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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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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04-03
Updated:
2025-10-06
Words:
159,646
Chapters: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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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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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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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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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34

绛珠水浒传

Summary: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 见礼完毕后,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 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 贾母又问黛玉带了谁来。

黛玉只带了一百零八个人来,分别是: 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小李广花荣、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美髯公朱仝、 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青面兽杨志、金枪手徐宁、急先锋索超、神行太保戴宗、赤发鬼刘唐、黑旋风李逵、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 插翅虎雷横、混江龙李俊、立地太岁阮小二、船火儿张横、短命二郎阮小五、浪里白跳张顺、活阎罗阮小七、病关索杨雄、拚命三郎石秀、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 浪子燕青……

贾母:“你是来找茬的吧?”

*

【阅读指南】
①林妹妹在水浒世界的故事,all黛向。
②不拘泥于白话文体,看情况而变化,因为有时近现代的小说表达方式更全面,写起来更顺手。
③还综合了荡寇志,是水浒传+红楼梦+荡寇志的三足鼎立混战文。
*
我的晋江笔名:活阎罗阮小七
欢迎来晋江找我玩儿~晋江那里同步连载,还可以段评哦w

Chapter 1: 前言

Chapter Text

写在前面:

①如看官所见,这是一本红楼+水浒的书,涉及的红楼梦主要角色只有林黛玉一个,其他角色也许客串,也许当彩蛋,偶尔救一些姑娘。
红楼梦是架空设定,朝代不可考,所以大家默认此文中红楼就在水浒时间线上便可,贾府所在的江南正在被方腊杀烧抢掠。

②本文还综合了荡寇志,是水浒传+红楼梦+荡寇志的三足鼎立混战文。当然,荡寇志一方是板上钉钉的【反派】,是鄙人身为作者要抨击、要唾弃、要发便当的,水浒这一方我都是怜爱的,哪怕是梁山的敌人们:史文恭、栾廷玉、石宝、邓元觉,我也是不反感的,会努力写好他们的故事。对水浒和荡寇这两方爱恨分明的态度,是此文的基调之一,必须把话说明白,把态度摆出来。
这是一篇水浒传狂热读者所写的小说,虽然是黄文,但终究是带着立场的黄文,不喜欢水浒也就不会写了。如果屏幕前的您十分讨厌水浒,见不得鄙人在字里行间夸奖梁山好汉,那么鄙人只好暗叹一声无缘了。

③角色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宋时期的封建社会的人,如果出现有角色的想法不符合21世纪的政治正确,请不要大惊小怪,急着就要敲键盘批评我不够爱女,反正梁山好汉不可能是女权先锋。

一切思想的萌发都需要土壤,没有任何人可以无缘无故地超越时代。诸如曹雪芹肯定是超越了的,但并不是无缘无故,之所以有超越的思想,是因为发生过什么,如果没有过去的阅历,他也是不能成长为曹雪芹的,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去强求。

没有土壤基础,空谈先进的格局与精神,都只是感动自己的作秀。一堆糙汉子莫名其妙成了爱女的新世纪三观战士,也很虚假,请给时间推进剧情,作者菌叠个buff在这里。

④《歌德谈话录》里曾言:众生能够得到的最大幸运,只有自身的个性。

爱他们,所以花心思塑造他们的个性,这是我个人观点中的给角色最珍贵的礼物。至于被我所唾弃的荡寇志,就肯定千篇一律了,因为这是他们应得的。

红楼梦的观点是【正邪两赋】,天地生人,除了大仁和大恶两种外,其他都没有太大差别。

红楼梦第二回写道:“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而这些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也就是说,大仁大义的天地正气在红楼梦的世界观里是化成了【甘露】的。

而绛珠仙草是怎么来的呢?第一回原文:“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

林黛玉在红楼梦的设定中,是应运而生、修治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洽然溉及四海的。是【正】。

原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

因此,林黛玉眼里不进沙子,不容心里藏奸之人,而【邪】一方嫉妒【正】,同时行事残忍乖僻,不敢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只能像耗子精一般躲在深沟里,暗中摧残加害。

贾宝玉在第二回也被盖章为【正邪两赋】之人,所以他会在分别代表【正】和【邪】的两方之间徘徊。某种程度上,宝玉就像容易变色的白纸,或者说非常风月宝鉴,所以他能轻而易举被带坏,一旦符合条件和环境,他就会出现让现在的读者高呼下头的操作,可遇到类似于黛玉香菱探春这样的姐妹,他又会变得极有灵性和善意,可以说是一面照妖镜了。

每当被【邪】蛊惑迷失时,林黛玉这样的角色都会来拉他一把,为他指点迷津(这也就是警幻仙姑说的,【木】居士才能渡人过迷津,此地不受【金】银之谢,【金】是不能助人渡过迷津的)。

在此附上第二回原文:“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

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

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

在本文中,水浒传就是【正邪两赋】,林黛玉是【正】,荡寇志就是【邪】。

在道德极其脆弱和匮乏的混乱末世,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体,很容易就会融入大流,堕入大环境。朝代和政权的更替是注定会有的,没有永久的王朝,历史是螺旋上升的,那些看似高大上的宏大叙事,也不过老生常谈千篇一律,其实格局不过尔尔。唯有人性中的真善美才是值得永恒探究的问题,也是最有艺术价值的话题。 作者菌不自量力,也想尝试深入108个人的内心深处,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值得怜爱的优点,又有什么尚待揭露的缺点。

每当梁山好汉身处迷茫和危险中时,每当他们颓废厌世、孤独寂寞、被心魔所困扰、在善恶黑白正邪之间徘徊时,林黛玉就会像引导贾宝玉一样,引导他们渡过迷津。这便是本文的基本写作逻辑。

以上,阅读愉快!

Chapter 2: 【1】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Chapter Text

此开卷第一回也。笔者自云:因有结合《水浒》《红楼》之想,故常将二书杂糅融汇。内容时水时红,或阳或阴;文风时今时古,或繁或简。

且说这江南一隅有处曰金陵,有个石头城,城内一家屠户,姓石名肠,娶个浑家铁氏,二人志同道合。如今年近半百,只有一儿唤作石秀,年方三岁。

夫妻轻则使唤他如奴仆,忽视如外人,重则打骂如贱流,虐待如牲口。比及六岁,铁氏一疾而终,石肠更是逞着屠户本色,对石秀暴力相向。比及十一岁时,其父死去,石秀投靠叔父。

 

石秀寄人篱下,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叔父常伙同纨绔气习者聚赌嫖龘娼,撒泼撞闹。每至挥霍殆尽,又赶石秀去砍柴卖钱。后因乱嫖乱交,染上那病,临死前唤石秀道:“我有一相好,姓薛名蟠,薛家在咱们金陵是闻名一霸,我曾在赌桌上多次照看他,你带这封信去。”

 

石秀便携信去投薛家。那薛蟠上过学,略识几字,也忆起当初情分,收石秀做了个小厮。

 

石秀吃苦耐劳,为人本分,岂料时日愈久,愈觉这薛家外强中干,倚财仗势,蛇鼠一窝。尤其那薛蟠,好美女娈童,淫佚无度,全家助纣为虐,志同道合。

 

忽有一日,薛蟠偶遇一个被拐的丫头,瞧她清秀丽质,便为夺她而打死了人,闹出一桩官司来,虽有门子里应外合,暗中调停,逃了惩治,却不得不销成黑户,投奔亲戚去。

 

薛蟠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族中人,便带母妹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因早看上石秀,只苦于他身材壮大,枪棒拳脚厉害,性情刚强,不好拿捏,且石秀向来办事得体,故带他进京,投了姨娘家。

 

薛蟠为香菱打死人,又不珍惜,依然寻花问柳,与纨绔习气之人嫖龘娼滥交,若在外有没撒气处,便冲香菱使气,劈头劈面就要打她。平日里也不管香菱是否自愿,一味强龘淫龘逼龘奸。

 

香菱明为妾室,实如奴婢,薛家也不许她上桌说话,专让她伺候端茶倒水。因她容貌标致,胜过众人,又自带一种书香千金的气质,且无依无靠,温吞无害,故常被暗使小性打压。

 

后有一回,遭石秀无意撞见恶行,那石秀一时怒起,冲上去分开薛蟠,前来劝道:“你因甚逼这女子?”

 

薛蟠被撞破勾当,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不容分说便要打石秀。石秀大怒,焦躁起来,把薛蟠匹头只一提,一交颠翻在地,打得薛蟠东倒西歪,分不清东南西北,躺了足半月才能下床活动。

 

薛家记恨在心,却不撵他,只拖欠月钱粮食。石秀苦于生计,便想空余时卖柴凑饭钱,薛家又百般阻拦,不给他活路。

 

石秀勉强生活几个月,再也支撑不住,正在这关节头,却又发生一事。

 

原来这薛姨妈一个寡妇来投姐夫家,这家乃是金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荣国府,其中有个衔玉而生的公子,祖母爱如珍宝,视为命根,名唤宝玉。这天宝玉不知为何着魔了,拿刀弄杖,寻死觅活,闹得天翻地覆,惊动诸人,连薛家也众人也都来园里看视。

 

别人在园中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妹妹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忙得不堪。

 

忽一眼瞥见了一个少女,仅瞧她背影,袅袅婷婷,婀娜婉转,已酥倒在那里。又品她气质,飞凫翩跹,飘逸似神,已忘了姓甚名谁。再窥她侧颜,灼欺芙蕖,俊美绝伦,已魂飞魄散,不知生死。

 

回头问了自家妹妹,原来是宝玉的姑妈之女,名唤黛玉。薛蟠早听说她,只恨今日才见真颜。

 

这薛蟠自见了林黛玉,只偷看几眼便被冲散了,心中好生着迷,怏怏不乐。肖想不得那玉天仙,更是纳闷。过了三两日,薛家人都来伺候,见薛蟠目焦,容颜不好,精神憔悴。但见:

 

面如金纸,体似枯柴。悠悠无七魄三魂,细细只一丝两气。牙关紧急,连朝水米不沾唇;心膈膨脝,尽日药丸难下腹。隐隐耳虚闻磬响,昏昏眼暗觉萤飞。六脉微沉,东岳判官催使去;一灵缥缈,西方佛子唤同行。丧门吊客已临身,扁鹊卢医难下手。

 

薛蟠之妹到他房里,道:“哥哥今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我一猜便着。”薛蟠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那妇人笑道:“哥哥是思想颦儿,这猜如何?”薛蟠问道:“平儿不是琏二爷的通房丫头么?”

 

那妇人听他果然把颦儿误解了,心中好笑,便道:“便是你上回问我的那双木的,她字颦儿,咱们都叫她颦丫头。你也可以这样叫,她向来轻狂。”薛蟠大喜道:“你猜得是,只是没个道理得她。”那妇人道:“有何难哉!我看颦丫头虽然轻狂,而且不老不小的,但也算配得你,我寻思有许多计,使你能勾得她。”

 

薛蟠便道:“实不瞒你说:我为这丫头,不能勾得她,这病越添得重了。自见了多少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她,觉着平生所见之人,合并起来也不过她一根脚趾头。好妹妹,你有甚见识,能勾得她时,我以后甚么都依你的。”

 

薛姨妈为爱子之病正伤心,那妇人来见薛姨妈道:“哥哥不害别的症,却害那颦丫头。”薛姨妈一听,原来只是这样而已,便没担忧了。

 

自那以后,母女常在林黛玉面前说些风话,搂搂抱抱给林黛玉看:“妈,你瞧她轻狂。”又笑道:“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我妈明儿就去和老太太求了你当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那些不干不净的好?”黛玉出于体面,只笑骂几句,并不撕破。

 

薛蟠亦唤石秀道:“你武艺高强,颇习得枪棒拳脚,咱们这梨香院又直通城内大街,最是好行事,那颦丫头家里人死绝了,也没个陪她说话解闷儿的。我常听说,有时连那些丫鬟都能说她拿她的。只今大家都为宝玉闹得紧,也没个人在乎她。你把这事办好了,以往拖欠你的月钱,翻倍还你,之后绝不再让你饿着。 ”

 

当晚,石秀睡到四更起来,跨了防身解腕尖刀,径踅到潇湘馆后门头径内。在黑影里张望时,却好交五更时候,月却明亮,照耀如同白日。

 

石秀从墙头上一跳,跳在墙里。望月明处来看时,原来是林黛玉深夜失眠。

 

她独坐床榻上,徒然洒泪,仿佛是在没有尽头的灌愁海中,在酸涩侵胃的蜜青果中,在缠绵不尽的五内情中,感受着情种的宿命。仿佛自从盘古开辟鸿蒙开始,她便在等待着一个温暖的拥抱。

 

星辰如同鸣金的信号,让黑夜收起了马蹄声。此时此刻,只有月光在竹林里撒下淡蓝色的美酒。芙蓉的芬芳荡漾在今夜的大地上。

 

石秀抬头望向天空。星辰璀璨。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月光迷住了。

 

清晨时,薛蟠病得起不得,忽然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薛蟠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

 

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薛蟠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

 

那镜子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道士递与薛蟠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说毕,佯常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薛蟠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唬得薛蟠连忙掩了,骂道:“道士混帐,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翻面过来,原来是日思夜想的林妹妹的站在里面,被镜子放大了面容,果然美得不可思议,凡此生所见男女,皆未有稍及她半分者。

 

薛蟠心中一喜,正待要做甚么,却见石秀失魂落魄地来了。

 

薛蟠发癫似的叫道:“人呢?畜牲东西,做甚么都这般没用!”镜子却失手掉在地上。薛蟠手指都动不得了,石秀便上前拾起来。薛蟠只叫:“把镜子还我!”石秀不搭理他。

 

那石秀看到镜上林黛玉正冲他微笑,便恍恍惚惚跟着飘入了镜中。

 

玉天仙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熟悉的屠宰门铺。一副肉案,上头悬挂着三五片猪肉,十来个刀手正在卖肉。

 

而他石秀,依然缩在一个又潮又脏的角落,默默凝视着父亲举刀切肉的动作,看着那红色白色的肉沫自刀口下溅出,又油腻腻地黏在案板上,细数着时间的流逝。

 

屠户手中的银灰色剔骨尖刀在得意地摇摆,母亲依然露着粗壮的膀子在柜前坐定,而他石秀,依然过着迷茫的童年,依然不知道被生下来的意义。

 

石头城在下雨。他的童年只有下雨天。大家重复着打骂,今天还是在下雨。案板被刀敲得咚咚响。还是在下雨。

 

直到一阵幽香飘来,时间才开始流动。门铺全都消失了。他茫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个少女,感觉这仿佛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童年,又仿佛是一种爱情。湿露露的黑眼睛看向他,就像日月落在大地上。

 

林黛玉招手叫他。那声音轻轻柔柔,清清甜甜,如梦如露,似吹似叹,节奏合度,优雅温和,简直可以引得门口的石狮子跑过来吻她的手,而这也正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

 

少女穿着一双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踏雪而行,步步生香,弥漫一路。他追上去,却惊讶地发现少女很快消失在地平线上,缩略成一个红点,就像一条在水蓝蓝的浴缸里静止的小红鱼,正吞吐着白云状的气泡。她是那么悦目,那么坚定,无论什么钓线和鱼钩都拿她没办法。他好想跳进那个鱼缸里,赖着她撒泼打滚。

 

石秀在黑暗中横冲直撞,又噗通跌入一片水中,渐渐往下沉。他用手乱挠一气,却使不上劲,周围的水像海绵一样扒拉在他的手臂上,逐渐蚕食着他的意识。他努力蹬起双腿,直到筋疲力竭,只能坠落。他哭了。但他已经分不清这是海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这时,远方游来一只小红鱼,靠上他的脸庞,用尾鳍轻轻拍打他的双颊。

 

林黛玉将他捞出鱼缸,放在岸边,为他擦拭着脸与身体。石秀呛了好一阵后,仿佛落水小狗似的望着她:“你认识我吗?”

 

她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绯红,嘴唇翕张,吐露言语的情态十分优雅:“我等哥哥很久了。”

 

那双天生便泪光点点的带露醋栗似的黑眼睛,闪现出若隐若现的期待,更有楚楚动人的神采。一瞬间,石秀觉得自己再一次被迷住了。他的心不断起伏,仿佛在跳圆舞曲。他傻笑着说:“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眼睛会说话。”

 

岸边微波迎着朝阳摇晃,少女姣美的面庞散发着虚幻的光芒,他没忍住,抱住她就开始亲。

 

世界变小了。小如一颗石子。小如一个永恒的吻。

 

接着,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副白蒙蒙的远景,他感到那股自体内深处涌上来的热情似乎要喷薄而出,铿锵直上,刺穿令人晕眩的天穹。他从少女的发丝一路吻到小腿,呼吸也愈发沉重,胸脯起伏愈发夸张,哼出的鼻息像树脂沸腾时的咻咻声。而怀里这个少女,广大有如光明,浩渺有如黑夜,选择了承受他所喷发的一切,即便这必定会带来一些痛楚。

 

两人置身于这片广阔海岸之间,石秀感到自己被包裹着,潮水吞噬了他的全身,他顺其而行,忽然大脑放空,有一股力量自他体中放出,随着这些力量的溜走,他仿佛漫步于绵软的泥地,一步一陷,无法自拔。

 

他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存在着,是否在经历真实的事情,可他隐约预感到,如果自己放开怀中的美人,那么这种恍然领悟了生命奥秘和生存美妙的通透与灵气,这种仿佛与宇宙尽头相通的得意与快感,就会彻底消失。

 

于是他又一次抱着她重复刚才的嬉戏,也说不清是舒服,还是疲劳,是欢快,还是枯燥,是在岸边,还是在海底。

 

啊,随便吧,爱咋咋地,哪怕飞出这个宇宙都不是大问题。日月即刻陨落,星辰登时消散,天地化作粉齑!啊,要死了,但是又好快活,好幸福,好温馨,好暖和——难道他石秀,必须要平生历经苦难,感受到几乎死去,才能在最后获得这些美妙的体验吗?那他愿意现在就抱着她嬉戏至死,再不去想过去那些事情!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在至少第七次后,石秀才隐约感到怀中温软的肌肤变得冰冷,并逐渐变得透明,直至彻底消失。

 

眼见着海岸线那头迸发出了一道亮光,他伸出手步入其中,化作飞鸟铿锵而上,化作微风直达穹天,如愿以偿地扑向了宇宙之外。

 

世界消失了。

 

他睁开眼,痴痴地望着天花板。

 

旁边薛蟠骂着:“畜牲,还不快还我镜来!”

 

石秀这才慢慢转头过去,乜斜着眼睛,冷笑道:“你也配?”说罢,将刀就他项上一勒,杀倒在床。薛蟠已死了。

 

石秀却剥了他的衣服,自己穿上,一边插了尖刀,直出门入其他房里来。院里一个下人远远见到石秀,只纳罕道:“大爷的病恁地便好了!”

 

石秀认出此人是个惯会协助薛蟠嫖赌的伥鬼,于是也不应答,奔到跟前,一跤放翻他,按住喝道:“不要高则声!高则声便杀了你!”

 

那人虽已认出,哪里敢挣扎则声。石秀问道:“其他人都在哪儿?”那人指了方向,又道:“好汉,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石秀冷笑道:“恁地,却饶你不得。”三四刀把这人搠死了,砍下头来,一脚踢过死尸。

 

入来厨房,空无一人,正吃些冷食时,外头走进来两个人,还未看清石秀身影,就被石秀挺刀过来揪住,一刀一个,把这两个尸首拖放到灶前,径踅到别的房屋去。

 

原来这梨香院小小巧巧,约有十馀间房屋,人无非聚在前庭后舍,但凡被石秀认出了往日仗势欺压,帮助过薛蟠欺淫的,常伙同他聚赌嫖龘娼的,往日在他讨回月钱、饿得痛苦时取笑过他的,一个不留全杀了,无辜之人都放任逃走。

 

又拿一床絮被包了些顺到的金银钱两,冲入香菱所在卧房,大叫道:“里头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些事。”

 

那香菱吓得花颜失色,战战兢兢从柜边露出脸来,认出此人是当初为自己打抱不平过的,如今不知他好坏。

 

石秀道:“你且说,这金陵是你故乡么?你还有亲眷么?”

香菱支吾道:“我不记得小时之事了。”

石秀道:“恁地,我没工夫为你寻出路,你好自为之。”

香菱登时哭道:“好汉莫走!奴不是金陵人,原是姑苏人氏,只因小时被拐子偷走,奴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求救,只能对外说拐子系奴亲爹,用不记得小时之事来欺骗自己,好求个安慰。被卖之后的事,师父也都知道。至于亲眷,奴还记得父母娘家有人,都是田农……”

石秀道:“若是见着了,他们能认出你么?”

香菱道:“连拐子也常说奴大概相貌不改,熟人易认,且眉心胭脂记是从胎里带来的。”

石秀道:“你身上有些财帛么?”

香菱摇头。

石秀把方才包的金银都甩给了她,道:“此处非久留之地,你休收拾东西,莫要眷恋,我便要放火烧了这鸟院也。这院门直通大街,再也没人拦着你出去,若有时,我便杀。”

香菱纳头便拜,哭道:“师父恩情,奴终身难忘。”

石秀道:“我不要你拜,你也别自称奴,快走,快走!”

 

香菱再拜谢一回,出了门,上了街,回头再望一眼,忆起往日几个姐妹,不禁涕泣涟涟,扭头离去了。

 

这香菱原名甄英莲,其父已不在人世,其母依然在娘家,多年来未放弃寻访英莲下落。英莲使钱坐水路去了大如州,一路平安无阻。那甄大娘子对女儿日思夜想,苦寻多年,岂能认不出心心念的女儿?母女终得重逢——此为后话。

 

如今且说这梨香院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薛姨妈每日饭后晚间都来找王夫人,其女也有事没事跑去怡红院坐着,故皆未在家,逃过此劫。

 

石秀把梨香院点着,放起火来,虽然有人逃脱,却一个都不为薛家报知,早各自立命去了,等众人见着冲天火光,才知晓此事,忙去救火。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天,方渐渐熄去。

 

梨香院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只剩几堵黑墙摇摇欲坠,一堆尸体七零八落。其间一壁上写着几个血字:“杀人者,拚命三郎也!”

 

薛姨妈见状,痛不欲生。其女并不在意,说道:“俗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哥哥,妈你也是知道的,这也是他前生命定,活该如此。据我看来,多半他顾前不顾后的,引起了火,失了手烧起来的。那些下人自知失责,逃了的便写血字栽给他人,可见这些人也不为可惜。如今死的死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损了自己的身子。”

 

血溅梨香院一事传出,贾府乱上加乱。林黛玉听了,以为香菱也在身亡之列,不禁忆起曾经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与香菱牵手回到此馆。况且两人又有师徒之情,知己之谊,一同做针线,一同读书写诗,无关利弊,无关竞争,更无攀比算计。谁曾想,如今连这般清静洁白的回忆都付之一炬,化作云烟?

 

黛玉登时将腹中之药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地痛声大嗽了几阵,昏晕过去。

 

正是:断送花魂冷月雪,摧残鸟梦金秋霜。

 

那黛玉刚拢眼,便隐约觉着檀香浮动,眼前一阵云环回度,星精横飞,逐渐排出一条云径来。黛玉心下纳罕,只觉此地虽然陌生,却深感熟悉,便随直觉而行。

 

曲径通幽,云层叠桥。过桥入门,但见前方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不多时,那厢走出一个仙姑来,黛玉看去,更是疑惑:从未见过此人,为何眼熟如此!

 

那仙姑走来,冲黛玉笑道:“早听闻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生魂前来游玩,吾待妹久矣。”又说道:“当初妹子在此挂号,为还泪而下凡,如今泪未流干,露未偿尽,还不到魂归太虚之时。这时且坐一坐,游玩一回,便早些回去罢。”

 

黛玉依言而行,恍恍惚惚去太虚幻境里坐了几刻,又被送出门来,无可奈何,又不愿回贾府,只得游于离恨天之外。

 

正失落时,只听前方有人走来,却是两个青衣女童,黛玉不认得。青衣女童向前打个稽首,举口道:“小童奉九天玄女娘娘法旨,烦请花神移步。”绛珠岂不知九天玄女是何等人物,便随青衣去。

 

至大罗天,但见天光一色,金碧交加,香风拂拂,瑞霭飘飘。又行着,见座大林,青松茂盛,翠柏森然,紫桂亭亭,石栏隐隐,茂林修竹,垂柳夭桃,曲折阑干。转过石桥,朱红棂星门一座,香坞两行。跟着青衣,行不过一里来路,听得潺潺的涧水响。

 

看前面时,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杆。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茂竹,翠柳夭桃,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从石洞里去。过的桥基看时,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红棂星门。

 

入的棂星门看时,抬头见一所宫殿,果真是金钉朱户,碧瓦雕檐,但见:

飞龙盘柱戏明珠,双凤帏屏鸣晓日。萧墙粉壁,纷纷御柳间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卷虾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主家。

 

青衣引绛珠到东向一个阁子前少坐,举目望时,四面云窗寂静,霞彩满阶。不多时,青衣来引:“请绛珠仙子行。”引入门内,有个龙墀,两廊下尽是朱红亭柱,都挂着绣帘。

 

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灯烛荧煌。青衣从龙墀内一步步引到月台上,听得殿上阶前又有几个青衣道:“娘娘有请,请仙子进。”青衣入帘内奏道:“请至绛珠仙子在阶前。”又有御帘内传旨:“教请仙子坐。”

 

殿上喝声“卷帘”,数个青衣早把朱帘卷起,搭在金钩上。只见殿上金碧交辉,点着龙灯凤烛,两边都是青衣女童,执笏捧圭,执旌擎扇侍从,正中七宝九龙床上,坐着个手执白玉圭璋的娘娘。

 

看九天玄女时,果真宝相庄严,正大仙容。娘娘正坐龙床,声音缥缈:“请上前来。”

 

绛珠款蹙纱裙,慢移莲步,飘至床前。娘娘见她蹁跹袅娜,摇曳生姿,当真是悦目养眼,便道:“仙妹不必多礼,请抬起头来。”绛珠方才起身。

 

娘娘细看她形容,龙颜大悦,赞道:“早闻西方灵河岸上绛珠仙草,受天地精华,得甘露滋养,自是一等仙品,今日一见,果真冠绝瑶池,光耀紫府,三界无人能比矣。”又说道:“请仙妹与吾共坐。”绛珠起身拜谢,不敢推辞,依言坐下。

 

娘娘动问道:“仙妹因何在九重天上徘徊?”

绛珠道:“泪未偿完,功德未满,不得回太虚幻境;故友被害,血溅当场,不愿回凡间应对此事。”

娘娘道:“仙妹切勿自误。汝所言之事,乃吾麾下天慧星所为,并未戕害汝友。且看。”

 

说着,青衣去屏风背后,玉盘中拖出黄罗袱子,包着一卷书画。当下两个青衣展开画卷,绛珠拜受看时,却是甄英莲母女相认的画面。

 

黛玉见了此景,恍然大悟,既为她喜悦,又触景生情,更兼先前有人气她没娘,故意来刺她的眼,不免心头泛起百种思绪,没忍住流下眼泪。

 

娘娘道:“吾早遣人暗中庇护,故汝友甄氏女子一路平安,未遭任何挫折,又暗中点醒其母,使二人重逢。”

绛珠听了,纳头便拜,哭道:“娘娘大恩,无以为报!吾友终于盼到与娘再会,此时不益归天,纵便余生烧香敬神,恐怕也难补偿此惠。吾愿替她偿还这份恩惠,为娘娘献上薄力。”

娘娘点头道:“看来汝有此觉悟,甚好。吾正是有事相托,才作这份人情。”

绛珠道:“愿闻娘娘嘱托。”

 

娘娘便说道:“仙妹听了:

阳精之气化生上圣高真,冲静之气化生元君圣母,刚烈之气化生天丁力士,柔美之气化育万灵,相辅相成,各司其职,缺一不可。极柔无刚,极阴少阳,好比白茫大地无圆满;极刚无柔,极阳少阴,好比蓼洼水泊无生还。

刚柔并济,才生道行;阴阳合一,才生灵气。阳为天,阴为地,天地精神合一,方成乾坤。

吾早听闻绛珠仙子修成情情,乃古今第一至情至性,至美至爱,至阴至柔之人,时常思想与汝见面。因汝为灌溉之恩下凡,故未如愿。今见汝徘徊游离,进退两难,便遣人送至此处,托汝重任。

今有吾之帐下一百零八位魔星,皆是戴罪之身,且心魔未断,道行未安,玉帝暂罚下方,若想重登紫府,需借助阴柔之力修成道行,斩断心魔。望汝施展大爱,协助魔君去邪归正,修成道行,拉上苦海之岸,重登紫府仙班。”

绛珠回道:“臣必定牢记娘娘教诲。”

娘娘法旨道:“除此之外,吾另有指教。”

 

当下两个青衣又展开一本画卷,绛珠拜受看时,上面画的却是道教雷祖。

 

娘娘道:“此为雷部最高天神,应《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玉枢宝经》之旨,雷部三十六神将与一十八位散仙下凡降生,与吾势不两立,意欲阻挡一百单八将重登紫府。吾深感其害,碍于雷祖神力非凡,难压其势。

昔日,殷相比干因一颗七窍玲珑心,天生机敏聪慧,可凭肉眼辨忠奸,洞鬼神。汝乃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仙草,修得一颗八窍玲珑心,较之比干更多一窍,足以识破雷将的伪装与诡计。汝可小心辅佐,仔细发挥八窍玲珑心之才。”

娘娘又法旨道:“警幻所言功德未满,不得回天之事,汝不必担忧。若完成吾之所托,吾必提拔,教仙妹与吾共司大罗天。”绛珠听毕,再拜谨受。

 

那娘娘下了龙床,携绛珠之手,笑道:“仙妹初次到此,今后又要为吾解忧排难,吾当尽待客之道,携汝细游此处。”

 

说罢,带绛珠至一所在,檐前一面绛红漆木字牌额,上书四个大字,写道:“伏魔大殿”。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四边并无别物,只中央一个石碑,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趺坐,大半陷在泥里。那碑碣上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箓,道是:“遇林而起”。绕到碑后时,又有四个真字大书:“遇林而开”。

 

娘娘道:“凡间之碑对应魔星凡躯,遇洪而开;紫府之碑对应魔星仙格,遇林而开。洪即水,林即木也。水变海,为孽,木成林,为情,对应‘孽海情天’也。”

 

绛珠似有领悟,当下随娘娘指示,轻推石碑,果然底下另有天地,却是个万丈深浅的仙洞。绛珠进入其间,只见有九个大厨,每个大厨里有十二本册子,共一百单八本,皆用封条封着。

 

看那封条上,上首的写着:“天罡十二星正册”、“天罡十二星副册”、“天罡十二星又副册”。下首的写着:“地煞十二星正册”、“地煞十二星副册”、“地煞十二星又副册”、“地煞十二星又又副册”……

 

因地煞众多,黛玉便伸手先将“地煞十二星正册”厨开了,揭开一看,只见:

 

首页上画着阴风浊雨,有一件百花点翠皂罗袍沉在泥淖间。

后面画着一只赤褐色小蚤,被压在一锭金子下,正作反抗状。

后面便是一处悬崖,一个火红色狻猊熏炉正向下坠落,燃于空中。

 

黛玉看了一会儿,又去开了“天罡十二星又副册”,揭开看时,只见:

 

首页画着一片乌云浊雾,一条江水,有一阵黑旋风撞开云雾,正往江中投去。

后面画着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一个英俊男子,携带有二人,一齐向岸边回望。

后面画着几道暗雷,一条断头蛇,一只没尾蝎,困在雷阵中。

 

黛玉看至此处,心生不忍,转而去开“天罡十二星副册”,只见:

 

首页画着一只玉色麒麟,落在浊水之中。

后面忽见画着条雪白的鱼儿,身上多处伤口,深可见骨,尤自扑跳。

后面便是一只耗子精,摇身一变,成了个红枣脸美长髯的高大武将,竟有关羽之相,后面有一细髭髯的男子倒于地上,正掩面哭泣。

后面便是一对双鞭,正缠住一锭金子。

后面又是一簇鲜花,于浊雾中散落。

后面又画着一支没有箭羽的箭,射在空旷的雪地中。

后面又画着一座林子,有一对金色簪花隐于其中。

后面便是四道黄符,空然飞散。

后面画着一片血池,有一渔夫拔剑自刎。

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个船夫,身上缠着蛇鼠,正被啃咬。

后面又画着一群耗子精,叼着一网,狩猎一朵石榴花。

后面又画几道暗雷,一片阴霾天气,一朵凋零的翠芙蓉。

 

黛玉看了,黯然神伤,便又掷了,再去取“十二天罡星正册”,只见:

 

头一页上便画着一面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又有一湾明亮的江水,上方全是水墨滃染的乌云浊雾。

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个羽发纶巾的美男子,用铜链悬梁自缢。

后面又画着一所寺庙,外面江上潮声雷响,里面有一汉子独坐禅椅上。

后面忽见画着个青面野兽,正睡在一株枯木下,闭目静止。

后面又画一座道观,其中最隐蔽处有一道士,作掩面泣涕状。

后面又画一所寺庙,寺外一株枯木,又有一片飞雪,有一老人正独立木下,静待花开。

后面又画着一匹红马,一位手指烧伤的老人,老人伸手随马而去。

后面便是一处芦苇水洼,一只渔船,岸上一渔翁正目送船去。

后面便是一处花冢,其中一块秀石。

后面又是一片冷雪,盖着一点火苗。

后面又画着一片云天,一只青色燕子,随风飞远。

后面又画着两条枪,被埋在雪中。

 

黛玉看毕,不禁泪如雨下。回头一看,玄女娘娘已不见其影,洞窟内空旷孤独,吓得她忙往回走。不曾想一出洞门,睁眼便是自己卧房。

 

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膝,眼里落泪,好似木雕泥塑一般,一宿无法入眠。正是: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花魂默默同谁近?鸟梦痴痴为情浓。

Chapter 3: 【2】林黛玉投奔开封府,石元帅夜走金陵城

Notes:

悄悄卖一手凤黛别管了,玩一会儿百合别管了。

Chapter Text

话说这日宝玉来看黛玉,紫鹃正在回廊上做针黹。两人说笑起来,宝玉伸手去摸她,紫鹃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看她最近躲你还来不及。你不知道,上次她夜里不睡觉,天一亮就念着要走,说甚么恩情已还清,要离了你呢。”说着便走了。

宝玉听了,心中浇了冷水一般,魂魄失守,坐在山石上出神。雪雁经过,忽见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出神,正是宝玉,便回去与紫鹃说道:“姑娘还没醒,是谁给了宝玉气受,他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哪里,忙放下针线去找宝玉,又忙把他哄好了。

两人说到了黛玉身上,紫鹃道:“在贾府吃惯了,到时回去后哪里有闲钱吃这些。”宝玉惊问:“回哪个家去?”紫鹃道:“回林家去。”宝玉笑道:“林妹妹如今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回去找谁?你扯谎。”

紫鹃道:“我们姑娘是有叔父的,只是当年老太太心疼她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叔父的。纵使这里不主动送去,林叔叔也必使人来接她。你不知道,林家族中人各省流寓不定,林叔叔现在河南,听说也是个官人呢,将来必定不会亏待她。”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焦雷一般,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晴雯拉他回到怡红院中,谁知他发呆发热,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毫无知觉了。

那花袭人慌得去潇湘馆,气势汹汹,冲进来后一屁股就坐,又是冷嘲热讽,又是质问拿大。黛玉不与她计较,便叫紫鹃去怡红院看宝玉。

宝玉一把拉住紫鹃,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方知这是紫鹃说“要回林家去”引出来的。

众人正说着,有人来说林之孝家的来瞧宝玉了,宝玉听到“林”字,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她的,你只放心罢。”

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

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

这时,又有人来说林家的来瞧了,贾母急得拍腿道:“我才说了甚么!打出去就是了,你们存心不让我的玉儿安生。”那人低头怯怯回道:“说是林姑娘的叔父,派船来接她了。”

众人哗然,只道不信,再三动问,方知是实。宝玉像鱼似的在床上翻腾:“老太太可千万别答应!纵使你们要放林妹妹去,我也不依!”

贾母与王夫人无法,只得说先把林家人推掉,贾府不放人。这里宝玉也不肯放紫鹃走,便命紫鹃守着他,另派丫鬟去伏侍黛玉。

那头来访的林冠听了,便回说:“我暂住金陵,等哪天见到人再走。”

那厢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次日见紫鹃回来了,问其原故。因听说叔父遣人来接一事,又想到梦中的玄女,心想道:“想必叔父是娘娘麾下之人,也被托梦,便来接我了。”便回道:“你这几天也累得乏,趁这会儿歇息罢。”

紫鹃忙唤道:“姑娘莫不是要去见人么?不是我多嘴,我一片真心为你,如今那人自称是外省的亲戚,你这些年一直在这儿,见都没见过,怎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呢?”
黛玉笑道:“你也知道我从未外出?外人一概不知有我这么个人物,他要不是有来头,怎会知我姓甚名谁,还知道我的叔父在外省流寓,甚至知道我如今所在,找上门来呢?”

紫鹃答不上话,转移话题道:“我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如今老太太还明白,还硬朗着,你倒是趁早儿定了人生大事的要紧,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只怕你耽误了时光呢。俗语说的好: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你看宝玉,不过一句玩笑话而已,就为你要死要活的,可见他是真心留恋你了。至于那些外四路的亲戚,往年没见过他们,不也照样过得好好的?”

黛玉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道:“你这丫头今儿不疯了?在这儿胡说,又挑拨林家的关系!我若是与亲叔叔成了外四路,倒不知与别人要算作外几路呢?我明儿必让老太太把你退回去,再不敢要你了!”

紫鹃笑道:“叫我吃了亏,你有何好处?”说完后自去歇息,再没理黛玉。黛玉听了这话,顿时感到孤立无援。

正默然哭泣时,忽听房外传来笑声。黛玉听出是熙凤,忙拭去眼泪,亲自为熙凤挪椅端茶。

凤姐知道雪雁去怡红院探消息了,紫鹃不知为何不在,只留黛玉一个,便笑道:“我的美人儿灯,生怕你累坏了,哪儿肯要你劳累呢?快坐快坐。”于是携黛玉之手,两人坐在床上。

凤姐笑道:“到底是你这里清雅,宝兄弟那儿不知乱成甚么了,大家都记挂着他,倒把我们的林妹妹撂到一边去了,真是该打!”
黛玉微笑道:“我这里无碍,只是劳累你特地来看我,正愁没个姊妹来解闷。”
凤姐忙笑道:“那可不巧了,有我服侍你,还怕没人陪伴么?上次送了你几瓶茶叶,果真的如今越发有气色了,你既然爱吃,我把屋里的都送你。”

黛玉犹豫一会儿,说道:“我之前听宝玉提起,说外面有战争,好像是个叫方腊的,如今就在江南起义,不知真假。”
熙凤笑道:“这宝兄弟也真是的,自己常去外头走动,顽耍够了,倒回来给你带一肚子烦恼。”
黛玉道:“好嫂子,我只想知道这是真事么?”
熙凤回道:“莫要杞人忧天,这些哪是该咱们操心的,自有官军征讨流寇,金陵地大份大,还缺军饷不成?料那些贼寇也攻不到这儿来。便是真到了那时,还有我保护你。”

黛玉泣道:“好嫂子,我知道你来是打个花胡哨,打消我离开的心思。我其实什都知道,就连这些话会使你难过生气,甚至记恨,我也清楚。但此时此刻,做不出诓你的事。无论你把我挂在心上是出于利益,还是多情如此,我都不在乎。你素日极疼我,还是为了讨老太太的好,若非如此,或许会冷落我……若果真如此,你还会对我好吗?若方腊军到了家门口,你也不放我走吗?”

凤姐点头笑道:“好一个林妹妹,你恰好撞上我,但凡换个人来,你这招都起不了作用。要我说,若真到了那天,那当然该走。说白了,古往今来,打仗不就是为了抢钱、抢粮、抢女人?要是我们傻着不走,指不定被那些畜牲劫去怎么糟蹋呢!届时,国家都天翻地覆了,一切都将重新洗牌。若讨好你不得趣,我便懒于应酬你,这话不假,可如你这般当世无双的标致人物,又素是个有本领的,我一直看着你长大,与你无冤无仇,何必非让你走入绝路不可?”

说至此处,又转变脸色道:“哎,我都是打趣的!都说了,自有官军去应对呢,你何必去多想。那方腊我也听说一二,确实有声势,不过,我有的是法子保全,这点事儿不大,怎难得倒我!”又握紧了黛玉的手:“说好了,我会保护你,你有甚么担忧的,只管托付于我就是了。”

黛玉笑道:“嫂子,实不相瞒,与你初见时,就觉得你华丽风光,好似神妃仙子。你聪明伶俐,无所不能,不愧是咱们闺阁英秀。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几年,哪怕只有过短暂的惺惺相惜,那也够了。”

两人四目相对,都未说话。黛玉不知她为何噤声了,便轻声提醒道:“二嫂子。”

她听到了“嫂子”这个词,不知怎的,心里为之一动,但又不是单纯的被认作长辈的得意,更有一种黏稠与酥麻,就像是身处酷热濡湿的盛夏,忽然有风钻入袖口,比起清凉,最先体会到的还是满身黏汗被刮过的奇异感,令人手脚酥麻,冒起鸡皮疙瘩。

王熙凤又细细打量黛玉,见她形体娇弱,玉肢慵懒,纤腰恹恹,大有不胜之态,并且刚才似有满心交托、服软示弱之意,于是十分受用,觉得自己威重令行,在黛玉心中颇有地位份量。

凤姐得意洋洋起来,一时情冲心热,竟要伸手去抱她——想这林妹妹当年入府时不过六岁,如今已有十五妙龄,自己也算是伴她长大的呢!快十年了,还没有抱过她。

即将碰触之时,黛玉脸色怔变。凤姐只当她是不想肢体接触,及时收住了。

黛玉惊道:“我刚才听到了什么,倒像炮响一样。”凤姐笑道:“你又来了!这深院里哪儿来的……”话犹未了,却也隐约听见了声响。凤姐也变了脸色,安抚道:“你先别怕,我去看看,回头再来望候你。”忙离去了。

话说那宝玉自上次病好后,尚有悲感,又忆起薛蟠,心想道:“到底是这等重大的事,不去看一遭说不过去。”便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得空空落落的,不觉大吃一惊。

问了几个老婆子,原来自从薛蟠那事后,薛家母女也没有通知,连夜把值钱的东西抱着搬走了,再没回来。宝玉听了,怔了半天,更添了悲感,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

于是闷闷不已,想去找黛玉相伴,忽听见隐隐约约一阵轰隆,似炮响一般,大惊失色,跑去潇湘馆,不期遇见才出黛玉房门的凤姐,两人打了照面。

熙凤道:“宝兄弟,你才好了,又四处猴闹,太太那里惦记着你呢。”宝玉不知不觉就流下泪来:“我要去找林妹妹。”熙凤笑道:“林妹妹身体不适,我才哄好了,你又去招惹甚么?改日再说吧。”

宝玉听了,心下大惊,寻思道:“以往我当众要拉林妹妹说话,她也会上来成全,可方才这番话,分明是有意拉开我们,这是怎么了?”

这宝玉一连几回受惊,不免垂头丧气起来。回去躺着养病,又觉得不安,总有些不祥的预感,却说不上是甚么,只能提心吊胆地合眼,失眠了一整日。

看官听说:但凡古今欲登皇位之人,无不讲究“君权天授,名正言顺”,若非以天子之名,难稳帝位矣。
陈胜吴广借“大楚兴、陈胜王”之碑,安受命于天之名;刘邦以蟒蛇附身、斩杀白蛇之论,巩固天子身份;后世洪武帝亦在《即皇帝位诏》中,称成吉思汗为“天命真人”,元朝建国乃“为天下主”,大明乃“上天眷顾”、“天下之号”。可见受命于天、君权天授、名正言顺之重矣!

如今方腊于宣和二年秋发动起义,自称“圣公”,意欲建立南国,岂能不为名正言顺而发愁?忽有一日,有一商人家,无父无兄,只剩母女两个,来投方腊,报说金陵贾府宝二爷衔玉而落、应运而生之事,正中方腊下怀。方腊大喜,纳其女为妾,即刻发兵金陵。

方腊一路势如破竹,官军无一能敌,尽皆缴械纳降。江南无主,四下慌乱,兵戈匝地,人民逃窜,城门昼闭,百姓有倒悬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方腊破六州五十二县,戕平民二百万,所掠妇女自贼峒逃出,倮而缢于林中者,由汤岩、椔岭八十五里间,九村山谷相望。烟生四野,日蔽黄沙,男啼女哭,万户惊惶,死尸朽骨,堆积成山。

那王熙凤得知金陵城门已破,城内昏乱。布衣工农,绫罗公孙,都杂在人队里挨出城门,到于郊外,各自奔行。便立刻遣人去叫林冠,使计偷将林黛玉送出贾府。

凤姐冲黛玉说道:“我说到做到,曾许诺过你的,必不会失信。这贼寇冲进来,可不会管咱们是谁,能抢的,能杀的,能奸的,岂会放过?宝兄弟真个犯病了,始终不肯松口放你走,哪管你下场如何?他明显没长心眼子。偌大个国公府,真遇上了外敌,直接人仰马翻,毫不成个体统了,赵官家更是纸糊的。事到如今,竟也没个人能帮我们……”说着,不免冷笑起来,“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虽然一切都付诸东流了,可谁能说得准以后?来日你我若有缘分再聚,说不准还能东山再起呢!届时你可别忘了我呀。”

黛玉心领神会,说道:“嫂子说得是,我都记在心里了,来日再会。”凤姐笑道:“路途遥远,妹妹亦自珍重。记住,活下去!”

两人洒泪挥别。

政和四年,一个夏日的傍晚,大地仿佛一块穿孔黑碳,在闷热的雨幕中持续升腾着肮脏的蒸汽。很快夕阳西下,冷月高照。

石宝带着劈风刀,骑着瓜黄马,拎着酒葫芦,漫步在寂静的金陵。灰亮的月光混着飘飞的细尘颗粒,如同未经过滤的皂角水,正在马蹄下流淌。

木栏挡在前方,石宝想绕进去,谁想一只狗突然走出来,扭动着两条蚯蚓似的又细又丑的腿在附近徘徊。这是只夹不住粪门的老狗,屎尿掉了一地。

石宝翻身下马,拽开大步蹿过去,把老狗一脚踩死。狗嘤嘤了一声后,骨头咔嚓断裂,鲜血喷出,横尸在满地的内脏里。粗糙的狗毛上沾满了屎尿血,瘦弱凹陷的胸脯还在抽搐,舌头吐在外面,颤巍巍地贴着泥泞的土地。见这丑畜牲还在有气无力地吐芯子,石宝又踩了一脚,把脑袋踩成一滩扁肉,这才放心地翻身上马。

夜风送来甜津津的血腥味,夹杂着刺鼻的尸臭。黑黢黢的雨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空气中充斥着害虫与伤寒菌。石宝早就习惯这种气味了,就像用鼻腔去感受自己的嗝,或者说在茅司里用刷子鼓捣自己的屎,怎么也不会嫌弃。

雨越下越大了,石宝并不在乎。

行不多远,一个大汉的身影渐渐移近了。浅白的月光照得清楚,大汉穿一身猩红色的直裰,腰间系一条虎筋打就的圆绦,脖子上挂着一条七宝璎珞,玛瑙和玫瑰都散发着漂亮的色泽,手中的浑铁禅杖也在雨中反光。

石宝下马行礼,喊了一声邓元觉大哥。

石宝问道:“拿到那块玉了吗?”邓元觉回道:“早到手了,费了我好多力气。本以为抓错了人,不是说是个公子哥衔玉么,怎么抓到个婆娘?搜身后才发现,原来胯龘下还是有鸟的。”两人大笑,一起下坡,走入室内。

方腊等人都在里面,司天太监浦文英正守着一个箱子。

浦文英打开箱子,耀眼的光芒顿时迸发而出,如同凝固的血水在旭日东升时反射出一百种光谱的颜色,比未经人手触碰的夜露还要无暇,比挥舞时的宝刀还要壮观,比迎着顺风的船帆还要轻盈。这世界顿时变得宛如天鹅的前胸一般柔软且甜美。

方腊像猎狗嗅到了鹌鹑似的一动不动,呆滞地看着箱里的宝玉。宝玉照得室内尘粒如漫空运转的行星。其中一颗行星划过,在他的脸上陨落了。

方腊将其拿起,痴迷地说:“夸父就是为了这个才追日的。”接着,他把宝玉递了出去:“你们也看看罢。”

邓元觉接过,看了一回,赞叹不止。石宝几番推脱,不敢冒犯,好一会儿后才被劝住了,仔细观看。

通灵宝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上有五色花纹,背面文字闪闪发光,仿佛昭告天下的起笔:“一除邪崇,二疗冤疾,三知祸福”,正面写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石宝连连吐舌:“这根本就是自带天命的传国玉玺。”

方腊拿回通灵宝玉后,只顾呆看。他已经完全忘却了被烧杀抢掠的江南,忘却了牺牲过哪些爱将。他为这捏在手心的神鬼之力而迷醉,为了克制濒临失控的兴奋,只得咧着牙齿去咬指甲,那声音仿佛是冰层正在碎裂。

几十个军士聚在方腊身后,试图从缝隙里窥见通灵宝玉的风采,就像住在冰层附近的黑色爱斯基摩人挤在岩盐壳中。斗室内不断传来咬指甲的哔哔剥剥的声响。

半晌后,方腊道:“开始准备登基吧。”

Chapter 4: 【3】杨制使大闹村店,鲁智深邂逅黛玉

Notes:

红楼原著里林如海是老来得子,黛玉五岁的时候他就五十岁左右了,而水浒里林冲刚出场就三十几岁。因此我改动了一下林如海的年龄,不是老来得子,比林冲稍微小一点,是英年早逝的堂弟

Chapter Text

林冠携带林黛玉一路北上,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于路客店内打火安身,终于到了开封城。

话说林冠乃林冲之义子,本名林动,在禁军中跟着林冲学习枪棒,后偶然救了林冲娘子的性命,夫妇两人感激他,又刚巧同姓,便收作义子,改名为冠。

林黛玉之父唤作林海,表字如海,本贯河南开封人氏,乃林冲之堂弟。兄弟二人自小殊途,一个只爱耍枪弄棒,一个只爱诗词歌赋,自林父去后,如海便辞别堂兄,只身下江南来。后林冲担任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如海中了探花,娶史老太君之女贾敏为妻。

这林冠自见了林黛玉人品出众,模样绝美,心中似有所失。又兼陪同半月,同情她的身世,心生怜爱之情,何况他也不过二十来岁,便起了呆意。两人认了兄妹,林冠一路上不敢碰触一下,不敢直视一眼,毕恭毕敬,生怕逾越亵渎,惹得黛玉不快。

两人弃舟登岸,入得开封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辏集,车马骈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诸物行货都有,端的整齐。

林冠不敢耽搁,直奔林府,谁想府门紧闭,四周寂寥。林冠向街坊邻舍询问,方知林冲在这大半月期间的遭遇,只今已休妻而去,刺配沧州。岳父张教头一家早回乡去了。

两人暗叹时乖运蹇,无可奈何。胡乱住了些时月,突然听得林冲落了草,正在梁山泊上,又与林冠书信一封:“现今也算定居,只是难以过活,虽不忍心教你们一同上山受累,但也实在无去处,若不嫌弃,可来梁山泊完聚。”

林冠道:“如今无家可归了,只有梁山泊才会接纳我们。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快走吧。”

两人取路投山东来,马不停蹄赶了几日,上了一座山冈,路过一个酒店,扑鼻而来浓酒香。那林冠口中流诞,教黛玉在轿中等候片刻。

掀帘入内,灶边一个妇人问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林冠刚叫了一瓮酒,便一个大汉大踏步竟入来,向对面的桑木桌凳座头上坐了。

林冠看他时,生得虎体狼腰猿臂,健壮威猛,可又满脸愤懑,脸上老大搭个青面胎记,面凶眼厉。

青面大汉身边倚了朴刀,叫招呼的妇人取了两角酒和肉。不多时,上来一道切片鱼,汤汁明亮似铜镜,鱼片宛如初雪覆苍苔,鱼肉软滑鲜美。一盘上桌,顷刻无余。

那大汉不见酒来,敲桌催促。一个后生却来赔笑:“酒方才都卖完了。”大汉心情一沉,冷笑道:“卖完了?这酒味儿是凭空来的?洒家不是你能诓骗的。与俺吃了,一发还你银子!”

正论口时,那大汉忽然看见林冠桌上一瓮窨下的好酒,风吹过香。大汉喉咙痒将起来,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你这厮好欺负人!说是卖完了,其实怠慢洒家!”
后生忙道:“客官休要焦躁,确实无酒了。”
大汉焦躁道:“你这话却是放屁!休要引俺性发,否则拿你这厮试手!”
那后生缩着脖子道:“小人做生意的,怎敢无故怠慢客官?”

林冠心知不好掺和,抱起酒就走了。后面那汉掀开门帘,大步跟来,摁住林冠肩膀,说道:“你先别走,和你说话。”林冠冷笑道:“哪儿来的无赖?这是我用银子买的,你过来招惹甚么?”那汉冷脸道:“你把酒买了,洒家要不到酒吃。”林冠道:“你自己想办法!”那汉道:“你留下。”

林冠暗暗使力,却挪动不了半分,不禁心虚道:“汉子,你当我是好拿捏的?告诉你,我正要去投梁山泊,我义父可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的好汉,说出大名,吓你一跳!梁山好汉你也敢招惹?”

大汉那里听话,掀开便要豪饮。林冠上来阻止,却被一拳打翻了。店里后生与打手见这边动静,纷纷赶来,尽被赶打一顿,个个倒地喊痛叫苦,半晌无人爬起。

大汉笑道:“甚么好汉这般没见识?这一路险山险水,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到处强人出没,专候你这类不知天高地厚的。看你年轻,有些胆子,洒家也不要你性命,吃你几口酒就是。”

妇人赶紧上前来讨钱。大汉道:“先赊着。”说了便走。那妇人只得叫苦。

却说此时林黛玉在轿中听得动静,似有打骂声,又半日不见林冠回来,自然心中不安。黛玉情知非礼勿视,因此又等了半晌,依旧不动,倒是声音渐渐没了,只得款露玉葱,掀开纱帘一角,把眼觑看,却正瞅见一个青面大汉出手打人,赶忙放下帘子,吓得一颗心犹自七上八下地响。

谁想那一眼,正引得那汉回头。也是命中注定,合当有这事,那汉隐约瞥见,又没瞧清楚,总觉着不畅快,便要赶过去看。心里恍然想道:“反正人都打了,账都赊了,难以收场,不如就做极端,想怎样便怎样,发泄一通。俺正满腔晦气,方才没打爽利,只那几口酒,又如何熬得过千里万里的流浪,如何填得满一路失志的愤闷!”想至此处,恨得咬破下唇,拳里尽是热汗。

大汉挺了手中朴刀,用刀柄拨开轿帘,叫道:“里头那人出来!你也和方才那厮是一伙么?如实招来,不为难你。”半晌不闻动静,又焦躁道:“别怪俺没作提醒!”

黛玉心中祈祷菩萨,没响应,求天问地,没奈何,只得强打精神,答道:“方才那人是我兄长,他并无恶意,且请饶他这一回。”

林冠勉强爬起,冲那汉叫道:“你这厮好不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的!”那汉怒道:“我自问她,干你甚事,闭上那鸟嘴!”林冠道:“你这鸟人胡乱打人,抢人财物,又敢把言语伤我!”

那汉听得大怒,便奔林冠而去。眼见着两人又要闹起来,黛玉情知林冠已败,不是对手,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虽已吓得珠泪连涟,也忙出声拦道:“光天化日欺男霸女,是何道理?你要与他动手,不如冲我来!”

那汉听了,沉默片刻,回道:“方才听那厮说你们要望梁山泊去?洒家姓杨名志,也曾和梁山泊有交集。你且报上名来,做个相识。”林黛玉把帘子甩下,说道:“才欺负了人,转头就忘了一样,谁要与你相识!”

这话由黛玉之口说出,虽然声音斯文,弱如游丝,却好似在杨志心里敲了一下木磬,唤出许多过去苦事与复杂思绪,卑的,傲的,刻薄的,潇洒的,委屈哀怨的,自暴自弃的,一发沸腾在胸膛,翻滚在额门。

杨志沉吟片刻,猛然大怒,喝道:“你这泼妇又知道甚么!洒家不是你能撩拨的!对你好言好语,你倒来看不起洒家!你有几个胆子,也敢来笑我!”说罢,提刀要来杀人。

手起之间,却见里头坐着一个年轻少女,生得袅娜婉转,身段绰约,娇滴滴、轻柔柔,只是姿态恹恹,面向里歪着。

林黛玉听他方才这番话,当即明白他是在撒气,心想:“这人好生奇怪,没来由这般疯癫!必定是上冈前遭遇了什么,以至郁闷暴躁,性情不定。方才我话重了,实在失策,真该慢慢理会才是。如今我可不是独自一人,也得顾到他人安危,小心为上。”

于是强打精神,把手绢攥得紧紧的,说道:“我哪句话在笑你了?你想杀人便直说,却要在动手前栽赃一把,何苦来?你是想做给大家看,为洗耻辱而杀泼妇,搏得个快意恩仇的名声,传给江湖好汉听。可我又做了什么,倒成了你口中的泼妇,成了美名的垫脚石?我们自吃酒歇息,谁招惹你了?难道不知人在做,天在看?你若真是个好汉,需知扶贫怜弱,天地良心!”便背过身去,肩膀抽抽搭搭地呜咽起来。

那杨志也不打话,将刀柄搁她肩上,想使力拨转过来。林黛玉只顾将脸埋在绢巾里。杨志道:“你倒勇敢。男的,俺倒是欺了,却没打算霸占你,你也别栽赃,就算俺们两清了。”于是挪开刀,转身下轿去了。

待脚步声灭,黛玉才小心翼翼抬起脸来,探出身去,不见大汉身影后才放心,忙下去扶林冠起来。

林冠始终低着头:“幸好那汉不做别的甚么。都怪我技不如人,这般软弱。”黛玉道:“别这样说,错的不是你,真正该怪的是主动害人的臭男人。”林冠愧不能言,只是把地上人都扶起来,主动帮忙要清扫酒店。

眼见着林冠进店去了,黛玉刚到轿边,要把行李取下。忽听背后声响,心下一惊,转头过来,只见青面大汉正立在身后。

两人都见着彼此。林黛玉禀气柔弱,禁不得委屈,登时浑身失力了。

杨志有些脸红,说道:“跟俺过来。”林黛玉只当他转变主意,定要杀人埋尸,不由得又鄙又怕,连腮带耳都红涨了,指道:“不是说两清了?大丈夫说话,却又翻悔?这便是你要的好汉之名么?”

杨志道:“你伶牙俐齿,不和你扯。俺要上山去探路,你以后就跟俺走。”黛玉哭道不从,本欲取发簪自尽,却被拍掉发簪,欲咬舌自尽,又被刀柄卡在唇中,不能如愿。反抗不了,自杀不得,求救无果,只能被强拉上山。

两人走至松树林间,暑气难耐,那黛玉不堪其害,且哭得心口疼痛,便倒下去了。杨志摸她额头,烫得厉害,只好先去林子里歇着。把她扶到树下,到溪边去舀水,回来已不见人影。

原来黛玉听得他远去了,强忍着起身要逃。杨志既要探路,可见也是头一回上山,不明地理,亦或见她弱不禁风,独自在林里胡乱走动,定然活不长久,干脆放任不管了。总而言之,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便是身体到了极限,也得放手一搏。

林黛玉凌波微步,摇摇欲坠,故意挑无规律的路线,乱绕了两刻钟,硬撑到最后,实在力尽了,渐觉天旋地转,不期一个踉跄,却是被甚么绊倒,当即如燕斜柳倾,飘落在地。

展眼望去,却见一个胖大魁梧的和尚。林黛玉吓得彻底晕倒过去。那和尚脱得赤条条的,正坐在松树跟头乘凉,林黛玉当时头晕眼花,不能细辨,因此没见着伸出的腿。

和尚本已半入梦乡,忽被闹醒,以为是强人到此,便抓起禅杖,不料却是个陌生女子。和尚心想,她不是被追逐欺压,便是自哪处匪窝里逃出来的,俺如何能袖手旁观?见她面色不对,便伸手触摸,果然是中了暑邪。

和尚眼里全没有男女避讳,更不受俗世羞耻所绊,只想着她浑身病热,就要脱她衣服,让她一同纳凉。

正要把那衣裳褪下时,却嗅得一股清香,纯美非常。他心生疑惑,四处嗅探,发现这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和尚一把便将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心里想道:“看她衣着不凡,又熏了香,绝不是贫苦人家。”

接着脱至胸边,香韵顿时更为迷人,如水浸全身,使灵魂澄澈,可浣尽百日心愁,荡清十年胃尘。毫无疑问,少女体香对他的吸引力远赛寺庙檀香。

正要把头低下去时,背后又传来动静。和尚再度拿起禅杖,转过身去,见面前陌生男人也生得高大威武,脸上老大一搭青记,好生凶相,便当他是剪径强盗,于是跳将起来:“你是哪里来的?”

杨志一听他说话,想道:这人也是关西口音,俺和他是乡中,先问一声。便叫道:“你又是哪里来的?”那和尚也不回话,抡起禅杖就飞奔打来。

杨志一来见那和尚刺着花绣,当即视作剪径强盗;二来见他对林黛玉心怀不轨——世人皆知,和尚僧人最容易反噬,个个都是色中饿鬼;三来这秃厮无礼,他正嫌没地方出气。

于是也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和尚。两个就林子里缠斗起来,好比两条龙竞宝,一对虎争餐。

当时杨志和那和尚斗到四五十会合,不分胜败。那和尚卖个破绽,趁他招空时,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道:“且歇!兀那青面汉子,你是甚么人?”

杨志放下朴刀,心想道:“这和尚真个有本事,手段高,不似绿林出身,俺只刚刚敌得住他。”又思忖片刻,答道:“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
和尚笑道:“在东京卖刀杀了牛二的?”杨志不打话,只指脸上金印。
和尚放下禅杖,说道:“却原来在这里相见。”杨志道:“不敢问师兄是谁?缘何知道洒家卖刀?”
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便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花和尚。”

杨志心下冷笑:“又是找茬,又是噼里啪啦一长串,装个狗屁!”面上却笑道:“原来是老乡,俺在江湖上多闻师兄大名。师兄不是在大相国寺里管菜园么?如今何故流落到这里?”鲁智深道:“一言难尽。”

刚要长话,便被杨志拦下道:“不是洒家失礼,只是那地上女子却是俺一个亲眷,不知为何冲撞了师兄,还望师兄可怜她病重,把她还我。”智深道:“俺怎会加害大哥的亲朋?只是她已受了暑,不如就在此纳凉,等余气退去。”

杨志也没理由推脱,两个就林子里剪拂了,坐在松树根下,备细说彼此过往,过了一夜。

第二日,杨志就路边捡了个粗长的藤条,故意在林黛玉面前扬起来,笑道:“下次得把这个随身带着,你要走就抽你。”

林黛玉深恶痛绝,说道:“你要真是好汉,就一刀了事,横竖我也不怕的。死个痛快,也算告慰先祖。”

杨志冷笑道:“俺没死成,自然不会让你死。你别闹着休命,跟着我就行。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先活着。俺不图你财产,也不要你性命。若日后真有了告慰先祖时,再慢慢理会。”

智深在旁听见,已清楚了八九分。这当口,黛玉见杨志旁边站着个魁梧和尚,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皂直裰背穿双袖,青圆绦斜绾双头。鞘内戒刀,藏春冰三尺;肩头禅杖,横铁蟒一条。鹭鹚腿紧系脚絣,蜘蛛肚牢拴衣钵。嘴缝边攒千条断头铁线,胸脯上露一带盖胆寒毛。生成食肉餐鱼脸,不是看经念佛人。

黛玉心中叫苦:“捅了匪窝了,一个比一个可怕。”赶紧把眼挪开。

那鲁智深主动打话道:“娘子暑风好些了么?”林黛玉道:“多谢好汉关心,已能走动了。”智深道:“你也别叫好汉,显得生疏。”黛玉答应了一声。又问道:“好端端的,恁地中了暑邪?又一个人在林子里乱转?”黛玉只顾摇头。

“你姓甚么?”
“林。”
“叫甚么?”
又摇头。
“家里排行第几?”
“就我这么一个女儿。”
“哦,你叫林大姐。”
“若是好汉乐意,这样称呼也好。”
“大姐怎么不回父母身边去,却在这里?只你一个,你不去尽孝么?”

杨志听鲁智深先叫“娘子”,后叫“大姐”,心里暗暗冷笑。

黛玉道:“家父家母都去了,只剩叔父一个亲戚,如今义兄结伴同行,欲投他而去。”智深便问:“你叔父又是谁?”

杨志打断道:“俺们昨日都赶了好几里路,又斗了一场,如今颗米不沾,又是疲惫,又是饥饿,总在这座林子里闲着也不是办法。”鲁智深道:“洒家先前见山下有一家酒店,不如权且去停宿歇息。”

黛玉忙道:“正是,我的兄长也在那儿。”智深笑道:“还等甚么?洒家便与他做个结拜弟兄。这路段强人出没,险要得紧,定护你安危。”

杨志欲言又止,想到原本是单独把林黛玉带走,这才过了一夜,又得回去店里,心愿落空了,不免怅然若失。

Chapter 5: 【4】孤月夜杨志争辩,宝珠寺鲁达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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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三人来到山下,便有一人站在店门口,早望见杨志,抡起胳膊叫喊:“就是你这厮白日里闹我们的地盘!我正找你,你却回来讨打!”便拖条杆棒枪奔将来。

杨志立脚住了,正要取出朴刀来与他斗,却被鲁智深拦住。智深道:“都不要动手!”那人认出智深,收手道:“兀那使朴刀的大汉,你可通个姓名。”

杨志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兽杨志的便是。”那人撇了枪棒,拜道:“莫不是东京殿司杨制使么?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杨志扶他起来,问道:“足下是谁?”

那人道:“小人原是开封府人氏,乃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人都唤作操刀鬼曹正,那灶边妇人便是小人的浑家。不知制使缘何与鲁师父共同来此?”

两人便把松树林的事说了。曹正道:“既如此,请进去说话。”众人回屋,请杨志并鲁智深坐下,置酒食相待。

那林冠也在,以为林黛玉被劫遇害,哭得昏天黑地,尚未清醒,众人便来替他抹胸口,锤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不昏了。林冠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认出了杨志,刚要发作,众人赶紧把来龙去脉说了,他才停息。

林冠朝曹正道:“没想到你竟是义父的徒弟,看来在此相遇也是缘分。我是林教头的义子,这位是林教头堂弟之女,我二人正要去投奔梁山泊,不想路上得遇兄长。”

杨志大惊:“你们竟然是林教头的……”话尤未完,智深指道:“你先前唐突了教头的亲眷,且与她赔个礼。”

杨志手忙脚乱过去,支吾道:“俺出于一时冲动,险些酿下大错。”
林黛玉正眼也不看他:“其实就是强抢民女。”
杨志把头垂得更低了:“以后必尽全心尊敬你,绝不再犯。”
黛玉笑道:“是再不对我一个人犯,还是再不对所有人犯呢?”

