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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走神五分钟了,博士。”
希卡利被吓了一跳,转头发现佐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他压根没察觉到脚步声。而罪魁祸首正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希卡利看得出来他在忍笑,他太熟悉这个表情了。
“想笑就笑吧,下次记得敲门。”
“我敲了,你没听到。”佐菲有些无奈地辩解,靠过去拍了拍希卡利的肩。“本来以为你在专心研究什么课题,结果发现你只是在发呆。”
这下希卡利无话可说,沉默了许久,只憋出一句好吧。这倒是让佐菲颇为意外。
“有什么事?特地跑来技术局不是只想吓吓我吧。”
“我看过格里姆德碎片的分析报告了。”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佐菲十分诚恳地回答。
希卡利愣了一下,转过身直视幼驯染的眼睛,挑了挑眉表达自己的疑惑。
“报告本身没有问题。我想说的是,问题不在报告,而在你。”
“我怎么?”
“你该给自己休个假,博士。近期的大风波基本结束,后期调查和文书报告也完成得差不多了;而你正在进行的一些课题,也可以适当交给其他人,看看别人会不会有新的角度……”
希卡利举起手打断了这段将要变成长篇大论的发言,直截了当地说:“讲重点。”
“好吧,”佐菲耸了耸肩,他早就预料到希卡利会如此反应。
“我认为你需要一段时间接受托雷基亚的死讯。”
最后几个字飘进大脑,希卡利下意识皱了皱眉,反问了一句是吗?佐菲回以沉默及关切的微笑。希卡利的思绪顺着沉默滑进漩涡,心中又重复了一遍那几个字。
……托雷基亚的死讯。
最初泰罗带回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有点莫名,本意是要去找他的人怎么带回来他的死讯。次日警备队发来解析格里姆德碎片的申请,他未曾多想就接下了,不过是每天都进行的寻常工作而已,根据警备队提出的问题进行调查分析,然后上交报告给负责人。这个流程在他离职前就是这样,离职后甚至都没有变动,希卡利对此相当熟悉。
直到他在报告里写下那句“确定格里姆德已经死亡,且残骸不具有复生能力”,他盯着这句结论出了神。
自从上一次见面从托雷基亚口中得出的梦境相关的能力,他也做了相当的调查,结果都指向以梦为源的混沌本质。他推测托雷基亚应该是将格里姆德封印在他彩色计时器中,并以祂为能量源获得更多力量。那里离他们一族的生命本源最近,不可避免地会对身体造成影响,以光为本质的生命与混沌本质无法相融,这种做法无异于慢性自杀。希卡利不用多想就能猜到,为了使用这股力量托雷基亚做了什么——任由这股力量侵蚀,同时利用技术手段抑制负面的影响。他在托雷基亚身上看到的一切都足够论证这个猜想的正确性。
这就意味着,如果格里姆德真的被消灭了,那么托雷基亚要么会被带回光之国,要么……
他已经死了。
希卡利不想得到这个结论。于是他又忍不住回到前面的推论过程,也许是哪个条件出了什么问题……
“希卡利。”
他的思绪被再一次打断,失焦的视线重新聚焦,落在佐菲脸上。他的幼驯染表情里明晃晃写着担心两个字:“你又走神了。”
“……抱歉。”希卡利别过脸,心虚地看向窗外的等离子火花塔,人工太阳的能量强度已经自动调节为夜间模式。光之国的夜晚并非真正的黑夜,更多的是人们对“夜晚”这个概念的渴求。他意识到自己又在走神了。
“这也是我作为朋友的建议,去休息一段时间吧,好吗?”
希卡利顶着佐菲毫不动摇的目光挣扎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尽管在佐菲眼里,那更像是暂时的屈服,但是已经足够。他松了一口气,接着大步向前,揽着希卡利就不由分说地往外走。
“既然同意了那现在就回去吧。听你的副手说你已经在办公室住了三天,以防你忘了家在哪就由我送你回去!”
