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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就像从暗不见光的海底缓缓上浮一样,贝雷丝的意识渐渐清明了起来。舒缓的微风轻柔拂过沉重的眼皮,坚实的大地温柔包裹着疲惫的身体,知觉重回身体的感觉似曾相识,她有过类似的经历,只是当时托起她的不是大地,而是冰冷的河流。
“……贝雷丝……”
熟悉而又怀念的声音呢喃着她的名字,落到她耳边又有些失真,仿佛那个人站在广阔的平原上呼喊着她。她没有回答,刚脱离蒙昧的意识并不清晰,但她隐隐约约觉得呼唤她的本应该是一个低沉男性的声音,而非现在女孩稚嫩的童声。
“贝雷丝,汝又要睡到什么时候?!”
女孩不耐烦的声音突然放大,如同抵着她耳根大喊。贝雷丝猛然睁开双眼,意识彻底被唤醒,她下意识叫出了女孩的名字:“苏谛斯……是你吗?”
“终于醒了啊。”苏谛斯的声音带上了点欣慰,“汝没忘记吾,还算有点长进。”
尽管她们分别了一段时间,苏谛斯的声音还是像在士官学校那样的清脆,措辞也是与外表不一致的老气横秋。贝雷丝听见熟悉的声音总算有了实感,她带着和老友重逢的欣喜与感动,热切地说道:“我不会忘记你的。那之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如今你又回来了,我很开心。”
苏谛斯沉默了一会儿:“不是‘回来’。”
贝雷丝不解:“可我能像之前那样听到你的声音。”
“能听到吾的声音是因为……”
“因为?”
苏谛斯停顿了一下,贝雷丝正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解释,却没想劈面而来的是熟悉的教训:“因为汝的处境很危险,大笨蛋——快好好看看周围吧!”
贝雷丝不解所谓的“危险”是什么意思,也不知苏谛斯为何突然焦急起来。为了平息苏谛斯的气愤,她只得乖乖依照她的话观察周围——
首先是风。迎面而来的风干燥而凌厉,在她的双眼看清四周之前就早早预示了此处的违和感。待视野清晰后,无边无际的翠色草原闯入眼帘,过膝的高度的草叶油润坚硬,组成了一片庞大的青草海洋,风一吹就会掀起连绵不断地翠色波浪,极目远眺也看不清边界。远处和草原相接的天空同样一望无际,没有支撑的天穹辽阔宽广,像是倒在了土地上。高耸入云的山峦连绵起伏,远远嵌在远处绿色的海洋与橘红色天空的交界处,半个太阳业已没入山谷的怀抱,而簇拥着落日的云像是灼灼燃烧的篝火,点燃了整个高远澄澈的淡色天幕。
贝雷丝愣愣地遥望壮观的美丽景色,但没有一丝一毫欣赏的闲心,她望着远处的落日,落日无情地用光芒刺进她的双眼,她怔忪地喃喃自语:“这里不是修道院……”
“也不是芙朵拉。”苏谛斯苦恼地接话,“连吾都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贝雷丝,汝之前见过这样的地方吗?”
贝雷丝凝望着远处草原托起来、如同浮在天际的群山。她似乎见过这样的走势——就在不久之前,在说服诸侯的圆桌会议的间隙,库罗德带着她到露台休息望风,他伸出手指着遥遥远方的群山,和她一起看他一直以来想打破的“墙壁”是什么模样——她记起来了,眼前无疑就是分断帕迈拉和芙朵拉的群山。她试着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传来的切实痛楚明明白白昭示着,这并不是一个噩梦。
贝雷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正想开口对苏谛斯说出自己的判断,这时,细微的马蹄声却打断了她。佣兵素来不惧陌生的环境,长久的漂泊生活练就了她的敏锐和警惕。直觉告诉她有节奏的声音不是野马奔驰,更像是有人在驾驭它的步伐,她竖起耳朵听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声音并不杂乱,意味来者形单影只。虽然她的眼睛还未捕捉到人影,但手已经搭在了贴身佩剑的柄上,她没带天帝之剑,但她相信自己的身手对付来人绰绰有余。即使对方不怀好意,她也能抢占先机。
马蹄声由远及近,太阳落下的方向一个骑着马的人影自远而近,渐渐清晰,贝雷丝眯起眼睛,背着光的缘故,她只能勉强认出轮廓,但她可以从动作辨认出来人骑马技巧娴熟,极大可能用弓作战,不排除携带近战武器的可能性,如果真要和对方交手,她应该先出其不意,攻击那匹马,让对方坠马再夺过武器。
贝雷丝边思索,边伏低身子,做好突袭的准备。她紧盯目标,全神贯注,直到那个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她甚至逆着光也能看到对方的脸——
“……库罗德?!”
贝雷丝惊讶了一瞬,紧接着是欣喜,在搞不清楚的情况下见到熟悉的面孔简直如同救星。她收起攻击架势,将剑归入鞘中,忽视苏谛斯的阻拦小跑迎上去。
骑着马的库罗德见她主动前来,反倒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贝雷丝来到了他面前,他没下马,仍旧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贝雷丝。他以前从不会如此,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见到了她,他一定会下龙迎接她。而眼前库罗德的表情,他似乎是在警戒她。贝雷丝不明所以,回望着库罗德。
近处看,库罗德与平常的打扮不太一样,他没有穿那件彰显身份的正式服装,而是一件她从未见过的传统服饰。领口上织着金线,裤缘上叠着花纹锦缎,金贵高调的板型却利于骑马,十足十的异国情调。他头上也裹着一条花纹繁复、样式类似的金黄色的头巾,辫子从左侧伸出来,挡住了金色的耳环。
“库罗德……你为什么这身打扮?”
他突然微笑,那双她熟悉的绿眼睛里却没有丝毫她熟悉的笑意,稚嫩清亮的嗓音循着她呼唤他名字的语气和声调重复了一遍:“库罗德?”
他坐在马上,向她稍稍倾斜身子,压低声音,目光中满是审视:“你说我的打扮……我混进了帕迈拉里。所以下一步是什么,是寻找里刚伯爵失踪的女儿,还是暗杀某个混血的杂种王子?”
贝雷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从没有听过库罗德过分冰冷语气,这已经超出了多疑的范围,可以称之为敌意。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时才看清了他的脸——他是库罗德没错,但不知为何,他的五官比起士官学校那段时光还要稚嫩些许,本该是硬朗的线条一概柔和模糊着,衬着他的不成熟和孩子稚气。只有那双眼与他的年龄格格不入,深沉又混沌,像是深不见底的碧绿潭水,而今这泓潭水像是要吞没贝雷丝,活活将她溺死。
尽管情况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但贝雷丝还是稳住心神,冷静地回答:“我没有计划。”
年幼版本的库罗德眉一挑,直起身子打量着她:“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贝雷丝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现在知道自己来到了帕迈拉,可不知为什么突然被抛到了这里。她记得在陷入沉睡之前,刚刚结束一场对讨伐盗贼出击的指挥,库罗德也在她身旁,但未能在作战中抓住的弓箭手冷不防在他们放松警惕时乘虚而入。淬了毒的箭矢穿透了护住她的库罗德的手心,贝雷丝眼睁睁看着猩红色的鲜血浸满手套,那一刻,她毫不迟疑发动了天刻之脉动。本想倒转时间阻止突袭,但头一次她发动能力时眼前发黑,醒来时,她就来到了这里。
自从苏谛斯给予她力量,她倒转时间的能力越发得心应手,每次都精准无误,回到了料想的时间点。但这次的状况明显不对劲,是失败了,还是……?
她心中的猜想慢慢成形,为了验证它,她抓住眼前“库罗德”的手问:“你现在多大?”
“库罗德”不动声色甩开她的手,反问:“这和我的问题有关系吗?”
贝雷丝点头,她扔下自己唯一的武器,急切地抓住他的袖子:“我需要你的答案。”
他看了看被她毫不犹豫抛下的剑,又看了看她认真的表情,抿了抿唇,报上了年龄:“十四岁。”
空旷辽阔的草原景色、不认识她且尚且年幼的库罗德,还有看似“失败”的天刻之脉动……一切的一切像是穿起来的珍珠项链,验证了她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猜测。她思考再三,这个答案竟然是当下情况最合理的解释。
贝雷丝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我来自未来。”
如果面对的不是库罗德,她一定会犹豫是否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不过她相信库罗德的性格。无需顾虑,只要思考过的答案同他分享,即便像天方夜谭,他也一定会认真对待她的话语。
预料之外的回答叫卡利德眯起眼睛,想从贝雷丝的表情中寻到什么破绽。他从她眼睛的瞳仁研究到嘴角的弧度,但没发现任何不对劲,她的语气和动作笃定无比,不像是在撒谎或者开玩笑。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拿不出任何实体证据……”贝雷丝偏着头,决定另辟蹊径证明,“但是我认识未来的你。”
“未来的我……”卡利德垂下眼,对这个话题有些抵触,“即使你讲述关于未来的我的事,我也不能确认真假。”
贝雷丝解释:“但是,我可以说出你一直没有改变的地方证明我了解你。”
“比如你武器的习惯。”贝雷丝边举例,边指着他的手,就像指导十八岁的他那样,“虽然你双手都能射箭,但还是习惯用右手拿近战武器。”
贝雷丝知道单单是这一点没办法说服他,于是,她慢慢回忆起她的金鹿级长,补充道:“你喜欢吃肉,不喜欢蓝芝士;你喜欢宴会,不喜欢拘束的舞会。你经常躺在树下睡午觉,经常晚上出去探索所以很少早起。你的房间里很乱,塞满了许多你要读的书,还有各种用来配制毒药的器械,但你从来不收拾。你的好奇心太旺盛,总会制造出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我每次不得不——”
“等等等等!”他连忙打断她的话,“虽然后面感觉你夹杂了私人恩怨,但……你说的确实是我的习惯。”
“这下相信我了吗?”