杨志却被问住了,说不出话。智深叫道:“这有甚么犹豫?别人问你,你便答应。”

黛玉冷笑道:“也不知道是真的犹豫,还是被戳穿坏毛病,心虚了!”
杨志忙叫道:“洒家从无那种毛病!”
黛玉道:“以前没有过,只是这回萌芽了,幸好让鲁大哥止住。”

杨志自知理亏,只一味低头,不再言语。鲁智深摇头道:“这厮也不爽利,不敢直面过错。”

当下林黛玉回客房歇息,其馀几人商量去路。

曹正道:“小人早听说王伦那厮心胸狭窄,容不得人。许多人传说,林教头在山上,受尽那厮的气。林教头连自保都顾不得,何况家眷一齐去投?制使与鲁师父都是如此人才,何必去走那一趟冤枉路?此处不远却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唤作二龙山,山上有座寺庙,唤作宝珠寺。如今寺里住持还了俗,聚集四五百人打家劫舍,为头那人唤作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可到那里入伙。”

当下四人拟定攻打二龙山,便要次日行动,今晚且先歇息。

深夜时分,窗上托起一盏素酒也似明月,映得室内皎洁。杨志独坐床上,不禁触景生情,思潮缠绵。

“隔壁就是她的房间……”他的思绪渐渐飞远了,“俺确实脑子没转过来,应该像那秃厮说的,直面过错才是。当然,现在想再多都是马后炮了……不知道她怎么看待俺那时的表现?俺应该现在再去赔个礼么?之前围着的人太多,不好发挥,还是得私底下才能畅所欲言,明早又不能单独相处了,所以现在是个好机会……可是,她肯定正在睡梦中,就这样深更半夜地找上门,只为了说两句好话,是不是太莫名其妙了?反倒弄巧成拙,教她为难……也罢,就赌这一回,要是她醒着,俺就实话实说,要是她睡着了,俺回来就是,反正就这几步路。”

于是出门去,不料正撞上鲁智深,两人面面相觑。

智深问道:“你来找人?”杨志点头。智深道:“你之前如何在众人面前向她赔罪?却恁地出尔反尔,洒家现在便与你再战几百回合!”杨志道:“俺并非要出尔反尔,只是放心不下。”智深道:“你与她又无深交,放不下甚么?”

杨志道:“俺是想,明天攻打二龙山必定得手,俺也算个山寨之主了,有一方地盘,有粮有房有田,料这一带人也不敢来冒犯,所以……”智深道:“有话直说,谁鸟奈烦!”

“我想让她做压寨夫人。”
“哈?你之前认识她?”
“难道还必须得找出个青梅竹马来当压寨夫人吗?”
“你很了解她?”
“以后有的是时间去了解。”
“不是两厢情悦,怎能强逼凑对?”
“洒家并不打算强逼,只是有这个心愿罢了,所以先来熟络一下,循序渐进,不行么?”
“你凭甚么看中她?”
“俺是个粗人,也知晓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就是看她容貌!”
“对。”
“你不能看些别的么?”
“身材,衣着,性格,气质,都看了,而且她是林教头的家眷,俺与教头也算兄弟一场,这难道不是亲上加亲的美事么?”
“你难道不会看良善美德么?”
“当然也看啊,难道看了外在就不能看内在了?被外在吸引,再慢慢认识内在,这不冲突吧?”
“生辰八字?”
“关爷屁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俺们都是孤儿。”
“你这厮可是作怪,肤浅至极!”
“怎么肤浅了?”
“洒家始终认为,应当以内在为重。”
“哦,那你是觉得她的内在不行咯?”
“你放屁!”
“那俺们没有区别。”
“如何没有区别?洒家是看……”
“行了,你高尚,你更有内涵,你是真好汉。现在俺可以敲门了吗?”
“只看容貌就是肤浅,容貌迟早会衰老。”
“那趁衰老之前,俺赶紧敲门。”
“你眼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没有,怎么?”
“你!”

正相争时,房门开了一道缝,传来林黛玉睡意朦胧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吵什么?”二人退后一步道:“实在对不住,俺们不说话了,你且安心去睡。”

 

次日晌午,林黛玉正在教曹正的浑家理鬓描眉,林冠回来备说:“杨制使搠翻了寨中好几个,鲁师兄一禅杖把那邓龙的脑盖劈作两半个,寺前寺后五六百人都来归降投伏了,如今两人做了山寨之主,正在上面置酒设宴庆贺。”

黛玉听到他说把人脑袋劈开,吓得心跳如雷,缩在妇人怀里不肯抬头。

林冠劝道:“义父如今自身难保,俺们两个去投,恐怕徒增负担。便是教头知道了,也会同意暂居二龙山的。权且在这二龙山过一段时日,教头得了空闲时,自然来接我们。”林黛玉听了,反驳不得,只得一同上山来。

看那三座关时,端的险峻:两下里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寺前山门下立着七八个小喽罗。

当下众头领自与喽啰们摆桌贺宴,分班列次,几百号人只顾大鱼大肉,耍枪弄棒的,拼酒打鼓的,三拳两谎的,放声歌唱的,顽不尽光景,说不完快活。不在话下。

林黛玉走了山路,一身怯弱,只在禅房里将养。

鲁智深回宝珠寺禅房里。他做梦了。

梦里杨志说:“那地上女子却是洒家一个亲眷。”他啐道:“亲眷个鸟!你当俺是好骗的吗!”杨志被他喝走了。

接下来是智真长老:“智深啊,你要记得五戒啊,不要杀生,不要偷盗,不要邪淫,不要贪酒,不要妄语。”他回道:“早就犯了个遍。”智真长老被他吓跑了。

他扶额,啊,该死,怎么可以这样?兄弟,长老,你们别走,我没有那么想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追上去,却被绊倒。抬起头来,眼前竟站着一个白得可以照亮黑夜的少女,独立花荫之下,正幽幽怨怨地哭泣着,惹得林里一时纷乱。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这一哭,竟引得花溅泪、鸟惊心,那附近的草木砂砾都为其美貌而肝肠寸断,树苔夜露俱不忍再听,宿鸟栖鸦都忒楞楞飞起远避,舍不得见她难过。

他躺在地上,始终仰视着她,忘了站起来。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连同脑海中的兄弟和长老的形象,也是经不起推敲的,只有被体香勾引后痴迷酥倒的心情是真的,只有想把脸埋进乳龘沟里的躁动是真的。

少女像一面镜子。这样的一个少女,娇滴滴地立在泥泞的闪着雨露微光的水坑中,成为整个深黑色的森林中唯一的一道浅白色风景。雨夜,这样的一个少女,吹弹可破的,在泥泞中傲立的,如同在玫瑰木上生长出来的,绝代姿容的,在黑暗中发光、在风刀霜剑中怒放的,十五妙龄的,少女。

大雨在高大的树木之间活动,在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根枝桠上跳跃,在每一寸泥土中翻滚,如同鲜血在人体里流动,如同某个阴魂不散的男人在少女的面前晃动——哪个阴魂不散的人呢?肯定是杨志吧。他妈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啊!

Chapter 6: 【5】林黛玉真情纱窗雨,鲁智深大战玉香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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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且说林黛玉客居二龙山,忽有一日,清风气爽,众女伴约着去池塘看鱼,黛玉因天气转暖,身体渐愈,便应约赏景。

这二龙山虽不算鬼斧神工,却也颇得山情水韵,有分教:
乱径蛇蟺,云影缥缈游荡;高阁远悬,飞禽环佩玎珰。
草色倚深寺,锦树懒牵夜露雨;花阴连禾田,绿水婉挂木桥烟。
昼间明亮,日轮横扫三千里;夜里澄清,月明如水浸楼台。

这边姊妹成双成对,好不和谐,又兼景色怡人,可谓无忧无虑,惟有林黛玉看见这个景儿,反自触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自小寄居亲戚家中,饱经风刀霜剑,近又离别宝玉,一路目睹江南惨状,被此时乐景所衬,恍如梦中,岂不心伤?不觉落下泪来。

曹正浑家见了,笑道:“千金小姐有甚么值得伤心的?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俺们这些历经苦辛的平民还没哭,比你还惨呢,你倒先哭上了。俺们也过得不好,就不像你恁地小气。”

林黛玉也自后悔,便忙拭泪笑道:“看你们这般好兴致,我一时感动,不想倒扫了大家的兴儿。”

众人笑道:“谁说齐了?分明还差个主心骨呢!”那妇人笑道:“我且问你,那日杨头领在店里还有话没说完,你不等他便抢白,是甚么道理?”黛玉不解其意,妇人道:“他说以往从未对女子有心思,见了你就不知为何如此,你说,他那下半句还能是甚么?你要是等他把话说完,好做个山寨夫人。有了你这个女头领,今日才算聚齐了。”

林黛玉红涨了脸,又有妇人赶上来趣道:“若是论样貌,自然无人配得上你,恐怕得到天上去找那哪吒太子才算一对儿了。不过,若是论门第,杨头领是三代将门之后,武侯杨令公之孙,也曾中过武举,做过官,只不过英雄没落;你出身书香门第,大家闺秀,身份高贵,只不过家道中落。无论落草前还是后,你俩都是相配的,不是么?好汉配美人,自古都是佳话,这一点也是配的。再一个,这山上遍地是没婚配的汉子,你一走出门,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你呢,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粘住,你不早靠个好男人,岂不任人冒犯?还是说你看上另一个头领了?但鲁头领可是出了家的,虽然也是豪杰人物,却不好还俗。你说是也不是?”

黛玉挣着要走,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杨志。黛玉为避嫌,赶紧转身走了。杨志也不理那些人,直追去。黛玉倚在树荫下,见他追来,忙又藏在树后。杨志赶上去,她又退几步,两人绕着宝珠寺走了大半圈。

那林黛玉花身柳骨,已走得香润眉畔,鬓湿腮边。无力再躲,便立住脚道:“你有何事,直说便好。”

杨志也是两眼闷火,说道:“你们刚才的话,其实俺都听见了。”黛玉道:“既然如此,你又不解释,径直追赶上来,可把事情闹得更大了,倒叫我也不好说,以后不便与姊妹来往。”杨志低头道:“俺没料到这步,是俺失策了。”黛玉叹道:“这却也是你无意造成的,或许也是我多心,你切莫自责,否则坏了心情,你的兄弟们也跟着难过。你找我是要说什么呢?”

杨志这才抬头道:“林兄说要给教头写信,问你有甚么要说,一并写上去。他先前比试输了洒家,还在躺着,所以叫俺过来。”黛玉方才回头道:“那我写好了便送去。”杨志道:“洒家方才害了你,帮你递信是应当的。”

黛玉笑道:“这有什么的,谈得上‘害’么?我听说你是勇猛过人的杨家将,怎么只看见你低头弯腰了?”

杨志看着她,说道:“我也是人,我会感动,会紧张。”

黛玉以手抚脸,眨了眨眼睛,问道:“感动是为何?紧张又是为何?”

杨志思忖后说道:“洒家确是杨家将后人,只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如今落草此地,边庭之事实现不得了,封妻荫子已成奢望,但至少……或许能实现奢望一半?实不相瞒,俺见到你时……”

黛玉忙道:“我刚想好了信,这会儿还没磨墨呢,你找个时间再来拿吧。”说罢,转身走了。

黛玉走至转角处,不期迎面碰上一人,险些儿撞上,只见一幢伟阔的黑影,倒唬了她一跳。

智深道:“你吓甚么?”黛玉道:“原来是大哥,我方才以为撞鬼了。”智深道:“鬼有甚么好怕的。”黛玉道:“其实也没有怕,方才出神罢了。”智深道:“天色黑,你早去歇息。”黛玉道:“大哥也早歇息。”

鲁智深目送她离开,没有再说话。

当夜,鲁智深吃醉了酒,再一次做梦。梦里又看到了她,还是不穿衣服。

少女用那含情脉脉的眼睛凝视着他,始终微笑着。那笑容仿佛被大自然洗涤过,美极了。这一刻,他希望能够脱得赤条条的,在这双眼睛里游泳。他从少女的眼睛中看出了美,看出了生命力,看出了自己内心深处还没被磨灭的对异性的那份期待。

感受美令他感动,感受生命令他跃跃欲试,感受期待令他热血沸腾——佛性不允许心动,更不允许情爱,但这种期待是有血有肉的,所以并不属于佛性,而是属于人性。与其说现在的他失去了佛性,失去了那份庄重严肃的平常心,倒不如说他现在是被人性的强悍所绊倒,被人性的美妙、神秘、深奥、有趣、活色活香所迷倒了。

第一眼看到她,他就吓了一大跳。智真长老说过,日后必修成正果,只是尘缘未了劫数未尽,由此可见,她就是劫数之一,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她根本不是一个女人,她简直就是一道闪电!

他的荷尔蒙在躁动,某种根植在血肉里的意识正在觉醒。他用理性去面对她的眼睛,又用感性去审视她的身体。情感上,他想在眼睛里无拘无束地漂流,本能上,他想把脸埋进那道又香又深的乳龘沟。他伸出手去触摸,林黛玉也不抗拒……

雄鸡一声天下白。

鲁智深扶着额头下床去,清理好一切后,始终心头不快,便出门去闲步赏景。

恰逢杨志也散步至此,智深多跟了几步,见他望林黛玉那边走,本来觉着无趣,却猛地想起确有书信一事,当下犹豫起来。

且说那头黛玉回禅房去,到掌灯时分,本欲卸妆,至镜台揭起袱子一照,方想起近日精神恍惚,懒于梳妆,便把袱子盖好,也不敢关灯,径去睡了。

心血不足让她时常失眠,已经好几年没有睡过完整的觉,每天都会在三更半夜惊醒。噩梦不断纠缠着她,多得堪比陈醋缸边缘里爬生出来的蛆。

林黛玉又一回惊醒后,想起自己四岁失去弟弟,五岁失去母亲,未满十岁失去父亲,如今又失去宝玉,故乡战乱,颠沛流离来到陌生的山东,忍不住哭了。

回忆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转,耳鸣声也不停歇,夜晚的温言细语根本压不倒这尖锐的絮聒。耳鸣盖过了周围所有,泪水也模糊了眼帘,她反倒平静下来,渐渐被睡意带走了。

睁开眼时,天已大亮,黛玉下床洗漱。当时洗了手,忽地有人敲门道:“在么?”这声音却是杨头领。

原来这落草后与深闺大院不同,没有金枝玉叶的规矩,况且黛玉是孤身落至此处,故而无人服侍,有来访者也无人传报。

林黛玉掀了门帘一角。杨志道:“洒家来取信。”黛玉道:“昨日回来便歇息了,还没写呢,请头领稍等。”杨志道:“这时才起床?也罢,俺等着。可以进去坐么?这天色要下雨。”

黛玉便挪了张椅子,请他上坐,又向案上研墨蘸笔,走笔写信。杨志道:“记得夸一夸俺。”黛玉笑道:“这是为何?”杨志颇不自在地转过脸去:“给林教头留个好印象……”黛玉道:“那我可要告状了,就说你上山时怎么欺负我的。”杨志哼了一声,回道:“哦,反正俺说笑的,你要告就去,俺也不稀罕!”便抽身摔帘离去。

黛玉见了,心想道:看他似有表白之意,可我们尚未了解彼此,他这般接近,未免显得轻浮,不可信任;何况他有些怪病,总是缺少分寸,言语颇为无礼,方才又甩脸色离开,实在缺少尊重,不好相处。

林黛玉细思一番后,眼见着天色暗了,连忙书写完毕,放下纸笔。只见窗外树影深沉,山阴渐没,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几声鸟叫时近时远,风起得热,摸着纱帘飞入室内,吹得人心郁闷。黛玉触景生情,心有所感。

一时又响起敲门声,黛玉问是谁,门外鲁智深道:“洒家来问些话。”黛玉方掀帘挪座。

鲁智深见她两靥生愁,芊体含娇,有捧心蹙眉之态,便问道:“俺搅扰你了么?”黛玉摇头,依然不敢看他。智深道:“贤妹休如此见外,先前洒家唐突了你,不料你却是俺兄弟侄女。既如此,俺从此后亦将你作亲人看待。”于是又备说与林冲的交情。

黛玉听说他在野猪林救了林冲的事,这才叹道:“大哥别误会,我敬你武艺高强,又是一山之主,怎会嫌搅扰?只是此时烦闷,实在不能强颜欢笑,应该怪我连累你也不好受。”智深笑道:“甚么道理要你强笑?如今洒家好比你的亲兄弟,谁敢拦你?要是烦闷,随便摆脸色,谁敢说个不字?”

黛玉笑道:“我只顾怕你,躲你,谁知这几日下来,竟觉你是这山上最温柔的,往前是我偏见,误会至今。如今大哥又特地来关心我,这教妹妹如何报答呢?”

智深道:“洒家一看便知贤妹有心事,既算至亲,怎能不管?先前见杨兄弟在这边徘徊,进来后又走了,不知他有冒犯你么?”黛玉道:“这事不该怪他,昨日让他不久便来取信,可我回房就歇了,一字未写,这才让他白走一趟。”智深道:“原来如此。洒家近日闲出个鸟来,不如为你走这一遭。”

黛玉便收整了信,递与智深道:“这样也好,我见方才杨头领似有不悦,兴许这时还气呢,不好再去烦他,劳烦大哥爱惜相助。”

智深听了笑道:“你的杨头领不爽利,你自送信,关他恁地,这厮倒先不满起来了,他一个外人说的算甚么鸟话?你也是个痴人,偏要上心,只把他的话作耳边风,纠结作甚?洒家明日就去与他理会,教他来赔罪,若他不听时,吃俺二十禅杖。”

黛玉笑道:“大哥好是粗鲁,只是我真正在意的却不是这个。”智深道:“有话都对俺说。”

原来这林黛玉素来有痴病,若是被爱一分,就要回馈十一分,此时因感智深心好,便真情流露,说道:

“哥哥,只怪我方才看这雨落,自己犯愁。这里往来无人,如此寂寥,虽偶有姊妹相伴,却治不得心病,况且又偏是深山古寺,怎能不教人泛悲?如今有个未曾谋面的叔叔,正要投奔他,却遭遇许多事,近几日越发觉得身上病痛了。如此种种,怎能不心烦?

其实我也觉得杨头领粗鲁失礼,可细想一番,若让我过去那些体面亲戚男子来,使他们家道中落、自小流浪、他乡打拼、无法读书识字,他们又能长成何样呢?杨头领若不多长几根刺,又怎能生存长大?他也努力了,只是生活环境、读书条件、先天出身、以往经历,都决定了限度,所以我对此前嫌弃他而内疚。

除了内疚外,又很纠结:如今我也落草上山,会常和大家相处,若不多加体谅,往后日子怎生长远,岂不自添烦恼?想来我以前深居闺阁,与大家是截然不同的思路性格,恐怕被人耻笑,所以我现在更怕走错路,说错话,丢林家的脸了。”

这林黛玉言语殆尽,已是胸闷气紧,头晕体乏,娇喘微微,便懒恹恹地歪在床上。刚想拭泪,忽见智深正直盯着这边,顿觉倾诉过多,失了体统,一时羞得脸涨红潮,眼飞朝霞,连脖颈都红殷殷的。忙将手绢遮面,说道:“都是妹妹乱说的,快忘了罢。”

智深道:“你要俺忘了,便记不起个鸟来,你要俺记住,便一字不落?好没道理。”黛玉又急又喜,急是为方才失态,喜是为他果真倾听,说道:“是你说算至亲的,人家只是认真对待你的话,才拿你当正经人,就要取笑人家了。”

智深道:“贤妹如此好情义,取笑作甚?以后有烦难直说,绝不教你受气。如今既是兄妹,你也该报上名来了。”黛玉道:“不好直说,怪那个的……”智深笑道:“却又作怪?不算至亲了?”

黛玉道:“闺名怎能随便告人?说出去,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智深忙道:“洒家怎会算计这些!只是图个舒敞来往。”黛玉道:“正是,哥哥是快意至上的好汉,倒是我格局小了,犯了无心之错,真该向你学习。”智深道:“快说快说!”

黛玉笑道:“一个绿林的林;一个黛字,上头是人旁代,下头是黑大汉的黑;一个玉字,是山大王的王加一点兵器。”鲁智深也笑。

两人临窗观雨,互剖心绪,智深坐到雨停才走了。

是夜,鲁智深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这次是熟悉的酒窖。

智深大喜道:“好酒!”便扯开脚步,顺着酒香一直迳踅入去,似拎包袱般拎起那酒桶,仰头吞吐起来。

那桶内酒无休无止,他头都抬得累了,不见些许减少。他把桶拿近了些,想看里头如何,却没抓稳,咣的一下被酒桶闷头盖住。那桶变成弥勒袋,将他卷入其中。

里头黑压压的一片,前方隐约有路,不知尽头。他一步一颠地往前方挪,走得不耐烦了,也不见任何光源,况且酒涌上来,便要发作,对着黑黢黢的墙壁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大叫道:“直娘贼,再不放洒家时,揪出来便杀了你这鸟人!”又解下绦,把直裰带子扯断,脱得赤条条的,抢入洞深处去。

行不多时,远远望见彼岸一点白光。望着光处,拽开脚步奔将来。未得一里多路,渐渐看得清了,却是一个皎洁的少女。他当即酥倒,只得傍着黑墙蠕动,试图逃离。才退几步,后面传来柔软触感。

黑墙壁间又闪出白光来,少女形象逐步成形,正冲他微笑。很快,又有一个从墙内走出,躺着的少女也过来,三个人像见着饵料的鱼儿一般靠过来,温暖柔滑的乌发与香细的手指贴着他粗砺的皮肤游弋着,触感如淋甘露,让他起了一身疖子大小似的疙瘩。

林黛玉抱住他的胳膊,迷人的黑眼睛自下而上瞄他:“哥哥,为什么不理我呢?”另一个林黛玉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吐气如兰:“你好久没来陪妹妹了。”第三个林黛玉主动倒入他的怀里:“哥哥,你真的不爱我吗?”

他忽然发悲:“男大当婚,女大必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这是他亲口对刘太公说过的。可惜,这句话终将在她身上应验,却和他这个出家人八竿子打不着。

突如其来的暴躁冲上脑来,他一把将林黛玉掀开:“离我远点!”

林黛玉弱不禁风,被掀到在地再也无法起来,抽抽搭搭地哭了:“人家做错了什么呢?”他听了这话,无法反驳,后悔不已。

最后一点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换作平时,他根本不会去欺负弱女子,不可能去推搡,更别说这可是他恨不得一辈子护着的女人……做出这种动作的根本不是他!到底是什么促使了这种转变?是梦境本身的颠倒荒唐与不稳定性,还是根植在他心灵深处的不为人知的想法?他的心灵深处,他的心、他的心……简直就是刑房、简直就是牢笼啊!这座囚禁了千千万万个危险隐患的暗室正在接受上苍的考验,那些经不住温香的就快要分崩离析的镀锈栏杆,已经无法阻止里头的思想犯了。杀人放火的话,这座牢笼尚且能关住,偷盗贪酒的话,更能轻易控制,唯独思想和感情不行……思想和感情,那可是连朽木顽石的躯体都能钻进去的东西……

“哥哥不需要纠结,”被他推到地上的少女反而冲他微笑,“五戒已犯四戒,既然注定不是看经念佛之人,又何需惧怕呢?”

他不敢直面回答。他要选择躲在这名为美梦的绝对防御里,悄悄地用行动做出答复。

这时候,梦很安静。全世界只存在他和林黛玉两个人,只存在悠远的清香和撩人的娇喘。他要以林黛玉的美丽形象为寄托,度过这段浑浑噩噩的烂醉时光。

眼前的林黛玉在视野中渐渐模糊,变成了一团白肉,像一颗玲珑漂亮的珊瑚,倾斜着,闪耀,移动,拱起,回环,摇曳,翻舞,然后滚落,消失了。他什么也无法看不清了,只能隐约听到她细嫩的雪肤产生的摩挲,听到她迷离的足音,听到她销魂的娇喘,听到她欲求不满地叫他哥哥。那呼唤声越来越响亮,如同漫山遍野的梨蜩在他的脑子里嗡鸣不绝。黑暗无尽的隧道里,满是林黛玉的回声。满世界都是林黛玉在叫他哥哥。林黛玉不打算放过他。四周单薄冰冷的墙壁忽然就像癌症病人的肝脏一样肿胀起来,直到变得大如孕肚才停止生长。数不清多少个女孩从孕肚里渐渐显形,而后坠落在地。随后,她们变得愈发清晰,愈发鲜活,逐渐转变成一个林黛玉的形象。

全世界都变成了林黛玉。林黛玉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的每一帧闪动里,在纱窗花纹投射于地上的影子里,在竹叶叶面上因阳光直晒而升起的蓝烟里,在每一阵微风的搏动中。林黛玉的眼睛就是夜晚,林黛玉的嘴唇就是天山。就在他仰起头看林黛玉降生的那个瞬间,天地就朝他扑了过来,发出一声虎啸,将他淹没。于是一切狡辩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些最真切、最猛烈、最热情、最原始、最蛮荒、最本能、最迷人的情龘欲与心愿。

几个时辰后,一阵普照大地的光将他从沼泽中拯救出来。

床上除了他以外,就只有一滩无处可去的散发着栗子花香的精液,和一束经窗户过滤后呈平行四边形的金色日光。一个象征着破灭之于美梦,一个象征着起始之于生活。

Chapter 7: 【6】杨志酸解英雄结,黛玉娇谑好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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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林冠自从被杨志撂倒,养了好几日才走动,因年少气盛,满心不服,总缠着要比试。这日寻不见杨志,心里盘算道:“莫非是去纠缠妹妹了?这厮又不安分,看到时我们父子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于是连忙跑去捉人。

那边林黛玉正望着篱花远山在描画呢,回道:“往日常见他路过,今日还没见人影,兴许就在附近,再找找看呢?”

林冠本想提醒她莫要搭理杨志,不想才踏槛过帘,便闻一阵幽香扑来,只能迷迷糊糊地点头咂嘴,一并连话都听不清了,失魂落魄地出了门,哪里记得提醒之事。

黛玉落笔后,又题诗一首,审了一回,觉得美中不足,便丢去炉里烧了,把来重画,又看出新的不足,自思道:这就对了,就怕看不出来。于是再度铺好纸张,备好笔墨,趁兴而画,但有看着不好处,即刻焚烧,不觉间竟画了几个时辰。

纱窗透出月光来,黛玉忽见外头树荫子下坐着一人,不是杨志却是谁?心想:“弟兄们找了他一天,怎的躲在这儿?看他垂头静坐,半晌也不动弹,莫不是睡着了?”又想道:“昨日雨露未干,深夜湿冷,他又穿得单薄,便是鲁大哥来了,保不齐也会着凉,这山上没有大夫,若得了病可不好受……男女避讳固然可惧,可又不能为了条条框框而视若罔闻。”又踌躇了半晌,才带了件披风出门去。

原来这二龙山易守难攻,官兵许久不曾来,山上连日无事,众人不是舞枪弄棒消遣,便是相伴看深山幽静,宫观寺院,闲走乐情。鲁智深常睡在宝珠寺,杨志却过不得,只静了几日,便闷闷寻思道:“俺又不是出家人,五戒与俺何干,总看着这些佛相的眼睛也不自在,搞得心头莫名慌,好像真成信佛的了,洒家也算个寨主,如何过得越来越不快活!”

于是整日买醉,愈发低迷丧气,有人叫他一同顽耍,他也不理,反倒说话难听。山上人都知道他性情怪癖,向来没有朋友,出于名分上请了他几回,客套完后便再不同他计较。杨志本期望鲁智深来同自己说几句话,谁想说了几句,反倒越发自觉比不得智深,又少不得比划武艺,占不得上风,真是自找没趣,两人的交情不增反减。

杨志终日被心魔纠缠,没有释放处,不想搭理林冠,也不想投身山寨事务,便独步溪边,倚着朴刀,低头看那镜花水月。忘情时,忍不住伸手触摸。

当下苍苔露冷,夜风不止,溪水正寒,虽是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的当不得。杨志腾的把手抽回来,水中残月却已被搅乱,不多时,又静静地浸在水中,不再动了。

杨志叹息了一回,合上双眼,却始终无法入睡。不想水面上隐约飘出一个身影来。杨志余光瞥见林黛玉轻手轻脚的,不免想笑,却不作声张,赶紧合眼,当没察觉。黛玉站在十步开外,拾了颗石子,往他那头飞去。石子咚的一声,溅起水花,却不见杨志反应。

黛玉心想道:“他是个风吹草动都警惕的人,合眼都不肯松开朴刀,现在却一动不动,看来真是睡了,只是不知为何偏到我这儿附近来?”又想:“说到底,这里是他的山寨,他只凭心情,确实不好捉摸。”一面觉得自己管不得,不好管,一面又可怜他会着凉。如此拉扯了半日,还不见杨志动静,这才深信他睡了,最终还是可怜,怕他回头伤了风,冻出病来,便要拉他一把。

黛玉将披风取了,盖在他身上,因担心披风脱落,且羞于面对正脸,于是将披风反系,只作幅巾一般,在颈后打个结。杨志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心里喜气洋洋,却不作声。

黛玉很快觉得肌骨寒冷,转身要回房去,不期被拉住衣袖,忙挣开道:“拉拉扯扯的干什么!”杨志把披风扯下,递还她:“洒家可不像你,耐造得很。”黛玉又道:“纵使你是金刚,只穿一件衣裳在水边坐一夜,也必定叫苦了,何况昨日下了雨,湿气未散,你再要拿身体耍笑,若染了病,教别人为你担心烦恼。”说罢,自觉失态,当即红了脸,将披风塞回给他:“谁担心你!”忙要回房去。

那杨志一路跟着。眼见甩不掉他,黛玉气道:“你有何贵干?”杨志回道:“你为何要担心俺?”

黛玉叹道:“我是见你受寒受冻,关乎身体安危,所以不忍,可你追着不走,我要回房去,你也跟着,可真真胡闹!且别说这不成体统,便是不管体统,我们也只算一般相识,不该作此举动。你怎么从不放尊重呢?”

杨志听了,扭过身去,背朝着她,坐在阶上,说道:“洒家从未与女人打交道,以前怎地待人,现在也就这样,没想恁多。”

黛玉道:“你要一直活在以前吗?”

杨志沉默半晌,说道:“那你又不肯给洒家机会,每次劈头就骂洒家,还要去告状!俺其实也想改的,但总被你骂,心都冷了,也就懒得去改。这次你告状了,林教头指定生恨,俺没了机会。”

黛玉听了,实在忍俊不禁:“我哪里要告状了?你不信就去鲁大哥那儿打听,把信拆开来看,何曾骂你一个字?没想到我一句顽笑话,你当真恼到这时,以后可再别这样了,否则遇上说话比我更重的,你岂不当众大哭起来,叫大家都来哄你?”

杨志嘁了一声:“谁要哄了!俺才不可能这般丢脸!”又低了头,嘟囔道:“原来你把信交给他了……也对,他是大哥,比俺强……不像洒家,送花石纲失陷了,送生辰纲被连累,指不定在给你送信的路上就被害死了,也没人在乎。”

黛玉道:“怎么忽然说这种话?”杨志道:“你知道原因。”黛玉哭笑不得:“我怎么会知道呢?”杨志道:“俺早说了几回,你自己不记得。”黛玉道:“真是我的不是?还望头领点明。”

杨志跳起来,转身喝道:“不是说了几次么!还要怎地说与你才行!在黄泥岗说了一回,在曹兄店里也说了,前几日也说了,你还要听几次?俺对你有意思!这够了么?说好了让俺去送信的,你要是不信任,何不明说?却一声不响地交与别人!”说完,早涨红了脸,脖子青筋也暴起。方才还不觉得,这时话音落完,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转回身去,心里郁闷,哼了一声:“现在你满意了?”声音又慢慢小了下去,“却将俺面子哪里搁……”

此时黛玉也羞得说不出话,退后几步,以绢掩面,红着脸道:“你,你这该死的,胡说八道!弄出这些混账的话儿来欺负人家!”

杨志气笑了:“洒家本来不说的,你却让点明,洒家若是撒谎,你指定责怪忒虚伪,如实说了,你又骂混账。只是长了张嘴,就恁地为难,俺这辈子也不开口了。”

说得黛玉也嗤的一声笑了:“这可不敢,你可是头领呢,弟兄们都需要你,你若不发话,这山寨怎么长久?”

杨志受用这话,把眼去瞟她,又要躲,又要看,压着嘴角道:“这可是真心话?俺不信!”

林黛玉笑道:“洒家若是撒谎,你指定怪洒家忒虚伪,这下如实说了,你却又不信。”杨志也忍不住要笑出声。

原来这“洒家”是西北厮杀汉用语,鲁智深与杨志都说陕西路话,故自称洒家,两人有时故意用方言交谈,教林黛玉听了也一知半解。黛玉对南北差异早有上心,觉着有趣,故有意要模仿。

杨志道:“你学枪棒都比学这个好,快改过来,女人家自称洒家,多不像话。”

那手绢后头却吹出几声轻笑:“洒家偏不。”

杨志嘴角抽上抽下的,心里却还想着:“明明是她让俺受了委屈,俺又没得到好处,凭甚么笑?正该在气头上,若是这样就笑了,显得俺的脾气好没分量,教她觉得俺是好哄的,日后就随便开玩笑了,全不把俺的委屈放在眼里!”于是冷笑道:“既然不,那你就找你的鲁头领去,反正连送信这事也得他才能办。”

林黛玉笑道:“何必这么孩子气呢?”

杨志笑了一声:“你说这话可得考虑好了,俺比你大多少,又比你走过多少千难万难的路?俺若是个早成家的,儿女都和你一般大!”说罢,又红着耳朵喝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黛玉道:“既然这般大了,还要我来哄,岂不更羞?”

杨志喝道:“谁要你哄来!”黛玉转身就要走。杨志又喝道:“谁要你走了!”

黛玉道:“这里没有鲁头领,我照你说的,去找他便是。”杨志气得牙痒,急得脑热:“你要呕死俺!俺再不夜黑时来你房门前了,你切莫去找他,至少今晚不要!”

黛玉道:“要是再多些头领就好了,你和大哥都孩子气。”杨志忙道:“别别别,不来了不来了,两个就够了。”黛玉道:“这样你我都可以多些朋友,这山上只鲁大哥待人好,常来找我解闷儿。”

杨志冷笑道:“他可以来找你,洒家就不可以。”黛玉道:“谁敢拦你呢?”杨志沉吟片刻,又道:“你又不想见,俺去作甚?每次都被你骂一顿。”黛玉笑道:“可别冤枉人,方才说的都忘了?分明是你不尊重在先,我又不会什么十八般武艺,要不那样时,岂不真成了她们说的那样,任人冒犯了?”杨志听了,觉着有理,点头道:“那以后洒家都改了,你会改观么?”

黛玉笑道:“这就对了,其实换位思考并不难。依我看,你是杨家将出身,江湖闻名,又有一身好武艺,更是打下这二龙山的功臣,固然够好了,只是还未尽善。以后你常记着换位思考,多体谅他人难处,还不知会怎样受欢迎呢!”

杨志喜气洋洋,笑道:“借你吉言,只是比不过你的鲁头领。”却猛然想道:坏了,真成被她哄好的了,好没出息,会不会被江湖好汉耻笑……转念又想:算了,就这样吧。

林黛玉笑道:“你们兄弟如此默契,我不敢轻易点评了。那边说‘你的杨头领’,这边说‘你的鲁头领’,原来你们想的都是一样。”

杨志一听,冷笑道:“默契么?俺和他两个谁也看不上谁。”黛玉问道:“鲁头领怎会看不上你?你因何对他如此偏见?”

杨志不情不愿地说道:“洒家与他斗了一场,却没分出胜负。俺是为了出气才和他斗的,却略逊一筹,不仅没出气,反倒落个没脸。嗯……俺有点介意这个……”黛玉笑道:“你和他较劲至今,就为了这个呀?”

杨志道:“岂会恁地简单!只是你没发现罢了。”黛玉听了,作倾听状,忙道:“什么有趣的,我正闲着呢,快说来解闷儿听听。”

杨志笑道:“俺报上官职,说是东京制使的便是,他回的甚么?‘延安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瓮声瓮气地学起来。

黛玉道:“原来如此,东京对延安,制使对提辖,还比你多了个老种经略相公帐前,真是比下去了。但我想那不过是无心之言,并非计较。”

杨志冷哼道:“他就是计较!他都不计较了,那谁还计较?他不仅要拼武艺,拼职衔,还要讽刺!俺刚说是东京的制使,他偏说牛二之事拆台,笑话俺只是个刺了金印的犯人。他说他三拳打死了镇关西,甚么镇关西?俺自小流落关西,学得十八般武艺,一身绝学,也没自称过镇关西!后来俺才知道,原来只是个杀猪卖肉的屠户。他必定把那郑屠当作狗一样的东西,不配叫作镇关西,可却偏在俺面前承认这个名号,哼……也对,说打死了一个卖肉的,哪有说打死镇关西来得有脸面?还炫耀那身花绣!他既如此不留情面,要与俺竞争较量,那俺也回敬过去,便点破他在大相国寺的事。他笑话俺只是个逃犯,俺难道不会笑话他是个管菜园的么?谁又怕谁?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俺们从来不是你看的那样平和。”

黛玉道:“他真是个好人,为人潇洒,你何苦陷在里面出不来?”

杨志哈哈大笑道:“好个不出闺门、不晓世道的小娘子,你别看他生得粗犷,其实脑子灵光得很!见识可不比俺少!他要是心贼起来,把你抹干吃净了,你还要给他说好话!他那是趁你松懈时来套近乎,知道你门户关得紧,所以平时不管,只看准合适时机再进去!小心些,你的好哥哥要拿你作人肉馒头,不会冷落了你。”

林黛玉听这话说得直白又下流,登时红了眼睛,啐道:“你这该死的,果然信不得你,刚才和你说的,全成耳旁风!你若是见不得我有亲朋好友,干脆一刀抹了我才算干净!”

杨志听了,也不当回事,心想道:他自姓鲁,你自姓林,哪有半点亲缘关系?真要动手时,谁管那些口头的花哨?你也是天真,他说甚么,你就信甚么?算了,她毕竟是养在深闺的人,和俺们不同,俺也别揪着不放了,都怪俺自己倒霉,本以为山穷水尽时,忽然遇着恁么个顺眼的女子,该是时来运转,柳暗花明了,却不想频频受挫,可见俺始终时乖运蹇,就认命罢。

于是阴着脸道:“好吧,洒家错了。这不是慢慢在改么?总是要个过程的。俺曾说过,既然俺没死,也不会教你死,所以你大可放心,俺最近没有跳崖的心情。”

林黛玉嗤的笑出声道:“从古至今天性怪癖之人甚多,倒还是第一次见到把跳崖当闲乐的。阿弥陀佛!别的心情都好,只是可再别有跳崖的了,否则大哥也会伤心的。”杨志道:“他不可能为俺伤心,他还在计较。”黛玉道:“他倒是个大度人,只要你不计较……”

一语未了,杨志高声喝道:“俺们胜负未分,你却总要偏心他!只他大度,就俺一个小气?凭甚么非得是俺不去计较!凭甚么不能是他刻薄在先!”

黛玉笑道:“我就说你孩子气,还不承认?这么愚钝,还说比我多走许多路?羞!”又拿手指在脸颊上比划。杨志吃她这一笑,不觉神魂早荡,又恨又爱,把眼盯着却说不出话。

黛玉道:“其实你也大度,真论起来,你竟然样样都好。大度人就办大度事,当然该你先不计较。可得小心了,若是被他抢先来讲和,又落下风,那才叫分出胜负呢。”

杨志便渐渐红了耳朵:“你以为编些客套话就能哄骗,洒家不吃这套!俺懂得先发制人,才不需要你教……”

Chapter 8: 【7】鲁智深偶入天境,美绛珠初渡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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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日鲁智深背了包裹,藏了书信,要离二龙山,曹正来劝道:“这算得了甚么,值得大哥亲自去?小弟愿替为前去。”智深却道:“洒家既已许诺为她走一遭,必定亲行,你自回去。”曹正便不再劝。

智深外出几日,才回山寨,便听说那杨志日日纠缠林黛玉,一并连所有弟兄都不放在眼里,对黛玉深爱服从,对黛玉以外视如粪土。众人又是嫉妒,又是不甘,又是嫌弃他沉陷女色,又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亦心知肚明,却对流言蜚语视若无睹。

众人皆去智深面前告他许多不是处,智深大怒,骂道:“这撮鸟吃几杯马尿就得意忘形!”

便拽步去宝珠寺禅房,寻不见人,又到小院门前叫骂。果然杨志从墙后出来,打个哈欠道:“做甚么鸟叫?”智深道:“你这鸟人,休要瞒洒家,你在这里作甚?”杨志道:“这里景色好,安静,俺找个树荫处歇息。”智深道:“你自发过誓,往后必定尊敬贤妹,再不打扰,如何三番两次不守承诺?”杨志道:“再发一百个誓,也不是冲你说的,屁事多。”智深大怒,轮起禅杖奔来,杨志仗着朴刀要来迎战。

可巧林黛玉摇摇地走过来,一见了这二人,便笑道:“谁下帖子请两位来的?”

杨志抢道:“恁地这时来?”林黛玉道:“前些天有些着凉,方才歇了一回,现在觉得好多了,想出来走走。”杨志道:“洒家本欲要午睡,却被叫醒了,也无事做,同你走一遭。”黛玉方要答复,智深说道:“贤妹自去顽,与你何干?”杨志道:“那厮们见了洒家,不敢上来冒犯。”智深道:“既然恁地,洒家是大头领,料无人上前来,但有需要洒家处,便与贤妹去。”

当下两人一左一右立在身旁,黛玉难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心里抹一把汗:“这……不太好吧?你们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两人同时俯视看向她。

“这样挺好。”
“嗯。”
黛玉欲言又止。

杨志道:“你说着凉了,莫非是那晚在台阶上站立太久的缘故?”黛玉道:“那夜湿气重,幸好只是我病了,没有连累你。”

杨志不打话,低头思忖半晌,忽然咳了一声,道:“你那晚劝俺,也见得是。只为洒家硬要勉强,不肯爱惜身体,如今确实也有些着凉。”黛玉道:“可你上次说完全无恙呀?”杨志又咳道:“洒家硬撑的,不忍心麻烦你。”

黛玉听他咳得愈发夸张了,便道:“我那里还有几味药,不如先回去添件衣服,吃了药,再说散步之事。”

鲁智深看在眼里,又低头相了一相,将右手臂指与黛玉看,说道:“贤妹,俺这几日间也没少受难,四处强人出没,俺路上没多少盘缠,又与强人争斗,又是饥饿,这里的伤口才刚结疤,可害了洒家。”

黛玉一听,竟连鲁智深这般金刚罗汉也喊屈,必定是危及往后的重伤了,忙道:“到底伤了哪里了。”

杨志冷笑道:“就那点伤,抹点口水上去不就行了。”又露出可怜模样道:“妹妹,我喉咙里烧得紧,说话都疼。”黛玉道:“你且别说话,多喝热水,先别吃酒了,你只爱吃性烈的热酒,又吃得多,可不伤嗓子?”

智深道:“你看他做作么!刚才还叫得起劲,却如何不见嗓子疼?倒是洒家几日不曾吃酒肉,现在头昏得紧,也没了力气。”
杨志道:“你自去吃食,别来烦我们。洒家不止嗓子烧疼,现在头晕脑胀,有些看不清了,恐怕得了甚么病。”又咳了几下。
智深道:“俺觉得耳虚眼暗,也无胃口,只是力乏。”
杨志道:“俺浑身又冷又热,皮肉也痛,开始出汗了。”
智深道:“洒家虽未吃上酒肉,却直欲呕吐,总是腹痛。”
杨志道:“俺一直咳嗽不停,现在呼吸困难,胸脯疼痛,却怎地是好……”

杨志卖力咳了一阵,看见林黛玉早退了好几步,远远地看着他们。

智深杨志都道:“你怎么了?”黛玉道:“你们都病入膏肓了,我怕被传染。”说完,憋不住笑,转身就走。两人也都笑了,赶紧追上去。

 

却说荏苒光阴,看看是秋冬天气。

正是: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一杯未进笙歌送,阶下辰牌又报时。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因此多在房中将养,读书写诗,绘画作文,做些针线,偶尔出门散步。若有想穿的想戴的,只需山寨每回采买时央请材料,便可自己缝衣置服,编织香袋儿等物,屋里又有三只猫作伴,倒也乐得自在。

这日,林黛玉小睡而起,梦思昏昏,睡韵沉沉之时,隐约听得些风雪,炉声必必剥剥,火星子跳得兴起,倒十分有趣,便掀帘望去。

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一天雪来,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但见:
作阵成团空里下,这回忒杀堪怜。剡溪冻住子猷船。玉龙鳞甲舞,江海尽平填。宇宙楼台都压倒,长空飘絮飞绵。三千世界玉相连。冰交河北岸,冻了十余年。

黛玉头一回在北方过冬,见这情景,坐在窗前观看不住,不想因贪看北国风光,本自体弱怯寒的,竟过劳了神,次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走不得几步便头晕目眩了。

可巧林冠又来看林黛玉,到她院中,敲门不应,揭起香帘,见她歪在炕上,便退至帘后,问了几句,赶紧去宝珠寺寻鲁智深。

鲁智深恐怕杨志趁虚而入,害了黛玉,便四处相了一相,见不着人才放心,揭起绣线软帘,见林黛玉歪在炕上,芊体玉损,娇嫋不胜,发髻飘散,妆容消褪,分明出水芙蓉,却明艳绝伦。脸颊并脖颈都红津津的,果然压倒桃花。

林黛玉慢起秋水,见了智深,面前重影模糊,却挣身不起。鲁智深忙来推她道:“贤妹,身上哪里不好?为甚不说?”

黛玉罥眉紧蹙,如姣月梢头笼烟水,长睫乍颤,似芙蓉叶上走清波,星眼微饧,谈吐弱如游丝。智深还待要问,黛玉却愈发头晕眼花,耳边嗡鸣不停,答复不得了,只是歪在那儿。

智深没奈何,将黛玉抱到床上,出去叫了几个喽啰并女眷,扮作寻常夫妇下山请大夫。回屋时,见她面色愈加红润,摸了脸额,果然滚烫,便熟练地脱掉她的衣服,塞进被窝里,裹得紧实,只露些许肩颈。

林黛玉神志不清地呓语着,智深凑上前去,要听她在念叨什么。贴近后,只闻得那幽香愈发令人神荡魂销,而那从下颏儿处一路滑到肩膀的线条,优美无比,柔若弯环,没有一点儿脂肪褶绉,飘逸着超于凡人的绝代风采。

那对锁骨如此浪漫而脆弱,脖颈的光影如此灵动且悲伤。匀圆的肩膀。古埃及时代的人便有的肩膀。神圣罗马帝国每个人都有的肩膀。汉族人自历史长河中出现起便有的肩膀。即使再过十个世纪也依然会是人类身体一部分的肩膀。连接着肩胛骨与锁骨的肩膀。优秀到可以成为整个时代的时尚追求标杆的肩膀。肌理色泽胜过璞玉的肩膀。线条似裁、情态如描的肩膀。承载着好几代人沉淀下来的审美的具现化的肩膀。让沙石肝肠寸断,让草木相思难当,让日月自认庸常。

鲁智深怏怏不乐,自在房中纳闷,坐立熬煎,待人取药归来才抽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才出卧房,隐约听得后方传来人声:“林姑娘怎的病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生魂出窍了。”听来却是恍恍惚惚,如坠梦中。

智深忽觉深思困倦,觉道殿中阴风忽起,冷气侵入,吹的那殿宇吸吸地动,罩下一阵黑云,布合了上下。智深再也支撑不住,就附近一株树木下脱衣而卧。

刚合上眼,便觉一抹香风拂过,似曾相识,登时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女子在前方愈走愈远。那女子背影飘逸,身段蹁跹,凌波生香,乍一望去,有些林黛玉的风采。

智深拽步追上,随女子行迹,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又有几个仙子在附近走动。

正要进去,女子回过身来,竖起双眉道:“你这臭男人,那是你该去的地儿么?没人请你来,你倒有脸了。”

智深正待发怒,又自觉朦胧恍惚,眼前这女子含嗔模样倒颇有林风,顿时心生不忍。再一看,女子眉眼俊美,形容面貌与嫦娥不分上下,确实有黛玉之态。

智深打量了,心想:怪也!分明眉眼像,却显然不是,教头的侄女比她还要好看上百倍。

于是提着禅杖道:“洒家因见神仙好似故人,只想过来看看,无意冲撞,神仙休怪,莫要笑话。”

女子见他虽形容粗犷,但有礼有教,便笑道:“也罢。我是芙蓉花神的弟子,与花神亲如姐妹,司天上木莲之盛衰,掌人间拒霜之结散,因听说今日必有姐姐的生魂途径此地,故在外等候,不料与你相逢。那后边却是太虚幻境,不是你该去的地儿,你快走远些。”

智深道:“干鸟么!门也敞着,地也空着,来人了却又作怪?俺又不是自愿来的,还以为是神仙故意教俺来此地走一回。”女子道:“亏你还是出家人,如何不懂各有天命的道理?若是去得,你便不是你了。”

话音刚落,只听的前方有人走来,却是两个青衣女童。智深问道:“这两个又是谁?”花神弟子摇头道:“我也不认得。”

女童举口道:“奉娘娘法旨,此处非星君滞留之地,烦请移步大罗天暂歇。”花神弟子道:“原来你也是个该回天上的,是我有眼无珠了。”智深笑道:“甚么娘娘?洒家是五台山出家的一个僧人,甚么时候认得个娘娘了?”

青衣又道:“星君,且请大罗天暂歇。”智深道:“洒家自姓鲁,法名智深,不是甚么星君。”青衣道:“请星君便行。”花神弟子笑道:“我等姐姐多时,没半点儿音讯,正无聊呢,也去看一遭,反正这离恨天你待不得,既有个收容之处,何不前去?”智深无话可说,与弟子随在青衣身后跟去。

青衣道:“此处为离恨天,请星君和芙蓉子随小童移驾大罗天。”智深心想:洒家向来不念经文,甚么大天小天的,有何区别?

青衣前引便行,两人随后跟下殿来。转过后殿侧首一座子墙角门,青衣道:“从此间进来。”跟入角门来看时,星月满天,香风拂拂。两边松树,香坞两行,夹种着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松树,中间平坦一条龟背大街。

行不多时,过青石桥,入棂星门内,里头一座朱红亭子。只听得亭内金钟声响,玉磬音鸣,又有几个青衣在此伺候。

阶前青衣道:“如何有外人来访?”引路青衣道:“这位是离恨天的芙蓉子,师承花神。因娘娘与花神有约,故顺道携其弟子至此。”

那童子道:“这不是花神本人。既是离恨天人物,如何不去看守太虚幻境,歌演红楼梦曲,却来我们蓼洼水泊?”

芙蓉子笑道:“我也只是路过陪游罢了,同在三十三天内,还不许我来观看一番么?”青衣道:“既如此,请自便。”又道:“此处为娘娘所辖大罗天,星君视作自家便可。”便齐齐立在旁边不动了。

鲁智深也不客气,见有个锦墩,弯下腰就坐,老爷似的跷起腿。

忽听得外头莺声燕语:“花神来了!”智深心中纳罕道:这几个小仙都是花神长花神短的,真不知到底是个甚么人物,有多稀奇?

正心想时,只见几个青衣领着一个少女进来。智深不见则已,一见便好似魂魄飞去,心荡神摇。

那少女形容如何?端的是绝代稀世,香培玉琢,凡天上人间的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半分者,不是林黛玉却是谁?

智深笑道:“贤妹还没去会合教头,跑来这里当甚么鸟神?只今满朝奸邪,世道凶残,怎的躲在这帘子后头,对国家存亡无情旁观,对百姓疾苦置之不理?这可不像你!教头才回信说想见你,待俺领你回去,就到梁山泊去找他。”

芙蓉子离了智深,靠在花神身侧,向智深笑道:“你这和尚好糊涂,别教我替你害臊了!这位是西方灵河的绛珠仙子,至情至爱之人,你们那一百多个魔王,没一个懂得情为何物,爱为何味,只懂枪棒拳脚,个个无趣!如何认识她?她若真是你贤妹,我却不认你这个姐夫。”

智深吃她呛了一顿,却不放在心上,反而高兴,思索道:这些俺确实不懂得。

绛珠仙子携芙蓉子入朱红亭内,掀开绣帘说道:“不久便要回去,哥哥不必担心。”当下童子来端茶送水,绛珠道:“劳烦诸位。这大罗天景色宜人,我与哥哥茶后再流连观赏一番。”童子不敢有违,散去了。

绛珠笑道:“哥哥看我这弟子如何?”智深道:“是有些像你。”

绛珠道:“此女乳名晴雯,哥哥既然悦我容貌,不如将她许配于你,意下如何?”
智深忙喝道:“甚么话!不是两厢情愿,怎能随便凑对!你莫不是要打发洒家?”
绛珠笑道:“但容貌有几分类似呢。”
智深道:“洒家可不是那种喜欢找替的鸟人,像不像,俺不管,再来十个更像的,也只要你一个。”说到这里,才慌忙摇手道:“不对,俺可是出家人啊!”

晴雯与绛珠都笑了,耳语了几句,晴雯果断离开,回离恨天去了。

亭里只剩智深和绛珠两个。

绛珠开口道:“哥哥休怪。我才来此处不久,也对大罗天之人怀有好奇心,故出言试探,实非故意冒犯。曾听警幻姐姐教诲道:‘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其容貌,贪图云雨,恨不能尽天下美女供自己享乐,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

智深道:“好!此话极妙!这种滥交的淫龘虫留在世上只会把米吃贵。”

绛珠笑出声,忙以袖遮脸,不期这一娇羞状,竟引得四周游鱼动魄,深入池潭;仙鹤惊心,高飞霞空;花草羞惭,悄落曲沼;龙凤失神,醉卧澄塘。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
绛珠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入绣亭。顾盼一笑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绛珠又道:“此番受玄女娘娘所托来渡魔王,我也有些慌张……今日与哥哥的生魂一同游至此处,无外人干扰,或许也是缘分。哥哥如若不知情为何物,爱为何味,我身负娘娘重托,怎能不竭力亲授?”说罢,也不等智深打话,主动靠来。

有诗为证:
花魂牵露发幽芳,鸟梦抱香试情爱。

Chapter 9: 【8】二龙山三首大聚义,孤禅房杨志思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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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正午,鲁智深爬将起来,摸头叹气,探手去靠背边摸了禅杖,一步步走下殿,不期左手边的转角处飘出一抹红色来。

智深叫住,问道:“请了大夫看病,现在身体如何?”黛玉道:“劳烦大哥,今儿好多了。”

智深见她似有困意,问道:“还没睡醒么?做梦了?”黛玉扶额道:“做了个长梦,但觉得模模糊糊,实在忆不清晰了。”智深道:“俺以为你会记得……”黛玉道:“这话什么意思?”智深笑道:“没甚么,俺说笑的。”

这时,一个喽啰来报道:“山下有个头陀来投奔入伙,后面跟着一对男女。”鲁智深道:“来路问清楚了么?”对面回道:“头陀自称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鲁智深大喜:“快请上来!”又向黛玉道:“早闻说打虎英雄大名,却原来这般有缘分。”

黛玉也面露好奇:“可真是徒手打了老虎?”智深道:“相国寺一株柳树,洒家连根拔将起来,不比徒手打虎差。”黛玉笑道:“大哥向来是好汉,倒拔垂杨柳之事人人皆知,还要强调么?”

智深笑道:“哪里学来的,这般哄我?”又握住黛玉之手,“走,一起去迎接打虎英雄。”当下两人望宝珠寺殿上去。

话里只说杨志昨日来寻黛玉,众人只说正在医治,不让打搅,问了喽啰,才知是鲁智深请了大夫开了药方,因想:“感染风寒这般大事,如何他在身边寸步不离,尽心照料,却瞒着洒家一个?纵便洒家对她并无私情,也应当关心兄弟家人,如何从始至终不对俺透露一个字?”于是多有不忿之意。

这日听说打虎英雄上山来投,便望宝珠寺去,不料才到门口,正撞上鲁黛两人。杨志闷闷不已,心绪万千,也不与任何人说话,独自坐到角落去了。

不多时,鲁智深迎见众喽啰拥着几人进来了,连忙上去见礼,说道:“敢问哪位阿哥是打虎英雄?”

只见其中一个大汉,头戴一顶戒箍儿,穿一身皂直裰,系一条花蟒杂色绦,项上戴顶骨数珠,提两口戒刀,生得八尺以上身材,出来回礼道:“小弟便是。”智深道:“早听说景阳冈上打虎事迹,多闻你的好名字,不如就在这山上坐把交椅。”那大汉道:“大哥在东京倒拔垂杨柳,天下谁人不知?闻名久矣。”

当下鲁智深一一指道:“这是二头领,人称青面兽杨志的便是。这位是林教头的弟子,人送外号操刀鬼曹正。这是林教头的义子。俺身边这位便是教头的侄女,暂住在此。”众人互相行礼拜见了。

黛玉看那新头领时,果然眉梢眼角藏杀气,声音仪表露威风,但见: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
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黛玉正不知如何称呼,那汉道:“在下姓武名松,家里排行第二。”黛玉以“武头领”称之。

武松道:“初来乍到,不敢受此厚爱。江湖上多闻说八十万禁军枪棒林教头,武二怀结识之意已久,怎能教兄长之姪叫我头领。”鲁智深也道:“好!一家人如何见外,总是头领头领的,又不是主仆,别叫林教头以为洒家亏待了人。”

黛玉忙道:“二哥哥。”武松也细看她形容,说道:“林妹妹。”

武松指道:“这是夫妻两个,这位是孙二娘,号作母夜叉,这位是菜园子张青,这位是施恩兄弟,人称金眼彪。”

智深叫上众人,杀狗宰牛,备上酒肉,设席摆宴。席间,众人说起鲁智深曾在十字坡显些被做成人肉馒头的事,皆大笑,又让武松诉说一路经历。武松把景阳冈上打虎,杀嫂为兄报仇,十字坡,蒋门神,飞云浦,鸳鸯楼的事都说了,在场人无不大惊,翻身便拜。

众人只围着武松,与他谈笑耍乐,唯有杨黛二人并不热情。

原来林黛玉听到十字坡人肉馒头之事,吓得不敢再听,先前鲁智深讲时,只以为是浅显易懂的顽笑话,谁知武松竟说出许多细节来,当真可怕,便坐得离他们远远的。忽见杨志孤单吃酒,无人理睬,不禁感慨万千。

至掌灯时分,武松向两个头领使了眼色,两人会意,都在椅上,静待撤去。不多时,众人散去,三人又互敬了一碗。

杨志与鲁智深一个坐左侧边,一个坐正前面,隔了约四个身位,武松看在眼里,不说话,又因自己更靠杨志,索性不坐了,站着说道:“小弟上山前,曾与宋江哥哥有一番交流。不是小弟不肯告知于众,只恐引起争乱。宋江哥哥说,日后如得朝廷招安,便撺掇两位头领投降了,去边境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不枉了为人一世。”

杨志道:“早闻及时雨宋江是个当世的好男子,果真有见识。”
鲁智深道:“不该大庭广众下说这个,让弟兄们心都冷了,坏了宴席,晦气。”
武松道:“兄长有何高见?”
鲁智深道:“如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一团污秽,诏安不顶事,倒不如就在这里的快活。”
杨志也道:“躲在寨里坐着,隔着千里外指点江山,就能改变朝庭了?这山寨能坐一辈子?”

武松看看杨志,又看看鲁智深,不说话。

鲁智深道:“若真是诏安后想干就干,怎会让你我落到这山上。”
杨志道:“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时,凭我们一身本事,还怕无用武之地?若是后代都落个匪名,上不得台面,如何是好?大丈夫怎能为一时吃喝快活,蜷缩于蜗居之间!纵使身死沙场,也是为国捐躯,封妻荫子,博得美名,不辱祖宗,总比在这里享乐的好。”
智深笑道:“你想得够远,已经计划到封诰命了,洒家偏不让你如意。”
杨志大惊,待要说甚么,又不好说的,便低头吃酒了。

鲁智深叫道武松过来坐定,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又取果子吃酒,吃得正浓时,说道:“俺与武家兄弟相见恨晚,杨兄若是累了,不如先去歇息。”

杨志又灌了一碗酒,揣着满肚子心事走了。

才行几步,听见不远处林里有说笑声。山上都是些酒肉汉子,宿醉并不稀奇,只是他听了这欢笑声,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杨志闷闷不已,回到禅房中,想起众人瞒着黛玉风寒,只让鲁智深亲近她,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又忆起智深、黛玉两人一齐来到宝珠寺接待武松,倒似夫妇二主一般,更何况方才众人拥簇武松如众星拱月,武松又是一表人物,相貌不凡,果真把众人都比了下去,不禁让他回思一番:平日里累遭挫折,无人理解,方才鼓起勇气道出心声,却不过是自作多情,自讨没趣。

杨志越想越烦恼,心中没个释放处,一时性起,调过朴刀杆就冲室内物什乱打发疯。发作过后,望着遍地狼藉,后劲涌上心胸,不禁发悲,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与委屈。手上登时脱了力,朴刀自缝隙间滑走。

刀落声起,倒似在提醒他:有什么要追上来了。

当初在黄泥岗上,他就和这位神秘的追逐者打了照面,险胜一筹,但他比谁都清楚,这只是侥幸罢了,追逐者还未被彻底撂下马,还在跟踪,一旦松懈,便会被瞬间追平。

那种熟悉的迫切自杀的心态又从阴暗的角落翻滚上来,转眼间就要淹没他。

平时那些不会特意提起,不会去斤斤计较的耻辱经历,这时在他脑海里一一排开了:父母双亡,杨家落魄,无依无靠,自小孤独地在关西流浪,这也失败,那也失败,这事成不了,那事也成不了,这样做不行,那样做也不行,这个没有,那个也没有,什么都……

那个一眼就让他心跳加快的女子,其实也在暗地里嫌弃他吧?现在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他总觉得完全没有前途,完全望不到头呢?怎么没有人赞同他的想法,难道真的是他错了?一辈子做山大王,最后以强贼土匪的身份死去?老死,病死,还是被官兵杀死?辱没祖上威名的青面兽杨志,在不知名的角落暗然死去,没有过任何成就,没有做过任何对国家和国民有益的事情,后人在翻阅惜字如金的史料时,并不会发现他有过多么一波三折的遭遇、有过多么丰富的情绪、有过多么鲜明的性格,只会发现他的人生浓缩成句后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土匪……

什么都完了!随着这句心声的落磬,来自周围金佛雕像的火焰似的目光,腾的一下聚焦在他身上,仿佛一道道劈下来的闪电,动摇着他对生活的信仰根基。

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事后才来不断懊悔,为什么总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辈子到底是在活什么?瞧这辈子过的,还不如狗屎,但狗屎起码还能给花草催肥……

杨志的头上,紊乱的思想和金刚审判的眼神正在飞速旋转着,宛如戏子手中变着花样的扇子:他拼搏一生,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已经将全身心都付诸生活,但最后只不过得到了芥菜籽大小的官衔、枯燥无味的公事例行、沿着大西北荒漠地平线飞掠的浑浑噩噩的时序更迭、被花石纲溅起来的黄河水花、闹市街头上被宝刀砍成对半的三枚铜板、凌晨时分吹入死牢里的晚风,以及洒落在黄泥岗松树根下的蒙汗药。

他不甘也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可就像恐惧的极致往往表现为暴怒一样,不甘不愿的心态到达了极限甚至极端后,又不知为何会自觉接受耻辱,直到憋出心病为止。

此时此刻,火焰,冰冷的火焰,正无情地在血管中燃烧:什么都没有意义。什么都没用。什么都不值得。没有任何人陪伴。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任何盼头。没有任何乐趣。直到世界尽头,唯有孤独永恒。

急切求死的绝望感,同时也很担心自己的死亡溅不起任何水花的虚无感,以及一种堪称阴暗的,想用自暴自弃、自残自贱的方式来报复社会、报复曾经亏待过他的人的拧巴情绪,如同烧得通红的铁钳,正虐待着他的灵魂,在他几近崩溃的精神世界烙烤出呛人的灰烟。

追上来了,真的被追上了……黄泥岗上放过他一马的敌人再次靠近,手持绳索,誓要将他扼死。

他连站立都懒得了,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追求,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的脑子简直就是一团浆糊。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大殿台阶上,感到一阵眩晕——或者说,他希望自己还能眩晕,否则,他就不会如此冷漠地得出最终结论:还不如一死了之。

良久,杨志捡起地上的碎片,堆放在桌上,又将室内打扫干净,把灯熄灭,躺到床上去了。

他睡不着,总觉得心里空空的。

夜深人静时,他把最近的事挨着回忆了一番,忍不住哭了。

Chapter 10: 【9】鲁达大闹二龙山,杨志畅言幻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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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黛玉因智深请医送药,今日起床时已大好了,不想忽然来了一个武松,大摆筵席,又早散去歇息,故不曾向智深回谢。

翌日,智深又来望候,黛玉道谢了,与他说了半日的话。这鲁智深心想:“果然只俺一个记得那场梦。”闷闷不已,去孙二娘店里吃酒,同那夫妇俩个解闷儿。

闲谈片刻,忽见店门外一片明镜也似的平坦地面,种着一丛红花,其蕾如卵,长梗亭亭,花瓣绚丽,一阵风过,有异香袭来。智深问孙二娘此为何物,却早吃得烂醉,迷迷糊糊的,只听到“芙蓉”二字。

孙二娘道:“以前在十字坡时,我与丈夫取下蒴果汁液伴酒,把路过的人都催眠麻翻了。”智深叫道:“洒家倒要尝一回,快与俺拿来。”孙二娘道:“大哥,这恐怕不行。”智深道:“胡乱摘些与洒家吃,不怪你们家蒙汗药。”

夫妇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问道:“不知大哥要多少?”智深道:“问甚么!但有,只顾盛来。”张青笑道:“这不是米饭。”鲁智深焦躁起来,二人情知醉汉是招惹不得的,只能依从。因不敢取多了,只用几滴在酒碗中。

智深吃得口滑,几碗下肚后,渐觉视物模糊。支撑片刻,酒涌上来,一时情绪亢奋,感觉欣快,霍的起身,把皂直裰褪膊下来,两只袖子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绣和两个膀子。

只见他眼红面赤,东倒西歪,踉踉跄跄踢开桌,摆摆摇摇出门去,果然裸形赤体醉魔君,杀人放火花和尚。

孙二娘夫妇与他凑近,缩手缩脚跟着。鲁智深一拳打到旁边梁栋上,打得那酒店簌簌的响,地面也晃摇,大吼如雷道:“把杨志叫来!”

