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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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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4-12-13
Words:
8,051
Chapters: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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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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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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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

鸳鸯于飞

Summary:

十年过去,郑北和毛毛聊了聊天。

Work Text: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岚江边上有人钓鱼。周日下午,总是相同的人,穿着一样的衣裳和马甲,支着一样的折叠椅,从江岸上把钓线往水里抛。在他们的手中,轻飘的钩与饵似乎增添了别的重量,像脱离开投石机的一块块石子,笔直地向江心飞去。这就是最好看的一刻,郑北想。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那么沉默,迟缓,徒劳。每个周日下午他都来江边看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人们钓鱼,但在他的记忆里,从未有人发出过喜悦的欢呼。他们仅仅是一动不动地并排坐着,好像为先前的一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只要继续这样耐心等待,茫茫的江水中就会有什么突然现身,对他们各自的投掷动作给予评判。郑北没有自己的椅子。他通常站在一棵槐树底下,在钓鱼的队伍几步开外,不和他们交谈,至多是简短地打个招呼。他们只当他不存在。这令他感觉平静。深秋的哈岚多是晴天,难得的阴天时候,江面上方变得昏暗,而江水还是亮的。长久地注视着它,你会疑心它与天空上下颠倒了过来。这样的日子,江边的人就略少些。将近日落时他转身欲走,却听身后有人喊:郑警官,郑警官,郑北!他回头看。约摸十几岁的女孩子,一手提了只塑料袋,站在堤岸那头瞧着他。他愣怔了一瞬,有些犹豫地说:你是,毛毛?

      “别喊我小名了,”女孩说,“我明年都该高考了。”

      “哦,不好意思啊。你叫,你叫啥来着?姜——”

      “姜欣翎。快乐的那个欣,翎是羽毛的翎。”

      “哦,是这个毛毛是吧?姜欣翎。”郑北点点头,摸了下鼻尖,“组的啥词儿……你怎么,你还记得我?你搬回来了?”

      “我当然记得你,我见过你好几回。你和我舅舅一块儿救了我,你上我们家吃过饭,还有,”她顿了顿,露出一个短暂的、模糊的笑,“你跟踪舅舅的时候,我见过你。”

      她把手里的白色袋子交到另一只手上。起风了,它发出轻悄的,同样是白色的声响,郑北盯着它,猜测它装的是什么。他看不见它内部的形状。她指向堤岸对面的广场:走走吗?他说:行。他们身旁正收竿的老人扭过头,问他:你闺女?啊?不,他微微吃惊,不是,是我,呃,朋友家的孩子。姜欣翎仰脸看他,似乎也有点诧异。她的头发剪短了,他的脑中冒出这个念头。从前,十年前,她的头发很长,像条尾巴。现在也像,只是贴近根部截断了,剩下极短的一截,走路时左右摇颤,像什么犟头犟脑的动物。他们爬上草坡,穿过马路,走到广场去。天渐渐地暗了,但半空中仍浮着一层灰白的光。路灯还没有亮起来。他们走进那朦胧的,好像浅水一般的暗影里。我知道,姜欣翎说,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案子才跟踪舅舅。对吗?那你是为了什么?他低头看脚下的石头,末了只又问:你回来,是长住呢,还是就路过一下子?有什么区别,姜欣翎无所谓地耸耸肩,再说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在姜小海死后,郑北得了一种手抖的毛病。但是,具体而言,当时姜小海已死一年有余,因此你不能肯定地说:这两件事之间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他的毛病也不是成日成夜地发作,只是间歇地,毫无规律可循地,前一刻没有任何征兆,后一刻双手便颤抖得握不住杯子,筷子,钢笔,指尖不能准确按下键盘上的某个按键,更不要说是枪:这病使得他无法拿枪了。不仅是症状显现时,在另外的时候,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单为这可能,他就无法再拿枪了。那时他仍是禁毒支队的队长。虽说大案没有,零零碎碎的小案子始终不断,他从高局那里领了一段时间的假,专心致志地排查这莫测的病因,像孤身深入一桩只能由他侦破的可怖案件。最终他一无所获。他并未离开刑警队,可不得不调职成了顾问,有时也去哈岚警校教书,教毒品学,犯罪心理学,近身搏击,射击。他教人射击。那些很年轻的,眨着小孩的眼睛的学生们,他们笔直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每一个人对他的了解都比他对他们所有人的更多。他教他们如何停止把枪支看作神圣的、超出日常经验的物件。只有让它们变得普通,不起眼,不引人注意,你才能真正地同它们熟悉起来,它们才会真正地属于你,轻捷地为你所用。那意味着无数次的组装,拆卸,试射。感觉好些的日子,他为他们示范。办公室也发给他统一的长靴和军绿大衣,冬天深了,雪积蓄起来,他从校园的这头走到那头,听见新雪在他的鞋底变得陈旧,陈旧的雪碎裂,化作尘泥,掩在一片灰白底下,暂时免于暴露。他想到医生说:既然各项检查结果正常,就只能考虑心理因素。他拧起眉头,显出困惑的神情。他想到在他困惑的脸孔对面,医生说:如果你不承认,其他的人不会有任何办法。他极诚恳地说:我不明白。然后他走出去。

