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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也怪小题大做的，但森田确实难以习惯自己左斜方多出来的那个脑袋——原本视线穿过那个方向就可以看到一角楼外的风景——澄澈的天和偶尔掠过的鸟列，再远处中央绿地公园上各色的野餐垫、闪烁的点点人影，无聊的时候放空脑袋望出去，一次大概能望个二十分钟吧。
可是冈田的脑袋在那里。
他那圆圆的后脑勺完美地挡住了那一角，天空和绿地公园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那个偶尔耸动的后脑勺，像是即将破土而出一小颗圆菇。
显然要去接受这个事实对于森田来说还需要一段时间，身体的习惯让他依旧不时往那边望去，却又只能讪讪地收回目光。此事过去一个月，直到某天有纪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在他桌面上放下一盆东西。
“什……”他收住了话尾，因为那显然是一小株桌面绿植，半个指甲盖那么大的嫩叶透着水亮的色泽。
“放那边去，”她示意那边，“对，就那里。”
森田稀里糊涂地按她的指示做了，啊——他眨了眨眼睛，意识到冈田的脑袋也随之掩藏在枝叶间了。
“如何，这样是不是对眼睛也好一点？”
“什么……”
有纪笑了笑，她平日里时常冷脸，偶尔笑起来都让森田生出一点即将被刨腹肢解的错觉，在公司里是，在床上自然也是。
“森田桑的视线太明显了，”她揣着胳膊笑，“是不是忘了我也坐在你的前面？”
“他找你投诉的？”森田第一时间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末了又补上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在发呆。”
“冈田君？他没有，毕竟你可是前辈呢？”
“你倒也知道我是前辈，赶紧回去工作……”森田又往那边瞥了一眼，清了清嗓子，“今晚要来……”
“不好意思。”她又是淡淡一笑，打断他，“我来月经了。”
森田差点没跳起来：“能不能小声……”
她转身潇洒离开，留森田一人在位置上和桌面绿植面面相觑。森田多少知道她最近跟冈田走得很近，此人来公司两个月，以一种过分自然的气质跟整个部门的人进行着过分和谐的相处，以至于一开始森田根本没怎么注意到他。说起来还是有纪的介绍，他才知道冈田原本学的是建筑学，至于为什么跨业来做IT，还能平步青云，似乎还没有人问出个所以然来。此种尚待挖掘的消息在笑盈盈的冈田身上更加激发人的挑战欲，森田已经可以幻视出办公室里微微弥漫的硝烟。
“所以她们为什么那么，躁动？”森田在床上翻了个身，试图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烟。
工作日的晚上，他们在森田的公寓里结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出现几句相对和谐的对话。
“因为他很正常，”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有就是脸长得好看吧。”
不论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都让森田感到困惑：“正常？脸？”
他试图在回忆里寻找那张脸，可想起来的只有那个后脑勺。
“脸。”
“正常呢？难道有谁不正常吗？”
“你就不正常。”有纪把那包烟丢进他的怀里。
他选择忽略这句，咬着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听起来很容易上当受骗的样子。”
“被骗也乐意吧。现在的女孩子可聪明了。”她扣好内衣起身，在沙发上翻找自己的衣服，“我走了，下周出差，再给我打自慰电话我就报警。”
森田闷闷地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桌面绿植这种东西，即使放着不管，也依旧蓬勃得很，森田一度怀疑这是不是一盆塑料制品。但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容易对什么东西产生责任感，当然同时也随地可弃。森田盯着那片绿色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起身准备去接点水给它浇一下。
他刚起身，就发现斜对面那个后脑勺似乎有点异变——今天的……他愣了一秒，确认了那个圆圆的后脑勺上翘起了一小缕头发——
啊。这是昨晚做了吧。
并非是不负责任的联想，只是这种成年人之间无形粘连的缱绻感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那种事后的餍足和轻微的倦怠，在空气间淡淡地弥漫着，很轻易地就能捕捉到。再想起昨天下班时有纪跟他笑盈盈地走出大门口的样子，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反应过来的时候，冈田圆滚滚的眼睛已经和自己的对上了。
