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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仔细把五湖商社送来的新衣检查了一遍，并无线头裸露、下摆破损等缺损，方才将衣服换上，并非他不信任五湖商社出品的物件质量，只是这衣物是他此前特意定制，用来拜见一位他钦佩不已的前辈所用，自然不能有任何疏漏之处。
他还在整理着衣装，外间就传来一声高呼：“韩信！今日怎么没出门去跑马？今日天气可好，你就别天天惦记着那个鱼了——”，随后“吱呀——”的开门声才响起，韩信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两下把衣服拍好，开始整理发冠，那边刘邦毫不见外的推开里间门，走进来：“难得见淮阴侯日上三竿了还赖在屋里不起，对镜梳妆啊——唉哟？这是你之前定的新衣？总算送过来了？就他们那拖拉的姿势，我还以为要等年都过完了才能送过来呢。”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韩信身后，上下打量了一番，瞧见韩信正准备束发戴冠，忙阻止道：“哎你这人还是这样，之前使君那丫头讲的那些现在人们的新鲜东西是半点没往心记，束发得先把这发捋顺了，梳直了，才能戴 冠！”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梳子，一手举梳，一手握发，专心的将长发梳直。韩信从镜中看去，刘邦神色认真，仔细梳着发，不时还感叹两句不愧是淮阴侯，这发质真好一梳梳到底打结交叉都少云云。
长安时，他也喜欢在他散发时，伸手握在手中把玩，烛火燃烧闪烁，连带着他的神色也闪烁不清，他握住那一束发慢慢摩挲，良久才轻声道：“淮阴侯果然正当壮年，这头发也是这般又黑又密，真让人艳羡不已。”韩信没出声，刘邦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又讲了些坊间的闲话，夜深了便命人熄灭烛火歇息，直到身边人睡熟了，韩信睁开眼，手轻轻的捏起一缕刘邦的发丝，又捧起自己的，借着月光看着那对比明显的、夹杂着几分花白的发丝，良久轻叹一声，将两只手握在一 起，合衣入眠。
“淮阴侯！韩信！大将军！”韩信忽的清醒，刘邦已经帮他梳好了发、戴好了冠，见他没反应看上去快要伸手来摇他了。韩信看了看镜，不得不说刘邦的手艺确实不错，发型发冠整理的都规规整整，韩信挑眉：“陛下手艺水平日渐增长，如今连束发的水平怕是都不输给棠梨坊的姑娘们 了。”
“你就嘴贫吧。”刘邦选择性失聪，拍拍手道：“你这身衣服虽说俗了些，但是料子纹路什么的都是上乘，嗯，非常有我老刘家的风范，怎么淮阴侯今日难得这般梳妆打扮，是打算前往拜见哪位心上人？”
对着他韩信从来没有什么端着，闻言只翻了一个大白眼，起身将剑别上：“陛下莫要风言风语，我这般是为何你心知肚明，今日列代兵家在百家书院有书会展开，自然不能同一而论。”看眼院子里的日冕，转头对刘邦道：“今日都有书会，陛下若要寻人出游，自去找子房先生等人就好，臣先——”“慢着慢着，从这到书院也是一段路，左右不过当作散步，不如一同前去书院然后再分头行动。”刘邦笑嘻嘻的挥挥手，先打开门走到游廊上，“今日这天真好，万里无云，正是个好天气·。”转头看见韩信站在原地，又笑道“淮阴侯不愿与朕同行？”韩信定定的看着他，手拉了拉衣服下摆，长吐一口气，道：“自然无不可之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确实很好的原因，从韩信家处到百家书院明明一段说不上长的路，愣是遇到了好几位名士和忘川居民，刘邦又是个没什么架子天天爱往热闹处钻的性子，忘川帝王那么多，他确确实实是最“广为人知”的——毕竟在街头和人斗鸡都能从一局定胜负讲到七局五胜的人，实在难以不让人印象深刻，此时他带着韩信走在街上，不时有路过的居民遥遥见了道一声，又瞧见旁边的韩信笑道问是不是带家里的后辈出来逛街，他也笑声回复说是家里出息的，平日里不爱和人出门，现在新做了衣服就出来好好逛逛，正好也快过年了。又走一会遇到认识的名士，见到他们君臣二人出行，自然上来问好，又瞧见韩信换了新衣，自然也是一番称赞。刘邦这时又换了种说法，笑道大将军为了百家书院的聚会和年节自然是精心准备，专门定制挑选的服饰，很有汉家的风范。不管名士是信了还是不信，面上总是称赞的。