      如果他确实骗了自己呢?他走在雪上,像最细小的雪一样轻轻地想。如果他曾经骗过了自己,为什么不能就像那样,一直就像那样,骗自己一辈子?莫非连这一类欺骗也需要某种天分,注定他此生不会具备?在石头立面的教学楼前他转过身,看他留下的足印。长靴的橡胶底做了防滑的纹路,当中有鹿蹄般的形状。但那切切相随的两行确凿无疑,只能来自一个笨拙的,无法在雪上跳跃趱行的人类。

      他跟踪过姜小海,在他刚刚得知对方就是乐乐的时候。姜欣翎说得没错,那不是为了案子。为了什么,他讲不清,他想或许不为了任何事。他长得太高,气质又太板正,实在不适合这样鬼鬼祟祟的举动,更何况那是在大街上,连乔装打扮融入环境也不存在既定的办法。他只能尽量离前边的人远些,瞄准高大一些的树,像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那样,精准地从这一棵藏身到那一棵。姜小海并未察觉。这是周六,他一手牵着毛毛,一手提着她的书包,按照郑北的了解,是要送她去少年宫上钢琴课。天热得很。还不到中午,朝前看时就不由得要眯起眼睛。毛毛一蹦一跳地走着,把空闲的手举到头顶遮阳,像在敬礼似的。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走在石地上,好像也感觉到它散逸出的勃勃的热气,它沿着人的双脚向上蒸腾,穿透四肢,从干燥的指尖钻出去。四面那么静。他们的脚步激起了回声,震荡在周围的楼房之间,只要姜小海细心去听,一定能发现他们身后这个依依跟随的影子。但他没有停顿,他什么也没有留神。浅色的广场像一片沙漠,也像沙漠那般缺乏植被。中心的伟人像矗立在高台上,举起一只手臂,好像在极远的地方,他们的视线之外,岚江对岸灼热的日光下,半空中有什么悬浮着的东西,需要他如此郑重地挥手致意。郑北紧贴那表面粗糙的高台站着,探出身子去瞧。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渐渐远了,拖拽着他们自己的影子。他仰头,看那条比他全身更长的胳膊。它一旦举起,就要维持这累人的姿势,直到时间的尽头。至少,它所暗含的意图应当是这样。灰影落到他的脸上,像树枝,而边缘更清晰,将他的身体劈作两半。不远处的江水无声地流。

      “就是那天,”姜欣翎说,“我看到你站在那里。你站在毛主席像下,抬着头往上看,看起来傻乎乎的,像个游客。什么游客会挑这时候来参观广场?但我什么也没说,可能我没睡醒,我没睡醒的时候不爱说话。”

      郑北侧过脸看她。他们慢慢地走到了塑像下边,踏住红色五角星的一个尖角。它将底座围在中间,或者是从那坚实的水泥构造物里辐射出来,多年过去,依然血一样红。塑像显得旧了。那条手臂的颜色似乎比躯干更深,肩部有了细微的开裂痕迹,高耸的背脊上呈现出雨雪洇湿的水痕,即使天晴得再久,它总不能完全地消隐。他们望着它。它那对发黑的,像处于下陷之中的眼眶。他抹了把脸。我记得,他说,抬手指了一指,那天我从这儿跟到那儿,就在少年宫门口,看见你和……你舅舅,你们在树底下跟另一个人说话。那人的脸,我从头到尾都没看清楚。再后来,你进去上课了,你舅舅也走了。那个男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往哪边走的,我好像一点印象也没了。姜欣翎笑了声,转向他:哦,你看到的是小梁老师。他愣了一刻。全然出于直觉,他说:梁嘉驹?他听见这个名字被投掷出去,僵硬地敲在地上,像一条江猝然干涸,不见了水。她探着手,抚摸她的头发。他看到它们因为静电飞翘起来,在暮色中浮动,旋转。只有周六的时候,她说,梁嘉驹会来教我弹琴。他教的曲子总是太难了,我想他大概就是觉得无聊,想找人听他弹琴。他不会想去我家,我妈妈也不会乐意,所以我们还是在少年宫。她忽地停住,不再讲了。她一扬下巴:不是说要走走吗?