“根本就不用操心这种事……等等,佐菲,让我收拾一下再走。”
“算啦,我的好博士,我猜你最多也就会休息一天、不对,大概也就一晚吧。总之很快就会重回岗位,那就不必劳神整理文件了。”
“我说你,重点不是这个,难道我们的小队长没有整理办公桌的好习惯吗?”
“有啊,不仅如此,还没有动不动就在办公室连住几天的坏习惯。”
“那你还……”希卡利意识到这场毫无意义的拌嘴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佐菲这个架势想必是就算绑着他走也不会让他再回办公室一步,尽管脸上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希卡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算了,这次就听你的吧。”
在终于关上门将那道几乎能化作实体的视线隔绝在外以后,希卡利长舒了一口气。佐菲对身边人的变化过于敏锐这一点对他的工作来说确实是个优点,但是对希卡利而言有时候却是个烦恼,而且每次他提出的请求都是出于好意,更让人无法反驳。但就结果而言不是什么坏事,希卡利决定不再去想它,干脆地倒进床铺里。累积了几天的疲惫此刻潮水般涌上来,他看着半掩的窗户,意识逐渐朦胧,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什么也没有。
他尝试着挣扎——说实话,这种感觉有些似曾相识:感觉不到空间上的方位,也感觉不到时间上的流逝。
他确定自己做了类似“睁开眼”的动作,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他又尝试着移动四肢,但也什么都没有,与“什么都没有触摸到”不同,而是“什么感知都是空白的”。他尝试了更多的,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此刻身处、不对,也许仅仅是他的意识,处在一片理论上的虚无中。
他想不出为什会在这里,想不出办法摆脱这个境地,他只能维持存在于此的状态,也无从得知将会维持多久。
直到一声响动(他也无从判断在哪个方位,总之它出现在他的意识当中),类似水滴坠在地面。接着又一声。滴答,滴答,滴答。
一声叹息。
突兀出现的方位感终于打破了虚无的一角,他立刻意识到这声轻叹来自前方。可那过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尽管他立即尝试着做出“向前走”的动作,可就算不断地前进,也无从得知是否真正抵达声音的来源。但他也无法放弃前进,一切的未知面前第一原则就是前进,就算结果不可知、或者糟糕透顶,永远尝试前进,总会抓住什么东西。
譬如视线突然捕捉到的光亮。
躯体活动的感知逐渐清晰起来,他更大幅度地调动四肢,加快步伐,由走变为跑,朝着光束奔去。
随距离缩减,他隐约辨认出光照亮的地方蜷缩着一个身影。他继续靠近,比起光束,更像舞台的聚光灯,仅仅只照在蜷缩的身影,在那周围圈出一条隔绝虚无的边界。他马上就能够踏入那束光中,而光下的身影已经足够清晰——他突然停下脚步。
希卡利有些艰难地辨认出那似乎是托雷基亚。
他盯着这个场景出神,无措和难以置信在心头弥漫,许久之后才缓缓地挪到咫尺近的地方,翻过那具趴伏着的身体,让其倚在自己身上。这确实是托雷基亚,他的面具已经碎裂,暴露出原本的面容。胸前和背后的铠甲也不知所踪,希卡利因此毫无准备地见识到胸前本被遮掩住的、令他难以置信的:一个巨大的空洞。
这个形容词从客观上来讲也许并不合适,但从生理上来讲,这个词远远不够。为什么……这个疑问刚蹦出希卡利就明白了原因,他当然知道,他早就猜到。那中央原本是彩色计时器的位置,而空洞本身、是格里姆德的所在。因为原本的空间不足以容纳,托雷基亚仍由祂撑大了整个空洞。头顶不知来源的光都无法照亮其中,希卡利有一种在物质实体窥见虚无的割裂感,但他无法轻易将视线挪开,空洞如深渊吸住他,诱使他不停看向更深处。
听觉捕捉到一声闷哼打断了视线的深入。
希卡利摆脱了空洞,后知后觉它诡异的吸引力,转而看向怀里那具身躯的四肢。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感觉不到生命体征,但希卡利无由来地就是相信他醒着。
“托雷基亚?”他尝试呼唤,在心中默数了三秒。
没有回应。
希卡利失望地叹气,也许刚刚只是幻觉。
……我……
他疑惑地看着毫无动静的托雷基亚。
……我做了个梦。
希卡利猛然反应过来,看向头顶那束光。声音来自所有的方位、或者说,空间本身。他十分确信刚刚听见了那句话,像是还陷在睡梦中的人无意识的呓语。希卡利不确定他能否听到自己的声音,试着发问:
“什么样的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说说看吧,我听着呢。”
回应他的是一阵花香。在希卡利因为嗅觉的突兀回归走神的片刻,空无之中生出天空和大地。泥土的气息在花香中时隐时现,风轻柔地像抚摸,视觉被花海所占据,因风泛起层层波浪,阳光照耀下的花瓣彩虹般绮丽,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生机。
“这里是?”
