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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神同人】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又名:迈锡尼的妇女们)

Summary: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
很多时候,人必须割舍一些宝贵的东西,
以便保全更加可贵的东西。
既然他们不认母亲,我又何必顾念亲情?
我当然也想过,如果杀害我自己的孩子,
那我和阿伽门农还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我要变成自己曾经鄙夷的、可恨的人吗?
可是转念一想,阿伽门农献杀伊菲革涅亚
是为了战争以及它能带来的荣名和利益,
而我恰恰相反——杀了孩子我能得到什么?
斩断我自己的血脉,自此被世人唾弃;
好处则是能用一场死斗避免更大的纷争。
我擅长这样做事,无非是再做一次。
你应该充分认识到了我既不糊涂也不软弱:
我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再摇摆迟疑。
只要我留着这条性命,孩子总可以再生,
但是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Notes:

*第五次对古典雅典悲剧的拙劣模仿,参考荷马史诗《奥德赛》、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三部曲以及欧里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两部《厄勒克特拉》,因为版本之间有分歧所以也有所取舍。
*并非“洗白”克吕泰墨涅斯特拉或其他任何角色,只是想在原典基础上尽力展现出角色们更丰满的面貌。这段故事已经被不同的古代作者写过很多次,我努力不去老调重弹而是通过深挖与拓展讲出一些新东西……因为也想cue阶级问题所以给歌队也安排了重要的戏份……
*配合前作《卡珊德拉》和《皮拉德斯》食用更佳!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more notes.)

Work Text:

人物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迈锡尼王后
卡珊德拉——鬼魂,特洛伊的公主与先知,阿伽门农的侍妾
厄勒克特拉——迈锡尼公主,克吕泰墨涅斯特拉的女儿
俄瑞斯特斯——迈锡尼王子,克吕泰墨涅斯特拉的儿子,厄勒克特拉的弟弟
皮拉德斯——福基斯王子,俄瑞斯特斯的好友兼表兄弟
歌队——由迈锡尼王宫中被俘为奴的特洛伊妇女组成

 

开场

(迈锡尼王宫中,卡珊德拉的鬼魂自舞台左侧上)

卡珊德拉:
在被残忍地夺去性命之后,我,卡珊德拉,
仍在这谋杀者的家宅中久久徘徊。
我怎能忘记那可恨的行径、血腥的仪式?
那时候,奢靡的紫色毡毯一路铺入王宫,
道旁火把林立、在暗夜里荧荧发光,
宫门有如雌狮的巨口,散发不祥的气息。
侍从、奏乐的歌人和阿伽门农本人都茫然无知
——那国王以为妻子仍旧对他忠贞又恭顺,
喜气洋洋来赴凯旋宴,却赴了死局。
而可怜的我,一个不情愿的俘虏和新娘,
比他更明智,却和他一样难逃定数。
挥呀!砍呀!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用罩袍蒙住阿伽门农的头,
用利斧斩碎他,如同祭司分割一头公牛作献祭。
我见证了仇人的毁灭,心情却难称欢喜,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的死亡近在眼前。
挥呀!砍呀!
那凶杀的利斧也落到了我头上,
述说过许多真实预言的嘴里涌出猩红的血泉,
汇入这家族祖辈历代累积的血海深仇,
让常乐的天神们厌恶地远避,
狗眼蛇发的复仇女神却纷纷来痛饮。
我恨恨地睁着这双鬼魂的眼睛,
看克吕泰墨涅斯特拉派人将我的尸体丢在野外,
轻蔑如对待一个罪犯或无名之辈,
顶着阿波罗神像冷酷的目光。
现如今,我的肉早已被野兽分食殆尽,
我的血早已顺着不停歇的河水流入大海,
可是胸中的怒火让我不愿安息。
我要感谢特洛伊妇女们——
我昔日的同伴,如今在迈锡尼做奴仆
——是她们唱着纪念我的歌,还偷偷看望我,
把祭奠的酒浆浇在我朽作泥尘的骨殖上。
多亏了她们,还有引路神赫尔墨斯发善心,
我这已死之人得以在人世多留这些年。
等到目睹了我的仇敌全部得到应得的结局,
我才会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沉入深黑的地底。
命运啊!你无情而公正地对待一切凡人。
将会有新的不幸冲击迈锡尼的王家,
有如浪潮拍崖,一波接着一波;
我能听见一个猛烈的浪头正在迫近——
千真万确,就在今天,
它会彻底打垮这高大却摇摇欲坠的殿宇。
现在我看见我的同族朋友们来了,
想必是早起准备做家务活计。
我不能唐突显灵,尽管仰赖她们维持存在,
因为活人看见死相凄惨的阴魂难免心惊。
我需要想一个委婉的方式与她们相见,
在那之前,让我暂且隐匿身形。
(退到舞台右侧的宫柱旁)

 

进场歌

(歌队自舞台左侧上)

歌队:
不幸的特洛伊,你经受了刀兵与火焚,
如今已不复存在,只是回忆里的一个幻影。
我们却活了下来,尽管生活变得不幸。
不幸的我们告别了不幸的同族女子们,
陪着不幸的卡珊德拉来到这不幸的宫廷。
在这里,命运截断了卡珊德拉的生命,
然而动手的是一个凡人,昔日的王后,
如今取代男人坐在王位上执掌权柄。
愚钝的人或许会说,国王乃是埃吉斯托斯,
继承了阿伽门农的家宅、领地还有妻子。
我们却知道,他只是一个方便好用的幌子,
遮掩着真正的新王——
那个敢于杀夫弑君的女人。
卡珊德拉啊,杀戮结束后我们被领进了宫,
看见了那惨景,证实了你的预言。
我们用颤抖的手擦拭溅满厅堂的你的鲜血,
事后又忍气吞声,侍奉那杀害你的人。
自那以后已过去七年,第八年又到来,
我们的苦难却没有穷尽。
这些年里我们目睹了许多骇人的事: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站在家灶前祝祷,
用丰厚的祭品礼敬诸神、为迈锡尼求福祉,
就在这个产生过无数罪恶的家宅里;
厄勒克特拉躲进闺房,剪短了头发,
怨母亲行为大胆、怨往日幸福消散,
家宅就这样变得死气沉沉,
因为亲母女离心离德、彼此厌憎。
可是希腊主子们的爱恨情仇与我们何干呢?
她们再难受,好歹还是自由身,
而我们今生没有获释的可能。
唉,我们还是别说闲话了,
违心地提前开始一天的劳作——
那女王为了夜间的梦幻把我们折腾。

 

第一场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自左侧上)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来人!来人!把火把都点起来!
为什么清晨的天空还这样幽暗?
执掌大权者就是这样,像我
每天都有许多事务要处理,
一刻不得闲,夜里也难安寝。
我先让埃吉斯托斯带人出发,
去郊外祭祀宁芙们,请她们赐福于
迈锡尼的田地、牧场与山林,
再派我仅剩的女儿厄勒克特拉
去阿伽门农埋尸的地方——若非情势所迫,
我才不愿意放她去祭奠那死人,
因为她肯定会哭哭啼啼,念着父亲,
添油加醋地对着坟墓诅咒我。
不过她哀悼的心意很真,
正适合替我去举行那我不屑举行的仪式;
祭品则由我备好,为了显得虔诚。
这费不了我什么事,一点祭品
也不会让阿伽门农活过来妨害我。
现在我要自己做一番祈祷,
呼唤宙斯、赫拉、照亮世间的赫利俄斯,
还有阿波罗——特别是他,因为他
是命运的代言者,善于解读种种征兆。
诸位神明啊,请聆听我、保佑我!
就在刚才,我做了一个噩梦……

卡珊德拉:
福波斯·阿波罗是不会保佑你的!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谁在那边柱子后面说话?