 

      那天上午,在少年宫的门外,毛毛牵着姜小海的手,看梁嘉驹神秘兮兮地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他的手上伏着一只白鼬。没有笼子,他只是戴了双真丝手套,以免过高的体温令它感觉不适。它温顺但并不瑟缩地趴在那里,浑身雪白,小而圆的黑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人。姜小海嘴角一撇,像是不大赞成:怎么把它带来了?这天气,它不得热死啊。给毛毛玩玩嘛,梁嘉驹的声音还是那么安安静静的,就这么点时间,没关系。毛毛,你摸摸它,它不会咬你的。她看着它,再看小心地捧住它的人,觉得他们其实长得很像。她抬起手,又顿住,扭头望向街对面的那个人影。在广场上她注意到他,他也就始终不曾走远。梁嘉驹隐在阔大的榆树背后,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你在看什么?跟一路了,姜小海说,暂时没动作,随他去。她的手指终于抚过白鼬光滑的毛皮。它像某种富有韧性的水,托着她的指尖,不让它们下沉。梁嘉驹说得没错,它的脾气很好,似乎习惯了,或是的确乐于被人类轻轻地抚摸。一会儿我带它回去吧,姜小海说,我还上班儿呢,又给我找事做。那时才几岁的姜欣翎看着他,好一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白鼬,不是她自己。梁嘉驹随手就要将它递过去,他忙后退一步:你别,你把它那笼子拿来。不知为何,她笑了,喊他:舅舅。她说:你不来听小梁老师弹琴了吗?什么呀,她的舅舅一本正经地答,他是给你上课的,你多弹会儿,别净让他弹。她想起有时她和姜小海并排坐在教室里的钢琴前面,听梁嘉驹弹一些她记不住名字的协奏曲。至今她仍不能肯定他的水平究竟如何,家里出事之后,她再没有弹过琴,那一年没记住的名字她永远也不会知晓了。她只记得梁嘉驹弹琴时闭着眼睛的样子,双手的动作那么轻柔,身体在旋律中的摇晃那么轻柔,但每一个音都清脆地漾开去,如水纹般与它前后的音符交融在一起,和它们短暂鸣响的时间交融在一起。那就像是一座水做的巢穴。她喜欢听他弹琴。可她也喜欢姜小海常突然转向她,凑到她耳边说:你看你看,炫耀呢这人。她会意,明知故问道:那怎么办?他说:弄他!他们就一跃而起,几步跑到黑白的键盘前,用四只捣乱的手搅得水面上风浪大作,让梁嘉驹没法那么悠然自得地行他的船。这时他总对姜小海抱怨:又干嘛啊?可很快他也会加入进来,试图衔接起左右两人毫无规律的跳跃,创造出混乱之中的新秩序。她记得他没有完全地成功过。那天下午,由于他们有意无意的隐蔽和转身,郑北只看见她独自走上台阶,姜小海独自离开,重新穿过广场回家。他没看见——这可能吗?他没看见像影子躲藏在一个人身侧的另一个人,好像那人真的没有稳固的形体,没有自己本身的重量。他没看见姜小海到底怀抱着一只违禁的动物,走到少年宫的后门,两人便分开。如此迅捷的剥离绝无可能发生在人和自己的影子身上。脚步轻快地走向小门的,那才是他窝藏着的违禁动物。