且说这武松才来了一天,因言行爽直利落,本领高强,且生得年轻彪壮,英俊伟岸,故大得人心。这日,武松取出两口浑铁戒刀,演与众人看,但见他舒展猿臂,拽动虎体,飕飕地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众人看了,一齐叫好。

那杨志立在树木下远看,正暗暗地喝彩,不想却传来喊叫声,只见一个喽啰跑来道:“鲁头领在山脚下酒店里吃得大醉,正叫嚷着让杨头领过去。”

武松等皆疑惑不解,跟着去了酒店,远远地望见那鲁智深一步一颠走来,眯着眼问:“哪个是杨志?”

武松正要拦住,杨志却走上前道:“找俺何事?”智深道:“你这厮自上山来,勾出许多麻烦,洒家看兄弟情面上,还不曾与你计较。”杨志道:“甚么麻烦,你先说清楚。”

那智深嘴里嘟嘟咙咙的也不知骂些甚么。杨志因想起方才武松在众人面前出风头,自己却不还不曾立威,便冷笑道:“想与俺比试?俺正等着你。”鲁智深睁起双眼骂道:“便和你厮打!”

武松忙过来按住鲁智深,说道:“哥哥不得造次。”鲁智深叫道:“干甚么!”武松道:“便是和杨头领理会得了,事后也必埋下祸根。”于是百般劝拦。

智深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挣脱武松,大踏步抢入来。众人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去,只剩下他们三个。杨志心中忍耐不住,便挺起朴刀,叫道:“正好有武头领做证见,你道俺真个怕你?别忘了,当初松树林里,你我就未分出胜负!”

武松连连相劝:“算了算了。”鲁智深更是焦躁起来,叫道:“算他娘个鸟!少在这里放屁!都是你这般慢性的人爱搅混水!你也休劝,洒家今日必与他打一回,你只管待着去!俺便理会到底,待要如何!”武松叹道:“大哥不听我劝说,山寨必然走不长久。”

武松忙奔去宝珠寺后面的小院,一脚踢开门。林黛玉正在吃药,被他吓得花容失色,动弹不得。

武松上来道:“跟我走。”

拽起黛玉之手,来到自己的禅房,将她按在椅上,说道:“两位头领如今冲撞起来了,依我看,多半有你的缘故,你且在这儿,哪里也别去,更别想去找人。待时机好了,自放你出来。”也不等她说话,便将门锁住,扬长而去。

待武松回去,只见那两人已闹得满山撼动,早聚来曹正,施恩,并孙二娘夫妇,领着一众喽啰,合并拉扯,皆来相劝,当真人群沸腾,这边抓住囚龙,那头抱住猛虎,这边野兽奔驰,招来抵死回拔,那头雷吼风呼,引得设机平息。

张青一面拉着鲁智深,一面朝武松喊道:“二哥,你是个最晓事不过的人,却如何袖手旁观?”武松靠在树荫下,捡了根树枝,戳着地面玩,头也不抬地回道:“武二只管待着便好。”众人只得叫苦。

又纠缠了好些时候,方才止住了,期间免不得伤及他人,骂及无辜。武松一看,地上倒了好几个劝架的,路上又走着好几个怨声载气的,顿觉心头不是滋味。那杨志左边脸上一道刀痕,鲁智深臂膀上带伤。

武松这才向鲁智深凑去,问道:“大哥如何不听我劝?”又看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因说道:“幸好没酿成大害,快回去处理伤势。”两个人便走了。

杨志目送他们离开,摸了摸左脸,看指尖有血,拿两根指头搓着血渍,眼也不转地盯着。少顷抬起头来,四处环视,又立住脚等了半日,始终不见林黛玉过来,这才闷声回去了。

杨志回到禅房,胡乱在脸上抹了药,张牙舞爪地掀起被褥,咚的一声躺下去,双眼呆滞地盯着天花板,渐觉眼前模糊,心绪亦慢慢飞远。

发呆了半晌后,他才思考起来:杨家将后人竟然和一个五戒在身的和尚,为了女人打架!

当这个念头自脑海中浮现时,他又腾地一声坐起来,手指死死地捏住床沿,发呆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情绪汹涌了。他打心眼里咒骂自己。

正咒骂得起劲时,他无意间朝半敞的窗户望了一眼,发现一切都孤零零,冷清清的,就像没有人关心的他一样——她不来看看我吗?我毕竟是为了她受伤的好吧?不对,这种想法显得好滑稽,好幼稚,我已经过了这种撒娇求爱的年纪了,应该现实一点,独立起来,不要说得好像是为了得到她的可怜一样,多没出息……可是,她真的不来看一看我吗……真他娘的晦气,烦死了——他看着空无一人的窗外,感到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真是荒诞无稽,”他想,“她凭什么要来看我啊?我们又不是……”

也对,我怎么能幻想她对我产生真情呢?她是待字闺中的好年纪,如果那天我们没有在黄泥岗相遇,说不定她直到今天都只见过父亲一个男人,是那种人们口中传诵的、心中幻想的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呢,是那种比未经人手抚摸的甜桃的小绒毛都还要纯洁稚嫩的女孩儿……

怎么可能会有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的闺阁千金看上落魄的罪犯,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他觉得全身疲软无力,脊背似有千斤重,硬如铁板,根本无法软下来。他想重新躺回去,却无法做到。

忽然一个想法掠过,他后背一颤,像铁板在掉入玻璃液后,在与玻璃液残余气体的厮磨中鼓出一排又一排的气泡疙瘩——整个山上都知道刚才的动静了,根本瞒不住的,可是她为什么直到这时也不出现呢?在我看不见的那边,她知道这个消息后,到底会想些什么?是觉得我出糗了,我很幼稚?还是觉得我很可笑?甚至是完全没有感情波澜?会不会真是这样……应该……是这样的吧……否则如何解释她现在都没有出现呢?她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他在内心大叫着,“也就是说,那些事情……难道这些日子来,她对我的温柔和包容,全都是我自作多情的吗?可是,我觉得她在那些时候还是笑得挺自在,不像是虚情假意,难道也是幻觉吗?难道是她不敢得罪我,所以一直在逢场作戏?”

他开始胡乱地深呼吸,试图停止灵魂在紧绷的脉息间沸腾,镇住血液在发热的血管中跳动:“她那么……那么娇滴滴、轻柔柔,好像多吹两下就能倒下的样子……肯定不敢招惹五大三粗的男人,哪怕不喜欢与我接触,也得作作样子,所以一直忍受着我,其实内心深处是觉得我很烦,是这样吗?好像一切都能解释通了……我一直以为她会慢慢接受我,至少习惯我的存在……以为她会接受一个脸上刻着金印的……上不得台面的土匪…………这种想法真是肮脏,自私,卑鄙,低贱,势利啊!都怪那时候的生辰纲……

没想到我竟这样时运不济!当初是想让她做压寨夫人,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那时候要是不走松树林子就好了,就我一个人打二龙山多好啊!可是……只有那一条路可以上山,迟早得走那片林子,唉,真他娘的倒霉……都怪生辰纲……那七个畜牲……好像有脚步声,是她吗?唉,怎么可能,真要来看我,早就来了啊……

等等!或许她至今不出现,是为了照顾我的名声?她害怕自己的出现令所有人恍然大悟,都知道了我们打起来的真正原因,如果明目张胆地表态,必定伤害其中一方,所以才暂时忍着不来的呢?她那么聪明,总是比我考虑周道,能一针见血地看待事情,我确实不如她,难道真是这样……不行!怎么还在幻想?要是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不打算来看我,那我在这里东想西想的,岂不是很滑稽么?再说了,我哪里配啊!早就……可是,为何……窗外和门外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来……为何……直到此刻,我也希望……”

他像一只猫头鹰似的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朝面前的虚空干瞪眼,仿佛着了魔。或者说,他本身就是群魔。一种蓄势待发的、濒临爆发的、经不起试探的酸楚在他的胸膛间激荡着,他的心脏在沸腾,思想也在不停地旋转,并在旋转的过程中越来越萎缩,越来越颓靡。

那种想跳崖自杀的心情又来了。

杨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捏得有点累,于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捏,直到那本来滑润冰凉的床沿边角把手掌心磕得钻痛,把肉都磨成红色。与此同时,他还是冲着面前的虚空瞪眼,一下也不眨,仿佛被摄魂取魄。不过,在行尸走肉一般的痴傻外表下,他的心潮之海还在澎湃着,甚至比刚才更为猛烈了。

“如果我现在自杀,她会看我一眼吗?要是死了都对我没有感情波澜怎么办?我的尸体只能感动阴曹地府中的自己。不过,现在还不能死,父母和祖宗都在下面盯着,我不能让杨家将的历史以落魄不堪、恶贯满盈的土匪收尾,绝不能……有朝一日报答祖宗后,再来自杀吧,毕竟也不能让匪名留在杨家将的历史上,希望我的死亡可以洗涤这一切……她会怀念我吗?会为我流泪吗?我死后,她会怎么评价我?唔……我这是怎么了,又在这里幻想什么?动不动就想着……关于死亡……如此没有盼头的生活……完全没有动力了,不想爱惜自己,也不想努力生活了……”

杨志木讷地转过头,再次看向窗外。日光静悄悄的。依然没有人来。他失魂落魄地躺了回去。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把杨志吓一大跳。他猛可惊醒,脏话脱口而出,咬牙暗骂:平时隔多远都听得出她的脚步声,刚才实在是太烦了,这狼狈的样子怎么能被她看见!真他娘的……

一边想着,一边挺身跃起,在室内拽手拽步地走动,又是翻脸药,又是找面罩,几回乱走下来,什么都没找着,急得冒火,最后干脆心一横,哐当一下又躺床上去了,拿被褥把脸遮住,才瓮声瓮气地喊道:“进来。”

林黛玉进来一瞧,便要往外走。他赶紧掀开被子,不觉笑了:“你要去哪里?”

“我还以为你在睡觉,怕打扰了。”说着,见他脸上敷了药,忙上来问伤得如何,要瞧瞧。杨志这才发现自己没遮住,又要躲进被窝里。

林黛玉道:“有什么好遮好藏的,伤势为重。”杨志道:“不。”黛玉笑道:“又耍孩子气呢,我现在手上可没有甜食来哄你。”“谁要你哄了,你去哄另一个哥哥吧,他也受伤了,正盼着你去!还是说你已经哄完了,这才想起还有我这个人存在啊?”

黛玉因不想加深他与武松的矛盾,便自绢袋中拿出膏药,笑道:“好啦,你别犟了,这是我托管营去买的上好药膏,趁早涂了,早些好起来,不然脸上一青一红的,你也别练杨家枪了,去练冰火双枪,岂不应景?”

杨志这才不情不愿地拉开被面,问道:“管营是谁?”“武头领的兄弟,只听见过他们叫官营。”杨志冷笑道:“哦,那个小白脸啊,还以为他不知道有俺这个人。”

黛玉笑道:“他既然跑了这一趟,肯定还是挂念你的。”说着,将药瓶凑到面前轻嗅,“很香呢,管营真的为你用心了,你闻闻。”杨志说道:“平时的真香都闻不够,这点小香没必要在乎。”黛玉红了脸,把药递过去,转身要走。

杨志拉住她的衣袖:“你就来送个东西么?”黛玉把他的手挣开,笑道:“也没急事,你要是没个消遣的,我就陪你说两句。”

杨志道:“你坐。”黛玉去桌边抽了张椅子。杨志坐起身来,叫道:“谁说坐那里了?坐到俺旁边来。”黛玉又坐到床沿边。杨志起身,翻出个新的枕头递给她:“你睡下来吧,俺坐着。”黛玉摇头道:“太挤人了。”杨志笑了一声:“挤甚么,这张床能躺两个我,就能躺十个你。”林黛玉红着面庞啐了一口:“哪有这么大的差距!你就会胡说!”

杨志看她有些心软了,赶紧把她拉到床上,枕头放正,被子盖好,然后自己挺直腰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洒家现在突然想起一件好事。你说,俺们真能顺利诏安么?”

“什么诏安?”“你怎么会不知道。”“人家真不知道。”“可惜,俺还以为你的鲁头领和武头领早就告诉你了。”“你再乱开玩笑我可就恼了!”“好吧,洒家又错了。俺对你也没什么好瞒的。”

杨志便把武松路遇宋江及三位头领讨论的事情备说了一遍。

黛玉笑道:“好,这一诏安,可是要驰骋沙场,报效国家了,可惜我没有武艺在身,不能做你的副将,不能送你上战场了。”

杨志大喜,急忙掀开她的被子:“这么说,你支持我?”黛玉吓得忙把被子抢回来,重新盖好。

杨志登时来了兴致,把腿抻直,也躺下去,满眼带笑地看着天花板:“不是洒家吹牛,当年俺走了几天几夜,费了好些气力,也没吃上甚么好酒食,就遇上了精力充沛的林教头抢劫,也没落过下风,与他几十回合不分胜负。俺有过许多规划,想过很多事情,你看,现在咱们大宋内忧外患,如若有用洒家之时,辽兵也好,金兵也好,来一个杀一个。等俺有了军功,把杨家将的美名传扬,到那时候……”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转了转眼珠,斜着眼用余光去偷看她,渐渐失了神:“那时候……我就不是落魄的罪犯了……”

Chapter 11: 【10】武松问说林黛玉,智深迷津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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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时杨黛二人说话,黛玉道:“众人都去看望大哥了,独我不去,又要被嚼舌根。”杨志道:“那俺把嚼你舌头的人全拎出来一刀杀了。”黛玉忙道:“别别别!真怕了你了。大家都罪不至死,更没有惹你。你有心意便好。”杨志应了一声,又拉住她劳叨了好一会儿,才放她去了。

林黛玉到了宝珠寺的禅房,敲了门,得了应允,进去见了鲁智深。只见鲁智深和武松都在,鲁智深正赤倮着斜睡在那,一背绣花纹身,覆在昂健棱显的背肌上。

林黛玉脸红涨了,赶紧要避嫌。武松叫道:“走甚么?”黛玉听他口气不悦,便问伤得如何,把药递过去。

智深推开道:“多谢贤妹顾盼,原是俺误食了药,现在已大好了。”黛玉问道:“那胳膊上的伤呢?”智深嘁了一声:“自然会好的。”又指了指身边,“你坐,别客气,陪俺们两个说几句。”

林黛玉看这两个彪形大汉面色不善,眼神凶狠地瞪着这边,虽然心里不愿意,也只好坐了。

智深问道:“怎么一直在抖?很冷?俺还热得不行。”便要去拿衣服。黛玉止道:“还是给头领蔽体的好。”

智深正要说话时,武松抢道:“事到如今,并非二哥为难你。我自上山来便寻思,又暗里常观察你,觉得你确是个仁心深义的好女子,又有高贵出身,不是那等败坏风俗、精于暗算的妇人。只是英雄好汉需以山寨为重,不然此处难安身了。你莫推脱,否则别怪戒刀无情。说,选谁?”

那林黛玉登时惊道:“二哥这话我不解其意。”武松道:“待你嫁为人妇,身为良人,众弟兄自然敬重远离。”

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贫嘴烂舌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往日是我看走了眼!”一面说,一面决然出门去了,再未回头。

鲁智深道:“你缘何说出那种混账话来?”武松劝道:“这是个结果,免了往后相争。妇人之情难以长久,恐怕会暗中算计。”

夜晚,鲁智深惚惚地睡去,眼前隐约一抹绛红色的倩影。那影子站立片刻又飘走了,他跟在后头喊道:“好妹妹,别走恁的快,还想与你说话。”

行不多时,那厢一阵玉佩鸣响,又飘出一个女子来,正是晴雯。智深道:“小仙,知道你姐姐去哪儿了么?俺刚才还看见。”晴雯笑道:“你又来了?绛珠姐姐不在这里,莫不是你幻觉罢?”智深低头道:“那没意思,洒家走了。”

于是掉头就走,行了几十步,愈觉云阔天宽,没个方向,只得顺道返回,说道:“你带个路。”晴雯道:“这离恨天乃九重天内最高最远之处,只靠凡躯双腿走回去是不可能的,你需……”智深叫道:“啰嗦甚么!只顾带路。”晴雯皱眉道:“我这会子正要去干活儿,难道放下正经事不做,花上几天几夜去为你引路?”智深道:“叫别人替你。”

晴雯笑道:“那不行,往前姐姐身为木居士时,后头迷津里的夜叉伥鬼不敢作妖,不想却被九天玄女娘娘领走了,以后受到提拔,自然也是大罗天的高仙,如今太虚幻境的好些事别人接管不得,只得委屈我。”又道:“你进去坐吧,我手头的事干完了就带你离开。”

智深道:“以前不是不让俺进去?”晴雯道:“只是坐一下,我们也没这么小气。你要是不想进去,就在外面等,我也没意见。”

鲁智深便大步入内,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随后进入二层门后,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仙花馥郁,异草芬芳。

智深见一株芙蓉,便折了一朵。

这时,前面几个仙女走来,皆是柔美轻盈,一见了鲁智深这般粗犷高壮、膀宽腰阔的男人,不敢近身,问他从何而来,又说道:“此处是女儿之境,不让男人入内。”

智深报上天孤星名号,一个仙女道:“那又如何?不管你是……”一语未了,旁边的姊妹连忙拉开她,悄声道:“他可是九天玄女娘娘管辖的人物,如何惹得?快走罢。”都吓退了。鲁智深不在意,只逛自己的。

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鲁智深寻思着:“怪!难道是甚么禁地?”

抬头一望,天高万丈,乌云密布,聚成个骷髅形状,空中飘飞着许多肥硕油腻的伥鬼,皆是煞白如雪,也无脚步声。鲁智深正欲抽身回去,却见后头来的路上都堵满了蝇虫,似针眼般密密麻麻,少说几十万只。

鲁智深啧了一声,只得继续前行。那些蝇虫嗡声连绵地扑过来,径直要扑智深别在绦上的芙蓉。智深大怒,雷吼一声:“滚!”铿锵有力,响如洪钟,一时间周围浊气都摇撼不已,蝇虫们纷纷散了。

又有一只伥鬼扑来,智深叉开五指,抡圆了臂肘,冲那孽鬼脸上只一掌,打得孽鬼阴气尽散,身内吐血,还未爬起,智深拎来又是一拳,打得脑袋飞出半个。那鬼连忙拾起半个脑壳,扒将起来,一道烟飞走了。

鲁智深是至阳至刚的魔君之身,阳气浓郁无比,鬼怪们都吓得不敢上前,渐渐散开。智深啐道:“还以为你们有点骨气,要来纠缠到底,原来恁贱!都滚远些,别碍着老爷散步!”说罢,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了。

又行了半刻,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只有一个木筏,空荡荡地停在远方。这当口,溪水鸣响如雷,冒出许多夜叉海鬼来,竟也都是女人模样,个个先天壮,似巨人观,散发出刺鼻的狐臭。那些海鬼嚎叫着往岸边靠来,要将智深拖将下去。

海鬼仅会扑咬这一招,只凭阴森鬼气害人,可那鲁智深又是何等浩然正气的人物,岂会怕它,当即提好禅杖,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来就打。海鬼情知惹不起,灰溜溜地潜回去了。

鲁智深收好禅杖,招手道:“喂!兀那丑鬼,先别走,去给洒家把那个木筏推来,洒家要去对岸。”

旁边忽的传来人声:“哥哥为何在此地?”

智深望去,只见一个模样似林黛玉的人慢慢走来。那妇人道:“我去叫来。”一面说着,一面冲海面摇手,水上顿时涌出一堆煞白的毒蛇和耗子,把那木筏缠住,慢慢挪了过来。

妇人道:“哥哥,你看这海面宽阔,任意遨游,我陪哥哥乘舟赏玩一番,如何?”智深道:“洒家只想散步。”妇人满面堆笑:“既如此,也陪哥哥。”智深斜瞥她一眼:“辛苦你。”

两人相伴而行,至岸径深处,愈发寂凉。眼见得半只蝇虫也无,再无旁物打搅。

身边的女人垂下眼睛,模样羞怯,问道:“哥哥,你很为我着迷吧?”说着,慢慢解了排扣,露出一片胸膛,就势要倚靠在鲁智深的肩头。鲁智深一把推开她。

那妇人吃了一交,倒在地面,懒洋洋地伸出手,夹着嗓说道:“哥哥,你不爱我了,难道我不是你的妹妹了么?”智深道:“方才进门时小仙说过,她姐姐早已移居大罗天,只可能出现在九天玄女身旁,你这厮妄想以蠟代玉,鱼目混珠!说,为何假扮!”

那妇人笑道:“我自作耍子,你好较真,真没意思。反正能变成相同模样,你又不亏,不如将就一下。”说着,就爬来扒他的衣裤:“哥哥体毛旺盛,威武雄壮,力大无穷,一定也有别人不知道的好处,让妹妹瞧一瞧……”

只听她惨叫一声,当即被智深掀翻在地。智深瞪眼叫道:“俺见你是个女儿家才不动粗,一忍再忍,你别蹬鼻子上脸!”那妇人道:“对着这张脸你下得了手?神仙妹妹的脸也不管用了?”

鲁智深骂道:“呸!洒家岂是那等人!少来讨你爷爷打吃!”便拎起拳头要揍。那妇人见鲁智深油盐不进,这才死心了,脸上画皮慢慢褪去,露出本来模样,化作一团冷气消失在空中。

鲁智深嘴里犹骂,好一阵才消停。

骂完了,也耍了拳脚,心情乍缓,便朝更偏远处走去。

一种孤寂的心情涌上心间,感觉逐渐来到了世界尽头。

天黑了。一轮金月悬在中天。月亮不断洒下毛毛沙沙的光粉,就像侍女为姑娘着眼妆一样。月光撞上了石头,石头迸破碎裂,溅出雪青色的石粒。玫瑰从石粒的边角处喷薄而出。玫瑰跟随着晚风四处漂泊,最后粘在了山脚下的河流的脸上,跟随着水波翻滚出丁零当啷的声响,与鱼类的尸体一同封寂,变成一滩液态的凝蜡,俯沉水底。八百年后,就和泰坦尼克号的船甲板融合为一,进行有机反应,彻底变成地球上一颗玫瑰色的大疙瘩。

山东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永远沉睡,永远消失。脚下峻峭的岩石,源起山巅的八百年后会遇见泰坦尼克的河流,挟带下来的泥沙,黄昏和黎明,武松脸边的两道金印,整个大宋的人群,整个朝代的草木与芙蕖,都在哪里?全都消失了。一串串的葡萄,一粒粒的白雪,一颗颗的黄沙,鸦片,烟叶,金属矿脉,温室的地上羊齿类植物的斜影。亚当喉咙里水的清新感觉,古波斯的星盘,西班牙的纸牌,美洲的野牛,东北的老虎,澳大利亚的斗牛蚂蚁,隆起的赤道沙漠,夕阳美如孟加拉玫瑰的克雷塔罗,上万匹骏马的鬃毛一齐飞扬的锡林郭勒草原,消失完了。一百年后的但丁为天使般的贝雅特里齐所写的作品,四百年后的莎士比亚的戏剧,永远的万里长城,全都消泯不见。再也不能碰触这美好的一切。潮起潮落,世代更替。林妹妹星鹭飞扬的黑眼睛。他的爱情。语言。五言律诗。镜子。五台寺。恒河的沙粒。庄子和蝴蝶。派的无限循环。被杨志的家传宝刀碎尸两段的铜币。一把戒刀的重量。老虎。鹰。古罗马日历和军团。波斯人的象棋。代数学。生的关联。死的变化。在角落,在书本,在山坡,在嘴唇,在衣摆,在影子,在脚印,在眼睛,在余光。一切都在消失。消失无处不在。无处不在的消失。正消失着这一切。

下雪了。

直到世界尽头,只有他一个人在下雪的黑夜穿梭。

这雪就像是一群勾肩搭背的白面醉汉,摇头晃脑,嘴里不断咕哝,哼着走调的歌儿。醉汉在满世界地翻滚。雪花如同鳗鲡一般飞旋,落到他的鼻尖,焕发出黑夜中难得的光芒。

远处传来狂风吹拂的声音,又勾起他内心深处的悲伤。

他的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了一个春日的夜晚……

他忘不了林妹妹在甘草丛与木香花间若隐若现的脚步,忘不了那和木香花相得益彰的优美姿态。他们在这条木香花飘香的道路上迎面相遇。她说内心有诗在酝酿,所以他不打扰,默默地凝视她。那时候,雨下大了。他还在看她。

她淋不得雨,于是两人又挪去旁边的屋檐下。其中一棵木香跟贵妃似的卧在架上,滑如凝脂的长腿伸展了过来,繁美的身姿遮掩住了雨中的院落。妹妹的肩颈旁边,那些密匝匝的细碎绿叶,含羞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全都湿透了。

妹妹。醋栗果般的眼睛。天生含露的眼睛。妹妹。黑眼睛。背后湿沉的景象在移动。宝珠寺的钟声在上空荡漾,飘向远方。妹妹。世界被钟声填满了,世界被妹妹填满了。一阵钟声,一朵玫瑰,使他心碎。钟声出现,林妹妹在世界各地鸣响。而他的心声,又为何如此微弱?林妹妹是这么的短暂,钟声是这么的长。

直到死,他都无法忘却那天的情味。

他从回忆中抽身,疲惫地坐到地上,戒刀和禅杖都卸在身边。

下雪了,林妹妹。这雪落在世界尽头。黑夜,永恒的繁星蚁堆。黑夜,又带着蔚蓝,温柔文静,美不可言。我又是孤单一个人。你呢,现在在做什么?今夜我暂时不去想绿林好汉,不去想豪杰事迹,不去想整个大宋的人类。今夜我只想你。

如果你属于我,如果说——林妹妹,漂亮又漂泊,迷人又迷茫,优游又优秀,伤感又性感。而欲望,可怕又热烈,混乱又迷醉,短暂又后劲,苦恼又欢欣,克制又贪婪——如果说……

这时,一滴冷汗自他的额头滑下。伴随着那声滴答,他终于还是咬紧牙关,在心里默认:如果,可以变成我的……

突然,从高空上传出一阵震耳欲聋的佛经吟诵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月亮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鲁智深猛可惊醒,抬头望去,只见那些乌云又聚集成一个巨大的遍布天空的骷髅脸,伥鬼和蝇虫再次漫空飞扬。

月亮裂开了一条缝。成千上万双沾血带泥眼睛被月亮呕了出来,天地间下起了眼睛雨。地面开始震动并塌陷,脚下的深渊中白骨如山,慢慢升起,替代了方才的地面。他踩着脚下的白骨和残肢,有些迷茫。

在白骨和眼睛所形成的高丘中,轰隆隆地升起一个裸龘体的女巨人。巨人闭目平躺,持续上升,直到浑圆庞大的乳龘头和圆月重叠,才睁开那双冰冷的眼睛。

她那毫无感情波澜的眼珠僵硬地转动,直到俯视盯住地面上的鲁智深,呵呵阴笑起来:“要献祭吗?是要献祭兄弟,还是要献祭心爱的女人?”

饶是鲁智深,也一时被这种场面惊住了,忘了说话。他仰望着这个壮硕的巨人,咽了一口唾沫:“什么意思?”

“献祭兄弟,女人永远属于你。或者献祭女人,就不会再有人来妨碍兄弟。”巨人的声音堪称魔音贯耳,不断在这个散发着狐臭的黑暗空间里回荡,那双比楼房还大的水杏眼笑成了弯形,“只要你点头,我可以实现你的任何愿望。若要兄弟死,我会将他拉入迷津。若要女人死,我便派蛇去咬她。不妨想一想吧,美丽又年轻的小姑娘,被蛇咬一口,被蛇毒浸染,痛苦得在床上嚎叫翻滚,会是怎样的景象?多么令人期待,不是吗?”

Chapter 12: 【11】月半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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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女巨人蛊惑智深道:“你看她深闺弱质,远不如我丰美,又不好生产,连为你留后的价值也没有,还喜欢钻山子洞,不如结果她,好好的爷们儿也叫她给带坏了。”

只见耗子精、毒蛇、伥鬼、蝇虫都再度浮现,渐渐聚拢。正在犹豫之间,忽见后面晴雯跟这个仙姑追来,告道:“快休前进,速速返回!”智深抡起禅杖,打飞阻路几个蛇鬼,忙溜回去了。眼前登时明亮,复归仙境。

晴雯急道:“叫你坐着等,偏要乱跑!”智深问道:“此系何处?”

那仙姑道:“吾乃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此处名为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其间许多海上的夜叉,专爱趁人之危,钻入心魔,教其堕落。又有许多作恶蝇虫,见不得香花美玉,闻香便扑,想是冲你摘的那朵木芙蓉来的。”

智深点头:“原来如此。那变幻成他人的魔鬼又是何物?”

警幻又道:“那是此间一个惯会谎骗的伥鬼,这迷津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那伥鬼假作推舟,其实没有渡人的本事,一旦诓上舟来,便教人坠下万丈深海,永不超生。也是天佑星君,才未酿成惨剧。”

智深道:“哪里来的天佑,洒家早怀疑她,是俺自救,别来抢功劳。”

晴雯偷笑。警幻又道:“此舟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遇有缘者渡之。绛珠妹子原是绛珠仙草,系草木之人,属木,乃木居士也,只有她能抵御这无边魔境,度过这万丈深渊;吾妹晴雯前番也下凡渡劫一遭,薄命多舛,所谓木被烧则成灰,吾妹被挫骨扬灰,因此在这幻境内做个灰侍者,辅佐绛珠。非绛珠仙子,不可渡魔。先前她在时,这迷津还管得,如今只剩撑篙者,伥鬼才逐渐嚣张起来。有伤星君,望星君体谅。”

智深环顾四周,思忖半晌,忽然发笑。警幻道:“星君何故发笑?”

鲁智深说道:“多少人修佛修道,就为了成仙,只求死后能登入紫府?洒家也曾以为仙凡有别,却不过如此!这太虚幻境看似干净无尘,其实后头藏着个鬼窝,天上尚且如此,更不需说人间了,可见仙境也没甚么值得向往的,倒不如好生做人来得痛快。”说罢离去,再不回头。

鲁智深头晕脑重,若有所失,便要下床去厨房取些热汤吃。

出了禅房,转过寺院,可巧见到林冠正朝宝珠寺走来,笑道:“阿哥许久不见,既然这时相遇,同和俺去吃几杯。”林冠道:“多承大哥关心,我才收到义父的回信,这会子忙着去找杨头领。”智深也没多问,两人便散了。

且说这林冠到了寺内,走到杨志的禅房,推门而入。杨志方才洗漱完毕,说道:“洒家今日没有空闲教习枪棒,改日再说。”林冠笑道:“最近又无官军来袭,又无农事要忙,真不知道杨头领要做甚么,竟这般腾不开手。”杨志冲他翻个白眼,也没打话。

林冠掏出一封书信,递与杨志,说道:“如今教头已在梁山泊定居,做得好大事业,不日便接妹妹上山。杨兄弟身为一山之主,还是多把心思放在山寨上,莫去想些不切实际的事。”杨志听了,却似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呆道:“可二龙山从不曾亏待过你们。”

林冠道:“亏待倒没有过,可也未曾多加善待,也不过是个暂居客人。若是去了梁山泊,林家人就此团聚,吃香的穿好的,又有说话的份儿,难道不比寄人篱下的好?”杨志低头寻思半日,只不作声。

林冠又道:“杨兄弟,恕我直言,虽说山上弟兄平起平坐,但谁又想把出身娇贵的妹妹随便与人呢?论出身,你曾弃官逃亡,又复职失败,如何配得恁么一个千金?实在厮配不上。论年纪,林妹妹正值妙龄,你已将近三十岁,也不匹配。你若真是心爱,就应当自知不亏负她。当然,若是你要入赘,林家倒也能考虑一番,只怕杨兄放不下杨家将的骄傲。你身为一山之主,又有一身武艺,想必日后能寻到一个贤惠夫人,切莫为此难过。”

杨志也不打话,坐在床沿边,如泥雕木塑的一般。林冠叫他几声,他也不应,便留他一个在房里痴呆。

这杨志在房里坐了半晌,又吃了十几碗酒,还是不畅快,却无可倾诉之人,于是抱紧朴刀,闷闷不已,走出禅房。

却说那厢林黛玉辗转难眠,便起身点灯,翻阅书籍。读了几页,无法缓和,正忧愁时,见窗帘不知何时搭在了窗边那盆凤仙上,便要去抻好。

才撩起帘子,一只血手猛地拍上窗,震得哐哐响。可怜黛玉深闺弱质,吓得心跳如鼓,强打精神问道:“那边的是人是鬼?”只见那只手收成鹰爪状,似要抓挠,在窗上停留片刻,按出血指印,又变作拳,咚咚的敲打两下,这才传来杨志的声音:“我。”

林黛玉这才放下忌惮,因问道:“这么晚了,如何却在这里?”杨志道:“随便在哪里,就算掉悬崖里也没区别。”

黛玉听他口气,便知晓了几分,不禁同情他,说道:“既如此,你也别在外面干站着,晚上风冷,回来染了风寒可不好。”杨志搂紧朴刀,答道:“我看染得挺好的。”黛玉笑道:“我看不好。”

杨志听了,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顶嘴,只得蹑手蹑脚地进来。想了半晌,总觉得方才的话不顶回去就不舒畅,又说道:“俺身强力壮,不会恁么就染病的,又不像你。”

黛玉笑道:“若论身体,我确实不及你,你一向很好,只是也不该总踩着我说话,我自有生活方法,自得乐趣,不需要比谁,可你却几回贬低他人,倒不见得比我好呢。你把身体顾好,留着以后实现封妻荫子,岂不好?”

杨志无可分辨,不则一声。想起自己为要争一口无名气才顶嘴,却敌不过黛玉思辩灵敏,且被点了封妻荫子之事,过去种种涌上心头,又兼林冠那番无情之语,更是百感交集,积郁烦躁。于是抱住朴刀,懒倚在门边。

黛玉凑近去看,顿觉酒臭刺鼻,再看他带血的那边手,忙问道:“你又去与人打架了?”

杨志登时高声喝道:“又去?谁又去?你把话说明白了,谁是又!我有主动打杀过么?对,牛二是老爷主动喊过来的,吴用是老爷主动喊过来的,什么阮的硬的全是老爷叫来的,之前和秃驴闹起来也是俺莫名其妙要打的!真是操了……每次都故意来撩拨,俺忍无可忍才上去,到头来就成了俺特地去和人厮打,搞得像是俺很乐意一样!你们是只长了一只眼睛吗?撩拨的人多了,就变成了俺很爱打架,只去打架,又去打架!真他娘的……故意惹怒,让俺露出丑相,自己就潇洒大方……真贱!这世上全是贱人!林教头要接你走了,也是个贱人!估计是最近在梁山上给你物色了个好的,听说那里新来了个甚么小李广花荣,该不会是他吧?你们是正经官家,你是千金,是天鹅,只俺是下九流!是癞蛤蟆,是野狗!凭什么,凭什么!就是不甘心,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要抗议,抗议到底!”

常言道,酒能成事,也能败事,便是小胆的人吃醉了,也胡乱做了大胆,更何况杨志这等性高的人。

林黛玉听他的话粗卤不堪,不免一肚子愤懑与委屈,便赌气躺回床上,用手帕盖住脸,小声啜泣。忽然听到他说“让别人觉得是我小气”,倒也十分感慨,因想道:“我以前也曾笑他小气,当时并未多想,原来早伤到了他”,又想道:“我本以为他是个自私暴戾的人,原来也会为了他人而忍耐,哪怕心中受伤也隐瞒至今,可见他也并非我所想的那般不堪”,又听他不断叫喊“凭什么”,心下思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谁没有个喜怒哀乐?他平日里压根没有机会诉说,恐怕早憋出心病,只能借酒劲一吐为快了,我十分清楚郁积于内是何种滋味,何必去计较他?除了我,还有谁能容得下他这番言语?若我也嫌他了,他又能去哪儿呢?”

于是仔细忖度杨志这番言语,反倒愈加同情他,不愿这时浇冷水,便起身给他准备了一碗醒酒汤,腾了床位,另备枕头和被褥,自己去睡靠背椅了。

杨志搂着朴刀胡言乱语了一阵,也觉得疲乏了,便稀里糊涂地爬上床。

忽的被噩梦惊醒,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从头发到衣服都盖满了水痘般的汗珠。他喘不过气,心里惊慌不定,郁郁寡欢,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便直直地坐起身来,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抱住脑袋。

谢天谢地,只是梦!但是……梦是假的,有一种思想却是真的掠过了他的脑海,如同一群嚣张的野鸭突然飞过荒芜的天空。他听到鼓翼之声了,比轮胎在急速摩擦地面的声音还要刺耳。

他脑胀欲裂,身体发颤,连带着那道延伸到墙上的畸形的影子也在抖。黑夜静悄悄。听到了,听到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大概多数人都是如此,看着平淡如死水,可一旦夜深人静,内心便会群魔乱舞。叩问内心深处,总会听到悲凉的声音。现在,他就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阵悲凉的、来自灵魂最暗处的叹息,正阴幽幽地回响在屋内: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吧!

他满腹狐疑、痛苦不堪地想着:“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唉,其实这个问题的出现就意味着我不肯接受事实吧。换谁来都会说:‘不是癞蛤蟆还是什么?’只有我自己……居然还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我其实一事无成,一无是处啊!如果那天花石纲没有丢失,如果我在大名府继续做提辖……本来就做得好好的啊……升官立功……那样的话,可能配得上她吗?可她到底是文官世家的贵女,是探花郎曾经花全力去培育的宝贝女儿,就我那芥菜籽大小的官职……永远、永远只是个武官……退一万步,真的,就只能是一万步了,再多些就无法承受——退一万步,如果真的能够相配得上……”

想到这里,他自己都笑出声了,他为自己即便在幻想中也无法挣开束缚、无法放飞本性而感到沮丧,为刺痛着自己的懦弱而感到屈辱。这点屈辱就像眼睛里的白内障一样,死乞白赖地钉在体内,他只能假装不在意地笑出声,比任何人都更早地开始嘲笑自己,才能勉强抚慰这颗脆弱的心。于是,他怪里怪气地笑着,别扭地想下去。

“那样的话,只能杀了她!”他夸张地深呼吸,“一个病殃殃的大小姐……体弱就意味着生育能力不强,分娩时肯定九死一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怎么能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家族?这应该是我从小就心知肚明的道理,是维系家族发展的守则……可又是为什么,总是觉得好难过?”

恍然间,他灵光一闪般地想到:“不如去花点钱找个女人?我身为一山之主,又有一身武艺,寻到一个女人从来不是难事。我的目的只是开枝散叶,为杨家留后。不,还是不行,下九流出身也一样会玷污父母遗体。不如纳妾?正妻不能生育,就该由妾来分担,不是么?这样就可以在不辜负家族的情况下,和她……”

他觉得找出了最优解,大笑起来,连忙抓住衣领,却发现方才没有脱衣服就上床了,衣服都被汗浸得湿漉漉的,于是立即憎恶而恐惧地扯下来。但扯到一半时,又猛地想起什么,赶紧又把衣服裹好,紧紧抱住自己,浑身发抖。

“天底下居然有我这么不要脸的男人!明明是个厮配不上的癞蛤蟆,就开始在心里幻想娶妻纳妾了,哈哈,幸好没有人能知道我内心深处的想法,否则一定会被我的灵魂之龌龊所震惊吧,然后伙同所有人嘲笑我是多么的恶心,多么地意淫,多么可笑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幸好没有人能知道……没有人能知道我的心,没有人……”

他的身体抖个不停,墙上的黑影也在晃动。

“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哪怕是在我想象的没有下限的这个世界里,一旦她受到一丁点的委屈,我就忍不住觉得难过?”笑声迅即变成绝望,“我是真的舍不得……”一种压倒性的痛苦涌上了他的胸膛,他却还不明白这种痛苦意味着什么,“我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家族的后路,如今却在犹豫,我应该永远都优先考虑父母的遗愿,如今却……无后为大,无后为大啊!这个社会之所以能运转,不就是以这条准则为中心么?这不应该是每个人出生时就该具备的意识么?人怎么能绝后呢?杨家将这种光荣的身份,杨家这种世代功勋的家族,怎么能绝后呢!连畜牲都知道繁衍!难道说,我其实还不如畜牲有觉悟?唔……还是希望得出其他结论吧……”

他为这股强烈的、非人力所能违背的情感而迷醉:“我知道了!这是一个阴谋!这个女人阴谋诱我入圈套,目的就是使我癫狂!糟糕的是,我还真的……如果可以娶她,那该有多好啊!完全不想再看别的女人一眼,哪怕没有子嗣,只要能和她……他娘的,我几乎处于谵妄状态!我他娘的到底在说什么蠢话!光复家族永远是最重要的,永远!为此,女人就应该只负责生育……世人都知道,女人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可有可无的,好汉只需要有兄弟……可是,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一想到她,我就觉得好难过?我是真的癫狂了!”他不断地骂着,骂着,坐在那里,想着,问着,回答着。他感到万念俱灰。“我是真的癫狂了……”

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寂寞如幽闭的隧道,孤独到了极点。孤独从来都是电光火石的,意识到孤独往往都是在某一瞬间。再一次,他体会到了那种怀念母亲的心情。

“如果我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就会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应对了。娘啊,你也是女人,你是为了执行生育才生下我吧?如果你不具备生育我的体质,父亲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吗?族人会在背后编排你不能生儿子吗?如果你给出否定的答案,那我可不可以尝试去爱一个女人?一个身体不好的女人……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为了一个不适合、不应该、可能也不愿意生孩子的女人,三番两次的违背好汉的底线……这种感情该叫什么?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似乎触摸到了一个陌生的领域……”

突然,炉火如同蛇吐红信般向腾地升举,在光与影的交缠只见,室内一半更亮,一半更阴暗。炉栅下的灰烬就像一片火红的荒原。火光迅速在墙壁上凝聚出一片舞动的海草似的剪影,他的影子也拉伸到极限,完全就是一条黑色的长柱,像巨大的毒蛇。

他捏紧了拳头:“不,别痴心妄想了……今时不同往日,我没有任何亲人啊,如果能有个兄弟来分担,或许就不用担心家族后代这种问题了,可如今整个家族就靠我,杨家将的后路怎么能停在这里……”

这火焰就像是以西结所描绘的四脸天使,笼罩了东南西北,无处可逃。空气里充斥着灰烬和焦糊的气味,宝珠寺的禅房如同一个奇形怪状的烟灰缸,在夜幕下盛满了似水年华的余灰。火焰投射在他的侧脸上,就连那块几十年来始终是深青色的胎记也被照得渐渐变色了。那块胎记在青与红之间不断摇摆,跟随着他的脉搏跳动而闪出不同的色泽。

他的面貌逐渐变得粗暴且晦暗,像一个从最低微的垃圾堆里辛辛苦苦爬出来的人,一个从最绝望的环境里费劲全力爬上去的人。他的表情时而惊恐,时而欢乐,时而流露出卑躬屈节,时而又透露着妄自尊大,似乎没有任何情绪能永久停留于那张青红交加的脸。他的情绪也在疯狂地变化着,就像闪电在铁锹把上以每秒十九万两千英里高的速度传导那样迅速。

他僵硬地扭动脖颈,看向那边熟睡在靠背上的人。林黛玉缩成一团,严严密密地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像一只毛色绮丽的小猫。

看她,睡得多么端庄,多么娴静!

他跟一个准备投毒的犯人似的,屏着呼吸,情绪高耸,脑胀现象和眼球血丝都出现了,就这么瞪着一双鼓大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如果娶她,就是不孝,可如果看着她被别人娶,就是绝望。最可怕的是,现在的他其实根本娶不得她,就像林冠说的那样,完全配不上她,只是那该死的折磨着他的情感让他舍不得放弃,让他只能怀着郁闷的心情一遍又一遍地幻想。到底要不要试着去争取?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是应该继续遵循命运所制的规则,还是应该挺身反抗环境所制的枷锁?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正确,哪一种更高贵?

“不如杀了她吧……这是最简单直接的……”一股柔情蜜意从他心中涌出,沿着他的动脉在温暖的血液里流动。

他和她一起生活过的那些时刻,那些谁也不会知道的,谁也不会理解的细腻的瞬间,宛如柔和的星光,突然闪现出来照亮了他的眼帘,仿佛今夜的星星并没有被云层掩藏,今夜的万家灯火也并没有熄灭,而是直接飞升到他的眼前来了。

星光使他的思想更加沸腾,他的心里不断滋长着阴郁和痛苦。他那凝聚的眼神不肯从她身上移开,痴迷的微笑在他惨白的脸上晃荡。当然,那墙上的影子,那条盘旋在安然入睡的美人身旁的毒蛇,也正在疯狂地挣扎扭动。

即便林黛玉的容颜在阴影中变得虚幻,即使糟糕的光线将她的面貌进行了模糊和软化,但仅凭这点可视度,也足以呈现一个有史以来最美的女人,甚至已经超脱了历史之外,足以让所有见到的人都脱口而出:这个妹妹只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不是说她姿容绝代,就能被视为美若天仙,应该是能有她的些许美丽,就已经能做天仙。他像嚼槟榔汁一样陶醉其中。

小妹妹,好纤长的脖子,好细嫩的皮肤,好清晰的血管……只要一个快速的扭转就能结束了,只狠心这么一次,就能停止这场因你而起的闹剧!

轻轻的,轻轻的。小心翼翼。悄悄冥冥。窸窸窣窣。一条在墙上又扭又跳的青黑色的蛇。在爬行过的地方留下错综交织的美丽如蛛网的花纹,留下魔幻般令人感到浪漫的轨迹,留下暗夜中潜伏的孤单的魅力。这时候,行动缓慢。

靠近她了,只需要亮出毒牙!穿透她那赛过婴儿的美丽皮肤,彻底断绝自己的思想和念头!

忽然,火焰烧上了蛇皮,炙烤着脑内的水分,在极度痛苦下,他双手捂脸,发出了凄惨的哭泣和尖叫,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撒娇的三岁孩子。

不要伤害她!蛇犹豫了,圈地徘徊。就因为这片刻的踌躇,外层的水分便蒸发完毕,皮肤表面在高温之下形成了一层肉油,内部肉质已经炸裂。蛇影在痛苦不堪地狂舞,用尽所有夸张的姿态在跳跃,回旋。

杀了她!既然无法得到她,那也不能让她嫁给别人!凡是具有深度的激情,都带有暴戾的行为,所以要她死!

再一次,摆正了蛇身,拉伸长颈,如同一把蓄势待发的弯弓。血盆大口。前额鳞片的漂亮轮廓。反光。危险的妖怪形象。然而,毒液已经分泌,毒牙却始终没有咬上去。

战况的转变来得如此迅猛,如此自然,用巴尔扎克的比喻来说,就像是一口锅炉本来贮满了足以翻江倒海的蒸汽,却在眨眼间被一滴冷水给化解得无影无踪。毒蛇慢慢萎缩,回收动作,紧紧缠成一个球团,把头藏在里面偷偷哭泣:浪费了毒液,我会死……仅仅是为了这个女人……

血快要烧光了,身体变得好寒冷。可我明明是冷血动物。

毒蛇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墙上只剩下一个睡美人的侧影。火光如此温柔。

杨志抱着朴刀,独自走到了溪边。他爬上树,坐在树枝上,椅着树干,搂紧朴刀,一言不发。

从这个位置看,宝珠寺外空无一人。月亮很近。如此静谧,和当年在大名府比武时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真的好热闹,好得意,好有成就感,好幸福……大名府,好怀念……

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月亮。树林在摇曳,风在摇曳。长夜。长夜是属于树林的。人间荡漾着梨花一般的月光。月光。让今夜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在孤单地起伏,让今夜只有几声悠远的鸟鸣充盈山丘,让今夜只有一湾在寺门前流淌徘徊的河流,让今夜只有几株树影倚靠在失眠的天空。今夜之后,与她音讯隔绝。而这残月,又好似他心中的寂寞。

一声猫叫传来,杨志低头看去,是长毛三花猫,路过这里,抬头看他一眼,又喵了一声。林黛玉养了三只猫,这是她最宠爱的那只,也是每次在她的鱼篓边守得最殷勤的那只,有个特别诗意的名字,不过跟他这个大老粗不搭调,他没心思去记。

他捏着朴刀把,不停骂着,死畜牲,偏偏这时候打断老爷的思路,要不是看在你主人的份上,早把你炖了吃!猫听见后马上跑了。他笑了。好哇,猫走了,猫主人也要走了,都走了,都不要我,都滚远点!

清晨时分,天边泛起微光,空气潮湿而寒冷。地平线上闪现出孟加拉玫瑰一般的颜色。他下了树,摇摇晃晃地行走,感觉脑袋胀痛无比,浑身无力,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跌入溪中。水很浅,只能埋到他的头发。那只三花猫又不知死活地路过了一次,兴许是怕了他,这次只是一闪而过。

在病态的谵妄下,他看到了模糊的日出,看到日出下逐渐变亮的地面,看到宝珠寺那几乎和四周桉树同样高的屋檐,看到了充斥着整个树林的单调对称和怪癖似的重复。一扇暗淡的窗棂上映现的花纹同另一扇上面的花纹遥遥相对,对称如一,一堆冰冷的假山和另一堆假山静静对视,一片独善其身的落叶与另一片落叶默默相觑。

他躺在水里,沉默地看着天空,感受清晨的宁静。这时,一轮完整的焦红的旭日在林黛玉的院落中勾勒出芙蓉的轮廓与莲花的剪影。宇宙万象包罗其中。此时,宇宙只剩下了旭日,窗棂,假山,落叶,轮廓,剪影,对称,重复,以及和林妹妹一样亭亭玉立的竹林。终于,白云出岫,天空渐渐由炽热的焦红色变成了仿佛豹子牙床的粉红色。他觉得眩晕。

他哭了。

他感到无限孤独,无限悲哀。

Chapter 13: 【12】青面兽誓随林潇湘,鲁智深茫游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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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第二日便有梁山泊打发山轿久候了,众人皆来送别,独不见杨志。黛玉放心不下,便要去望候他。武松道:“他昨夜染了风寒,你体质病弱,恐怕惹病上身,还是不去的好。”林黛玉道:“即便如此,也要去看他。”武松啧声道:“只好恁地。早去早回。”

一时黛玉去了杨志的禅房,以手扣门,里面传来大叫声:“死了!只剩个尸体!”黛玉道:“那我就走了。”杨志连忙起来开门。林黛玉摇着头笑道:“诈尸了,好可怕!”便往后退。杨志忙要拉进去,林黛玉挣开手笑道:“这会子又生龙活虎了?”杨志还是不肯说话,把门关好,又躺回去,裹得严严实实。

黛玉过去轻轻推他:“药吃了不曾?你昨夜……”杨志道:“好得很,你别多想。”

黛玉听他鼻音严重,说话也懒起来,全无精神气,不禁湿了眼眶:“别要强了,我知道,必是你昨日说我体弱易伤风,今日自己却染病了,觉得脸上过不去,怕吃笑话。殊不知我最清楚病痛滋味,岂会笑你!”

杨志慢慢闭上眼睛,声音愈加微弱:“头胀,耳鸣,鼻塞,心烦。浑身都痛。感觉什么都没有价值。死了算了。”

黛玉气噎喉堵,抽抽噎噎地说道:“人病时难免情绪低落,消极厌世,如今我这一走,可能难得再相见,你……”杨志把被褥捏得更紧了,打断说道:“你走了,我会难过。”

林黛玉道:“你只想着自己怎样难过,却不想我听了这话也难过。难道没了我,你就行走不得了?”

杨志听了这话,顿时皱起眉头,神情呆滞:“不是的……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林黛玉摇头道:“要么是封妻荫子,要么是杨家名誉,要么是他人安危……杨头领,你是傀儡,你不独立,你为的从来不是你自己的心。”一面凑前去拿手帕子替他擦拭额汗。

杨志道:“不要再说了!我很烦。就是烦。提不起干劲。”黛玉道:“你别着急,只顾歇息,躺几天有什么的,不必有干劲。”杨志睁开眼睛道:“那你这几天都要来看俺,否则懒得活了。”

黛玉道:“轿子就在外面候着。”杨志猛地把被子盖脸上:“死了。”黛玉笑出声:“那你说,我该怎样做才能救得你,让你起死回生呢?”杨志道:“留下来。”黛玉道:“只这一个不能。”

杨志冷笑道:“算了,就当一个癞蛤蟆胡乱说的。”黛玉笑道:“谁是癞蛤蟆?我看你行走自然,也没有趴在地上跳。”杨志嘀咕道:“是说外貌。”黛玉道:“最近怎么忽然关心起外貌了?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杨志喝道:“屁话!你敢说从不照镜子?西施会把东施放在眼里?”黛玉道:“为什么不能放在眼里?东施健康有力,福寿深长,恐怕西子还得羡慕她呢。”杨志道:“东施效颦只会更丑。”黛玉笑道:“那些爷们儿为西施争出多少事来,东施慕其美色,只是效仿动作又如何?”

杨志又把脸盖住:“不和你说话了,每次都反驳不了你,头痛。”黛玉道:“可别忘了吃药。”

杨志探出一只手,指了指桌边方向。黛玉摸着碗还温热,便轻声道:“醒了再吃就冷了。”杨志听了,瓮声瓮气的:“喂我,否则马上死。”林黛玉笑着把药勺递过去:“嗳哟,可不敢谋害你。”

杨志好似不情不愿般坐起,吃了一口,还未咽下,却看她出了神。眼见着面前林黛玉正微笑着与他喂药,又有幽香拂来,他鬼使神差地呢喃道:“娘亲。”

林黛玉怔住,递药勺的手也僵在空中。两人相望无言,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止不住手抖,生怕打翻了,赶紧把碗勺放下。杨志脸上一分青九分红,也说不出话。

黛玉握住起伏的胸口,渐渐回转了,继续与他喂药:“好大儿,快张嘴。”杨志道:“不许告诉任何人。”黛玉笑道:“放心吧,做娘的一定护你。”说着,又捂嘴偷笑。杨志又恨又爱,只能咬着牙,任她说去了。

把药喂了,黛玉道:“这下不会死了?以后再不许闹着要休命了,连我这个十天病七天的都好好活着,我一般武艺也没,你十八般武艺,还没等到用武时,还去死呢。”杨志瘪嘴道:“知道了。只是还有些心情低迷。”黛玉道:“谁没低迷过?难道我病着时很亢奋?过去就好了。”又起身道:“我这就走了,你往后好好过罢。”

杨志猛然喝道:“带上俺一起!洒家与你同去梁山泊。”黛玉惊道:“这傻孩子可会说胡话,你是山寨之主,如何说走就走?何况带病在身。”

杨志道:“俺是染了寒气,也不至于动弹不得,此去梁山不远,到了后再养不迟。至于山寨头领之名,俺也不稀罕了,俺不眷恋这山上任何人,除了你。在这山上过得也不自在,等俺走了,只剩武兄弟他们两个,才是名副其实的二龙山。”

黛玉道:“可你又是何苦呢?”

杨志道:“俺不在乎,你去哪儿,俺就跟到哪儿。到梁山去做个小卒也心甘情愿,只要能保护你。”

黛玉劝了一回无果,又不好再教轿子等候,只得带杨志出去。把他离山的事说了,众人发怔,齐齐沉默。

林冠急道:“一山之主怎能如此随意!”智深道:“俺们与梁山泊向来无冤无仇,又与林教头来往甚亲,只是过去坐坐,并不伤情分。何况杨家兄弟又不是二龙山的奴隶,既然他意已决,咱们也别强人所难了。”众人见大头领如此说,便都不再发话了。

林冠敢怒不敢言,只能看着杨志抱着朴刀站在黛玉身边,护她上了轿子。众人洒泪挥别。

鲁智深与武松吃酒吃肉,彼此也不多话,浑浑噩噩过了一天,当晚回禅房睡。鲁智深虽然感到酒意上涌,浑身疲惫,却辗转难眠。

若说寺庙的铺陈,他自然再熟悉不过,可或许是邓龙这伙人还俗后给二龙山执行了去佛化,又或许是他们的杀烧掠淫给宝珠寺添上了邪秽之气,这里的禅房睡下去感觉不到佛祖的温吞和淡泊。

在五台山时,他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在这里却时常做梦,甚至在入住当天便梦见了少女的裸龘体。如此说来,是二龙山风水不好么?事实上,仔细回想,五台山也没干净到哪里去。

在没有打死镇关西之前,他以为佛门净地是个桃花源似的去处,并且和自己不可能扯上联系。甭说是否联系了,他根本不会刻意去想佛教的存在,毕竟他是种师道帐下镇守边疆的军官,并不至于忽地心觉空虚想入空门。所谓距离产生美,对佛门一无所知的他自然怀有一层朦胧的尊敬和向往。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只是站在那儿,甚么也没做没说,寺庙僧人就聚集议论他:一双眼长得贱,貌相凶顽!又结伴去真长老面前诋毁他。

要说难过,不如说更多的是陌生。从来没有人如此明着说他的坏话,况且他真的只是站在那里而已,又没有招惹谁。都说高僧普度众生,一视同仁,原来也是看碟下菜么?他有点失望。

真长老要给他剃度,头发剃了倒还好,虽说是父母给的,但他本来就不知道父母之爱到底是什么,底线是不能剃胡子:“男人怎么能没有胡子!没根毛不就他娘的成了个太监!”所有的和尚都面色难看地竖着眼盯他。

当时的鲁智深并没有觉悟,事后他才发现这句肺腑之言是刺痛了这群人的。便好,谁叫这厮们仅凭第一印象就开始拉小团体,他也没必要客气。

那群秃驴每天都见鲁智深挺着那一身茂密的胸毛和嚣张的髭须,眼珠都要瞪出来,这样的鲁智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这是个雄性激素无比旺盛的男人,和他们这群把毛剃得光溜溜的半吊子太监不同。

嫉妒和自卑搅拌在他们的眼神里,和又黄又青还种着若隐若现的发根茬子的头皮一样不伦不类,这颗光脑袋,分明是像推土般的一溜烟剃平了过去,却又爱给那些不易察觉的黑色苗芽留下一线生机。畸形的念头引导着偏执的行为,他们总是假装不经意地把鲁智深排挤出去。

他们出个对子:“月落和尚青山去,你来对下句。”
鲁智深答道:“不识字,没兴趣。”
几个和尚笑得此起彼伏:“月落对日出,和尚对尼姑,青山对白水,去对来,你连着读试试?”

鲁智深本要去给长老说这群人犯了邪龘淫罪,但旋即一想,这种告状的行为本身就不够大丈夫,况且眼下又拿不出实际证据,真到了对峙时肯定孤立无援,反而自讨没趣,姑且无视罢。

一天夜晚,鲁智深正在岭上观赏月色,忽然听到前面林子里有人嬉笑,紧接着便是口舌啧鸣声。走去打一看,只见三个和尚争来争去地搂一个尼姑,像前仆后继的瘦猴子一样往尼姑身上埋,这个抖几下,那个又接上来。鲁智深看了一眼,提起拳头就冲进去,见人就打。

长老来了,鲁智深赶紧说道:“这几个秃驴聚众邪龘淫!”长老眉头一皱:“你看我面子上,快去睡了,别管他们,明日却说。”鲁智深指着尼姑说道:“这不是人证?长老,你得做主!”众僧齐道:“胡说!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怎可能有这等污秽之事!明明是你没长个正经出家人模样!”尼姑哭道:“正与师兄们探讨佛经,这畜生好不讲理,进来便把我们打一顿。”

鲁智深再一次感觉到了初入寺庙那天的陌生与迷茫:我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得到了什么?如果说帮助金氏父女使得自己落到如今境地,可也真是帮助父女俩脱离了苦海,于道义和精神上有收获,并不后悔,而此时呢?

他要痛斥的人物得到了最有力的包庇,他自作多情要拯救的人反过来责怪多管闲事,他最崇敬的以为能主持公道的长老却让他去容忍。说起来,他才是那个半途加入的外人呢,长老凭什么要偏向他?怪不得常说一字是僧,二字和尚,三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他回到了刚才看月亮的地方,喃喃自语: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鲁智深回忆起过去的生涯,总不免感到孤独。

怎么就俺一个没有知音呢?他常常思考着,俺又不是为了自欺欺人说断绝欲龘望才来寺庙的,俺是来逃命安身的,不是来做太监的啊,该吃吃,该睡睡,该打人就打,该饮酒就饮,难道不对么?

猛可地,鲁智深想起了那个被自己三拳打死的镇关西。想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了关西五路廉访始,若有一日边疆发了战事,征战沙场,为国为民,才能叫做名副其实的镇关西呢。洒家曾嘲讽郑屠只是破落户,可如今自己又比郑屠出息到哪儿去?虽说做了个山大王,手下有几千个听号令的喽啰,让青州官兵好生畏惧,也能算做了一番事业,可打家劫舍终究不是大丈夫出头之法,难道俺一身武艺,天生神力,便要耗死在这宝珠寺里头?

想想那个青面兽杨志,虽然秉性古怪,为人不够爽利,但洒家还是略能领会他的烦恼,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也会怀念过去殿司制使官的生活,望着月亮,默叹大丈夫沦落至此无出头之日吧?若是本身平庸,从未有过期许,那倒罢了,若是曾拥有能力,却不得不泯然众人,那种落差感才叫痛苦。

但他比俺幸运——鲁智深又想到——像他那样满面晦气,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却能在人生中最看不着希望的节点处遇到恁么个神仙妹妹。平心而论,俺虽然急性暴躁,却从不迁怒女人,他杨志是个江湖皆知的野兽,谁没听说过他在押运生辰纲时一路又打又骂?恁么个野蛮的青面兽旁边站个纤弱娇美的天仙,实是命运对天仙的刻薄。

若那妹妹是个平凡家世的女子,他若还持有军官身份,一路建功立业,肯定能配得上她,生那妹妹又是个高不可攀的名门千金,清白家底的大家闺秀。若是个阴毒肤浅的人倒也罢了,偏生是个善良大方的女人,芙蓉似的好姑娘,浪漫情调,高尚优雅,聪慧美丽,不乏幽默,灵窍思敏,爱说逗人欢喜的俏皮话,一个能在你最颓靡时让你破涕为笑,重拾生活热情的娇俏可爱的姑娘,一个努力在粗糙的环境中妆点生活的红滴滴的姑娘。

恁地一个找不出缺点的好妹妹,是他以前想都不曾想的。要是没见过林黛玉,那便罢了,可既然已经见过世上有这等美人,再看别的,未免就弱了太多。自古英雄爱美人,如果不以这样的女子为梦想,也就算不得伟丈夫。连那汉寿亭侯关羽,也偷偷梦想着秦宜禄的老婆。关羽是人,俺也是,关羽可以,俺也一样。

如今,偏偏有个杨志横在前面。他的良知说:不能干那害义气的行径!可他的情感又说:杨志心思不正,我又何必!为此,他总是苦苦徘徊,时而隐忍,时而急切。然而,每当他快要触碰到急切之后的最后一扇薄窗时,良知便会带着一股心酸重又涌来,并带来一个让他抓狂的问题:你和杨志的区别在哪里?你有脸看不起他吗?他总被这些问题敲打得无处遁形,只能偷偷地望着她的背影,乖乖收手。

没有红颜知己,命中注定是孤星,那又如何?藏在心底就够了。智真长老认为我日后必能修成正果,看来克制爱欲正是修行路上的一环。我只是做了一场美梦,只能在梦里和她洞房。我只是被梦中的美好所迷惑了。

或许是回想得太远太多,鲁智深睡在宝珠寺的禅床上渐渐步入梦乡,竟回到了当年在五台山的生活。

这当口,智真长老那悠悠的声音响彻耳边:“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鲁智深好想接话:六不要讲五戒,那是乱放屁。

他寻遍了寺院,没找到智真长老,倒引来两个门子的白眼:“你这畜生上回吃醉了,闹得好大事,长老近日有事外出,回来一定收拾你!”他要出去走走。一个秉性温善的和尚说道:“智深,收心罢!”他果断说:“不。”

当他如往年一般散步于五台山周围时,却听见了女人声。那声音是十分娇弱的,他下意识以为又是哪个和尚在偷欢,本不愿多管,但仔细听听,分明是女人在喊救命。他怒从心头起,提着禅杖便要冲去。拨开丛林,只见一个孕妇满脸痛苦地躺在地上,做着最后的挣扎。

鲁智深很想保护她,可目前的状况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这双拳头再怎么神乎其神,也无法做到帮助濒死的孕妇完成分娩。他急着带人去寺里求助,却为时已晚。

孕妇用尽最后的气力说道:“孩子叫黛玉,请你保护好她。”

死亡的风暴降临,母亲渴望征服这场风暴,却没能如愿。母亲的双腿孤独地在空中分开,就像林黛玉正孤零零地从崎岖的生命纽带上坠落。

她置身于污绿色的腐败气体中,在疯狂滋长繁殖的细菌之海里无助地漂游,还未来得及缓过神,又被腹腔内压挤出来的大片心血所淹没。她就像是被阿拉努斯·德·英苏利斯所描述的圆球所裹挟着,疼痛如球心,解脱如圆周,球心无处不在,圆周无迹可寻。她拼上一切,终于和子龘宫一起脱落,然而,当她被光线所引导,迫切地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更为恐怖的东西。

母亲浮肿的尸体紧挨着她,无法挪移,她发出了第一声啼哭。鲁智深一直在安慰她,她却哭得更难过了。她没有襁褓,就这么以最脆弱的婴儿姿态在地上爬行,不断痛哭。她像一只孤单的蜉蝣生物在水藻似的月光里流浪,在肺痨病般的夜晚中浑浑噩噩地潜游,游到世界的尽头。

鲁智深跟了上去。

他走到了一棵白杨树下,干净的地面映出了所有枝枝桠桠的线条与形状,邻近的寺庙顶上铺满了月光。刹那间,杨树的投影,纷繁的枝桠,月光色的屋顶,都成了一个个人影状,并慢慢充实起来,变为完整的人体。原来是杨志。他陷入了约上千个杨志组成的包围圈里。人群排列成一片连绵的黑墙。

此时此刻,黛玉也渐渐站立,从婴儿的形态迅速生长,直至与十五岁的模样重合。她从无尽的模糊与朦胧中脱颖而出,就像是波斯人表明神道时所描述的众鸟之鸟一样。一轮骄阳从贝壳中冉冉升起了。

他只能用一句话来表达对这一幕的震撼:哇……

远方传来钟声,无数张青脸木讷地悬挂于空中,像排列有序的面具。紧接着,面具们发出咔哧卡哧的声响,一齐朝下方的少女扑去。少女哭泣着逃跑,那些没能咬住她的人脸便软在地上,五官瞬间摔扁,逐渐变成一颗崎岖的疙瘩黏在地面。无数颗疙瘩仿佛夜蛾子一般,密密麻麻地依附在粗糙树皮上。

人脸扑咬的速度愈来愈快,很快她的肩膀被咬住,紧接着就是手臂,后背,大腿,小腿,还有的人脸在黏上腰肢后一路迤逦游行,像一颗积极的蝌蚪。她哭泣着:“哥哥,救命……”

鲁智深刚迈出一步,几十个杨志就像蹿过来的蝙蝠一样围来。他推了,骂了,踢了,还尝试打了,但都没有用。那他能怎么办呢?杀掉杨志吗?

他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他只经历过和兄弟一起为女人打抱不平,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挺身挥拳,可有朝一日,若是打抱不平的结果是必须抹杀掉好兄弟的存在,又该怎么办?