他没作声,贝雷丝能看出他犹豫中的半信半疑,似乎还需要决定性的证据。
她下意识开口:“打破墙壁。”
话音刚落,他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颤抖的嘴唇过了好久才吐出成形的音节来:“你……知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贝雷丝不厌其烦,耐心重复着:“你曾对我说,你的梦想是打破隔开帕迈拉和芙朵拉的墙壁,撬开封锁国家之间的瓶盖,让彼此互相了解。”
他没出声,屏住呼吸凝视着眼前的贝雷丝,如同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她看着他的眼睛,向来深不可测的绿色水潭,现在却流淌着憧憬、惊讶、或许还有别的她读不懂的感情,复杂的情感化作惊涛骇浪,搅乱了不久前还平静的眼睛。贝雷丝也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能得到他如此之大的反应。
安静与沉默悄然塞满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贝雷丝,如果换作是别人,一定会被他的眼神盯得发毛。但贝雷丝只会无畏地看回去,因为她信任库罗德,他一定可以理解她。
“——卡利德。”
他的表情柔和起来,像是妥协了一般:“不要再叫错了,我的名字是卡利德。”
贝雷丝放松下来,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为何改变,但他总归是相信了她。她也报上名字:“我是贝雷丝。”
卡利德张开嘴,还想说什么——但喉间的话语唐突被远远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掐断。贝雷丝正屏息聆听判断着人数,卡利德却毫不留情,近乎是命令般对她说:“蹲下!”
贝雷丝见他脸上写满焦急,虽然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顺着他的话,抱膝蹲了下来。卡利德看了她一眼,没作解释便策马转身,摆出了一副临战的严肃姿态。骏马壮硕的身躯遮挡了她的视线,半人高的草叶完美掩盖住了蹲下的她的行踪,她躲在他和马匹的影子下看着他的侧脸,被夕阳染上暗红色的脸上,嘴角勾起的弧度比草原的夜晚还要寒冷。
耳边回荡的马蹄声终于停在了近处,完全陌生的声音操着贝雷丝听不懂的语言,但从辛辣的语气中即使语言不通的人也能判断出他是在对卡利德发难。卡利德则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应对,说出的话是同对方一样的异国语言。贝雷丝头一次听他开口讲帕迈拉语,心中觉得新奇之外,不知为何又突然觉得有些孤单,好像卡利德真像是一个异国人,而不是她所熟知的库罗德。
卡利德则在紧张地思索,他本以为看到奇景打马赶来的只有他一人,没想到一个和他向来不对付的兄弟也为同目标而来。他现在虽然还不能消化贝雷丝说的仿佛重磅炸弹的话语,但从外貌上就能简单断定贝雷丝是芙朵拉人,如果让她被他的兄弟发现,他也保不住她。
“哎呀,这不是我们帕迈拉的王子殿下吗?”卡利德佯装随意轻松,“来自哪里的风让您大驾光临啊?”
“卡利德,别油腔滑调。你也看到了吧——那束夸张的青蓝色的光芒,到底是什么?”
卡利德确实是在回城镇的路上偶然看到了天际划过的一道流星,这次流星直直坠下草原,爆发出青蓝色的光芒,就像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坠落了下来。他循着光芒找去,就看到了贝雷丝。没承想他的兄弟也看到了光芒,敷衍过去的难度大大增加,他下意识扯住缰绳,调整了马的位置,期望影子能将贝雷丝裹得更严密。
他摆出失落的表情:“这个啊,很遗憾,我来的时候只有一片空荡的草地。不信你自己看,什么都没有,是吧?”
对方怀疑地看着他:“你一定把它藏起来了。”
卡利德摊开双手,十分无辜:“我根本没发现怎么藏起来?说起来,这个奇异的光一定是那个吧……”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就是,海市蜃楼啊。”卡利德一本正经地扯谎,“我游牧的时候就见了很多,根据最近的天气,草原上出现这种转瞬即逝奇妙的景色也不足为奇。”
与自从十二岁起抽空去定期游牧的卡利德不同,对方是安逸被圈养在城镇草原上的王子殿下,不知道草原近况,但姑且知道海市蜃楼,他被谎言说服,掏出长枪的动作顺势迟疑起来。
卡利德乘胜追击:“你要动手随你的便,不过——”
他煞有介事低下声音:“要是被查出来你先动手,过几天的龙弓赛……可不止是取消比赛资格这么简单了吧?”
对方听到“龙弓赛”一词脸色一变,他动作利落地收回了枪,骑马离开之前还不忘抛下一句脏话和凶狠的眼神。卡利德早已习以为常,对他轻飘飘的威胁回以灿烂的笑容。
目睹对方的身影被地平线吞没,卡利德这才长舒一口气,下马来到贝雷丝隐匿的草丛,薄荷绿色的头发与深绿色的草丛格格不入,在夕阳下显得更加耀眼。帕迈拉人的发色一概是深暗如土地的颜色,除了母亲外,卡利德头一次见到这么鲜艳的发色。
他犹豫了下,还是对草丛里的贝雷丝伸出手:“起来吧,他走了。”
贝雷丝牵住他的手站起来,边拍下外衣蹭到的草叶,边问:“他是谁,你的仇人吗?”
卡利德听完她的问题后,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草原上凌厉强劲的风卷着沙尘,携着凉意,扑向站立着的二人。贝雷丝连忙举起手臂抵挡着风沙,狂风吹得衣服猎猎作响,高远的天空之上回荡着飞龙的咆哮,卡利德没有抬手去挡,他站在草原之上,岿然不动。
狂风送来了锐利如刀的答案:“他是我的兄弟。”
贝雷丝瞪大了眼睛。库罗德叫她兄弟时,每一声呼唤都包含沉甸甸信任带来的温暖。可从卡利德口中说出来的“兄弟”一词,却显得如此寂寥和苦涩。
风停了下来。卡利德主动解开围着的头巾,直接系在了贝雷丝的头上。他现在比她矮一个额头,将头巾绑在她头上时不得不踮起脚才能够到。没了头巾拢着的黑棕色卷发无拘无束散乱在头顶,有几绺长一些的顺着额头垂来,像是稀疏零散的爬山虎,恰好挡住了他的眼睛。贝雷丝只能从深色的发丝之间寻到他的双眼的绿色,原本说到梦想神采奕奕的双眼此刻又变回了深潭。
卡利德没有接续之前话题的意愿,他安静为她绑着头巾,最后在尾部打了一个结。他退后几步,打量着贝雷丝:“戴着这个挡风吧。这个打扮的话,应该也不会被认成是芙朵拉人。”
贝雷丝摸着落在肩上的头巾,感受到了丝绸顺滑的触感。她好奇地问:“如果被认出是芙朵拉人会怎么样?”
“——会死无葬身之地。”
卡利德忽然板起脸,冷冷地抛下了这句话。周围的气温仿佛骤降了几度,草叶像是结冰一样凝滞不动。然而贝雷丝并无惧色,她认真地直视着他的双眼:“真的吗?”
“当然……”
卡利德耸了耸肩,打破了僵持冰冷的氛围:“当然是假的。虽然不会死,但会很麻烦。你最好不要被发现比较好哦?”
“我知道了。”贝雷丝了然地点头。她看向远处的天空,太阳马上就要沉入地平线之下,被夕阳烧成玫红色的天空梦幻而失真,躲在云后微闪的群星预示着夜晚的来临,草原的晚霞像是一场瑰丽的梦境。然而她不得不从“一切都是梦”的侥幸心中醒来,在回到正确的时空之前为过夜做好打算。她第一次在陌生的国度露宿,还是在不熟悉的草原,她尚且不清楚自己从杰拉尔特学来的那一套野外过夜方式能否发挥作用,不过她对自己的适应力向来有自信。
贝雷丝环视着草原,决定之后向东方前进,说不定能寻到水源。她向卡利德求助:“你最近的水源地在哪里吗?”
卡利德在低头寻找着什么,听到她的话惊讶地回头:“喂喂,你不会是打算在草原过夜吧?”
贝雷丝为难地皱起眉:“是。我在帕迈拉没有认识的人,不知道该住哪里。而且我当过很长一段时间佣兵,习惯了露宿,应该不会有事。”
卡利德终于找到了那件东西,他弯腰捡起,把它塞到贝雷丝的手里,冰冷的鞘接触手心,她意识到原来是自己方才扔下的佩剑。卡利德随手把额前遮挡视线的碎发梳到后面,如果头发再长一些,他的发型就和五年后的库罗德完全一致。看着面前和她记忆中长大成人的库罗德形象慢慢重合的卡利德,贝雷丝心里萌生了奇异的感觉。
整理好头发的卡利德没有了发丝阻碍着双眼,贝雷丝终于在他身上找到了几分以往金鹿级长的柔和。他问发愣的她:“你会骑马吗?”
“去哪里?”
“帕迈拉的王都。”卡利德指向日出的方向,“我们骑马去。”
贝雷丝有些为难:“可是我没带钱,而且我也没有熟悉的人……”
“我不是你的熟人吗?”
卡利德反问,他脸上浮起一个笑容,从小到大,他发现有趣事情时的表情倒是没变过。他随意地靠在马旁:“按照你的说法,你这么了解未来的我,说明和我关系应该不错吧?”
贝雷丝还是沉默,卡利德也不着急,十分耐心地劝说她:“除了王都,最近的水源处要步行一天一夜才能到达。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徒步穿越夜间草原的危险性不亚于没带任何水源穿过沙漠。反正你也没选定合适的住所,在你找到回去的方法之前,我来帮你如何?”
贝雷丝被说动了,与其独自待在陌生的国度,最好的方法确实是和卡利德在一起。她还没能甩掉对卡利德的戒备和隔阂感,但一看到和库罗德一模一样的脸,她忍不住又觉得安心。她最终妥协地答应下来,主动登上他的马匹。
卡利德满意她反应迅速,也拉住缰绳上了马。他自然而然坐在了贝雷丝前面,嘱咐她:“可不要被颠下去了哦?”
贝雷丝不太习惯坐在他身后。不论是五年前库罗德骑马载她,还是五年后骑着飞龙一起在空中巡视,向来都是让她坐在前面,他则坐在后面拉住缰绳掌控方向,去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因此她每次和库罗德同乘,她印象最深的是眼前开阔的景象、背后抵住的温热身躯和搏动不歇的心跳。
她问:“为什么你不坐后面?”