“？”
明明没说话，可森田还是从对方的脑袋上读出了一个动画一般的问号。
“森田前辈，有事吗？”他从那个座位上投来一句。
“没事，”森田有种被抓包感，“我在看外面的，呃，云。”
冈田还就真回头去看云了，他连忙捧起小花盆几步跑出办公室。
海之日三连休的前一晚部门组织了聚餐，森田在被第三次告知“别再想缺勤”后最终讪讪到场，落座角落里就刚好赶上养宠物的话题：诶，养狗的话，很不方便吧？还要带出去溜。可是猫总归是对主人比较冷淡的吧？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啊，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主人在对自己好吗？诶上次我在上野那边的宠物店里……
森田兴致草草，喝了半杯，又对着面前的一小碟毛豆戳来戳去。
“诶，这是冈田君家的猫吗？好厉害，还会握手诶！”
“诶什么？让我也看看”
抬头循声看去时才发现是冈田，坐在自己斜对面的另一个角落，正拿着手机给周围的人看着什么。那人笑起来就皱眼角，虚握着拳搁在嘴边掩盖笑意，大抵是因为食物和谈话让体温上升，他早已经解开袖口把衬衫挽到了肘弯处，领口也解开了些许，肤色健康的脖颈上带着细密的汗珠。
“诶真的，好聪明呀，像小狗一样。”
“都是冈田君教的吗？”
森田哼哼地笑了。那边此起彼的惊叹声，不得不让人怀疑“我家的猫会后空翻”这种话冈田本人是不是已经践行过了。话题从宠物到增税再到环保组织，这人倒是全然不勉强自己的参与，偶尔谈笑风生，偶尔又突发一阵无言的发呆，怎么都让人摸不着头脑。喝完这家再续下一轮的时候，森田已经想溜了，借口去上厕所实则想躲开大部队。没想到等了十分钟出来，对上的却是夏夜风中在路灯下独自一人的冈田，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出他微颤的睫毛。
森田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抬起头了。
“啊，前辈。”他摁灭了手机，“原来您也还没走啊。”
“哈哈，是。”
他用“也”这个词让森田有些尴尬。
“你，不跟他们去吗？”
“不去了，我好像有点醉过头了。”
森田抬眼看他，除了由脸颊蔓延到耳朵上的红，全然看不出有任何醉酒的痕迹。这一番理论也仅仅只是在森田的脑海里滚动了一番，什么都不过问才是自己的风格，可——
“那你要回去了？”他干巴巴开问。
“是，但是终电都没了。”冈田看了一眼手表，“我去附近找个网吧过夜吧。前辈今晚也辛苦了——”
森田看着他弯腰鞠躬，往后撤步直起身子的时候却猛地往后一倒，像一块硬纸板那样就准备贴上水泥地了。
“喂！！”
“没事……”他脸红红地又直挺挺地站了回来。过硬的核心力量让人有点目瞪口呆。
“……”
妈的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啊……森田感觉自己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那，下周见。”
“……要不来我家吧。在这附近。”
后悔是需要一辈子来修复的，直到开了锁，踏进屋子里的前一秒，他猛地想到：完了。
有纪昨晚来过，沙发上还遗留着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避孕套。
“打扰——啊。”
脑子甚至都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转身抬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森田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睫毛，显然困惑地在自己的掌心里扑腾着。
他们彼此之间应该都愣了一瞬，冈田垂着手开口了：“我看不见了，刚君。”
“你，你先出去一下！”他开始把人往外赶，感觉心脏随时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而且这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换的称呼的？
冈田没什么抵抗地就被他关在门外了。随即便是掩耳盗铃式的收拾，把那些东西全都一扫而下推进沙发底，转头一看那堆相当不正经的杂志也还大剌剌地躺在电视柜上，又都塞进柜子里。再打开门时，冈田正背对着趴在楼道的栏杆上，夜风吹过一阵，吹起他头顶几撮服软的发丝。
他回过头来，脸依旧是红到耳根，但眼神底却写着清醒。
“进来吧……”森田有些无奈，侧身让他，“……你到底是真的醉了还是假的啊？”
后面这句含糊的抱怨在在晚风中渐隐而去。
“刚君原来在家里是不养植物的吗？”
“哈？”
他在冰箱里找水喝，就听见冈田抛来这么一句。