韩信有心想反驳一二，但一来路过的居民大多只是路人，问话道好也不过是面上功夫，他也没那闲心对着一些路人辩解，二来虽说从前在长安也没少做，但当着后代名士们反驳刘邦，和在朝堂上没什么好脸色终就是不一样，别人心里想着什么他又没法管，左右不过口舌之争而已，最后索性闭口不言，只点头问好。
只是这衣服……，韩信目光飘忽，他也不敢说自己全无私心。那时五湖商社的师傅向他展示了众多设计图样，除去一些看上去破破烂烂、似乎是游荡逃难似的衣服设计，有几件设计不相上下，师傅原本劝他都做出来换着穿也无妨，但他又不是爱似孔雀开屏这般把衣服到处换的人，有合乎心意的几件穿着就无谓，最后还是只定了一件。那师傅看他最后定的样式，不解道：“这件在这里，虽说不坏，但也不是最好的一件，我看淮阴侯似乎此前也挺喜欢另一样式，为何最终择了此件呢？”韩信抚摸着黑色图样上的火焰样式，慢慢道：“”……许是眼缘吧。就是这件了。”
长安时，虽说大汉方立，百废待兴，他又是个只挂着闲职无实权的侯爷，三天两头的不爱上朝，按理说送到他府上的东西被克扣也不为奇怪。但耐不住皇帝三五不时的来他这里留宿，隔三差五的给他送各种东西，至少在这些东西上刘邦是不会短了他半分，甚至有多。每到年节时也一定会给他送来新衣，以及让他入宫赴宴的信。韩信让人帮他换上新衣，整理好入宫去，皇帝换了盛装，自主位上起来对他笑道：“淮阴侯来了。”那时他的神色是什么样的？他一如既往的冷淡：“陛下之请，臣岂敢不尊。”皇帝也不恼，只让人带他到席位上入座，他抬头扫了眼皇帝的玄色冕服、诸侯王的王侯高冠和自己身上的鹖冠绛袍，复又垂目取杯，自顾自的倒酒一饮而尽。
“韩信！你今天咋一直出神？”韩信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到了百家书院门口，刘邦不知道从哪拔了根草叶在嘴边叼着，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瞧见他眼珠总算开始转了，才放下手背在脑后：“好啦到门口了！你进去吧，这么好的天气我就先去跑个马了！”转身往外走，背在脑后的手对着韩信挥了挥权当再见，大步往另一处去了。韩信看了看那背影没入人群，抿了抿唇，转身往书院内去。
果然与列代名将兵家推演列阵乃是一极乐之事，韩信对此十分高兴，连方才被衣服掀起的点点沉郁都暂且忘记了，连不知何时已繁星点点，诸位互相道好，纷纷起身回府。韩信沉迷演绎，反应倒慢了不少，等到他起身时几乎人都走完了。韩信点好东西，往书院门而去，在门口遇到兵圣，对方似是准备上车，见是他，转身对车夫交代几句，向他走来笑道：“兵仙今日虽着新衣，但演练之时似乎心有沉郁，行军之风不似往昔呢。”韩信一怔，原来自己没有察觉到有点点情绪流露出来了么？他歉道：“今日韩某心绪不定，未能让兵圣尽兴，实在韩某之过。”兵圣摆摆手，又道：“非也，吾观兵仙之衣，颇有汉高祖朝风范，虽不知兵仙为何而郁，但吾辈侍君，皆有君主风范，此时也近人间年节，望兵仙早日度过才是。”
韩信沉默，向兵圣躬身致谢，看见对方乘上马车离开，韩信立在门前，伸手把玩着袖口的流苏，正打算走回府去，忽的一串马蹄声奔驰而来，他循身看去，刘邦骑着一匹马，身后还牵着一匹，停在他旁边：“哟！幸好赶上了，你们完事了？行了，那就回去吧！”他骑在马上，对着韩信伸出手来，脸上依然是那般神采飞扬的笑，自从到了忘川，他就再也没见过他长安时那般的神色了，也不像在汉中打仗时，带着几分忐忑与紧张，更像是他只在传闻中听过的，从他人口中听来的一个人游历想投奔信陵君的那个游侠刘邦。
而此时，这个游侠看着他的表情多了几分无奈，似是习惯了他的出神，摇摇头，忽又抬头向上看，手在空中挥了挥，朝他笑道：“下雪了。”
韩信也抬头向上看去，天空中正有飘雪缓缓落下，那雪花絮絮落在他肩上，只一眨眼，便就消失不见了。
“瑞雪兆丰年，彩！”刘邦击掌而笑，看向他：“大将军，走吗？”
他眨了眨眼，看向面前的这个游侠、他的汉王、他的陛下、他的爱恨荣辱皆集一身的这个人，他仍然耐心的伸着手，看着他，等着他上前来。
韩信向前，伸手握住那只手：“走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