卡利德调整好坐姿,回头看了她一眼,贝雷丝这时候才意识到,卡利德比她矮,她只要微微一抬头,下巴就能蹭到他毛茸茸的卷发。
于是她抢答:“抱歉,我坐在后面就好,在前面你会看不见。”
卡利德皱起眉,有点愤懑又有点委屈地看着她,像极了他被拉斐尔说肌肉瘦弱的无奈模样。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最后还是转过身丢下一句:“好好,你就当是这样吧。”
贝雷丝也很失落,看这个反应她应该猜错了原因。她总是将卡利德同记忆中的库罗德对比,忘记她其实对卡利德还是知之甚少。这种感觉就像是和五年后的库罗德重逢,她需要适应的地方还有很多,也需要了解现在的他。
卡利德转过身子,却没有立刻驱策马匹。他反而放下了缰绳,将手指靠近嘴唇,嘹亮的口哨声随之回荡在空旷的草原。贝雷丝听到熟悉的哨音,下意识抬起头寻找白龙的身影,果不其然,响彻天际的龙吟自东方的远空传来,白色的龙和着翅膀扑击的声音,像耀眼的流星向他们靠近。
白龙拢起翅膀,降落在草地上,本想伸出头向主人索求抚摸,但看到贝雷丝的那一刻,它立刻警惕起来,黄金一般的眼睛里黑色的瞳孔化作一道细长的线,鼻腔喷出点点火星,伏低身子发出阵阵低吼,如同在威胁主人身旁的陌生人不要轻举妄动。
卡利德动作熟练地摸着它的角安抚它:“乖、乖,没事的,这是我的……朋友,不用防备它。”
白龙眯起眼享受着主人的手心的温度。睁开眼睛时,它不再戒备地摆出防御架势,而是好奇地主动探出身子,用鼻子蹭了蹭贝雷丝的肩膀,好像是嗅探熟悉着她的气息。这个动作让贝雷丝想起大修道院里自己喂养的那群猫狗,见她到来也是要在脚边蹭来蹭去留下气味。她被坚硬的鳞片蹭得发痒,忍不住笑起来,摸了摸它的角。
凑近了她才注意到,现在的白龙比库罗德的那只足足小上一圈。库罗德领她见的他的白龙身躯还要更庞大,翅膀还要更坚硬宽阔一些。第一次见面时它没有摆出警戒的姿态,而是眨着眼睛,好奇着主人身旁的人是谁。玛莉安奴曾同她说过,动物是有灵性的,它们能清楚感受到人的情绪和变化。或许白龙的不同反应也是察觉了他们之间截然不同的关系——她和库罗德是亲密的兄弟,而和卡利德,算不上是完全陌生,但多少存在着些嫌隙。
白龙被她在大修道院里娴熟的抚摸猫狗的技巧征服,彻底敞开了心扉向她撒娇求摸,贝雷丝却有些失落,她看着手下小一号的白龙,又看看在旁边开玩笑说着“喂喂你这家伙可不许叛变”的小一号的主人,一时心绪杂乱。
“好了好了,你这家伙刚离开我多久啊,就这么会撒娇。”卡利德拍了下它的头,阻止了它的黏人行为。白龙从鼻腔里挤出不满的哼声,眷恋地用角顶了下贝雷丝的手心最后一下,接着扇动翅膀,低低地飞在近空,在马匹所在的上空位置打着圈飞行。卡利德见状也开始做起准备,他拉起缰绳,前倾身体,对贝雷丝说道:“走了!抓紧我!”
他的小腿敲打马腹,马回应着他的指令,迈开腿奔跑起来。他骑马的速度比十八岁还要快上一些,突如其来的颠簸让贝雷丝下意识环住他的腰。被她搂住的卡利德僵硬了一瞬,但也没说什么,继续甩动缰绳策马奔驰。白龙在天空上跟着他们的方向,挥动双翼一同飞翔。
卡利德骑马技术的精湛不逊于五年后的库罗德驾驭飞龙的水平,平坦开阔的草原是任他纵情驰骋的专属场地,他肆意地驾驭马匹,仿佛不是在平地上奔驰,而像是贴着草地上飞翔。贝雷丝却无法像他那样游刃有余,扑面而来的风卷夹青草和泥土的香气,凶猛地扑向她的脸颊。她不得不将脸藏在卡利德的肩后,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坐前面本意是要为她这个不习惯草原的人挡风。
想到这里,贝雷丝紧了紧搂着他腰的手。她嗅到了呛人的沙土气味,清新的青草香气,还有卡利德身上和她记忆中的库罗德一模一样的异国情调的熏香气味。卡利德尚且还不是库罗德,没有进入芙朵拉,没有结识她,更没有称作她兄弟的理由。尽管如此,他身上还有一直未变的、她了解的地方。这种微妙的距离感让贝雷丝有些困扰,她不知该要提防他、和他保持距离,还是亲近他、像是照顾学生那样温柔对待年纪小的他。
正当她思索时,卡利德的话语夹着呼啸的风声落在她的耳边:“我倒是不介意你一直靠在我肩上,但是,难得的草原日落美景,不欣赏可就白白浪费了啊。抬头看看四周如何,贝雷丝?”
少年用带笑的语气叫出了她的名字,分明他们还未曾在既定的未来相遇,但卡利德叫她名字的语调和习惯竟然分毫不差。贝雷丝从恍惚中回神,风沙被头巾和卡利德的身子阻挡,她得以迅速习惯了草原上的风变幻莫测的脾性。她试着从他肩上抬起头,本来没抱着什么期望,但一瞬间撞入眼帘的景致霸道得仿佛要夺走她的呼吸——
目之所及,天空和草原都是广阔无际,眼睛在这片宽广天地中失去了焦点,无可凭依,再看远一些如同要望进世界的尽头。落日在大片棉状云朵的簇拥下沉进了地平线以下,留下的淡橘色光芒像是篝火燃尽迸发出的点点星火,透亮的暗蓝色裹着微明的星辰,慢慢攀满了整片天空。草原活泼的绿色则被夜色倾覆,变作了安宁而沉静的深色。西方霞光明亮,东方却有了星辰的痕迹,骑在马上的他们像是跨越了晨昏的界限,驰骋向远方迤逦的银河。
与芙朵拉的美丽不同,帕迈拉的美丽更加壮阔、更加野性,这是草原上独一无二的景致。不久之前,她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没有任何欣赏景色的闲情逸致。现在她对自己该如何回去也是毫无头绪,但在卡利德身边,她觉得安定不少,眼中的景色也再度焕发光彩。
贝雷丝看着远处的明星,忍不住感慨出声:“好漂亮……”
卡利德的声音饱含着风也吹不散的笑意,他不回头,贝雷丝都能感受到他的兴奋:“是吧!真是怎么看也看不腻的壮观的景色啊!”
贝雷丝赞同道。卡利德受到她的鼓舞,特意偏离了既定的路线,绕了些远路带她看天际银河若隐若现的轨迹、夜幕下烟雾缭绕的远处的群山和一处开满鲜花的草原。马蹄卷起碎草叶,踏着草原奔跑,把她的一切烦恼和顾虑都甩在了风中,她单纯开始享受起沿途风景,好像她和他正进行着一场轻松的骑马旅行。
当星光在他们头顶闪烁不休时,贝雷丝看到了这次旅行的终点——矗立在草原之上的帕迈拉王都。城墙做了防风的设计,环拥着的王城比迪亚朵拉还要宽广,似乎抵得上十几个村镇。城门口帕迈拉士兵的武器寒光闪闪,严格地检查进出的人流。现实的场景让贝雷丝从旅行的心情中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即将进入敌对的异国他乡,下意识拉了拉头巾,期望不要暴露自己芙朵拉人的外表。
卡利德放缓了速度,宽慰她:“我来处理,你自然点就好。”
他轻吹口哨,白龙乖顺地降下高度,把贝雷丝笼在翅膀的阴影下。卡利德上前,镇定自若地和士兵交谈,还指了指她的头巾。贝雷丝听不懂,但从语气上判断,士兵很尊敬卡利德。他们甚至没做检查,也没多加盘问,爽快地放了行。
卡利德进了城门后驱马拐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白龙再度飞向高空,像是为他们引路。贝雷丝趁现在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么简单就放我们进来了?”
卡利德回头看了看她:“你不知道吗,因为我是帕迈拉王的孩子,在这里姑且是个贵族。”
“也就是说……你是帕迈拉王子?”贝雷丝很是惊讶。库罗德曾对她说过他的身世,却未曾透露过他的身份。他无拘无束的个性和不拘小节的习惯太过突出,她从未将他与王室相连。
然而,卡利德很是困扰,他转回头,自言自语道:“知道我的野心,不知道我的身份吗……真是越来越——啊,不,没什么。”
贝雷丝还沉浸在他身份问题中,如果是王子,那么他是混血隐藏也迟早会暴露,他的尊贵身份反而使得他的特点被放大到极致,举国上下应该都会知晓帕迈拉王有一个帕迈拉和芙朵拉混血的王子。忌惮身份曲意逢迎的人、明面上表露出恶意的人……各种各样的人怀揣着不同的心思聚拢在他周围,一齐构筑成了最恶劣的成长环境。她只听过库罗德对自己的过去轻描淡写的描述,但亲眼所见,她才真正理解他多疑与心思深重的来源。
“喂喂,贝雷丝,在听吗,下来吧?”
卡利德停在了马厩处,已经下了马。贝雷丝听到他的呼唤,从沉思中抽身,从马上下来站在了一旁,看着卡利德将马牵进去。她问:“你要带我去旅馆吗?”
“你语言不通,在旅馆很容易被发现。”卡利德拍了拍手,招呼龙下来。他牵着降在地面伏下身的白龙的缰绳,示意她坐上去:“我们去皇宫。”
贝雷丝不解,但还是坐了上去。她搂住卡利德的腰,问:“为什么特意骑龙,是什么传统吗?”
卡利德被她的话逗笑了。贝雷丝来到这里后第一次看到他真心实意的笑容。他平常的眉眼镌刻着多疑和狡黠。但偏偏笑起来的模样是天真而又无忧无虑的,看到这个笑容,任谁都会和他一同微笑起来。在更遥远的未来,他的笑容还是一直未变。
他的回应混着龙拍打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对,帕迈拉有不能从正门进去,要走窗户的传统!”