“Paradise。”
希卡利循声低头,看到他最熟悉的蓝色身影。面容没有被面具遮掩,彩色计时器安定地亮着。托雷基亚坐起身,眺望这片花海。
“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了。”
“醒来?”希卡利捕捉到这个动词,但托雷基亚并不解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光之国的植物图鉴里没有这个种类。在我的旅途中也从来没有哪颗星球地表……被这样美的花海覆盖。”托雷基亚迟疑了片刻,像是在思考合适的用词,尽力描述他对这幅场景感到的惊异。
托雷基亚站起来,朝长者伸出手。
“要去四处看看吗?”但并非疑问句的语气。
希卡利毫不犹豫地握住。
他们悠悠地前行,舒适的风和恰到好处的淡香缠绕在每一处感官。花浪晃荡中隐约飘来的孩童的打闹声,希卡利环顾四周,看到花海中时隐时现的脑袋。相互追逐着的孩子,放声大笑的孩子,坐在花海中安静的孩子。希卡利看得有些入神,自己都没意识到表情变得柔和,而托雷基亚都看在眼里。橘色的天空将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柔软,连不苟言笑的年长者都被软化,唤起他记忆的碎片。
“追求真实客观的同时,我们并不否认作为生命对美好的追求,尽管永远的美好是一种虚妄。”
那时他们刚结束在学校的讲座。正好是放学的时间,从窗口往外看着在打闹的孩子们,希卡利说这话的神情跟此时一模一样。托雷基亚理解这种情绪,尽管他并不深受感触。
“您看上去很高兴。”
“他们看上去无忧无虑……很难得。”
“这只是我的一个梦。”
“就算是虚妄的美好,也让人忍不住憧憬。”
“我们总是在追逐无法得到的东西,对吗?”