“我看着很像是会养植物的人吗？”
他走出来递给冈田一瓶水，后者在他的沙发上，脑袋歪着搁在靠背上。
“可是我看你天天抱着你的绿植出去晒太阳。”
这般形容让森田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他愣了两秒，才大概意识到他可能在说自己每天抱着花盆出去露台上抽烟的事情。
“从我的位子上看出去，刚好可以看见前辈在那里。经常。”他喝了水，又把瓶子贴着脸降温，“我还以为您很喜欢呢。”
“一般吧……”
给他拿了干净衣服去洗澡。森田感觉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反省自己的错误，那种后知后觉的被观察感让人有点起鸡皮疙瘩。但是按照有纪的话来讲，内心龌龊的人看什么都是龌蹉的，对于这一点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自暴自弃了。冈田那一副全然澄澈的模样，到底是真相还是欺诈，自己一时竟分辨不出来。
听到水声停了，森田回房间里拿了枕头和毯子出来：“你睡沙发吧。”
“好。”
那人雾气蒸腾地靠过来，森田这才意识到，这是第一次见他穿除了西装之外的常服——那件T恤在他身上显然是有点小了，刚洗完澡的水汽在胸前和腋下渍开一小片的深色。还未散去的蒸腾，把他的边缘都衬得缓和且朦胧，使得他周身的氛围都暧昧起来。脑袋上还盖着毛巾，刘海也随之温顺地躺下来。有些戳眼睛了，森田很想提醒他。
“谢谢前辈，那我就不打扰了。”他倒是恭恭敬敬地半鞠了个躬，“晚安。”
啊，好讨厌这种感觉，森田感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有纪出差回来两周了，除了在公司里点点头的照面之外，一条Line消息都没有回。森田终于没忍住下班的时候在地下车库拦住她，女人被吓了一跳，手里拎着的包就准备往他脑袋上砸。
“你发什么疯？！”看清楚来人之后，有纪一脚把他踢上副驾，“我早就知道你这人肯定是跟踪狂，给你一分钟解释，不然我就报警了。”
森田有些喘，开门见山地问：“你，你最近不联系我是不是去找冈田了。”
他当然没好意思说，冈田留宿的那晚，他在被窝里滚来滚去，来来回回做了三个梦，都是她和冈田在自己的床上翻云覆雨，而自己只能透过一个狭隘的孔洞窥见那些白花花的肉体。满身大汗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他还没掀开被子就大感不妙，又想起冈田还跟自己共处一室，连忙跳起来换了内裤和裤子。推门出去的时候外面安静得很，周遭也并未有任何变化，安静平和的周末早晨，冈田就好像从没来过那般。
听完他的问话，有纪挑了挑眉：“就这个？”
森田喉咙底有些干：“就这个。”
她笑了一声：“你跟他很熟吗？”
“呃，不熟。”
“不熟。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她看着森田一脸的便秘，很是开心的样子，“还有，我们一开始的时候不是就已经讲清楚了吗？别把一切当太真——”
她凑过来在森田的耳垂上亲了一口：“他活挺好的。”
冈田留在他餐桌上的纸条，写的是：谢谢前辈昨晚收留我，衣服我会洗干净再还给您的。
森田很想告诉他，不用还了。可掏出手机才想到自己根本没有这号人物的联系方式。结果周一回到办公室，自己的桌上已经放着一个纸袋，里面躺着自己的衣服、冈田的小纸条：谢谢前辈。行云流水的。工作日第一天的上午，不远处视线可及的绿地公园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漫漫的草海和沿上的蓝天。冈田的脑袋不在座位上，隔壁组的人说出差了。
周三晚上八点后超市打折，但森田实在有些懒得买了又回家吃，于是便在超市隔壁的小店点了猪排饭。吃完出来，刚走到第二个拐角就看到有人在花坛边上系着鞋带，一身黑色的运动套装，外套的拉链拉到了最上面。系好了，那人抬起头。
“啊，前辈。”
“你出差回来了……？”森田感觉自己假笑了一下。
“下午刚回来的。”
刚回来就去跑步吗……
“衣服……”
“啊，收到了。”
“那就行。”
“话说你家住在这边吗？”森田有些后知后觉。这离上次聚餐的地方放也不远啊。
“是，就在这里，”他把视线投向了几步开外的那栋楼，又回过头来，“哦，上次，那会儿我还住在我姐姐家里。”
森田感觉自己又假笑了一下。
应该是八点半了，街区教堂传来几声沉远的钟声，惊起那片的一小群鸟，在天际和屋檐的夹角里喑哑着盘旋掠过了。
“前辈，要上去看看小桃吗？”
“小桃？”
“我养的猫。”
那一瞬间森田感觉自己的理智有些断线，好像东京的上空刚刚降下来一个宇宙飞船，把他的脑子抽走了一部分。而尚存的那点理智还在冷笑着，说森田你看吧，原来他真的会用这么老土的招数。
“前辈？”
如此正常，如此平淡，完全读不出任何其他意味的邀请——
“哦，”他干巴巴地从喉咙底挤出话来，“那我就上去坐一会儿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