Notes:
实际上是十四岁的小库x五年后战争篇的贝的故事,没有什么高深的时空悖论因为作者确实是编不出来,打了一万字大纲,没写完,随缘更
文中卡利德=14岁的库,库罗德=18岁/23岁的库
一开始想给库设定是有龙有马有狗还有鹰的,但这左牵黄右擎苍(?)不像是游牧民族感觉更像是宝可梦大师,于是稍微简化了下
Chapter Text
三
贝雷丝坐在龙背上俯瞰,交错的街道和汹涌的人流在城门后挤得满满当当,恢宏的王城从高空看仿佛是一个精巧的玩具。然而不同于草原纵马,卡利德没有给她留出多余的欣赏时间,他驾驭着白龙迅疾地飞进金碧辉煌的圆顶建筑群中,轻车熟路避过每一扇窗和每一双耳目,循着隐蔽的路线飞行。
白龙最终降落在一个广阔的露台之上。卡利德先一步跃下来,从箭袋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铁丝,走在分隔室内外的玻璃门前做着什么。贝雷丝也下了龙,她好奇地凑上去,发现他竟然在撬锁。
一瞬间,库罗德做过的一系列恶行涌入她的脑海,贝雷丝连忙阻止:“随便闯进别人家里不太好。”
卡利德疑惑地瞧着她,手里动作不停:“这是我的房间。”
“……那为什么要撬锁?”
“因为我们不走寻常路。”
卡利德的笑容带着些俏皮。随着他手上捏着的铁丝又一转,锁芯响起了咔嗒的一声回应他。他将铁丝放回箭袋,打开门,夸张地对她鞠了一躬:
“欢迎来到帕迈拉皇宫——的其中一个宫殿——中的我的房间。”
他拖长音调,压低声音,像是歌剧的报幕人那样。贝雷丝被他的语气逗得忍不住发笑。看到她露出笑容时,他也笑了起来,微微眯起的绿色眼睛打量着她的笑脸:“原来你表情还挺丰富的嘛。”
贝雷丝听到耳熟的话语,僵硬了一瞬,她在茶会上听过库罗德说过类似的话。还没等她找回记忆中的留恋,再想开口和他谈谈——然而一声穿透力十足的钟声拖着长音,刺破了寂静的空气。
听到钟声的卡利德愣了一下,不顾贝雷丝的呼唤,火急火燎再度跳上飞龙,他忙乱中起飞,拢起手放在嘴边,对踏进房间里的贝雷丝喊道:“我去见见爸妈,和他们吃个晚饭,很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贝雷丝跑向露台,抓住栏杆,看着白龙披着夜色,放慢了速度回到了皇宫正门。她叹了口气,抬头又看看夜空中的满天繁星,星星安静地闪烁着光亮,暗蓝的夜色温柔裹着她的身体,昭示着难以置信的一天快要过去,而她终于有了些安定下来的实感。
然而太过安静了,安静得不自然,她总觉得少了什么——她这时才想起苏谛斯,失去她后贝雷丝逐渐习惯了独自一人的寂静孤独,但不久之前苏谛斯回来了,还在和她交谈着。虽说苏谛斯平日一般对自己和他人交谈不多做干涉,可她一个人时,苏谛斯的沉默又太过蹊跷。
贝雷丝心中涌起担忧,连忙呼唤着:“苏谛斯,你还在吗?”
“吾还在……”苏谛斯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回复着,“关于汝怎么来的,又如何回去,吾有了些头绪……但是吾又想睡了……”
贝雷丝放下了心,安慰她:“苏谛斯,你先睡。等到明天再告诉我吧。”
苏谛斯没回应她,大概是彻底睡着了。贝雷丝抵着栏杆,在微凉的夜晚下,借着星空的光芒整理思绪。
距离攻入梅利赛乌斯还有三周的时间,她相信即使没有她,库罗德也能调整好计策顺利攻入,但她还是想尽快回去和他并肩作战。攻入皇城的每一步都凶险无比,为了他们共同的梦想,为了她昔日学生的安危,她必须赶在进攻前回去。
不过,从苏谛斯并不焦急的语气判断,她应该可以及时回到正确的时空。贝雷丝偏头思索着,她觉得这一幕很有既视感,在露迷尔村和库罗德他们相遇时,苏谛斯好像也是这样匆匆陷入了睡眠。这一次的睡眠和上一次,二者如此相似,难道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吗?
正当贝雷丝寻找这两次情况的联系时,冰冷的夜风迎面而来,唐突打断了她的思索。城市中的风虽比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弱了几分,但寒冷不受建筑阻拦,冷湿的空气毫无顾忌地钻进骨髓。她这才记起自己既不是在四季分明的大修道院,也不是在气候宜人的迪亚朵拉,而是在昼夜温差极大的帕迈拉草原。她被风吹得打了个寒战,紧了紧肩上披的外衣,决定躲进卡利德的房间中。
贝雷丝进房间后眼疾手快关上了门,将欲溜进房间的寒风挡在门外。屋子里比外面暖和,也比外面安稳。一天下来的疲惫和混乱驱使她挪动双脚不自觉靠近那张占据卧室大半面积、看起来柔软又好睡的大床。不过她及时克制住了扑上去的冲动,准备等卡利德回来。
吃晚饭和见家人,这两件事就已经注定贝雷丝要等待一段时间。她闲坐着也是无趣,加上对卡利德的好奇,干脆参观他的屋子来打发时间。房间里还未有光源,黑暗浓郁得化不开,贝雷丝只能借着外面夜晚闪烁的微弱星光观察。她首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上贴着繁复华丽的墙纸,上头的花纹藏着金线,在黑暗中闪烁着点点微光,像是金色的星星。一盏烛台形状的吊灯嵌在正中央,每个烛台上托着的不是蜡烛,而是储有光魔法的水晶,她在里刚宅邸里见过,它们实际上是一种魔导道具。贝雷丝在黑暗中的墙壁上摸到了魔导道具的启动开关,按下去后,温馨的黄光点亮整个房间。
没想到帕迈拉也有这种魔导道具。贝雷丝看着灯光想着,大修道院藏书室里的书大都记载说帕迈拉人是不懂理学,只会用冷兵器作战的野蛮人,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或许就像芙朵拉把帕迈拉的驯龙技巧学过去一样,帕迈拉也学习了芙朵拉的长处也说不定。
贝雷丝若有所思,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对帕迈拉的理解也不过是止步于书本,对真正的帕迈拉,严格来说她一无所知。可一想到帕迈拉也许和芙朵拉有相似之处,这片土地在她眼里也变得不再那么陌生了。
这时,她想到了库罗德——虽然他们共同分享同一个梦,但动机并不同。自己的学生因血统、纹章、出身饱受痛苦,看清这一切,体会到他们的悲伤与挣扎的贝雷丝才决心改变这个世界;而库罗德的动机则更加纯粹,他一开始不过是想让他这样的异国人不受到冷眼和歧视,后来到芙朵拉发现这里让人痛苦的无关紧要的事情更多,他才决心彻底摧毁原有一切,重建一个弱者也能生存的、更加包容的国度。不一样的他们最终还是走上了同一条路,拥有共同期许的景象。来到帕迈拉,贝雷丝才更为理解了库罗德的想法——即便对立如帕迈拉和芙朵拉,也是有相似之处,也是有互相理解的可能性。
虽然她和库罗德目前处在不同的时空,但一想到更懂得了他的心意,贝雷丝心中不由泛起喜悦的暖意。这趟奇异的经历,应该能让她更加理解库罗德。
于是贝雷丝积极地观察着他的房间,希望能从生活的痕迹中读懂库罗德尚且年幼的时期。被点亮的房间显现出了它的宽敞和豪华,挂着金色帐纱的大床不过是冰山一角。背靠整面墙的书柜里塞着满满当当的书本,长条的书桌上堆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书籍信件,踩在脚下绣着繁复花纹的地毯舒适得想让人陷进去。而这些毫不吝啬地肆意放在抵得上一个食堂的空间里,大得属实夸张。
然而不止如此,这个房间联通着两个空间,一个比卧室狭小,只摆放了一张寻常的桌子,桌面上却是完全不寻常的瓶瓶罐罐和实验工具,贝雷丝认出来,这是库罗德配药常用的器具;第二间则是最大的一处,摆着铺满软枕的皮面沙发和小桌,一排武器以及保养用具列在墙边,还有许多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像是会客室一般。这个房间有一扇门,她转了转门把手,锁着的,应该是这扇门连接着这座宫殿外面的环廊。
简单看过一圈,贝雷丝彻底被这里的豪华庞大所震撼。而这里的一切,归根结底不过只是帕迈拉皇宫中众多王子的房间之一。她和库罗德去迪亚朵拉时,盟主的房间也大不过现在的一个卧房,不知该说是里刚领地面积太小,还是应该说帕迈拉人太过铺张。
不过细看有些奇怪,这么大的房间里,书本好好塞在书柜里,床铺上的被褥整齐而又平坦,炼药用具光洁如新,怎么看怎么不是库罗德的风格。如果是他常住,他的房间里的状况应该是下一个在芙朵拉的宿舍,杂乱无章,偏偏主人还能在一团乱麻的书堆物品里迅速找到想用的那个。
贝雷丝猜测,卡利德目前不常住在这里,房间里有他的物品却鲜少有使用痕迹,像是有人定期打扫维护。支撑她这个猜想的最好证据就是不知放在何处,可怜兮兮被摆在书桌上的书堆,像是定期清理的人对这个房间主人的无声控诉——但身为帕迈拉王子的他需要出很长时间的远门吗,去哪里,又为了什么?
正当贝雷丝对着书堆思考时,客厅传来的开门声打断了她。她走近,看到了卡利德左手端着一个托盘,右手抱着一件衣服,从门后探进身。他把装满食物的托盘放在桌上后,又谨慎地走回门前开了一道窄小的缝隙,顺着门缝向外看了看确认没人,他这才如释重负地坐到沙发上,长叹了口气。
贝雷丝也坐到沙发上,开门见山问道:“你又去做了什么坏事?”