      他们绕着塑像,不停地走。天空暗下来,夜晚的风变得冷了。广场上空绵延开无边无际的,只有广度,没有深浅的蓝。如果把世上所有的海水倾倒在天穹里,它就会成为这样混沌的一汪云霭。天是怎么也填不满的。远处的街上亮着几盏路灯。更远处,居民楼里有了零星的灯光。它们一径是昏黄的,被蓝灰的天困住了,再亮也亮不起。他们从一个鲜红的尖角走到另一个,围着巨大的手臂的阴影转圈,好像这是罗盘,这还是罗盘,他们是刻在盘面微小的字,脱不开,抹不去。广场以外,极靠近它的边缘的地方,有人旋开录音机,播一首歌。它是哀诉般地唱着:痴痴的等,就这么痴痴的等……一个尖角,下一个,再一个。它们框定出的,无穷无尽的圆。她停下脚步,听风里的歌声。打开袋子,拈起一朵花。郑北在她身侧,低着头看。我给他们摆了一模一样的零食,她说,但还是剩了这么多。还有很多花。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该怎么办。其他人都怎么办,带回家自己吃吗?原来你是来扫墓的,他说。她摇摇头:不,我也想看看你。我问了你家里人,他们说你星期天总是来江边看钓鱼。

      “看我,”郑北疑惑道,“看我干嘛?不对,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毛毛,你跟我说。”

      那朵蓝色的花还在她的指间。它的蓝全然是夜晚的蓝。她又一次显出诧异的神色,静几秒才说:“没有,就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我从墓园出来,我买的那趟火车还有几个小时才开,想不到该做点什么,就莫名其妙记起我舅舅跟我说……他说了你刚才的话。他说,如果碰上什么事儿,你就去找郑北。他是个好人,他不会害你。”

      “他——”郑北开口,意外地哽住,便接过那朵花,清了清嗓子,“他这么跟你说的?”

      “出事以后,我算了很多遍。”她背过双手,像她也有什么需要隐藏,“我意识到,他这么说的时候,你已经发现他确实不是好人。一开始我觉得很生气,后来就觉得好笑。哪怕在那个时候,他还是会说这么荒唐的话。”

      他垂下眼,看他手中蓝的花瓣。细细的五片,另一枚五角星,悬浮在满地的血的上方。他看着它,直到对太微小的东西倾注太多注意力的感觉使他头晕。那之后我病了,他说。他注意到他的语气非常平淡,仿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他继续说:我还在当警察,但没法像以前一样了。他试探着说下去,试探他自己。有时候,他说,我觉得好像,这辈子,合该我遇到的事儿,我都已经遇到过了。她的嘴唇和眼睛里划过一丝笑意,像了然,也像无恶意的讥讽。你觉得,她说,那么我又该觉得怎样呢?

 

      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时候,郑北慢吞吞地转过脸,看见郑南坐在他的床头打围巾。他感到那条围巾很长很长,足以把他从头到脚包裹一圈。话虽如此,他明知它八成也不是要给他的。赵晓光比他矮,也没他结实,那就能裹两圈。他对郑南说:你费这劲干啥,医院里冬暖夏凉的。可他说得含混不清,她只是把手头的棒针和线团一丢,扑过来喊:哥,你醒啦?哎哟,你按铃儿啊,他又说,起开点儿,你轧着我胳膊了。这回她听懂了,不仅按铃,还跑出门去找人过来。她暂时弃置在床脚的线团五颜六色,郑北想坐起身,朝那处看看都觉得眼晕。他又躺了一刻,盯着天花板,盯着墙角高到天花板的壁橱,迟钝地想着:还好头一句她没听清楚。伏卧在他被角的毛线缓缓地往下滑。当郑南带着医生护士走进病房,恰巧目睹它既轻又重地坠落地面,她出门前最后打好的一个结因此散开。她冲上前,像要透过它拥抱它背后的动物,将那线团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听见她说:郑北,你究竟想要什么?他转过身,却看见姜欣翎的脸。

      他有一个秘密。审过梁嘉驹以后,他发现他有一个秘密。警校毕业的那年,他和几个同学出门旅游,起初选的目的地是北京,可大家似乎都嫌那不够远,太北方,和哈岚未免太近了。最终他们去了湛州。多年以后他才知晓,当他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姜小海正跟在梁嘉驹的身后,从居民楼到学校,再从学校返回破破烂烂的居民楼。离开审讯室的瞬间他头疼得厉害,他想起他们四五点钟起床,走去海边等待太阳升起。清晨灰扑扑的光线下,浪花几乎是丑陋的,像广阔的银蓝布面后绽出的棉絮。据说不同纬度的海水含盐量不同。他们轮流用拾来的贝壳舀几滴海水,半心半意地嘬着嘴唇品尝,要看看它和他们家乡的海究竟相差几何。除了苦和咸,他什么也说不上来。他们手中的海水如此温暖,尽管它是如此稀少,好像有很多的热已浓缩在那里。他不知道他离姜小海那么地近。他们会不会曾经擦肩而过,来不及看个清楚,仍如先前一般继续走向各自的命运?如果是在湛州,姜小海还会不会轻而易举地将他认出?如今他几乎已说服自己,那短短的一眼之所以能让姜小海顿悟他是谁,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所处的场景符合对方的想象。而他从没有想象过,自始至终他都明白乐乐已经死了。他不确定这样说服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有一回,姜小海对他说,“你只不过是凭自己想象,你想象我缺这些东西,所以一定就想要它们。”