这个困境甚至是不应该说出去的,只能偷偷在心底挣扎,一旦被发现好汉居然为了女人在兄弟义气面前犹豫,其严重程度甚至赛过留下案底,永远也无法翻身。

忽然,那句温柔的、孱弱的、悲戚的话语,又像苦果一般从他的记忆里掉出来:“请你保护好她。”

由于焦躁、长时间的站立和睡眠不足,以及低沉悲戚的话语和病态惨白的月光的刺激,他感到胸膛渐渐闷热起来,似乎有一群发热的火苗正在里面拥挤,互相灼烧、鼓动、搏击。一种甜蜜而痛苦的紊乱和罪恶感,信然而荒诞,悲伤而兴奋,正在胸腔里回荡着。终于,他举起了武器。

他把林黛玉救下来了,却没能及时保护好她,并且,也永远失去了一个兄弟。

地上,只剩下几张人脸,他们用尽最后的气力齐声说道:“请你保护好她。”说罢,再也无力奋起,闭上了眼睛。他们安然地睡在一起,挤作一团取暖,有两个甚至脸颊相贴,仿佛是一对流落他乡时睡在露天的互相安慰的双胞胎游子。大地尽是窟窿眼,像筛子,任凭星光钻来。

他尝试着去触摸这几张脸,可他们已经永远停止了呼吸。那一瞬间,分明是在做梦的,情感却如此真实,那种紊乱感和罪恶感就像蛔虫一样,即便四周的环境已经安静下来,即便危险已经过去,即便体质十分健康,也会继续寄生在体内。

他希望能用做梦这个借口来缓解。还要做梦。做了好多梦。梦见了死去的兄弟和心爱的女人。可是心已经被杀戮所染红了,一直在滴血。

正在他迷茫时,黛玉轻轻抱住了他。真好,分明是俺出手犹豫了,才害得她受那些委屈,她却不责怪,鲁智深想。

她微微一笑,含露目清凉澄澈,温柔似水,快让他融化了。“下次一定会保护好你的。”他说道。

再也没有密密麻麻的人墙围堵,视野一片敞亮。月光照得今晚如白昼。他抱着她坐到屋檐上赏景,夜色好比夜晚时开放的仙人掌花,舒展开那仿佛印度曼荼罗的五彩缤纷的花瓣了。少女的微笑,月光的流淌,山林的摇摆,仿佛一阵轻柔而美好的耳语。

意外的,少女比他还直性,笑道:“我们明晚还在这里,还会来一起看月亮。”又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月光和山林一刻也不停地摇曳着。轻柔的耳语。他看着她虚幻的侧脸,心想:我也是。

他总是带着她在五台山闲逛,有时会到山下的铁匠铺。打铁的师傅说:“师父,上次是六十二斤的,这回又要打多重的呢?” 鲁智深说道:“就来看看。”又对她说:“给你打一把两百斤的九齿钉耙,葬花用的。”引得她面红耳赤地举起拳头在他手臂上乱打。

闹得累了,她静静地看店门口那铁灰色的水桶,偶尔也会向鲁智深搭话,问他哪一个兵器是以哪一种方式诞生的。散发着烧铁气味的水面上,映出天上一朵朵的乌云以及一片稀疏的星光。直到铁匠把通红的还冒着热烟的铁猛地浸入水中,把星星吓跑,把云烫散,妹妹才说哎呀好残忍,便起身了。

冬天,她扶着笠帽回头笑道:“站在那里做什么?下来坐坐吧。”

他总会招惹人,有些时候能用道理解决的,他只想着暴力,往往会闹大。有了她的帮助,生活也能少些烦恼。她会拉拉他的袖子:“别理这几个,我们自去玩。”有时候没了轻重,险些又闹出人命,她提醒道:“至少在我面前,可不要这么粗暴喔。”然后慢慢离开。他当然会选择放下拳头跟上去。

无论是警醒,还是闲聊,还是偶尔的嬉笑打闹,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清甜梦幻,眉眼间总是凝聚着深情。即便有时发怒,那双噙着露珠的黑眼睛也是透着似倾诉、似期盼、似思念的真诚的神色,蕴涵着无以名状的柔情。面对他的坦白时,她那略施粉黛的双颊和花梗似的脖颈总会变得绯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不再为这美梦般的遭遇感到大惊小怪,但被这份奇迹所眷顾的感动之情永远存在着。

他经常受伤,哪怕只是擦破皮,她也能为之流下心疼的泪水。她养猫防鼠,还好不是养狗,狗是要拿来吃的,猫肉倒是可有可无,不吃也没什么要紧。就这样,他们可以一起坐在炉火旁,她怕冷,哪怕裹了袍子,也会微微颤抖着靠上他的肩膀,同时脚上还睡着一只随时准备抓取老鼠的猫,也不用担心被偷米,被打扰了。窗外在下雪。炉火一直哔哔剥剥,仿佛是在打响指。此时此刻,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幸福的。

直到外出的智真长老回到了文殊寺。

“该悟了。”长老说,“俗愿了时,便见正果。”鲁智深才不听他念经:“长老好没道理!什么了不了,俺偏不了。”

长老道:“智深,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不可杀生,不可偷盗,不可邪淫,不可贪酒,不可妄语。你如何常杀人放火,盗走桃花山财物?又常吃得大醉,口出喊声?如今又染上女色,如何这般所为?”鲁智深跪下道:“不敢了。”

长老冷笑道:“你也需知不敢。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等秽污?安你不得了!便好聚好散。以后出走在外,切勿提及你我师徒关系。”

智深起来求道:“洒家本是个该死的人,得亏长老才可安身避难,这份恩情终生难还,万望长老再给机会。”长老道:“看多日情分面,不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叹了一口气:“你把她带去后边山上吧。”

把事情都告诉她后,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半天后才把身体转过去。“你哭了?”“没有啊。早点出发吧,能赶上下雪,还能赏景。”

后边的山路不像文殊寺的路那么好走,深山丛林间危险重重,很少有人愿意来。他只能把她背在身上。“我有点变重了呢。”她说。

到了山顶,他把她放下来,把笠帽给她。

“这点衣服够御寒吗?”“没事。”

她把袍子垫在身下,坐到雪地上,戴好笠帽,轻轻地抱住自己,让袍子裹得更严实些。“快回去吧,”她说,“念经诵咒,办道参禅,你可是大忙人。”

也对,该回去给长老交代了。以往俺只会给长老添乱,多亏长老一次次地容忍,否则天地间何处是栖身之地?如今也终于积了因果。

走到山腰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他抬头望去,只见雪从天而降,吹过山顶,形成飞檐,像一片白色和乳灰色汇成的尘埃在阳光中飘落。

下雪了!他不禁惊讶地大叫了一声,感叹她真是料事如神。他更想和她一起高喊:下雪了!真的下雪了!要知道,她可是很少看见北方的雪的,那观感终究与南方有别吧,虽然他也不知道有何不同,但她总是会激动得打开窗户,提醒他:快看,快看!而此时却听不见她的笑声。

这雪直下得痛快。她的运气可真好啊!这时候她也一定很兴奋吧。

他飞速跑回去。山间隐约徘徊着野兽的叫声。她还坐在那儿,蜷着双腿,抱住自己的膝盖,又把袍子裹得紧紧的,戴着笠帽,看上去就像一个红红的小粽子。

这样红艳的一身,在雪地里是会被一眼看见的!他叫道。她也看过来,说了些什么,看口型似乎是:快回去!回去!同时还把手从袍里伸出来,做着驱赶的挥手动作。挥完后,又收回去,继续抱得紧紧的,身体缩得更小了,前胸几乎完全贴在膝盖和大腿上,不肯再抬起来。

他空洞的眼睛里闪过狂热,温暾的情感与同情几度抖栗着从脸庞上掠过。但很快,他的表情又由痴傻到惊恐,到麻木,再到黯淡,最后只剩下一片平静与虚无。

这当口,那句温柔的、孱弱的、悲戚的话语,那句如同流落他乡时睡在露天的游子所说的话语,又在耳边出现了:“请你保护好她。”

他转身离开了这里,一边走还一边想:我只是被美梦所迷惑了。

回到了有人烟的五台山,能清晰地看到一缕缕灰黑色的烟飞向天空,仿佛几条脏兮兮的溪流,正顺着天空小径淌入云海。是炊烟呢,哪家人在煮饭吃。雪已经堆积在了寺庙前的台阶。在这值得纪念的日子,单调的黑烟和门口扫雪的门子也显得可爱了。雪花一言不发地降落在静静的文殊寺,在消失的最后一秒都还闪闪发光。

从那之后,寺里的和尚们再也没有笑过他,反而纷纷献上敬意:智深,你有大智慧,有大勇气,哪是我们能比的。智深,往日是我们看走眼了,原来你才是最有觉悟和佛心的!你具备活佛的潜质啊!

与他们和解后,生活安静下来了,再也没有谁忤逆他,得罪他,哪怕他依然在该坐禅时呼呼大睡,都没有人提醒了。生活一帆风顺,反而显得死寂,毫无趣味,只剩下一堆麻木不仁的阴阳头。寺庙墙的裂缝看上去像一张张嘴,似乎打算对路过的人说些什么,却也不肯出声。刚开始他确实觉得可怕,静得出奇,不论是别人还是他自己,都彻底变了。但渐渐的,一年又一年过去,他也不得不习惯。

他可以就在文殊寺里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和尚,就这么住一辈子,看着墙角的石头上反射出彩色的阳光和门口那棵树的影子在地面晃来晃去。当初要出人头地,发扬大丈夫风范,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热血也渐渐没有了,怕再次听见草丛里有娇吟声,很可能是女人在求救,也懒得管。就这样不出乱子,不惹祸,也挺好。

得道高僧就是这样吧,与人无争,不为俗世起波澜,永远冷静地注视着一切,能混一天是一天,通透。看来长老也是料事如神,俺果然有慧根呢,这么快就成了得道高僧,比任何一个同门都早。

就这样过了十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每夜,他都能听见山下人们的嬉笑声。这些没有出家的人似乎很充实,不知道今晚街上又有什么好耍的,这么热闹,酒肉也一定很香吧。

黑夜被繁星灯火填满了,可他的心依然空空如也。

忽然,有个穿着红色鹤氅的妹妹走进来,全身裹得像个小小的粽子,一看就知道她很怕冷。鲁智深腾的一下从禅席上站起来,叫道:欸,你不冷么?

那妹妹笑道:哎呀,你变老了。说着,拿出一面镜子,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给了他。

他看了看。其实也不是很老嘛,能看出来年纪不轻了,但还是很有力的,只是说,胡子白了。这一把曾教人嫉妒到扭曲的旺盛的胡子,如今也显得平平无奇,怪不得再没有和尚拿羡慕的别扭眼神盯他了。可是……

鲁智深看向了她。多么不可思议!她竟然还是那么年少。她永远青春,永远美丽了。

少女微笑道:“外面热闹得很,走吧,别理他们,我们自耍去。”

他伸出了手,跟着她永远离开了。

只听得后边有人不断大叫:不好了,圆寂了,圆寂了!大头领这是走了!

那声音跟杀猪似的,吵得鲁智深猛然伸出手抓去,喊道:“别叫!”随后睁眼。

曹正说道:“不叫才怪,这都日上三竿了,看你分明坐了起来,要醒不醒的,却半天没反应,吓得俺们以为你出事了。”

他觉得头痛,摸着额头下床,又问道:“人呢?”曹正道:“大头领真是睡迷了,昨天就被梁山泊的轿子接走,人影儿都没有了。”

好久好久,在这再熟悉不过的禅房里,鲁智深茫然地站着。

也许是昨天碍于众人面前送行,只能说些客套话,心事没说出来吧,所以感到有点委屈。那时候杨志突然要走,打得他措手不及,他已经尽力压抑住暴怒的情绪了,因为不能让饯行会变成腌臜战场。或许正是如此,所以他还感到很遗憾。但又或许是为别的原因而遗憾?

他噎住了,好多话语涌上来,却说不出什么。好久好久,一直觉得心里空空的。

Chapter 14: 《探春之恋》

Summary:

本来是在晋江连载的一个中篇,但ao3这里懒得再开新文了,干脆就作为番外堆积在这里,反正主旨都是红楼+水浒的all黛。这篇完结后看情况可能会写晴黛(晴雯)和凤黛(王熙凤)和香黛(香菱)和迎黛(迎春)吧

Chapter Text

(一)

 

却说饯花会这一晚贾探春回到秋爽斋里歇息了,虽然已忙活了一整天,甚至能感到太阳穴闷痛的跳动顺到了耳根,却依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桌子上的灯早已吹灭,面前的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纱帐在黑暗中还留着大致轮廓,定眼盯着不放,似乎能慢慢在脑海里还原出纱帐上的花纹。

就这样,贾探春怀揣着白昼时的交际,算计,争闹,谴责所构合而成的压力和疲劳,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距离不过几指头的好似幻影一般的纱帐,感到今夜并不是以往那种能够静心闭目、催人安眠的黑暗,而是总伴随着不知来自何处的朦朦胧胧的奇怪幻象。那些幻象和月亮洒下来的妆粉似的细微斑粒混同在一块儿,布满在室内,穿过被娇黄玲珑大佛手和挂着小锤的白玉比目磬,带着微妙的磬声,从纱帐的孔隙中渗透进来。

躺在床上体会着被幻象颗粒所包裹的贾探春,不可避免地在此影响下看到了一些亦真亦幻,似真似假的画面。果不其然,一个美丽少妇从纱帐外飘来,虽然容貌可人,却总让她觉得有一股阴微卑贱的气质扑面而来,兀不是赵姨娘么?眼见着那张熟悉的脸被暗淡的月光投射到眠枕上,贾探春意识到自己在这万籁俱寂的幻想世界中,也依然用生分的“赵姨娘”来称呼亲娘,不觉地心头一动,竟有些伤感起来。而这伤感,又不是单纯的出于所谓的良知和愧疚,更多的是出自于她与生俱来的别扭的骄矜。

她回想起了自己怎样的每日在这大观园中步步谨行,而亲娘又是怎样的时常厮混胡闹,给她做下了一个又一个的污点累赘,让她不得不在各种主动与被动的因素下与至亲愈行愈远,逐渐切割。猛可地,贾探春感到与命运抗争之事实属吃力不讨好,而这竟是多年来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贾府里生存所培养出来的智慧所带来的负担。想想那个小无赖环儿,说句良心话,他过得也不容易,可贾探春认为他至少比自己过得好,毕竟有些烦恼与责任是伴随着智慧与志气的,没有这两样东西可言的人自然想不了那么多,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傻人有傻福。要是自己也是个没点儿成算,浑浑噩噩过日子的小人物,说不定倒活得快活些呢。

这般想着,贾探春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瞪着面前的虚空,后悔道:啐!若是像赵姨娘母子那样活得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上不下,还不如死了!须知我贾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虽则出身稍低,也凭一己之力弥补了,又生得一张好面庞,还有一腔抱负与才干还未施展,难道一时竟熬不住这一点点的压力,挺不过这段低迷期,就要放弃一路以来的成果,自甘堕落不成?我贾探春怎地一时糊涂,险些儿向那可恶可恨的血缘投降了,将来若是永远和赵姨娘母子相提并论,和那类见识阴微鄙贱的人共荣辱,可不是甚么好日子!哎!看来我贾探春大概是今日累昏了,免不得露了脆弱,幸好今晚这些话儿只有我自己知道,否则日后在大观园的为人处世又得添上多少障碍呢,我以后只要一味地选择能让老爷和太太开心的事便够了,倒不如早些睡了,明日收拾齐整了起来,继续去王夫人和宝玉兄弟的面前讨个好罢。

这样想着的贾探春,本来该闭上眼纳头入睡,却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想及了贾宝玉,又不由地被那幻象之纱所罩住了。这时,在那原先是绣着花卉的纱帐上,渐渐展现出那个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的兄弟贾宝玉来了。思索至此,贾探春忽的又觉得命运到底是有些眷顾自己的,若那贾宝玉是个猥琐暴戾,粗鄙俗拙,好似薛蟠一样的人物,自己还必须得为了争个好出路而去向这位最得老太太和太太宠爱的哥哥示好,光是想象一番就是对灵魂的折磨了。所幸那贾宝玉外貌也好,为人也灵性周到,自己为他做鞋,既不至于恶心,又能在太太那里搏个亲热,岂不一举两得?至于贾宝玉是否领那双鞋的情,于她而言并不是甚么非得记挂的岔,领倒好,不领也罢,只要那位掌握着她的生活走向的太太——王夫人——能因此知晓她的忠诚之心便可。

正因如此,白天时她和薛宝钗约着贾宝玉去外头,贾宝玉虽然答应说了会来,却为了表妹而失约之事,也并未对她产生任何心境上的影响,她对贾宝玉没有过任何观感上的波澜。

然而……

贾探春猛然惊醒了。

如果说方才她还是在半梦半醒中,意识被幻象碎片所裹挟着,想到哪儿处便是哪儿处,那么此时她就是委实地打了个机灵,睡意都烟消云散了。她侧目向纱帐一望,竟觉着眼前温温亮亮的,难道之前忘了挑掉灯芯么?那可真是荒谬,在此时此刻之前,她可是不断地试图于黑幕中勾勒出记忆中的花卉纹理呢,那么这令人目眩神迷的光亮又是从何而来?贾探春不禁以手扶额,再仔细一望,竟然从那本身空无一物的虚空中感觉到一种深沉,温柔,幽香的静谧,并且正缓缓地安抚着自己今夜一直强撑着的病态的疲劳。而那原先是贾宝玉的幻影所在位置,现在逐渐被一个缓缓飘显而出的姿影所取代。

原来是这抹超逸娉婷的姿影,既浸染眼帘,也浸染梦魂。这便是能使贾宝玉抛下与其他所有人的约定,毅然决然奔赴而去的那位表妹,她的表姐,林黛玉了。 于是,眼前忽觉的又一亮,莫不是随着表姐的模样在这颗心上愈发清晰明丽,这抹光亮便愈发的惑人起来了么?眼见着已经燃如火焰的光正在不休不止地翻腾,和林黛玉一样可以一个眨眼就迷死人,还可以一个微笑就把人给救回来。这浪漫如林姐姐的火焰,甜蜜如林姐姐的火焰,神秘如林姐姐的火焰呵!

贾探春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忽然被告知有远客到访不必去上学的那天,自己是怎样与这位表姐互相厮认并行礼的。在被奶嬷嬷和丫鬟簇拥着去上房的时候,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远客即将对自己产生的影响,往后指不定要分走一部分本属于她的辛苦表现才得来的资源,所以她于路上并未有好脸色,在听下人报知这位远客是有多么好的出身,有多么好的品貌,又多么被老太太心爱地拥入怀里时,也并未给出甚么反应。

刚进入房门,眼见着有一位陌生的女儿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为了不在教养上落了下风,教人觉着贾府自个儿生长出的荆钗逊于这位林府出来的贵客,她也慌忙低头见礼了。听着一旁的人介绍这位贵客属兔,贾迎春先上前唤了一声妹妹,接着就是对面一声回应的“姐姐”。

贾探春还正在诧异这声音怎么恁地清脆,恁地清甜,又恁地婉转,简直是像空灵缥缈的世外仙曲一样动听了,她却已经在朝向这边等待着贾探春了。贾探春把这本来只需微微低头的礼节给行得更夸张,慌忙道:“我属龙。”接着便吃她上前一步靠近来行礼并称呼,就跟一阵香风吹过来了似的,温柔又自然地说道:“妹妹。”贾探春也靠去一步,回道:“姐姐。”于是抬起头,这才终于四目相对了。

从那以后,无论她贾探春是怎样的于书案上临摹前朝名人书写的《洛神赋》法帖,又是怎样的一笔一划地感受那些内容的辞藻与字体的结构,也不会再感到震撼了,因为独属于自己的那位洛神,她已经遇见。

(二)

这当口,贾探春却是再也无法躺下去歇息了,便撩起帐子,探身出来去把那独股灯芯点燃。因素喜阔朗,声响便也在室内传得清楚,为了不吵着熟睡的翠墨,贾探春只得放轻手脚。分明是最熟悉不过的翻卷备墨的动作,却变得好似偷偷摸摸一样了。贾探春不期噗嗤一笑,把灯芯剔亮了,挪动椅子坐在了桌前。

当下贾探春心里思忖,那心血不足的表姐,现在是否也还醒着,被脑海里那些虚幻的记忆所打搅,两手支撑着早已卸掉晚妆的脸蛋儿,望着纱窗深自回忆?然则,对于表姐的这幅托腮凝思,对着纱窗露出情思昏昏,展现她那年纪应有的童真俏皮之画面,其实是贾探春从未曾见过的,非特如此,就连两人私底下同坐共语的经历也是未曾有过。可一旦夜深人静,一瞑目,这张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可爱脸儿便追上来,非让贾探春辗转难眠不可。

贾探春分明记得,自从表姐到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连她这个亲孙女倒且靠后。想她辛辛苦苦在老太太和王夫人面前表现,又处心积虑与亲母亲弟切割,努力施展才能,便是在着美人云集的贾府,也是能算到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所得的一切皆是一步一步赢得的,却被这忽然出现的表姐轻而易举地比了下去,却是如这样一位之前从未来走动过的林家人,却恁地得到了宠爱,便是睡觉都在老太太这个当家主母的床边不远,这可是贾探春迄今为止都不曾达到过的程度,更别说那些原先落在她身上的资源,也尽被表姐分去几分。贾探春愈想愈闷,不觉地发出一声长叹。

如此说来,我便是在嫉妒表姐了。贾探春这般为自己解释着。可我贾探春,是绝不至于生出这般可卑可怜的心态的,诚然,表姐是个书香家的千金,探花郎的爱女,生得美丽无比,又有旷世才华,可只要不与她比较,我在这大观园里也是各方各面都排得上的人物,除了表姐外的园中女儿都有至少比不过我之处,想我志高气傲,所谓嫉妒是不可能的,况且,每当看到表姐时,与其说是怀着一颗打算对她落井下石,暗使小性打压的心,倒不如说是每时每刻都无法停止用余光去睃她,看她做什么,便做出相应的反应,有时故意和她作对,暗自期待她会因此计较并回击,有时又忍不住暴露偏袒她的心思,附和着她说话,俨然是整个身心都围着这位表姐转了。

而那总是在幻想中出现的,期待表姐能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的,那种双手托腮发思的可爱模样,其实也是贾探春偶然在饭桌上窥见她之后的衍生。

若论表姐黛玉的姿态,自然是悦目至极,只需抬起手来用那白勺去舀盛热粥,便可夺去所有人的注意,又或许是她以己度人了,她总是觉得桌上的人都和自己一样,在有意无意地用余光瞥视她的表姐。只有王熙凤最好运气,立于案旁布让,便能经常向她的表姐敬菜劝餐了,其他人都静悄悄的,便是想看,也只能像她这样偷着睃一眼。

一绺耳发随着低垂玉颈的动作而飘到黛玉的脸旁了,那时刻,连悄悄伸出手指将其拢在耳后,又稍微噘起嘴唇对着还在冒烫烟的粥食轻轻吹息的那个动作,也给她看见了。是的,这样优雅的,过程自然又流畅的,就连手指或伸或曲的弧度都那么引人看得心跳的那种动作,那种美丽,贾探春这辈子也只见过这一次。并且,这也是贾探春人生的第一个秘密。

就这样,贾探春不禁擅自联想起来了,若黛玉不是这般用一只手持勺舀粥,另一只手端正又自然地放着,而是面朝着她,眼里也只看着她,双手托腮,面露微笑,那可真是能让她做梦都笑醒。于是,从那之后,关于表姐的这种令她想见却又不能的模样,这种令她想得到却又无能为力的情态,便总是在她那些不切实际的昏沉和幻想中浮现了。每每当她如今晚一般坐在桌前或躺在床上,望着窗纱或床帐暗自神伤时,都觉得此时自己面前的不该是这种无生命力的装饰物,而应该是那位娇滴滴、轻柔柔的玉表姐才对。

怎么会对表姐产生这样的臆想呢?

自己是绝不曾与她一处坐卧过的,便是在大厅里一桌聚饭,也总是与她隔着迎春或者惜春,倘若不幸与她同在一列坐着,就连趁着面对面时窥看的机会也没有了。而表姐同贾宝玉倒经常一处顽耍,很快便熟惯了起来——讨好贾宝玉,有利于让王夫人信服自己,奈何这表姐一来便达到了自己从未与贾宝玉有过的亲密程度,或许这正是她其实平日并不常去寻贾宝玉,并不从心底深处想对贾宝玉亲昵的铁证吧。然则,既然她不真把贾宝玉放在心上,又为何如此看不惯他和表姐在一块儿?这种心态不可谓不奇怪。就连今天饯花会之后贾宝玉去找黛玉之事,也总让她想起来便觉着郁闷。

那时,她在王夫人处吃饭,薛宝钗趁着黛玉走了,故意在王夫人面前说道:“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眼见着王夫人登时无言了,贾宝玉忙装作不牵挂黛玉的样子,说道:“理她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这时候,在贾探春的心中鼓动着的,是一种既庆幸,又愤怒,既窃喜,又厌恶,既郁闷,又爽快的纠结感情。见他忙忙地要茶漱口,便猜着肯定是他记挂着黛玉,又要赶紧去追,她不禁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那薛宝钗又忙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

贾探春看着王夫人皱起眉头,被她们这番挑拨着,肯定是对黛玉愈发提防和排斥了。可说实话,这虽然会让王夫人更加卖力地拆散黛玉和贾宝玉,可其直观的效果却是贾探春所不愿的。她是打算用委婉的方式把话递过去,贾宝玉知道她是在阴阳怪气却不接话,王夫人猜想着会不会是为了黛玉却又无法肯定,更不方便询问,她本人也算是出了一口气,事态处在一种不上不下的境况,这就够了,可薛宝钗三番两次直接点出林妹妹,如此背后陷害她,无疑是把风刀霜剑直勾勾地往她身上扎。

也正是在这时,虽然得为了王夫人而继续与薛宝钗为伍,可贾探春确实地开始渐渐讨厌这个人了。出于这份猛然涌上心头的厌恶,贾探春迅速离开了这间屋子,只觉眼不见为净,回到秋爽斋歇息了,这也正是令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的原因之一。

忆及此处,贾探春愈是感得自己的内心回荡着痛苦的焦灼。是的,这在贾探春自己,当时也不可思议地诧异着自己的态度转变何以竟会这样扭曲和可笑。分明她也参与了递话,总想着不能让贾宝玉抢走她的表姐,哪怕是旁敲侧击地唆使,用这种算不得干净的挑拨手段去刺激王夫人,哪怕让王夫人愈发嫉恨起黛玉的后果是对黛玉有害的,她当时也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可到头来,她却对同样是做这种事情的薛宝钗感到了厌恶。

说到底,她这个积极参与者去厌恶同伙者,是没有资格的。究竟是在厌恶着对表姐存在臆想的自己?还是说厌恶了这种像狗一样对王夫人摇头摆尾,将未来的一切优越和梦想都押在他人身上,甚至可以为此而六亲不认的生活?这是谁也不能解释的。

虽然她曾对贾宝玉气势汹汹地掷出狠语,声称“谁敢管我”,“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可实际又如何呢?哪怕有人对她好,她也中意那人,可只要不被王夫人所待见,她就绝不能展现出内心的偏向。只有从王夫人这里得到肯定和收容,她才能避免落得赵姨娘母子的下场。志高气傲的她,是断不能容忍自己和贾环相提并论甚至落于其后的。如此说来,以志气为傲的她,其实就是志气的奴隶。

于是,贾探春在这次饯花会之后的遭际的回忆里,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灵魂上的拘束与卑贱。但愈是感得自己拘束,便愈发地去想那仿若世外仙姝的表姐林黛玉,愈是感得自己卑贱,却愈疯狂地在脑海里留恋着林黛玉的绝美和高洁,这具身心就变得更加离不开她了。并且,甚至已经可以说是,下意识地,进一步增长了想让贾宝玉离黛玉远一些的、看到他追着黛玉跑就感到郁闷和嫉恨的那种心态了。如果时间能回溯,再次站在那间斗室里,她依然会选择提醒王夫人去拆散宝黛,而她则可以事后怀着一种希望着厮近的欲念去接近那名花无主的表姐。

这份欲念,这份妄想,随着时间的挪移,随着自己对往事的追忆的次数和程度都越发繁重,贾探春感到,这已经变成了一重危险。在这府里,但凡是个有点儿眼力劲的,都能看出宝二奶奶将来准是林黛玉定了的,只为她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等到时机成熟,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因此,自己可以说是在耽于对同父异母哥哥的未来媳妇的痴念,是在像远望一幕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似的对未来的嫂嫂生着些大胆的浮想。

可于理而论,若我贾探春是个男儿,论及模样和本领,那贾宝玉也未必有甚么了不得的,他拿甚么在我的面前得意?指不定表姐还会把我们俩儿对比,觉着我们虽然是一个爹出的,可他却远不如我优秀呢。

这样想着,贾探春终于心情顺畅了些,面前这直是乱晃的灯焰便显得像是一颗发光的红色珍珠了,从高高的灯盏顶端处向下照映着桌上摊展开来的笔画与图形,使它们不断地变化着形状和颜色。这些笔笔中锋的字形,又在扑朔迷离的变化中将林黛玉那缥缈的影像反射着照映于贾探春的心田了。而在她贾探春的眼里,只有王羲之那笔法秀逸、墨彩艳发、奇丽超绝、动心骇目的书法,才能诠释林黛玉的美。这就意味着,每当她临摹着这位名家的字帖时,总会按惯例地沉浸在对表姐的思索中。她很想暂时把这些事忘掉,避开,专心练习写字,但却完全不能对这位正冲自己托腮微笑的玉天仙视而不见。

虽然贾探春已经走神到了忘记照亮卷面的光是从哪里来的,正像她已经不知道怎样才能静心去梳理结构与笔锋之精髓一样,虽然此时这阵灯光显得朦胧,暗淡,甚至古怪,她却觉着照在心中的林黛玉身上的这阵光已经堪称灼目了。聪慧的林黛玉。洁美的林黛玉。柔弱的林黛玉。如梦似幻的眼睛里始终带着优美泪光的林黛玉。可能会对着镜子认真梳妆的林黛玉。侧脸看上去充满了故事的林黛玉。好像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夺去她的目光的林黛玉。年纪轻轻就饱尝丧父丧母之痛的黛玉。受了委屈也不会放弃体面的林黛玉。一对黑眼睛美观坚毅好似马蹄铁,露光璀璨好比醋栗果。让贾探春内心直叹:好极了,除了她,谁都不配做芙蓉!芙蓉,独一无二的芙蓉。永远拒霜的芙蓉。纤腰迁延的芙蓉。碎成灰烬都能从淤泥中重生的芙蓉。永远是美人中的美人,永远是芙蓉中的芙蓉。

 

挑掉灯芯,贾探春终于有了些困意,准备去床上睡了,然而,今晚,她的心里始终感到又快乐又惶恐,始终是心潮澎湃,始终是一时难以言尽的。

Chapter 15: 【13】朱贵水亭施号箭,黛玉沙岸上梁山

Notes:

故宫的面积是0.72平方公里(72万平方米),贾府的总面积是不可能大于皇宫的,一般认可面积约为故宫的一半,也就是0.36平方公里左右。每家统计总会有出入,退一万步,就真假设贾府和皇宫一样大,而以水浒传原著的描述为准,梁山泊的总面积有964平方公里左右,约等于1339个故宫。贾府的大小在0.4~1个故宫之间浮动,所以梁山面积可以等于1339~3347个贾府。这还是保守计算的,因为水浒小说的背景发生在北宋,实际上作者却是元明时期的人,明制单位长度是比宋代量大的,如果换成明制度量衡来算,梁山会更大。

有人研究过,如果完全按照小说设定来还原,梁山差不多等于0.8个山东,保底也有现在的一个县这么大。

绝大多数人不看书就会以为梁山只是一个寨,然而小说明确提到,光首领就有108个,整个山寨光兵力就有10万,加上不出兵的人(军士们的家眷之类)共十几万,甚至可能直逼20万。古代的建筑技术可不能建造出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况且梁山的地形有很多地方是不能盖房子的,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梁山可以安顿这么多万人,可想而知,真要百分百还原原著的话得有多么夸张。

水浒是有神魔色彩的,在小说中,梁山被九天玄女这种超级大咖庇护,武松的人设完全可以一拳打哭霸王龙,鲁智深臂力20吨(这么说可能不太直观,我换个比较对象,孙悟空的金箍棒在小说里就重6.75吨,也就是说,哪怕把世界观切换到纯玄幻体系,鲁智深也是重量级),张顺可以在水下潜伏七天七夜,卢俊义一个人单挑一千辽兵像吃豆芽菜,等等等等。以为梁山只是一个土匪寨是很肤浅且明显没看完书的,就是这个山寨,0伤亡打退官军数次,把辽国打得妈都不认识,全灭方腊国——小说以梁山为主视角,读者自然觉得伤亡惨重,但把视角切换到方腊,会发现整个江南军被打得一个不剩,全军覆没,而梁山只是一个寨,甚至还活了大约三成,这也是个恐怖故事。

光是朱贵的酒店到金沙滩登陆,就要划船18公里哦,而且还是直线距离。以林妹妹走几步要倒的体质,可能十辈子都逛不完梁山吧(望天)

总之,因为我完全按照小说的设定去写梁山,不参考任何电视剧,所以为了不让读者对其中的描写感到疑惑,事先做个简单的概述科普。

Chapter Text

  只说林黛玉辞别二龙山后,小喽罗抬过青罩七乘山轿,一径下山去。到山脚时,便歇了轿,另换了几个身长相近的健壮喽罗上来抬轿,杨志护在其边。当下离了青州,行到下午,远远望着枕溪靠湖一个酒店,但见:

红漫草舍,玉映茅檐。桃花岸,晓垂锦旆;芙蓉村,风拂绛帘。刘伶仰卧画床前,李白醉卧描壁上。闻香驻轿,果然流霞烂熟醉三家;知味停舟,真乃琼液浓斟香十里。疏荆篱落,浑如腻粉轻铺;黄土绕墙,却似铅华布就。千团柳絮飘帘幕,万朵花蕊舞酒旗。

众喽罗放轿退出,前去酒店将来历实说,杨志扶黛玉下了轿。黛玉见四周桃花瓣漫天飘扬,一片桃红香雾漫漫地压着那酒店,不禁喜笑颜开:“我正爱桃花,真是比画中还有意境。”杨志道:“可俺记得你以前说桃花乱纷纷的,惹人伤感。”黛玉笑道:“所谓花如人,纷乱似泪是桃花,春意盎然也是桃花,正如人也多面多彩一般,难道只许我看到一面,不许看到另一面?”杨志听了,一边思索一边点头。

只见一人自酒店走出,说道:“哪位是二龙山来客?”便迎上来道:“想必这位兄长便是在东京与急先锋索超比武的杨制使了,久仰久仰。”杨志也答礼了,因问道:“愿闻好汉尊姓大名。”那汉说道:“小人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多叫作旱地忽律。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好汉经过,必教小弟相待。若有来投入伙的,便由小弟来引路。想必身后这位便是林教头之侄,且请进去说话。”便叫酒保安排酒食来待,揭开芦帘,拂身入去。

三人坐下,黛玉看那人时,头戴深色巾子,身穿圆领长袍,身材长大,貌相魁宏,因想道:只一个引路的店家便如此有将帅相,真不知山上都是何等人物?此处与别处不同,可不能说错话做错事,连累叔叔脸面。

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一盘肥鹅,数般菜蔬,放个大碗筛酒。杨志看黛玉脸色,黛玉道:“你们只管吃,我吃了这些难消化,恐怕心口疼。”杨志便拿起碗将酒饮尽,正要叫痛快时,却见朱贵端坐着不动,因道:“你怎么了?”朱贵呆笑道:“不知为何,见了这妹妹,鬼使神差的不敢出气。”

说话间,酒保又切了二斤熟牛肉,筛了二碗酒。杨志问道:“我听见你们山上有许多好汉,以前也曾路过此处,可惜那时缘分未到。”

朱贵道:“杨制使有所不知,如今梁山易主,做大事业,可不是从前能比的,目今梁山共六千余人,有晁天王、吴用军师、公孙道长、林教头、花荣、秦明、黄信、刘唐、阮氏三兄弟、杜迁、宋万、白胜、燕顺、郑天寿、王英、吕方、郭盛、石勇,并小弟共二十一位头领。晁天王不用说,为人最洒落的,名声不比宋江哥哥差。军师与晁天王是自幼结交,凡事一同相议计较,山上兄弟哪怕不听晁盖哥哥,也不敢不听军师的话。那公孙道长更是神道,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还使得一手好枪棒,相貌堂堂,谁不服他。林教头不必多说,我们都叫他小张飞。如今最奇的是花将军与秦将军。”

黛玉笑道:“怎么个奇法?”朱贵笑道:“为了让这秦将军上山,宋江哥哥可费了一番手段。秦将军一家人口葬送在慕容知府手里,宋江哥哥与他做媒,要把花将军之妹许配给他。这花将军之妹甚是贤惠,秦将军又是个出类拔萃的,本来就是般配的一对儿,只等聚在梁山泊时便完婚,只是宋江哥哥忽闻家父亡故,因奔丧之急匆匆离去,少了他这个主婚人多没意思,因此两人还没成亲呢,只待宋江哥哥回来。”

那杨志不爱听这些,只是敷衍点头。朱贵看出他不善交流,也及时止住了。酒食完毕,又歇了一阵,朱贵才道道:“请两位到水亭来。”

便引去后门,过了穿堂,四面临水,只一条曲折游径,鹅卵石子漫成甬路,弯延向一个两层八角水亭。四面明窗,水帘高卷,周边丹树掩映,花压朱阑。又有阴阴柳影,轻浮画檐;细细松声,萦回翘角。黛玉又细看水亭景致,但见:

万顷晴沙,风鬟雾鬓梳山茶;苹天苇地,水珮云裳裹丹霞。满目香风,万朵芙蓉铺绿水;迎眸翠色,千枝荷叶绕芳塘。杯中清沁茶烟湿,壶内馨贮玉液甜;一行野鹭立滩头,数点沙鸥浮面。一片春光浮长亭,十分清致到阁家。江山秀气聚亭台,明月清风自无价。

黛玉笑道:“若是能在此处相会阔谈,才算有趣呢,果真是个世外桃源。”

朱贵把水亭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一枝响箭,觑着对港射将去。只见一点红光划过长空,没多时,对面芦苇泊里五六个小喽罗,把青旗招起,棹出一只快船来,留着一个渔人看船,其他几个上岸来,径到水亭下。当时小喽罗帮林黛玉把行李搬在船上,都恭敬说道:“请林姑娘并杨制使上船。”接着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

快船摇了几刻,约莫行了三十六里,至一处平缓沙地,朱贵道:“此处唤作金沙滩。梁山四周多泥潭、礁石、悬崖,十分易守难攻,只得金沙滩、鸭嘴滩两处可上岸。鸭嘴滩在水泊西岸,小人的酒店在梁山东岸,这金沙滩便是落在水泊东南岸边。”又道:“稍后便要靠岸了,不知林姑娘愿意住何处?我们梁山水泊木植广有,休说是安顿六千余人,便要额外再盖千间房屋也无妨。山寨有专人负责添造大船、屋宇、车辆、什物,若有需要,只管提出要求便是,自会为你添造住院与出行用的快船、轿子。”杨志不说话,黛玉心中暗暗称奇。

船摇到金沙滩岸边,几个小喽罗背着黛玉的行李包裹,护着上山寨来,其余几个自去把船摇回小港里了。黛玉到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松树林,一片摇曳绿烟中,隐约见着半山腰处一座断金亭子。朱贵道:“且去亭里等待。”黛玉也觉着倦乏了,便过了松树径,三人倚在亭里歇息。

坐了一阵,许多人抬着山轿来接,请黛玉上轿,抬上关来。黛玉难按好奇,悄悄掀起轿帘一角,只见路过外头一座大关,关前摆着刀枪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檑木炮石。又行了一关,见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但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约有三五百丈广阔,这才算是到了寨门口。靠着山口,才到了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正看时,轿子已落下。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接着便传来笑声:“可是林教头的侄女到了?你们几个还不快接下来,好使教头与亲眷相会?”又道:“粗莽汉子,不便搀扶,还望体谅,且请姑娘下轿。”

林黛玉掀起帘子,只见面前两个男子,左边那人身材伟岸,目似点漆,须如黑雾,貌相端方,气宇轩昂,有领主风范;右边那人戴一顶桶子样绛红色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鸾带,挂着两条铜链,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洁,面白须长,气质不俗;颀长身材,仪姿温雅,端的是面如冠玉潘安郎,机巧心灵宋玉君。

黛玉心中料定两位必是晁天王与军师吴用,上来见礼。晁盖笑道:“何须客气。”这吴用把林黛玉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见她举止言谈不俗,态度自然大方,十分书卷气,有仙姿逸韵,因作揖微笑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林教头已等候多时,且请进去说话。”当时几个喽罗把黛玉的行李搬去后山,其中一个奔至聚义堂内,大喊一声:“人来了!”晁盖与吴用步入堂内。

Chapter 16: 【14】阮小七招客聚义厅,霹雳火温酒合欢花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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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的呼声持续了一月有余,终于接到了林黛玉上梁山。早在晁盖带头火并了王伦时,这些头领就想要帮助林冲走出过去。自从得知了前妻亡故且岳父病逝后,他就总爱孤独地坐在木屋里消磨时光,无依无靠,极其脆弱,只有体内还残存着烈酒的余温。山上所有人都崇拜着他,但他不肯和任何人交际,总是要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地起来洗漱,在这之前便一直在床上发呆。吴用曾劝道:“如此下去,恐怕武艺松散了。”林冲回答说:“起床太早会变蠢的。”

他自己也尝试过重新开始,但他惊奇地发现,比起失去家人的悲伤,一直充斥着他的更多的是这一过程中所伴随的耻辱。他同情岳父,同情林娘子,又对造成这些悲剧的人感到潜意识的妥协和惶惑,又因为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甚至拱手相让而感到害臊。悲伤总会被时间淡化,耻辱却刻骨铭心,以至于他不敢轻易开门见人。

同时,他也渐渐依赖上了回避的感觉,在刻意引导自己铭记耻辱,甚至有一天晚上,他把小指放到了烛火上,通过极致的痛苦来提醒自己。他的右手小指从此永远留下一处灼烧的痕迹。每天早上醒来时,所有人都会首先感到清晨的寒冷或者眼睛的沉硬,唯独他首先感到熟悉的灼伤,随后回忆自己过去的那些委屈和懦弱,开始了不断折磨自己的一天。他将永远铭记这种被烧烂皮肉的感觉,并刻着烙印活下去。

金印并不独特,这梁山上走几步就能遇见一个刻有金印的人。在上山之前,所有人都不敢让金印露出来,生怕遮得不严实,从而露出哪怕一小点颜色,但随着同类聚集,彼此包容欣赏,这种所谓的金印已经不能对梁山的人造成羞辱伤害了,他们纷纷袒露自己的面容,甚至有不少人还为金印而自豪:“这就是我曾和皇帝老儿的狗腿子作对的证据!”同样的,这份金印也早就不能羞辱到梦想着过去官人生活的林冲了。只有这根小指……

烧坏的小指成为了林冲独一无二的金印,一种真正能唤醒他的羞躁,能让他瞬间回忆起一路以来的耻辱和隐忍的符号。他将这根小指缠裹起来,别人说不得,看不得,更碰不得,甚至吃饭举筷时都要刻意回避,每当晁盖发出练兵号令时,他就用这根看上去已经废掉的手指做借口,继续躲进孤独的木屋里。

“把林教头的家眷带上来吧,”晁盖只能这样建议道,“这是唯一能解救他的方式了。”吴用点头道:“说的是,他提到过有个远在江南的侄女,本来就是来投奔他的,一直凭书信交流,终究力不从心。”消息很快传遍了梁山,所有人都争着要为林冲效力,最终吴用选了几个可靠老实的喽啰去抬轿。

山轿回到梁山泊的这天,林冲正坐在聚义堂内,不知所措地用出汗的左手大拇指搓拭着右手小指上的纱布,忽然传来了一声高亢的叫喊:“人来了!”就像是忽然把他从满是炙烤焦味的虚幻世界里拉出来似的,猛地带走了过去的记忆,带走了所有金印的颜色,强迫他回归现实。

林冲抬起头,看见一个少女款步走来。

他露出一个拘谨的笑容,扬起了缠着纱布的右手,冲她挥手问好。

朱贵忙道:“哪有见面挥手的,知道你们亲,怎么不知道亲成这样,已经不拘于任何礼数了。”说得众人都笑了。黛玉这才认定面前之人便是林冲,上前见礼道:“叔叔。”林冲张着嘴发呆,过了半晌,才说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说罢,又坐着不动了。

正愁如何进行下文时,只听后面杨志开口道:“教头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林冲这才笑道:“竟然是杨志兄弟,小人失礼了。”杨志把他打谅了一回,却笑不出来,说道:“你变了好多。”林冲道:“梁山土地肥沃,晁兄重视农事,比之前王伦在时吃得好了。”杨志不打话。

却说杨志之名刚落,角落一个大汉连忙转过身去,把脸藏起来。黛玉见了,不免疑惑。吴用看在肚里,笑道:“那位兄弟是刘唐,因他鬓边有朱红胎记,人都唤他作赤发鬼,恐怕他是不敢见杨志兄弟。”那刘唐却猛地转过来,喝道:“谁不敢!”

黛玉看时,只见一位赤倮着上身的大汉,戴着抓角头巾,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虽是身材雄壮,却面容年轻,微有些胡茬。

杨志冷笑道:“俺不记得这是谁了。”刘唐低头不打话。朱贵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既然以前打过交道,以后在山上同吃同住,岂不乐哉?”便与杨志挪了个椅子,教他坐下了。

林冲拉黛玉坐在身边,问了几句如海的事,又问了鲁智深近况如何,黛玉一一答了。说话间,那晁盖听她无父无母,又观她温柔优雅,通身气派,甚是喜欢,正要搭话时,只听外头一串脚步声,有人高声叫道:“保正哥哥,有好事怎的不说一声?”

黛玉望门口看去,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汉子大步走来,穿个棋子布旧背心,脚蹬一双草鞋。只见他将背心向后一掀,跳起来跨过门槛,笑道:“听说你们要摆筵席,我来蹭个饭。”

晁盖笑道:“谁说要摆筵席了?”那汉道:“那就是白胜哄骗我。”吴用道:“七郎怎么来了?”那汉道:“原来军师也在。五哥和白胜在山下赌钱,我去寻时,都不肯下桌。二哥不知做甚么去了。听说你们要在聚义堂摆桌,我上来看看。”忽然瞅见林冲旁边坐着个陌生女子,动问道:“这位是谁?好生奇怪,不曾见过。”

晁盖道:“这位就是林教头的侄女,以后便是众兄弟的妹妹了,你可得让着她。”又向黛玉道,“这位唤做活阎罗阮小七,与他两个哥哥并称阮氏三雄,都是豪爽的好男子,你可放心结识。”

黛玉见那阮小七形容:生得古铜色皮肤,背心敞开,胸肌腹肌仿佛顽铜铸就,一双手臂浑如生铁打成,肌块昂健;双眼皮,玲珑眼,眼尾微弯,眼仁清净,颇有神采意气;浓眉直鼻,腮边略有胡须。

怎见着阮小七的好处?

性格叛逆不羁,生来胸襟宏阔。敢笑富贵腥脏多,酷爱杀人放火。杀尽贪官蠢虫,忠义肝胆报国。阎罗横刀向天阔,奋起扫清天下浊。

黛玉睃了一眼,羞得不敢再看。阮小七走至跟前,左看一圈,右看一转,上下细细打量了几回,忽然笑道:“你在山上有朋友么?”黛玉不解其意。林冲抢道:“我啊。”阮小七挥手道:“你不算,帮忙把她接上来的朱贵也不算。”朱贵笑道:“这可不是欺负人么?林妹妹才刚来,路都没走几步。”阮小七道:“所以我才问。”又向黛玉道:“不须说别的,别怕得罪人,你只回答有,或者没有。”黛玉便摇头道:“还没有。”

阮小七指着自己,说道:“那你看我怎么样?”

林黛玉从不曾遭遇这般男子,竟一时难以回答。阮小七道:“这样吧,你就回答好,或者不好。”林黛玉只得点头:“好……”阮小七喝彩道:“行!请问你的芳名?放心吧,我不会传给别人知道的。”于是答道:“黛玉。”阮小七笑道:“正好我是打鱼的,也蛮喜欢吃带鱼,蒸的,炖的,都挺好吃。”

刘唐一口酒喷出来,朱贵笑着摇头,晁盖抚须而笑,吴用摇扇笑道:“七郎向来性直口快,只是这次也太直快了。”

小七道:“我还有更直快的——”林冲忙道:“你可别吓着她了。”

小七笑道:“我是说,既然方才提到鱼,不如今晚都去水寨吃饭。”林冲道:“恐怕打扰了你娘。”小七道:“她老人家就爱热闹,巴不得多些人陪她说话。况且,若不这般说时,二哥和五哥也不会轻易回来,她念叨着五哥好几日了。”晁盖道:“既然如此,去把众兄弟都叫上,一齐下水寨去。”阮小七道:“好嘞!我去备船。”

出了门,一众喽罗拉过车马。林冲勒马回头,向黛玉说道:“你坐那辆车吧。”黛玉依言上车,放下车帘,又悄悄掀开帘角,窥见到处四通八达。

于路上,或是轩昂壮丽的四合房;或是数百丈明镜平地,不在外围关寨的军汉便闲步乐情,比划枪棒,纵马射靶;或是茂山修树,青篱农田。到处旌旗飞扬,春花飘摇,翠柏窸窣。车马行了两刻多钟,过了三关,林冲扶黛玉下车,把桩上缆的小船解了,望水寨里去。

芦苇丛中,渐渐望着青山斜阻,水接遥天。转过山后,露出一带岸上水寨,又有许多水中小岛,皆建着小寨。到处刀枪剑戟,四周竹枪鹿角。水面上,战船小舟不断来往,岸堤边,树稚新条不绝绕篱。茅檐傍泊,桑柘成林。篱外高悬沽酒旆,柳阴闲缆渔翁船。

那林冲把船撑到岸边,扶黛玉上了岸。黛玉看四周时,其余小船亦纷纷靠岸,许多不认得的汉子下船入水寨里来。林冲道:“等会儿再为你介绍他们。”

林黛玉觉着地面鹅卵石叠叠层层,一路轻轻慢慢踩着,竟不累腿脚,反而微麻舒畅,十分有趣。一些石缝与卵石间隙中流淌着肥珠子搓出来的水,空气中充满着肥皂味儿,不知脏的小猴儿仔们喜爱蹲守那黑黢黢的石缝,去戳五彩斑斓的小肥皂泡泡。

见了这个景儿,黛玉不禁嫣然一笑,对林冲指道:“快看!”林冲也笑了,盯着她不说话。

*

且说黛玉下了舟,与林冲走了一路,并未见杨志其人,自思道:“他是染了风寒来的,难道先去歇了?”忽又见前方阮小七招手道:“这儿呢!”这不招倒好了,四周人都望了过来,当真让黛玉又恼又笑,当下随林冲入了水寨,径到一处寨房门前,阮小七道:“请教头在前边水亭坐。”

那阮小七入了寨房,便见一个婆婆走将出来,嘴里说道:“你两个哥哥还不见影儿,你如何这时回来?”此即阮氏三雄之母李氏。小七笑道:“老娘莫急,稍后便见。”李氏道:“唉哟哟,谢天谢地了。”小七道:“我叫了众兄弟来水亭吃酒,二哥和五哥能不来么?”李氏道:“真不知恁么说得你,却不早来报个信儿,我只道你五哥又要连日赌,只做了两份饭菜。”小七道:“哥哥正不知恁地,赌钱只是输,我也跟他输个精光,再不敢去沾他的晦气了,不如回来帮着老娘拾掇,好生做个孝子哩!”李氏笑道:“你可少来!”那小七哈哈笑了一声,又道:“我等二哥和五哥来帮忙。”

话说林冲引着黛玉到了水亭下荷花荡中,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木靠背椅,要拉黛玉先坐,黛玉十分推让。林冲笑道:“这里规矩不多,怎么坐着舒服怎么来,你再推来推去,反倒让看见的人都不自在,本来都不在乎规矩的,被你这一提醒,都乱了套。”黛玉听了觉得有理,便坐了。

当时晁盖随意拣了一副红木凳,坐了头位,吴用坐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后面坐着个高大的道士,林冲次之,其余皆不认得。

席中有个束发齐眉的女子,穿一件大红裙,系着长绦,里头一件翠纱衫,外罩石青色大褂,生得眉眼英俊,身旁立着两个丫鬟。黛玉回想朱贵之前言语,便料定这是花荣之妹。那女子早瞧着黛玉,直勾勾盯了好半天。两个丫鬟凑去耳语,花小姐便打了一下丫鬟的手:“你们可放矜持些罢!”说罢,又窥了黛玉一眼。

说话时,几人已把一桌大盏子摆开,铺下竹箸,放了些菜果,切了几盘花糕也相似的牛肥肉,打了几桶酒放在桌上。晁盖笑道:“众兄弟先别急着吃酒,还没向教头贺喜。”又指道,“这位便是林教头宝眷,目今在我梁山定居,诸位便认她做妹妹,往后见了,可莫说不认得。”朱贵道:“大家有所不知,教头可会护短,以往都是故意和我们端着的。这桌上谁打得过他?可莫招惹。”众皆大笑,林冲一笑,点头不语。

刘唐道:“你这话说的,公孙道长不服。”那道长道:“我还挺服的。”林冲道:“小人不敢。”朱贵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

黛玉起来见礼,朱贵令人在黛玉那边又摆了一桌并接上,让花小姐和她两个丫鬟去坐。花小姐走至座间,拣了一个小杯子,斟上酒,要与黛玉敬一杯。黛玉同她吃了一杯。

朱贵满桌绕着倒酒,正走到这边,看了一眼黛玉的杯子,因说道:“这酒是我们常吃的冷酒,又有气力,林妹妹恐怕不适合。”林冲忙道:“这里有烫好的烧酒。”便叫人烫了一壶来。花小姐笑道:“我说这酒怎么不对劲,你们只顾自己吃得痛快,我们的肠胃哪受得了这个,便是军师也吃不得这般烈酒,看在军师的脸上,也该早点备好。”朱贵笑道:“说的是,都怪小七兄弟临时起意。”

说话间,只见一个汉子站起身来,身材九尺,骨健肌强,剑眉神眼,方口直鼻,锦衣宝带,绿靴红袍。那汉却将那桌上合欢花浸过的酒烫了一壶,走来递给花小姐。花小姐一饮而尽,又把自己的杯子拿来斟上,放在那人唇上边,那汉一气饮干。花小姐笑说:“多谢。”两人相视一笑,那人又替她斟上一杯。

黛玉见此景,便猜着这位是秦明。朱贵向黛玉道:“习惯就好,这两个就差那一撇了,欺负咱们都没成家,成日里腻腻歪歪的。”刘唐道:“说的是,等宋江哥哥上山了,我一定告了你们,竟然伤害我孤独的心!”众人都笑了。

又见一人起座向黛玉递酒,说道:“适才舍妹敬了你一杯,我再敬你。”黛玉看时,却是一位少年将军,身穿一领明金孔雀绿锦战袍,腰间系着嵌山犀牛图案玉带,束着青色巾帻头巾,脑后两个纽丝小金环,脚蹬翠绿文武花靴,生得唇红齿白,英俊清秀,眉飞入鬓,细腰宽膀,身材俊俏,仪表清朗。

晁盖道:“此为兄妹结拜之酒,亦如我们江湖兄弟结拜一般。到了梁山,自然该以梁山风气为准。”黛玉听了,这才放心陪饮。晁盖笑道:“好了,你们还有谁没敬完的?都不许再敬了,需知林妹妹不胜酒力。”

说着,只见阮小七进入亭子,笑道:“都来尝我们老娘的手艺。”刘唐道:“说得像这里谁没尝过似的。”阮小七道:“敢这么扫兴你爹。”说着便抢过他正要吃的酒,一气饮尽,说道:“知道教训了吗?”刘唐笑骂道:“谁是谁的爹?”两人便嬉笑打骂成一块儿,众人都在围观叫好。

一时间阮小五和阮小二也进来了,阮小二笑了一声,也不阻拦,阮小五道:“我在外面望了你们半日了,休叫客人看了笑话。”两人这才分开了,只嘴上还不饶人。

林冲看黛玉一眼,不想她却笑得开心,问道:“你不怕么?”黛玉笑道:“他们俩个关系真好。”林冲又望了望还在互损的刘唐和阮小七,十分疑惑不解,心下思忖片刻,又去看黛玉,见她始终笑着看那两人打打骂骂,甚至叫好鼓掌,不觉失落起来。正自胡思,只见外边岸上又靠来几艘船,吴用说道:“人都齐了,就坐定罢。”众人便止声了。

当下所有头领都进了亭子,一对对讲礼罢,那阮小五又扶了李氏进来,阮小七忙着搭桌椅,及至黛玉桌边时,又说道:“你怎么坐这么快?等我一下,咱们不就能坐一起了。”林黛玉道:“我怕你们又打起来,伤及我这个无辜。”小七笑道:“要是你坐在旁边,我肯定知道分寸啊,下次记得等我。”那边阮小五喊道:“七哥,在那里嘟嘟囔囔甚么?”

晁盖礼让李氏,教李氏单独坐了头位,自己坐左边去了。左边一带桌上,晁盖、吴用、公孙胜、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右边一带桌上,花荣、秦明、黄信、燕顺、王英、郑天寿、吕方、郭盛、石勇;左边靠鹅颈栏杆一桌,黛玉坐头位,下面花宝燕并两个丫鬟:珍珠、雪芬。

朱贵为吴用和黛玉另取了两只小盏子。一时间,露胸膛的,不露胸膛的,识字的,不识字的,容貌俊的,容貌平庸的,做饭的,吃饭的,斟酒的,吃酒的,有金印的,没金印的,衣服新的,衣服旧的,年大的,年小的,辈分高的,辈分低的,闲汉,渔民,军官,文人,保正,一齐推杯换盏,有说有笑,态度潇洒,坐姿自由。

林黛玉只吃了几口粥就放下竹箸了,见了这里的饭席,不禁想起贾府的饭桌:坐的人规规矩矩,站的人恭恭敬敬,里间寂然无比,外间咳嗽都无,整个屋内落针可闻。林黛玉心里做着比对,一时踌躇,不知该评选哪个为上。

正想时,花宝燕说道:“好姑娘,才吃了几点,就腻烦了?”说着就要为她挑菜。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只能少食。”花宝燕又打谅她几回,见她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姣花文娴,弱柳扶病,便说道:“你平时吃药吗?”黛玉道:“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吃了几方就饱了。”花宝燕又问道:“姑娘青春多少?”黛玉道:“长了今年十五岁。”宝燕道:“我今年二十有五了。我听妹妹口音,不似山东人。”黛玉道:“我原是姑苏人氏,在金陵过了有十年左右。”宝燕道:“我说呢,一看你就是江南烟雨才能养出来的女儿。等饭后我去给林教头说,让你住在我那儿,饮食也只管交给我,依我看,若要改善你的体质,须得多餐少食才是。”

饭毕,晁盖安排收拾后山房舍,朱贵道别下山。林冲刚说陪黛玉走去后山,花宝燕便来备说饮食住行一事。可巧被公孙胜听见了,不等林冲开口,说道:“贫道有一个极好的去处,正要同林妹妹商量,只能婉拒花娘子了。”花宝燕无话可说,只得退了。

公孙胜一头向林冲说话,一头打量着林黛玉,说道:“贫道复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有幸与仙妹见面。我那里有一处房屋,一年三百日闲置着,实在可惜,别处太过聒噪,恐怕耽误你静修,还请同走一遭去瞧瞧。”林冲奇道:“难得见道长这么热情。”公孙胜笑了一声:“彼此彼此。”于是要拉二林离开。

黛玉见这道士身穿一领巴山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挂一个绵囊,穿着多耳麻鞋,手拿着鳖壳扇子;身长八尺,眉粗口方,胡须浓长,眼如杏子,道貌堂堂,威风凛凛,颇有仙风道骨。黛玉心想道:看来朱贵兄弟所言不假,莫非此人真能腾云驾雾?

当下林冲、公孙胜、林黛玉三个下阶闲步乐情,观看一路山景。渐渐天色晚来,却早东边推起一轮明月,但见:
银花离林峤,云叶散天衢。彩霞照万里如银,素魄映千山似水。一轮爽垲,能分宇宙澄清;玉宇无埃,射映乾坤皎洁。影横旷野,鸣独宿之杜鹃;光射平湖,照双栖之春燕。冰轮展出三千里,玉兔平吞四百州。

行到后山,上来山顶,又是似县镇大小的平地,坐落着各色不同的房屋。三人慢步走时,已上一座拱桥,只见池中各色水禽浴水,映着月光,显得文彩闪灼,十分可爱。黛玉看得出神,不知不觉已过了桥,周围愈发幽静,水声如玉佩鸣环,萦回夜空。里面道路曲折,铺着一脉鹅卵石,四面青苔幽湿,竹树环合,其间隐着一道曲栏。后边一间房舍,顶上吹出袅袅绿烟,散着茶药香气。自窗边望去,只见里面一座宝鼎,雕着道教纹案,正不知炼着甚么仙丹宝丸,墙上挂着一把松纹古铜剑。

黛玉笑道:“这里挺好,幽静清香,果然是道长高雅。”公孙胜道:“贫道常来此处炼丹修行,现在送给你了。”又笑道:“顺便请妹妹帮贫道养那一池禽鸟游鱼,我虽然爱观赏,却不擅长那个。”黛玉道:“这又何妨,我在二龙山时,连那些更麻烦的猫儿也养活了好几只。”

说着,忽然忆起了杨志,真不知他去何处歇息了,此时身体如何,不禁低头思索起来。

Notes:

评定环节:
【晁盖】
统御4、智力4、政治9、武艺6、体力5、蛮力5、精神力7。
【吴用】
统御10、智力9、政治9、武艺3、体力3、蛮力3、精神力10。
【公孙胜】
统御8、智力8、政治2、武艺8、体力10+(溢出)、蛮力6、精神力10。
备注:开挂法师之一,一个法术来了敌人就老实了。法术:10。
【林冲】
统御5、智力4、政治5、武艺10、体力8、蛮力8、精神力5。
【花荣】
统御6、智力5、政治5、武艺9、体力8、蛮力7、精神力7。
【秦明】
统御5、智力4、政治4、武艺10、体力9、蛮力9、精神力4。
【阮小二】
统御3、智力5、政治5、武艺7、体力7、蛮力7、精神力7。
【阮小五】
统御3、智力6、政治6、武艺6、体力7、蛮力7、精神力6。
【阮小七】
统御4、智力4、政治2、武艺8、体力9、蛮力8、精神力10。
【刘唐】
统御3、智力4、政治5、武艺6、体力6、蛮力6、精神力5。
【黄信】
统御4、智力5、政治6、武艺6、体力7、蛮力7、精神力6。
【朱贵】、
统御2、智力6、政治8、武艺4、体力5、蛮力5、精神力9。

Chapter 17: 【15】青面兽断崖弃刀,林黛玉花冢泣情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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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时公孙胜领着黛玉走至房舍附近,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看见前面一带粉垣,几处竹篁沿小径曲折,青郁郁一片翠凉,路旁设着小石桌并几个石墩磨成的凉椅,石桌上放着一盘散棋。棋盘上面幽窗竹影,阴阴翠润。公孙胜道:“前番同军师下了一回,也没分出胜负,就急着下桌了,这棋就放这儿,也没人会去动。”黛玉简单看了看,点头称赞。公孙胜道:“往后有空来这里看望你,也能同你下几盘。”

于是又入得里间房内,墙上画着道教阴阳八卦图,对面一架红檀木床。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种着大片桃树兼着绿柳。绿芜绕苔,小径红稀,桃瓣满地,翠柳横坡。过了小坡,又有青山斜立,转过山怀,见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绛蕊翩翩,疏林如画,隐隐露出一架小桥,四周佳木茏葱,奇花熌灼。

行不多时,上了小桥,果真弯梁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立于桥上,俯而望之,则绿溪滚玉,青石浪啼,鸟禽当喧,又添夜语。遥望东南,犹抱依山之阁;纵观西北,半遮临水之轩。龙吟盈耳,别有幽情;凤韵穿林,倍添雅致。

下了桥,小心路过苍苔,前面翠竹围抱,玉栏绕砌,花障锦簇,拥着一池水芙蓉,入口处有一大颗西府海棠。那海棠开得如胭脂一般,映得池水红艳,形态轻柔好似娇袭弱病,当真娇艳无比。

公孙胜道:“你道我为何要送你这处?”黛玉不知。公孙胜又问道:“不知你是否中意?”黛玉笑道:“除了姑苏时的家以外,但凡我住过的,没一处比得过这里。”公孙胜笑道:“那就好。除了你,谁也不配衬这景。”

黛玉问道:“这个住处既幽静,又美观,不知叫何名字?”公孙胜道:“没有名字。”黛玉道:“真真可惜!”公孙胜便笑道:“你来题个名字。”林黛玉道:“以往我在金陵时,住处叫做‘潇湘馆’,别的我倒不想念了,只是还爱那处清幽,不如这里也叫潇湘馆罢。”公孙胜道:“不行。”林冲道:“为何?”

公孙胜笑道:“好妹妹,总是与过去藕断丝连,可不是好事。以后你天天住在这里,岂不是天天想起过去?那有甚么意思?”黛玉点头,说道:“是这个理。”公孙胜道:“依贫道之见,不如就叫绛珠宫罢,简单明了。”黛玉笑道:“说好的让我来题名呢?”

两人说笑着,公孙胜引黛玉去池边赏看。立于玉栏边,见荷荇凫鹭,红香绿玉一齐在水中争辉。水中石卵下,几颗绛红色的小花自那龟裂的缝隙中抬起头颅,水流浮荡,淤泥萦迂,夜风杂尘,却依旧怒放芳姿,简直是一群生机勃勃的美人。黛玉道:“果然有意趣!这花当真开得鲜活。”公孙胜道:“后边就是尽头了。”说着,引着二林行来。

至一林中,则见香风玉烟,裹着一庭明月,一座丹房。公孙胜道:“贫道常在此炼丹修行。”因黛玉说半日腿酸,身体怯乏,故未进去细看。三人出来,回到前边房舍里,又说了几句话,分别回去歇息了。

次日,黛玉起来穿衣梳洗,淡著胭脂,匀注晨妆,早有林冲带着喽啰将行李搬至院内。黛玉所带之物除了洗漱用品或重要衣物外,全是纸笔书籍。当下开了门,打起帘子,打扫卧室,安插器具,排列书籍,忙了大半日。黛玉给搬行李的喽啰们各赏了一把银子。林冲立脚细看,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迎面一阵清苦药味,又有墨韵缠绵,花香萦回,兼着若有若无的丹药香,那道鼎已搬至屋外。

林冲笑道:“本来是个道房,如今一看就知道是个上等的书房,这在梁山上何止独一份,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黛玉也笑道:“前无古人这话说得好,却岂能后无来者?此时开这个头,还不算迟。”林冲道:“那你可做个鼻祖。”黛玉笑道:“我可不敢。”

正说话时,忽然外头传来动静,二人一齐出门,便有喽啰来报:“山寨新有人入伙,道是秦明将军的表哥,如今正要摆宴设席,请林教头过去。”

二人不知原委,那喽啰却都晓得,说道:“是秦将军一个流落在四川的亲戚,原是在四川做些不干不净的生意,有了几个臭钱,就开始欺男霸女,倚财仗势,后来打死人命,逃了官司,便带着父兄和下仆,全家都来投了。”

林冲骂道:“这种为非作歹的毒蛇,要他上山何用!拖家带口来蹭饭吗!”