卡珊德拉:
是一个怨鬼,等着看你和这个家宅的毁灭。

歌队:
呀!这声音十分熟悉,十分像是我们的
先知、公主和朋友——卡珊德拉。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盼着我毁灭的怨鬼竟不敢现身于我面前?

卡珊德拉:
我不想惹得我的朋友们害怕,
也不想引起她们新的一轮伤心。

歌队长:
请别顾虑我们,卡珊德拉,
我们虽然被命运打落在低处,
却不是胆小的人。
我们伤心的是听到了你的声音
却见不到你的面。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我也不是胆小的人,
更何况你——我的手下败将
——如今不过是一个无力的魂影。
是什么鼓动着你,
让你即使死了也不肯沉默?
你不妨现出身来当面对我言说。

(卡珊德拉离开宫柱)

歌队长:
亲爱的朋友,我们不禁对着你又哭又笑,
终于知道所做的一切都并非白费。
只遗憾我们无法拥抱你——
好像缥缈的幻象,你就这样
从我们张开的臂膀间倏忽穿过。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卡珊德拉,你这么恨我是不公道的——
也该想想我对你发的善心。
(指向歌队)
她们时常从厨房偷走酒、奶和麦粉,
还设法弄来猪仔幼犬作为廉价的牺牲,
以打水、洗衣为借口,结伴去河边。
你没有坟墓,她们却知道去哪里祭奠你,
点着火把照路、带上铰头发的剪子,
自以为做得很隐蔽。
可是,假如没有我的默许,
你觉得她们能一次次顺利地溜出去吗?
我没有阻拦她们,也没有惩罚她们,
没有割掉她们的舌头不让她们歌唱,
尽管她们是归我支配的奴隶。
细究起来,你该为此感谢我。

卡珊德拉:
一个高位者对卑微者施恩惠非常容易,
尤其是在亲自把后者踩到脚底之后。
是谁害得我只能吮饮奠浆和牲血,
让黑暗覆盖了我留恋光明的眼睛?
可恨你只是没有继续加害,
却能自夸为罪孽做了补偿。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那么另一件事你怎么看?
我亲手杀了你们一族的仇敌阿伽门农,
就在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厅堂里。

卡珊德拉:
你杀他是为了你自己的仇恨和私欲,
不是为了特洛伊人,也不是为了正义公理。
你杀我则是因为恨我分享你的婚床,
难道不是吗?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告诉你吧,我本来没想过杀你——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怎么会计划杀你呢?
我也考虑到,你是被阿伽门农强掳来的,
一个不幸的家伙,并不是自愿做他的姘妇。
更何况,你让我想起我的伊菲革涅亚——
她是希腊人,而你是蛮族人,
但如果她还在世,算来大约是你的年纪。
总之,我本可以容忍你继续活在这宫里,
假如你识时务地把嘴闭上,
践行你所吹嘘的节制美德。
可是你偏要大喊大叫,显示你的聪明,
好像一只报凶的鸮鸟或哀啼的夜莺,
谈论什么过去的血债与未来的杀戮。
虽然阿伽门农蠢得没听懂你的话,
但是迈锡尼的长老们纷纷称赞
你对往事描述准确,让我不得不警惕
你的预言也会拨动他们的心弦。
你说说,我怎么还能留你活口呢?
难道我能放任你喋喋不休、闹得满城风雨,
煽动那些本就不服气的人,给我带来麻烦?
因此,卡珊德拉,你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
尽管动手的是我,这我不否认。

卡珊德拉:
无耻之徒啊!
你貌似在说好话,实则是嘲笑我。
就算时光倒流,我也不会对你摇尾乞怜,
徒然地折下脊梁求你放过。
我从未指望保住性命——我注定会那样死去,
尽管是被迫的,不是依照我自己的选择。
但是,我至少可以选择如何面对死亡,
不让人家说我是个假先知,
混在庸人的行列、心虚地缄口不言。
命运为每个凡人安排了结局,
我的、阿伽门农的、还有你克吕泰墨涅斯特拉的。
大地上曾有无数著名的家族
一度繁荣昌盛,却逐渐堕落,
直到诸神义愤填膺,把它们碾入尘埃,
只留下传闻故事,让后人引以为鉴。
我拥有神的智慧,能看透过去与未来,
也有坚强的心灵,能够把这些唱说,
哪怕被指责为傲慢或疯癫——
我不过是真实地道破了必然发生的灾厄。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看来洛克西阿斯让你年纪轻轻做了先知,
却没能赋予你成熟的人生阅历。
一个女人有许多种途径可以体现她的智慧:
我虽无你的才能,却比你手段更多,
明白谨慎地忍辱负重也是智慧的一种,
还有杀伐果断——这些品质为我挣得了一个王国,
让我能够扫清敌人、永绝后患。

卡珊德拉:
永绝后患?你真是口出狂言!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谈论已经做到的事可不算狂妄。
你还是去鬼魂该去的地方纠缠阿伽门农吧,
如果死人仍能彼此杀伤。

卡珊德拉:
他已经付出了生命,而你还欠着债。
他该死,你也该死;一个死了,
现在终于轮到了另一个。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你要向我追讨命债吗?
你这个死人伤不到我这个活人。

卡珊德拉:
我的确不能凭自己的力量复仇,
可是你篡夺了王位也不会一辈子高枕无忧。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如果诸神不赞同,我根本就不会
做成我已经做成的那些事,
因此我相信,我占有这王位是凭了神意。
命运给了我这份礼物,我会欣然享用。

卡珊德拉:
诸神在某刻眷顾你胜过阿伽门农,但是
命运翻云覆雨,能轻易地把凡人抛上抛下。
你尽管得意吧!在你胜利的顶点,
我的结局也会降临到你头上。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我不怕你的话语,以前不,现在也不。

卡珊德拉:
你难道忘了你的梦——刚才吓得你
跑出寝室、求神祷告的那个?
你梦见自己的腰带里钻出了一条毒蛇,
你把它抱在怀中,而它一口咬住你的胸脯,
仿佛在喝奶,实际上吸的是血。
这梦让你心神不宁,可见你本就有愧,
并不像你声称的那样坦荡笃定。
你欠下的东西会有别的讨债人迫使你偿付。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旁白)
我还没有把梦的内容向别人说过,
她竟准确地描述了我梦见的情景,
看来死亡没有削弱这先知的能力。
我多庆幸自己早早把她杀了,
没有给她机会对更多的活人摇唇鼓舌。
(对卡珊德拉)
真可笑,人做了噩梦感到害怕不是常理吗?
正直的好人也会害怕带有预兆的梦,
因为这样的人懂得敬畏神送来的消息。

卡珊德拉:
你懂什么虔敬?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你要是比我更虔敬,就给我解释一下
这个神赐的梦的意思。

卡珊德拉:
好吧,既然诸神让你提前窥见自己的结局。
就算你知道一切,也不能改变任何,
只会徒增烦恼恐惧。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你可以试试能不能让我恐惧。

卡珊德拉:
你会死在恨你的人手下。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这不是新闻——恨我的人多得很。
假如我一定会死于非命,杀我的人不恨我,
那才令我惊讶呢。

卡珊德拉:
等你认出杀你的人是谁,你会心碎。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那他们在杀了我以后想必也会心碎。

卡珊德拉:
你会死得很惨,死后没有人祭奠,
就连你的父母亲族都会憎恶你、对你无同情。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然而我死时是作为女王,不是奴隶。

卡珊德拉:
人们只会记住你的坏名声。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坏名声也是名声。

卡珊德拉:
你的血会浇灌出新的恶果,
因果环环相扣、长久绵延。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在我享受了荣华富贵和十七年的王权之后。

卡珊德拉:
你难道不怕冥界的审判,不怕死后不得安宁?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那诸位判官审判我也审判别人。
反正死后的日子都是不讨人喜欢的,
不然人们为什么想活不想死呢?
我活得高高兴兴、轰轰烈烈,这就够了。

卡珊德拉:
等到死亡真正到来,你就不会这么勇敢了。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至少我现在还活着,不像你已经死了。

卡珊德拉:
你的死期近在眼前了!