卡利德安顿下来,没想到被戳穿得那么快,喝着的水恰好结结实实呛得他咳嗽了几下。贝雷丝见状连忙给他拍拍背顺气,本以为他会大方地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但现在看来,卡利德和库罗德终究有些差别。
卡利德躲开她的手,直起身子将手里抱着的衣服递给她,又恢复了那副从容态度:“说得太夸张了吧?我只是好心帮你拿来衣服和晚饭而已。你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的话,有件帕迈拉的衣服还是方便点。”
贝雷丝接过衣服展开看了看,这套衣服和卡利德穿在身上的风格差不多,甚至比他的衣服还要更繁复华丽几分。领口衬着金线缀成的花纹,腰带上的绣样典雅不失大气的纹样,能覆盖大部分肌肤的布料应该可以很好阻隔风沙与寒意,花哨的同时又不乏实用性。
“谢谢你。”贝雷丝由衷道谢,但也不忘问一句,“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卡利德笑得很坦荡:“正好看到我妈衣柜开着,就顺手拿了一套。”
见贝雷丝有些犹豫,卡利德又补充道:“别担心,我特意从她买来的一批衣服里挑了她从没穿过的,她不会在意也不会注意到的。据我目测,你比她尺码小一点,应该能穿上。”
“好吧……”贝雷丝妥协,“如果我明天不能回去,你要带我去见她。”
“好、好。见她之前我们还得编……不,思考怎么解释你的来历。”卡利德话锋一转,将装了食物的托盘推向她,“先别想那么多了,你应该饿了吧?我给你带了晚饭。”
托盘被递到贝雷丝眼前,她才看清了上面堆叠着的食物。兽肉还在滋滋冒油,快溢出摆在中央的瓷盘。一旁的炸物配合着蛋白色的奶制品,满满当当挤在旁边。各种没见过的食物看得贝雷丝眼花缭乱,她的味蕾急切地想知道它们都是什么滋味。她拿起摆在一旁的叉子,迫不及待地叉了一块肉。一口咬下去,肥瘦恰到好处,肥肉不腻,瘦肉不柴,还带着在芙朵拉从未尝过的鲜味。调味恰到好处,既没有过分掩盖这份鲜,还为肉质增了色,配合如同锦上添花。她又试了试不认识的炸物和奶制品,炸物火候正好,外酥里嫩,奶制品浓郁不腻,泛着淡淡的清甜。她本来就不挑食,遇到了这么美味的食物,拿着叉子的手这下更是停不下来。
贝雷丝吃得十分专注,甚至觉得桌子太矮,弯着腰影响她发挥,干脆坐在了柔软的地毯上。她正吃得津津有味,耳边传来的小小的笑声却扰乱了她的专注。她看过去,卡利德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也坐在了地毯上,一只手撑着下巴,侧过头看着她吃饭。即使捂住了嘴,他的笑声也清晰可闻,贝雷丝被他笑得心虚,又想起自己的吃相常被学生们惊叹,不禁问他:“怎么了,我吃相很好笑吗?”
“很好笑——不,不是嘲笑的意思。”
卡利德分出撑着下巴的那只挡住嘴角,但遮不住他的笑容。他思索时,那双绿眼睛不忘定定地瞧着她。他缓慢组织语言,开口说道:“看你吃帕迈拉菜吃得这么开心,我也觉得很开心。而且你的吃相一点也不奇怪,总觉得,和你一起吃饭会很幸福。”
贝雷丝嚼着肉的动作慢下来,她记得库罗德也说过类似的话,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最放松,也最享受。所以她邀请别人吃饭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库罗德。她咽下了肉,想了想,叉起一块看起来最好吃的肉送到他面前:“那一起吃吗?”
“不用了,我刚才吃饱了。”卡利德拦住了她的叉子,继续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吃饭。但贝雷丝很久没被库罗德直勾勾的眼神注视,反而不自在起来——最近他们繁忙,很难有聚在一起的机会,况且库罗德逐渐了解、信任了她,这么直白的探究与感兴趣的目光只存在他学生时代。久违的注视让她觉得很怀念,又有些不适应。
最终还是食欲战胜了她心里的奇怪感觉,贝雷丝沐浴在他炽热的目光下,吃光了盘子里的所有食物。然而得到了甜头的胃叫嚣着不满足,她一边捂着胃,期盼它能安静下来,一边下意识咬着叉子。她求助地望向卡利德:“还有吗?”
“抱歉,我去厨房顺的,有点拿少了。”卡利德并不惊讶她的食量,他只是单纯皱起眉,苦恼着该如何填饱贝雷丝的肚子。
卡利德边思考,边自言自语着:“市场没办法去,今天母亲还住在这里所以进不了厨房……”
贝雷丝也同样烦恼,穿越时空这种理由只能对卡利德说,对其他人如何交代她的来历还是个大问题。所以她不得不躲在卡利德房间里,暂时不能外出被人看见。而要在他的房间的范围里,寻找能填饱肚子的东西还是过于困难。她正想说自己可以喝水忍一忍,卡利德却像是有了主意。
他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翘的弧度写着不怀好意,这是他想出什么超乎寻常计策的招牌微笑。他站起来,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对她说:“我们去吃夜宵吧。”
“去哪?”贝雷丝抬头,不解地望着已经行动起来,在房间里找东西的卡利德。宫殿和市场的道路都被封死,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吃他口中的“宵夜”。
“既然城里的路走不通,那我们就去城外吧!”
卡利德拿起下午背着的保养得当的弓,轻弹了下弓弦,确认状态。他的动作和语气都洋溢着兴奋,像是要带着友人冒险的孩童。他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去草原,来一场夜晚狩猎,你觉得如何?”
贝雷丝豁然开朗,她快忘了还有狩猎这个方法。以往当佣兵时免不了风餐露宿,那时杰拉尔特便带着她用弓和陷阱狩猎,他们猎到过许许多多的动物,她还记得杰拉尔特教她处理脏器的方法。现在回想起来被篝火照亮的杰拉尔特的脸庞,尽是怀念和酸涩的幸福。
贝雷丝也想重温怀念的狩猎经历,于是向卡利德借了把轻磅数的弓。她来到卧室,扣好箭袋时,听到了穿破夜空的尖锐口哨声,再度抬头,全副武装的卡利德身后,白龙拍着翅膀缓缓降落在了露台上。繁星满天之下,白色的龙鳞像是银色的月光,和卡利德闪闪发光的深绿眼睛交相辉映。
他踩镫上龙,本来应该干净又利落的动作被手里抱着的小包裹拖累,本来帅气的场面突然变得有几分狼狈。贝雷丝忍住笑意,待他捉住缰绳才问他:“那个里面装着什么?”
他回答得很简短:“调味料。”
卡利德将裹着东西的布打了个结,挎在肩上。没有了它的妨碍,他终于又从容起来。贝雷丝看着他一派熟练的样子,神色复杂:“你经常干这种事吧?”
卡利德很短暂地愣了一瞬,而后笑起来。他对贝雷丝伸出手,让她上龙。她牵住他的手,坐在了他的身后。卡利德转过头,竖起食指贴近嘴唇,摆出了保密的动作,对她眨了眨眼:
“是啊,因为我可是惯犯啊。”
白龙和着主人带着笑意的回答,发出兴奋的嚎叫,在夜色的掩映下一飞冲天,似乎要飞到夜空的银河之上。
四
白龙越过城墙,掠过草原,最终停在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平地上。卡利德下了龙,把包裹放在了地上,反手拿出背后的长弓。贝雷丝也紧随其后,握紧了手中的轻弓。但当她举目四望,目之所及之处皆是被夜晚染上暗色的草叶,不同于生机勃勃的森林,草原空旷而寂静,即便是打猎,也根本寻不到目标。
贝雷丝茫然地问:“我们要猎什么?”
卡利德没有像她那样左顾右盼,而是拍了拍白龙,用像是炫耀的语气说:“这就轮到它出场了——去吧,为我们把目标赶到这里!”
白龙耀武扬威一般从鼻子里挤出了点点火星,扇动翅膀,开始贴着草地滑翔。雪白的龙鳞反射着月光,在靛蓝色的晚上亮眼得像是陆地上的白云。它一开始像是在巡逻,慢慢低飞着寻找什么。之后貌似有了目标,它绕着不远的一处草地上方,收敛翅膀,安静地打着圈。
卡利德见到它如此,立刻举起弓,从箭袋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他的动作像是他们之间约定的暗号,白龙立刻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而这时贝雷丝才看到了这次狩猎的目标——
三只兔子被从藏身之处吓了出来,四散而去,逃窜向不同方向。白龙锁定了其中一只,作势捕猎,硬生生将兔子逼到了他们所在的方向。卡利德没有错过这一瞬间的机会,瞄准撒放一气呵成。随着箭破空声响起,接着便是兔子倒在了地上的闷响。
贝雷丝暗自惊叹着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只有长久的磨砺而成才能铸就他们今日的默契。眼见第二只兔子也被白龙赶来,卡利德此时却转过头看向了她,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贝雷丝有样学样,试着瞄准。
她并不擅长射击移动的物体,何况是兔子这种应激的时候奔跑速度快、体积还小的生物。但她早已在实战中逐渐摸索出了一套专属的射法弥补自己的不足。贝雷丝抽出三支箭,沿着兔子的行动轨迹,以极快的速度认弦撒放,顷刻间,三支箭在她的手下依次射向了目标。恰好第二支钉住了兔子的腿,第三支贯穿了它的胸膛,它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倒在地上。虽然第一支完全放空,但只要有箭射中就不算徒劳。无论是库罗德射击弱点的精准切中,还是伊古纳兹几乎百发百中的高命中率,她都做不到。不过,她清楚自己更擅长认弦,也可以盲眼开弓放箭,于是她练就了这一手速射方法。利用好自己手里有限的资源,将其化作最锋利的武器——这是杰拉尔特传授给她的,在任何不利情况下都能完成委托的佣兵的智慧。
第三只兔子即将被白龙赶过来,贝雷丝看向卡利德,对方却没有弯弓搭箭,而是瞪大了双眼,愣愣地看着她。他们眼神相对,他才开口:“刚才的是什么射法,你能教我吗?”