希卡利没有回答,尝试对视的那刻托雷基亚错开了视线。
“ 想要休息一会吗?”同样并非疑问的语气。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某座木屋旁,门梯下的摇椅上坐着位面容祥和的老婆婆。托雷基亚率先在摇椅旁盘腿坐下,不知名的花与他的胸口齐高,计时器中映出花的影子。希卡利也挨着托雷基亚坐下。
老人撑起眼皮,也许是因为阳光和微风,语气更显得慵懒:“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关于什么?”希卡利问道。
“当然是关于这颗星球……这些花,年轻人。”
希卡利挑了挑眉,对后三个字持保留意见。
“很久很久以前,这颗星球上还没有开出这些花,也没有人居住。那时,我的祖先们因为星际间的战乱失去了家园,不得不在宇宙中流浪,寻找下一个定居的星球。寻觅的过程中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波折,导致飞船受损,不得不迫降到附近的一颗行星。
“据那颗星球上的住民们所说,那原本是受星间联盟管理,专门放置废弃垃圾的星球。不过由于长期的堆积,已经不堪重负,星间联盟放弃了那颗星球,只剩下艰难生活在这颗星球上不愿意离去的原住民。”
“……连邱瓷欧拉星都被遗弃了啊。”托雷基亚轻声感叹。
老人的声音像播放着老旧磁带的收音古董,在希卡利想要问托雷基亚为什么会这么熟悉那颗星球之前继续着讲述。
“原住民们说他们并不了解飞船的技术,也并没有能够修理的材料。祖先们只好在无尽的废弃物中寻找能够利用的一切。他们在成堆的废弃物上,日复一日地找啊找,时间不停流逝,耐心日渐耗尽,始终都没有找到能修复飞船的办法。
“大部分人已经放弃了寻找,认为余生都将在这颗毫无未来的星球上度过。只剩下首领,还坚持不懈地在废弃物中寻找可能存在的希望,最初有人劝说首领放弃,到后来大家都不再关心这件事。
“直到某天,首领带回来一颗彩色的种子。
“‘我在缝隙中发现一道微弱的光亮,刨开成堆的垃圾,在泥土中发现了这么一颗种子。’首领这样说道。
“‘可是一颗种子又能做什么呢?’人们发出质疑。种子并不能修好飞船,也不能交换到任何东西,这颗星球早已不适合任何植物生长。但是首领认为它不同寻常,也许是好运的代表,坚持将种子带在身上。
“谁也没有料到,第二天,另一艘飞船降落到这颗星球上。飞船的主人称自己是一个研究者,想在这颗星球采集些数据以供研究。最为巧合的是,这位研究者正好懂得如何修理他们的飞船,又带着足够的维修的材料,爽快地同意帮助他们修理飞船。突然来临的转机重新燃起了所有人的希望,每个人都想用自己的方式想要报答那位研究者,却都被回绝了。最终,那位研究者仅仅索要了首领身上所带的一枚货币,对于远离家园的他们而言这枚货币除了纪念不再具有其他作用,而研究者声称这枚货币对他的研究有着巨大的帮助,除此之外不再收取任何的报酬。飞船修好后,人们很快就筹备好再度出发的计划。在他们即将启程的那天,研究者为他们指出一片星域。那里尚未被开发,值得去探索,也许可以找到新的家园。
“祖先们遵循着研究者的指示,竟然一路顺利,最终选择在这颗星球上建立家园。”
“因为这里的环境适合生活,风景也十分迷人?”托雷基亚轻声说,“运气真好。”
“没有那么简单,年轻人……”同样的称呼再次出现,希卡利突然意识到某件事,转头看向托雷基亚。但他似乎更专注于听接下来的故事,并没有察觉到这道视线。
“这片星域的其他星球不是冰川覆盖,就是岩浆遍布,唯独这颗星球的气候更适于生活。但让人苦恼的是,这颗星球的地表长满黑色的岩石,适于作物生长的土地太过稀少,想要生存下去始终还面临艰难的挑战。不过,这已经是漫长旅途中最适合生存的星球了,跟永无止境的旅途相比,首领决定接受生存的挑战。
“一切的转机都发生在得到那颗彩色的种子之后,首领更加相信它是幸运的代表,在为数不多的土壤中种下了它。谁也没想到一夜过去,它就冒出嫩芽,仅仅几天就长过膝盖,再过数日已经生出花苞。某个清晨有人醒来,便因为荒芜的大地上开着一朵绮丽的花而惊呼。
“惊喜远不止于此。这种花不仅仅适应这颗星球的气候,还能将根系顽强地扎入石层,化坚石为土壤,更多的作物因此能茁壮生长。生机比预想得更快蔓延在这颗星球,数千年过去,才造就现在的风景。”
“是个好故事啊……”托雷基亚像在走神,“完满的结尾总是很难得。您不觉得吗?”
他终于转过头,望进希卡利的眼底,视线平淡无波。希卡利不知道他从中看到了什么,但他从托雷基亚的眼中看到了落寞。
“你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吗?”