      这些东西,当然,指的就是郑北乐此不疲地搬来的所有东西。他说完这个,抬手把风扇关了,倚着沙发背四处张望,找他的烟。烟盒在床头柜上。他就坐到床尾,划一根火柴。郑北跟过去,站在他面前问他:那你想要什么?他不得不仰脸看他,吐出烟雾,浅白的,向上飘,飘过那双眼睛,倏忽就散了,什么痕迹也留不下。他就这么抽完了一支烟,安静地,凝神看着固执地站在那里的人,像认真地在思量,像那问题果真有一个答案。然后他按灭烟头,拉了一把郑北的手腕。他压根没有使什么力气。这样高大的一个人,在他瘦小的、刻意压缩的存在跟前,却会具有如此温和,几近于听天由命的面相。郑北,躺在这里,躺在他的床上,两脚恨不得要比木板长出一截,真真是一点烟味也受不了,皱着眉头轻咳两下,同时就给出娴熟的谅解表情,在任何事发生之前已决心放任一切过去。姜小海凑近了些,端详这张脸。这张脸毫不掩饰,把它自己向外界敞开,包括它偶尔仍显得天真的英气,好像那也不过是诸多情绪里的一类,因此也自然会引起别人的情绪反应。郑北,姜小海说,有天晚上,我下班回来,突然想看看你的窗户。

      “窗户,”郑北重复道,他有些窘迫,两手按着床单,不确定该怎么办似的,“窗户有啥可看的?”

      “我也说不清楚。我路过你住的那个院子,就是突然一下,想进去看看。但我走不进去。那里头住的人互相都认识,而且都认识你,我只要一进去,他们就会知道我是外头来的。我没法往里迈。”

      “……嗐,这有什么的。下次你再想进,直接就进来,我跟咱楼上楼下的都说一声,你是我弟弟。再说了,那店里你也不是没去过,我爸妈跟南南他们……”

      一只手落在他的唇角,打断了他。他险些打了个寒颤,但并不因为冷。它无比耐心地摩挲他的嘴唇,指尖划过他的侧脸,慢慢地,像读一本盲文的书,从鼻梁读到眉弓,他眉心几不可辨的微小的褶皱,眼眶的形状,耳朵旁的一颗小痣。姜小海大半个人都伏在他身上,垂着眼睛,略带茫然地看着他。他们的体温相差无几,因此他感到的只有纯粹的抚摸,皮肤与皮肤相贴,既不急躁,也不紧张,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读下去,似乎也想读他的骨头,读他的血。他轻轻地呼吸,像唯恐搅乱了依偎着他的呼吸。当那只手回到他唇边的时候,他捉住它,同样是不使力地,像捉一只鸟。他吻了一下来不及收拢的手心,看看姜小海,又吻了一下。仍压制着他的人微微怔住,接着便往后缩。哎,郑北困惑地紧了紧手指,你干嘛?他连视线也移开,垂着头,对着床单说:骗你的,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但是话音刚落,郑北扯过蜷在床脚的薄毯子,把他们两个严严实实地裹在了里面。四周暗下来,可只暗了一瞬。床头灯的光线透过织物,朦胧地映入这简陋的封闭空间,像外边燃烧着摇曳的火。姜小海没能挪开太远,还躺在他身侧,半握成拳的手抵着他的胸口。毛毯像一顶临时的帐篷。像他们忽地变回了小孩子,在大人们出远门的晚上,偷偷玩耍着露营的游戏。黯淡的光影影绰绰,照得人和人纠缠在一起。姜小海不大确定地喊了声:哥?郑北看着他,许久才轻声开口:如果我说,是我想呢?