贝雷丝想起在士官学校的日子,库罗德见识了她特殊的射术后也想学习,十七岁的他还会收敛自己的欲望,佯装冷静的提问和请求却遮不住眼睛的亮光。而卡利德尚且不懂什么叫克制,什么叫伪装,他的想法都写在脸上,请求也是直愣愣的不懂迂回,只有那双眼睛,十四岁和十七岁一样明亮。
贝雷丝思索了一会儿,尔后点了点从远处飞奔而来的第三只野兔,对卡利德言简意赅地说:“学费。”
卡利德惊喜地点点头,压不住的笑容留在了脸上。他赶在兔子逃跑前,及时射出了箭,长箭离弦破空,白色的箭羽像是流星拖尾,电光石火之间贯穿了兔子的心脏。他的射箭技术精准得可怕,每一箭都锁定最核心的弱点,一击毙命。贝雷丝注视着卡利德积极捡起兔子的身影,还是不理解为何拥有堪称完美而且个人特点突出的射术的他,每次都要向不算擅长射箭的她讨教。
白龙凯旋,回到主人身边拍着翅膀邀功,卡利德奖励地摸了摸它的头,龙乖巧地蹭着他的手心。接着,他打了个手势,白龙收到信号,再度起飞,它飞到高空,寻找一阵之后降低了高度,缓慢朝着找到的地点飞去。顺着白龙的指引,他们来到了一处草叶稀少的荒原。
卡利德拿出护身的弯刀,在附近割了几束零碎的野草和低矮的光秃的树枝,放在一片平坦干燥的土地之上。贝雷丝见没有打火石,正要施展魔法点火,然而白龙抢先一步,它伏低头颅,张开嘴喷出恰到好处的火焰,点燃了堆叠在一起的树枝和草叶,一簇篝火在他们的协作之下轻而易举地稳定燃烧起来。卡利德将贯穿兔子身体的箭拔下来,握着弯刀熟练地处理起兔肉。白龙则展开翅膀为刚刚初燃的火堆挡着夜晚寒冷无情的风,星星的光芒延展着翅膀投下的影子,一齐拢住他们和火堆,化作了安稳的小型避风港。
卡利德对着火光,剃去毛发剥去皮,挖出内脏,再把处理好的兔肉串箭上,动作行云流水,驾轻就熟。贝雷丝记得,他士官学校那时最擅长处理肉,无论是什么动物,他都能处理得当。与遇到生肉束手无措的贵族不同,他像是一个四处漂泊的佣兵,为了生存而掌握着精湛的烹制兽肉技巧。贝雷丝第一次和他做饭时被他的熟练和从容惊到,刚想夸赞他的手艺,没想到下一秒他嘴里一边念叨着“这种新颖的组合方式怎么样”,一边往肉的空隙间塞了诺亚果和芝士。硬生生堵回了她未说出口的夸奖。
有了前车之鉴,看着卡利德抖开包裹,手在众多调味料瓶之间犹豫,贝雷丝迅速阻止了他:“我想吃帕迈拉传统口味。”
卡利德遗憾地点点头,拿出了最常规的调味料备好放在一边。他握着羽翎的方向,将一串兔肉搭在燃得正旺的火堆上慢慢烤制。贝雷丝闲来无事,捡起一旁的树枝拨弄着火堆,为他控火的同时也为了自己的夜宵,毕竟她的肚子看到美餐近在眼前,一定不能放跑。
他们烤着肉,白龙也没有闲下来,它轻柔地扇着风,将浓烟驱离二人的方向。看着白龙尽职尽责的样子,贝雷丝忍不住感慨:“你们真是一对好搭档啊。”
仿佛听懂了贝雷丝的夸奖,白龙骄矜地昂起头,鼻腔里喷出一缕自豪的小火焰。卡利德拍了拍它的翅膀,略带炫耀地说:“因为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搭档啊:而且,游牧这么多年,这点小事对我们来说不在话下。”
“游牧?”贝雷丝疑惑,她在书上读过帕迈拉确实是以游牧为生,但在普遍降水丰沛、五谷丰登的芙朵拉来说,这样的生活方式实在是难以想象。
“原来芙朵拉真的不会游牧啊。”卡利德和她一样,一副长见识的模样。他一边注意不要让肉串烧焦,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解起来。帕迈拉降水不稳定,草原上种不出的能喂饱一家子的庄稼,于是帕迈拉的祖先便想出了游牧的主意,利用食草动物的食性和其卓越的移动力,将不能种植粮食的草原,化作了丰润富饶的牧场。帕迈拉祖先的一生的大多数时间是在移动中度过的,他们驱赶羊群,追逐水草,规避风险,最终才在帕迈拉站稳了脚跟,形成了自己民族独特的生存方式。
现代帕迈拉人的中层也是以放牧作为主业。当今帕迈拉王也是从马背上成长起来的,他过去总会带着卡利德的母亲和年幼的卡利德,举家去放牧。卡利德在放牧的过程中逐渐感受到了乐趣,到了十二岁之后,便自己赶着一群羊,追逐着水和牧草,走遍了帕迈拉广阔的土地。
频繁的迁移让他对帕迈拉的一切了如指掌,而非仅限于王城周边狭小的草原。他同贝雷丝讲了别处草原无休止的烈风,和她分享沙漠夜晚瑰丽壮阔的星空,对她诉说绿洲城镇上市场出售的五花八门的奇货。他还详细说了他是怎么在合适的地点扎帐篷,在市场用剪下来的羊毛换来钱和食物,在危险的地方怎么驱赶对羊蠢蠢欲动的群狼。
卡利德伸出手,白龙十分自觉地将的头放在他的手掌下蹭了蹭,他笑着对贝雷丝说:“它可是帮了我大忙,以前和家人出去时我还没有伙伴,只能自己当牧羊犬守着羊群。和它一起后,它寸步不离守着羊群,比牧羊犬还可靠。”
贝雷丝很容易想象出白龙警惕地蹲守在羊群旁边的样子,不过卡利德紧盯着羊群的模样,却她莫名想到了她选择班级那天,他站在金鹿学级门前寸步不离守着教室里的同学的模样。现在想想,确实很像机警护内的牧羊犬。
脑海中的联想逗笑了她,贝雷丝不知不觉笑出了声,对上卡利德疑惑的眼神,才意识到还不能告诉他笑的原因。她咳嗽了一声,摆出最擅长的冷淡表情应对。幸好卡利德倒是没追究,他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说了这么多我的事,你也对我说说你的事吧。有这么果断迅捷的射术,你莫非是军队里的神射手?”
“不是。我其实是……”
她认真考量着自己的身份,客观来讲,现在的她无疑是可以和身为军队领袖的库罗德平起平坐的一军指挥,可说出去她还要解释军队是什么,卡利德现在还在试探着她,她不想进一步加深他的怀疑。说是教师,又没法解释他青睐的射箭技巧怎么来的,况且她的射箭技术半是自己悟出来半是库罗德指点她,这下绝不能说出去。她斟酌许久,最终敲定了答案。
“我其实是佣兵。”贝雷丝说,“在芙朵拉全境接受各种委托来维持生计。”
“哦……这种职业帕迈拉倒是很少见。”卡利德若有所思地翻动手腕,让肉串受热均匀,“说起来,和游牧有点像啊。”
“为什么?”贝雷丝心中疑惑,佣兵可不会赶着羊群到处跑。难道在卡利德眼中,佣兵难道等同于牧羊犬一类的吗……?
她殊不知自己心里已经将牧羊人和牧羊犬画了等号。卡利德不知道她的误解,同她解释:“因为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移动。我借着游牧走遍了帕迈拉全境,你也一样吧?”
贝雷丝回忆着当佣兵时的轨迹,虽然在露迷尔村安定了一段时间,但多数时间还是依照委托人的要求去到指定的地点。委托遍及三国,这样算下来,她不知不觉中竟几乎是走完了芙朵拉全境。
“算是吧。”她回答道。
卡利德把烤好的一根肉串递给她,同时凑近她身边,好奇地问道:“芙朵拉是什么样的?听说那里没有草原,是真的吗?”
贝雷丝迫不及待地接过肉串,趁着吹凉的工夫讲了讲她对芙朵拉的印象。芙朵拉没有像帕迈拉一样的草场,但它有同样宽阔无边的大海和密集如网的河流,有茂盛高大的树木和艳丽多彩的鲜花,还有岩浆滚滚的山谷和温和美丽的水之都。她艰难地寻找着记忆中的景色,可惜脑内只留存杰拉尔特在一起的点滴,地形也好美景也好,她当时并不在乎,帝国还是王国,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样。她搜肠刮肚,笼统地为卡利德讲了个大概,直到说到中央的修道院,她的话反而说不完,她不得不忍痛割爱,只留了女神之塔上的夜空和钓鱼池里各色的鱼同他讲。轮到了同盟,她反而迟疑起来。
卡利德烤着另一串肉,疑惑地看向唐突沉默下的她。又看了看她手中捏的肉串,恍然大悟:“抱歉,你快吃吧。剩下的……可以吃完讲给我吗,我对有‘水之都’之称的迪亚朵拉很感兴趣呢。”
贝雷丝将凉透了的肉串放在火上再度加热。红色的火焰安静地噼啪燃烧,照得她眼前明晃晃的。她转着肉串,看它浸着火焰翻滚的样子,陷入沉思。许久,她把肉串拿了下来,开口道:“不……有关迪亚朵拉,我想说的太多了,吓了我一跳。”
“为什么,这不是好事吗?”卡利德疑惑,“说明你很喜欢那里,所以才有说不完的话吧。”
是这样吗?贝雷丝吃下一块兔肉,思索着。因为她二次加热的缘故,肉质显得老了一点,但不影响整体的口感,帕迈拉辛香料盖住了肉的膻味,激发了食材本身的鲜美。一口咬下去,不柴不腻,肥瘦相间,还有些许汁水爆开,让人忍不住再吃下一口——就像迪亚朵拉的那个晚上,库罗德为她做出的烤鱼的味道。
五
库罗德骑龙载着她回迪亚朵拉的那天,攻下密尔丁大桥的捷报刚巧传到了里刚领。水之都上下喜气洋洋,即便仍处在战争期间,也难得大张旗鼓庆祝起了新年。这一天的凌晨便是孤月节的过去,大树节的起始,同时也象征着芙朵拉大陆新的一年到来。
圆桌会议定在大树节第二天,还有两天半的时间准备和诸侯谈判的筹码。贝雷丝安居在里刚宅邸的客房,听着窗外喧嚣嬉闹的鼎沸人声翻看资料。她本想从现在开始学习谈判斡旋的技巧,然而还没将书桌前的椅子坐热,换了一身便装、戴着金色头巾的库罗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他扫开她桌子上的文件和书本,牵起她的手对她讲:“我们也出去吧,兄弟!”