“如您所说,就算是虚妄的美好,也让人忍不住憧憬。”
那你所憧憬的结局是什么呢?希卡利本想问。而托雷基亚举起手,指向天空,带走他的视线,令这句疑问随风而散,只剩下轻声呢喃:“月亮出来了。”
橘色天幕在谈话间变为了澄澈夜空,弯月低悬在前方,毫不吝啬地洒下清辉。花瓣与月光似乎发生了另一种反应,褪去绮丽的颜色,散发幽幽荧光,是属于托雷基亚的蓝。希卡利伸手拂过花瓣,忍不住赞叹这种截然不同的美。
“您是指月光还是花海?”
“兼而有之。”
风依旧扰动花丛,银辉与摇动的影子相映,像某种小小的生物在光与影间舞蹈,希卡利说不上来是什么,也说不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托雷基亚却因此愣住,他伸出双手,试图接住某个碎片。摇摆的影子中看不出他所知的任何东西,就像是不成型的什么……
托雷基亚突然站起身,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呢喃:“它在这?”
希卡利尝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托雷基亚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再次朝希卡利伸出手,催促道:“快,我们去找它!”
“去哪里?”他毫不犹豫地应邀,却不知道目的地在何处,只顾得上在飞奔中顶着呼啸的风问。
“去这颗星球生机的起点!”托雷基亚兴高采烈地喊道。他们此刻像两个将要去寻宝的孩子,所有的烦恼都被甩在身后,要做的仅仅是奔向眼前。
他们跑过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停下脚步时,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托雷基亚不因疲倦而停下,拖着脚步走向他的目的地——这颗星球生机的起点。希卡利恍然大悟,是故事里种下的第一颗种子所开出的花。
托雷基亚跪坐下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那朵开得最盛的花。希卡利听到他近乎哽咽地低语,说我很抱歉。
他看到光粒子堆积在托雷基亚的眼角,泪滴坠下,消融在花中。
花瓣没由来地纷纷掉落,从托雷基亚的指缝溜走,他愣住了。不知名的小生物出现在托雷基亚的掌心,发出微弱却能感觉到惊喜的叫声。
“斯纳克!”
在光之国的语言中意思是“小不点”。
希卡利安静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看着托雷基亚将掌心的小不点贴在脸边,而小小的软体生物蹭过他的脸颊,不停地叫唤。这种程度的呼唤本该被风声盖过,但此刻所有的事物都安静了下来。对托雷基亚而言,此刻只有他和它。
世界又恢复关于声音的热闹,花丛下小生物的响动更加丰富,更接近现实。希卡利终于走近,坐在托雷基亚身旁仔细打量那个小不点,小不点也好奇地转溜眼珠,打量着希卡利。
“斯纳克是我的造物,”托雷基亚将它捧在胸前,“将废弃的有机物信息DNA化产生的生命。”
“那是……”希卡利听清后有些迟疑。
“生命伦理的根源,我知道那是禁忌。”
希卡利皱着眉思索片刻,了然也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你就是忍不住,你太好奇了。”
托雷基亚默认了,无法反驳也无需反驳。
“我不否认犯下的所有恶行,我承认所有的指控,也接受所有的憎恨与唾弃。对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感到后悔。”托雷基亚低下头,斯纳克此时正看着他。“唯独一件事……创造它。”
“你否定它诞生的意义?”
“空谈意义是没有意义的。不明白邪恶也无法谈论正义,不理解黑暗也无法贯彻光明。但,不、并不是这个层面,我只是始终无法忘怀……”托雷基亚深吸一口气,转头注视着希卡利,从中晃动着的情绪他定义为痛苦。“它能够变为任何生物,但是最后那刻,它选择变成一朵花。”
所有的花丛开始窃窃私语,风也开始呼啸,掩盖过这短暂的沉默。
“那不是最后。”长久的沉默过后,希卡利开口纠正他。“因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你的创造、它的诞生、以及你们的分离,所有的部分相加才让此刻的重逢弥足珍贵。”
“……尽管这里只是梦境。”
“梦境是某种程度上现实的投影,我们可以去寻找那个现实。不过是论证又一个命题,这有什么困难的呢?”