(卡珊德拉自左侧下)

歌队:
卡珊德拉,卡珊德拉!
请留下跟我们多说说话吧!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别喊了,她已经走了,尽管我猜想
她只是去宫里别的地方藏了起来。
(旁白)
循规蹈矩的凡夫俗子总会害怕先知的言论,
听到一点风声就发起慌来。
可是当征兆明白地摆在面前,
如果执意不去在乎它,那也是一种愚蠢。
让我仔细想想,在我统治的这片土地上
还有谁有胆量、有能力动摇我的权威?
有谁既痛恨我又让我心碎?
谁会是那条噬咬胸乳的毒蛇?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啊,克制你的恐惧,
要发挥聪明才智!须知一味恐惧救不了命。
我要比冷酷还冷酷,理性地思考权衡,
看清我的敌人,在敌人看清我之前。

 

第一合唱歌

歌队:
是怎样的一条黑色快船载着我们
来到了这个发生过许多恐怖的家宅?
这家宅本身也像一条船,
在茫茫大海上漂泊,虽然有
短暂的、欺骗性的平稳时刻,
但是命运的风暴不知何时就会
狠狠击打它、将它毁坏。
我们听说这王族的祖先来自东方:
佩洛普斯——在从他父亲坦塔罗斯
亵渎的锅里复活之后——
一路流亡到伯罗奔尼撒地方,
凭婚姻获得了权位和领土。
他驾着波塞冬赠给他的马车,
在定居伊始就让双手被人血玷污。
后来啊,这位国王强大的后代
也没有摆脱杀孽缠身的诅咒。
我们只想知道,为何冤冤相报的
惩罚降临时总会把无辜者卷入?
就好像船长指挥不当,整条船都覆溺,
包括默默遵从命令的桨手。
我们如今的女王有什么打算呢?
我们的未来又会如何呢?
奴隶活得比主人长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不论那主人是好是坏,因为我们
不可能知道下一个主人是怎样的人。

 

第二场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那意图取我性命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为了解开这个谜,我不惜作出最极端的猜想。
我怀疑过厄勒克特拉,毕竟众所周知,
这些年来她从未掩饰对我的不满——
没心肝的姑娘,丝毫不念母女情分!
可是如果她恨我到想要杀我,
为何在过去的七年间迟迟不去做?
可叹她既不够隐忍、又不够有血性,
只能说不能做;我常常感到她不像我的女儿。
除她之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够威胁到我。
如果哪个迈锡尼人敢动手,想必早就动手了。
再说了,我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呢?
我哪里不如迈锡尼的先王阿伽门农?
我也出身于一个显赫的王族,和他同样高贵;
若论别的,我更是自认为比他强。
自古以来王权的争夺总涉及流血纷争;
我没有大动干戈,仅靠宫室中的一场决斗
就把事情了结,已胜过无数前人。
对于那些觉得我的统治——或者我这个人
——该被诟病的人,我要说的是,
世上还有许多身居高位时比我做得差的人,
应该先去谴责他们,否则不公道。
让我从阿伽门农说起吧,既然刚才提到了他:
他曾是个好国王,但是后来变坏了,
诸神不再宠爱他,这才默许我把他杀死;
他也不是好丈夫,因为他蔑视守护家宅的妻子,
借着打仗肆意淫乐,还把新欢带回家来;
他更不是好父亲,竟忍心杀献自己的孩子,
就为了帮他的兄弟抢回一个移情别恋的女人。
说到那个女人,海伦,我一向认为她很愚蠢,
尽管她是我的同母姐妹、又是宙斯的女儿。
她在爱情上善变,这本身没什么——
不论是神是人,都难免偏爱更年轻俊美的情人。
可是她何苦要抛下自己原有的财富和地位,
离开亲爱的家乡土地和家人朋友,
漂洋过海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要知道她本来是斯巴达的公主,墨涅拉奥斯
娶了她才当上国王,不是反过来。
既然海伦难以压抑自己的情火,非要换个丈夫,
那她可以找个由头把墨涅拉奥斯杀掉或赶走,
再把帕里斯和他的蛮族财宝迎进家宅,
而不是自己跟着帕里斯走。
难道在特洛伊她还能当她的一国之后?
到头来,哎呀,她掀起战争毁了许多人,
自己也被抓回来,好像一个犯错的奴隶,
被那个配不上她的丈夫问责,全无应有的尊严。
依我看,海伦在爱情上挺有勇气,
在别的事情上却不够勇敢。
连我一介凡人都能做到的事,她怎么会做不到呢?
是因为害怕民众的反对吗?那是多虑了——
民众往往服从强者,而权力就是力量的证明;
大可以在尘埃落定后逐渐学会如何统治国家,
就像古往今来无数的当权者那样。
是因为珍惜自己的好名声吗?
可是私奔者的名声并不比篡位者好听,
而后者好歹有附加的利益值得为之一搏。
如果过分在意名声,就会像我的堂姐妹
佩涅洛佩一样——她远嫁伊塔卡,
如今操持奥德修斯的家宅,等待他从海上归来。
我听说她苦苦思念丈夫,无心享受权势的快乐,
还长久地忍受一大群贵族子弟的骚扰,
迫于好客规则,任由他们以求婚为名把家财挥霍。
说实话,奥德修斯已经那么久没有音信,
就算她另结婚姻,也不会太受指责。
那些求婚人都很年轻,想必缺乏为人处世的经验;
她可以从中随便挑一个作为丈夫,最好是
一个才智和心性都不如她的——这种人容易掌控。
或者,她可以运用女人的天赋,想出一个计谋,
用自己的婚姻作为诱饵,让求婚人们自相残杀。
等到那些好斗的人彼此摧折,余者不成气候,
就不会有人再威胁她的统治。
佩涅洛佩还有什么顾虑呢?
现如今,有谁比她更了解伊塔卡的国情?
奥德修斯本人恐怕也不会更适合执掌权柄。
等等,我想起来了,莫非她忌惮她的儿子
忒勒马科斯——算来该是成人的年纪?
可是如果忒勒马科斯有头脑、有良心,
他就该忠心支持亲生母亲,帮她对付求婚人,
暂且接纳她的新夫,因为忍耐是可贵的品质。
等到母亲寿终正寝,他自会继承他应得的东西。
他是独子,从小养在她膝下,理应更爱她,
而不是一心想着父亲——只是一个名字,
毕竟他还在襁褓时那人就远征海外,
号称为希腊的光荣而战,却抛下了自己的家园。
我认为佩涅洛佩应该学我的做法,
大胆地行动起来,把握住权力和家业,
那样对她自己和国家都更有利。
以上几个例子已经足以说明,放眼世间,
我这个人在既有的命运框架下做到了最好:
过程虽艰辛,结果却可喜。

歌队:
(旁白)
这女王的话语在我们听来简直惊世骇俗,
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经她一说,
我们觉得它很有道理,尽管心里仍诧异。
见识了她的残酷和辩才,我们更难想象
有谁能够推翻她的统治。
然而,我们也敬重卡珊德拉的预言。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说到佩涅洛佩的儿子,这提醒了我:
除了厄勒克特拉,我自己还有一个孩子,
是个在战前生下的男孩,取名俄瑞斯特斯。
唉!我怎么会把他忘记?
他和厄勒克特拉一样,毫无疑问
生自我的肚腹、在我怀中喝过奶。
当年厄勒克特拉把他偷走,设法送到福基斯
给阿伽门农的姐妹和她的丈夫抚养——
自作主张地剥夺了那孩子对我的亲情。
十几年过去,不知他长成了什么样,
还记不记得我这个母亲。
俄瑞斯特斯会是那条毒蛇吗?
或许他在福基斯过得很好,忘了自己的身世;
或许他和厄勒克特拉一直暗中联系,
等到他长大成人,就会回到家乡,
姐弟两个合谋给我黑色的毁灭。

歌队长:
这话令我恐惧。你是说儿女会杀死母亲?
不论在希腊还是在我们的家乡,
这都是闻所未闻的事。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只剩下这一种可能,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如果你处在我这样的境地,你会怎么做呢?