“可是会议——”
“这种事等明天再说吧,眼前就是宴会,哪有不参加的道理。”库罗德对她眨了眨眼,眼睛里洋溢着兴奋与雀跃,就像活力十足的小孩子。他拉着她的手跑出了门,管家的劝阻、仆人的惊呼和飞龙的哀嚎全被他们甩在了后面。一开始是库罗德松松握住了她的手腕,后来贝雷丝主动牵起了他的手和他一同奔跑,周围的景象疾驰而过,迎面而来的风灌进怀中,两个人一起的速度,仿佛是脱离了地面,在空中飞翔。贝雷丝听见他的笑声,她也忍不住笑起来,她小时候总听同龄的孩子说,和别人一起玩跑跳追逐最有趣了,每次都会哈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今天她终于理解了那句话的意思,原来纯粹的奔跑也能让人那么开心。
他们越过茵绿的灌木,穿过狭窄的巷子,最终来到了迪亚朵拉最大的广场上。环着广场的建筑上挂的一圈彩灯饰品闪闪发亮,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正中央的篝火熊熊燃烧,照亮了本是沉静寂寥的夜晚。广场上人头攒动,有围着篝火跳舞喝酒的,有抓住商机叫卖的,还有干脆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野餐起来的……各种各样的人汇集在一起,都在翘首以盼十二点跨年的钟声和盛大的火焰魔法表演。
贝雷丝望着正中央一人高的巨大篝火,问库罗德:“这是你的主意?”
库罗德点头,对她笑了笑:“毕竟我们的军旗是‘炎之纹章’啊。”
贝雷丝一愣,低下头思索半晌:“你想开篝火晚会吧。”
“倒也不能否认这个原因。”
库罗德拉着她的手,带她一起汇入人流中。他们逛尽了绕着广场和街道的小摊,吃遍了迪亚朵拉的特色小吃,他们越过市场,买来了鱼竿和酒,库罗德打开酒瓶喝了几口,脸上浅淡的红晕不知是兴奋还是醉意。最后他们围着篝火跳起了舞来。
迪亚朵拉居民大多是碧水润出来的慢性子,跳起舞来不似贵族华尔兹那样优雅矜持,却也是舒缓浪漫的。库罗德和贝雷丝跳舞的人们,缓慢地围着篝火旋转,温吞地随着音乐摇摆。悠扬慵懒的音节滑过去,他们踩着节拍旋过身,站稳脚跟的下一秒,却不知为何又顺理成章地拉近到了近乎额头相贴的距离。
贝雷丝还是头一次这么近看着五年后的他,宽阔的肩膀,深邃的五官,眼窝比以前深,眉毛也比过去锐利,留了略显成熟的鬓角,如果不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她很难认出来眼前竟是她调皮随性又无拘无束的金鹿级长。
“贝雷丝。”
库罗德像是和着音乐的拍子,轻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火光将他棕色的脸颊染上微红,垂下的睫毛挡不住深绿色的眼睛,她一向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黎明的光下是初春萌发的嫩芽,锁定敌人时是危险难测的茂密深林,而火光之下对着她的,则是如同刚刚熔化的绿宝石,闪闪发亮,滚烫炽热。
她下意识躲开,仿佛怕被灼伤一样。不知为何,最近她见他总是没由来的心虚,所以她很难对上他的视线。如果他的眼睛盛着欲望和野心,她会坦荡地分享他的梦想;如果装着恶意与阴谋,她也有信心压制,可这样的温度不属于愿望也不属于恶意,这究竟是什么呢?
正当她思索,脚下不当心,一个趔趄快要踩到库罗德的脚,她冷静地想补救,没承想库罗德看她动作不对,以为她要摔倒,跨出一步想扶住她,结果二人就这样双腿缠在一起,摔到了地上。库罗德垫在她身下,躺在地上想明白了过程后忍不住大笑。贝雷丝连忙从他身上起来,伸出手拉他,懊悔地道歉:“对不起,我分神了。”
“没必要道歉,兄弟。”库罗德拉着她的手站起身,笑着摊了摊手,“是我果然不擅长这种上品舞蹈啊,这就是太优雅的代价吧。”
“你说的话如果让洛廉兹听到,他一定会教训你很久。”贝雷丝想了下那个场面,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不让他知道不就好了。你可要帮我保守秘密啊,兄弟。”库罗德神秘兮兮地竖起食指贴在唇边。
然而留他们闲谈的时间并不多,周围的人群或多或少注意到了他们摔倒带来的小幅度骚动,纷纷投来疑惑的视线。有几个似乎认出了二人的身份,对着同伴确认一般指指点点。
库罗德见状解下了自己的头巾,为贝雷丝围上,接着一手拿起买来的东西,另一只手拉起她的手,分开人群再度奔跑起来。人海向后退去,指指点点的声音减弱,世界再度沉寂,又再度广大,他们一直往东方跑,跑到无人认出他们的地方,好像要跑到天涯海角。贝雷丝在奔跑的过程中蓦然想起库罗德同她讲过的父母的爱情往事,当年他的父母私奔,或许和当下的他们一样。
库罗德拉着她来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码头,幽暗的夜空繁星点点,眼前的灰色的海浪拍打着岸礁,身后的喧嚣人声微弱缥缈。贝雷丝一看便知,有一处特别适合钓鱼。库罗德知晓她的心思,抽出刚刚买的钓竿递给她。贝雷丝坐下垂钓,他则在旁边摆弄着在市场上买的调味料。很是稀奇,库罗德竟然陪着她一起钓鱼。贝雷丝还记得五年前他在大修道院里调查得歇不下来,五年后也是因军队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像是这样安静地陪在她身边看她钓鱼还是头一次。海风微凉,她不禁向库罗德的方向靠了靠。这时恰好海风停歇,她看见近岸处的浅海里,他的倒影顿了顿,同样也靠近了她。
贝雷丝一边盯着随着海浪起伏鱼镖,一边问他:“刚才跳舞的时候,你是想说什么吗?”
“原本是,想了想还是算了。”他语气轻松,“还是等到战争结束我再和你讲吧。”
“照着这个进度,不久战争就会结束了。为什么非要等到那时候说?”
“是吗?我倒觉得不会那么简单。”他的眼睛望着远处的海面,这里是迪亚朵拉北方,看不见下咽喉,也看不见帕迈拉。
他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贝雷丝偏着头附和:“是啊,金鹿的孩子们最终也会走上各自的道路。还有教会的大家,他们……”
“不,我是说——”库罗德打断了她的话,直直望进她的眼睛里,“我是说,‘我和你’哦。”
贝雷丝僵住了,她看着他的眼睛,话语哽在了喉咙。二人之间只剩下波涛起伏的海潮声。
好在鱼镖剧烈起伏的声音为她打了圆场,贝雷丝连忙收线,库罗德也将注意力转到了钓鱼上。这个话题被翻了篇,之后二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
贝雷丝第一次尝试海钓,不过仍旧和池塘钓鱼一样,收获颇丰。她心满意足搂着一大桶鱼和库罗德寻找地方,准备烤了吃掉。库罗德十分熟悉统领的迪亚朵拉,很快找到了一处适于生火的地点。贝雷丝负责生火,他则主动担起了做饭的职责。当她用树枝拨弄燃起的柴薪,看着火光之下库罗德处理鱼的认真模样时,她回想起了佣兵时期,她和杰拉尔特经常,一人生火,一人做饭,流浪四方对她来说也如同家一样温馨。
现在也是一样,她和库罗德在一起总是觉得说不上来的安定,因为他们是“兄弟”。她知道逝去家人的痛苦,不能用她新获得的“家人”弥补。但库罗德愿意称作她是兄弟,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安慰。虽说库罗德能敏锐辨别出“家人”和“兄弟”的细微差别,但她倒是觉得,分不清也无所谓。
不过,和他在一起,也会有和家人在一起不同的感觉。她和杰拉尔特在一起,目光会只聚焦于他的周围。尽管她从很小起,挥剑斩下马上的人如斩下一片落叶那样轻松,但杰拉尔特还是对她有种过度保护的倾向,基本不让她同人来往,尤其是对方有教会背景,他更会高度紧张。因此贝雷丝和杰拉尔特露营过夜的记忆大多是专注于他本身,他选择扎营的方式、生火的动作、处理肉的习惯、被火焰照暖的脸色……每个细节她都记得。而大抵是心境变化,她和库罗德露营时注意周围的景色,比如溪水的流向、树木的摇曳、星空的闪耀……眼前的世界广阔无际,和他在一起,眼里稀松平常的世界都会变得与众不同。
贝雷丝现在也是这样觉得的。眼下的迪亚朵拉和她上次来执行佣兵委托的迪亚朵拉完全不一样。现在的水之都不再是记忆中沉寂的符号,而是一座美丽又热闹的鲜活城市。她不清楚是否因为水之都的主人在她身旁才能发觉到它的魅力——不,或许和水之都的主人无关,因为旁边的人是库罗德,而无论什么样的景色,他都能让其变得丰富多彩。
正当贝雷丝若有所思时,烤鱼散发出的香味打断了她的出神。一条烤好的鱼被库罗德串了串递给她,贝雷丝接过吃了一口,觉得和平时芙朵拉风味的烤鱼不太一样,他的调味更加浓烈粗犷,让她联想到一望无际的草原或者沙漠,但很好吃,她忍不住大快朵颐。吃完了整条鱼她才舍得抬起头:“这个调味很好吃。”
“你喜欢就太好了。”库罗德啃着一条鱼,抽空回她,“是我的家乡那里的调味。”
贝雷丝知道,他的家乡是帕迈拉,她下意识往东方看,这个地点可以看到分隔两地的群山,但怎样努力观察,视线也无法越过重峦叠嶂一观之后的景象。因为是他的家乡,她难得萌生出了好奇心,问:“帕迈拉是什么样的?”
库罗德笑起来,对她这个问题感到很是惊喜:“是和芙朵拉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我出生的地方有大片的草原,但往南走还有广阔的沙漠,沙漠中还有堪称奇迹的绿洲……不过,单用话语说明感觉和书没什么区别,还是亲眼让你看到更好吧。”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贝雷丝下意识脱口而出。她见库罗德愣了一下,接着很快微笑起来,眯起眼睛的模样好像一个纯粹的孩子。
“我会的。”库罗德笃定重复道,“你要去帕迈拉的话,我一定会在你的身边。”
贝雷丝想象了一下那样的未来,心里的愿望又多了一个要实现。她也不禁微笑起来:“那要快点结束战争,实现我们的梦想。”
“好——让我们速战速决吧!”库罗德夸张地握拳。
“也要谨慎进军。”贝雷丝提醒道。
“是、是,诚如老师所言。”
他们就这样边吃着鱼,边随意闲谈聊天。贝雷丝凭借一己之力帮助最后一条烤鱼脱骨时,象征新年的钟声恰时响起来,叮叮当当,空灵地回荡在广阔的迪亚朵拉,和着人群的欢呼声,清脆又洋溢着喜气。术士研究出的装饰性的火魔法一飞冲天,在半空中央炸开一簇又一簇漂亮的焰火花。
“新年快乐。”贝雷丝在一片嘈杂中对他祝福道。她清楚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一定能听到她的声音。
“新年快乐。”
库罗德的声音穿透了一切喧嚣,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畔。
不同于来时的焦急,回程的路上他们不紧不慢地并排走着,缓慢地、迟疑地,脚步中都充斥着对这段宝贵时间的不舍。
途中,库罗德拜托道:“兄弟,我可以在黎明时来你房间吗?”