这一次轮到希卡利伸出手,像是舞会共舞的邀请。
月牙升到二人的头顶,清辉织成银纱,披在万物之上。风不再扰动,花丛下的小生物也静下来,整个世界都等着一个回答。托雷基亚注视着那只手的时间被拉长到无限,他们像两尊雕像,一副被珍藏的油画。直到永恒的尽头,托雷基亚没有握上希卡利的手,只是微笑着答道:这就是我所憧憬的结局。
“很可惜我不再有与您携手共进的机会了。”
“为什么?”希卡利屹然不动,维持着这个姿势。
“这本是您的梦境,我不过是被您心中的情感所吸引而来的残魂,我、我的这个梦,也不过是您梦境中的一部分。”
“我不明白。”
托雷基亚并不解释,只说,您该接受这件事了。
花海、天空和月亮都在眨眼间消失,残存的光线因扭曲混乱不堪,在呼吸间异样般拉长,又急剧缩短,重归虚无。希卡利像被逆向拨动的指针被迫着沿来时的方向回退,聚光灯下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尝试着伸长手去抓住,但虚无中没有长和短的概念。
意识脱出虚无的最后,挤入听觉的遥远的呢喃,像是来自海底的吟唱。
……终有一日我们会在月亮上重逢。
希卡利睁开眼,正好看到夜晚离去,清晨到来。
佐菲推开门,跟淹没在光屏里正好抬头的发小对上眼神。
“不是说了下次敲门吗。”
理亏一方首先举起手,立刻辩解:“就是来确认一下,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了。”
“只是出去散散心而已,花不了太久。”
“介意解释一下只是散心为什么要在大清早给我发紧急签名这件事吗。”
“那只是,”希卡利停顿了一下,“告知。以免你要找我的时候找不到。”看上去毫无歉意。
“好吧。”佐菲勉强接受这个说法。“但是邱瓷欧拉星不像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希卡利附和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看上去是专注于眼前的光屏,但这种小伎俩瞒不过佐菲,倒让他更加肯定希卡利在撒谎。他干脆站到光屏后面,用一种他们都明白的恳求语气问:“一点也不能说吗?”
这下希卡利没法装出专注工作的样子,他回避开佐菲的视线,沉思了好一会,时间久到佐菲怀疑他是不是又走神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到了什么?”
“一个论题。只有我能去论证,所以醒来立刻就去做了。原本担心会花上很长的时间,所以才发了那条签名。”
“能告诉我结果如何吗。”
希卡利的眼神变得温柔,点了点头。
“梦境并非完全是幻想,它与现实确实有着联系。我亲眼见证了。”
“那就好。”佐菲松了口气,感到真心的高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我就是来看看你状态如何,看来已经不用担心。”
“我知道,”希卡利耸耸肩,“如果下次进来你能敲门就更好了。”
佐菲无辜地眨了眨眼,正要离开时留意到窗边用遮光罩护住的、合拢的植物。
“你开始养花了?”
“算是……礼物吧。”希卡利顺着佐菲的视线看过去。
“和你一样的颜色,很合适。但你遮住了光。”
“不是所有的植物都渴求光照,”希卡利走近那朵深蓝色的花——佐菲认为它看上去像在地球上被称为玫瑰的花卉,但是直觉又告诉他这并非来自地球的植物。“有的时候阴影更适合它们。”
“比起植物学更像人生哲学。”
“谁说不是呢。”
“那就祈祷它顺利开花吧。”佐菲笑了笑,推门离开。
它已经盛开了,希卡利心想,在某个被人们遗忘的地方,开着成片的绮丽的花海。
他决定将这当成一个带到月亮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