      很久以后这一些事在他的记忆中彼此重叠,像一张多次曝光的底片。滚落床底的毛线和散开的结,那个藏在深灰毯子底下的吻,还有一颗子弹,它穿透身体所形成的伤口,看上去并不十分可怖、并不十分致命的血。他抱着姜小海的时候,一股令人战栗的狂喜席卷了他,因为他相信他终于拆解开了他们所面对的死结。开始是轻悄的,小心翼翼的啄吻,而后一些湿漉的声音从那副张开的嘴唇流向他的唇齿之间,他舔舐着它们,吞咽着它们,像居住在海底的动物依依地含住泥沙,相信这一回无需痛苦,就从砂砾彻底的苦咸当中,一粒珍珠美丽的形状足以被猜测出来。他还记得姜小海的眼泪濡湿了他的脸和手掌,如今他不知那是不是真的,它们和他看过的远近的海在他脑中混淆不可分辨。直到他杀死了姜小海,他才发觉他想错了。死亡才是那个唯一真正的结,横亘在他们当中的不可能有其他,好像从他十二岁的时候开始,他和他就被判入了同一场缓刑:死,必须发生,但仅需一次。他以为那次瞄准可以从此令刑期结束,然而它只是拆开了一枚作为基石存在的结。因此他的生命,作为他们二人之间仅剩的生命,不得不开始它缓慢地松散的过程。

 

      “最后一次见到我妈妈的时候,”姜欣翎说,“我问她,你后悔吗。现在想想,小孩子真是挺奇怪的。我那时在想什么?”

      “她怎么说的?” “她说,有些人相信自己的人生他们自己做得了主,所以遇事才会后悔。她不相信,也就不会后悔。”

      “不是,你那会儿才几岁啊。”郑北失笑,“她那么跟你说,你听得明白吗?”

      “不完全明白,也不完全不明白。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

      秋天的江水浑浊。它沿着河床向前蔓延的声音浑浊,像臃肿的水流是一种传染病。他们在黑暗里,听着它。塑像的脸孔完全隐没进夜色中。提着录音机的人走远了,那歌幽幽的,还在响:未曾让我见你最后一面,未曾实现你的诺言……他们脚下的红像是焚烧后的黑色。起码我想明白了一点,姜欣翎对郑北说,你就是我妈妈讲的,会后悔的那种人。你的后悔时刻提醒着你,你是比别人幸运的那个。为此你必须不停地弥补,既然当年的人不在了,就弥补还在的、你身边的人。郑警官,她背靠着水泥高台,看向他,也许你想要的就是“想要”的心情本身,继续像这样活下去,继续活下去的渴望。可惜我舅舅把你的后悔也变复杂了。

      “哎,咱们先说好,你可千万别说我可怜啊,”郑北无奈地笑道,“这话我都听怕了,你们家的人见着我准得说这个。”

      她没接话,神情也不变,就那么打量着他。他迟疑了,但还是问:那你会,你会恨他们吗?你恨我吗?她不假思索:这也是我们家的人常对你说的?舅舅说得对,你有时候是不太会讲话。他一时间哭笑不得,却想起那次未遂的爆炸之后,他走出仓库,走到想杀死他的人对面坐下。他想起他们分开之前,姜小海还说:我一直希望你能说出对的话,一直等着你说出对的话,可你总是错。为什么是这样?但什么是对的话,郑北说,什么又是错的呢?他想这一句也是错的。他的眼眶酸胀,却突兀地想到,此时此刻,这个最先发生的无可挽回的时刻,他看见的眼泪,它们只能是真的。他看时钟,又忍不住追问:就连一句也没有吗?姜小海忽然笑了。他边笑边说:早知道那次就该做到最后的。我很好奇你在那种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个普通人。他想那么普通人又该是什么样子,像他一般勤勤恳恳工作,周末到江边慢跑,看人钓鱼,看人一言不发地失败,雨天撑伞,雪天穿防滑靴,像他一般不知双手何时会开始颤抖,但并不伴随心悸,事实上不伴随其他并发症状,只有这两只手,好似不属于他那样从他身上脱离出去?他看着姜欣翎,感到某种陌生的、不可抑制的征兆在他体内上升,令他懂得他的怪病即将发作。它无比清晰。尽管此前他从未体会过它,依然立即领悟了它的含义。没关系,她宽容地说,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楚,我视力不太好。他双手握拳。那征兆过去了。他觉得有些虚弱,却很平静。走吧,他冲她招招手,时候不早了,先送你上火车站的。在他们身后,必定有鱼和水鸟来去的江水继续流淌,裹挟着泥沙,水藻,铁钉,写在纸上的秘密,焚毁后的秘密,裹挟着人和动物封存了秘密的尸体,继续向时间的支流交汇的地方涌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