歌队长:
虽然我并非生来就是奴隶,但是既已成了奴隶,
我就难以再想象自由人的高贵生活了。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办呢?

歌队长:
原谅我别开眼睛不敢看你,也不敢回答。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那么我就自己想一个主意吧。
的确从没有一个孩子杀死母亲,
可是我知道古时曾有母亲杀死自己的孩子。

歌队长:
你的话里有什么令人惊怖的暗示呀!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不要遮住你的头、从我身边退开,
也不要急着发出哀号指责我。听我说!
你以为我是一个没有心的疯人吗?
你以为我的决定没有经过反复思量吗?
我不像伊诺和阿高埃——两个不幸的、
与那位爱好狂欢的吵闹之神有关联的母亲,
在并非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把孩子杀死。
我也不像雅典的普罗克涅或蛮族女子美狄亚,
为了报复孩子的父亲而杀子——我已经针对
那个罪魁祸首本人报了仇,这大家都知道。
如果我为阿伽门农的事而迁怒我和他的孩子,
我早就把他们弄死了,毕竟幼儿的生命很脆弱。
出于理智和母爱,我让他们活到了现在,
盼着他们回心转意,那样我就能欣慰地
在自己和埃吉斯托斯死后把王权交给他们。
可惜那个笼罩在佩洛普斯后人头顶的诅咒
——就当它真的存在吧——违背了我的期许。
那个诅咒驱使着我辛苦生育的儿女们
怀恨在心地来杀我,我还能怎么办呢?
很多时候,人必须割舍一些宝贵的东西,
以便保全更加可贵的东西。
既然他们不认母亲,我又何必顾念亲情?
我当然也想过,如果杀害我自己的孩子,
那我和阿伽门农还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我要变成自己曾经鄙夷的、可恨的人吗?
可是转念一想,阿伽门农献杀伊菲革涅亚
是为了战争以及它能带来的荣名和利益,
而我恰恰相反——杀了孩子我能得到什么?
斩断我自己的血脉,自此被世人唾弃;
好处则是能用一场死斗避免更大的纷争。
我擅长这样做事,无非是再做一次。
你应该充分认识到了我既不糊涂也不软弱:
我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再摇摆迟疑。
只要我留着这条性命,孩子总可以再生,
但是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歌队长:
难道孩子不是一个母亲最珍贵的宝物吗?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我认为对一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

歌队长:
可是这样真的能保住你的生命吗?
就算杀死丈夫是公正的,
杀了孩子你又怎能再躲过神罚?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我是为了自卫才杀人,诸神应当考虑这一点。

歌队长:
我们难以相信诸神会宽恕杀人者。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你是说命运注定我今天必死吗?

歌队长:
既然定数如此,何必让双手沾上更多血污?
你的儿女弑母毫无疑问会遭神与人憎恶,
而倘若你将他们杀伤,遗臭万年的就会是你。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我相信预言,却不会被吓破胆子;
正相反,我认为它给了我机会扭转命运。
我早已不在意名声;坏名声总好过引颈受戮。
的确,俄瑞斯特斯可能从福基斯带来了帮手,
但是我这一方也并非孤军作战。
除了埃吉斯托斯和王宫的卫队,
我还想要你们当我的帮手——
我已经亲身向你们示范过,只要愿意,
妇女也能有杀人的胆量和力气。

歌队长:
女王啊,求你别逼我们帮你谋杀你的亲生孩子。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好一帮柔弱的蛮族奴隶!难道我不是
正在给你们一个机会为故乡、为自己报仇,
让你们去杀那率军攻打特洛伊的阿伽门农的儿子?
就算你们不为自己,也该为报答我这样做,
否则就是辜负了我对你们的善意。
我从未克扣你们的食物,从未强迫你们婚配繁殖,
也从未把超出你们能力范围的苦役加诸你们。
俄瑞斯特斯会比我待奴隶更好吗?
再想想你们在夜间做的事——如果暴露出来,
俄瑞斯特斯怎会把你们轻饶?
对他来说,你们和我一样是背叛他父亲的人。

歌队长:
你说的那事让我气愤到哽咽,
然而我的确不能将它提起,出于畏惧和羞耻。
(旁白)
一个奴隶,不管身世如何、当下又有何境遇,
终究无法洗脱不自由的身份;明白了这一点,
自由人一般的待遇不过是徒增伤怀。
更何况,世间又有几人——纵然自诩仁慈
——当真像对待自由人一样对待奴隶?
我曾是自由人,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体验。
当主人从指缝间漏下些许施舍,
我的肉体或许稍得安慰,心中却更感悲哀。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我的话到此为止,留给你考虑的时间。
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们具有基本的智识,
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第二合唱歌

歌队:
我们听说过一件很久很久以前
发生在希腊地方的事情,
关于忒拜的王后尼俄柏。
她夸说自己生育了六儿六女,
能与阿尔忒弥斯和阿波罗
的高贵母亲勒托相比,
两位射神因此发怒,
用迅猛如疾风的箭矢,
毁灭了十二条风华正茂的生命。
尼俄柏为孩子们哭泣,
却不收回她的宣言,
于是宙斯把忒拜人民变成了石像,
十二具委地的尸体无人收殓;
尼俄柏也没有安葬他们,
只是让死寂的城中回荡着哭声。
九天九夜过去,神明消了气,
尼俄柏停止了哭泣,
却不融化她的决心,
尽管已无人将它见证。
她的家庭、人民,乃至最终她自己,
都阻挡不了这决心造成的后果,
只能被它碾压和吞没。
或许有人会说,尼俄柏的自夸
是由于身为母亲喜爱儿女、
为他们得意以至于情不自禁;
我们却认为,她是为了与女神较劲,
打定了主意就不顾一切。
时至今日,在西皮洛斯的山中
仍伫立着尼俄柏化成的顽石,
无言地望向苍天,
仿佛为她的受难立碑——
她流干了泪的心正是那样刚硬。
诸神并未使顽石倾塌,
她就独自冥思着度过永恒。
尼俄柏的不幸之处在于,
命运规定了有死的族类——
不论在大地上有多少权力
——都不该与不朽的神明争胜。
如果以凡人为对手,
凭着那决心,再加上更多才智,
她能够做出怎样的事情?
因此我劝告世人:
凡是头脑清醒者,
都不该轻视妇女的决心。
一个妇女为了她的决心
可以押上全部去拼斗,
那时候不要再谈什么
情面、怜惜、恐惧或爱,
也不要谈论将付出的代价——
它们都要让步于决心的威能。

 

第三场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我看到了什么?是厄勒克特拉回来了。
真罕见,她竟然没有在哭,而是面容沉静,
甚至有些异常,好似失去了一切情感。
或许她已经在阿伽门农的坟前把泪水流干,
又或许……不,那另一种可能我暂且不说,
先装作不察,好好试探她一番。