喽啰苦笑道:“小的们也正是这么说,却不能不卖秦将军一个面子呀,您没见秦将军看到亲人的模样,就差哭出来了,我们也从没见过秦将军那般模样,哪里忍心赶人?”

林冲叹道:“可怜秦兄!也罢,想必晁天王自有管束之策。”于是颇为不满地去了聚义厅。

黛玉自去院内闲玩怡情,品花逗鸟,不在话下。

却说秦明的表哥颜树德来投梁山泊,到了山脚下,朱贵动问备细,又唤小喽啰吩咐罢,叫人去上山报知,一面店里杀宰猪羊,管待好汉。山上晁盖知道了,唤来秦明,吴用与秦明亲自来酒店接人,相见叙礼罢,上船望金沙滩来。上得岸,松树径里,众多好汉随着晁天王,全副鼓乐来接,迎上关来。各自乘马坐轿,直到聚义厅上。

晁盖忙要治席接风,见林冲也到了,因问道:“如何不见杨志兄弟?”众人等了一会儿,那阮小七道:“不需保正哥哥担忧,我去寻他来。”那阮小七寻了半个时辰始终不见人影,只得空手而归。

眼见着晁盖脸色有变,朱贵忙道:“不如去后山找林妹妹,她肯定知道。”阮小七道:“我看不行,那杨志不像个听话的,林妹妹和他又无干系。”朱贵道:“那日接他上山时,我看他对妹妹百依百顺。”

于是遣人去绛珠宫,备说杨志之事。林黛玉因想道:前山四处不见人,便是在后山了,以往在二龙山时,他便爱在我住处附近倚树歇息,不如去周围走走。

当下黛玉来至后院旁边,出得小门,寻了一回,果然见树荫子下坐着杨志。

那杨志抱着朴刀,回头见是黛玉来了,挥手道:“别管我。”林黛玉笑道:“我还没有说话呢。”因问他为何不去山前。

杨志兀自出神,支吾道:“他们太好了。”林黛玉问道:“谁?”杨志冷笑道:“你以为俺是头一回和晁盖他们见面么?”

黛玉听了,便知道是说生辰纲之事,便问道:“你如今还怨恨他们?他们都是好人。”杨志又笑道:“你说的是……上山时,俺和那个朱贵相处,就晓得他们的人品了。你们去水寨聚饭,洒家自去养病,也听说了很多他们的事迹。洒家想不明白,为甚么他们不能龌龊一些?”黛玉惊道:“这是什么话?”

说话时,杨志已转过脸来,青记上赫然两道眼泪。

“我原本以为,他们对我素不相识,却想出那等诡计来,一定是龌龊阴险之人,我一直是这么以为,一直!当知道他们原来都不坏后,我感到失望透顶……为什么要这么想?我自己也没有答案。或许我是真的生病了,得了一种不得了的病……从踏入金沙滩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在试图战胜这个病魔……可我真的好失望!我无法接受,自己居然有这么恶毒的想法,这么狭隘的胸襟!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只会杀人!而且,看来,连杀人也不会……他们为什么不能是那种值得我去憎恨、去埋怨、去诋毁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有美德?为什么只我一个人被衬托得这么滑稽?我到底也想……我真的……从未感到如此失望……”他像疯子大笑了一阵,然后站起来,抡起胳膊,把朴刀扔了出去。眼见着朴刀跌下了山,再也看不到了,他又补充道:“我厌恶我自己。”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这里众人等待杨志赴宴,过了些时候,果然见他来了。阮小七道:“我以为他不来。”那阮小五慢慢地吃酒,出了半日的神,拉着阮小七说了两句。杨志见了,只以为他们在那儿说小话,也不理睬,径直坐了。

众人便在聚义厅大吹大擂,先酒后茶,又下山去闲步怡情,不过皆是以往迎接弟兄上山时的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散了,阮小七早跑了出去,阮小二 ,在后忙说:“七哥,却不下泊子回去?”恰值阮小五凑过来,说道:“我们也跟过去瞧瞧。”阮小二虽不明就里,也不动问了,随他去了后山。

话说林黛玉见杨志失魂落魄地走了,自思回顾一番他刚才的言语,就觉心里头也难受起来。因低头看见许多红桃落花,锦重重地落了一地,便把这些残花落瓣收拾了,要把去掩埋了。

黛玉担了花锄,系了花囊,免不得推人及花,由花感人,便愈发触景生情,不觉地悲天悯人,怜草惜木起来,于是悲悲戚戚地呜咽了几声,随口吟了几句诗。

正收拾完了,要起身回屋去,忽听林子外传来呼声,心下疑惑,抬头一看,见是阮氏三兄弟过来。林黛玉看见,因不好赶客,便连忙拭了泪水,把花具都倚了。

那阮小七走将过来,见了这个景,问道:“在打扫后院么?”黛玉道:“正是,这里有些乱了,便出来收拾收拾。”阮小七道:“怪不得方才前院里寻不到你。”又道:“我没想到那个杨志这么听你的话,没人找得到,更没人说得动的,却真对你百依百顺。”

黛玉道:“果真的?我还以为他自去躲了,原来是去了宴席。”阮小二接了道:“他躲甚么?”阮小五道:“没甚么好说的,我思量着,他估计记恨我们一行人,自己勾得自己不快活。”阮小七和阮小二都称是。黛玉便说道:“他倒不记恨,还夸你们都是好人呢。”因把先前杨志所说之事,细细告诉了三人。

阮小七方知缘故,因笑道:“我们弟兄几个,从来真真实实没半点假,既然他总是不自在,不如我们就去说开了,重归于好,结识则个。”黛玉点头笑道:“妙得很!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呢,不想却舍近求远,不如你这位军师的现成法子好。这正是所谓的‘损刚益柔’,用兵最精的。”阮小五动问道:“你们是甚么关系,他竟对你毫无隐瞒?”阮小二抢道:“你们都没分寸,净给杨志添堵。”

阮小七听了,也不打话,自思片刻,问黛玉道:“他把朴刀扔哪儿了?”黛玉道:“只看见他使力抡了抡,朴刀便从那儿掉下去的。”于是走去指与三兄弟看。

三人凑上去相了一相,说道:“这断崖下面是西边旱寨,具体在哪儿,还得下去寻一遭。”便商量着要下旱寨去。

当时阮小七便迫不及待地拉起林黛玉的手,说道:“走,一起下去看看,我带了两顶箬笠,专门多一顶给你遮这日头的。”阮小五指道:“七哥,你教人家东西也不收拾,锄头也不拿走么?”阮小七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又跑去把黛玉的花具都拿了,说道:“我去放回前院,你们慢慢走,不急。”

眼见着阮小七飞也似的去了,阮小二笑了一声,便道:“小七就是这样。妹妹,休怪我三个弟兄粗俗。”黛玉忙道:“哪里,哪里。”阮小五道:“方才看那断崖处,又没个遮拦的,这天气里湿苔也多,但凡一个没注意,倒把人跌下去了。以往是公孙道长住着,这断崖奈他何,如今是你常在这里走动,还是修个高些的护栏好。看你脸皮薄,下来我替你去和人说。”黛玉忙笑道:“真教哥哥费心,也是这次忙着下寨,不能请你们坐,下回一定让叔叔替我打些酒,请你们吃。”

三人正说着,已见着那阮小七在前边等候了。

阮小七又牵黛玉之手道:“如今已定了主意,只不知那杨志到底怎的一个好汉?”黛玉因把杨家将出身,从小习得十八般武艺,连京城比武,艳压众人,并二龙山称王,从不下山掳掠百姓之事,娓娓诉与三人。阮小二道:“这人好生了得,以前军师计谋高明,我毫不关注他,也没记住他的本事,只当他是个撞上运的倒霉蛋,也怨不得他总念着那生辰纲。”

阮小七笑道:“甚么杨家将?倒有几分兴趣。”黛玉也笑道:“我不太了解这个。”阮小五道:“原来还有大文学家不了解的么?”林黛玉听了,不觉的红了脸,说道:“只不过认得几个字,略通罢了。”

阮小五道:“七哥,我就说甚么来着?”阮小七笑道:“快说给我听,只会那几个字也没事。”黛玉吃他纠缠不过,只得道:“别的我不清楚,倒是有个叫穆桂英的女将,当真令人可欣可羡。”于是又说了几件事迹。

那阮小七听了,嘴里嚼着一根狗尾巴草,看着远方,语气懒洋洋的,说道:“哦……真好啊,俺也想以后有个女儿,不仅长得美若天仙,还是个能文能武的好汉。如果有了,也取名叫桂英好了。”阮小二笑了一声:“那么问题来了,到哪里找一个能让你的女儿长成天仙的媳妇?”阮小五也登时笑了:“到时候他不拖累女儿的容貌就已经谢天谢地了。”那阮小七啐了一口,把那狗尾巴草呸地一下吐出来,笑道:“喂!你们还是不是我哥?是不是哥们儿?”

眼见着三个弟兄顽闹成一块儿,难分难解,林黛玉笑岔了气,扶着旁边的树叫嗳哟。

Notes:

当初没意识到兄弟盖饭的香,就这么无视了二哥五哥,幸好后来有个小可爱提醒我,说是想看小二小五也参与和小玉的纠缠,这才一语点醒梦中人……就这样,有意为之的兄弟盖饭出锅了!

Chapter 18: 【16】林潇湘权稳后山寨,花宝燕失陷酒夜雨

Notes:

今天有人对我说,林黛玉(ldy)的花名是老党员……谁懂这个昵称出来的救赎感

Chapter Text

如今且说自从上了梁山泊以来,晁盖等赢了官军,收得许多人马船只,得了若干财物金银,在水泊里富贵安乐,因念宋江之德,便遣刘唐去郓城县将金银送与宋江,却不想引出逃难之事。那宋江一路行到梁山泊,后定计收了秦明,本欲一齐上梁山,又收到了家书,只教秦明等人自去上山。宋江别了众人,不期酒后失态,在浔阳楼误题反诗,吃官府抓了。

这日,朱贵手下一个酒保见着个陌生来客,给他熝了一碗豆腐,放两碟菜蔬,连筛了三大碗酒。那客不知梁山泊手段,胡乱吃了一回,便是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就凳边便倒。

朱贵自店里走出,吩咐酒保道:“且把信笼将入去,先搜那厮身边有甚东西。”便有两个火家去搜,只见便袋里有个纸包,包着一封书,取过来递与朱贵。

朱贵扯开,却是一封家书,封皮写道:“平安家书,百拜奉上父亲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谨封”,拆开看时,里头写道:“见今拿得应谣言题反诗山东宋江,监收在牢一节,听候施行”。

这时,火家已把那客官扛起,背入杀人作坊里去开剥。只见凳头边溜下搭膊,上挂着朱红绿漆宣牌。拿起来看时,上面雕着银字,道是:“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

朱贵看了,说道:“我常听得军师所说,这江州有个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爱相识,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书去害宋江?这一段事却又得天幸耽住,宋哥哥性命不当死,撞在我手里。你那火家,且与我把解药救醒他来,问个虚实缘由。”

当时火家把水调了解药,灌将下去。须臾之间,戴宗舒眉展眼,便扒起来,却见朱贵拆开家书在手里看。

戴宗便叫道:“你是甚人?好大胆,却把蒙汗药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师府书信擅开,拆毁了封皮,却该甚罪!”

朱贵笑道:“这封鸟书打甚么不紧!休说拆开了太师府书札,便有利害,俺这里就是专门要和这大宋皇帝做个对头的!”

戴宗听了大惊,便问道:“足下好汉,你却是谁?愿求大名。”

朱贵答道:“俺这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泊好汉旱地忽律朱贵的便是。”

戴宗道:“既然是梁山泊头领时,定然认得吴学究。”朱贵道:“吴学究是俺大寨里军师,执掌兵权。足下如何认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爱相识。”朱贵道:“亦闻军师多曾说来,兄长莫非是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长?”戴宗道:“小可便是。”

朱贵当下叫备分例酒食,管待戴宗,又问道:“前者宋公明断配江州,经过用寨,吴军师曾寄一封书与足下。如今却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爱弟兄,如今为他吟了反诗,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师寻门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贵道:“你不信,请看蔡九知府的来书。”

戴宗看了,自吃一惊。却把吴学究初寄的书,与宋公明相会的话,并宋江在浔阳楼醉后误题反诗一事,都将备细说了一遍。朱贵道:“既然如此,请院长亲到山寨里与众头领商议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便向水亭上,觑着对港放了一枝号箭。响箭到处,早有小喽罗摇过船来。朱贵便同戴宗带了信笼下船,到金沙滩上岸,引至大寨。吴用见报,连忙下关迎接。见了戴宗,叙阔一番,请上大寨与众头领相见。

朱贵说起缘故,晁盖听得,慌忙请戴院长坐地,备问:“缘何我宋三郎吃官司,为因甚么事起来?”戴宗却把宋江吟反诗的事,一一对晁盖等众人说了。晁盖听罢大惊,便要起请众头领,点了人马,下山去打江州。

吴用谏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离此间路远,军马去时,诚恐因而惹祸,打草惊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吴学究谏了巧计,众人忙去照计划帮衬了。

闲言少叙。却说梁山泊为了救宋江,把山寨事务都丢了,后又商量着劫法场,把那花荣、阮氏三兄弟、黄信、吕方、郭盛、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朱贵、王英、郑天寿、石勇、白胜,并晁盖共十七个头领者,带领着一百余个小喽啰,皆下山奔去江州城。只剩吴用、公孙胜、林冲、秦明、杨志,和新来的萧让、金大坚,共七人守寨。

花宝燕素知宋江已将自己与秦明许配,只是未到正经婚期,如今众人都去接救宋江,待宋江上山之日,便是成婚之时。今见山前头领稀少,秩序松散,正是与郎君厮守最好时机,心头焦躁,实等不得,遂搬去了前山,把后山交付林黛玉,与秦明一处坐卧。

林黛玉因花宝燕忽然搬走,也没个说话解闷儿的,更有后山事务琐碎繁乱,不禁为此每日操劳烦恼。

众人初见她时,为她芊体淑语、娇嫋不胜,甭说是事事料理,便是把后山走全一遭,也是要落得重病难愈的,且梁山素来以武服人,于是当她好拿捏,不放在眼里,只顾乱作一团。偷懒闲散的,赌博吃酒的,打架拌嘴的,一时难尽。

更有这新来的颜树德,今日聚酒鼓动赌博,明日偷摸下山嫖龘娼,无所不至,每至赌赢了钱,便出手阔绰,四处犒赏笼络,凡是喽啰下人,莫不喜与他来往,这后山竟被他引得比往日乱了十倍。

这颜树德意欲勾引黛玉,夺后山之权,心想道:“那花宝燕素昔眼空心大,连俺这个绝色也不看,只看秦明那等货色,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我正愁如何入手。如今那花宝燕可走了,来了恁么个吹吹就倒的灯儿,料她能抵住甚么,必定被我迷住,可不是掉到手里的好运气么?林冲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竟敢背后说我是毒蛇,今儿我俘获了他最爱的侄女,料他也只能狗急跳墙,能奈我何?少不得要使个‘擒贼擒王’的法子。”

犹未想完,只听得环佩玎珰,嗅得幽香游动,那厢走出一个仙妹来。

原来这颜树德故意在此径上埋伏,于是猛然跳出来,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林丫头,这是要去哪儿顽?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往黛玉身上凑。

林黛玉被吓了一跳,回神后,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我哪里敢在你面前藏呢。”颜树德心中得意,便道:“这天色热,我在这里闲步,不曾想见到你这丫头。”于是准备把袖子捞起,露出膀子来。

林黛玉见他微露意,便笑道:“看来我路过得不巧了。”颜树德故意问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你要在这里动武,我肯定藏起来的。”颜树德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你如何反不解这意思?人多谓你博学多才呢。”

颜树德听了,心里咬牙切齿道:“这婆娘刻薄!”脸上仍笑道:“我不是要动武,只因前些天买了一对手串,倒像妇人家戴的,我戴了心里越发没意思,便想要送给妹妹。”不由分说,少不得要褪下来递与她。因手串乃多为妇人佩戴,小小巧巧,这颜树德又生得肥胖丰泽,故而撑满了手串,褪了半日也不见效。

黛玉见他如此,便笑道:“哥哥也记得自重些儿,就是玩那手串整整两个时辰,也玩不出名堂!”说罢,正眼也不看他便走了。

那颜树德恼羞成怒,正要赶上去动拳,转而又想道:“她在这里亦颇有声望,不可冒然树敌。被林冲那厮找上,也不是好事,我的武艺还不能应付他,何况那个杨志天天往这里跑,万一对上,得不偿失,且阮小七回寨后恐怕也不会放过我,还是忍这一回,古人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于是也不声张,只在赌友间传说林黛玉刻薄小性,不识大体,若有人要勾搭她,她竟然敢不领情;又云她爱钻山子洞偷欢,时常蹲在窗外偷听他人;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拉帮结派,一同造势传播。

眼见着举步维艰,身边一个帮衬的或倾诉的也无,林黛玉免不得每日强打精神,少餐失眠,勤劳理事。一个月下来,后山分工井然,房舍有致,打扫清净,赏罚有章,财政明晰,男女和谐,倒比如今的前山得体数倍,纵有颜树德之辈,也只能暗地作耗,背面诽谤,明面上都知得罪不得,唯恐林冲与公孙胜之威,心存不满,也得打个花胡哨才可。

林黛玉亦知背地波涛暗涌,因念执政时日不长,若要根除诸弊,本就逆天而行,倒不如无为而治,不染淤泥的好,故不被影响,依然恪守品行,孤标傲世。

话说花宝燕自搬去前山,本欲同秦明多说会儿话,不料秦明依旧每日罕言寡语,只同黄信略有交流。眼见着秦明渐渐慢了,花宝燕自肚里寻思,踌躇了好几日,才托丫鬟将秦明唤出来,两人便到了一棵梨花树荫下。

宝燕因说道:“这几天你对我愈发的懒散了。你心不在我身上,嫌我缠得紧了,是也不是?”秦明说道:“你误会我了,眼见着亡妻生辰将至,又忆起一家人口,故而心不在焉。你若是因此不满,这时抽身还来得及。”宝燕笑道:“幸得老娘还挂念着,叫你出来对质,否则不知瞒到何时。这般大事,你直说便好,怕个甚么?难道我是个容不得理的?”秦明道:“你说的是。”

宝燕听了,哼了一声,说道:“亏得别人还叫你一声霹雳火呢,还将你比作秦琼,谁曾想下了战场却恁地缩手缩脚,也不知气性都到甚么地方去了!”秦明道:“战场与平时毕竟不同,我私底下也很文静的。”宝燕推搡了他一把,笑道:“那多没意思,教别人见了,岂不恁地晦气!”秦明笑了一声,也不打话。

宝燕收手道:“罢了,也不强求,比及宋头领来时,你我便可做个夫妻,往后日子还长着。”
秦明点头道:“嗯。”
宝燕抬头望了望天色,说道:“今晚要下雨。”
秦明道:“嗯。”
宝燕又看了一眼梨花,说道:“和你说话真个有趣,精神也好,很热烈呢。”
秦明道:“对。”

这时,花宝燕见花荣走来了,笑道:“哥哥,今天身上还好?你们最近都不理睬我,我整整的两三天没得乐子了。”花荣叹道:“你呀,”又笑道:“却不去后山找姐妹一处顽?”宝燕道:“林妹妹现在忙,我不去闹她。”

秦明与花荣见礼,辞别去了。见秦明走远了,花荣才说道:“哪有你这样不知矜持的?难怪秦将军方才吃你说不过。”宝燕道:“你哪里知道,才不是怪我不矜持哩,他不是恁的肤浅。”遂将之前说的话都告诉了花荣。

花荣道:“别说是他了,林教头不也如此?换作我,若是失去了你,如何能不郁郁寡欢?”又说道:“贤妹,射箭吧。有前车之鉴,我不愿你作个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花宝燕冷笑道:“何苦来,全家上下,祖宗几代,都是这一行的,你们不嫌烦闷,我还嫌无趣!再恁么习射,也不会有个名堂,终究屈从你之下,必定会被拿来与你比较,挫我心气。”花荣道:“我又不是要你终生只为射箭,我是……”

话犹未了,花宝燕便捂耳道:“哥哥,少些训话罢,张口闭口着育人,可不嫌烦。”花荣笑骂道:“你这……”两人又说了几句方散。

等花荣去远了,花宝燕自看四周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猛然从假山石后跳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宝燕说道:“弟妹近来可安?”宝燕向后一退,惊道:“你不是秦明的表哥么?”颜树德道:“弟妹真是贵人多忘事,已不记得我的姓名了。”宝燕笑道:“如何不知?你入寨时的庆宴我也出了席,倒是哥哥忘了不是?”颜树德忙笑道:“哪里的话,我怎会忘了弟妹。”

宝燕道:“哥哥不是住在后山食堂那边么,恁的到此来?”树德道:“唉,说不得!怪我不晓事,得罪了林丫头,也是她管辖严明,倒不是说她错了,只是一时没脸回去。”宝燕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颜树德摇手道:“一言难尽!不想在此见到弟妹,也是有缘,就不说那等晦气事了。不知最近秦明如何?”宝燕道:“又能如何!还不是学使枪棒。”

颜树德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原来这颜树德因勾搭黛玉失败,自思道:“这山上又有声望,又有实权,又是前位座次的,只那几个头领,其中有年轻家眷的,便是林冲和花荣。林冲之侄或花荣之妹,必勾得一个,否则如何能借风上青云?”于是只能另辟蹊径来寻花宝燕。因想着:“既然她心爱秦明,那我便样样超出秦明之上,我看那秦明除了武艺外,也无甚长处,这花宝燕又不是个专精武艺的,只不过看热闹的外行,觉察不出谬误,定能勾得手。且慢慢理会她。”

这颜树德当下满脸堆笑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听听。秦小弟虽会点武艺,不过是几招花把势。冷落了你,多去练武,却也不见有甚长进。如今要真在武艺上做出来,非得弃了原本肚子里头那些招数才能成器。这武艺便像画画儿一般,写实写意,实招虚招,远近疏密,轻重主次,都得恰恰的才好。秦小弟只照样儿挥一挥狼牙棒,是必不能学好的。这要看武器的品质优劣,狼牙棒该重该轻,该大该小,该长该短,该有刺的地方要有,该添的要添。这一有了趁手的兵器,再拜师学艺,方成一位武将。第二件,这些使棒的招式,是必要有板有眼的,一点不留神,形体也松了,气质也塌了,动作也卡顿起来,脚步松散,反应也迟钝,甚至于挥棒无力,技巧不精,岂不在战场上被人笑话了?第三,要学枪棒,也要有别的专场,有多技。矛锤弓弩,铳鞭简剑,最是要紧;链挝斧钺戈,戟牌棒枪杈,依我看来竟难的很。一年的时间学习太多,一月的学习又太少,不如让秦小弟再学习半年,再派荣小弟去帮他。并不是因为荣小弟知道怎么教他,是为了遇到同样不知道的,难克服的,荣小弟也好一起去问问那些会十八般武艺的师傅,这样两个人学武都容易了。”

宝燕听了,不明觉厉,喜的说:“这话极是!我这就告诉哥哥去。”

颜树德道:“我说你是无事忙!去找荣小弟做甚么?等着我们商议定了再去找他。如今且拿怎样的狼牙棒给秦小弟?”

宝燕道:“秦明说他那狼牙棒是先父给的,因他字时月,故在武器上刻了小小的一个月亮,那武器可是他自小爱护的宝贝,我看了,也觉得不错。”

颜树德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你哪懂甚么武器?不过刻了个月亮的图画,你妇人家见了可爱,其实上战场只是花哨,又无实际作用!我来教你。所谓万物殊形。书象形而不拘于何形,书与陶惟以方圆与位置的形体。数与理事抽象的,不是物象的,而书与陶则是物象的,造型的。武术亦与书与陶一样是造形的,而不拘于何形。”

宝燕诧异道:“不拘于任何形?”

颜树德道:“我说你没见过世面!不是何形,而只是息之动而为形,这单形就是个无尽,可以通于万物之形。这单是形乃是象与形为一之形。”

宝燕道:“我何曾懂得这些?颜哥哥果然是博学多才,那十八般武艺,我也只听说过锤、枪、弓、剑。纵便得了哥哥这番指示,也不知如何为秦明分担烦恼。”

颜树德道:“你该早说。这十八般武器我都有,只是你不懂武艺,给你也是白给,你用不着。如今我且替你们收着那些武器,等秦小弟要用时我再送你们用。今儿我现在这里替你开个单子,你照着这个单子去找林丫头拿钱要去。我说着,你写。”说着,便念道:“丈八蛇矛四把,长柄单锤四把,短柄双锤四把,链子锤四把,方铁锤四把,乌铁锤四把,龙舌弓十张,游子弓十张,神臂弓十张,灵宝弓二十张,万石弓二十张,震天弓十张,射雕神弓二十张,霸王弓四张,轩辕弓四张,落日弓四张,擘张弩四乘,腰张弩四乘,蹶张弩四乘,踏龘弩八乘,床弩四乘,三弓床弩十乘,连弩车二百辆,神臂弩二百乘,诸葛连弩四乘,肩弩四乘。再要七星剑四把,十字短剑四把,干越之剑四把,尚方剑四把,子午鸳鸯剑二十把,木剑十把,玉头剑二十把,玉具剑两把,服剑四把,矛狭两把,袖里剑四把,班剑四把,逸龙剑二十把,短铗一把,櫑具一把,朴刀一把,金剑两把,青龙剑一把……”

这颜树德又长篇大论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收尾道:“写完了,今晚就好找林丫头要钱去。秦小弟有的就不买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秦小弟配。”

花宝燕看得云里雾里,连问也不知从何处问起,只是依言收了单子。两人又说了一回闲话。

至晚饭后,花宝燕出来散步消食,到外面,只见珍珠来说道:“后山林姑娘来请。”宝燕听了,以为是为颜树德要钱的事,需要动用山寨储蓄,因此要与她说话,便回道:“这就去。”

便跟着珍珠,一径到了后山脚下,却不上寨去,只到了一处隐秘的小门口。雪芬已站在门口久候,笑道:“小姐你可来了!”当下与珍珠两个携着宝燕之手,拽入门内,只见赌桌排列,夜灯扑朔,里头坐着颜树德和他父兄三个。宝燕心头疑惑,却鬼使神差地不敢说气儿。

花宝燕才行了礼,颜父忙一把拉了她,抱入怀内,笑说:“这们晚的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燕正要问珍珠与雪芬,回头一看,两人已站到颜树德兄弟身边去了,哪有搭理她的模样。颜父又道:“快看,你颜兄在那里不是,你去瞧他,和他一起去里间去,里间比这里暖和,去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几个人把花宝燕与颜树德兄弟一齐推入内间,关上了门。

颜树德堆下笑来,说道:“弟妹莫怕,只是寻你作耍,顽几回就走。”说着,拉她上来坐了一处。

花宝燕左看看,右看看,见着面前颜树德之兄也是个肥胖丰壮的,且是一张银盆大脸,面相凶顽异常,连忙低头下去,强作镇定。三人便赌饮起来。

头一回颜兄赢了,心中便有些欢喜起来,后来又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五,那一个乱转。宝燕拍着手只叫“幺”,颜兄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颜兄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宝燕便说:“分明是个幺!”

颜树德见宝燕急了,便瞪兄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还不放下钱来!”颜兄满心委屈,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着不服。颜树德不等说完,连忙喝断,上去就踢了哥哥一脚,一顿拳打脚踢,把哥哥打得只哭着叫服。花宝燕哪见过这场面,早吓得哭出声。颜树德忙劝她:“好妹妹,可别哭,有我保护你呢。”说着又回头踢了哥哥一脚。

颜树德一面不断举杯给宝燕灌酒,一面又说:“别怕,别怕,好妹妹!来这里不会亏待你,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都有我在呢。再喝了这杯,别把这些事往心里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颜兄道:“还不快再去烫热酒来!”又不停哄宝燕道:“哥哥再陪你吃两杯。”

那颜树德千哄万哄,软磨硬泡,把花宝燕灌得乜斜倦眼,两腮通红,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

花宝燕也不知怎的,天旋地转,似乎被颜树德搂将了起来。之后是怎的被放上床去,又是如何被脱衣解带,一并糊糊涂涂,朦朦胧胧,都说不大清了。只是隐约记得,今夜确如之前所料,是在下雨的。

Chapter 19: 【17】秦明怒对风霜剑,黛玉静解香丘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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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言曰:
乾坤宏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
使心用幸,果报只在今生。积善存仁,获福休言后世。
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万种强为,争奈随缘俭用。
心慈行孝,何须努力看经。意恶损人,空读如来一藏。

 

却说半夜时,花宝燕昏昏默默醒来,却见青丝落散,衣襟不整,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身边却睡着个汉子,定眼看时,不是秦明表哥却是谁?方才顿悟,只恨为时已晚,又嫌自己当真淫奔无耻,一面嚎哭,一面摸滚下床,要寻自缢。

不料那颜树德实未睡着,连忙挺身奔下床来,不由分说,采过宝燕头发来,尽力扯回来,将她推倒在地,又骂道:“高则声甚么!把人都引来了,你才乐意!”花宝燕只是伏地大哭。颜树德怒骂道:“怪小淫龘妇儿!当时恁么的欲擒故纵,来勾你爹,如今又作个节妇模样给谁看?”可怜那宝燕只能哭着,任由他骂。

颜树德又俯身下来,递与绢帕,哄道:“你也莫哭,总这么小性多事,可不是办法。我并不想威逼你至死,只是要与你做个长久夫妻,你何苦自寻短见?你若静下来听我说两句,倒还有个出路,若再高则声闹,我只对外说你与我捱光,负了秦明,你能奈何?古人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也须知家眷的清白担着花荣的名声!更莫说秦明的名声,甚至整个梁山,恐怕都要失信于人了。若是往后花荣永生抬不起头来,也使得?是不是这个理?你就恁地寻死去,你的哥哥以后可就难办咯。”

花宝燕登时怔住了,泣道:“你说我哥哥,还有秦明……”

颜树德大笑道:“那秦明是个甚么东西!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威风去。便是这大将秦琼,也该先拿来比我,轮不到他!让他遇见蛇,咬他一口就好了。”又凑前些,温言细语道:“好娘子,如今事情已成,再哭哭戚戚也不成事,不若你我顺水推舟,就此做个长久夫妻,如何?”花宝燕只顾摇着头哭。

颜树德笑道:“娘子,我今日对你说。你若是一心寻短见,那也好,既然你命已休了,必然起疑,事情该如何解释,便全由我说了算。若是不得个清白尸首,想必你死后冤魂也不得安宁。更不论你哥独自在凡尘怄苦,梁山泊也落下污点。你若是好生活着,不依我时,此事便由我来出首,你可得想好后果。即便我不出首,往后你与那秦明洞房花烛时,知晓了真相,你俩一个淫龘妇,一个王八,可莫教我替你们羞臊!可你若是回转,依了我,顶破天也不过是半途甩了秦明罢,你们又没定亲又没洞房的,外人不过疑你们几句,能闹出甚么大事来?莫非你那哥哥还强要你配秦明不成?”又道:“且让你回去,否则花荣等人明儿一早寻不见你,定会生疑。我方才说的那番道理,你细想去。”

这花宝燕拢了衣衫,默默地出门,回想起颜树德那番话,意欲在心头驳倒,竟又不知从何驳起。

宝燕想去找花荣,却是含耻带恨,不愿将失身之事告知,唯恐他人笑话自己愚笨呆蠢,淫龘贱肮脏。忆及花家,虽不是甚么王孙公候,却也是三代将种之门,当世谁不知梁山好汉小李广花荣?却不想一世英名葬于亲妹之手。想至此处,更是自恨自嫌,越性连前山也不去,只在后山漫无目的地徘徊,也不知何处能容得自己。

但见月色晦暗,只得沿着那水亮的溪河而走。深夜时分,天色寒冷得当不得,一阵夜风卷将起来,花宝燕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不期一跄,头重脚轻,翻筋斗掉下溪里去,却起不来。

正哭得伤心时,只听脚步声来,一碗橘红色的灯笼却慢慢飘近,却是一个巡夜的喽啰,喝道:“你是甚人?半夜三更在此哭泣?莫不是个怨鬼?”又伸手道:“你先起来。”将宝燕拽起,借着灯笼仔细一相,惊道:“却不是花小姐么!恕俺失了礼数。”

正要翻身拜时,花宝燕止道:“你这一个清白干净的好人,如何拜我?”那喽啰道:“不知花小姐如何这般狼狈?幸亏小人在此巡夜。且与我去见林姑娘。”宝燕惊道:“这个时候了,怎能去闹她?何况男女授受不亲。”说完,自悔不及,连忙把头低下去了。

喽啰便说道:“花小姐大可放心,林姑娘自前两日起行了宵禁,所以才点了专来巡夜的人。俺是正经办事,并不是为了去闹人。”便引着花宝燕去了绛珠宫,报知了外面的守卫。

黛玉方才忙完,正要睡觉歇息,忽听来报,忙让人将花宝燕接进来。见她衣衫凌乱,青丝披散,又哭得妆容消褪,于是连忙回头对侍卫和喽啰道:“你们回去时记得把门窗关紧,把一路来的水渍泥痕之类给收拾了;挨个问巡夜的人,还有无别的见着过花小姐,若有时,唤来与我说话。看天亮了,换班时叫人去把前山的花将军叫来。只叫他一个,可别闹得别人知晓了。若有人问起时,就说是我和杨志有事找他。”一面说一面把花宝燕带进去了。

林黛玉将她扶到床上,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见她不愿说话,只是哭泣,不免心有所动,也不求她开口,只陪着吃茶补水,为她拭泪。又去烧了香,把炉罩上。

花宝燕哭得头晕眼肿,闻得熏香抚人,这才慢慢入睡了。次日,花宝燕始终未起,只是脸上作烧,摸得烫人。

一时杨志进门来了,见有人卧在衾内,便问道:“恁么有外人?”黛玉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杨志撇嘴道:“以往可不都是如此?”黛玉道:“你先出去,等会儿唤你再进来。”杨志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为花宝燕穿了一件薄衣,安安稳稳地把被子替她盖上,遮严实了,才叫杨志复又进来。

杨志看了床上一眼,挠头道:“这谁?”黛玉笑道:“你莫问。”杨志嘁了一声,说道:“不问就不问,反正除了你,俺谁也没兴趣。”

杨志才刚抽了张椅子坐下,透过纱窗,见到外面花荣一行人忙忙地走来,忙提醒黛玉。黛玉正一旁盥手,见了这般光景,说道:“你去把他们拦住,只叫花将军就好,守着别让他们进来。外面坐一坐,请他们吃茶,但千万不许开门。”

杨志道:“可俺是来找你的,不想离开。”黛玉笑道:“好大儿,听话。”杨志哼了一声,转身要走。黛玉又笑道:“记得说话要委婉些。”杨志道:“你放心,俺一向很委婉的。”说罢出去了。

此时外边花荣、秦明、颜树德、颜父、颜兄、珍珠、雪芬、萧让、金大坚,共九人,正走在翠径上,只见杨志一手端着一盘茶具,一手提着朴刀,拽步走来,把茶盘放到石桌上,喝道:“除了花将军,全都不许进!”

珍珠雪芬急道:“你这汉子好不晓事,我们家小姐如今出了事,睡在别人家,还不许我们去慰问了?我们也是忧心她才来的。”杨志道:“关你们屁事!谁问你们了?这般说话,却似放屁!”两个丫鬟哭道:“这厮好不讲理,不直得便骂人。”

颜树德忙过来劝道:“好姐姐,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们。”又过来说道:“守寨事忙,这里多少重任在肩的头领,难道都是闲着没事办的?就为了看看弟妹这会子身体如何。这会子你又拦着,难道连我也小看了?”杨志认真打谅了他两回,挠头道:“你谁?”

那颜树德气怔了,正要说时,萧让说道:“花将军宝眷现下如何?如若无甚大碍,我们两个先走了。这两个丫鬟急急地闹着,说是花小姐大事不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后山被慧星砸了呢,搞得军师只好点了我们来看望一回。现在还急着吃饭。”杨志道:“要走就走。”于是萧让拉着金大坚去了。

当下花荣进去,其余皆留在外边。杨志引众人坐在石墩凉椅上。

秦明这才说话,询问花宝燕状况如何。杨志道:“俺也不懂,只是看到她睡得很死。”秦明又问:“果真无恙么?”杨志想了半晌,心里头遣词酌句,答道:“没有尸臭,而且林妹妹不会守尸体的,所以肯定没事。”秦明没憋住笑,又赶紧收住了,满脸凝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那就好。”

颜树德听了,便直勾勾地盯着秦明,盯了半日,嗤的一声笑。岂料无人搭理他。颜树德又嗤笑,笑了好几声。杨志不耐烦道:“笑个鸟!肚子里有屁没放完?”

颜树德心里直骂他是狗东西,表面却不声张,依然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弟妹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时月小弟的姻缘了。你说忙得可笑不可笑?”雪芬忙捧场道:“端的颜哥哥幽默风趣,懂的典故也多,心肠也好!”

秦明不与他计较,只是心里纳闷道:“时月确是我的字,但这里只有花荣兄妹和黄信三个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秦明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好细问。

颜树德又去盯他,故意笑道:“你们看,秦明急了!”雪芬笑道:“颜哥哥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我去给你们倒茶。”说罢,起身给在场几个端茶奉水。

杨志正眼也不看她。那雪芬不敢招惹,绕过杨志,奉与秦明,说道:“将军口渴了,且吃一杯。”

不等秦明说话,颜树德便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够了。”说着,把秦明的茶抢过来,咕噜咕噜漱口了,吐在里面,再递给秦明,笑道:“请。”

杨志跳起来骂道:“这畜生不呕死人!只能打一顿了!”

颜树德笑道:“我不过说些顽笑话打趣而已,男子汉大丈夫,这么小性?”雪芬也道:“正是,颜哥哥平时端庄严肃,偶尔也打趣一回,果然是有生命力的可爱男儿呢!抢茶漱口,是因为颜哥哥和秦将军关系好得没有间隙了,是最好的兄弟。”

那秦明也站起身来大叫道:“你这厮好没道理,莫名的就要折辱我!看在你我是表亲的面上,我又没了别的亲人,因此一忍再忍,你兀自蹬鼻子上脸!我如今和你并个三百合!”

话分两头。且说里面花荣见了妹妹这副模样,怒不可遏,无奈此时人未醒来,黛玉也不知原委,因此他只能干急。

这时黛玉熬好了药,说道:“这药是我以往面红身烫时常吃的,多少能缓解。要是这药见效,就在我这里拿几丸去,要是不行,只能托人下山去请大夫。”花荣叹道:“劳烦贤妹了。说起来,俺们梁山别的都好,只是没个常在的大夫。如今有了贤妹,还算好些,以往一旦有人染病了,只能千里迢迢奔去寻医问药。等人回来,病早已翻了几倍。”

黛玉问道:“花将军为什么带着这们一起人来?我只让叫你一个。”花荣诧异道:“端的有这事?我只听宝燕的丫鬟来报,出来时已经聚好了,都说事关重大,恐怕出人命,因此来后山。”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我没睡好,过程中疏散了,传错了话也是有的。”

花荣道:“等我回去,教训教训那两个丫鬟。”林黛玉道:“花姐姐的那些丫鬟们确实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不知原委,算是不知者无罪,倘或明儿吵嚷得人尽皆知,事情岂不大了?本来山上就是爷们儿多,平日里那些山寨公事也就罢了,可若是女儿家的私事,实在不该传到外头去,教外人肆意诽谤议论,落下口舌。”花荣点头道:“贤妹见得极明!”

话说林黛玉和花荣正在屋内说话,忽听门外嚷起来,雪芬直冲入内,一屁股坐在椅上,叫道:“不知林姑奶奶说了些甚么话,那个杨头领端的不把人当人!和我们颜哥哥在那里吵起来,不信你瞧他去!你回晁天王去!我也不管了!”花荣正要呵斥,林黛玉却不介意,忙走出去劝说。

彼时杨志秦明正与颜树德扯开架势,杨志见是黛玉来了,忙要拉住她告状。这时,雪芬一面哭,一面过来拉颜树德,说道:“哥哥为我得罪了两个头领,这会子又为我得罪林姑娘,得罪她就是得罪林教头,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

林黛玉道:“花姐姐偶感风寒,兄弟姊妹都担心她,难免紧张慌忙,生出些奇言乱行,歪声丧气也是有的,都多担待一点子罢,今儿且都回去。”杨志忙道:“俺也走么?”黛玉道:“你也回去。”

杨志又问了几回,无奈黛玉不松口,只得走了。因想道:“都是姓颜的这厮,害洒家来这里讨个没趣,尽心尽力拦人守门,也委婉地拖住了,本该博得妹妹的称赞,不想倒和这厮一同被赶走,恁地晦气!”又想道:“妹妹实在是个体面人,就是未免太体面些个,恐怕应付不了这等涎皮赖脸之人,以后洒家需来得更勤,免得妹妹受他欺负。”

心中烦恼了一回,可巧见到颜树德并雪芬亦走在不远处,两人对上眼神。杨志冷笑一声,向他抹脖子。那颜树德皮有三尺厚,回头装没看见,只对雪芬悄声道:“我素知杨志刻薄小性的,看,他又刻薄我了。”

却说那秦明吃过晚饭,闻得花宝燕已病愈了,依然搬回到前山,住在花荣不远处。秦明心中忧虑,意欲寻她问问是怎样了,便一步步行来。至大门附近,却见颜树德进宝燕的院里去了。

秦明忆及先前嫌隙,实不便会面,因而在附近闲步了一会。再往院里来,正见到雪芬并珍珠送颜树德出来,三人欢声笑语。秦明又闷又怒,待要说甚么,又说不得,觉着气恨,可这里又不是释放处,感到疑惑,又理不出个头绪来。自觉无味,只得回去。

次日,秦明依旧来望花宝燕,不想又在门口处见着颜树德,忙趁无人发现时闪过一旁,转身回去了。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原来这颜树德日行三万步,自后山食堂处望前山走,一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去找花宝燕,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三更半夜也不落下,刮风下雨打雷亦是如此,甚至从花宝燕尚未起床的凌晨起便蹲守在附近了。因前山未实行宵禁,故颜树德深夜亦在花宝燕处走动。

不知何时起,山寨有传言谓宝燕爱慕颜树德才干,已将对秦明之爱渐渐转移了,又谓颜树德另具一种俊俏风流,是秦明所不及。更有甚者于酒食饭餐间议论,直言颜树德是花宝燕的宝贝。秦明也隐约觉着有人背地议论,奈何此事过于私密,过于羞辱,伤了体面,连累他秦总管的清白名字,何况牵扯近亲,不好撇下脸皮去问。

秦明是个直性人,忒耐前山为吴用与公孙胜所管束,由不得他大发光火。若是林黛玉管束倒好,起码能拉着她唠叨个半天,她也不会嫌烦。他与吴用其实交情平平,至今无有私下交流,吴用在他心中的形象亦是严肃刻板,他可不敢把这些私密的担忧分享给吴用。更不论花荣,虽说有共事之谊,可事牵花家名誉,他岂会颠倒轻重?

秦明闷闷不已,思量着:“这前山,是住不得了。”因气怔了,不觉忆起惨死青州城门前的一家人口,恨不得寻个死处,与娘亲妻子相伴去。于是飘飘忽忽,失魂落魄地离了前山,望后山去徘徊闲走。

不觉地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有一面绛红漆木字牌额,上面写着“绛珠宫”三字。秦明不敢入内,遂在外面拱桥处信步。只见拱桥入处亦提了一块新牌,新书有三个字:翠玉桥。

自桥向下望,各色水禽正扑翅嬉戏,或静或动,或潜或翔。秦明看得入神,思想道:“若我也是只禽鸟,不知是会永远困在水底,还是有机会飞上青天,离开渠沟?”可巧有一只飞上木栏,秦明尝试以手抚摸,竟不怕生,于是想道:“这是被养得多好,竟毫无惮人之心了。”

正要回身时,忽听山石花影中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回头一看,却是林黛玉从芙蓉花中走出来,笑道:“秦将军要把我这些鸟儿带去何方?”

秦明心虚地后退两步,岂料那鸟一路跟着,教他尴尬,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林黛玉走来将鸟抱起,轻放回溪中,笑道:“将军要带一只回去养吗?”秦明慌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料,恐亏待了生灵,有损阴德。”又转身拍摸栏杆,说道:“远远地看着就好。”黛玉道:“看这天色要下雨,可莫因贪看而染了风寒。”

秦明问道:“你又要养鸟养猫,养花养草,又要管理后山,又要关照各位兄弟姊妹,又要看书作文,每天不累么?”林黛玉道:“这里如同自己家一样,可以认真淘气,又有依靠,即便忙碌,也是有趣的,况且无人逼迫我这样,反而许多人都关照我,不似以前在金陵。”

秦明听了,叹一口气,低下头,说道:“真好,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且乐在其中……自从一家老小被害丧命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每天就在梁山上浑浑噩噩,说是要练兵,又没人来攻打,只是喝酒吃肉玩乐,又觉得虚度光阴,总是很焦虑……”

黛玉动问道:“以前不会这般焦虑么?”秦明摇头道:“以前很忙,又要顾家,又要顾城。何况那时食禄于国,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制使,不曾亏待我。我只愿生是大宋人,死为大宋鬼。报效朝廷,博得个封妻荫子,此生足矣,不曾想做了强人。直到今日,也仿佛身在梦中……说白了,就是浑浑噩噩的感觉吧。”

黛玉便笑道:“做强人,前不过诏安归顺,后不过一世匪名,当真不值得卖力,是这个理?”秦明道:“可不是么。我感觉这辈子再也没有拼命的价值,可是怎能平庸一生?我总觉得凭自己的本领,就该有一番事业,做出成绩,扬名天下,毕竟我又不是凡夫俗子……我一直相信追逐天空会有回报,难道最终却会像折翼的飞鸟一般了结残生吗?”思忖片刻,又说道:“算了,不说了,越说越焦虑。”

黛玉笑道:“彼时焦虑,就算说了,这会子也只会更加焦躁,倒不如先静一静。”秦明点头道:“说得是。”

又四面望了一望拱桥:“翠玉桥是甚么意思?这里都取了名么?是你取的?”林黛玉道:“翠玉,自然就是绿玉。”秦明方才顿悟,慌忙赔礼道:“秦明唐突了,险些犯下轻佻之罪。”林黛玉笑回道:“总管无心之罪,这次便罢了。”

见秦明直起腰来,黛玉道:“现在心情可好些?”秦明道:“估计走之后又要焦虑了。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怨不得杨志总爱来,我看他也是个每日郁闷烦恼的。”便叹道:“你说,这世上会存在一个永远没有嫌隙、污垢、贫富、不公的地方吗?”

林黛玉望了他一眼,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秦明笑了一声:“这是准备干甚么?我又不是摇篮里的婴孩。”黛玉笑道:“若不如此说时,恐怕总管还拉着脸呢。”

接着说道:“我曾经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风刀霜剑的地方徘徊,也幻想过胁下可以生出双翼,飞出牢笼。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后,我听到花魂和鸟魂告诉我:这世上存在有一片真正的高洁的净土。那里四季如春,四处是宝林珠树,没有饥饿,没有贫穷,没有心内藏奸的人,没有次序尊卑,没有欺凌苦难,人人平等自足,大家都是兄弟姊妹。我给那片净土取了一个名字:香丘。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寻找香丘的所在,哪怕找到天地的尽头,也会一直找下去……”

秦明问道:“天尽头真的会有香丘吗?以前我也怀着这种期望,现在却不太相信了。”
黛玉笑道:“你们都不信,也罢,让我自去找,这才有趣儿。”
秦明笑道:“恁地,你自去找了,万一路上遇见强人野兽,如何是好?”
黛玉笑道:“那就战死啊,反正我不怕死的。”
“真羡慕你。我很怕死。好几次都想寻个死处,又舍不得这条命,还想扬威立功,所以又屁颠屁颠回来了。你会鄙视我吧。”
“不会。”

两人一齐靠着栏杆,望着水禽,都不说话了。

黄昏来临,地平线上升起一抹红霞,玫瑰色的云朵缓慢地航行在天空,为远处的山寨镀上一层金光。而森林里的那些泛着磷光似的小飞虫,便在翠玉桥的周围,在平缓的溪河珮鸣之间,在橙红色的霞光之下,在花草的窸窣声中,如同美人鱼的歌声一般蹁跹上升,振翅飞去,直达穹天。

秦明的目光随着飞虫而去,眼见着它们消失在了黑夜前珍珠色的长空中,感到天地的光线越来越暗,风也吹得紧了,似乎有雨点落下。

他们的头顶上,正燃烧着连绵起伏的高山。梁山的轮廓,一把劈开夜空的斧刃。星星,斧刃上的盐。月亮,农妇头上残旧的头巾。长云,好汉手中发疯的钢铁。冷峻的钢铁沾着滚烫的热血,被拧进水泊。盐在水泊里淬火。于是星光更粗糙,群山更咸,尝一口都刺激舌头。而思想则更纯粹。透过斧刃不规则的齿边,他们仰望着晚星,几乎要被它们那散发糙味儿的宁静所迷惑。

“天黑得好快。”
“这个季节是这样的。”
“就像你说的,真的要下雨了。”
“嗯。”
“看来夏天是真的来了,风雨总是来得迅猛。”
“对呀。”
“晁天王带恁么多人下山去救宋公明兄长,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希望如此。”
“天气炎热,梁山泊要热闹起来了。”
“是啊。”

Chapter 20: 【18】花宝燕风霜翠玉桥,霹雳火游走梁山泊

Chapter Text

诗曰: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且说颜树德自从勾得花宝燕后,外面待她自不必说得,只因她本性倔烈,常生反心,故趁私下威逼挟持,或打或骂,手段不尽。每至打骂后,又温言款语,伏低做小,千哄万哄。那花宝燕原是个心智不稳、见识有限的人,如何经得这般反复磨折,不过才十几日,便渐渐觉得没了盼头,反心也消了七八分。

一日,花宝燕卧在床上睡着了,颜树德独自行来,来至房中,只见珍珠正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颜树德走近前来,悄悄地笑道:“好姐姐,做的甚么活计?”珍珠不防,猛抬头见是颜树德,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死鬼,跟蝇虫似的突然钻进来,唬我一跳。”又在他胸膛上轻推一下。

两人调笑一会儿,树德瞧她手里针线,原来是给宝燕做的肚兜,笑道:“姐姐好针线,做得好生鲜亮,哪里找你这么个贤惠女儿来?”珍珠笑道:“那也不是贤给你看的。”树德笑道:“也不知道以后谁恁么有福气,能消受你们两个呢。”珍珠听了,会心一笑,说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说着便走了。

颜树德只顾盯着花宝燕的肚兜,拿起把玩,爱不释手。

不想花宝燕忽然醒来,见了这个光景,涨红了脸,喊骂道:“你,你是哪里来的蚊子!这床是何床,这物是何物?”说着,已掩面哭出声来:“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家,就任由你玷污么?直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话到这里,忆起那个雨夜,自先没了底气,不由地感到崩溃。

那颜树德被指道喊骂,本就心中愤恨,又听她哭得烦人,焦躁起来,像是伏在餐桌下的牲畜闻到了残羹冷炙一般,猛可扑过去,说道:“一个无辜的贤妻良母可不会说出那种话!扪心自问,你要是个无缝的蛋,别人会来做蚊子苍蝇?”见她没话说了,又冷笑道:“都什么关系了,摸一下肚兜还哭,做作!”

花宝燕登时睁眼看向他,咬着下唇,一时逞起性来,反推回去,吼道:“还给我!”便奋力伸手将衣物夺回来。

颜树德不防,险些没抓稳床沿。因自觉这副模样略显狼狈,免不得恼羞成怒起来,咬牙道:“越来越没规矩了,不听话了是么?难道我还会赖你?”

花宝燕刚跑下床,立马站住脚,面露恐惧地看向他。那张面相阴恶的脸庞像是停止流通后积灰多年的铜板一般黯淡,一条黏腻的口水丝连接两片唇纹厚重的嘴唇。光是看一眼,她已经下意识地缩起来,本来捏紧的拳头也松了。

颜树德察觉到了她的面部表情变化,瞪大的眼睛渐渐平静了,又满脸堆笑地凑过去,放轻声音道:“好啦,又没人惹你,你自己气什么呢?可不教我心疼。等会儿你要什么,我叫人下山去给你买。再不济,你打我两拳出气如何?”随即霍地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对手串递与她:“这是给你的礼物。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好。”

花宝燕盯着手串,她自己觉得,一瞬间又一瞬间,身体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她明明感到自己的腰已经软了,却还要故意抓住窗帘,极怕手儿稍松,就会哐当一下塌垮在这里……

她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昏昏然摇头道:“我不要。”

颜树德像是大受打击,如同被淋湿的公鸡一般,顺势靠上了床背。他捏紧了拳头,用那双水杏眼使劲地瞪着她,手串的串珠和手汗摩挲出奇怪的声音,活像一副挂在极差风水位墙上的用眼睛向下瞪人的邪门画像。半晌后,他开口道:“你真的不要?”

花宝燕稀里糊涂地回答:“永远都不会要,永远!”

他霍地立起来,故意举起拳头向着她,脸上的皱纹不断弹动着浑浊的微光,面部肌肉又开始抽搐了。他嚷道:“最后再问你一次!我倒数三个数!”

她看到他那皱褶横生的脸上盖满了阴影,那是一种比任何歪歪扭扭的物体所能反射出来的都更黑暗,更暴躁的阴影。一时间,她感到紧张的脉息在鼻腔和喉咙里翻滚,激荡的血液在薄弱的血管里跳动,几乎要冲破这具躯壳。她大叫道:“不!不!不!”一面叫一面跺脚。

颜树德不由分说,抢下床就向她踢了几脚,骂道:“给脸不要的贼淫龘妇!越活越没了规矩!叫你不听话!”

花宝燕被一路踢骂,直赶到墙角,又是一顿拳头如雨落下,打得疼痛难忍。花宝燕像村野娘们儿似的,扯开嗓子嚎哭起来。

颜树德打骂一顿后,将花宝燕拎回床上,满腔愤懑,摔门出去了。也不为甚么,就是要去后山走一回。可巧这天暗了下来,下起雨点,更是惹人焦躁。

颜树德正愁没泄气处,忽然抬头,见前方秦明和林黛玉在翠玉桥上说话,连忙闪身躲起来。不一会儿,秦明望前山去,林黛玉自回房避雨。颜树德本以为能捉住奸情,不想才看了一眼,这两人就散了,于是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便走过去,来到方才两人所立的桥上,四周相了一相,一无所获,有些急了,可巧旁边有一株鲜花,气得掐下花蕊,掷向水面,扔去喂鱼。颜树德见溪河里的游鱼水禽都活动起来,此时雨又大了,便走下桥,立在水岸边,把那些靠岸附近的,都捉的捉,赶的赶,待抓到手,拧断翅膀,听着禽鸟们的惨叫,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笑得弯着腰拍手叫好。折磨死后,一把丢回水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翌日,秦明应花宝燕的邀约,被珍珠引去后山。

她像往常一样,戴着束发,穿着大红色裙,里面翠衫,罩着一件石青色大褂。就盛夏而言,这身穿着已经显热了。秦明下意识就要询问她怎么穿恁多,却忽然不好意思开口了。就像是突然被神秘的磁场所引导似的,也没有别的原因,很自然地就陷入了尴尬,变成了两个完全没有公共话题的陌生人。

就这样,他渐渐感到有点儿神思恍惚,别扭地挪远了些,向树荫那边靠,假装是为了遮阳才这样做。浑浊的情绪好像烂泥似的填满了他的心房,眼睛也越来越沉重,也不知是被自额头上滚下来的汗珠打的,还是单纯的挣不脱那些黏腻的泥潭。

他觉得,等着女人开口解围,多少有些没出息,却又任由这种气氛衍生着,并且隐约感觉到了对方大概会说什么。

“你一直是这个样子,”花宝燕盘着手串,也不看他,“因为哥哥和你有交情,所以我早听说过你的美名。后来上了梁山,哥哥要为我说亲了,我忍不住想,如果是你该多好。我花宝燕绝不可能下嫁给喽啰,这是对花家的侮辱,而在梁山的头领中,论出身、相貌、军功、本领,你是我认为最好的一个。或许宋江也是这么想的吧?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从一开始,提及秦明,我的脑海中浮现的就是一个性烈如火的大将军,别人也是这么评价你的,所以在见到你之后……”

随着花宝燕带着哭腔的声音入耳,他似乎全身僵硬,彷如做梦,梦见有人紧追在后,逼近身来,要杀死他,而他却在原地扎根了,只能一动不动地感受这一切。

秦明扭过头去,看到她也不敢直视自己,只是一直低头摆弄手串。他屏息凝气,那些在茶余饭后流传出来的令他半信不信的绯闻与议论,又渐渐在他的脑海中混成一堆,一部分还是幢幢幻影,一部分已经成了可以肯定的现实。是的,已经能确定,她是为了别的男人……传言是真的!当然,或许也是真的对他很失望……

花宝燕吸了吸鼻子,又说道:“以后我们不会再有任何私交了,反正也没有成亲,没有下聘礼或者给嫁妆,只是宋江那里有个口头承诺。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秦明的脸很快就红涨了。他提心吊胆地深呼吸,脑袋又开始天旋地转。他觉得自己原本是个健康的人,黏稠的血液循环却突然紊乱起来。一种被煤熏过似的不愉快的体感充斥着,教他头痛得难受,他竭尽全力,却无法从这体感中走出,无法佯装正常地去对话……

“就这么说好了。”说着,花宝燕又停顿了几秒,见秦明始终不说话,才转身要走。

秦明看着她的背影,问道:“真的只是对我失望,不是为了别的?”

“你要问什么?此时抽身还来得及,这是你自己说的,如今我抽身离去,你又有意见了?”

“我没有意见,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了?究竟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

“因为你差劲,这个答案满意吗?”

她说着,刚巧珍珠从前面树荫后走出来,抱着一把闪闪发亮的伞。她把手搭过去,示意丫鬟扶住自己。她用阳伞碰了碰旁边的树干,眼见着上面那些树叶就开始抖动,窸窸窣窣,飘下一些或黄或绿的颗粒。

“你哪里都不及,比不过人家,所以只配被挖墙脚,这个回答是否能解释你所有的疑惑?”她嫣然一笑,很懂得这一笑的力量。接着,仿佛演完戏放下幕布似的,递过珍珠手中的面纱,笼住自己的脸。“好,我们走吧,”她又用阳伞碰了碰丫鬟的脊梁。

随即,珍珠撑开阳伞,一路扶着她离去。那一脉树干上的树叶还在颤抖,就像是一排纯种的棕黄色母马正在喷着鼻子,不断地抖动小巧且灵活的耳朵,深色的蹄子轻轻敲动着这条小路,偶尔在光线特别强烈的地方跳脚一下。

话说花宝燕去后,秦明魂魄失守,随便在翠玉溪附近走动,也不知去往哪里,止于何方。

这当口,微风习习,水面上跃出一只鱼。秦明伸着脖子去看那只鱼游动的模样。同时,他还注意到了水波縠绉满荡着金光。晚风拂过,河面上的几片落叶翻个小跟斗,那二尺金鳞的鱼儿也潜入其中,留下被搅乱的夕阳的剪影与几圈暖洋洋的涟漪,消失了。接着,他想在这条溪水里捕捉更多东西,不料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浮出水面。那是当初主动飞上栏杆,邀他抚摸的那只水鸟。

他脱下裤靴,把尸体捞上来,发现翅膀已被人为地拧断。也许在折翼后它还尝试过活动,此刻已经靠这双被虐待过的翅膀从挣扎的痛苦中解脱了。他注视了尸体片刻,内心感到一阵刺痛,久违地有了气破胸脯的感觉。

秦明把鸟用汗巾盖住,赶去找林黛玉,把事情告诉她,果然她也又气又急,问那只鸟在哪儿。秦明的食指和拇指肚像拈起一枝花似的掀开了汗巾,一点点地让尸体显露出来。很显然,它是被虐待死的。

秦明怒气道:“我怀疑是他,但不能确定。”林黛玉明白这个他是指谁。秦明道:“可惜不能让他来说话。”林黛玉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手串会说话!”

手串这词正说中了秦明的心事,他忙忙地问,这才知道了颜树德曾用手串去勾她的事。秦明又是愤怒,又是感动,愤怒是为手串,感动是为黛玉的坦白,于是问道:“是红麝串子么?”

秦明得了肯定的回答,不由地怒气冲天,转身便跑。黛玉惊道:“秦总管别跑忒快了!”

秦明哪里听得进去,怒不可当,一路冲去食堂后面,踢开院门,只管在外面叫骂。不一时,只见颜树德搀扶着颜父出来了。

秦明大叫道:“阴沟耗子,你出来!我如今只问你,是否强骗了花荣的妹子?”

颜树德笑道:“这可奇了!你自己是个王八,守不住女人,为什么问我?”一面说,一面伏在他父亲怀里,笑嘻嘻地说道:“爹,你瞧他刻薄又轻狂,无冤无仇地就要同我竞争起来,倒说我骗人。”

秦明见了这光景,怔住了,许久说不出话。

颜树德笑道:“嗳哟,差点忘了,好像有人的父母都死绝了,家里是停尸房,连完整尸体都没有的,只有头颅吊在青州城门口来着,瞧我这记性,只记得自己有父亲,忘了你是个没有父母的了。”

颜父赶紧笑道:“好了,别逗你兄弟了,到底是表亲,可怜他没父母,我也怪疼他的,还打算认他做义子呢,你快别刺激他了。”

秦明这才回神,恨不得把牙都咬碎了,径直冲去要打。颜树德见他果然中计,笑道:“快看这人嫉妒的嘴脸。”于是挺起朴刀,要和他放对。秦明见刀口寒光,连忙拉开。颜树德道:“来堂堂正正比个高低!”