(厄勒克特拉携一只提篮自舞台右侧上)

厄勒克特拉:
(旁白)
我一向认为人不能过早绝望,
要沉住气,相信该来的正义终会到来。
就在刚才,我在父亲的坟前
迎来了生命里一个企盼已久的转机。
惊喜呀!我与弟弟俄瑞斯特斯相认了,
还有他的福基斯朋友皮拉德斯。
他们有神明护佑,去皮托求过神谕,
从大地中心的阿波罗那里得知
命运会让俄瑞斯特斯收复他父亲的一切。
我们商定了一个计划:
两个男子先去刺杀埃吉斯托斯;
如果成功,他们就会在日落前到宫里
和我会合,一起完成其余该做的事。
我暗自祈祷这拨乱反正的行动顺利。
现在我必须掩藏自己激动的心情,
与那个女人周旋,为他们拖延时间。
(对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做出可怕行径的母亲啊,你满意了吧?
我按照你的命令去祭奠了亡父兼先王,
现在把这装过祭品的空提篮交还给你。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你总是这样不友好地同我打招呼。
但是我能怎么办呢?你终究是我的女儿。

厄勒克特拉:
我却不愿意称你为母亲,尽管仍这样做
——出于习惯,不是发自真心。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接过提篮,转手交给歌队)
我问你,你那边的头发怎么短了一截?

厄勒克特拉:
我用自己的一绺头发做了献祭,
为的是安慰地下的父亲。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难道我让你带去的那些祭品还不够?

厄勒克特拉:
祭品固然够用,可惜提供者不是好人。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坏姑娘,你就没有什么好话说给母亲吗?
须知我本来不必准备那些祭品——
因为阿伽门农对不起我,原因我不再赘述
——也不必供你吃穿、让你住在这宫里。
哪怕只是出于感激,你也该表现得更爱我。
可是你更爱那个死人,为了他对我恶言相向,
罔顾你我的亲情和相处的时间。
说到这个,换做是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
她断然不会容忍你这种态度七年之久。
而我呢?我不过是对你冷淡了些,
像你对待我一样。你以为我乐意这样吗?
是你寒了我的心,我才这样做的。
你为什么这样倔强,拒绝你本可以拥有的东西?
我能给你各种优待,只要你对我低头。

厄勒克特拉:
你轻描淡写地揭过了施加于我的那些苦难,
仿佛你没有频频辱骂我、嘲弄我的伤心,
导致我——一个国王的女儿——
在自家的家宅里活得像个没有尊严的奴隶。
你别的罪恶还用我一一细数吗?
你用诡计杀害我的父亲、你的丈夫,
霸占着他的家业自立为王,
又把一个样样不如他的新夫迎进家门。
在我看来,我自己这困苦的生活是敬神的,
能在明事理的世人心中赢得荣名,
比向你和埃吉斯托斯谄媚逢迎更合我意,
因为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高尚的人。

歌队:
(旁白)
我们听了她的宣言,不禁联想到自己。
其实啊,一个自由人,不论怎样仰人鼻息、
落到怎样坏的境地,都坏不过沦为奴隶。
真的身为奴隶的我们苦就苦在:
就算想要高尚,实际上也难以做到。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什么荣名能让你放弃人世的快乐,
非要给自己和别人都找不痛快?
一个违拗母亲的女儿又有多高尚?
你口口声声说我篡夺了阿伽门农的权位,
殊不知我坐上这宝座完全正当。
想想看,海伦的配偶墨涅拉奥斯本是迈锡尼人,
却继承了廷达瑞斯和勒达的国土,
那么我这个斯巴达人和阿伽门农结了婚
为什么不能名正言顺地统治迈锡尼呢?
在阿伽门农离家远征的十年和过去的这些年里,
我一直做着这地方称职的守护者,
视它为我的产业、它的人民为我的子民,
尽管它并非生养我的故乡。
如果你不是没日没夜地只顾哭泣埋怨,
而是多关心关心我,你就会知道我的贤劳。
至于埃吉斯托斯,他有限的能力正好为我所用。
如果他做下出格的事,我不介意
像杀阿伽门农一样用斧头杀了他——
当年的那把斧头还被我挂在寝室床头。

厄勒克特拉:
你这样大言不惭,但埃吉斯托斯早就背叛了你。
(指向歌队)
她们不敢说,我本来——出于闺女的知耻心
——也不该明白地说出口,然而现在
我感到一股强烈的冲动,要大声控诉:
如果你恨我父亲对你不忠,
你就应该同样地恨你的那个丈夫,
因为他常常放肆地捉住一个女奴、
把她带上床榻,就在你忙于国事的时候。

歌队:
(旁白)
唉!她一语道破了我们难以启齿的受苦。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那算什么?我不关心他和女奴们玩什么把戏,
只要他清楚自己的位置、不染指我的权力
——我判断出格与否看的是后者。
她们既然成了奴隶,就得忍受这些不快;
虽然可怜,但要怪只能怪命运。
事实上,我对这种事的处理已强过许多人:
我没有责罚她们,毕竟想想也知道
她们委身于埃吉斯托斯绝非自己情愿。
在这一点上,我自认为拥有出众的觉悟,
比阿尔戈斯人崇敬的女神赫拉还要大度。

厄勒克特拉:
看吧,你暴露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什么被献杀的女儿呀、床上的新欢呀,
这些都是你为了杀人篡位找的借口。
其实你的心中没有义愤也没有受挫的爱,
只有对权力的贪求,超出了你的本分。
你不节制的欲望像山洪海啸,
冲垮了家宅的栋梁。事实就是这样。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什么是本分,什么又是不节制?
人只会渴望自己没有的东西;
如果拥有了一切,或是能轻易获得一切,
那人自然就心满意足、无欲无求了。
多一口也吃不下的饱食者还会饥饿吗?
不朽的诸神还会追寻永生之法吗?
一个已经结婚的女人还会憧憬婚姻吗?
因为人生既不完美也不公平,
所以我必须去拼、去抢那些配得上我的东西。
阿伽门农登上王位的时候,没人指责他——
人们默认他不过是取了他理应得到的。
而我为了显得节制、守本分,
就要压抑我的欲望,强忍着不去触碰
那我并非没有能力掌控的王权,
装作忠诚的守户之犬,任由他轻慢我。
在指责我之前,你应该想想
是什么让你认为我的所作所为狂妄贪婪。

厄勒克特拉:
母亲呀,这番宣言只是进一步暴露了
你比凡人能够想象的还要无耻。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是啊,你可以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又怎么样呢?我是不会改变的。

厄勒克特拉:
那么,我的心志也是不会改变的。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你和我再无和解的可能了吗?

厄勒克特拉:
你不必再做我的母亲了,尽管去
做你和埃吉斯托斯的孩子的母亲吧!
我知道,要不是因为害怕世人的非议,
你早就像杀死父亲一样把我也杀掉了。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我儿啊,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难道我不做阿伽门农的妻子,
就不再是你的母亲了吗?
这血的联系不能凭几句话斩断。
事实上,埃吉斯托斯动过杀你的念头,
是我苦苦把他劝住,为了救你的命
提出了另一个主意,那就是把你嫁出去;
如此一来,你可以远离这个家,
不用和我们像现在这样给彼此晦气。
我也盼望着为你沐浴装扮、
在你的送亲队伍当中擎火把——
这都是我当年没能为你姐姐伊菲革涅亚做的。

厄勒克特拉:
你惺惺作态,我却不相信你真会为我好。
过去几年间有许多希腊贵族向我求婚,
那时候你怎么不让我从中选一个答应?
我很明白,你和埃吉斯托斯都害怕
我一旦结婚就会利用夫家的势力把你们打败。
现在我已成了一个老姑娘,心如死灰,
你反而提起婚姻的事,这其中一定有诡计。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我只是考虑到你一直郁闷下去不像话,
并且想最后对你尽一尽母亲的义务。

厄勒克特拉:
你们夫妻两个要把怎样的一桩婚事强加于我,
要把我遣送到什么人家?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你认为福基斯如何?
我记得那里的王后是阿伽门农的姐妹,
可见那王家与我们有联姻的先例。
她的儿子算来刚成年,正该婚配。

厄勒克特拉:
(旁白)
希腊那么大,她为何偏偏提起福基斯,
那俄瑞斯特斯长久客居的地方?
我能感觉到这是一番智计的较量,
必须打起精神小心应对。
(对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这提议打动不了我。
就算有前代的渊源,可这些年过去,
我同外界没有过多交流,
对那遥远的国土知之甚少,
也不了解皮拉德斯是怎样的人。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旁白)
我捕捉到了她话里的矛盾之处
——既然不了解那福基斯的王子,
又怎能说出他的名字?
而且,她明知道俄瑞斯特斯在福基斯,
如果有机会和弟弟重逢,
应该喜出望外才对。
现在这样倒像是故意隐瞒情况。
(对厄勒克特拉)
你真傻,没听懂我要给你怎样的恩惠。
福基斯之于你怎么会是
一个陌生的地方呢?
你难道忘了自己做过的事?
当年你把尚且年幼的俄瑞斯特斯
送去那里,担心如果他留在迈锡尼,
我就会由于忌惮他的血统而加害他。
现在我要向你证明,你错了,
我这个母亲总是为你们着想的。
我网开一面,许给你这桩婚事。
你们在福基斯安心地生活吧,
永远不要想着回来推翻我,
就当累世的仇怨已随阿伽门农的死终结,
让我平静地统治迈锡尼国土。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结局。

厄勒克特拉:
(旁白)
糟糕!我太急于掩饰,
反而激起了她的疑心。
我必须赶紧想出一套找补的说辞。
(对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最恶毒的女人,你还提什么俄瑞斯特斯?
他已经死了,死于战车比赛的意外——
就在不久前我得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现如今,福基斯在我眼里是个
不亚于先父坟茔的伤心地。
失去了那仅剩的念想,
我宁愿被幽禁在闺房里直到死去。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旁白)
她后知后觉想圆谎,却露出了更多破绽。
凭我对厄勒克特拉性情的了解,
假如俄瑞斯特斯真的死了,
她早就大哭大叫起来了,
不会等到我提起他才开始哭;
假如俄瑞斯特斯现在仍然远在他乡,
她只会像以前那样祈祷他平安,
而不是说些关于死亡的不祥的话。
现在她装作哀悼俄瑞斯特斯为时已晚,
恰恰说明俄瑞斯特斯还活着,
而且,在侥幸避开我耳目的时候,
恐怕姐弟两个已经接上了头。
那么,他们是怎么谋划对付我的?
俄瑞斯特斯眼下又在哪里?
(对厄勒克特拉)
真可怜,为什么没人把这噩耗
报告给身为死者母亲的我?
不知道福基斯人会否送回他的骨灰;
如果他们送了,等埃吉斯托斯回来,
我们就为他举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厄勒克特拉:
我正想快些为他举办葬礼。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可是你啊,女儿,还是得嫁去福基斯;
你可以在那里继续悼念他。

厄勒克特拉:
(旁白)
我不会悼念他,也不会悼念你。
俄瑞斯特斯和皮拉德斯,快来吧!
你们一定已经成功杀死了埃吉斯托斯,
是时候进行那更困难的一步了;
尽管困难,却必须做,
而且要斩钉截铁地把事做了,
这样才算功德圆满。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为什么不说话地偏过头去?
你是否又在偷偷摸摸想着什么?

厄勒克特拉:
你该体谅我由于悲伤而心绪混乱。

皮拉德斯:
(在场下)
有哪位好心人可以告诉我
这堂皇的屋宇可有主人?
我是一个漂泊无定的外邦人,
旅行得十分疲惫,想要讨一碗水喝,
最好还能向这里的主人借一处歇脚的地方。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什么人在外面叫嚷?

厄勒克特拉:
听上去像借宿的旅人。
如果你不愿显得好客,
就由我把他们请进门来吧,
免得惹宾主神宙斯不快。
既已成了这可憎家宅的奴仆,
我也只好抛下矜持干这活计了。

(厄勒克特拉自右侧下)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她那样急着去迎客,显得很反常;
以前有人来访时她总是躲起来,
仿佛身为这家宅的一份子令她羞耻。
埃吉斯托斯怎么还不回来?
祭祀宁芙按理说并不需要这么久。
啊,难道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俄瑞斯特斯先去把埃吉斯托斯杀了,
再到宫里来同厄勒克特拉一起杀我?
我越想越觉得这是唯一的解释。
好吧!事已至此,我也该准备战斗,
对抗那正值少壮的两人,
或许还有从福基斯来的帮手。
那至亲间的感情已变得微薄,
却仍令我难以忘却,
可是它绝不是我的弱点——
我要把它当作趁手的武器,
捍卫我的权位、我多年辛劳的报偿、
还有对凡人来说最可爱的生命。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自左侧下)

 

第三合唱歌

歌队:
那么,我们又该怎样做呢?
不需要预言也能明白,
一场母子死斗在所难免。
我们是否应该听从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的命令,
拿起力所能及的武器为她而战?
抑或我们该向厄勒克特拉表忠心,
为她和她的弟弟助阵?
不;我们已打算好要做的事:
既不帮母亲,也不帮孩子,
只是冷眼旁观整件事情。
我们作出这决定并非由于懦弱——
尽管懦弱对奴隶来说或许是好品质
——而是凭着理智与决心,
就像身处这命运漩涡的其余人,
选择了做自己相信正当的事。
我们虽然过着悲苦的奴隶生活,
但至少拥有这份自由。
我们要“做”的就是“不做”。
迈锡尼的女王会在今日殒命,
向被她杀害的卡珊德拉作出偿付。
至于那可悲的姐弟两人,
他们虽是阿伽门农的儿女,
却从未劫掠过特洛伊;
他们自会为弑母的罪行付出代价,
我们并不需要、也不应该插手
命运为他们安排的惩罚。
我们固然担忧这家宅的易主
会为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
也害怕诸神忿怒的波及
与凡人心间滋长的恶意,
然而畏怯逃避不能改变任何;
因此我们手拉手站在这里,
准备好了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现在,让我们带着清白坦荡的心
为自己、为彼此祈祷吧。
我们也为你祈祷,卡珊德拉——
你一定正在某处,同我们一样
等着看那终将到来的结局。

 

第四场

(厄勒克特拉和佩剑的俄瑞斯特斯、皮拉德斯自右侧上)

俄瑞斯特斯:
(对厄勒克特拉)
姐姐,现在请你回到闺房里,
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直到我和皮拉德斯发出战胜的呼号。
你毕竟和我们的母亲相处了许多年,
我担心杀人的场面会教你受不了。

厄勒克特拉:
我有什么受不了的呢?
过去十几年的辛酸我承受了,
等你归来的漫长岁月我忍受了,
俄瑞斯特斯,你凭什么认为
我看了这渴盼已久的复仇会受不了?