这秦明本是骑兵,以枪棒见长,却凭一时气性,赤手空拳来他人之地,实非明智之举,奈何此时怒气冲天,脑门粉碎,哪能细想,又兼被激被刺,焉能不情绪涌动?便不顾三七二十一,就要上去斗。

那颜树德一者确有些武艺在身,二乃天时地利人和,三来游刃有余,怎怕他蛮头虎撞。只见拔出尖刀,正划中秦明右手。秦明只顾奔入去,见他刀起,略闪一闪,恰好那一脚踢中小腹。颜树德跌落下去,捂着肚子哭道:“卑鄙小人!”秦明看他已自痛得脸面扭曲,便不提防,要去按住他的头。

不料那颜树德一手捂着,一手偷着去摸小刀,瞅见他来势,便把着那口刀,直刺入腰腹左边。秦明吃了一惊,一时疼痛难忍,鲜血已染红衣襟了。颜树德心里得意道:“似你这等一板一眼的官军出身,狗一样的东西,哪识得江湖手段,这就教你见识。”于是趁着把尖刀左转右拧,在那腰腹处只不断地剜。秦明半跪在地,直不起腰了。

颜树德喜气洋洋站起身来,抖一抖尘埃,理了理衣袖,笑道:“人多谓你不及我,如今可算铁证了。”说话时,早围满了饮朋赌友在此。

秦明向上看了一眼,见所有人都在俯视自己,眼神里说不清是甚么。秦明不打话,也不喊痛,也不笑,战兢兢地立起来,捂着伤口,捉脚不住,一步一踮地走了。

颜树德心想道:“孤独会彻底挖空一个人,被孤立的人会逐渐迷失,一旦被孤独所俘虏,即便有盖世武艺,也不过颓丧灰烬耳!”正想着,不免笑出声,又拉着周围的朋友一齐说话。一伙人谈论秦明,足足谈了一个晚上。

秦明看看来到绛珠宫门前,两个守门远远地望见,早去报知了。林黛玉见他踉踉跄跄攧入来,拖了一地的血,也唬得慌了,吓得手脚都软下来,连忙叫人去请杨志。

那边杨志又睡不着,一听是林黛玉有事来唤,飞也似的穿了衣服就奔去后山。见门附近满是血迹,忙冲进去,急着叫妹妹。看见黛玉坐在那儿垂泪,忙过去按住肩膀,追问道:“好妹妹,俺见那一路都是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伤到了哪里?现下心里感觉如何?”说着,也不给她打话的空儿,望四周囫囵看了一转,见那边椅子上坐着个高大的汉子,不是秦明却是谁?登时黑了脸,咬牙道:“你那泼贼!到底做了甚么?敢来俺这里拔虎须!”飞也似踊跃将来。

黛玉先止道:“不是的,是秦总管受伤了,我却不知道怎么理会这个,看见那么多血,就……”后来见杨志恍然大悟,忙给秦明赔礼的模样,竟把紧张也缓解了不少,勉强笑道:“救他一救。”

杨志道:“俺对刀伤也算省得,但只能应付,还得立马去山下请医,切勿误了日期。”黛玉道:“早使人去请大夫了,但我实在不敢看那伤口。”

秦明道:“不怪你。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怕血,还以为你在二龙山时就见惯了。”杨志又拉着脸喝道:“保护她不见任何血污是天经地义的,哪怕是蚊子血也得少看!”秦明瞧他那脸色,情知说不到一处去,便不打话了。

黛玉手脚还软着,兀自吓得心脏七上八下,但见他们如此,倒是过意不去,忙道:“罢,罢,不说我了,有了这次的教训,再不敢怕血了,幸好秦总管性命无忧,否则该酿成什么样的大事。”

杨志道:“大夫来了,需要扶去哪里等候?”秦明忙伸手道:“且住,让我躺在这里罢。这里不知为何,满屋子药香,好让秦明静一静。”黛玉道:“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人都是药培着的,所以屋子里一股药香。”秦明道:“恁地,你也不容易。”说罢,闭目养神了。

杨志看他睡在黛玉房里,不觉添了几分醋意,可也怜他伤重,于是闷坐在那儿,也不说话了。黛玉拿起青玉海棠自斟壶来,拣了两个小小的荷花冻石蕉叶杯,斟了两盏酒递与杨志。杨志帮忙递了一盏给秦明。

秦明接过道:“我要是没出生就好了。”一饮而尽,又说道:“丢了官职,做了强人,死了父母,断送了妻小一家人口,本以为在梁山能重新开始,又成了全山寨的笑柄。”思想了一会儿,又道:“我就待在这里吧,这里很好。药香味很好闻,也不会有人笑话我。这里很安全……”

杨志道:“哪厮敢笑话你!一个笑话的,吃俺二十刀。”秦明笑了一声:“也只能这般说着顽,谁能真见着人就上去砍的。”杨志却待再要回言,只见外面报说大夫来也,便下去了。

那大夫为秦明止血敷药,割肉龘缝针,消毒包扎,秦明始终不掷一字,身躯未有颤抖,眉目未曾动摇。大夫赞道:“将军真乃关公在世也!”秦明先喜笑了一声,又冷笑一声,待要说甚么,也没说出口。林黛玉一看便知他心事,笑而不语。

杨志待要回去,却听秦明道:“我不走。这里很安全。”杨志道:“洒家不可能留你在妹妹房里过夜,你若不走时,俺也留下不走了。”秦明道:“你是必须要守着才安心么?她又不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亲妹子。”

眼见着两人要拌起嘴来,林黛玉道:“好了,你们都回去,明儿一早我会遣人去探消息的,你们都好生睡觉歇息罢。”

两人便坐着又吃了几杯酒,才散了。出了大门,又各走各的。因后山宵禁严明,秦明晓得不能逗留,便回前山暴饮游荡。

且说秦明回到自己房中,只管筛大碗酒吃。自言自语道:“谁家好人用那等塞牙缝的小杯子吃酒啊,她这是在用酒浇花呢……也对,只有她那么傻的诗人才会相信,在木板上灌酒,能把芙蓉养出来。”

正吃着,忽见对面放着自己的铜钉狼牙棒,于是存想了一回,心道:“说的是,我跑得忒快了,该带上它才对,稀里糊涂上去拽拳,被害了也怪不得别人。”于是去取狼牙棒。

棒柄上正刻着一轮弯月。这是母亲当年手把手为他刻的。

父亲很严肃,总是不忘提醒他世代武门报效国家,也不常笑。他们是很常见的父严母慈的家庭。妈妈为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裤子,接棉袄,接棉裤,还给他做鞋,用绫罗,剪样子,纳底子,自己绱。妈妈是晚来得子,有一回穿鞋时,他在里面看到了一根白头发。

后来他当了兵马总管,当了统制使,要穿铠甲,要戴狮蛮带,要用红缨盔了,妈妈不会做这些,是老太婆了,只好为他在狼牙棒上刻个小月亮。

妈病了,还没治好,在病床上,也叫着他的小名,说想回娘家,想她的妈。如今,他也想回到有妈妈在的地方。

两个月前,他匆匆忙忙回到青州,只看见一片瓦砾场上全是死人,赶到城门口时,父母和妻小的首级都挑起在枪上,挂在城门口。城上弩箭射将下来,如雨点般密集,却没有雨点的温柔。

秦明捏住狼牙棒,看看酒涌上来,头脑焦热,便一步步望外走。来到崖边,留恋起来,最后再看了狼牙棒一眼。

他又想起了之前输掉的事,那种剧烈的痛苦与羞耻的寒意,再次掠过他的心灵。泪水滚下来了,他却没有感觉到,就像他也没有感觉到月光正沿着衣服的褶皱流淌一样。但很快,痛苦在他的心里平静下去,正如暮色降临在寂静的山林中。余下来的只有麻木和迷茫。

他笑道:“永别了,兄弟。离开了我,你一定要活得好好的啊。”说着,他将嘴唇凑了上去,轻吻狼牙棒上的那轮弯月。月亮十分通人性地回吻他,同时也回吻了他眼睫上的那片稍纵即逝的阴影。他像放生一条鱼似的,张开手掌,让狼牙棒自然地坠落,咚的一声,掉下水泊去了。

就这样,一弯月映在水中,一弯月悬在泊上,还有一弯残月静静地留在天空。

秦明醉饱了,沿溪而走,一路上踉跄抢将来。走不得四五里路,正撞上一颗大树,他顺势按住,一拳打在上面,喝道:“走路不看路的草寇!没见着我在这里吗?连我爹都没有撞过我!”又打了几拳,使得力猛,头重脚轻,险些儿翻筋斗倒撞下去,赶紧稳住起来,继续向前走。

隐约见着前方几个汉子围成一堆,在烤肉吃,还有些在一面说话一面赏景。永远有灯火围绕着他们。不管他们如何左摇右晃,如何追逐打闹,火都不会离开。这几个汉子的身影也变成了今夜固有的风景,谈笑的声音也成为了今夜的标志。如果没有了他们,灯火也是寂寞的。此时此刻,人的身影,夜的黑白,大自然的精神,融合为一,不分彼此了。不时有风吹过,仿佛一阵嘹亮的小号。小号沿着炙烤肉串的热气的方向飘摇,将黑夜中升起的纯洁的火焰吹向高邈的远方。

秦明抬头看这黑夜,看这天地,看远方那一片灯火,说道:“好呀,你们都有伴了,老爷一个人也能快活!”

他晕乎乎地想着,要继续往下走,要彻底走入这黑夜,直到再没有人认识他,直到不会再想起那些俯视的冰冷的眼神,直到可以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直到可以遗忘所有耻辱,直到这宁静的夜晚只剩下他一个人……

正胡思乱想时,强风吹来。他闭上眼睛,彻底醉倒在了地上。

Chapter 21: 【19】夜间巡航

Summary:

好累,只有搞文艺才能让我快乐……

Chapter Text

诗曰:
登高欲穷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
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愁赋。
回首西山月又斜,天涯孤客真难渡。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且说吴用、公孙胜、林冲、秦明和萧让、金大坚,已得朱贵、宋万先回报知,晁盖宋江并众好汉已启程回山,便每日差小头目棹船出来酒店里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滩上岸。擂鼓吹笛,众好汉们都乘马轿,迎上寨来。到得关下,军师吴学究等六人把了接风酒,都到聚义厅上,焚起一炉好香。

众人再三推让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众人齐道:“哥哥言之极当。”左边一带,是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右边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花荣、颜树德、秦明、黄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萧让、王矮虎、薛永、金大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郑天寿、陶宗旺。共是四十一人头领坐下,大吹大擂,且吃庆喜筵席。

宋江说起当初与秦明主婚一事,说与众人:“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在此梁山泊聚义,再休反悔。宋江情愿主婚,配备财礼,教秦总管与花知寨之妹成亲。”秦明见说了,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花荣道:“这里不是说这话处,兄长不妨再考虑考虑。”宋江心里称怪,便按下不表,只顾筵席。而后晁盖教向山前山后各拨定房屋居住,山寨里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自不必多说。

宋江事后得知了秦明与花宝燕的隔阂,叹道:“宋江听闻花知寨之妹甚是贤惠,总管又是个人中龙凤,郎才女貌,好不般配,却不想恁的没缘分。此事宋江已晓得了,秦兄切莫自责自误,既然你已无此心意,宋江如何肯强逼成婚?”只得罢了。

那花宝燕出闺之事又不能罢了,次日,依花宝燕心愿,宋江主婚,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做媒说合,要花荣把妹子嫁与颜树德。一应礼物,都是宋江和燕顺出备。

宋江因念着黄信以前乃秦明治下,又是被秦明教授武艺,师徒情深,交情最好,本欲让黄信一同主婚,不想黄信却推托了,一整日不见他人。

成婚之日,大轿浩然,细乐迎送,莲灯对对,丹盏排排,当真是锦绣丛中,繁华世界。正在颜树德娶花宝燕的这个时辰,秦明独自在山下吃酒游荡。

提着酒葫芦,转过山怀中,却见前方树荫下倚靠着一人,正是黄信。秦明远远见了,掉头就走。黄信又忙赶追上来。

因甩脱不掉,秦明便立住脚,也不回头,只背对着他说道:“我这里没有两人份的酒。”
黄信道:“今夜不饮。”
秦明笑了一声:“那你该回去吃喜宴,可莫得罪了宋公明。”
黄信道:“黄信虽然不知这其中具体的恩怨,但也明白总管定是有难言之隐。这样的婚礼,小弟宁愿得罪寨主,也不稀罕去。”又说道:“不要再堕落下去了,被浇灭还能叫霹雳火么?”

秦明也不打话,扬起葫芦,闷声半晌,忽然转回头来问道:“你谁来着?”

黄信顺手拿过葫芦,说道:“总管是当世的好汉,英雄无比,如今我们救了宋公明上山,闹了两座州城,杀死了许多官军人马,那些人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军马来擒获。梁山泊大战在即了。”
秦明把酒葫芦抢回来,说道:“哦,与我何干。”
黄信看了一眼,见他要饮酒,又将葫芦夺过,轻甩手腕,丢向山下水泊,笑道:“你是一直在为无所事事而焦虑吧,马上就有用武之地了,差不多是时候重整精神,否则在战场上闹笑话多不好。”

秦明听了,又沉默半晌,扭头看他:“你谁来着?”

黄信笑了一声,也不说话了。

眼见着秦明背身离去,黄信在后边问道:“总管要去哪儿!”
秦明挥手道:“找父母去了。”又叹道:“没错,回到父母身边,回到妻小身边,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我得去该去的地方……”
黄信叫道:“那我的身边呢!”
秦明道:“关我屁事。”

黄信道:“小弟本来在青州做兵马都监,朝廷从未亏待于我,成家立业指日可待,只为你的一句言语,我就抛下一切来到梁山。总管把我赚上山来,断我前程,毁我姻缘,如今又要凭一己之私丢下我吗?我的人生就不算人生吗?我也有感情,会怨恨,会后悔,会欢笑,会难过。你只把我当做随叫随到、唯命是从、骗完就丢的下官,然后当甩手掌柜,是么?”
秦明低头不语。
黄信趁势道:“小弟会陪伴总管,直至找回初心为止,没有任何人可以让我从这里挪开脚步……”

正要再说时,忽听背后传来笑声:“如何兄弟结义不叫我?”回头时,却是阮小七,后面跟着阮小二、阮小五、林黛玉。

那黄信还未来得及问好,一眼见了林黛玉标致婉转,刷的红了脸,早酥倒在那里,飞也似的跑过去,笑问道:“妹妹近来可好?找我有事么?”

秦明默默翻了个白眼:不是,脚步挪得太快了吧,兄弟?

黄信对背后直射过来的眼刀浑然不觉,依然笑道:“你可是贵客,之前宋公明兄长还说想见见你是何方神圣,如何不去婚宴?”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什么贵客,我不稀罕。”阮小七道:“看,连林妹妹都这般说了,是真的很生气。”

秦明见了这们一伙人,退后两步,就要逃走。黛玉笑说:“快看他,又想躲起来买醉呢。”众人登时一齐望向他,把他瞅得心虚,赶紧拔腿跑走了。

阮小七正要追去,黛玉忙止道:“算了,让他跑去,他倒有心要跑一回,我们别扫他的兴。”又悄推小七道:“咱们只管做眼下该做的。”阮小七便笑道:“你且说,眼下该做甚么?”

 

*
秦明迎着风沙,在这条狭窄的道路上奔跑着。原本清晰的嬉笑声,也随着不断拉开的距离而消减,最后归于沉寂。不知何时,跑道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奔跑的过程中,他第一次有了快被扑面的冷风压倒的虚脱感,连带着呼吸都变得肮脏,像是吸入了流感频发季节中特有的堵塞鼻腔的腌臜颗粒。

 

时间似雨打铁皮般闷声过去。在这缓慢,单调,空虚的跑步时光里,一种有关所有存在的悲伤之感在他的心头升起,任何事物都被他所感知,却又同时外在于他,他无力改变,永远迷茫地徘徊,没有容身之处。

 

他稀里糊涂地思想着,不知不觉已从宽阔的松林跑到了人来人往的军汉驻扎区。

 

此时,欧鹏正拉着兄弟们吹牛。他总是用食指转着一个老旧的酒葫芦,炫耀自己那一嘴漂亮的胡子,故意沾得全都是酒沫点,然后砸巴砸巴地嚼着嘴巴。关于过去在黄门山,他有满肚子的故事,无论是路过这边的喽啰,还是穆春这样年轻活泼的头领,都爱听他讲故事。

在他的幻想中,这个规模平平的小山寨曾让越水而来的海盗的刺刀和炮弹无可奈何,这里的月亮和雨露曾让晏几道顿生悲哀,写下了未曾公开的婉约词句,这里易守难攻的地形曾让落寇山贼和堕落官兵们大吃苦头。总之,任你是谁,都得在黄门山面前肃然起敬。

穆春激动地询问真假,想知道他们究竟杀过多少贪官污吏。而蒋敬早听得臊红了脸,对穆春模棱两可道:“呵,你就信他吧!”

这时,穆弘慢摇摇走过来,笑道:“我弟弟净给你们添麻烦了。”眼见着穆弘像拎猫崽子似的将穆春拎起,欧鹏哈哈大笑:“哪里哪里。”

李立过去开酒店时做得一手好煎饼,先擀后烙,面饼剪得黄澄澄的,放葱,放干果,放牛羊肉,再卷起来,饼皮都折出呲卡呲卡的声音。

曾经种田犁地的庄稼汉陶宗旺,晁盖令他起造新房舍,修筑城垣,给的期限短,人手又少,所以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动锹打铁。黄昏回荡着打铁的铛铛声。他的手捏得通红,指甲缝黑黢黢的,那铁锹反射着的光辉,以及他躬下去的脊梁……

夜晚笼罩着他。埋头苦干的他,流血流汗的他,铁锤一般胆大包天的他,用钢铁浇铸而成的他。月亮,庄稼汉头上残缺的头巾,星星,修筑工脚下发疯的钢铁。

侯健还做着裁缝活,一边制作旌旗,一边翘着腿哼歌。他要为了每个头领制作袍袄,还要为了响应阵法和战术去制作那些复杂的衣甲旗帜,同样的,他也没有可供分担的人手,只能独自操劳到深夜。他自己不着干净好看的衣袍,总是着一件皱巴巴的耐脏布衣,然后不断地画图,剪裁,缝接。

此时此刻,天空出现一片红霞,或许就是他悄悄织起来的红衣——他就躲在云朵后面,为这座水泊掐针拧线。

石勇养了一只流浪猫,这只独眼猫正在用黑爪子去挠头上的若隐若现的月亮,挠不到,跌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叫声,咕噜翻身一圈,赶紧跑了。

听说宠物会模仿主人,这话准没错,因为石勇也这样,吃得醉醺醺的,站在酒桌上,摇摇晃晃半天,演示引以为傲的大脖子拳,或许猫的挠月动作就是从这里学的。最后当然也是咚的一下掉地上。围观人们的笑声振得地面都在颤抖。

马麟看着他倒在地上打酒嗝儿的模样,掏出腰间两支铁笛,开始了即兴吹奏。笛声比诗词还昂然,比锣鼓还响亮,比玫瑰还美丽,比山石还纯洁,比水泊还光荣。所有人都围着他,配合着铁笛,高唱醉汉的歌。

群众的音色良莠不齐,好听不到哪儿去,可那至少是像钢铁一般铿锵,至少是在这个黄昏,在这个欢聚一刻的梁山泊,在这个混乱的国家和时代,不断地传递,不断地回荡在人间,足以带走除心跳外的一切声响。

秦明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们。直到夜幕来临,晚风吹拂,原先欢呼雀跃的人群都散了,该休息的休息,该干夜活儿的继续忙碌。

目睹了这一切的他,不禁问出一个困扰了自己几乎二十年的问题:在这短暂的、有限的世间,什么才能永恒不灭?

 

他选择继续跑下去。为了避免对膝盖的伤害,他只能往山顶跑。

 

到达最高处后,可以找到林黛玉所说的香丘吗?

 

四周渺无人烟,一片黑茫,只有他和月亮在巡航着。月亮照耀着跑道,那光束就像几条脏兮兮的沟渠似的顺着树干和山坡的轮廓流淌。尘埃和砂石一视同仁地敲打着所有的生命。

 

由于体力的逐渐流失,长时间的忧愁和睡眠不足,以及艰难的上坡路形和月色的刺激,此时秦明的内心不免涌上一阵畸形的情思。他的心中充斥着沉重的空虚,苦涩的满足,甜蜜的紊乱,信然而荒诞,强烈而孤独。

在这条独属于他的航道中,月光的明灭、树林的温和,以及回忆的扑闪,都不曾停止过。

 

夜风吹拂。他渴望一个家。

 

渴望哪些?好吧,他渴望那毫无预兆的来自父亲的训斥,渴望能让他裹在厚被子里的熟悉的暴雨,渴望暴雨落在美丽的野生芋类植物那宽大叶片上的声音,渴望暴雨砸在屋檐上的声音和母亲来抚慰他的声音一同响起,或者,父亲告诉他今天不用练武的声音,也可以。又或者说,渴望的是暴雨之中可以尽情撒娇尽情偷懒的那种感觉。

渴望故乡,渴望前程,渴望大海,渴望死去的一家人口,渴望以前每天练武结束时牵着母亲的手回家,在路上同她分享今天的趣事,渴望母亲静静聆听时的眼神,渴望小时候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幼稚的、丢脸的事。

 

同时,还渴望、还渴望……他都不知道怎么去说了……

 

我不能呼吸了。这般感慨着,秦明闭上了眼睛。他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情绪。肋骨变成了牢房的铁条,关押着激动的心脏。我不能呼吸了,他想。

 

在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母亲那张粗糙的老脸,看到了从老脸上滚落的泪水,同时也想起了那颗头被挑起来挂在城门口时的样子。这个命苦的老娘们儿,一辈子为了相夫教子而活,还未来得及被带上梁山,去见识广阔的人间,就结束了枯槁的一生。她是命运遗落的女儿,以及生活短暂的情人。

 

这时,他脚没落稳,险些儿跌倒。这或许是开始疲惫的征兆吧,已经跑多久了?

他意识到不能停在这里。他隐约觉得,如果止于半山腰,恐怕自己会因为失望和颓废而放声大哭。同时,直觉告诉他,香丘只在最高处才可能出现。

对了,说起香丘……那位年轻的女诗人,我好像有点爱上她了。

她到底在追求着什么?梁山的兄弟们又在追求着什么?究竟什么才能超越短暂的、有限的生命?到底什么才会永不熄灭?

 

痛苦,物理状态下的痛苦以及精神上的痛苦,根植在血脉里的痛苦,无法从人类身上剔除的痛苦,反而使他变得愈发果断。他为自己朝露般迎向新生的状况感到惊异,却也深感在意料之中。一个完整的、崭新的世界,已经降临到他的精神最深处。

 

快到山顶了,不能慢下来……

 

他持续不断地狂奔着,感到那种争强好胜的心态又回来了。

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道路,像一条飘带般沿向海角天涯。最后一点月光在离他而去,黎明渐渐地在头顶上展开,视野开始辽阔,山脉那旋转起伏的腰身中藏掖着鸟儿的歌声。他的岩石,他的玫瑰,他的一个个的脚印,还有那遥远的地平线,都在奔跑中被他抛于后方,越来越远,只有沸腾的热血还在逆向而行,不停朝他涌来,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胸。

以前,他总是军队中最亮眼的人,并且他也乐意让自己成为最亮眼的存在。那个时候的他甚至巴不得立刻横死战场,只为赢得士兵们一声钦佩的惊呼,赢得人民对他敢于赴死的大无畏精神的赞扬,赢得后世对秦明这个名字刻骨铭心的记忆。

自从失去家人、名声、前程后,浑浑噩噩过了这么些月,他几乎快忘了当年的热血与激情。现在,那个久违的秦明又回来了。

度过了最痛苦的阶段后,他觉得自己跑得像飞鸟一般轻盈了。大山正借助着泥土的脚踝向他迎头跑来。

 

他好想回头,看看自己跑了一整晚的成果,但还是拼命压制住了炫耀的欲望。

只有几步就到顶了!只差那几步……

父母生前没有看到过的风景,即将借着我的双眼尽情瞭望——于是,他被血液所灼烧着,仿佛母亲也在陪着他一起挑战梁山,挑战这闻名天下的八百里水泊,仿佛母亲已经先一步登顶,在代他向那可爱的、美丽的白云问好,向山顶上那位穿戴着红色战袍的黎明,以及其胯龘下那匹玫瑰色的骏马问好……

随着最后一步迈出,他站到了顶端。

黄信和阮氏三兄弟坐在地上,一起看向他。黄信招手道:“你好慢啊,总管。”

阮小二问:“你去哪儿了?该不会老老实实跑了一晚上的台阶吧?”

他咽唾沫。喉咙好痛。

“我去了……不,我哪儿也没有去。”
“还是林妹妹聪明,她说如果往山下跑,到时又要上来,短时间内频繁上下跑动会损伤膝盖,习武之人不会拿膝盖开玩笑,所以一直往山顶走就能找到你。”

“你们一直在等我吗?”

“等得不久,骑马还是很快的,主要是捞这个费了很久。”阮小七将狼牙棒递给他,“让张顺帮忙捞的,夜晚水下还是他看得清楚。”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

“去谢张顺和林妹妹吧。”

“那她怎么不在?”

“张顺早回去了。”

“我是在说另一个。”

“喔……坐马要颠簸,伤身体,高处不胜寒,伤身体,今晚上吹风,伤身体。你说呢?”

 

秦明哈哈一笑,接过了狼牙棒。

 

这时候,太阳像牧童一般将绵羊似的白云赶上蓝色的草原。太阳升起,生命也就升起了。日光照耀梁山泊。

 

逶迤的山脉仿佛一条金色的史前巨龙,那些河溪旁生长着的青稞、麦子、石榴、葡萄,都显得晶莹剔透。众峰拥簇下的梁山耀如宝塔,屹立在世界中央,袅袅升起的云烟好似长袍加身,让这位方才苏醒的太子尽显王者风范。

“我看到了宇宙。”他说。

如果能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秦明便能看到它跳动得有多么激烈,甚至超出了他本人的想象。他的心就像一只不小心把窝巢筑在了激流中的鸟,被磅礴的水流吓得左摇右晃。当然,比起惊慌,更多的还是看到大自然的感恩。比起像左摇右晃的鸟儿,更多的还是像一颗流光溢彩的新生贝壳,幸福地划过大海母亲的静谧的心怀。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可以洞穿四季的变化,洞穿朝起夕落、昼夜交替、风声雨鸣,洞穿森林和水流,洞穿阳光与阴影,洞穿声音,洞穿世间一切……

 

多么壮美——这就是香丘,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所有狮子般傲慢不屈的人类不断追求它的原因。人类的精神便是从这里流到整个人间去的。

 

他——将整个生命都投入到急性热血中去的他——自己也有些惊讶,站在山顶的时候,居然是这样的心情……如果死去的家人们可以复活,并且和他一起展望这景色……

恍惚间,秦明似乎看到了家人,并且他们的背影耀眼得不亚于梁山泊。然而,当他试图去触碰的时候,他们却纷纷回头说:前进吧,将军!你得出去,得战斗!得到香丘,到人间去……

 

他目睹了背影们渐渐消失,就像之前目睹人群和歌声渐渐散去一样。于是,再一次,他想起了之前那个问题:在这短暂的、有限的世间,到底什么才能永恒?什么才会永不熄灭?

 

忽然,太阳照在狼牙棒上,一下子就刺到了他的眼睛,像是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低头看向这位失而复得的兄弟,找到了那一轮闪闪发光的弯月,也找到了下面刻着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秦明。

Chapter 22: 【20】宋江醉见绛珠仙,李逵权弄乔坐山

Chapter Text

诗曰:
笛怨箫清听未真,江湖旧雨散成尘。
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话说林黛玉昨日未去赴宴,又在外头吹了些风,娇嫋不胜,自去歇息。次日起来,方揭起绣线软帘,只见杨志倚在墙边,抱着朴刀闭目而眠,满屋内静悄悄的。

林黛玉不觉红了脸,十分感慨缠绵,因想道:我本以为他昨夜慰候过了,自会回去,却不想在此固守,当真令我吃惊;看他不着衣被,不靠前来,必定靠墙坐了一晚,又确实令我不忍;他不扰我睡眠,不欺我无防,不趁我之危,只静守在旁,这份守候之情当真是粗中有细,真心可鉴;然而,虽是隔了床帘,终究是逾钜,幸好也无外人在此,否则又不知如何遭心里藏奸之人去编排,想来也是可惧。

黛玉由不得馀意绵缠,因不愿闹醒他,轻轻起床,穿了衣服,又再拿了一床衾被。忒耐杨志是个警觉的武人,稍有风吹草动,登时醒了,正看见黛玉为自己轻轻盖被。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将被子撂下,转身要走。这里杨志赶紧拉住她,好像要说些什么。

不期力气太大,林黛玉又是个皮肤吹弹可破,肌骨弱不禁风的灯儿,哪受得住他这一抓,疼得嗳哟一声,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因说道:“好好的,却来欺负我。”转身要走。

杨志忙起身来,追到外面,待要说什么,只听喊道:“住手!”把黛玉唬了一跳。

两人回头看时,只见秦明走来,后面跟着黄信。秦明将杨志的手摔开,说道:“叵耐你这厮无礼。”林黛玉正要说时,杨志抢在她前,说道:“与你鳖鸟不相干,只管闲事做甚么!”

林黛玉情知这两个都激不得,且素无交情,不会念彼此脸面,一旦怒气上来,指不定要杀人放火,当下听到杨志这话,忙说:“大家彼此说笑而已,也值得忽然吵起来?”

秦明怒气道:“既是说笑,恁地对你动手动脚的,却不是有意冒犯?若只是寻常好友,怎不见他对好友弟兄们拉拉扯扯?”又看了她一眼:“你眼睛上的泪珠还没干。”杨志大怒,提刀就要冲过去,林黛玉要拉他,他道:“怎奈这厮无礼,与他打便是了。”

彼时林黛玉与黄信都来劝说,好一阵才罢了。

秦明道:“也罢了,若为这厮动武,误了多少时候!”又看向黛玉道:“妹妹,秦明因昨日受张顺兄弟之恩,正要下去水寨寻他吃酒,见你今日事务不忙,不如一起下水寨去。”黄信也忙道:“就是,听说那里如今开满了荷花,好看得紧,还可乘船渡舟,岂不有趣?八百里水泊非一日能游尽,小弟也想坐船看一遭。听说你和阮家那三个交情不错,阮小七也在喔!熟人越多越热闹。”说着,向前笑道:“来,我们走。”

黛玉道:“我身上不好,今天还没有吃药呢,恐怕到时撑不住,你们嫌我太多事了。”秦明见说,笑道:“你先把药吃了,等你一齐下去。”

杨志冷笑道:“你只顾没了当,她说了不去,给了体面,你还要撩拨。”秦明登时收了笑。杨志又把黛玉拉过身边来,说道:“你要等她,下辈子再说。俺们方才就说好了,要到院子后面去钓鱼。”

黛玉听他扯谎不打腹稿的,心下疑惑道:什么时候说好的?

秦明问道:“果真如此么?”

黛玉一时不好揭穿,只得笑道:“不如咱们四个一起带上渔具去水寨,杨哥哥钓了鱼,秦总管也能访友答谢,岂不尽善?”

秦明杨志同时叫道:“不行!”

黛玉问道:“这可奇了,哪里使不得?”

两人又异口同声喝道:“若要一齐去时,先和这厮并个三百合!”

又拉着她不断说:“妹妹,你先陪我,不然晚了寻不见张顺,岂不白走一趟?”“甚么顺不顺的!休道是张顺,便是赵顺来了,也吃爷爷一顿打!离林妹妹远一点!”“你这厮兀的不知好歹!久后必然连累妹妹名声!”“到底谁才是连累她的那个,可还说不准!”秦明是个性急的人,哪里忍得了这般言语,喝道:“你道我真个不敢揍你!”

这两人大叫如雷,直不停歇,早把林黛玉吼得两耳震痛,几欲出血,只得捂住双耳。黄信见她神色忧愁,忙问道:“你耳朵不舒服么?”又把她拉到后面,离这两个人远点。

黛玉无奈道:“多谢。”黄信哈哈笑道:“武将都是这般嗓门,否则如何使众将士听令?习惯就好。”又递过去一把瓜子儿:“喏。”自己也嗑着瓜子儿,看着那两个人吵闹,笑道:“好玩!这可比舞枪弄棒有意思多了。我当然赌总管赢,你呢?”黛玉又气又笑,叹道:“你不劝也罢了,却当奇事新鲜话儿来看戏,若是真动武起来,大家都受伤,又惹一身气。”黄信道:“我还真的想看他们打起来,正好痛快一回。”

那两人一个拔刀,一个提棒,正是千钧一发之时,忽然有守卫来报知道:“宋头领请愿下山,晁天王教众头领前去赴宴辞行。”见了林黛玉,不免酥了身体,丢了魂魄,额外向她行了个礼,红着脸道:“林姑娘也去,林教头说想见你。”

黛玉这才松了口气:“阿弥陀佛!可算着落了!”因笑道:“你们两个可别敢在聚义堂上淘气,小心晁天王要派老虎吃了你们!”

秦明道:“我自晓得。”杨志哼了一声:“如果是你变的老虎,吃了俺也无妨,留根骨头方便土葬就行了。”一语激得秦明怒上脑门,便道:“妹妹,散席后慢些走,带你下水寨去。”杨志道:“你这狗皮膏药却听不懂人话!都说了要跟洒家去钓鱼!”秦明啐道:“呸!”

眼见这两人又绕回去了,黛玉笑着忙央告道:“罢,罢!我不等谁,这一去,权当作赴与你俩的饭席,不欠你们的,再不许说这个了。你们倒是不嫌吵闹,人家没的怪羞的。”说着,早把脸儿羞臊得桃花也似,便两手握起脸来。

杨志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魄荡,早把方才的脾气丢去了九霄云外,便道:“那你等会要坐俺身边。”黛玉笑道:“那也只瞧我高兴罢了。”一面说,一面走了。

那几个随着她身后飘出的那缕幽香,也稀里糊涂地跟着走了。

 

再说此前酒席上,宋江起身对众头领说道:“小可宋江,自蒙救护上山,到此连日饮宴,甚是快乐。不知老夫在家,正是如何。即目江州申奏京师,必然行移济州,着落郓城县追捉家属,比捕正犯。此事恐老父受惊,性命存亡不报。因老父生育之恩难报,暂离山寨,欲往敝乡,去家中搬取老父上山,昏定晨省,以尽孝敬,以绝挂念。不知众弟兄还肯容否?”

晁盖道:“贤弟,这件是人伦中大事。养生送死,人子之道。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贤弟?只是众兄弟们连日辛苦,寨中人马未定。再停两日,点起山寨些少人马,一径去取了来。”

宋江道:“仁兄,再过几日不妨。只恐江州行移到济州,追捉家属,这一件不好。以此事不宜迟,也不须点多人去,只宋江潜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连夜上山来。那时使乡中神不知,鬼不觉。若还多带了人伴去时,必然惊吓乡里,反招不便。”

晁盖苦留不住,只得道:“既如此,叫众兄弟都来赴宴,之后送贤弟过金沙滩。”

宋江大喜,连连称谢。这便是前话。

众人正慢慢聚来,忽听外面人说:“秦头领,杨头领,黄头领来了。”话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四个人。

宋江看时,只见其中那个女子翩跹袅娜,端的与众各别。

当下宋江肌肤战栗,毛发倒竖,魂震心骇,惊道:“宋江莫不是在梦中么?这位神仙自何而来?必是玉天仙离了蓬莱岛,莅临山寨。”因不敢面觑仙容,便低头作揖,躬身要拜。

林冲忙来扶道:“哥哥请起!承哥哥厚爱,这位是舍姪,理应同小可径来见礼,如何肯教哥哥下拜?有失恭敬。”当下指与黛玉:“这便是山东及时雨宋江,宋公明,疏财仗义,结识天下好汉,世人都闻他好名字,如今是山寨第二位,你以后见了便记着了。”

黛玉拜见过,看那宋江时:

眼如丹凤,眉似卧蚕。滴溜溜两耳垂珠,明皎皎双睛点漆。唇方口正,髭须地阁轻盈;额阔顶平,皮肉天仓饱满。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
年及三旬,有养济万人之度量;身躯六尺,怀扫除四海之心机。上应星魁,感乾坤之秀气;下临凡事,聚山岳之降灵。
志气轩昂,胸襟秀丽。
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

又有古风一首:
仁义礼智信皆备,曾受九天玄女经。
江湖结纳诸豪杰,扶危济困恩威行。
今年自到梁山泊,绣旗影摇云水滨。
替天行道呼保义,上应玉府天魁星。

宋江恰才敢抬头舒眼,因抹汗道:“宋江此番也是为了接取家人,使其上梁山快活享乐。既然林教头也有家人在此,何不上座?莫教贤妹在风口处站立吃苦。”林冲答谢,说道:“只望哥哥下山一路顺风,他日也带家人在此饮宴。”

宋江见黛玉举止言谈不俗,气质超逸,身体面庞又十分柔弱,便知她非市井出生,倒似世代书香闺秀的品格儿,又问林冲道:“贤妹青春几何?可许配人家?”

众头领见宋江拉着林冲坐下,亲为这对叔姪斟酒,又问婚姻年岁,便都以为宋江看上了这姑娘,意欲要她,当下心思各异。

说话时,已摆了酒肉菜蔬上来。林冲拉着黛玉问道:“每月的月钱可都收好了?没有被刁难么?我听说你前段时间一直帮花家妹子做事,可惜林冲那时必须严守前寨,人手又少,不能去看你。后山是家眷老小居住之地,头领们多有嫌无趣的,除非探视,都不爱去,真辛苦你们。”

可巧颜树德也坐在一列,听了林冲的话,忙笑道:“可不辛苦么?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总该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馀活动,不过是闺中游戏,可会可不会的。只要我家那个好生贞静,像个女人样,那么不要甚么才华才干的名誉也是好的,所以我教她在家中仔细歇息,做做针线就好,这才像个贤妻良母,管家管寨之事再不参与,往后还得继续辛苦林妹妹呢。”

林冲素来不喜他,又懒得听长篇大论,因此只敷衍应了几声。正要给林黛玉斟酒,只见林黛玉嘴里咬着手绢儿在笑。因问:“在想甚么?”
林黛玉笑道:“我遇见对子了,这般难题,我解不得,正在苦思冥想呢。”
林冲也笑了:“甚么难题?不妨说与我听。”
林黛玉道:“方才叔叔问是否有被刁难,我这不是在思考着么?对刁难也没个概念,正在挨个回想。”
林冲道:“可想出了谁么?”
林黛玉笑道:“只因之前没有过,所以不曾想这个问题,也不知为何偏这时候就想呢?我也不知是谁刁难过我来着。”
颜树德心里有鬼,忍不住笑着,说道:“真真这个林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也不是,喜欢又不是。”便故意要去拧她的脸。

那花荣就坐在他旁边的,见了他这副模样儿,焦躁起来,猛地把酒碗摔在桌上,张开五指,站起来就给了他一耳光,喝道:“我是为舍妹只愿嫁你,才允了这门亲事,你这厮原来不本分,对别的女人不干不净,有负我妹!你是个甚么东西,也敢使些手段!你花荣爷爷如今是你大舅,不过念你也是山上一把交椅罢了,你道俺真个不敢管教你!”

颜树德早知花荣对宋江毕恭毕敬的,只以为有宋江在此,他必不敢放肆失礼,因此有些得意忘形,也未料到他其实一直盯着林冲这边,故而不妨。忽被打了这一掌,又当着许多人,众弟兄早望了过来,于是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

宋江忙来劝道:“贤弟息怒!酒席助气性,颜兄一时之错,何必闹得不可开交?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结,何况他又是你妹夫,日后要合活生世的,他虽有过失,你担待些,也好对小妹交代。”花荣怒气未消,一双眼还瞪着那颜树德。

颜树德忙道:“我才吃了几杯,忘了分寸,失手得罪了大舅。”一面又去按宋江的肩膀,“公明哥哥若执意要责怪大舅,也好,横竖是我不对,我也愿意陪大舅受罪。”花荣怒道:“这个穷酸饿醋恁地在这调拨兄弟情分!装个端庄样,矫揉造作!”宋江忙道:“贤弟,算了算了,事后我宋江情愿与你赔礼。 ”

李逵跳将起来道:“打得好!一个耳光打甚么鸟紧!换作我,就使老大斧砍他娘!”

公孙胜道:“李逵!你如何又犯糊涂!你每开口,便惹出事来。他从来都没妈没娘的,你能砍到甚么!”又向颜树德笑道:“还是树德心地宽大,大气包容,必不会计较这等粗鲁之人。树德且与众好汉做个榜样,休为我等坏了大义。”

颜树德看公孙胜那笑容,正似哑巴吃了个苍蝇,气得脸涨红,却又说不了,只得点头道:“既然是逵小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糊涂话原多,我们这些长辈就该多担待些。”

那李逵晓得公孙胜法力高强,见是他发话,便坐下吃酒了。

晁盖道:“俺梁山泊好汉正该以和睦为贵,你既已有了妻室,理应少与弟兄们的家眷接触才对,切莫为妇人耽误兄弟情分。”宋江又忙过来说道:“哥哥此话言重了,同在席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颜兄未必有意亲近。哥哥此言,倒教别的兄弟不敢冒然接触,不肯顽笑,反倒误了交情。”又抚慰颜树德道:“贤弟休生异心!花荣贤弟气性大,晁天王铁面无私,便是换作宋江,疑似冒犯了弟兄家眷,败坏家风,也须受罚,一个巴掌直的甚么?非为针对你。”说罢,又再三为他敬酒。

这颜树德头一次见到比自己还能说道理,比自己更能显仁德的,如此面面俱到,倒把他说得半个字也回不得了,只能假意赔笑,连连点头:“说的是,说的是,都是我小气了,一个巴掌也没什么的……”

众人都在偷笑。林黛玉躲在林冲身后抿着嘴笑。

酒后饭毕,宋江拉了公孙胜,到角落边,说道:“铁牛这人粗卤,爱生事,恐怕宋江走后山上无人能治得他,虽然他认晁兄为大哥,但宋江依然放心不下。倘有意外,还望先生多加管束。”公孙胜道:“这个容易。”

宋江这才取个毡笠戴了,提条短棒,腰带利刃,便下山去。众头领送过金沙滩自回。晁盖与吴用始终放心不下,便叫戴宗紧随着下山探听宋江下落。一日后,戴宗来回道:“两个贼驴追赶捕捉宋江哥哥。”晁盖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吴用、公孙胜、三阮、颜树德、李逵、吕方、郭盛、朱贵看守寨栅,其馀头领都教来宋家村寻赶宋江。

李逵听了,叫道:“干鸟气么!却不让俺去救哥哥!”吴用道:“这是自虎口下救哥哥的大事,你做事不精细,如何去得?”李逵守死要去,吴用那里执拗得他住。只得叫来公孙胜。

吴用道:“铁牛休得无礼。”李逵见是公孙胜来了,只得答道:“他法力无边,俺如何敢轻慢他!也罢,俺自砍柴磨刀耍去!”

公孙胜道:“你且住。”李逵当即立脚站住了。

公孙胜道:“如今后山需要你去坐几日,你得收起顽心。”吴用却问道:“如何让他去后山?那里都是家眷住地,多有老人小孩。”公孙胜道:“保正与宋公明临行前都交事于我,贫道乃江湖闲人,一两件闲事还管得,权势多了成何体统?便让林妹妹协理山寨了。林妹妹已迁至山前,后山无主,她点名让李逵去。”吴用道:“这件事办得不妥。”又指李逵道:“我得派人跟去后山看着这人。”

李逵前有公孙胜杏眼威视,后有吴用两指点道,前看看,后看看,把头低了,哪敢做声回话。

公孙胜笑道:“贫道看未必。她点名让李逵去管食堂那边,其馀的都分配好了,只等李逵过去大展身手。”吴用听了,恍然大悟,与公孙胜相视一笑,抚须道:“好,这事就该这么办!”

那李逵领了命,径去了后山,因问道:“俺如今去哪儿?”喽啰惧怕他,都退在好后面,答道:“俺们食堂附近是花小姐家的房舍。”李逵道:“这一带都归俺管理了么?”齐声答道:“是的是的。”

李逵便不客气,一脚踢开花家大门,见厅前有桌椅,直接坐下,把腿翘起,将两口板斧放桌上,四面相了一相,未见其馀人影,又问道:“这里是谁当大?”喽啰回道:“是花将军的妹夫。”

不提则好,一提这话,李逵因忆起两日前的酒席,心中还有余气,想道:“前日林冲带那个婆娘来,宋江哥哥见了连魂都没了,早忘了甚么兄弟。他又不曾和那婆娘成亲,就思量着让林冲当丈人,嬉皮笑脸地在那敬酒!却恨那婆娘把俺们梁山好汉都迷住了,如今又将俺赶到这个没趣的地方,俺还没得下山救哥哥的福气!”又思想起了颜树德正是席上被花荣骂过的那个,于是愈想愈怒,没个释放处,便拍桌大叫道:“快叫那厮来参见他黑旋风爹爹!”

Chapter 23: 【21】黑旋风协理后山寨,三姊妹斟酌演武场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诗曰:
家住沂州翠岭东,杀人放火恣行凶。
因餐虎肉长躯健,好吃人心两眼红。
闲向溪边磨巨斧,闷来岩畔斫乔松。
有人问我名和姓,撼地摇天黑旋风。

当时李逵口中叫道:“快着那厮出来说话,不来时爷爷便放火烧了这鸟院!”喽啰忙去到处寻人,终于见着几个,一听是李逵,都吓得出来答应了,回道:“颜将军在里头和花小姐作耍。”李逵大怒,拍桌道:“就俺一个兢兢业业,你们倒快活!休要引爷爷性发,通教你们砍个粉碎!”又有人道:“人家两口子的事,俺们恁么好去……”

李逵性急,提起两把板斧,自转入后堂房里来寻,谁敢拦他?

李逵抢入房内,里头颜树德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却是黑旋风立在风口尖处,大惊道:“你如何在此?”李逵呵呵大笑:“道长使俺来管你们,叫你几回也不应,却不是该打?”说罢,就要持斧劈来。

花宝燕坐在那儿,吓得手脚都麻木了,动弹不得。颜树德挡在她面前,喝道:“休得伤人,我随你去便是。”又忙回身抚慰花宝燕,细言软语,温情脉脉。李逵翻个白眼,说道:“出来参见。”

颜树德道:“我先穿好衣服。”李逵骂道:“穿个狗屁!别人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你不穿有甚区别!”颜树德只得拖衣耷鞋出来了。

李逵走回厅前,径去正中那椅子上坐。颜树德一路行来,见着喽啰家丁庖厨等脸色,如何不知七八分?虽恨林黛玉不将后山之权放还花宝燕,却又不敢说出,只得立在下面赔笑。

李逵道:“俺听说你到处叫人小弟和丫头,看来你已经是俺们梁山泊的大哥了,无论男的女的,都是你的小辈。”

颜树德忙笑道:“哪里哪里,我哪敢自认大哥,平日里不过是顽笑话,”说着,又偷瞄李逵眼色,“这上头鼎鼎大名的黑旋风才是我们大哥呢!谁会认我这哥哥来了。”

李逵大怒,喝道:“果然你不把俺宋江哥哥放在眼里!爷爷这就让你记住,梁山的大哥是宋江哥哥和晁盖哥哥,没别人鸟事!” 又喊道:“把这厮拖下去打一顿!”

众人大惊,都来相劝,无奈李逵执拗,又不敢说多了,唯恐发作起来,闹出人命,只得蹑手蹑脚去拖颜树德。李逵又道:“与我枷号,跪在山前示众。”

颜树德挣着要解释,李逵冷笑道:“你这厮少来闹!前番酒席上,你当俺没看见!林冲家那妹子,是俺大哥要看上的,你这厮如何要对她摸来摸去?你这厮思量着,大嫂是丫头,山上所有弟兄都是小厮,是也不是?”便要下来揪他。

颜树德吓得慌了,满心委屈气忿,拉着旁边的颜父哭道:“爹爹你听,李逵兄弟说的是什么话!”李逵道:“谁是你兄弟!”颜父亦哭道:“好汉饶命,我们父子两个但凡有的,都能给你。”

李逵道:“拿钱来!”

两人连忙使人去屋里拿钱,又将身上荷包并钱财都递过去:“请收下钱。”

李逵却将两拳打过去:“谁要你们的臭钱!”

下面立着的人都不敢出声笑。

几个喽啰取了些钱财来,李逵指道:“把这钱攒着,在后山上也修个演武场,免得俺在这里没耍处。”又想了一想:“这点恐怕不够,你们来个人去告诉林冲家那妹子,就说俺要建场地,需用钱。”喽啰们称是,忙去办了。

李逵见颜树德二人鼻青脸肿,头晕眼花,缩在那儿不出声,大笑道:“宋江哥哥让权给道长,道长又让俺来,俺把这里整治得清正了,也好对哥哥交差,待哥哥回山寨时,正好献功。” 便指道:“这后山上有无要告状的,都来与俺说,俺来公平理事。”

颜父点头哈腰道:“李大哥在此坐地,无有任何差错,哪需理事。”李逵大叫道:“放屁!俺看你就是个差错!与我拖下去打!”

其馀人忙劝道:“如此,恐怕更无人敢来告状。”李逵这才道:“也罢,你们快去放话,就说俺等着来告状,并不伤人。”

众人怕他,只得去聚集些人来。众人都以为李逵是一时兴起,在这作耍子,且又不敢与他认真说话,因此都告些鸡毛蒜皮,权作糊弄。李逵才有了兴致,未免被磨得焦躁起来。

正要发作时,忽听一女子声道:“我有事告。”只见那珍珠哭着跪在厅中,告道:“头领可怜见,奴被无故打了一顿。”李逵道:“哪个是打你的?”

珍珠道:“是食堂里一个叫喜鹊的厨娘,因有几分颜色,就不安静,十分轻狂,要勾我们小姐的丈夫。她是个暴碳脾气,奴每好意劝她,反被她打骂。平日里又奸淫狗盗,爱耍心机,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分明是厨娘,却不本分,常偷懒不干活儿。今日好些山寨的弟兄都没伙食,奴去问,就被她打了一顿。还望头领做主,还山寨一个清静。”

李逵道:“你小姐的丈夫是谁?”颜树德道:“这是我家的人,以前在清风寨时便跟着花家。”李逵道:“既然是你的人,那俺就不信了。”

珍珠哭道:“奴有人证。”一时颜树德、颜父、雪芬并许多人都说道:“上次还见她在那里骂小喽啰和小丫头呢。”

李逵道:“俺们梁山泊恁的多了这起人?”众人答道:“都是随穆弘头领上山的。”

原来这穆弘出身富户,乃江州揭阳镇一霸,在当地只手遮天,连官府都头都怕他穆家,若有外地人来揭阳镇谋生,必先到穆家庄拜谒。穆家庄人口繁盛,穆弘上山时便选了丫鬟小厮并心腹几个,都是往年在穆家庄勤恳侍候的,不愿离穆弘而去,都随来梁山。这厨娘喜鹊便是其中之一。

李逵素来不怕得罪其馀头领,登时大怒:“岂有此理!要这仗势欺人的婆娘何用!把人押来!”

不一时,果然押来了个女子,生得苗条纤巧,凤目蛾眉,妆扮得花红柳绿。见了李逵,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自己,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

李逵道:“你就是那个打了人的?”

喜鹊看了珍珠一眼,回道:“我是打她来,但是她先骂我了。”

李逵道:“骂你甚么了?你只管实说。”

喜鹊听了,心想道:“我才来梁山不久,就遇到好些绊子,受尽闷气,无奈不好告人。今日来了这个人,或许正是天赐好运?虽不知他底细,但多闻黑旋风是个直汉,我若虚对,恐怕弄巧成拙,不如就与他实对实,事情是哪门儿就是哪门儿。若不成,大不了我去找林冲的侄女求救,早就想见她的,可惜才来就遇上她搬迁前山去了。再不成时,我便死无妨。”

便低头回道:“本来穆家庄人手多,也轮不上我,只为我是自小被卖进穆家的,穆家庄烧了,无路可去,才央告一同上山,并非与两位爷有私情,来食堂干活儿,也不曾有异心,却不知为何担了狐狸精的名声。”

李逵又道:“众人都说你懒,拖欠伙食。”

喜鹊道:“我原是为穆家庄做针线的,只因山上有了侯健头领,爷们儿要的,只他晓得做得,连穆爷要的战袍旌旗,也一并交由他了,便不要我拈针线,派来后山食堂。我是个半路出家,手艺不精,未免慢些,不是有意的。”

李逵道:“你为何打骂他人?”

喜鹊道:“他们先冒犯我,暗算我,挤兑我,我心里不快,就这么做了,这就是穆家庄做人的方式。”

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女子是条好汉,把她放回去。”又指珍珠道:“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可见平时偷懒不习武,只会嘴碎,与我押去山前示众。”

喜鹊笑道:“多谢头领,只是还有一事相求。”李逵道:“你说。”喜鹊道:“我在食堂待得委屈,穆爷也不在后山,这本就不是我的活儿,我想搬移前山去,哪怕扫地抬水,也愿意。”李逵道:“这个容易,你自去就是。”

喜鹊站起来,见珍珠雪芬脸带泪痕,颜树德又被揍青了脸,心中得意,笑道:“姐姐们也自保重些,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怕医不好你们哥哥脸上的淤青呢。” 珍珠羞的脸都紫涨起来,拉着颜树德的衣袖,哭道:“事已至此,都是我们的不是了,只能担待着你。”

喜鹊因得了李逵撑腰,未免气盛起来,况且以后不必共事,便有些不嫌事大,于是冷笑道:“‘我们’,‘我们’,哪个我们?你们是如何挣上去的,当我不知道么?我才该说事已至此这四个字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都是一座山上的人,比我乖觉的多的是,事已至此,你们还是小心些夹着尾巴吧!免得到时候哭个没完,埋怨所有人都刻薄你们。”

眼见着喜鹊喜气洋洋地要走,雪芬告道:“李头领,你看她牙尖嘴利,恁的对我们刻薄!却颠倒黑白,不识好人!”

李逵回道:“你这个婆娘不争气,怎地半天才挤出这一句话?人都走了,你再顶嘴有何用?打不过就罢,说也说不过,可见不是好东西,一起押去山前示众。”

门前早团团聚起看戏的人,哪里忍得住笑。

话说这喜鹊去往前山,因众头领都下寨去救宋江,馀下的又不管她这事,便望聚义堂东边去。

过红溪,绕黛竹,见曲栏,见面前一座大房,青瓦红墙,飞檐翘角,朱红梁栋,窗户皆朱绿装扮,四周种着许多花果草木,景色香浓。一片梨白,两枝桃红,依傍房檐摇曳,果真李粉与绛脂争吟斗彩。又有数行杨柳,连绿含烟,绵青生雾。后院铺着桑麻,稻梁丰足,围栏中鸡犬成阵,芳塘中鹅鸭入对。两边又连着耳房。展眼望去,天上飘着旌旗,上书:豹子头林冲。

待有人回报时,喜鹊连忙跟着至林黛玉面前。

黛玉道:“他们恐怕还得好些日才回来,到时我去对穆头领说。不知你愿回穆家去,还是另有打算?”喜鹊回道:“我任听安排。”林黛玉道:“只从你心。”喜鹊这才道:“我不想回穆家,却自小被卖入穆家庄,卖身契亦在他人之手,恐怕身不由己。”林黛玉点头道:“我有一计,卖身契之事你切勿担忧。你就留下来陪我罢,我这里已经好久没有个姊妹陪伴解闷儿了。”

喜鹊忙堆着笑道:“那姑娘以后只管吩咐我,我对姑娘一心一意,以后但凡有误事的,就凭责罚罢了。我以往都在穆家庄,侍候那群火里来火里去的霸王,恐怕冲撞了姑娘娇贵的千金之躯。”

黛玉摇头笑道:“我从离开金陵起,就丢了过去那一套儿,哪里还肯要使唤的?这里近万人,都是独行独立的好汉,唯独我要使人围着伺候,岂不羞愧?必定惹人多嘴,嫌我多事了。你就与我做个姐妹,住我对面那间房舍,月钱先从我这儿匀,咱们对半分,过去之事休再提。”

便问她年龄。喜鹊五月初八的生日,长了今年已二十岁。只见林黛玉叫她“姐姐”,并不提名道姓,直似亲姊妹一般,又携喜鹊之手。

这喜鹊恰才敢抬头起来,见了林黛玉这等出类拔萃的人物,不禁倾倒,心下暗叹,连连吐舌,半日收不回去。

于是一双眼不转地看着她。黛玉道:“还站着做什么?快坐下来吃茶罢。”喜鹊笑道:“我还吃什么呢?我只看看你就饱了。”说得她连腮带颈都红了,低垂粉项,轻飞手绢,小声笑道:“去!”

黛玉递了茶,因道:“我想起一件事来,方才有人来报,说那李逵在后山顽闹,还要修个武场。”喜鹊便把李逵坐地的事都说了。黛玉险些笑岔气,以手抚按胸口,笑道:“好个铁牛!可见我以往舍近求远,现有这样大将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喜鹊道:“他是为顽乐,可后山武场的事真该斟酌,穆家庄有好些场地,兵器战服皆自取,无论男女尊卑,都能练武,连我也会使些枪棒。后山虽多老父老母,可年轻者也不少,就好比厨房里那些,每日扫地那些,兴许他们也有习武之心呢?何况还有女眷家婢,以前贫苦的,出生武将世家的,干粗活儿的,多有不缠足者,都能来试试。穆家庄人人会武,因此才使全镇畏惧,梁山不也应当如此?”

黛玉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是这些花费却不该我管了。如今人马数过多,钱粮缺少,若不再寻收入,此事难办。”又道:“你若要练练把式,不妨先用我们后园的空地,那里摆着兵器,都是叔叔的,届时我与他说,不会怪你。”

两人说到兴头,便约着要去瞧花宝燕。因天气和暖,黛玉之疾渐愈,且日头合中,也想出门散步,故一同去了。

当下花宝燕拉了椅子,端了茶果,喜鹊指着葡萄笑道:“这色好似被拳头打了一样,似曾相识。”黛玉笑道:“快别提罢,虽然有趣,只是不忍见花姐姐为难。”

花宝燕听她们说事,却好似槁木死灰一般,装作不见不闻,只是远远坐在摇椅上,一面做针黹,一面点头赔笑。两人也自觉无味,说了几句便散了。

花宝燕送至门外,看她们去远,掩门回来,忽然垂泪。转入房中,遇见颜树德,见她脸上犹挂泪痕,便叹道:“好好的,又自寻烦恼?想必是思念你哥哥了,他们救了宋江自会回来的,你何苦恁么小气。”

花宝燕又不说话。颜树德说道:“那是嫌我对你不好?难道你忘了,前番李逵闯入时,是我舍命保你,若不是我在,那李逵岂会停手?他是个拿不下的主,乱砍滥杀,也有宋江保他,一并连其他头领也不放在眼里,全不怕得罪人的,把你杀了也不意外。没有了我,你能活到几时?自成了亲,我从不曾亏负了你……”一味伏低做小,说亲道热,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使李逵独管辖食堂一带,其馀地带自有分配,若有越权,自有公孙胜罚他。故而李逵只觉行动受限,来回那几块地都走遍了,未免觉着无聊。

这李逵是个关不住的猛虎,最嗜血疯狂的人,在此受限之下,脾性便愈发暴戾无赖了,闹得这一带日夜不宁。

先时不过挟制颜树德,后来将及颜父颜兄,后又将至一切与颜家有瓜葛的人,故意要与他们过不去,甚至大打出手,每日必打一回,直至痛快淋漓,方才肯走,以此痛快泄愤。

每每无事做,就拎着一对板斧来寻颜树德。心情好时,尚且装装模样,先找茬再动手;心情不快时,径直望颜树德赶去,挥起斧头就砍。如此下来,谁敢再住?早搬得干干净净了。

独颜树德申请带父兄移居时,喜鹊来回道:“真对不住,如今山寨人马数过多,钱粮缺少,没有别的地儿给你们住呢,等何时晁天王下令新修房舍再说罢。”颜树德气怔了,想偷走前山,又总被李逵追着,甩他不得。

李逵油盐不进,不收贿赂,不受谄媚,不讲人情,不理世故。不认宋江以外任何人,休说是与别的头领沾亲带故,便是许多头领本人也不敢与他太近,甚么花荣妹夫之名、秦明表哥之号,一概视若罔闻,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一旦闯了祸,又有晁盖宋江戴宗等人力保,故颜树德使尽浑身解数,也拿这黑旋风没办法,只能叫苦:竟来了个这等鬼见鬼也怕的人!

众人都搬走了,只余下他们一家,李逵更是只逮着他们疯顽。颜树德自知不能让花宝燕死于李逵之手,因此每日处心积虑,既要保住花宝燕,又要自保,又要顾及手无缚鸡之力的父兄,越发的连觉也睡不得了,成日里失眠,精神恍惚,行动迟缓,时常梦见李逵似恶鬼般闯将来,连忙自床上跳起。

初时,因有几分武艺,能与李逵过招,尚能应付,如今已禁不住这般慢性损耗。李逵精力旺盛,纵便整日不歇,也能亢奋如牛,十年如一日的武德充沛,他如何能熬得过李逵?

好容易等到宋江回山之日,吴学究使人报与众守山头领,要下金沙滩去迎接。李逵急于见宋江,终于松慢了。颜树德佯装下山,其实已计划半路转道,望相反方向下去。打死了几个喽啰,扒了衣裳,与父兄三个卷包逃走了。

下了鸭嘴滩,出了山寨,颜父道:“我姐姐曾嫁得山东当地一个徐姓官人,那官人早已续弦,但理应有往日夫妻情分,不如就去投他。”三人便打听了消息,去投徐府。

原来徐大官人早已死了,如今是其子徐槐当家。徐槐听闻来历,虽对这家人全无记忆,但也不好丢了体面,便教引进厅内。

颜树德到了厅上,向徐槐纳头便拜。徐槐慌忙答拜,说道:“久闻足下大名,但不知足下运途蹇晦,一至于此。”

颜树德浩然叹道:“小可是四川人,自幼游行各处。那年小可因生意亏本,又有官司缠身,便来青州奔投表亲秦明。虽在梁山坐了把交椅,却不料那处是个贼窝。秦明那厮失心疯了,仗势欺人,又夺了小可发妻,小可失望,便一路逃了下来。先生果知我,异日为先生冲锋陷敌,万死不辞。”说罢又拜。

徐槐急忙扶起,当日便请颜树德酒饭,又打扫一间房屋安置树德,畅谈半夜,多是些踏平梁山、诋毁秦明之类的意淫之语,不在话下。

Notes:

因为水浒原著女角色太少,所以我会在扩展原著女性npc(花宝燕、程婉儿等)的基础上,加入自我发挥。当然,我相信有心的读者看得出来,喜鹊其实并不是原创角色,也在水浒+红楼的同人范围内hhhh

Chapter 24: 对微博上某些高士的回应

Chapter Text

昨天许诺了会爆更,本来在码字的,忽然被列表发了个消息过来,告诉我大眼上有人在骂我,大致内容如下:
①我把探春和水浒传里的人物写成一看到黛就像吃了春龘药一样的凝视工具人;
②林黛玉在文里是被动的、可任意施为的性龘工具人;
③原来黛粉想要的是这个;
④我让林黛玉去执行妻职母职;
⑤我就应该被枪毙。

我没有微博账号,只在晋江和aooo常驻,所以就在这里说好了,这次说了后就不会再重复回应。

第一,《探春之恋》总共也就6k字,除了林黛玉以外,她还会想赵姨娘,想贾环,想贾宝玉等人。另外,这篇是完完全全是清水,只是我在ao3上懒得再开新篇,所以当成一篇附录放在那里面(这些都是我在章前note里说过的),这里面的探春对黛玉是清水向的爱恋,这就是个清水百合短篇,没有半个字涉及淫龘秽。

你说这个短篇里的探春像吃了春药,那看来你已经帮我脑补了一大堆探春推倒她的荤戏了,都不用我动手写了,谢谢你为我减轻负担。

第二,如果你在海棠、popo、ao3看到了重口味的文,然后回来在内网骂作者太黄了,那么矫揉造作的是你。

至于本文的林黛玉是不是被动的、可任意施为的角色,我觉得应该让从头看到尾的人来评价,而不是你和你身边那群急于要打我的人来评价。

第三,谢谢你对我的抬举,但我是个收藏只有两三百的根本就没签约的糊咖,在晋江千千万黛玉同人里只是一个完全没流量的分子,什么时候我真能代表全体黛粉,那你再这么大惊小怪也不迟。

第四,本文的林黛玉和妻职母职挂钩的地方素??她直到最新一章才15岁,做了谁的妻子,给谁生了孩子,为谁执行了妻职母职?我这不是在努力写她成为领导者吗?还是说你看我写文太累,帮我编了一下接下来的内容?我怀疑你根本就没有看过具体内容,一摸到简介就赶紧发博辱骂我了,张嘴就乱编。

第五,我从来坦坦荡荡,涉及到我过去的评论我也从不删,就连在晋江的评论区我也承认了过去是在海棠写文的。

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本来是海棠的签约作者,也在popo同步更新。上次大整顿,只剩下了ao3很安全,但ao3的镜像版无法评论,大多数人又用的镜像版,导致我收到反馈有限,这才尝试来晋江发表阉割的清水版,因为此文的正文部分确实是剧情为主,情龘色的表现形式全都是梦,要么是石秀的风月宝鉴,要么是鲁智深过度禁欲后的反弹和挣扎,具体到林黛玉是完全没被影响的,所以清水版是可行的。

另外,我也看到了一些人对我的维护,他们提到的范围都是清水版,都是晋江这里能看到的正文范围,而你却不面对他们所讨论的正文部分,故意截图番外——还是我直说了用来放飞自我的番外——尽管你长篇大论,头头是道,说了一大堆似乎高风亮节的小作文,我也只隐约嗅到了茶香。

我本来就是R级作者,你怪我的番外太R,我只能回一个字:哦。

您分明知道这里是西餐厅,走进去吃霸王餐还打骂工作人员怪他们不上中餐,凭什么要做西餐,然后直接骂这家西餐厅所有人员都不爱国——您不觉得这挺做作的吗?您应该是成年人了吧。

说到这里,我得把上文说的——“本文的林黛玉是不是被动的、可任意施为的角色,应该让从头看到尾的人来评价,而不是你和你身边那群急于要打我的人来评价”——再添加一条:如果您是想打信息差,故意只让路人看一段本来就是海棠出品的番外,然后沉浸在路人对您的附庸+对我的攻击的虚荣里,擅作主张就把“福利番外=几十万字正文”的公式建立起来,那还是免了吧。

我很糊的,说到底只是个网文作者,永远不可能成为主流,您可以先去批评一下其他AO3里的水浒相关黄雯,指责这些同人女侮辱了水浒传,您心疼这些角色成为了工具人(有点多,可能需要您这位大文豪多费些珍贵笔墨了);然后再把《红楼春梦》《梦红楼梦》之类的正经被国家承认的R级红楼梦续书批评一遍,不然我会觉得您大惊小怪,欺软怕硬,并不是为了伸张正义,只是必须得打我,只有我是不能存在的。

谢谢您如此奋笔疾书、慷慨激昂地发动一场战争来打我,似乎我是个扰乱四大名著读者圈的强寇,是个当代互联网红楼圈不得扫除的非主流引导者。

我仿佛已经看见您化身为一位身着古袍、知识渊博、以谏为志的高士,站在人群中央,大喊道:“将此人打退网,将所有喜欢这本书的人都攻击一顿,就能换取政清人和!这就是我们士大夫的精神追求!这是证明我们高傲风骨的关键时刻!”

而当我抬头看向数据栏,见到我这个可怜的、只有300个收藏的、并且时时刻刻都在阐明圈地自萌不喜自走的、连站内热门黛玉小说百分之一的热度都没有的作品,居然配得您这样大义凛然、浩然正气、冰清玉洁、有理有据、珍重芳姿的一番议论,见到了大炮轰蚊子的具象化,不免发笑了。

如果您不满意高士这个比喻,那我也可以将您比为武将,然而,所谓枪杆子下出那啥,武将的方式就是比武,我等着您写一篇比我这本更好的黛玉小说,来和我打擂台,全网可视,不要耍那套故意截取R级番外打信息差引战的心机。届时若所有人都认为您的文笔水平、人物塑造、剧情构思、主题立意都碾压我,那我就服气,并删掉此文,永不出现在互联网上。

如果做不到,那您可以选择继续用那套心机和绿茶话术,来换取周围人对您的附庸,反正我都不认识。

不过,您应该不存在做不到吧,都直接骂我写的是屎了,可见水准之高,已经到了可以完全将我视如粪土的境界。我很期待您的大作哦,以供我这位粪土去学习。

我闭关写文,所以见识的物种不多,第一次见到这么恨我的人,甚至到了恨不得我被枪毙的地步,真是大为震撼。

我以前也逛过微博,知道有专门吐槽小说的账号,逛过站内的闲情,也知道B站时不时会有人发吐槽小说三观不正的视频,但也从没见过这等场面,已经恨得在社交账号上引导众人齐骂作者被枪毙杀死。正常人都该知道,这已经超过了吐槽、排雷、差评的范围。

你不喜欢的话,就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出现在晋江,对点进来的所有人进行排雷,不比你那超话厕所抱团来的公正公平?还是说这里不是附庸者的专场,不能打信息差截图引导舆论,所以您不敢来呢?如今我不得不怀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并没有被这样的话术攻击到,只是觉得思之令人发笑。

此文是不是屎我不太好说,但我确确实实闻到了自您嘴里喷出来的,那混杂着茶味的长篇漫漫的绵延不断的嘴臭。

Chapter 25: 【22】月亮代表我的心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诗曰: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却说吴学究领了守山头领,直到金沙滩,都来迎接着。到得大寨聚义厅上,众好汉都相见了,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作贺宋公明父子团圆。

只见黑旋风得意洋洋来唱喏。宋江喝道:“你又闯了甚么祸!”李逵道:“兄弟治理后山勤恳,把为非作歹的都撵干净了,特来请功。”宋江听他说了,没忍住笑了一声,却赶紧收住,喝道:“你这厮,谁叫你去来!你也须知后山多有老小,如何擅自去坐地,闹出这些事!”

李逵道:“你让道长做主,道长却又托给林家那个婆娘,她使我去,我若违令,又吃道长作罚,你今却来怪我!必是你看上了她,一味维护,我有功劳反被指责。” 宋江道:“你这铁牛,休得胡说!免得林教头听了为难。”李逵笑道:“你还不曾成亲,就在为丈人着想了。”宋江指道:“你这……”复又叹气道:“且把你的功劳都折过了,休再胡言乱语。”

李逵正为没了功劳而气闷,吴用又笑道:“没闹出大事来,是人家处事有方,为你留了后手,你如何反怪人家?”说得李逵焦躁,待要回时,宋江又道:“杀人放火,冲州撞府,合用着你。这保护老小,照顾家眷,整理后山,都是做细的勾当,你性子又不好,本来就去不得,惹出事来如何向众弟兄交代?下次再别去。”

李逵怒道:“我却不似那婆娘生的好看,你们都要说她好话,怕她委屈!你们都是要去讨好她的,护她的多,争着做人情,思量着往后要提亲!可见那婆娘是个不安静的,要她何用!”

不想林黛玉正同林冲来至门外,听见这话,都心中吃惊。林黛玉听见他说众人护她,不禁羞恼起来,再听他说不安静,不觉又气又笑。

可巧侯健也走来了,手里还捧着众头领的战旗。黛玉因见最上方织着“黑旋风李逵”五个字,便含笑道:“且留下这一面,我再与他添些彩头上去。”侯健便将李逵那面与了黛玉,其馀的仍送入堂内。黛玉请林冲去堂内,向萧让借了笔墨和帖子,在门外小桌上提笔书写一绝云:

无端謑诟是何人?谣诼芟鉏茝芷兰。
不晓云后真天日,却将恶语谤他人!

那厢李逵见众弟兄都领了旗,唯独自己的不见,心急起来。正要发作时,便有人递来了。李逵不识字,问道:“这几个大字是甚么?”萧让以手指道:“黑旋风李逵。”李逵大喜,又问道:“恁的贴着纸?”揭下看时,一头雾水。

萧让凑去看了,笑了一声,忙拉吴用和金大坚来看,三人对视一回,都止不住笑,说道:“写的都是你历年丰功伟绩。”李逵笑道:“恁地时,该写得显眼些,教所有人都能看见。”

众人哪里忍得住笑,李逵觉着不对,问道:“笑甚么!都看不起俺!”戴宗道:“兄弟,你别疑心,这上面都是你的好话。”李逵道:“我却不信!谁敢如此捉弄他的黑爷爷!”

当时阮小七便跑去后堂。林黛玉、喜鹊、花宝燕,正另做一席在此吃酒闲话。

阮小七笑道:“还不快走,铁牛要杀过来了。”喜鹊走上前笑道:“你可瞎乱说!我们又没得罪他,李头领不是那等人。”阮小七道:“没时间细说了。”便来拉住黛玉的手,将她藏至身后。

正好李逵挥着板斧冲进来,叫道:“兀那鸟婆娘要躲那里去!”花宝燕吓得躲去花荣身边,喜鹊忙闪去一旁。

李逵抢将来,阮小七死命拦住,笑劝道:“多大的事,你省下力气岂不好?”李逵吼道:“若不出这口气,爷爷就不叫黑旋风!”

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那暴雷也似的吼声,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攥紧了小七的背心。小七回头笑道:“放心,他拿你没办法。”

林冲和杨志也过来,李逵却破不了他们三个,急道:“是她捉弄俺在先!”

众人都聚作一团,宋江早气疼了脑门:“休得无礼!你这厮,今日已说了多少回,却屡教不改!”

秦明道:“是你当众点污她名字在先,我们都听见了。”花荣道:“这话正是,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子,尚未出阁,是由你乱说的么?便是看在林教头面上,你也该罚。”阮小五也笑道:“只许你先放火,别人灯芯都还没点上,你就受不住了?”

众弟兄你一言我一语,来阻拦者甚多, 李逵一来敌不过阮小七等人勇猛,二来见宋江和公孙胜神色整肃,不禁惶恐起来,三来不得众弟兄拥护,只能收手了,又道:“你们都道我生的丑,都来嫌我。”于是低头走了。

众兄弟皆大笑。

然林黛玉暗自后悔,竟觉不忍,不禁悄悄拉了一下小七,低声道:“他是不是要哭了?”

阮小七笑了一声:“他为人粗直,哪来恁多心思。”杨志也忙道:“不用管那厮,你都是对的。”林冲道:“自有宋江哥哥管束他,莫与他理会。你是弱女子,他本身就对你不公平,你何苦反为他生忧?大胆指责他便是了。”秦明花荣等人也来宽慰她。

黛玉依然自悔失策,原是灵光一闪要趣他,却不想闹这出来。况这林黛玉向来是个痴人,因暗暗自思:“若众友只护他人,不顾及我,即便原是我闹事在先,也不免感到失望。”不禁自悔不及,忙把话题岔开了。

待散了席,同林冲、喜鹊回家去,一夜无话。

不觉炎威已过,又早秋收时节。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泊里出的新鲜莲藕;山南树上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等物;山后养殖鱼、肉、鹅、鸡品物,山前收割、捕捞、酿酒等,一时难尽列。聚义堂上插遍菊花,堂上每日宴席,筛锣击鼓,大吹大擂,马麟吹笛唱曲,笑语喧哗,觥筹交错,众人开怀痛饮,自不必细说。

因酷暑过去,又不至于太冷,故黛玉常出来活动,下可舟游水泊,看遍水寨,上可赏烟霞,步林壑,观飞泉,吟松柏,采东菊,绕花轩;同吴用解读兵书,同公孙胜下棋说道,看张顺下水遨游,看花荣演武射箭,鉴金大坚书法刻印,品马麟笛声箫语。个中乐趣,不一而足,岂能玩尽?

一段时日下来,倒玩得身子骨也好了些,性子愈发活泼阔朗起来了。

这日,黛玉正与林冲品尝山上自酿新酒,只见喜鹊戴箬笠,披蓑衣进来,黛玉先笑道:“还缺一根竹杖,不如就在这儿现砍竹子下来做一根,何如?”喜鹊笑道:“恐怕不行,我正要下去帮忙收割呢。”又举起一把镰刀来,“看!收割最多者有赏,你也下来看看,保管有趣。”林冲道:“我也去看看。”便携了黛玉至山前农田处,果然众人忙于伙计,已磊起许多粮沓。

展眼望去,只见田畴无际,满金滴翠,茂粮爽风,稻清麦香,天地璀璨,豁然明丽。两岸高山迎镰锄,几江沃水送扁舟。

眼下,所有心中的杂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辽阔且纯净的农田。涌上心头的满腹话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风刮起。天哪!黛玉赶紧压住了裙袍,又倚着林冲,险些儿被掀倒去。虽然受了风吹,却觉得神清气爽,不禁喜笑颜开,显出两个圆圆巧巧的酒窝。心想道,啊呀,视野好开阔,风也细细凉凉的,吹拂得温柔。

待天色晦暗,众人只嚷饿了,齐往茅檐下去吃饭。铺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般精肉、嫩鸡、酿鹅、鲜鱼。

林冲因知黛玉能吃鱼,便要让她,黛玉摇头道:“不帮务农,反吃农家饭,怪臊的。”

不等林冲说话,那阮小七便过来,摆手道:“给你看个好顽的。”说着,张开右手五指,只见整只手分明古铜色,独四处指蹼间隙处被衬得白。阮小七因道:“都是被晒的,其实俺原本的肤色是这样。”指向指蹼间。

黛玉见了,笑道:“鲛人来了!这分明是鱼蹼不是?快把你也抓去做一盘鲜鱼来。” 阮小七自己相了一回,也觉得形象,笑道:“鲛人的水性还不一定比我好。”

旁边小二小五都听见了,窃笑着交头接耳,又一齐唤道:“七哥,你恁地变白了?”阮小七道:“此话当真么?”阮小二笑道:“再真不过了,你离人家妹子恁贴近,当然被照白了些。”说罢,哈哈大笑。阮小七也笑着过去同他扭打成一块,引得众人都来凑热闹。

黛玉也想看他们顽耍,无奈挤不过,只能移凳了。

可巧阮小五看见,走上去,递过一枝石榴花,说道:“这个给你。”林黛玉唬的退后一步,深感为难,林冲道:“林冲知晓兄弟明敞,在这山上,不必为繁文缛节所困,林冲不会责怪冤枉。”

林黛玉听了,恰才敢接过,又向阮小五道歉,并笑说:“怪道你常在鬓边插花,果然开得别致整齐,这一枝又比别的更鲜艳。”

阮小五道:“都是打渔时顺手摘的,没甚值钱的。”

林黛玉道:“我唯独喜欢自然生长的,花便是花,自美其美,评估是否值钱,岂不扫兴?此花生于天地间,不必低于别花之下。”

于是细看一看,果然色欺胭脂,瓣叠纱裙,萼展碧盆,愈看愈喜,便笑道:“回去我插在书桌边。”又与阮小五说笑了几回。

待要散席动身回去时,阮小七忽然叫住了林黛玉:“请留步。”林黛玉回首望去,只见小七攥着拳头,笑嘻嘻的,低声道:“五哥送了你,我也不能落后。”林黛玉道:“哪有这样的。”小七道:“这玩意儿却很奇特。”黛玉笑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究竟什么奇特的?”

阮小七牵过她的手,把拳头搁上去,又慢慢张开手指,黛玉只觉掌心受痒,正不知是何物,待他移开手掌,定睛一瞧,却是一只白毛虫,兀自在她手掌上爬动。

一时吓倒,声绝在地。但见:

玉山倾倒,青黛窈窕懒倒卧;芙蓉揉碎,碧纱烟玉易飞散。阆苑翠云方出岫,灵河绛葩才香成,小园昨夜风雨恶,吹折云岫断香兰。

花颜缥缈,玉貌惊恍,浅汗娇湿,不知五内如何,先见芳蕙凌乱了。 当下唬得众人救得起来。

林冲忙问缘故,阮小七道:“她不是说喜欢自然生长的?”说罢,自知理亏,缩脖子退后了。急得林冲拍腿长叹,当即抱起来要送回屋里歇息。

眼见着林冲飞离眼前,阮小七道:“俺最近看上了水泊里一只宽头鳄鱼,还想抓回家养,看来以后不能请她来做客了。”阮小二叹道:“你啊!快别说了。”

话说林冲将黛玉抱入房内,正慌忙取药时,只见公孙胜走将进来,手里攥着一丸仙丹,递与林冲,说道:“贫道闲时,只爱烧炼丹药。这丸丹药有救顽疾,补心血之用,正合贤妹身体。”

林冲连连谢了,将药喂入黛玉口中,又奉水递汤,方才苏醒来。

黛玉听说是公孙胜所救,叹道:“我素昔身体不好,本以为最近已调理得回转了,却不想闹这一出来,给你们添事。我知道道长炼丹不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好容易才有了一丸,就为我这点事花费了。”

公孙胜道:“贫道闲时多,一颗丹药算得甚么,但这人情可以欠下。”林黛玉微笑道:“那真不知如何偿还道长人情呢?”公孙胜笑道:“本来今日是要寻你下棋的,不想你下农田去了,委实没工夫,不如趁天暗之前切磋一回?”

黛玉依言起身,林冲扶至门外,在石桌边坐了,因她怕冷,又才醒来,身上未免更弱,故为她拿个靠背垫着些。林冲自知下棋需静,况且他也不会观棋,于是慰候了黛玉几句便出去了。

 

此时松声竹韵,不浓不淡,草径幽香,缭绕石上,离披蒨郁,神涤意闲。两人相与对棋,煮茗佐谈,以此兴乐。

不多时,胜负已分,公孙胜拱手道:“贤妹聪明文娴,吾自叹不如。”黛玉笑道:“我才昏醒来,总觉得头重重的,不太舒服。”公孙胜道:“恁地时,你只需胡乱下一回也能赢了。”

黛玉笑道:“我虽有几分棋艺,可道长也不差,只是这里下得不妥,”说罢,指向右上方的一枚白棋,“皆因道长当时走错这一步,便被缚住了,把这一步改掉,再尝试进攻,又会如何?”便去移动棋子,慢慢摆定,示范给他看。

公孙胜点头道:“贫道心服口服。秋风冷得紧,贤妹早些歇息。”黛玉也觉着有些咳嗽了,两人一起收拾棋具回屋。

那公孙胜将棋具放回书桌,只见砚台底下露着一张纸,上面字迹如游龙走凤,不禁留神望了几眼。

黛玉回头看时,知道诗稿已被他看了去,当即红了脸。虽然发羞,可她深知公孙胜是不恋红尘的道士,非入世涉俗之人,倘若自己真为这事较劲,忙去夺诗,反而无味,仿佛把道士想得歪了,多少有些不尊重。因此一时为难,自惭自悔。

幸好公孙胜很快看完了,因道:“好俊的诗!看来你想隐居,是么?”

原来黛玉因见丰秋来至,近日诗性不浅,又忆起曾在海棠社魁夺菊花诗一事,故选了《问菊》一作,重又发挥改进,再写新题。

黛玉情知他都看了,也回避不得,便道:“我写得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不过是些当时感情的话,作着顽的,哪里是认真要隐居呢。”

公孙胜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大抵你的真心话只在你最深的感情处于最微妙的时刻才能说出来。”
黛玉亦笑道:“谁在我跟前绕弯弄鬼?”
公孙胜道:“贫道会驱鬼。”又说道:“你不愿说,我却想要认真隐居。”
黛玉道:“大抵得道高人多喜如此。”
公孙胜听了说道:“你学我措辞。”
黛玉却回头笑道:“大抵是大抵这个词成了你私用的了。”

 

公孙胜笑了一声,低头不语,又看她背影,不觉地思绪飞远,渐渐出神了。待回过神来,见林黛玉正疑惑地看着自己,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容,便忽然发悲,说道:“早知道就不拉你下棋了……”

黛玉本来就不知道他为何出神,始终立在闺房里不走,倒教她困意来了也不好发作,这会子又说出这话,更是疑惑,问道:“莫非是棋局间冲突冒犯了不成?我不明白这话。”

 

公孙胜道:“贫道幼年起便飘荡江湖,多与好汉们相聚。一者家有老母无人奉侍,二者本师罗真人需我留在座前听教,故而相聚时日不久,自会与好汉们分离。若是心中有情,则必不舍,到散时则心如刀割,往后忆及曾经,也必神伤减寿,所以不如不情的好。因此,贫道向来秉持自乐自歌,从不与任何人深交……如今,却自觉心生情感,开始为此纠结难舍了……莫非我师对我的多年之教诲,连同我平生以来对得道出尘之追求,都要功亏一篑了么?”

 

林黛玉虽不知他为何说这话,但也心有所感。原来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的道理是:“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岂不闻李太白之诗:‘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这林黛玉虽然担心因情而伤感,却每每毫不犹豫地付出真情;虽然担心散后依依不舍,自寻忧愁,却每每做那个最投入聚会之中的人;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太过投情,以免散后冷清,却每每忘情。因此她只想着,聚时将欢声笑语带给别人,散后的流连惆怅留给自己便好了。

 

林黛玉便点头道:“道长所虑也有道理,只是情乃心生,心岂是那般死板之物?若是渐渐生情,倒不如顺其自然的好,纠结自己,违背真心,最终逃不过自欺欺人,郁郁寡欢,反而不得洒脱了。”

 

公孙胜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那你认为这样的隐居生活如何?住翠山碧云,龙崖虎林,朝看云封山顶,暮观日挂林梢;闲步河涧,在瀑布飞泉边弹奏瑶琴;修行炼药,品养仙鹤,谈经论法,种田采菊,打坐养性;登高远眺,吊古寻幽,广胸中之丘壑,游物外之文章;张烟雾于海际,耀光景于河渚;乘天梁而皓荡,叩帝阍而延伫;见鹰击长空,看海上龙腾。与梅同瘦,与竹同清,与柳同眠,与桃李同笑,与鹤同唳……”

 

林黛玉听他娓娓道来,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不觉点头赞叹,领略出其中趣味,说道:“若过上这般生活,也称得上是神仙人品了。”

 

公孙胜望着她,问道:“那你要跟我一起去隐居吗?”

 

林黛玉吓得忙向后退了几步,以袖遮面道:“我不明白道长说的这话。”

 

公孙胜说道:“近日来,我渐渐觉得不能留在梁山泊了,必须快些抽身下山,否则日长难以割舍,一世修道告罄。正在这时,忽然听说你被吓倒了,也不知是为了甚么,只见林教头抱回来要急救,我却无法袖手旁观。邀你下棋,也是情在作祟,以至于我现在一想到要舍你离山,就觉得难过,也说不上具体感觉,只是心里空空的。”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羞又惊,又悲又叹,一时百感交集,又是为他,又是为自己,不禁滚下泪来,勉强笑道:“我是个气弱血亏的人,天生多病多症,一并连父母姊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我虽并非佳人,却自知薄命,哪能擅自答应,耽误他人?又恐怕拖累你潜心问道。”

 

公孙胜道:“贫道学得一家道术,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又有我师罗真人法力高强,无所不能,你那点病并不是大碍。”说罢,叹了一口气,“我却不明白,你以往身处高墙之内,尚且向往摒除众人,孤标傲世,潇洒隐居,如今你能选择了,却甘愿沉陷于深情之中,又是何必?”话到喉间,又犹豫起来,自知此话不妥,但思忖片刻,还是开口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此时不走,往后梁山泊散伙时,你该如何收场?”

 

这话当真的直逼内心,林黛玉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觉得有理,一时间满腹情绪,满心情潮,难以言喻;可再思之,又觉得禁不住推敲,待要反驳,却又不好长篇大论的,更不好意思说至那般掏心掏肺的田地,于是竟一时怔住,只字难言了。

 

但见她烟眉微蹙,泪珠挂在狮子一般美丽的眼睫毛上,好似另外一对闪亮的眼睛,正眨动着秋波,焕发着俏皮的光芒。

他忍不住要剖心迹,于是上前一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临时起意,所以每说几句就需要停下来组织语言:

 

“也许为情而活就是你的追求,和梁山同生共死就是你的幸福,而我的追求……我的幸福……你在第一天上山时去了水寨,那时候大约也感受过吧?站在巷子口往里面看,你会看到一排排的茅檐竹屋,里面住的都是忙于茶米油盐酱醋茶的老小。妇女们聚在一起洗着衣服,笑着唱歌,肥皂泡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于是你就在这条巷子里留了下来……可是你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就像我也……也终究是要……在走到水寨最边缘时,你回头往后瞧,只能看到一条五彩斑斓的地平线,什么故乡啊、灯火啊、亲人啊、童年啊……都像在高速飞掠的过程中自耳畔边擦过的浮光掠影,齐刷刷地从视野中,甚至是从此就从人生中整齐地倒退离去了……那个时候,有种起伏着的,像是水泊的声音在嘶嘶作响——八百里的水泊,神奇的水泊……水泊上方的美丽晚霞,是由水军们善良的母亲一手装扮的!还有松树,还有竹林……我们经常在这些地方一起散步,下棋,讨论修道和诗词……你还都记得么……还有农田,你今天在那儿……我的家中有田产山庄,这让我意识到,你其实是完全能适应这种生活的……还有渔歌,和空气,和我的心……浮光掠影……是的,总之就是浮光掠影,如电如露,一瞬之间,唰地就闪过去了,可是那份爱——就像你说的,自心中油然而生的那份爱,一点也不死板的爱,应该顺其自然的爱……对你那无法控制的感情……这些都会永远根植在我的灵魂里。我也不知道在梁山的这段期间是否道行增长了,但这或许就是我的‘道’……你的‘道’和我的‘道’虽然截然不同,却殊途同归,都是根植在‘情’上面。我们两个或许是相似的,共鸣的……我……我一直对你……”

 

林黛玉始终垂着眼睛,仿佛是担心那两排眼睫毛所罩下的阴影不足以掩饰,还需要眉宇的进一步遮盖,才能彻底藏住那蕴藏在神情里的汹涌浪潮。她一向是惯于用这双似泣非泣的黑眼睛说话的。

 

林黛玉咳了一声,两眼又不觉地珠泪涟涟,抬起头说道:“我喜欢这次相聚,请让我安静地坐到聚会散完。并且,我相信这次我能活得比以往都更精彩。”

 

公孙胜听了,登时心中又有了万句言语,却是比方才还杂乱无章,方才还能断断续续说得,此时已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

怔了半日,只得长叹一口气,又舒眉开眼,笑道:“死缠烂打可不是好汉的作风,也好,这样就够了。”便转身要离去。

才走到门口,却回头一望,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相了相这明月,问道:“一起赏月吗?”

 

林黛玉把泪拭了,也笑道:“天色已晚,今儿才吃了药就起来下棋,直到现在还没有歇呢,我身上有些不好,就不去吹风了罢。”

 

公孙胜道:“恁地,你好好歇息。”

 

林黛玉道:“夜晚露湿苔冷,道长路上小心。”

 

公孙胜起身告辞。林黛玉送至门外,看他去远,直至再也不见,方掩门回来。

懒卸红妆,缓慢宽衣,盥漱已毕,放下床帐,这才歇了。无奈满腔心事难诉,辗转难眠,不在话下。

 

翌日,山寨又做筵席,众人饮酒之时,只见公孙胜起身对众头领说道:“感蒙众位豪杰相带贫道许多时,恩同骨肉。只是小道自从跟随着晁头领到山,逐日宴乐,一向不曾还乡。蓟州老母在彼,亦恐我真人本师悬望,欲待回乡省视一遭。暂别众头领,三五个月再回来相见,以满小道之愿,免致老母挂念悬望之心!”

晁盖道:“向日已闻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无人侍奉。今既如此说时,难以阻挡,只是不忍分别。”宋江道:“先生何不将带几个人去,一发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孙胜道:“老母平生只爱清幽,吃不得惊唬,因此不敢取来。家中自有田产山庄,老母自能料理。小道只去省视一遭便来,再得聚义。”晁盖只得应了。

公孙胜谢了,当下环视聚义堂一转,四面相了一相,便笑道:“小道承蒙山寨照顾,敬众人一杯。”说罢,自左手边吴用开始,依次把盏敬酒。

把众头领都敬过了,女眷另做一席在旁,又轮到这一席,因说道:“梁山因诸位巾帼而倍添光彩,小道岂有不敬之理。”挨个举杯。

比及林黛玉时,慢慢吃了一盏,又道:“贤妹,再来一杯罢。”两人又吃了一杯。

 

其日,众人都在关下送路。公孙胜依旧做云游道士打扮了。腰里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宝剑,肩胛上挂着棕笠,手中拿把鳖壳扇,便下山来。晁盖取出一盘黄白之资相送。公孙胜道:“不消许多,但只要三分足矣。”晁盖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

 

公孙胜打个稽首,别了众人,过金沙滩便行,望蓟州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Notes:

如果这是文游,这里选择答应隐居就是公孙胜线达成了吧hhhhhh

Chapter 26: 【23】穆弘苦劝小遮拦,群贼喜聚猿臂寨

Chapter Text

却说众头领席散,却待上山,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宋江连忙问道:“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晁盖便问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得我娘快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

晁盖道:“李逵说的是。我差几个人同你去取了上山来,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乡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况且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冲撞。他又在江州杀了许多人,哪个不认得他是黑旋风!这几时官司如何不行移文书到那里了?必然原籍追捕。你又形貌凶恶,倘有疏失,路程遥远,如何得知!你且过几时,打听得平静了,去取未迟。”

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气破了铁牛的肚子!”又猛可忆起往事,说道:“你就是嫌我貌丑,把心都偏向林家了。”宋江哭笑不得:“谁要跟你说这个了?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说哪三件事?”宋江点两个指头,说出这三件事来。嘱托完毕,方让李逵下山。

李逵却待要走,只听后面有人笑道:“李大哥且住!”

李逵回头望去,只见喜鹊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铁马红裙子,来笑说道:“李大哥快去快回,路上注意提防,我们等你回来。”李逵道:“我只今日便行,必定早回来,你有甚么直得担忧的!”

当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挎一口腰刀,提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三五个小银子。吃了几杯酒。唱个大喏,别了众人,便下山来,过金沙滩去了。

喜鹊拉着林黛玉正走着,只听靴子脚响渐渐凑近,走来了个约莫十七岁的大汉,细眉凤眼,脸面秀净,还带着婴儿肥,一体白玉也似的皮肤,身材健挺,露一双雄臂,上面满是精致的花绣,脖颈附近又纹着一条飞天青龙。

那汉拦在前面,先给林黛玉见礼问好,又向喜鹊笑道:“喜鹊姐姐,你看男人的目光真不咋样,李逵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货色你也瞧上了,俺还以为你有更高的要求,更高的眼界,原来不过如此。”

喜鹊也冷笑道:“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揭阳镇远近闻名的小少爷么!就你气大,就你有眼光,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是好货色的,别人哪能比你呢!反正我知道,李逵绝不会像你,当面在聚义堂上赔笑敬酒,称兄道弟,背面却蛐蛐对方不是好货色!”林黛玉笑着点头道:“这话正是。”

穆春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乱战,待要上去揪她,又怕旁边林黛玉一个不乐意,就把甚么宋江林冲杨志阮小七都召唤过来了,于是憋着气喝道:“你一个丫鬟出身,以前给我做针线,端茶水的,敢这样回爷爷话!”

喜鹊听了这话,不觉焦急起来,又恨他如此践踏自己,又嫌他不放尊重,又气他当着林黛玉的面说这些,害自己在黛玉面前丢了脸,虽说众人都心知肚明的,可点破毕竟又是另一回事了,于是急得含泪说道:“我丫鬟又怎么了?你也不过是比我运气好,投胎到了弘爷家里,穆家庄又不是你做出来的,你又凭甚么嫌我!同样是一双手两只脚的,谁又比谁高贵!你来就专门为了说这个,可我又没招你!”愈说愈委屈,又不免想起在穆家庄时的往事,便躲进林黛玉怀里哭。

穆春也有些后悔,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俺本来不愿来招你,叵耐你却向那李逵示好,纵便只是丫鬟,也是穆家庄出来的人物,你不知我看了有多恨!李逵那厮杀人不眨眼,又长得不似人,你本来有些体面的,却自降自屈,连累俺穆家的威风!”

喜鹊方欲说话,却见林黛玉似要开口,便马上止住了。林黛玉把喜鹊抱紧了些,又笑道:“穆头领你也太矫揉造作了!如今姐姐也是头领,同为头领,只许别人道别,不许她道别不成?大家见了都没多想的,你哥哥也没说话,你又何苦胡思乱想呢?”

穆春顿时噎住了,正吞吞吐吐时,喜鹊又哭着道:“他就是还把我当下人!其他头领都当我是平等的,他们能单独给李逵道别,因此我也能,就他一个这样说,分明是瞧不起我!”眼见着喜鹊哭得更伤心了,林黛玉忙低声安慰。喜鹊心里欢喜,故意装哭撒娇道:“虽如此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恨他!”

穆春也急了:“俺只是就事论事,对这件事不满罢了,怎的又扯到恁远!”奈何气急上脑,也说不出几句通顺的话,又觉得喜鹊哭得烦,又觉得不忍心,只能原地干站着跺脚。

这里林黛玉见他们一个弄巧成拙,一个撒娇暗示,又笑又叹道:“原来吃过你们家一点子茶,领过你们家的钱,就必须一辈子都给你们做牛做马了,这话传出去,以后谁还敢和你们穆家兄弟敬酒呢?”

穆春道:“俺不是这个意思,俺真的不是……”嘀嘀咕咕的,又摇头道:“何必又带上我哥哥!”

林黛玉道:“丫鬟出身,可不就是你的原话么?如今又狡辩起来了。便是敢开口,就要有本事承认。你要不是把她当随意使唤的丫鬟,怎会跑来招她?便是她真看上了谁,也不干您穆少主的事!贫嘴贱舌可是讨人厌恶!”

穆春吃她这一顿骂,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叫道:“你两个不要慌!我这就去告诉我哥!”埋头哭着跑走了。

待穆春一走,喜鹊登时把头抬起,收了眼泪,哈哈大笑道:“看他哭我就爽!”林黛玉笑道:“如你所愿,帮你雪恨了,可还满意?”喜鹊道:“其实我应该和他打起来的,就应当与他合口,只是看在你的面上,才尽力收住。”

原来这穆春比喜鹊小三岁,故而不知人事时尚未注意这丫鬟,比及十一二岁时,稍明时事,又在揭阳镇上横行霸道,触事渐深,所以看上了喜鹊。因念她身为下贱,不能违命主子,何况常在外面混江湖,见到的多是些抛头露面的轻薄脂粉,就以为女人大多如此,不由分说要调戏她。

谁想那喜鹊武德充沛,穆春又是个被哥哥宠惯了的,于枪棒上慢些,又无自知之明,故被她尽气力打了一顿。穆春去向穆弘告状,穆弘得知弟弟吃人打了,不肯干休,要喜鹊拿命偿还。因穆太公极力护她,这才罢了。

却说那穆春一路奔回屋里,小厮连忙来开了门。穆春吼道:“我哥哥在哪儿!”小厮回道:“弘爷吃得醉了,在后面亭子上睡着,小的这就去叫他。”穆春道:“不必,我自去叫他起来。”

于是急冲冲径入后亭,一面走一面叫:“哥!哥!”路上就没停过。

那穆弘正睡得香,渐渐听得有人呼唤,自鹅颈椅上爬将起来,打个哈欠,觑着眼道:“你又咋了?”揉了揉眼睛,见弟弟脸上还有泪痕,登时酒醒了,问道:“谁欺负你了!”穆春只低着头抽泣,不打话。穆弘急得去晃他:“快说,为兄替你出气!”

穆春这才支支吾吾道:“林黛玉骂我!骂得特别难听!”

穆弘瞬间静了下来,松开手,翻了个白眼。

穆春叫破了音:“哥!”

穆弘转过身去:“我不认识你。”

穆春睁着眼喝道:“她不过仗着众头领喜爱,就在这山上逞强!她既不是三从四德的贤良人,也不是能武的军士,如何在俺面前卖弄威风!想当初在揭阳镇,谁不对我们俯首帖耳,我不说时,谁敢回我话!如今在山上坐把交椅,却恁地受那女子的气!难道她排座次时比俺位高?” 穆弘道:“兄弟,不是这般说,我也在筵宴上见过那女子几回,公明哥哥也道她好,要不是你恼人在先,她怎会冲你使威风?俗话说,虎父无犬女,自然林教头也无犬姪,你早该知道才是。” 穆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若是公明哥哥,那倒罢了,可俺凭甚么要向她低头?白白的认一个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作祖宗。往日在揭阳镇时,俺只手遮天,怎会怕她。”又见穆弘不说话,不免急道:“哥,你才说了会替我出气。” 穆弘道:“那你究竟要为兄做甚么?”穆春笑道:“喜鹊的卖身契还在,却将她把来,复还穆家。” 穆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踌躇之间,只听得木杖点地声响,那穆太公走来道:“我儿,休恁地短命相!那丫头自有去处了,你再去招惹她做甚么?”穆春忿道:“阿爹,你向来袒护她,主子要个丫鬟,如何便是短命了?” 太公道:“如今不比往前,既效力于梁山,莫再说恁的话,山寨不少弟兄原出身低微,屈居于人,不乏有签卖身契于人者,不得已才反上梁山,你却要再提前话,教众人知道了,焉能不树敌?你依我说,且去对那丫头道歉,莫再念着甚么主仆,积些阴德罢。”穆春无言以对,只得罢了。 太公又向穆弘道:“你做哥哥的,多说说他,莫一味迁就。”穆弘低头称是,又道:“选个良辰吉日,请她们到敝舍吃饭请罪。”太公道:“授受不亲,传开了对名声不好,送礼赔罪就是了。”穆弘连连说是。 见太公走了,穆弘向兄弟穆春笑道:“你也该长大了,一味孩子气,连累阿爹。”穆春摇着头道:“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变了,连哥哥和阿爹对我的态度也变了……”穆弘道:“休恁的说,且去备礼。”

 

且说喜鹊自散席后,意欲约黛玉去鸭嘴滩顽,黛玉回说吃了一天宴席,身上沾了酒食气味,因生性喜洁喜香,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 喜鹊嫌独自游玩无趣,到武场去演习了一日枪棒,一身的汗,便要回去歇息,顺路到了林冲住处,一入院来,便见黛玉与宝燕坐在杨树阴下攀谈。收住脚步声,移近去听,原来是花宝燕在谈过去清风寨花家难事,一味诉苦道怨,说尽委屈,黛玉也不打断,微笑着望着她的眼睛,任她尽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原来自颜树德领着父兄并珍珠雪芬逃走后,花宝燕日日以泪洗面,众人皆为她是苦于活寡,纵便来劝慰,也只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且众人皆是大气开怀,不计小节之人,慢慢的都受不了宝燕这般消极低沉,无法理解她的烦闷从何而来,故都疏远了她。然黛玉暗为宝燕担心,惟见宝燕可怜,常来悯恤她。每日宝燕见四下无人,便与黛玉说起心里话来,淌眼抹泪,又聊及过往二十多年之苦事。

喜鹊见了此景,满心不悦,想道:“每次见着她,总是沉着脸自苦自怜,毫无哥哥花荣之风范,也是林妹妹心好,换了别人,谁愿听她从早到晚道苦水,搅得别人也烦了。长此以往,害得我与林妹妹关系也淡了。”本来要寻黛玉说两句的,思忖片刻,悄悄走了。

这边黛玉送别了花宝燕,天色昏昏,山影将沉,绿荫渐没,却早东边升起一片红霞来,映着池水红光潋滟。黛玉欲待赏景,忽然听得有人摇动门口红铃,玎珰作响,走去看时,门口立着一位白面的年轻大汉,略眼熟,只是不太忆得起来。 那汉拜道:“姑娘惊恐,不知喜鹊丫头在否?前番我那兄弟胡搅蛮缠,冲撞了二位,望乞恕罪!”

林黛玉早把那些事忘在九霄云外,只回道:“之前喜鹊说要去鸭嘴滩顽,不在这里。”

穆弘取出两匹上好的纱,递与黛玉:“一点薄礼,请姑娘笑纳。”黛玉却不好收下,那穆弘又道:“这里也有喜鹊丫头的一份,她素喜桃红色,故特地备此物为礼。” 黛玉笑道:“我不能擅自替她收。”穆弘便道:“既如此,劳烦姑娘询问喜鹊之意,这两匹段子任凭姑娘处置。” 黛玉情知再拒收便使人下不来台,这才收了,笑道:“耽误了头领宝贵时间,特地送来。”穆弘又施礼道:“哪里,还望姑娘替我向林教头道好。”黛玉问道:“我该说什么呢?”穆弘道:“只说穆弘闻说教头名字已久,自上山来,便怀结识之意。”

黛玉这才想起,原来此人是没遮拦穆弘,他所言冲撞之事,是白日里穆春所为。黛玉道:“我会传达的,穆头领不必这么见外,大家都是兄弟姐妹。” 看那穆弘时,果然与穆春几分相似,端的好表人物:

面如敷粉身似玉,圆头凤眼卧蚕眉。威风凛凛逼人畏。
灵官离斗府,佑圣下天关。武艺高强心胆大,一点泪痣住眼弯。

两人又说了几句,天色已晚,便道别了。

如今且说那颜树德,当初携着父兄与二婢,去投徐槐。虽藏愚守拙,然时日既长,难免暴露奢侈贪利之意,显出水性淫秽之心。 徐槐先时还容得,逐渐也厌烦了他们五个一齐来蹭吃蹭喝,又毫无廉耻之心,常爱勾引院中女眷,伙同女眷赌博,素习爱长篇大论说教,惯会伸长手管徐家事,反客为主。宅院里无人不厌他们五个,只为了体面才忍着。偏生那颜树德最爱以他人体面为乐,若对他体面一分,他便得意忘本十分,皮有三尺厚。

一日,徐槐忍到极限,思量出一个缘由,对颜树德说道:“在青州地面,有一猿臂寨,小可友人刘广与族弟徐和皆在此寨,故深有渊缘。近日山寨来信,人手不足,又无善武者担起大梁。小可深知足下武功盖世,故转荐足下与猿臂寨,足下意内如何?”

颜树德笑说:“年终将至,正要年终算帐归钱,明年再去不迟。府中逐年亏空,真该变革经营才是。”

徐槐皮笑肉不笑道:“府中自有我主持,虽然不及贤弟,却也略通经济,知晓如何省下钱粮,总不过是些节源开流。贤弟不必为敝宅操劳身心,妄自损了贤弟阳躯。”

颜树德笑道:“真真膏粱纨袴之谈!你虽是老爷,原不知道如何经济,但只你也念过几本书,识过字的,竟没看见过《史记·平准书》么?”

徐槐气笑了:“虽也看过,不过是虚比浮词,哪里能当真?”

颜树德冷笑道:“《史记》都成了虚比浮词了?你才办了几天事?就利欲熏心,把史记都看虚浮了!你再出门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春秋》也都看虚了!”

徐槐抹汗道:“啊对对对。”

颜树德笑道:“幸好你还知道对。这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大体正事竟没经历。”

徐槐暗暗捏拳头,沉默了半晌,复又笑道:“咱们还是接着说刚才的正事吧。”

颜树德道:“正事?刚才我说的学问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如今圣上英明,徐大官人即便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也该常与为官作宦的会面才是,谈讲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学会管家。”

徐槐只不说话。

颜树德便以为他心服口服,无言以对了,愈发起劲说道:“这年终归账一事,若不办好,我不放心去猿臂寨。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账,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苕帚、簸箕、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账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

那徐槐又半天不说话。

颜树德只以为他真在计算,便接着道:“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打租的房子也能多买几间,薄沙地也可以添几亩了。虽然还有敷余,但他们既辛苦了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也不可太过。要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所以这么一行,外头账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的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繁盛;就是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搜寻不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吊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这些园中的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都在园中照料。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重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顾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呢。他们也沾带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的,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

至于院内小厮丫鬟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该管这事。徐大官人你知道,我向来最厌恶赌博的,向来以身作则,奈何院内聚众赌博之时从未停歇。”

徐槐道:“贤弟这般为我的家盘算,着实费心了。”

颜树德长叹一口气,说道:“你也知道,父亲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徐大官人如今又不得闲,别的人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父亲操心,况且徐大官人自己家务也忙。

我原是个闲人,就是街坊邻舍,也要帮个忙儿,何况是被托?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沽名钓誉的,那时酒醉赌输,再生出事来,我却早投猿臂寨去了,这怎么有脸见徐大官人呢?你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素昔的脸也都丢了。

这么一所大园子,都是下人或婆子们照管着,皆因看的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蹈矩,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别人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徐太公听见了,也不用回,必定教导你一场。虽是他是一家之主,管的着众人,何如自己存些体面,他如何得来作践呢?所以我如今替你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的是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得谨谨慎慎的,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人操心,他人心里岂不敬服?也不枉替你筹划些进益了。你去细细想想这话。”

徐槐猛地抬起脸,将颜树德自头到脚细细打谅几回,望了半日,忽然笑了一声:“天色已晚,再不动身去青州,不好找地方投宿。”

话未说了,把个颜树德气怔了,只管逃走,满心委屈气忿,回去向颜父诉苦道:“我一片贤良好心,他却这般刻薄我!”于是在房里哭了一整夜,次日早起来,无心洗漱,走路都恍惚,精神十分不稳定,无精打采地收拾行李,要带父兄与雪芬投猿臂寨去。

原来珍珠心地纯良,克尽职任,早去服侍徐槐了。这珍珠有些痴处,当初服侍花荣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花荣;后被花荣与了妹妹花宝燕,因花宝燕不是男人,她没施展本领处,便成日魂不守舍;后来终于又得服侍颜树德,心中眼中只有他;如今服侍徐槐,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徐槐。

彼时珍珠正在徐槐床上故意装睡,想引徐槐来怄她顽耍,有人进来报信,珍珠闻得说颜树德等人已走,便道:“可不必为这种事起来,我和他又不熟。”

那颜树德藏着书信,领着三人,星夜赶往猿臂寨。寨主陈希真,头领刘广、苟桓、祝永宋、陈丽卿、金成英、范成龙、杨腾蛟、韦扬隐、李宗汤、陈念义、徐和、任森、徐青娘、苟英,杀牛宰马,大开筵席,与颜树德接风,不在话下。

Chapter 27: 《朱仝雷横探案记》

Summary:

和探春之恋一样,是懒得另开新坑而放进来的完整篇章,因为都是短篇,就当作额外掉落的随笔福利吧。

Chapter Text

CP:武松x林黛玉(水浒传x红楼梦)

*

(一)

 

冬寒十月,朱仝与雷横来到孟州城。

就在几个时辰前,鸳鸯楼血案的幸存者来到孟州府里告状,同时,飞云浦保正告称,犯人武松杀死四人在飞云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桥上,尸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着人打捞起四个尸首,都检验了。

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各乡各保各都各村,缉捕凶首。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

知府通知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朱仝与雷横身为附近郓城县的都头,也受邀前来协助办案,两人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现场血溅画楼,尸横灯影,朱仝一嗅到这股扑面而来的血臭,就觉得喉咙里有恶心的甜腥味在翻滚,催他作呕。白粉壁上挂着一片衣襟,上面写着八个血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看了一转现场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不出所料,只需不到一年,这里将不再是令人欣羡的繁盛浮华的鸳鸯大酒楼,而是一桩仅存于茶余饭后的神秘往事。这里的空气将不再新鲜,污浊难闻,充满着粪便,垃圾,尸臭,腐烂的味道,以及难以概括的大量的害虫与伤寒菌。届时,七倒八歪的栏杆会如同待毙死刑犯一般围在其外,满是虫洞的掉漆粉墙活像地窖里的畸形土豆芽,挨并的楼房像一排被捅破的黯淡纸灯笼。再也不会有人到这里来聚餐寻乐了。

朱仝问道:“你们一直守着案发现场吗?”
“一直忙于排门搜捉,人手不足,所以才请朱都头和雷都头来协助。”
朱仝点头:“要留一些人,大部分凶手犯案后都会出于担忧或者自恋回现场看,对案发现场严密盯守也是破案的路径之一。”
雷横道:“现在要开始对案发现场的幸存者进行问话。”
“男的都控制住了的,女的已经先放她们走了。”
雷横翻了个白眼,焦躁道:“不行,女的也要盘问,很快进行非公开审理,跑再远都得追回来,尽量快点审完就是了。统统进行盘问检查。现在我和朱都头继续调查,你们快行动。”

朱仝与雷横带领着几个公人,分头仔细把地形走了一下。约一个时辰后,众人在鸳鸯楼角门处集合,雷横说道:“现在情况是这样,就刚围绕周围进行了搜索。案犯呢,顺走了很多金银酒器,发现前门出不去,就从角门外的马院处翻出去了……看,就是这里……我们刚才看了一下,这里还有新鲜的踩踏痕迹。”

朱仝看了看,指道:“这一枚脚印的条件不错,可以推出犯人有八尺以上,可能接近九尺。通缉令上只说身长八尺,不太准确,得把身长的描述改一改。”

雷横笑了一声:“不是这么一个彪形大汉,怎地打得了景阳冈上那个猛虎!”
朱仝也笑了:“他是犯人,你是都头,收敛一下偏向。”

公人们皆来禀复:“现场有很明显的搏斗痕迹,死者的衣服都没有被翻动过,女尸也都没有被侵犯过的痕迹。在胡梯楼上的后门处发现一把缺刀,看来是杀人太多,把刀都杀钝了,就在后门外面拿了一把新的。后门外原本都是楼里自备的武器,经过点数,确实少了一把。马槽里脱着两件旧衣裳。”
“尸首都检验了,有几个尸首已经认领,除了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以外,还有养马的后槽,两个看灶的丫鬟,张都监的浑家,还有一个张都监的养娘,剩下的都还身份不明,有些人是被正劈面门,已经完全认不出模样了,那些张都监衙里躲过一劫的人还在努力辨认。”

朱仝点头:“现在是这样,我把任务分配一下。我和雷都头去查明死者家眷老小,挨个走访,其他人分成两队,一个队继续蹲守现场,一个队继续搜索访问。张都监衙内有好些人躲起来了,但都吓得不清,安抚好他们的情绪,必须要想办法从他们嘴里问出武松的线索。还有,这几个死者,具体是什么交情,有没有什么共同的恩怨,得查清楚。咱们天亮之前在这里集合,集中研究案情。”

首先是蒋门神。据调查,这个蒋门神姓蒋名忠,从东潞州来,和孟州当地一个叫施恩的争夺快活林,后被武松暴打一顿,又把快活林还给了施恩。施恩现在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

两人去了快活林,那里的酒店还开着,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阑杆,插着两把销金旗,一边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着柜身子,里面坐着一个酒保。

两人一面叫了酒,表明了身份,一面问酒保道:“谁是卖酒的主人家?你放心,老实交代,不是查你的。”
“是这里有名的蒋门神。”
“我怎么听说是一个叫金眼彪施恩的?”
“是给了施管营,但后来施管营没了打手,他又带着军汉去厮打,要回来了,现在还是蒋家的店。”
“很好,你说了实话,我们县衙不会为难你的。你再说,要回来多长时间了?”
“大概半个来月。”
“施恩以前那个打手是谁?”
“是号称打死过老虎的武松,大名鼎鼎的那个。”
“武松当时收复了快活林后,还做了什么?”
“他邀请快活林所有邻里相亲都来吃饭,庆祝收复,一直到深夜才散呢,小的也吃过他的酒,当时快活林的人哪一个不敢来拜见武松啊?俗话说,这妇人家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的从一开始就在这酒店里,也是嫁施随施,嫁蒋随蒋,不管主人是哪个,老实打酒就行了。”
雷横笑道了:“嗯,你很懂得。那蒋门神被赶走后,都带了谁?”
“就带了一个娘子,是他刚来孟州时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歌妓。”
“他们之后都在哪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
“武松长啥样?”
“就,很高,非常高,非常壮,有八尺以上。”
“确定有八尺么?”
“绝对!八尺还有余呢,我估计连九尺都有,往那一站,跟墙似的。”
“再具体点,眼睛大不大?鼻子嘴巴呢?”
“眼睛不好说,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感觉挺正常的,挺亮的。鼻子挺高,很正,嘴巴形容不来,总之是很英俊,光看外表找不出啥缺点,只是脸边有金印。”
“他有前科?”
“这我们也不知道么,反正他有金印,多半就是施恩从牢里找来的打手么,干这一行的,就是爱在监狱里找这些厮杀汉来卖命。”
“他不是本地人?”
“不是,口音就不是,有点河北口音的样子。”
“他有什么亲眷?”
“没见到过。”
“是没有,还是你没有见到?”
“不太清楚,反正我是没看到过。”
“他长啥样?”
“呃,反正第一印象就是很壮,然后就是相貌堂堂,眼睛亮,仪表好。”
“皮肤怎么样?”
“铜色的,有点糙,有点暗,很明显经常晒。哦,他眉毛挺粗挺黑的。”
“还有什么值得留意的表现么?”
“这个……”
“或者说让你印象深刻的,比较怪的。”
“非要说的话,他调戏过蒋门神的那个妾。”
雷横眼睛一亮:“展开说说?”
“一进来就盯着那个娘子看,然后还故意说话特别大声,让她听见,引起她的注意么,还说什么叫她来给老爷我陪酒呢。”
“那个妇人有什么特征么?比如说,哪里非常特别,尤其独特那种?”
“也没有吧,虽然那娘子是个难得的美人,但勾栏里养出来的有名姓的都不差么,而且武松还把那娘子扔进了酒缸,连脸连头都磕破了,害得人家好久都没脸出来卖酒。”
“哦……那武松长啥样?”
“啊?都头,您都问了好几遍了。”
朱仝低头笑了一声:“行了,这是赏你的银子,去忙吧。”

待酒保走后,朱仝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情杀?”
“下手这么黑这么狠,不是情杀,就是仇杀。要说是为了钱,肯定不是去鸳鸯楼,而是去宅邸,或者绑架勒索,那样才有财产,出来吃个饭能随身带多少?况且鸳鸯楼里还有更多值钱的,也方便携带,他都没拿走。”
“你觉得武松可能看上那个妇人么?然后为了她去找蒋门神算账。”
雷横点头:“有可能,哪有好汉不爱美人的?”
“那他又为什么不怜香惜玉呢?好像也说不通。”
“我倒觉得说得通,他不是还有前科?手又黑。他可能对女人有特别的暴力倾向的欲望,你看鸳鸯楼上死了好些,都是长相不错的女人。有两个直接把脸都劈烂了,根本不成样儿,他绝对是带着强烈的破坏欲和报复欲的。”
朱仝思忖片刻,摇头道:“还是不太说得通,真要这样,那他绝对会有强龘奸欲。暴力和强龘奸是不分家的。可是那些女尸上都没有侵犯痕迹,一刀干脆结果,也没有其他伤痕,他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么。”
“那就先到这儿,情杀是一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只要那个妇人还在孟州城内,就还有机会把武松引出来。”
“好,继续走下一处看看。”

凌晨,众人回到了鸳鸯楼据点。

“朱都头,雷都头,飞云浦那四个死者都查清楚了,都是本地人,两个是公人,还有两个是市井闲汉。公人都是奉命押送武松的,那两个闲汉么,我们详细走访过了,有人说他们都在快活林有过长期的活动,和蒋门神来往密切,还跟着蒋门神学习枪棒,应该是师徒关系。”
“武松被发配,公人押送他,怎么会有蒋门神的徒弟突然冒出来?”
“这个蒋门神和张团练的关系也查到了,蒋门神就是张团练从东潞洲带来的,两个人应该是雇主和打手的关系。张团练肯定知道蒋门神被武松抢回快活林的事情。”
“这么看来,仇杀的可能性大了。”
“武松是不是还有前科?都调查清楚了么?”
“查了,因为武松曾经在阳谷县走过都头,又是清河县出生,所以我们联系了这两个地方的县衙,和那些都头都交流过了,据他们提供,武松曾经去知县处告状,说自己的嫂子和当地一个复姓西门的暴发户偷情,害死了自己的哥哥,结果那个知县没理睬他,所以他动手把奸夫淫妇都杀了,这才被刻了金印发配。”
“清河县那边说,这个武松从小就是个酒鬼,每次吃醉了,就和人相打,常吃官司,县衙里到处是他以往打人官司的记录,每次都是他的哥哥,好像是叫个武大啥的,来随衙听候,把他领回家去。”
“本月十五日,武松被押见知府,招认说自己见张都监家里很多银酒器皿,见财起意,至夜乘势偷窃。”

朱仝连连点头:“还有没有?没有的话,大家接下来讨论一下,武松现在是在孟州,还是流窜到外地了?”

“我倾向于还在孟州。他不是从角门那条路逃走的么,从那里一路到城门口,我们都走访过了,深夜时大多数人都睡了,但也有一些人家醒着,他们都没有看到过武松,连奇怪的脚步声,奇怪的人影儿,都没听过见过。难道武松会飞檐走壁么?”
“城门守夜的我们也问了,都没有见到过可疑的。”
“难说,有可能他没有往那个方向的城门逃,故意迂回障眼法呢。”
“我也倾向于还在城内。武松这个人,很小就死了父母,和他哥哥相依为命,他哥哥就在阳谷县和清河县两个地方活动过,一辈子都没去过别地,这就导致他的生活轨迹也只能在这一圈,而且视兄如父,这种人一般都比较恋家怀乡,也没有任何外地亲戚关系。现在通缉范围也渐渐扩大了,他在外头那些生地方,反而很难藏起来,没人包庇他。”
“我估计他是走了,因为我们在清河县调查时,得知武松曾经和当地机密相争,一拳把人打得半死,他就逃了,直到一年后才出现在阳谷县。这一年里他去哪儿了?肯定在外地有关系。他有潜逃投奔的对象。”

朱仝道:“那好,现在集中调查:武松曾经畏罪潜逃,是逃到哪儿了?现在是不是也藏在那里?包庇他的人是谁?这个人一定要找到,叫来问话。”

 

(二)

朱仝雷横从鸳鸯楼下来,望前堂来,来到县衙前厅。廊下布满了公人,见到朱雷都抬头见礼。左手边的耳房就是当时武松住的地方。朱雷打着灯笼走进去。

接着,公人将一个柳藤箱子端过来。里面都是些金银财帛缎匹,是武松在任期间得到的孝敬,若有人有公事来央浼他,给了酬劳,他就会存到这个箱子里。

一张大桌上,堆满了零碎的木块,有些是花瓣,有些已经能明显看出花朵的形状,只是还未雕刻完全。

雷横将木制花瓣放在手心里端详,笑道:“还真是有闲情逸致。”

在衙内人的叙述中,来自清河县的流亡者,打虎英雄武松,曾被发配,后又历经坎坷来到这间耳房,暂时居住过几个月。这间耳房只有他一个人。他在县衙里奔波数月,从来没有过朋友。没有人能够了解他。推开这间耳房,永远只能看见他在拿着心爱的小刀雕刻芙蓉花。

那把小刀是武松在进衙前就拥有的,哪怕是洗澡时也死守着,绝不让任何人触碰,也不接受任何别的武器来替代它,哪怕张都监已多次提出要给武松更昂贵更崭新的馈赠,他也会为了这把刀而拒绝。

就在中秋夜的宴席上,张都监执意要把养娘许配给他,他尝试着拒绝,却没能推脱掉,加之寄人篱下,又有伯乐之恩,他只能默认这桩婚事。那天晚上,他只顾喝酒,始终没有说话。

散席回去后,他把自己锁在这间耳房里,门窗不留任何缝隙,点起灯芯,就着扑朔的火光制作木雕的小芙蓉。做得好看就放进盒子,失败了就捏碎遗弃,继续专注于下一朵的刻画。周而复始,废寝忘食,持续了一天一夜。起初,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以手工制品来取悦未婚妻,直至发现他把花都锁在特制的红盒子里,不许任何人翻看。

耳房里还找到了几套武松穿过的衣裳,可以以此准确并具体地勾勒出武松的体型。家具简陋廉价,但都收拾得整洁宽敞。墙上挂着一些枪棒兵器。

雷横在床头边发现了他们说的那个绛红色的盒子,锁得死死的,只能暴力打开。伴随着一声锤响,木雕的芙蓉花散落一地。老实说,若是以售卖手艺品为标准,这些花朵的制作水平只能让武松去要饭。

而事实上,衙内的人也从未见过武松将这些制品付之他用。他用储蓄来保证吃穿用度,其馀时间都在这个耳房里,用心爱的小刀安心打造木芙蓉,以便消磨枯燥的岁月。

有人曾问他:“武都头,你要做那玩意儿做到几时啊?”
他低头制作木花,绝不移开目光,用平静的语气回答说:“直到终老。”

留下几个公人守候现场后,朱雷二人下楼去,准备到灶房里弄点夜宵,毕竟连续熬夜少食,神仙来了也撑不住。

枯槁之间,冬风骤起。寒气像是浇铸在身上的斗篷,割刺着皮肤。雷横耸了耸衣裳:“就快下雪了。”“或许吧。”

两人端着面,坐在外面的阶梯上。

“我猜测是蒋门神让张团练帮忙报仇,记恨着快活林的事,结果没有得手,反而自食恶果。”
“我的思路也差不多,但正常而言,他不至于下此狠手。第一次争夺地盘,他只是把蒋门神殴打了一顿,事后还宴请众人,可见行事风格。而第二次的反击,却升级为了满门抄斩,尽情屠杀,这之间一定还发生过什么,导致了武松的变质。”
“这期间不是发生了武松盗窃案么,他承认了见财起意。”
“我怀疑是栽赃陷害。”
“确实,谁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违和,那就是张都监他们买通知府咯?”
“唔,又是一桩不能得罪人的案子,估计查深了又要被上面的人叫停……”
“是啊。”

两人再没说话,只是嗦面吃酒,仰望冬月。下雨了。这夜患了重病,显得肤色暗沉。频繁的雨点仿佛而疯癫的脉搏。远方山冈的峭岩上吹来寒风,正呢喃着发高烧时的谵妄。而这一轮鼓鼓囊囊的月亮,就像一颗悸跳的心脏。偏偏这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家。

正吃得尽兴时,忽然自前厅处传来呐喊:“朱都头,雷都头!”紧接着就是一阵痛苦的尖叫和混乱的冲撞声。

两人瞬间酒醒了,浑身爬满了疖子大小的疙瘩,握刀奔向前厅。只见地上七七八八躺着伤重的公人,窗口边有一个高大的黑影。还未等他们看清楚,黑影便迅速跳窗离开。

雷横大叫一声:“哪里跑!”飞也似的追了出去。朱仝留下来顾看伤者,叫来其他人帮忙送去急救。

“朱都头……”其中一个公人奄奄一息地说道,“一定是武松,一定是。”

朱仝咬着牙说:“我知道。”

黑影身手敏捷,从角门处溜出衙内,黑夜中,只能看见一点反光在飞窜。而雷横向来以速度和飞跃地形著称,人称插翅虎,自然不遑多让。两人在空阔的街道上驰骋,雷横很快追赶上来,就势抓住对方衣背,望前一扑,一齐扑撞在地,滚动了几圈。

顶着后脑勺碰撞的疼痛与眩晕,雷横试图压制住对方。月光照亮了这个男人的脸,雷横惊奇地发现,对方额头上戴着金戒箍,浓密的头发披散开,脸上两道金印,脖子上挂着一串人顶骨数珠,数珠之间串着一朵木头雕成的小芙蓉。同时,他的右手死死攥着一副画卷。

只是一个愣神,雷横就感到自己被他翻身掀倒在地。雷横挺手中朴刀,再次扑去,却不过几回合,右臂就被划了一刀,深可见骨。

“该死!”雷横喊了一声。

他扶着颤抖的右臂,再次追上去时,武松早已经飞踏上女墙,跳出了城门,消失在了雨幕中。

就这样,雷横在滂沱大雨中亦步亦趋地回到了衙内,血拖了一地。

朱仝才处理完其他公人的抢救,一回来便看到他这副虚弱的模样,恨得脱口而出:“武松根本不是英雄好汉,他是下手狠毒的魔主!”而雷横已经没有了力气接话。

将雷横也送去治疗后,朱仝感到自己精神焕发,尽管已经两天没有休息,他也不在乎,立刻回去侦查。

据之前的伤者讲述,他们正在耳房附近巡逻,已经换了几次岗,未发现任何异常。大约在朱仝雷横下去灶房后不久,有一个公人被不知从何窜出的武松一刀割喉,当时谁也没注意到,直到另一个公人巡逻至此才发现尸体。此人立刻大叫朱仝与雷横,并冲入耳房,接着就是武松跳窗入内,击倒在场所有人,在床头附近搜寻着什么,隐约听到类似柜子打开的声音,之后便跳窗逃走了。

朱仝想到,如果武松在短时间内搬弄家具,又挪动回来,显然时间是不够的,并且挪动的声音会很明显,公人不可能听到开柜的声音却无视了搬动。朱仝来到床头附近,打着灯笼仔细摸索,看到了一块空缺的墙面。里面有一个可以容纳盒子的小空间,木盒是打开的,里面却空空如也。

“为了这个盒子里的东西,”朱仝想,“他甚至能冒着死刑的危险回来。”

天亮后,朱仝马不停蹄去往沧州。

来到沧州古村中,过了石桥,果然能见绿柳荫中有一座大庄园,周边流淌着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荫中一面粉墙。庄客们看见朱仝的装束,都明白了七八分,却泰然自若,引他到庄里去见庄主。

就这样,朱仝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沧州小旋风柴进。朱仝见他龙眉凤目,人物轩昂,资质秀丽,慌忙施礼。柴进请他坐下,叫人来侍奉端茶,问他有何贵干。

朱仝便拿出通缉令:“我想询问曾在贵庄逃难的武松。”
柴进笑道:“小可平生专爱结识江湖上好汉,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先朝曾敕赐丹书铁券,但有好汉藏在我家的,从来无人敢搜查。”
朱仝只能赔笑:“小人也是出于职责,还望柴大官人谅解。”
“武松不在这里,就算他要再来,我也不会再接纳他。如若不信,只管搜查。”
“我只询问一些武松的事迹,请柴大官人配合。”

柴进思忖片刻,答应了朱仝。他本来就不太喜欢武松。据他所言,武松曾经自以为打死了人,慌忙来沧州投奔。武松是个性气刚猛的人,一旦吃醉了酒,就要出拳打人,因此众人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状,讲述他如何刻薄无礼,如何小性暴力。武松曾自辩说,他打的都是管顾不当,或者有意冒犯、排挤鄙视的那些人,他是为了维护自尊,但柴进并不放心上。

朱仝问道:“除了贵庄外,武松犯事后还有其他躲藏处吗?”
“他认识宋公明,两人是结拜兄弟,或许宋公明会接纳他,宋公明已经在半年前被取回去了,应该是回到郓城县了吧。”
“我知道了……他有无别的亲戚关系?”
“只听说过他有个亲哥哥,是个卖炊饼的,别的亲戚关系不曾听说。不过,他都和哥哥相依为命二十多年了,要是有个亲戚,也不至于这样吧。”
“说的也是。在投奔贵庄之前,武松一直生活在清河县吗?”

“这倒不是,”柴进笑了一声,“他曾经酒后失言,说自己五岁之前住在河北省一个大宅里。”
朱仝惊得放下酒碗:“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不是武大的亲弟弟?”
“哈哈,不是不是。他六岁左右没了父亲,在这之前,他的父亲给当地的一个大家做枪棒教头,给那里的主人家做亲随梯己,他们一家三个就住在那里的一间耳房。后来那个主人家被赵官家钦点去维扬地面到任了,他们才搬出来。”

离开柴庄后,朱仝一边抚摸着爱马,漫步于村间小道上,一边陷入了深思。

如果武松酒后吐露的是实话,那他也有可能是去南方投靠曾经的主人家了,既然父辈之间有过主仆之谊,彼此又是好聚好散,那么收留一个无依无靠的武松也是情理之举。对于钟鼎之家而言,多养个汉子干点杂活儿就像喝水一样简单。可是,线索到了这里,真的要顺着查下去吗?在山东和河北之间来回办案并不困难,可要是从山东跑去江南扬州,那案件的性质和成本可就大不一样了,更何况还可能遇到上头的阻拦。退一万步,即便没有任何阻碍条件,去了江南就真的能找到武松吗?逃往南方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而已。在大海捞针之后,如果一无所获,等待着他朱都头的会是更严重的后果。

真的要继续查下去吗?

朱仝再一次叩问内心,感到了迷茫。

 

(三)

 

关于武松案的后续,果然如朱仝所料,当他们触碰到张都监和知府关系这一层后,一切都不得不中断。新任知县很快到达了郓城,并单独召见了朱仝,将他升任为本县当牢节级,彻底与武松案划清界限,从此再没有去过孟州。而雷横在长达一个月的修养后重回岗位,迎接他的却只有孤独和茫然,以及一道禁止追查再武松的明令。

雷横倔强地想着,没有朱仝,我依旧能办案,至于其他阻碍,等遇到了再说。他比以往更加狂热甚至偏执地投入新的生活,新的阶段,新的任务,新的搭档,这有助于他遗忘事业受挫的苦闷,岁月空耗的无奈,思想的反复挣扎,以及那条右臂所遗留的创伤。寒冬过去,春夏又至,他好像真的完全忘记了。证据就是,他敢于重新打听武松的消息了。

六月闷热难耐,雷横在县令的差遣之下,去往东昌府公干,回来路上经过水泊梁山,朱贵热情款待了他,宋江晁盖和吴用也下山来迎接,将他请到大寨,与山上其他头领相见,置酒管待。

雷横暴饮暴食,直到天色完全暗下,由于头部隐隐作痛,他不得不离开聚义堂,去外面吹吹风。宋江说这是因为他负荷了,需要这几天在梁山好好歇息,他却执着地将这蜂蛰一般瘙动曲折且阵阵来袭的头痛归咎于梁山酿酒技术的火候欠缺。

雷横倚着栏杆,感受着沉闷的夜风,忽然听见宋江的脚步声。在确认了周围无人后,宋江塞给了他一包金子,对他笑道:“听说你和朱仝兄弟一直在追查武家兄弟的下落。”雷横会意,也笑了一声:“哪有,小弟一向很欣赏武松。”说罢,将金子接过,揣在怀中。

宋江点头道:“雷兄义薄云天,又与众兄弟意气相投,何不上山入伙,同享快乐?”
“老母年高,不能相从。待小弟送母终年之后,定来上山入伙。”
“朱仝兄弟情况如何?”
“他在做郓城县的当牢节级,武松的案子早就不归他负责了。”
“朱仝兄弟恪守职责,令人佩服,”宋江说着,又递过来一包金子,“虽然没能抓捕到武松兄弟,却也有苦劳。”

雷横平静且熟练地接过金子,顺口问道:“那武松现在过得怎么样?”
“听说他最近在二龙山落草了,若要抓捕归案,需调动军队去攻打二龙山。”
“恁地,他倒能逍遥自在了。”
“谁又不是为了一世自在?多少好汉宁愿为此赴死。”
“我不自在啊。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觉得快乐过。我只是混日子。”
“雷横兄弟……”
“日后加入梁山,也只是换个地方混日子。同样是混日子,官场还不如梁山呢。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快乐,也不知道生活的意义。反正大多数人活个四五十多岁就死了,我想快点投胎,去过另一种生活。”
“你醉了。”
“那就再来一杯吧。”
“这一杯敬你雷横兄弟。”
“敬武松。”
“为什么?”
雷横颠了颠那两包金子:“他是财神。”
宋江也笑了:“好,敬武松。”

一杯下肚,蜂蛰一般的头痛再度涌现,他不得不捏着额头说话:“这段时间,县内县外都找遍了,就是抓不到武松。哥哥,你知道吗?几个月前,武松曾经为了一张画卷而回到衙里,我都看到了,当时月光很亮,他的手里抓着一卷画,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这就是他决定回到案发现场的意义,多么匪夷所思……天亮后我们去勘察,发现廊下耳房那边的植被有一大片被压死了,也就是说,武松至少在那里趴伏了两个时辰以上。他就一直潜伏在黑夜中,等待着机会……换岗了好几回,也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多么恐怖的作战素质,这样万里挑一的人才,不,应该说是天神下凡一般的人才,居然也要沦落到这般田地?在追捕武松的过程中,我对生活和事业反而越来越迷茫,越来越空虚。”

“宋江和武松兄弟虽是至交,却也对他了解甚少。他的话不多,也不爱热闹,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雷横从衣兜里取出一朵香木雕成的芙蓉花,递了过去。花朵很小,做工也很简朴。“哥哥认得这个吗?”
宋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这个呀,在武兄那里见过好几回。”
“我怀疑这个物品背后有一段往事,对武松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这还真没想到,我以为只是爱好而已。”
“不,做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嗜好这么简单。相信我,哥哥,我虽然比较灵活,或者说有时候比较爱财,但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都头,什么案子案犯没有见识过,有直觉的。”
“你是说和小刀的来源有关系吗?他总是用那把刀……”
“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吧?”
“他经常用小刀做这种木刻的花,制作的时候专心致志,不会搭理任何人。”
“我曾经猜测他是为了怀念死去的亲哥哥,但稍加推敲后就知道不可能了。”
“他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一年,做了很多这种饰品,那时候他的兄弟还安然无恙。鸳鸯楼事件后,我也遇见过他,脖子上还挂着一朵。”

“他过去是不是在一个大户人家住过?听说是父亲给主人做亲随。”
“确实提到过,他的父亲因武艺高强被达官贵族相中,在府里做个枪棒教头和亲随梯己。那时年仅四岁的他也在府里顽耍,主人家怜他年幼,也不责怪。他经常在酒后提起那段时光。”
“后来搬走了吗?”
“那户人家被圣上钦点去别省到任,只能走了。”
“看来是真的大有背景了。”
“听说祖上袭过列侯,封袭四世,钟鼎之家,世代书香之族,主人家是科举出生,前科的探花,嫡妻是国公府的贵千金。”
“这户人家姓什么?”
“姓林。”
“是因为由奢入俭难,所以一直走不出去吗?”
“此言差矣,武松兄弟可不是那等人,何况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是了,我也觉得钱财之类对武松而言不值一提。二十年毫无瓜葛,却还牢记于心,时刻带着那把刀……不过,四岁真的记事了吗?”
“武兄记得很清楚,并且特地提到过一个人。”
“送刀的林老爷?”
“不是,那把刀是林老爷的孩子送给他的。他还说过,那个孩子给他画过像。书香大家出身,从小就得学习琴棋书画嘛。”

雷横眉头一皱,一个堪称荒诞的猜想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

思忖一会儿后,他不禁问道:“那个孩子是少爷还是千金?”