俄瑞斯特斯:
即将发生的毕竟是血腥的死斗,
我很难不顾虑妇女那易受惊动的柔软心肠。
你只需带着女奴们祈祷胜利,
我们会很快把事情做完。

厄勒克特拉:
可是我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
是我拿定主意把你送出国去、
养精蓄锐以备日后复仇,
当你终于返乡,也是我想出妙计
好让你和皮拉德斯混进宫来。
现在事情只差临门一脚,
我怎么可能突然改变心意?
我倒该监督你不要心软,
免得和母亲久别重逢的你,
因为想起了幼时她给你的照料、
又没有切身体会她如何作恶,
所以被她的花言巧语动摇决心。
如果你认我是你的姐姐,
就别劝我回避,让我待在这里!
这件为父报仇、拯救家宅与国家
的大事是我和你一起办成的——
我要你永不忘记这一点。

俄瑞斯特斯:
既然你坚持,那好吧。
有你在身边的确令我胆气更壮。
(对皮拉德斯)
皮拉德斯,请你拔出利剑帮助我,
等我的那个母亲一出来,
你就制住她,但是不要杀她
——这件事必须由我亲自动手
才不辜负神意和父亲的血仇。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将斧头藏在背后自左侧复上,皮拉德斯和俄瑞斯特斯用剑指向她)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旁白)
时隔多年,我终于和儿子再次相见。
我一眼就认出了
这两个男子中哪个是他——
凭着同阿伽门农、同我自己相似的面貌,
他额头上一道儿时贪玩留下的伤疤,
还有他眼里对我的仇恨和凶残。
是啊,俄瑞斯特斯已从一个幼童
长成了高大健美的青年,
雄心勃勃地想干一番事业,
任何母亲都会骄傲于生了这样的儿男。
可我要把这青春正盛的鲜花折下,
因为——我不惮承认——
爱自己的快乐和生命更甚于他的。
唉!伤感的思考就到此为止吧。
面对这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的局面,
我既不会也不能心慈手软。

俄瑞斯特斯:
(旁白)
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毋庸置疑
——她也是我不得不杀的人。
哎呀!我的手为何颤抖了一下?
源自血脉的呼唤无声而沉重,
击中了我的心,令它陡然发痛。
打住啊,俄瑞斯特斯!
不要让心灵受迷惑,
要相信父亲、姐姐和阿波罗,
因为坚定信念才能收复家国,
手下留情就会前功尽弃。
我不能当眼前的人是母亲,
而该视她为一个杀了我父亲的陌生人。
看我的姐姐厄勒克特拉,
她虽然只是一介女子,
却显得比我更坚强、更勇敢;
还有我的朋友皮拉德斯,
这件事本来与他毫不相干,
他却出于情义与我并肩作战。
我怎么能被他们比下去呢?
诸神和不幸惨死的父亲的魂灵呀,
请你们助佑我、给我力量。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我儿,你敢不敢向我表明身份?

俄瑞斯特斯:
你既已认出了我,又何必再多问?
我是要取你这仇人性命的人。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俄瑞斯特斯啊——记住是你的母亲
正在用这名字叫你——
假如你没有带着帮手、
与你那忘恩负义的姐姐合谋
利用伪装和骗术偷偷潜入,
我倒会敬你是个堂堂正正的复仇者。

俄瑞斯特斯:
你这最阴险的人不配指责我。
我行事或许不够光明磊落,
所行之事却绝对正义,
肩上担着全体国民的希望。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你是说迈锡尼的全体国民吗?
多么可笑,你怎能断定
他们盼着有个新王取代旧王?
阿伽门农远征特洛伊期间,
我一直代掌这片土地的王权,
他死后我又统治了七年;
在这整整十七年里,
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反抗我。
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人们的顺从是因为胆怯,
你现在做的就是一件蠢事:
替一群懦夫来弑杀你的亲人,
为不值得的东西付出高昂的代价。
如果人们其实对我的统治
很满意、不想改变,
你杀我就是做了一件恶事,
既违背伦常又违背民意。
你还不如开诚布公地说,
你此来是为了我手里的权力
——这世间野心家竞逐的奖品。

俄瑞斯特斯:
这王权难道不是我应得的东西?
就算不提国民,还有神明给我信心。
我在福基斯的王公贵族之中
多年来诚心地礼敬诸神,
没有亏欠过祭品和祷颂,
只求他们保佑我夺回家业。
现如今我的行动已成功一半,
我有理由相信剩下的一半也会顺利。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我在迈锡尼同样不曾怠慢诸神;
一直以王家应有的排场祭祀他们,
祈愿家宅安乐、国土丰饶,
往后更能常常作这美好的献祭。

俄瑞斯特斯:
迈锡尼敬神的祭祀不会停止,
但不再是以你的名义。
我会诛杀你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像杀掉你卑弱的继夫一样。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你尽管试试看吧。
不论是我杀了你还是你杀了我,
你最后都会成为一道血食,
献给来自冥界的神灵。

俄瑞斯特斯:
有一位强大的天神站在我这边;
他让我放心去做命运要我做的事。
有他在我就不惧怕任何侵害。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是哪一位神明鼓动你杀害亲生母亲?

俄瑞斯特斯:
德尔斐的神亲口向我颁布了神谕。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为了什么?就为了阿伽门农?
还是为了他的祭司和她作过的预言?
洛克西阿斯呀,你枉受了我的祭礼!

俄瑞斯特斯:
神明说,我要继承先父的家业,
就必须用这双手毁灭先父的仇人。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可是从我手里你同样能继承这份家业,
只要你仍肯视我为母亲。
你杀埃吉斯托斯的事我可以不计较,
而你也别再计较阿伽门农的死了。
一命换一命已足够公平。

俄瑞斯特斯:
那样得来的家业我怎能坦然消受?
不行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杀死父亲的主谋是你,不是埃吉斯托斯。
我给过了他惩罚,现在轮到你
用命抵偿当年劈下的斧头。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你要我偿命?那并非不可以,
毕竟凡人终有一死,
再等几十年我便会去到冥界,
那时候阿伽门农或是别人
如果想报复我就报复吧。
但是我劝你好好想想
到底要不要让我死在你的手上。
历史上有过很多女人杀夫的事情,
有的不光彩、有的——
譬如我做的——光荣而必要,
但是从未有过孩子杀母亲。

俄瑞斯特斯:
我不介意成为第一个做这种事的人,
警示世人不要谋害神佑的国王、
也不要谋害高贵儿子的父亲。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为了一个亲人杀死另一个至亲,
哪里有这样的正义?
你应该学习古时英雄的作为:
得阿涅拉和赫拉克勒斯的儿子许洛斯
虽然恨母亲杀了父亲,
却没有杀死他的母亲来泄愤,
尽管他的父亲那样要求他。

俄瑞斯特斯:
你怎敢将自己与得阿涅拉相比?
这番诡辩真是把我当蠢人戏弄!
得阿涅拉害死赫拉克勒斯是无心之失;
她一意识到自己造成的后果,
就自杀谢了罪,不劳旁人动手。
而你一手策划了我父亲的死,
还得意地侵占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就算我是一个坏人,罪该万死,
你在批判我的时候
也该考虑那不可否认的
我生你养你的恩情。

俄瑞斯特斯:
你对我提养育之恩?那我要说,
你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地照顾我多久。
我不怎么记得你的怀抱;
相比之下,我对送我逃命的姐姐的怀抱
和福基斯宫里保姆的怀抱印象更深。
让我放弃为父报仇更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真的听从你的话,
把杀父仇人继续当亲人侍奉,
世上一切有父亲的人都会鄙视我
——我会沦为一个孤魂野鬼,
悲惨地被驱离文明人的家灶和祭坛。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难道你为之复仇的那个父亲——
在你出生后不久便征战在外、远离家乡的
阿伽门农——就用心照顾过你?
你杀害我这个母亲,难道
世上一切有母亲的人不会憎恨你?