“只说是小时候的玩伴,比他小半岁左右,是男是女不得而知。”
“二十多年了……”
“唔,”宋江也打了个酒嗝,“那个年纪的交情,是无关阶级,无关贫富,甚至无关美丑的,所以才显得格外珍贵吧。再长大些,尤其是过了七岁后,林家就不可能让他和府里的公子千金接触了。一旦长大,所有事情都会变味。或者说,会暴露出本来的气味。”
“原来公明哥哥也会说这种话。”
“你们无所不能的公明哥哥,也只是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雷横又低头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公明哥哥,你知道我在县衙这么多年,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案子吗?不是私放晁盖,也不是抓捕武松,而是那些平民高攀千金的案子,每年都会处理十几次不止。”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宋江当真不知。”
“当然不知道了,这类案子从来都是秘密处置的,凡是涉及到妇女名节的案子,绝不公开审理。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想走捷径暴富的人,有的落草打劫,有的企图贿赂,有的贪图暴利,还有的想从名门千金入手。他们会声称自己和小姐情深义重,山盟海誓,两厢情愿,甚至说早已和小姐有了夫妻之实,并拿出闺房之物作为证据。幸运的呢,能被小姐家告上公堂,遭到惩戒,倒霉的,连被审理的福气也没有,早就失踪了。”
“你是说……”
“有一个案子,就发生在咱们郓城县,一个书生说小姐自愿要与他私奔的,可当他拿着小姐的镯子找上门时,小姐的父母却说这是家猪身上的配饰。书生不信,到后堂一看,果然家养猪的蹄子上挂着同样的镯子。事情传开后,书生成为了全县的笑话,大家都说他睡了一只母猪,还妄想攀附人家正儿八经的千金。”
“看来,以为破坏小姐清白名声就能攀附上位,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多为穷酸书生的意淫,达官贵族们有的是办法对付啊。”

“呵呵,这么说吧……公明哥哥,你养过狗吗?养个一两年,哪怕是狗也得养出感情了,但如果你的女儿被咬了一口,留下疤痕,你是会包庇喜欢的狗,并把女儿嫁给它,还是会把这条狗解决掉?千金可是珍贵的联姻资源,是必须为了利益链内部消化循环而献出去的祭品,辛辛苦苦养十五年,就是为了能有效联姻,怎么可能便宜狗呢?识相的,就该趁打狗棒落下前赶紧跑路,这世上没有比阶级和物种更远的距离。”

说罢,雷横又放下了酒碗:“你看我,吃酒太多,话也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从武松联想到这上面,可能真的醉了吧。”
“嗯。”
“你说,二十年过去了,武松还有可能找到那个儿时玩伴吗?”
“早就结婚成家了吧。”
“也对。”
“说不定还生了一儿半女。”
“哥哥,您能为情而死吗?”
“说甚么话!好汉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况且又不一定是父母匹配的妻室,若是犯了溜骨髓,好生惹人耻笑。”
“大哥不必这样偏激,知遇之恩也是情,亲情友情都是情,就好比大哥曾给过我救命钱,那我就愿意为了那点钱而卖命。”
“既然如此,宋江也必定能为弟兄们出生入死。”
“果然。您能为一种理念而死,在您看来,如果不把这份理念贯彻到底,就不能算好汉,及时雨的名声就会崩塌,所以哪怕彼此之间没有情分,也要把体面贯彻到底。而我呢,在这几个月间,已经渐渐厌倦了为理念而活。我曾对英雄好汉俯首帖耳,现在却开始不相信英雄主义。我现在想的是,人应当为情而活,为情而死。”
“人不是一种理念,兄弟。”

 

(四)

 

七月的第一天,雷横收拾细软包裹,带着母亲星夜自投梁山入伙。十五天之后的盂兰盆大斋之日,朱仝也半推半就地上了山。直到半个月前,他们还是或多或少承担着抓捕武松之责的都头,现在就已经成为武松的同类了。可以说武松案是他们都头生涯的绝唱,也是注定不会有结局交代的一桩案子。

再一次,依然是冬寒十月,武松所在的二龙山并入梁山泊,朱仝和雷横在聚义堂上迎接他。

“刚刚好,又是这个季节,”雷横说,“希望你还记得我。”
武松非常冷漠:“不记得了。”

行者武松在二龙山盘踞数月,对抗过十二次慕容知府所领的官军攻打,每一次都无伤而胜,他制作了整整十七盒木芙蓉,脖子上佩戴的那朵也换新了,且涂上了绛红色的颜料。显然他已经熟能生巧,如今所雕刻出来的水准已非往昔能比,以至于大多数人都能一眼注意到这朵盛开在一百零八颗人头骨之间的娇红姑娘。

他一上山便成为了第三把交椅,可他始终特立独行,除了极个别以外,从不和山上任何人交流。即便是与鲁智深相处,他也罕言寡语,尽力避免对私生活的讨论。二龙山颇有规模,多次击退知府的光辉战绩也让这座山寨富甲一方,可他每次都会拒绝过多的金银珠宝,只求温饱即可,然后便一直披着那件皂黑直裰,佩戴着那把小刀,保持着苦行僧的模样,在自己的禅房里以制作木刻芙蓉为生。来自慕容知府的枪炮从未近过他身,他全身上下唯一的伤,就是在刻花时偶尔划到手指上的那些细腻短浅的刀痕。

至于那把小刀,用鲁智深的话来说就是:“只有三岁小孩才会玩这个。不能割开皮肉的武器要它何用。”

朱仝雷横都看到了,确实如此,与其说是小刀,不如说是一把有柄把的刀片,它能发挥作用,完全是拜武松天生神力和格外爱护保养所赐。

小刀救过他无数次。当他在清河县时,因哥哥武大常被县里人欺负,所以他不得不变得暴戾蛮横,唯有让武松这个名字令人闻风丧胆,他们兄弟俩才能好好活下去。在这期间,小刀在他打架斗殴时立下汗马功劳,无数次帮他在被霸凌欺压的场合中夺得属于底层百姓的尊严。在人生中最光荣的打虎时刻,他也曾尝试拔刀,但最终还是选择深藏起这把娇嫩幼稚的刀片,唯恐它被老虎的筋骨所戕害,早早地低下那玫瑰色的高雅的头颅。飞云浦上,他劈头揪住蒋门神的徒弟,毫不犹豫地将小刀刺入对方的脖子上的大动脉。几声哽噎咕哝后,便是长久的沉默。飞云浦的水济济荡荡地响着。板桥是冰冷的。

“那天晚上,你也是用这把小刀刺伤我的吗?”雷横试探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回去?要是落网了,毫无疑问是死刑。”
武松看了他一眼:“我说过的,我不记得了。”

这段对话发生在夜打曾头市的前一天。

宋江已经分调了五路军马,让鲁智深和武松带领着孔明、孔亮和三千兵马,去攻打曾头市的正东大寨。为了保持作战状态,过了今夜,将士们便不得再饮酒,所以武松像个八辈子没吃饱过的饿死鬼投胎一样豪饮,然后醉倒在梁山上的白桦林中,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什么梦话。

夕阳时分,被秀山丽水包围的梁山泊净是没有蒸完的露水与不散的暮霭,就连针叶的向阳面都没有沾上尘埃。很快残月自天边升起,仿佛一只巨大的廉价耳环,停泊在明暗不定的山嶂之间。小白桦如同繁星一般照耀着池塘。此时此刻,云和微风都在低语。山寨房舍鳞次栉比,好似一串幽暗的梦。

“如果落网了,”当雷横好心去扶他时,他突然开口说,“请让我和这把小刀永远在一起。”

自从夜打曾头市的行动开始,武松和鲁智深便捷报频传,东面大寨无人能阻挡他们。但曾头市的人也颇有血性,他们在武松愈加紧迫的攻打下反而变得热血沸腾,时刻准备着为无望的战争献出生命。

纷飞的炮弹和箭矢把房寨打出无数颗大窟窿和雀斑似的小坑,路边野草梗茎上的露水都在颤抖,地面震动,仿佛云端里有一群大象正在跳踢踏舞。就这样,成千上万的步兵在细微的雨幕中为了模糊的理想集体去死。

在纷乱的兵马交戈中,武松将对面上将连人带马掀下来,正要一刀搠死,对方却选择了肉搏反抗,两人就势在地面滚动。战场又湿又滑,血和雨都在肮脏的地面上流动,就像浑浊的酒渍在桌上漫延。他不再给予机会,掏出那把心爱的小刀。

夕阳瑰丽,金光璀璨。刀片上反射着橘红色的光芒。

武松将其刺穿敌人的右眼,随后对着大动脉处连捅九刀,鲜血顿时飚飞如柱,如同汽水一般喷薄不止。看着敌人瘫在血泊中,像误食了耗子药的狗一般抽搐发癫,表情由邪教徒一般的狂热到麻木,再到黯淡,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虚无。他转过身离开,没有回头。

大战得胜,世界也安静了。

地上密密麻麻地躺着尸体,像是白棋树的树枝上长满了多孔菌子。当皓月高升,寒夜降临,借着月光和灯笼在战场上翻寻,就只看到硬如砖块的胭脂色的疙瘩。

武松牵着马,跟随队伍回到梁山大寨,虽然是凯旋,他的脸上却始终没有笑容。

月色寒如春汛茫如烟。远处传来似人似马又似车的嗒嗒声。夜虫飞过,翅膀绽放着青提子似的光芒。从一百码远的地方传来狗的吠叫。一阵带有梅香的寒气扑来,又勾起苦行僧内心深处的忧伤。

他又在抚摸数珠串上的那朵红花,情不自禁地笑了:“好怀念啊。”
旁边的雷横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感到很稀罕,连忙搭话说:“说什么怀念,你才多少岁?”
武松似乎并不领情这个玩笑,瞬间拉下脸色,没有再说话了。
雷横又看了他一眼:“我们算是朋友么?”
朱仝把雷横拉过来:“行了,问他干什么,他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各自有一两个朋友就够了,也别强求。”
“我就问问……”

这是武松最后一次听到雷横的声音。下一次听说雷横的消息时,他已经在对方腊战争的正面战场上牺牲了。

诏安成功后,宋江到忠义堂上鸣鼓聚众,传令道:“众弟兄在此!今日喜得朝廷招安,重见天日之面,早晚要去朝京,与国家出力,图个荫子封妻,共享太平之福。我一百八人,上应天星,生死一处。今者天子宽恩降诏,赦罪招安,大小众人,尽皆释其所犯。我等一百八人,早晚朝京面圣,莫负天子洪恩。”

又令萧让写了告示:“梁山泊义士宋江等,谨以大义,布告四方:昨因哨聚山林,多扰四方百姓,今日幸蒙天子宽仁厚德,特降诏敕,赦免本罪,招安归降,朝暮朝觐。无以酬谢,就本身买市十日。倘蒙不外,赍价前来,以一报答,并无虚谬。特此告知远近居民,勿疑辞避,惠然光临,不胜万幸!宣和四年三月日,梁山泊义士宋江等谨请。”

写毕告示,差人去附近州郡及四散村坊,尽行贴遍。发库内金珠、宝贝、彩段、绫罗、纱绢等项,分散各头领并军校人员。另选一分,为上国进奉。其馀堆集山寨,尽行招人买市十日,于三月初三日为始,至十三日终止。宰下牛羊,酝造酒醴,但到山寨里买市的人,尽以酒食管待,犒劳从人。

至期,四方居民,担囊负笈,雾集云屯,俱至山寨。宋江传令,以一举十,俱各欢喜,一连十日,每日如此。所有人都度过了醉生梦死一般的十日。

席间,众人趁着酒兴畅所欲言,都在为诏安而庆贺,用朱仝的话来说就是:“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了。”

“我想去上山前最爱的那个会馆吃饭,叫上一大桌,别管吃不吃得完,总之就图个享受。”“我想带着一大把钱去买衣服。”“我想回老家的杨树林看看,小时候我和朋友在那里挂了一个秋千,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鲁智深也迫不及待地说:“俺想回陕西看望一下老种经略相公。”

“你打算去江南找她吗?”朱仝看向武松,“圣上诏敕,我们已经被释放,再也不是上不得台面的土匪强人了。”
很显然,今天的武松也很有兴致,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迅速翻脸不认人,而是选择和朱仝碰杯,并回答说:“释放并不等于解放,我还在困在监狱里哩。”
“想什么呢,马上就要封官加爵了,难道还不配吗?”

“已经无所谓了,”他一边倒酒一边说,“都过去三十二年了。”

散席后,武松难得主动找朱仝搭话。他把朱仝拉到角落,警告道:“不要告诉任何人。”
“好兄弟,你放心,”他回答说,“我不是大嘴巴雷横。”

宣和五年,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雷横在德清县南门外战死,再也没有机会反驳朱仝的这句话。朱仝原本以为,他还可以和雷横再斗嘴几年的。那时候他正好被分配到与武松合作,一起攻打杭州东门寨的菜市、荐桥,因此无法掩护雷横。

呼延灼使人飞报战况,把雷横战死的事情说了。朱仝听完后,面无表情地说:战争无眼,没有人拥有风光大葬的特权,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梁山兄弟稀里糊涂地死了,雷横也并不特殊。

当日,宋江命令将活捉的敌军解赴斩首,以慰兄弟在天之灵。朱仝盯着敌人的人头落地,依然面无表情。之后宋江又叫杀牛宰马,宴劳三军。朱仝一个人在角落里买醉。

忽然一个酒碗被推过来,碗壁上的水垢像一座神秘岛屿的简图。朱仝抬头望去,惊讶地发现这个碗居然是被山寨公认的独行侠武松推来的。

“你是要与我碰杯吗?”他有些不确信地问。
“安慰你。”武松说。
“司行方坠水而死,卢先锋凯旋,又斩了敌将,今天是大喜之日,何来安慰一说啊?”
“总之,我敬你一杯吧。”

刹那间,仿佛有一只尖利的爪子抓住了朱仝的心。他慌忙转过脸去。看着他动作,武松关心地问他怎么了。而朱仝呢?他会回答这位冷淡独行侠的难得的询问吗?不……在战争中白了头发、上了年纪的男人,不仅仅在醉生梦死的时候流泪,在清醒时、静止时也会流泪。这时候最重要的是及时转过脸去,不要打乱军心,不要影响其他士兵的情绪,不要让弟兄们看到,在那粗糙的脸颊上,正怎样地滚动着一个执拗而伤心的男人的眼泪……

 

(五)

三日后的正午,云收雾敛,天朗气清,松树林里传出一阵喊将声。宋江领起军兵从里面杀出去,鲁智深也和武松一路杀来,正与郑彪交手。方腊军的包天师在马上,见武松使两口戒刀,步行直取郑彪,便勒马回头,要援助郑彪。只见包道乙向鞘中掣出玄天混元剑来,从空飞下,正砍中武松左臂。

难以言尽的剧痛附在他身上,吞噬着他的身心,他当即血晕倒了。

战争的枪炮还在耳边不断轰响着,可他的心已经一片静悄悄。

恍惚之间,似乎一切都回到了三十二年前,面前的战场转变成了温馨的花丛,没有了兵必血刃,没有了逃亡与潜伏。刺耳的战马嘶鸣声变成了儿童温柔的私语,死寂变成了鲜活,生命的消逝变成了童年的活跃,他又变成了过去那个会为了麻布外衣上的小污点而又哭又闹的小男孩。

五岁的他,看见花丛中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有一双露光点点的黑眼睛。暮色中,那个人回头一瞥的微笑,比什么都温馨……

放电。简直就是在对他放电。除了放电以外,他不知道还能找出哪个贴切的词来描述。年幼的他尝试沿着河流奔跑,脉搏鼓动得越来越快,呼吸频率也越来越急促。他在心中默念着那个人的小名儿。他一边奔跑,一边念着。不厌其烦地念着……

当他快跑到终点时,摇摇晃晃地停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坐在雕梁画栋的大厅里,和其他华冠丽服的人挨着坐。她的背影亮得晃眼。他忽然就瞪大了眼睛,伸出了双手,试图把整个身体都粘在那扇茜纱窗上。风雅王孙们坐在里面说说笑笑,捧着小火炉,屋内还点着好多蜡油滚滚的红烛,似乎小武松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就在大厅外面站着,冷得颤抖,眼睛里流溢着无限丰富、无限动人的情感,仿佛下一秒就要哭了。但他暂时没有,只是直勾勾地凝视着里面。里面的人似乎是讲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纷纷拍手大笑,夸张地前仰后合,拥抱在一起。当他们笑的时候,武松还一个人站在风雪里。灯火太亮了,他甚至觉得眼睛都难受了起来。他开始恍惚了。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个看似近在咫尺的女孩令他感到头晕目眩,幻觉迭起。他流泪了。被泪花浸润的视野中,代表着她的是几点绛红色,红得不可思议。

此时,天空的黝黑,落雪的浅白,灯光的暖黄,女孩的娇红,都在武松的眼中混淆在了一块儿,互相浸染。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张花哨的颜料布,只有她还独自闪耀着,仿佛映在他双眼中的一串星斗。星斗。唯一的星斗。以后也永远都会是唯一的星斗。在此时这个寒伧阴暗的凌晨中孤零零地闪亮着,永久不息的星斗。只需要眨一下双眼,就会瞬间消失的星斗。令他留恋不已,也令他灰心丧气的星斗。

当目光落到这串星斗上的那一刻,武松便知道了,这个曾在花丛间为他回头一笑的女孩,就是自己这辈子最漫长的等候,最深邃的绝望,最渴望的幸福。

渐渐的,他醒了过来。军校们正在将他扶回寨中急救将养,是鲁智深把他从战场上扛回来了。他看到自己左臂已折,正在空中摇摆晃动,将断未断。戒刀丢在了战场上,鲁智深情急之下只能顾到人,没有工夫为他捡东西。

但他还不是一无所有。小刀从来都被珍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他缓缓地低下了头。

三十多年了。
这三十年来,杀过很多人,抛弃过很多武器,却始终舍不得这把小刀。诚如鲁智深所说,不能割开皮肉的武器要它何用,但他就是无法丢弃。三十年来,它似乎一直累赘般地被他佩戴在身上,除了小打小闹和出其不意外,在正式战斗的场合中,没有发挥过任何作用。
这把小刀,就像他遇到过的许多人一样,还没来得及体验当下的时代,还没来得及实现个体的意义,还没来得及见证生命中电光火石的瞬间,就迅速被筛下去,只能藏在摆设似的角落。在这有限的历史长河间,究竟有多少人如同这把小刀一般?
然而,究竟是不是累赘,究竟有没有起到作用?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断言。

武松用右手掏出小刀,把左臂彻底割断。完成了这个任务后,这把小刀明显已经变钝,彻底砍缺了。

他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安心地沉入黑暗。

护送的军校们和负责包扎的医护看着他,纷纷感叹:“这副模样,还是不要勉强回战场了。”“就把武头领寄留杭州看视吗?”“现在杭州城内瘟疫盛行,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可能熬不过去。”“还是把他送回去吧。”“是啊,武头领戎马一生,如今已成残废,谁看了都不忍心,该回去安享了吧……”

正在众人议论时,武松忽然伸出右臂,抓住了医护的手,倒把众人吓了一跳。

武松慢吞吞地说:“回去?不,我不回去……”

他们本以为武松是在回答方才的议论,但很快便发现,武松的眼睛涣散空洞,意识模糊,声音飘忽,很显然,他现在的所有言行都是无意识的。他始终凝视着天花板上的一点,对着虚空说话,似乎是产生了幻觉。

“能回去哪里,回清河县吗?你怎么能让我回到那种地方……回到那座、那座……曾经死了父亲,死了母亲,又死了哥哥的老宅……你也早就搬走了……到处都没有我的家,自从你走后,我就一直在流浪……我就像野狗,没有固定的家,我的生活就是逃亡,落草,漂泊,战争,但如果我流浪归来,能够再看到一次你的笑容,那么,一切的遭遇都值得……”

就此,武松告别了所有正面战场。

宣和五年八月,大败方腊,克复江南州县已了,梁山各处招抚,护境安民。八月十五日,鲁智深圆寂。

宋江来看视武松,虽然不死,已成废人。

武松对宋江说道:“小弟今已残疾,不愿赴京朝觐,尽将身边金银赏赐,都纳此六和寺中公用,余生在此出家。哥哥造册,休写小弟进京。”
宋江见说:“任从你心。”

告别武松后,宋江等二十七人,来到正阳门下,齐齐下马入朝。宋江进上表文一通,表曰:
“平南都总管正先锋使臣宋江等谨上表:伏念臣江等,愚拙庸才,孤陋俗吏,往犯无涯之罪,幸蒙莫大之恩,高天厚地岂能酬,粉骨碎身何足报!股肱竭力,离水泊以除邪;兄弟同心,登五台而发愿。全忠秉义,护国保民。幽州城鏖战辽兵,清溪洞力擒方腊。虽则微功上达,奈缘良将下沉。臣江日夕怀忧,旦暮悲怆。伏望天恩,俯赐圣鉴,使已殁者皆蒙恩泽,见在生者得庇洪休。臣江乞归田野,愿作农民。实陛下仁育之赐,遂微臣退休之心。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臣江等不胜战悚之至!谨录存殁人数,随表上进以闻……宣和五年九月日,先锋使臣宋江、副先锋臣卢俊义等谨上表……”

上皇览表,嗟叹不已,随降圣旨,将这已殁于王事者,正将偏将,各授名爵。正将封为忠武郎,偏将封为义节郎。如有子孙者,就令赴京,照名承袭官爵;如无子孙者,敕赐立庙,所在享祭。当日,宋江等各各谢恩已了,天子命设太平筵宴,庆贺功臣。文武百官,九卿四相,同登御宴。

朱仝被授了保定府都统制,宴席散后,很快去到任。到任之后,惜军爱民,百姓敬之如父母,军校仰之若神明,讼庭肃然,六事俱备,人心既服,军民钦敬。

一年后,朱仝因在保定府管军有功,被提拔去随刘光世对抗金兵,保家卫国,反抗侵略,一直做到了太平军节度使。

他在对金兵的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腹部被刺穿,倒在了瓦砾场里。千疮百孔的积雪横卧在他身上,寒香拂鼻。他尝试着挣扎,呼吸却越来越痛苦,每秒都经历着失血的折磨。

他无意识地呼唤着老友们的名字,像正在碎碎念的小孩子:雷横,宋江,武松,董平,邹渊、邹润……却很快被簌簌雪声盖过,除了短暂吹乱了几点雪花翻舞的节奏外,没有任何作用。耳边隐约划过冬风短促的唿哨。他失去了意识,听不见任何战场上的声音了。

朱仝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却和当年的武松一样,成了不能再战斗的废人,只能告别正面战场,寻个安度晚年的去处。

朱仝在北方修养了几年,终于能正常活动。圣上心生不忍,给了他一个挂名闲官。换作十年前,朱仝肯定对这个安排掀桌而起:“我要有实权!我要好好做官!狗皇帝,你是在侮辱我!你等着,我这就回梁山准备造反,下个月就来攻城!”而现在的朱仝,只想长叹一口气:“太好了,终于能偷懒了。”

朱仝在任上游山玩水,与民同乐,用储蓄救济当地贫民,直到年逾七十致事,告老还乡。

他回到了郓城县。当年他在和雷横在这里私放晁盖和宋江,从此开启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在梁山的那几年岁月,用波澜壮阔来形容或许有点夸张,但他确实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了,做过高官,享受过风雅,凯旋无数次,军功赫赫,在对抗金兵期间见识过无数风风雨雨,可还是想念梁山泊。

郓城县以前住着宋江,宋清,宋太公,他经常来宋家庄打招呼,现在都不见了。
曾经和雷横在这里一起做都头,一直是生死搭档。雷横已经死了四十多年了。
如今县衙里的官员一个都不熟悉,去到那边还会被警告生人勿近。
郓城县的口音经过几十年也有了变化,很多用语他还习惯说,年轻人却听不懂了。
来县里经营的歌妓还是需要先来参当地都头,以前雷横很喜欢看这个,蛮沉迷女色的,只是嘴硬不承认。
以前他不喜欢勾栏听曲,但现在上了年纪,听听小曲儿居然还不错。他时刻记着,不能犯当年雷横忘带钱的错误。
曾经自己住的地方已经拆了,这一带居住区都消失了,用来阔宽街道。
当年最喜欢的酒店不在了,他经常在这里和雷横一边吃酒一边谈论案件,偶尔也会遇到上街的宋江。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好怀念啊。”
虽然他感知到这种心情的年纪和当初的武松完全无法比,也不会再有雷横来搭话打趣,但这种对过去不理解的事物顿悟的感觉也不赖。

八十多岁时,他想去找过去的老友们叙叙旧,首先就想到了宋江。他还记得,当年宋江被任命为楚州安抚,因此来到楚州打听宋江的消息。

楚州在江苏省。

他没有找到宋江,倒是找到了宋清。据宋清说,宋江早在到任半年后就死了,就葬在当地的蓼儿洼。宋清承袭其名爵,又得赏钱十万贯,农田三千亩,一直在这里安心务农,后来娶妻生子,过得很悠闲淡泊。

朱仝去蓼儿洼看了,那里四面都是水港,其中有一座高山,秀丽磅礴,松柏森然,甚有风水,和梁山泊无异。虽然是个小去处,其内山峰环绕,龙虎踞盘,曲折峰峦,坡阶台砌,四围港汊,前后湖荡,俨然似水浒寨一般。

走近高山,果然山脚下有一座鲜花盛开的坟冢,墓碑上刻着字: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兵马都总管,及时雨宋江。
他猛地就跪了下来,像乡野村夫似的,拉着嗓子,嚎啕大哭。

离开了楚州,朱仝又在其他州县游览了一番,之后便前往杭州的六和寺,探望武松。

他带着游历江苏时获得的锦囊,使庄客前去通报。

寺内长老得知,引着首座出门来迎接。朱仝见礼道:“打扰长老了,朱某自知凡躯污秽,有污佛堂,但只望与故友一会,烦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将军曾镇守边境,立下汗马功劳,为国为民,戎马一生,何来污秽之说?这个事缘,容易容易。且请拜茶。”

只见行童托出茶来,长老唤武行者出来见朱仝。

看到武松的那一瞬间,朱仝顿时哈哈大笑。

他居然还披着那件皂黑直裰,戴着那串有木雕芙蓉花的数珠,佩着那把小刀,还是苦行僧的模样,保持了五十多年。唯一不同的是,小刀早就钝了,无法修复,武松再没有使用它,只是作为纪念物佩戴于身。

面对朱仝未曾见礼先大笑的举动,武行者也只是付之一笑:“别来无恙。”

年已八十的武松依然身躯壮实,一眼望去,除了一头黑发变得苍白,皮肤已明显满是皱纹外,其他的似乎改变不大。没有了左臂使他无法像以前那样习武,他的房间已经没有再摆放任何兵器把式,和当年朱仝勘察的耳房大不一样。

朱仝说:“当时还搜到了好多东西,你肯定是被突然抓起来的,都没来得及带走。”
“是吗?”武松回答,“都不记得了。”
“你特地为了一卷画回来,雷横都说了。”
“他还真的是大嘴巴。”
“别这样说呀,当时在办案,调查细节肯定都是要彼此交代的。”
“大嘴巴这个绰号是你给他取的,又不是我。”
朱仝笑了一声:“不是说都不记得了么?”
武松吃了瘪,不说话了。

房里还摆着几个绛红色的小盒子,朱仝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就觉得里面肯定满是小芙蓉。打开一看,果不其然。

“一只手雕刻并不方便吧。”
“还好,习惯了就行。”
“这么多年,没有尝试过去找她吗?你早就自由了啊……”
“胡说八道什么?”武松看了他一眼,“她早就该成亲了。我武松绝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去破坏他人的家庭。”
“也就是说,你再也没见过她了。”
“嗯。”
“实不相瞒……我在来六和寺之前看见她了……”

武松的眼里闪过惊讶,随后抬头哈哈大笑:“我是老了,却还没有蠢到能被这种话术骗到的地步!”朱仝看着他那略显癫狂的笑容:“我没有骗你,难道我会欺骗老友么?为了看望你,我从金国的边境一路南下……”武松便止了笑,只是他的神情依然带着看好戏一般的敷衍,摇头道:“那好,我所了解的你也不是一个满嘴胡言的人,但是你不可能看见她,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谁,更不知道她的长相。”

朱仝拿出了携带的香囊。这个香囊十分精巧,一看便知费了许多工夫。

武松本来没有正眼看,可当朱仝将香囊递交到手中时,他忽然从椅子上弹起,握住香囊的手不断颤抖。那双因眼皮脂肪流失而变小的衰老的眼睛里,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触动的感情。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的嘴唇一直在打颤,“八十年前,我也见到过这个,简直是一模一样……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朱仝面露微笑:“瞧,你总是说不记得了,我就知道,其实什么都记得,当年如此,现在也如此。”

“可是……”武松欲言又止,满腹心事,却始终说不出来一句。

支吾了半天后,他渐渐冷静了下来,重新坐了回去,摇了摇头,释然一笑:“我真是没想到……原来她这么长寿吗?也好,那我就放心了。”

“不是的……很抱歉,我看到的她非常年轻,只有十七岁。”

武松以老年人不常见,且得道高僧不该有的焦躁喝道:“不可能!”

“在来这里之前,我先到江苏楚州去寻宋江哥哥,在那里见到了宋清。告别了宋清后,我在江苏地面游览了一圈,在姑苏城外看到了一座寒山古寺。当我去烧香时,看到了一座年轻小姐的雕像。那里是香火最旺的,一眼就能看见。
当我走近去看小姐时,登时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是泥雕木塑的,却宛如活的一般,一切都是那么灵动,那么鲜活,我甚至荒诞地想:这个姑娘,再过千万年,她的心也是不死的!
那是一个最美貌标致的小姐,极其俊美,极其温善,简直就是仙界才能有的人物,这世间所有的真善美都在她身上了,她只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我静静地看着她,不禁被她那双眼睛所吸引,那里似乎流露出无穷无尽的动人的感情。或许是人老了,一想到这样一个美好年轻的姑娘早早去世,我竟忍不住想流泪,便伸出手要触摸她……

寺庙的道士告诉我,这是几十年前当地一位林老爷的千金,名叫黛玉,自小聪明清秀,知书达理,老爷和太太爱如珍宝,可惜她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我跌足叹惜,又问道士后来怎么样。
道士告诉说,黛玉六岁时死了母亲,林老爷只能把她托付给金陵贾府,并与贾府有婚约之诺,不久便去世了。
黛玉小姐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被亲戚吞光嫁妆家产,又被夺走婚姻,最终十七岁泪尽而亡。贾府榨干了她最后的价值,将她草率地葬在了荒郊野岭。

小姐死后,香魂飘回了故地姑苏。有一天,寺庙的长老忽然梦见一个绝美的仙女,仙女说自己是西方灵河边的绛珠仙草,因受甘露之恩而修成绛珠仙子,故为报恩而下凡为人,化作黛玉。如今甘露之恩已偿,还望本寺起盖庙宇,建起祠堂,妆塑绛珠仙子神像,绛珠愿以毕生仙力,护得故乡姑苏的安宁,并静待天伤星归位。

长老醒后,根据梦中所见仙子的面貌,建立了这座神像。从此,绛珠仙子累累显灵,凡是百姓的真诚善愿,无有不应,护国保民,广受香火,年年享祭,岁岁朝参……

当我去添香火时,道士问我从哪里来。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许多说法。从对金战场下来,从山东郓城县来,或者说原本是保定府管军,退任来此?思考后,我还是想说,我是当年的梁山好汉,江湖人称美髯公朱仝。于是道士递给了我这个香囊:‘既然是梁山泊来客,那么这个香囊就是属于你的。愿绛珠仙子保佑你。’

锦囊里有一朵香木雕刻成的小花,寺庙里的僧道们都说,这是绛珠仙子的艳骨。

于是我坚定了来杭州的想法。我必须要见你,不得不见你。这个锦囊不是属于我的,是属于一个苦行僧的。”

武行者打开了锦囊,果然像朱仝所说的,里面有一朵娇红的木雕花,和他这几十年来不断尝试去复刻的那朵相差无几。

可以说,他早就已经到了接近这朵芙蓉本来模样的地步,只是随着这条去接近、去摸索的路越来越漫长,甚至长达八十年,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每次下手复刻时都没有自信,生怕是自己记错了。而现在,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会错的,就是这一朵,和那时候一模一样……”他尝试去抚摸,情不自禁地笑了:“好怀念啊。”

朱仝也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说什么怀念,你才多少岁?”
“不要再挖苦我了,好兄弟,我已经八十六岁了……”
“是吗?你不说,我都没有意识到。”

武松沉默地整理着盒子,把那些雕刻的花一朵又一朵地放回去,并且取下了脖子上的数珠,一起放回盒子。两行热泪从他那满是沟壑的苍老的脸颊上滚落。

“我最后的愿望,”他说,“就是和那把小刀永远在一起。”

夜晚,当年轻僧人照例来武行者的禅房为他焚香时,发现他静静地睡在禅床上,已经寿终正寝了。他面目安详,眉头舒展,就像是做了个美梦。

六和寺的人都来焚香拜礼,做了三天三夜的功果,诵经忏悔,然后迎出龛子,去六和塔后烧化武行者的遗体。下火完毕,收取骨殖。按照武行者的遗愿,将骨殖和小刀一起放入锦囊中,连同那朵来自姑苏的芙蓉艳骨一起,伴随着一抔佛门净土,葬入塔院。

朱仝帮忙整理他的遗物。当年圣上赏的金银财帛,武行者早已纳入六和寺,常住公用,因此没有任何私人财产,只留下皂直裰和戒箍,以及那些装纳木芙蓉的盒子。除此之外,在禅房里还整理出了一张画卷。

那一瞬间,朱仝便意识到,这就是为何那时武松会回到耳房。就像他之前下意识就觉得小盒子里肯定还是香木红花一样,这种直觉并不需要任何原因。

当年,为了这卷画,武松甚至能冒着死刑的危险回来。这就是他一直珍贵着的、不惜为此付出生命的、从未告诉任何人的爱。那时候,他肯定仔细考虑过了,如果没能顺利逃出张都监衙内,那么自己就会被押入死牢,游街示众,秋后问斩,可即便如此,他也选择了回来。他是怎样抱着必死的决心,在那个雨夜中潜伏了两个时辰?谁也无法得知。

朱仝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画。画上的男孩女孩都只有四五岁左右,笑得无忧无虑。

关于那个女孩,他不确定,但他看得出来,那个男孩,赫然是小时候的武松。

【完】

Chapter 28: 【24】黛玉嗔斥青面兽,众星推举木居士

Chapter Text

话说颜树德来投猿臂寨,当时演武厅上摆好,添些果品,欣赏歌舞。颜树德与众人商议道:“依我看,梁山泊只林冲最利害,况且少了公孙胜,正是进攻的好时机。”陈丽卿拍桌而起:“好!我们捉住梁山贼寇,去到官领赏,好诏安受封!”

那徐青娘却道:“梁山兵马充足,那吴用诡计多端,林冲不好对付,况且他们自占地为王,我们对梁山地理掌握不全,而如今冬深将近,气候有变,冒然行军,脱离我方山寨,必生祸端。天时地利人和都不佳,却不是攻打梁山的时辰。”

众人皆叹服,又派出细作,馀者皆在寨中整兵练武,等待时机。

且说那李逵,带着朱贵、李云、朱富,并朱富家眷,一齐回来梁山泊。走了几个时辰,走得肚饥,看看来到金沙滩附近,终于见得朱贵的酒店。原来这几日朱贵陪同李逵走后,宋江教侯健、石勇替代朱贵暂管酒店。只见侯健坐在柜身子里边,外头却立着个陌生大汉,正招揽卖酒。李逵便入去里面坐下,忙唤酒保打了五角酒,五斤肉,要朱富与李云一同来吃。

朱贵看了门口那汉几眼,拉着石勇到角落,悄声问道:“那人是谁?”石勇道:“前几日来投奔的一个汉子,曾在江湖上打家劫舍,要来上梁山入伙,想使我引见晁天王。因是这并非我的酒店,引荐本为朱兄之事,所以我权且教他在这里卖几日酒,正好也观察他。”

朱贵又问道:“此人姓甚名谁?”石勇道:“叫个杨腾蛟。我观察了他几日,倒没有甚么值得注意的。”朱贵心内想道:“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又说道:“既如此,今日李逵兄弟回寨,将他一齐带上。”

当下众人都至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朱贵向前,引李云、朱富、杨腾蛟拜见了晁、宋二头领,相见众好汉。宋江便教杀羊宰牛,做筵席庆贺。那喜鹊听闻是李逵归来,便收拾得比往日更齐整些。穆春见喜鹊干净俏丽,且穿着前日穆家送的缎子所裁制的衣裳,一肚子的气。

晁盖叫新来首领去左边上首坐定,那杨腾蛟坐在李云、朱富之下,正巧在穆春旁边,早望见这个姑娘,觉得竟绝倒猿臂寨众人,便拉着穆春问道:“那女子是何人?我看她穿得好生奇怪。”穆春道:“以前我们家一个婢子。”杨腾蛟道:“会跑解马否?可会唱战场上的曲儿么?”穆春道:“她不是唱曲的,也不是武妓。”杨腾蛟道:“看她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好生奇怪,还真像恁么一回事。”

穆春正要说话,抬眼瞥见杨志刚巧擦身而过,忙把头低下,缩着肩膀等他走远了,才道:“你这厮险些酿下大祸!纵便说些风话,也莫教杨志听去了。”杨腾蛟顺着望去,偷偷打谅了一回杨志,说道:“兄弟如何怕他?虽然是生得长大强壮些,可我也不比他差。”

穆春笑道:“不光是他,还有好几个,你可得记住了,一是水军头领阮家三个,二是那豹子头林冲,三是花荣,四是秦明,你若是要议论山上女子,可莫教他们听去,否则定要翻脸。”杨腾蛟冷笑道:“恁地,都是些护花使者了。”

穆春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注意这边,便道:“倒不是这般说。山上女子少,都是互相照拂的,纵便偶有口角,也迟早会和好的,你冲撞了一个,另外的都要恶你了。花将军的亲妹,名宝燕,她若是记恨你,或是因你戏说了别的女子而打抱不平,花将军岂会放过?你方才见到的那女子,以往是我们家的一个奴婢,如今已脱奴籍,与林教头的侄女交好,她是个直性人,有甚么便说甚么,只需去林姑娘那头告状,可就有你好受的了。”

杨腾蛟点头,又问道:“又与青面兽杨志何干?”

穆春摇手道:“说不得!这个更是奢遮!他着迷林姑娘,人尽皆知,有时连座次更高的头领都不放在眼里,只听那林姑娘的话。林姑娘说东,他不会往西,成日里就跟在后面,‘妹妹’‘妹妹’地叫。林姑娘喜欢的,他就喜欢,林姑娘不喜欢的,他立马拔刀相向。喜鹊与林姑娘交好,你方才那般说她,教杨志听见了,他必定厌你。”又掰着手指数道:“再有,林冲将她视如亲生,还有甚么晁头领、公明哥哥、吴学究、花荣、秦明、阮小七……你要是得罪了她,日后在山上怎的过活?”

杨腾蛟捏着拳头冷笑道:“原来如此!我却看不惯这类恶模样,男子汉大丈夫,却都围着一个妇人转,一个个的必是色鬼无疑了!”穆春道:“待你见到了林姑娘,就能理解了。”

杨腾蛟道:“那我倒要见见,她人呢?”穆春笑了一声:“你以为想见就能见的?林姑娘甚么都好,只是一身多病,现在秋末冬初,裹袄带袍的,出来被风一吹,还是倒了,山上的筵席,十次只来两三次。”杨腾蛟道:“那我不稀罕,不要就是了。”穆春一向是个单纯心直的人,听了这话,哈哈笑了两声,说道:“你好会放屁啊。”

杨腾蛟听罢,登时红了脸,心中勃然大怒,那把无明火烧上了焰摩天,心里道:“这厮竟敢这般嘲弄我,只可惜我重责在身,否则定当即砍了他,剁成九段!如今且暂时敷演着他。”于是勉强笑道:“兄弟,我不过说笑罢了。”

直至日晚,众人散席,相别去了。杨志来见林冲,欲找黛玉说几句话。待林冲点头允诺后,杨志便到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

杨志将白天的新事告诉了她,凡是因养病而错过的,事无巨细,都一一说出。又说道:“俺看那个姓杨的……”忽想到自己也姓杨,更是拉下脸色,冷笑道:“俺看那厮不正经,路过他时,听见他许多轻言薄语,分明一双贼眼盯着女人不放。”林黛玉忙问:“他都说了些什么?”杨志都说了。

黛玉不觉连腮带耳通红,微腮带怒,薄面含嗔,说道:“哪里来的臭男人,吃了几口酒,就拿姊妹比武妓戏子来取笑!”杨志见她发怒,登时转身道:“洒家去打他就是了。”黛玉忙拉住他:“你这个傻瓜,又要生出什么事来?”杨志道:“俺只是想替你出气。”黛玉撂着脸道:“你先别管我,这不打紧,不论别人如何说我,我都恕得,只是他如此侮辱我们的姊妹,却不能恕。”

杨志道:“别的俺都不懂,俺会拼上这条命保护你的。时常有人觊觎你,俺跟着你走,死守你的安危。”黛玉气笑了,说道:“我说天,你却答地。凡事你先护好自己,再护山寨,之后想一想我,不至于把我忘得干净,这就够了。”

杨志急得上前诉道:“除了你,别的都不重要,就连这山寨,也是为了你才投奔的。山寨善待你,俺就服气,山寨亏待你,俺就反了它。”黛玉止道:“你的这些话我都知道了,也都明白,只是不愿你亲热厚密过甚,于你于我都不好。”杨志泄了气,垂头道:“你是要为避嫌疑,开始嫌弃了。”

林黛玉见他如此失落,遂自悔未说明白,忙笑道:“你别苦恼,我原说错了,本不是那般用意,只是你未体贴出话里的意思来,我于理也不该说教你。”杨志道:“洒家只是想待在你的身边。”

黛玉道:“不说这些了,越说越偏题目了。天色已晚,你且歇息。”

杨志还不甘心,又妹妹长妹妹短地要诉衷肠,林黛玉嗔怒道:“好了!你闹了一夜,也足够了!”杨志方才确信她果真动怒,只能退出去了。

当时一轮残月,几点疏星,天懒云沉,夜路并不明朗。杨志闷闷不已,独自走着,心中烦恼了一回,又寻思了半日:“以前还算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今早已是无家可回,无国可信,又与林妹妹恩断义绝。天地之大,我却待走哪里去?不如就这梁山的山崖上寻个死处!”撩衣破布,望山下便要跳。

*

杨志却待望悬崖下跃身一跳,猛可忆起:“若是林妹妹出来看我,岂不伤心?”于是拽住了脚,退后几步,回身再看时,果然见林黛玉裹着几层厚衣裳,正四处环视。

杨志忙向前倾,张开双臂,佯装要跳。林黛玉远远见着,唬的慌了,忙忙飘着过来,咬牙说道:“你这……”却是气得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见他的脸上也有愧色,便叹了一口气,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又咬牙说道:“什么难关过不去,要拿生死来顽笑!”

杨志暗暗得意,乔作凄凉模样,哭诉道:“俺险些要死了,你都不安慰一下。”林黛玉便道:“你且往里站,立在崖边,教人看了心惊。”杨志道:“你先安慰一下,俺再动。”林黛玉又气又急,忙笑道:“那好罢,你别难过,都是我不对,一切都好说,你快过来。”

杨志扭着嘴,不情不愿地问道:“恁地容易?”便又往山崖边挪近一步。黛玉急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便是,我能办到的,都尽力依你,如此打哑谜,又要寻死,何苦来!”

杨志指着额头说道:“那你可以亲这里一下,我都听你言语。”

林黛玉听了,先是怔住,禁不住把脸红涨了,再恍然大悟,心下想道:“他若真要寻死,早就跳了,想我步伐不快,如何我出来找了一会儿,他还不动?原来是为了这般戏弄。也是关心则乱,我应该早察觉的。”于是一面拿手帕子擦拭泪痕,一面笑向他道:“倒不用这么麻烦,我有个更方便的法子,比这个还好些,保管好起来。”

杨志一听是个更好些的,也未多想,忙问道:“是甚么?”黛玉道:“只需用牛粪在那里敷一层,就好了。”说罢,连忙把身子歪过去,手握着嘴偷偷笑。杨志红涨了脸,情知理亏,也不好说什么的,哼了一声,慢慢走过去。

黛玉见他始终低着脸,便用指头轻轻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还听不听话了?”杨志又挨近前些,说道:“我一直很听话,你却那样对我。”

林黛玉道:“你多大了,还不知道道理,且别说我是否伤害了你,便是我真伤了,你也不必寻死觅活的,难道你这辈子只能围着我转了不成?倘或我死了呢?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教你那些兄弟朋友如何是好?难道你忘了重振杨家将威风的心愿了吗?”

杨志叫道:“哪来兄弟朋友?从没有过!”黛玉笑道:“似你这们一个好人,却没有个关系好的,我可不信,定是你自己未曾醒悟。难道二龙山上两位头领,不是好兄弟?”

杨志不听则罢,一听便怒。眼见着他撂下脸来,黛玉自悔说话不妥,便道:“也罢,君子和而不同,既然不同,就不强求。难道在二龙山之前那么些年,也没有个值得你珍惜的?”

杨志细想一想,倒真忆起了三个人来,只是不愿承认,仍说道:“没有!我只有你,不要推开我。”

林黛玉只得叹道:“既如此,你且听我一言,快去睡罢,都这个时候了,你是要折磨自己呢,还是折磨我呢?”杨志便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这边黛玉送走了杨志,自己倒睡不着了。想起自公孙胜下山至今,虽然时日不长,却也事情繁多,左思右想,一时馀意绵缠,心有所感,点起灯,便向案上研墨蘸笔,在稿纸上走笔提句。吟罢搁笔,已是四更将阑,方渐渐地睡去。

次日清晓,黛玉因睡眠不足,只觉肌肤慵懒,云軃垂沉,便懒于晨妆。刚梳洗完了,只见喜鹊笑嘻嘻地送了书来,只叫黛玉快看。

黛玉道:“是什么稀罕书?倒让你这般有兴致。”接书来瞧,封上分明印着“玉匠”、“圣书”、“星生”三个名字。从头翻起,果然刊着这三人所作诗词,年月日也排列得分明。

黛玉连连点头。喜鹊又问:“你是最有才的,你来评一评。”黛玉笑问:“这些都是你作的?”喜鹊道:“我只认得几个字,哪里作得出来!”黛玉摇头道:“既然素不相识,那我不在人背后评价。”便把书递还了。喜鹊笑道:“哪里不相识了?你猜猜这三个号都是谁?都是咱们山上的人。”

黛玉听说都是梁山人,再一思忖,方大悟过来,笑说:“玉匠是玉臂匠,圣书是圣手书生,星生是智多星吴学究。”

喜鹊拍掌道:“正是!他们盘算着要把稿子集成书,抄字刻书一并交给金大坚。原是晁天王不肯出钱的,但宋江头领倾力支持,说服了他,因此费用都从山寨银库里扣,也不需为成本发愁了。大家都取了新号,以免流传时被认出来。”又问道:“你如何不将自己的诗稿给他们瞧瞧?也起个号,刊出时便无人知是你的笔墨了。”

黛玉听说,登时蹙眉道:“真真胡闹!我那些稿子又不成诗,如何能拿出去给人看!”喜鹊不知她为何如此动气,满心兴致来,却碰了灰,便垂头丧气道:“我是为你诗才过人,只少个出书成名的机会,所以才来告知,既然你并无兴趣,我也自悔多言了。”黛玉忙过去抚慰道:“原是我们闺阁中的笔墨不该传到外头去,因此我说话重了些。”

喜鹊听了,心想道:“争些儿忘了她是个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因自知此话不好道出,怕伤了交情,顺势说道:“也罢,是我说错了话。”黛玉度她眼神,知她是勉强应和,其实心有不甘,便笑道:“大家都在哪儿作诗制书呢?我也去看看。”

喜鹊登时喜得舒眉睁眼,忙道:“记得把你素日最得意的诗稿带上。”黛玉无奈笑道:“无妨,平日里那些诗,要一百首也能有。”

两人便去了新建的一处厅堂。原来近来山寨十分兴旺,吴用令新上山的李云监造梁山泊一应房舍厅堂,如今方造好了一半。

只见宋江、吴用、蒋敬、金大坚、萧让、宋清、穆弘、李云、林冲已都在新盖好的水亭里坐定了。黛玉穿花度桥,看那水亭四周时,端的是景致非常:

云外遥山耸翠,桥下丽水翻黛。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悠悠别浦,撑回数只小舟。
翻翻雪浪拍长空,拂拂凉风吹水面。紫霄峰上接穹苍,琵琶亭畔临江岸。
四围空阔,八面玲珑。栏杆影浸玻璃,窗外光浮玉璧。
昔日乐天声价重,当年司马泪痕多。

众人见喜鹊牵着黛玉进来,都笑说:“就等她了,她不来,谁敢班门弄斧?”一时黛玉入了水亭,林冲不等人说话,忙将她牵至身旁坐下。

吴用笑道:“大家都吃酒,特地为你留了茶。”只见宋清斟上茶来。怎见得这盏茶的好处?有诗为证:

玉蕊金芽真绝品,水泊制造甚工夫。
兔毫盏内香云白,蟹眼汤中细浪铺。
战退睡魔离枕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仙茶自合桃源种,不许移根傍帝都。

黛玉因自觉先前伤了喜鹊之心,此时见众人这般真挚相待,更是含羞带悔,忙道了谢。喜鹊笑道:“你们先前印的那本诗集,林妹妹也看了几眼。”金大坚道:“不过是些歌咏山寨风景人情的小诗,无甚新奇。”黛玉笑道:“写这样的诗,容易入了那浅近的格局,但只要写出真情意趣,亦能动人。”

宋清道:“这里有一首,姑娘瞧一瞧。”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青山翠木堆俊峭,松风悠声透碧霄。
群客玉琴致题吟,只待绛仙助兴高。

黛玉笑道:“这是庆祝齐聚的贺诗?意思明了,倒也可爱。”宋清道:“恁地说时,就是还不够好了。”宋江笑道:“兄弟切莫多言,为难林姑娘。”黛玉摇手笑道:“这首诗意思是到了,只是还不全面,此次聚会,却是以兄弟姊妹们交流为重,这‘群客’一词或可详说,不必单出一句来说这‘绛仙’。”

宋江笑道:“宋江都记着了。”黛玉因从未听闻宋江诗作,故全然不知宋江笔风,此时方知那首小诗是出自他手。

一时李云说道:“我既不饮酒,回去又要监工,只得先行告退了。”看那李云时,二十几岁的模样,脸面就和番人似的,双眼碧绿,鼻梁高直,面阔须浓,眉骨深邃。

喜鹊道:“我好不容易把咱们梁山的诗翁请来了,你倒要走了,岂不错失良机?你不留个意思,我们可不放你走。”李云道:“休得取笑,我不过认得几个字,为人粗俗,如何能玷污众人笔墨?”宋江道:“兄弟莫要说这般伤人扫兴的话。”

李云听了,连宋江也如此说,只得依从。当下接了萧让递来的纸笔,绞尽脑汁,犹豫半日才下笔。搁笔一看,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忙要把纸藏起来。穆弘带头来抢,笑道:“既然敢写,就敢让人看。”李云一面把稿纸遮在背后躲闪,一面笑道:“不不不,太丢脸了。”众人一听,反倒愈发好奇,都上来抢拿。黛玉看他们几个扭成一堆,也笑个不住。

眼见着一场“老鹰捉小鸡”要见分晓,穆弘一把将诗稿抓过。李云在旁边跳,意欲用身影遮住文字,穆弘便不断转身,一边读一边躲。只听念道:

“军师叫造房,
造了个水亭。
好个新水亭,
俺看真不错。
今天要出书,
大家都来坐。
临水摆下酒,
可惜不能喝。
只能干眼看,
猜谁喝得多。”

 

众人都哈哈地大笑起来,林黛玉笑得靠着林冲的肩膀直喘气。

李云涨红了脸,把纸抢回来,两下就撕了,气道:“我都说了,只识几个字,非要我写诗,写了又来笑我。”黛玉也握着胸口道:“是这个道理,咱们得鼓励李云头领,无论如何,到底诌了一首来,咱们只管乐了就好,哪要多少规矩呢?”

喜鹊忙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既然不拘于规矩,那我可要催促你出诗集了。”黛玉方想起与之前的话语相反,后悔不及,又因是自己说出口,收回不得,只能羞得脸飞红。

李云道:“我可不敢陪你们了。”慌忙地走了。宋江道:“你们谁再去请一个来。”吴用道:“只需说林妹妹在这儿,自然有人争着要来的。”便要宋清去请人。

当时蒋敬已提笔抄好了宋江那首,因问署哪个号,宋江思忖片刻,说道:“不若就叫‘三郎’罢,天底下数不清的三郎,谁知会是宋江?”因向黛玉道:“贤妹也取个号来。”黛玉道:“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喜鹊忙来推她:“你这妹子,出尔反尔,才说了不拘于规矩,又拾起以往那套了。”黛玉听了,低头不语。

林冲道:“你有甚么苦恼,自管说出来,大家为你出气。”穆弘直勾勾盯着她,听她要说甚么。

黛玉吃众人看不过,只能红着脸道:“自古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不得的,出了闺门,把人牙还笑倒了呢,教人以为我们是随意能取笑的。”

宋江听了,点头道:“那你取个辨不出男女的,与弟兄们的诗词一同刊出,便好了。”黛玉听了这话,倒是个好法子,竟是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心里受用这法后,又不免细想诗词之道,满心感想,只是不好意思说出。众人见她迟迟不言语,也不好商议的。

正在众人相怔之时,只听阮小七问:“人都坐满了,才想起我?”众人回头,果然宋清带着阮小七来了。

黛玉笑道:“这么快,可见你们是飞过来的。”阮小七入座,说道:“迫不及待要来看看你。”一时林冲脸色骤变,穆弘等人反应各异。

林冲道:“小七兄弟可会作诗?”小七哈哈笑道:“我会唱歌,算么?”林冲笑了一声:“那我们有福得见个世面。”小七道:“干鸟!我是过来给你们看才艺的?想得美。”蒋敬道:“他是来给林妹妹看才艺的。”林冲笑而不语。

黛玉道:“我们常说‘诗歌’,可见歌亦能载诗,他既能歌,形式虽粗,却也能称个诗人。”林冲道:“你啊,总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林黛玉低垂脸庞:”如今我无论说什么,都被你们拿来取笑儿,我再不说话了。”阮小七道:“如何我来了你就不说话了?难道我惹你不开心?”黛玉摇头。

众人便将今日集稿印书之事说了,小七方知原由,又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譬如说我,以往只管打渔营生,只愿有一日施展得志,纵使明日就死了,也开眉展眼。你既爱诗,作诗,本事又比过别人,我若是你,便偏要流传出去,若是有识我的,也不枉一生。酣畅抒写得一日,也胜过躲躲藏藏十年了。取笑不取笑的,我也不在乎,只要自己开心。”又看着黛玉笑道:“再说了,你在乎外人作甚?反正我倾心支持你。”

吴用劝他吃酒,又说道:“七郎只顾性快。”

黛玉却再推脱不得,并且心下暗暗点头,想道:“果然我眼力不错,早就欣赏他潇洒,颇有阮籍之风,今日所见,果然如此。”又忆道:“既然要不辨男女,‘潇湘妃子’一号可就用不得了。昔日宝玉曾言,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累赘,可如今看来,正可适用。”

想至此处,便笑道:“有了,我取个号,就叫‘木居士’罢。以后我的诗词便以木居士之名发出了。”

众人都叫妙,蒋敬提笔记下木居士三字,说道:“既然都有了号,且都以此次集诗成书为题,各自作一首。”

黛玉听了,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即兴做了四首。又吃了几口茶,才见喜鹊抬头道:“我已有了,只是写得有些粗浅粗俗。”于是看她递来的稿纸,稿上写道是:

精华文采难掩就,锦衣袍袖画字符。
水亭佳景聚好汉,为道心志印诗图。

黛玉看了,笑道:“有些意思,再讲究些措辞就更好了。”喜鹊道:“我读的书不多,为了这一首,已经黔驴技穷。”说罢,噘着嘴,扭过身子,冲她撒娇耍气。黛玉无奈笑道:“好了,既如此,我便替你润色一二。”说毕,写在稿纸上。众人看道:

精华诗魂水亭图,芙蓉翠袖运字符。
多少好汉咏奇志,何必诗冠是丈夫。

喜鹊笑道:“果然大不相同!虽则立意类似,却又更上一层,还比我方才的更好上口。”又低落道:“那还能算是我作的么?”黛玉道:“你只管署名,没了你的打底,我也不能润色。”

喜鹊道:“可我还没想出号来。”思索片刻后,依然未有结果,恼道:“我也想叫个甚么居士,可水居士、火居士、土居士,都不如木居士来得好,果然上天眷顾你,原本金木水火土的命名法,都免不了俗气简陋,却偏有个‘木居士’不同,只让你选了去,别人再不能模仿你了。”

众人都笑了:“正是,火居士?土居士?哪里找恁的别扭名号来?”

黛玉道:“既然你喜欢,就给你用,亦或我俩并用一名也可。”喜鹊连忙摇手道:“你的诗才太好,和我的差别明显,他人一看便知,反拖累你的名声,教别人说你水平骤降。”

黛玉笑道:“就让他们说去吧!出书的钱捏在自己手里,刻章印字的也都是我们自己,何必只想他人脸色?放开手去作。”

吴用等人笑道:“刚才就她最怕出书了,如今又积极劝说别人。”黛玉不觉红了脸,佯嗔道:“人家是听进了你们的言语,才拿你们当个正经人,把心里话儿都说出来,你们反而要取笑儿,那我也得学李云头领,就此告别。”

林冲和阮小七忙上来拉她,一人牵住她一只手,都道:“你走了,还有甚么意思!”黛玉转嗔为笑,说道:“逗你们的。”

一时众人都交了诗稿,署了名号,只有阮小七的,凑去看时,却是他以往唱的渔歌:

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
斩尽酷吏赃官首,京师献与赵王君!

黛玉等人忙去拦蒋敬:“这首不能记!”

阮小七笑道:“这不挺好的么?我又没写错别字。”黛玉笑得不行:“你这首太招祸了,明日赵王君派兵打来,你独自应对去。”小七笑道:“我也知道,只是凑个热闹,陪你们顽,哪里会去掺和甚么出书的,这些东西和我不搭。只要你顽得尽兴就好。”

此时黛玉也不免想象日后出版诗集的情景,心内激动,又按着不说,却也藏不住笑,引得众人都想去逗她,不住打趣。黛玉两手握起脸来:“说一句,作一首,你们就笑一阵,再不敢作诗了。”众人都笑道:“可不敢让你封笔,就饶你这一回。”

整理完了诗集,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至午饭后,阮小七又约着黛玉下水寨去。

Chapter 29: 林黛玉拾枫会白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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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黛玉因怕水寨凉风湿气,回去换上一双红香小靴,罩了一件大红鹤氅,随众人坐车下了山脚,又乘舟去水寨。

这日晴明的好,虽然高山耸掩,已感日光夺目,金水朝晖。四顾一望,看看红瑟瑟满目寥花,绿依依一洲芦叶,却似身处红妆妖娆、绿裹风流的国度内一般。黛玉喜欢非常,抢在头一个下了舟,已闻得一股青草幽香拂来。却见几双㶉鶒在沙渚矶头游戏,汀畔处浮着一片残荷破叶,一对鸳鸯睡宿其旁。黛玉见鸳鸯可爱静祥,便放轻脚步走开了,同众人去寻张顺张横作耍。

张横驻守水寨,张顺不知去向,问时,只说张顺去看马麟修造战船去了。吃了一回酒,阮小七要去看战船,黛玉也要走一遭。

两人至水寨芦屋背后,只见路径上鹅卵石叠叠如山,一周回都是芦花掩覆,攒着密密如雨的苦竹枪。

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上了竹桥,展眼望去,千百里一脉红光,直冲上飞天奇岳,却是山边层峦叠嶂的树林中有枫叶纷飞,如火龙鳞片一般,映着秋色,分外精神;又有堤岸的簇簇露花,似是猛兽金眼,好不辉煌。

过枫林时,林黛玉寻了一片分外齐整的枫叶,纹采夺目,喜不自禁地装入绢袋里。

这里二人正在拾捡红叶,忽听林里传来一阵敲钉捶木之声。循声而去,只见一段镜面也似的平地,周遭散落着木板木屑,几处支架,撑着一艘尚未完工的小船,童威童猛兄弟正在打造,张顺、马麟、李俊都在。

阮小七笑道:“你哥不是说你们在修造战船,如何在此?”众人抬起头来。

黛玉素日里除非聚义厅筵席中偶然看见,并不与这几人私下深交,今日邂逅,亦觉稀奇。

李俊身长八尺,面红眉浓,生定一双桃花大眼,虽怒瞪亦夺人,即冷视也风流。更有那张顺,生得六尺五六,似酥团结就肌肤,身材雄壮合度;面若敷粉,自然三冬瑞雪;色比春花,浑如玉龙珍珠;鬓若刀裁,眉似墨就,眼飞丹凤,唇施浅红。头上挽个穿心红一点髾儿,下面拽起条白绢水裩,口里正吹着唿哨。以往只见过贾宝玉外貌最是极好,这浪里白条却全不在其下。

李俊斟酒递来,黛玉十分推让。李俊道:“吃了这碗酒,就是结拜兄弟了。”旁边张顺等人都笑了。

林黛玉问道:“你们在这里作什么?”马麟道:“去年风雪吹倒了好些松树,正不知如何利用,公明哥哥教我来建造战船,我寻思着由松树木料来制船,先试用一回,正造了一半。”

黛玉笑道:“好有意思!”于是立在一旁,看他们造船,越看越觉奇妙,连连夸赞鼓掌。

先时割伐成型,刮扫平净,后斜削木销,拼接木板,涂上松香树脂,又制了一条龙骨,将船之底板沿着肋骨弯曲。林黛玉一面观摩,一面问不懂之处,张顺与马麟一一解答。

黛玉默默地想道:“以往坐困于深院,哪里有机会习得这些本领!”愈加好奇了。

那李俊直盯着她,忽然笑道:“原来你恁么话多,以前在聚义厅看见你,总不抬头,也不说话,我们都以为你为人孤僻。”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忙以袖遮住,转身过去不敢问了。马麟一面削着木销子,一面冲李俊翻个白眼,李俊得意地笑了两声。

眼见这艘平底独木小舟已成,张顺放至岸边,取出木浆子,回头冲林黛玉叫道:“你站累了,过来坐坐。”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原来不知不觉看了半日。

黛玉虽未参与,却也从头看到尾,对小舟有了感情,正心里盘算着乘坐这事,忽听张顺叫她,止不住激动,笑向张顺,忙忙道了谢,便款蹙裙摆,踮着碎步上了船。

张顺将木桨递过去,黛玉只顾一时兴致,也不细想的,接过木桨就划起来。忒耐手臂没有一丝肌肉,才划了几回,已使得酸累,再难举起了,小舟却静静停在水面上。黛玉只得把桨放下,蹙眉望向岸上。

众人哭笑不得,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张顺与阮小七潜下水去,游至舟边,爬上去拿过桨,笑道:“好歹再多划两下,有个样子啊。”林黛玉只觉不好意思,两手握起脸来。

张顺又问道:“你晕船么?”黛玉摇头道:“我也坐过几回,只要风浪不大便受得。”阮小七道:“她是水乡地里出来的人,问这等废话!”

张顺听了,问道:“你那里的水,比这水泊如何?”黛玉笑道:“比不得。”张顺道:“我身生在浔阳江上,见了多少好水!不信比不得!”

阮小七道:“我只听闻西湖。”黛玉道:“那是杭州的。”阮小七道:“反正都是江南,就不细分了。”

三人靠了岸,将船缚于木桩,黛玉仍坐着,那厢李俊等人也走来。张顺问她南方有何景致古迹,有何好山好水,黛玉想了一想,转着星眼,抿嘴笑道:“我有故事,你教我方才造物的手艺,如何?”

众人先是怔住,又笑得前仰后合:“好娇红小姐,别削磨伤了皮肤,累坏了身子!只怕你木板都举不起,闹出笑话来,快回闺房去拈针线罢,休得逞强。”

阮小七过来拽她衣袖:“好好讲些风土故事就是,也让咱们从未去过南国的开开眼。”黛玉笑着推开道:“你别唬我,我知道你们都是见过大风巨浪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想看小山小水,别听了却失望,伤了心里,坏了念想。你们把那些不娇不红的都说来听听,就给我见识见识也罢了,也不至于闹笑话。”一时都不说话了,唯有李俊挑眉“噢哟”了一声。

林黛玉见这几个都接不上话,嗤的又笑了,说:“闷着干什么?可别这样!你们凶着脸推船划桨,四周又是山水,我怕是人口的买卖。”引得大家都笑了。

张顺以手指她,面朝众人道:“你们哪个去把这女人绑了,刚才故意和我强嘴,想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林黛玉因说:“分明是你有事,也不知在狂什么。你入水擒过龙王,挑过龙筋,我这就回房去,做一回针线为你庆贺,只怕你上面绣的字都认不全。”

张顺登时抛开木桨,霍地站起,惹得小舟也晃急,叫道:“你挑衅谁!”李俊不住拉他:“使不得,林教头要与你计较!”

阮小七过来拉黛玉,黛玉摔开手,稳住重心,一面理鬓,冷笑道:“你问的倒好,我也不知谁在挑衅谁,你先出言取笑,倒说我挑衅。你又要行动恼我,又怕得罪别的弟兄,此时心里必定又诬我仗势欺人。”

张顺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只盯着发呆。

林黛玉正待要说什么,却又止住,低头一语不发,思忖片刻,忽然佯嗔道:“罢了,不坐你的船了,洒家这就游回去。”说罢,支起身体就要跳水。

几人都来拉住,连张顺也转嗔为笑了,过来把她牵回船上:“你别突发恶疾好吗?”林黛玉道:“谁有恶疾了!来日若有对决,休要临阵脱逃。”

张顺道:“林教头在上,不敢得罪你。看在你那张脸上,也不与你对决,要是破了相,多少也可惜。”

林黛玉登时竖起似蹙非蹙的罥烟眉,露目含嗔,眼中星鹭骤起:“什么好汉,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说着,抬身就要走。

阮小七拉住她的袖子,笑道:“要回去了?”林黛玉不说话,只是脸飞红霞,挣着要走。

下岸才走几步,只听背后张顺笑着叫道:“嘿,明天你会再来吧?”

林黛玉回头啐道:“你有本事把整个梁山地皮买下来,那时,你叫我去哪儿,我就听你的。”张顺耸肩摊手:“那我没戏了。”一旁那李俊只是干眨着眼叹道:“好厉害的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