厄勒克特拉:
(对俄瑞斯特斯)
我亲爱的弟弟,我们亡父的儿子啊,
你何必再和她多费唇舌?
神意很明确,你行事也该果决。

俄瑞斯特斯:
不用你说;我已经想明白,
处在如今的境地,我必须
割舍一些对常人来说十分宝贵的东西,
以便保全诸神认为更加可贵的东西。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旁白)
软的硬的各种话我都说尽了,
可恨的命运还是要把我打倒。
我虽然隐隐感到诸神背弃我,
这些我曾花费心思劝说的
蛮族女奴们也不愿帮我,
却不愿意自己放弃自己,
因此必须最后地奋力一搏。
(对俄瑞斯特斯)
无耻啊!你这条毒蛇既然狠下了心,
有胆子做出丧尽天良的行径,
就不要在室内,而是
出了这宫门再和我拼斗吧——
当着天上和地下的所有神明、
尤其是阿波罗的母亲勒托的面,
把剑刺向这孕育你的肚腹
还有暖过你、喂过你的胸脯!

厄勒克特拉:
你是在垂死挣扎地要挟他、
以为在诸神面前他就不敢杀你吗?
他敢的;因为这杀戮是正当的。

俄瑞斯特斯:
(对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那就按你的要求做吧,
正好让人们看看
我如何处决先王的谋杀者。

厄勒克特拉:
走吧!做这事的后果,不论是什么,
都无疑有我该承担的一份。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厄勒克特拉、俄瑞斯特斯、皮拉德斯自右侧下)

 

第四合唱歌

歌队:
多么奇妙啊:凡人的身躯沉重,
心灵却如轻盈的云气一般,
以眼睛捕捉不到的速度
神动念转之间就飞得又高又远。
此时此刻,它飞到了什么地方呀!
我们思想弗里吉亚的群山,
头戴花冠的库伯勒常常
驾着一对猛兽拉的战车驰骋在山间;
那时候呀,我们也放纵舞步,
身披鹿皮、挥动茴香杆,
伴着铙钹唱起激昂的颂歌,
追随女神那威风的车辇。
我们思想从前特洛伊人家宅里
就连最厚重的门扉都隔绝不了的
孕妇生产时发出的叫喊;
那时候呀,我们也焦虑等待,
为朋友忧心忡忡,情不自禁地
呼唤金座的阿尔忒弥斯——
这位女神的祭坛上堆满
难产而死的妇女的衣物
——请求她发慈悲平息产痛,
一如古时在得洛斯协助她母亲的分娩。
我们思想善于骑射的阿马宗人,
她们曾大举进军把雅典围困,
向狡猾的忒修斯宣战——
当歌人唱说这故事的时候,
我们仿佛听见了她们发出的战吼、
看见了闪亮的盔甲和颤动的弓弦;
那时候呀,我们也引着织梭,
用彩色的线描绘那壮观的场面,
尽管故事的结局不讨人喜欢。
啊,心灵呀,你飞吧,
飞得能俯瞰当下的战局——
我们已在大海的波涛上领悟,
人生时时处处是战场。
可是我们终究能够
从过往的喜怒哀乐中汲取力量,
好支撑自己面对将来。
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智慧呢?

 

退场

(厄勒克特拉自右侧复上)

厄勒克特拉:
唉,唉,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呀!

歌队长:
见你这样悲叹,公主啊,
我推知决斗已有了结果。

厄勒克特拉:
的确——我和俄瑞斯特斯杀了我们的母亲。

歌队长:
你们做成了一件命中注定的事。
但愿在此之后,不止一个人的魂灵
会归入冥界、得到安息。

厄勒克特拉:
可是生者还不得安宁。
让我完完整整地告诉你们
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俄瑞斯特斯和皮拉德斯
押着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出了宫门,
母亲一到外面就大声呼叫护卫队,
但俄瑞斯特斯向他们表明了身份,
我也为他作证,于是卫兵们立刻
倒戈站在了正统的继承人一方。
然而他们都没有轻举妄动,
只是围成一圈,看我弟弟如何做。
母亲对我们求情,说话间
却突然挥起斧头砍向弟弟,
我急忙从背后死命攥住她的手臂,
忠实的朋友皮拉德斯也来帮忙,
直到她脱了力,那斧头掉下来
——请看,它刮伤了我的肩膀。
那时候,弟弟想要揪住母亲的头发,
好像宰杀祭牲那样割断她的脖子,
但母亲甩动着头冲他咬去,
他在惊慌中让剑锋偏移垂落,
那剑刺进了母亲的腰带以下、
肝脏的位置,很快有血浸湿衣袍。
弟弟把剑拔出,又刺向母亲,
这一回瞄准了喉咙处,力道却不足。
我伸手抓住他的手、握着剑柄用力,
终于刺穿了母亲脖颈的皮肉,
让气息和鲜血一起从伤口涌出。
是的,我这个残忍得难以想象的人
就这样与弟弟合力刺了两剑,
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母亲杀害。
克吕泰墨涅斯特拉临死前
狠狠瞪视着俄瑞斯特斯,
失血苍白的嘴唇间迸出黑色的诅咒:
“可恶的逆子,你不会有机会享用
那些通过弑母得到的战利品。
你的受难将随着我的殒命而开始。”
她说完就倒在地上咽了气。
紧接着,俄瑞斯特斯也向后栽倒,
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脸上显出癫狂的神色,
目眦尽裂、口吐白沫,
抽搐着发出胡言乱语:
先埋怨母亲为何要杀死父亲,
又怪阿波罗逼迫他杀死母亲,
还说母亲流着血的阴魂
鼓动一群样貌狰狞的女神把他鞭打。
他被幻象折磨,犯起了疯病,
在我同你们说话的当下,
皮拉德斯正在照顾他。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了,姑娘们。
我向你们坦白了我们姐弟两人
是如何杀死那血缘上最亲的亲人。

歌队:
啊!我们虽然高兴于报了朋友的仇,
但听了你的讲述也觉心灵震颤。
你曾经那么恨克吕泰墨涅斯特拉,
在真的动手杀了她之后
却称她为“最亲的亲人”。

厄勒克特拉:
你们说的没错。我饱尝苦痛的心呀!
世间还有哪个不幸的人做过
比这更可怕的事呢?
就像我母亲遗留的恶名,
今后我将永远背负弑母者的名声。
然而,在感到后悔的同时,
我也必须承认,假如时光倒流,
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我十分明白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歌队:
我们不敢说什么是全然正确的决定。
或许我们唯一能说的是:
你践行了自己坚信的正义之道,
尽管人的想法难免会变化。

厄勒克特拉:
我当时的恨是真的,
此刻的痛也是真的——
两者具有相等的分量。
正因如此,我不会否认做过的事。
最后,愿你们多多保重——
请允许我用对待朋友的语气说话,
须知我一度有着与你们相似的境遇
——我保证,当俄瑞斯特斯
洗净罪孽、回到此地重掌王权,
他不会因迁怒而为难你们。
请你们在这一点上相信我。

歌队:
我们之中谁能把未来的事说准呢?
但你这份心意很令人感动。
你也要保重,厄勒克特拉。

厄勒克特拉:
谢谢你们;在即将与弟弟共担惩罚、
离开家乡流浪苦行的我听来,
这是最好的安慰和祝福。
(旁白)
我希望我们一家的经历能够
向往后千百代的世人稍稍说明
命运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它由神明的手指在冥冥中纺织,
又确实由我们凡人一步步踏出。
关于我自己,我想我至少能说:
我会咬着牙继续走属于我的这条路。

(众自右侧下)

Notes:

都看到这里了,真是强而有力,就祝你妇女节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