贝雷丝疑惑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看新年的黎明。”库罗德看向她,“虽然很抱歉打扰你的休息……但如果不是和你一起,就没意义了。”
贝雷丝心念一动,她有一瞬间,想要牵住他的手,对他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她最终没说出这句话,头顶的月亮照得地上泛着柔和的银白色的光,在这个角度,二人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好。我会陪在你身边。”她最后只是这样说道。
六
历经惨烈的三方会战,他们回到迪亚朵拉的短暂平静的日子缥缈又遥远,在残酷的血与现实面前像是伸出手抓不到的雾。贝雷丝向来不太把事放在心上,无论大事小事,连课题都有忘记的时候。不过,那个夜晚她却记得格外清晰,风的吹拂,水的流向,还有库罗德脸上的微笑,每一个细节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上一秒一样。
贝雷丝从回忆中醒来,被吃完的肉串徒留光秃秃的长箭,她握着白色的箭羽,对烤着肉的卡利德说:“我确实很喜欢。”
被唐突丢过来一句的卡利德不解地看向她,他看着她思索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你说喜欢迪亚朵拉啊。”
贝雷丝回答:“是,那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你要是能去看看就好了。”
卡利德露出向往的神情:“我也这么想,长大之后,如果我有机会去芙朵拉,一定会去那里看看的。”
贝雷丝安静地看着他,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配合他的表情,难得有了几分符合年龄的天真无邪。她有些遗憾,未来他去迪亚朵拉时,陪在他身边的不是她。
“但是,迪亚朵拉已经是上一个话题了。”卡利德有些无奈地说,“你啊……看起来很聪明,怎么某些地方少根筋的样子。”
贝雷丝怀念地说道:“……有个人也这么说过我。”
“是吗?那我们看法还挺一致的。”卡利德停顿了一下,岔开话题,“说起来,佣兵都做什么,帮助别人之类的事吗?”
贝雷丝垂下眼看着篝火燃烧,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拿钱办事而已。佣兵是雇主手里的一把刀,怎么用全凭雇主的想法。”
“刀吗……”
晚风越过白龙的翅膀尖潜进二人的空隙,吹得篝火摇摇晃晃,卡利德换了个位置,坐在了贝雷丝对面,为火焰挡住风。橘色的火焰稳定了下来,卡利德托着下巴思考,说道:“按照这么说,我牧羊是收羊毛商人的牧羊犬吗?”
贝雷丝回忆起不久之前把库罗德看作牧羊犬的联想,心虚地别开眼,没肯定也没否定。
“是不是都无所谓。反正我也借着这个机会游览了整个帕迈拉,也不算亏。”卡利德耸耸肩,将烤好的第二串递给她,“你不也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风景吗?”
贝雷丝愣了一下,确实是这样——尽管她佣兵时期的回忆大多聚焦在杰拉尔特身上,但她切实看到了帝国的花,王国的雪和同盟的群山。她去过了各种各样的地方,见过了许许多多的人,知晓了各种各样的情感。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后,她有后悔过,但如果真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仍旧会走上佣兵的道路。
想通了的她接过卡利德递过的肉串,咬上一大口,肉汁浸透味蕾,烦恼一同随肉流进了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卡利德见她吃得格外香,受到了鼓舞一般继续烤着第三串。撒上香料的肉串熏出的香味诱人又好闻,乘着烟雾歪歪扭扭飘上天空,连白龙的食欲都被勾了起来,收起翅膀伏在主人身旁,可怜巴巴地用眼神暗示,希望正在烤制的这一串能进它的肚子里。
卡利德叹了口气,摸了摸它凑过来的角:“抱歉啊,我家这条龙太馋了。你介意分给它一点吗?”
白龙很是聪明,看到卡利德看向贝雷丝,明白了自己吃饭的最终决定权掌握在谁手里。于是果断抛弃主人,转了个方向对贝雷丝卖起乖。卡利德感慨:“你这家伙还真懂审时度势啊!”
贝雷丝被它的举动逗笑了,她记忆中和库罗德一起的白龙素来是稳重又乖顺的,从未有过这样撒娇一般的行为。不知道是长大成熟了,抑或只是还没表现出来?她摸了摸白龙的头,应允:“给它吧。我吃这两串就够了。”
“那真是多谢啦。”卡利德抓住白龙开心摆动的尾巴叫它安分下来,“好好谢谢人家吧,这可是别人的晚餐呢。”
“不,严格来说算是早餐。”贝雷丝纠正,“吃了这些我早上可以不吃了。”
“……什么意思?”
“大概是储备食物的感觉。”她努力解释道,“我可以一天吃很多顿,也可以一天都不吃。”
卡利德听了后瞪大了眼睛:“你难道是仓鼠吗?”
“不,我是人类。”贝雷丝认真地说。
“说得也是,你怎么看都是人类就是了。”卡利德接受得很快,“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就是所谓的‘异类’?”
“……你怎么知道我下一句要说什么?”
“因为你和我一样,也是‘异类’。”
卡利德愣了一下,复而笑了起来,是真心实意的笑容。他对人笑通常有种不怀好意的味道,不论主观是否如此,外表看上去都带着点坏,反而弯起眼笑时显得开朗又坦荡。他把烤好的肉串剃下来,喂给一旁口水都快流下来的白龙,之后坐好看向她:“那我们就是——”
“——‘异类’同伴了。”
贝雷丝接过他未说完的话。卡利德惊喜之余,却还苦恼地挠了挠头发。他倾身再度好好打量她,嘴上还忍不住自言自语:“你真是人类吧,不是我的想象或者是星星送给我的礼物之类的……?”
“我是人类哦。”贝雷丝看到他难以置信的还要忍住惊讶的模样,笑着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不是仓鼠,不是幻想,也不是星星,我是人类。”
七
过了一会儿,卡利德才平复好心情。白龙这时也吃完了肉,在两人身边蜷起身子进入了梦乡。贝雷丝顺手拿起弓,回归老师本行。收了烤肉当学费,自然要履行承诺教他射箭。
贝雷丝放缓语速声音,就像在士官学校一样,同他讲起自己的技巧:“速射的关键是要认弦,同时拿着几根箭,不低头看就能依次将它们架在弦上是第一步。”
“原来如此,跑动骑射应该也能用到。”卡利德一边用他的弓模仿着贝雷丝的动作,一边说。
贝雷丝很喜欢教库罗德,他不仅耐心听着她讲的每一句话,还会主动思考,举一反三,教起来一点也不费劲。她肯定道:“你的想法很对。弓骑士的认弦要求也要达到这种速度。”
“那如果弓飞龙骑士呢?”
这倒是问住她了。贝雷丝唯一见过的弓飞龙骑士只有库罗德,库罗德从不追求速射,他倾向于打击弱点,所以选的是重磅数弓,提升箭的威力和穿透力。而速射则比较适合用轻磅数的弓。
她回答:“飞龙骑士有负重和防御上的优势,一般该选和你手里差不多的大磅数弓。非要说飞行单位,轻磅数速射更适合飞马骑士。”
卡利德略一思考,同意了她的想法,他继续安静地聆听着她的讲述。等待她解释完,卡利德也掌握了技巧,他仿着她射箭的模样,捏起五支箭尾,依次快速射了出去,五排成了一条完美直线,足以看出他的技术稳定得可怕。
贝雷丝表扬他:“就是这种感觉——本来我是因为不擅瞄准移动的目标才想出来的办法,如果是你,应该能将它用得更出色。”
卡利德对她的赞扬没有任何表示,他一反常态地盯着火堆出神,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拨弓弦,细长的弦绳发出震颤的响声。贝雷丝本想呼唤他,但他手下弓的弦音听来却有种违和感,她仔细分辨着其中的不对劲,一时忘了叫卡利德回神。二人之间顺势陷入了沉默,徒留火焰噼啪作响和弓弦颤抖的声响。最终,白龙起床伸懒腰时的长嚎才打破了奇怪的寂静,卡利德先一步反应过来,停下了手中拨弦的动作:“抱歉,我刚才走神了——不过,被你夸的感觉还不错呢。你很会教人,如果不是你和我说我是佣兵,我都要以为你之前是某所学校的老师了。”
贝雷丝被他说得心惊,她知道他向来敏锐,不经意间就能道出真相。她开始还觉得他是故意,后来才发现他是真的只是无心之间提出一种假设。眼下看卡利德眼里盛着笑意,语气也是一派天真,贝雷丝明白了状况,压下方才的混乱,面色如常地说出了原本想说的话:“你的弓磅数很重吧?”
“是啊。你能听出来?”卡利德又拨了一下弦,这次用了力,弦发出沉重而浑厚的声响。这个声音贝雷丝经常在库罗德射箭的时候听到,她不可能听错。
“那为什么要学速射?”贝雷丝这才明白违和感的由来,“如果要射快箭,轻磅数的弓才是最好的选择。你拉的弓磅数大,本就是要发挥你一击毙命和锁定弱点的专长。压抑你的长处对你没有意义。”
这时贝雷丝想起来,十七岁的库罗德见识过她的射箭技巧后也曾向她讨教,那时她刚开始当老师,也不在乎他为何要学,自然有求必应。然而现在想想才觉得不对劲,无论是库罗德还是卡利德,动态视力都比她好不少,不需要牺牲那么多箭也能一击命中目标。实战中,箭袋装有的箭是有限的,用光了后补给耗费一番力气不说,还可能错过进攻的最佳时机。因此弓箭手在战场上不仅要射准,还要节约箭矢,谨慎地选择射箭的目标,有时还要计算补充箭的时间。贝雷丝主使剑,弓只是她不常用的副武器,她拉起弓来自然可以肆无忌惮。他很明显是以弓作为主武器使用,为何选择向她学习这样浪费箭的技巧?
她如实对卡利德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卡利德握着弓,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我不会。”
他捏着扎着辫子的发箍,斟酌着词句:“而且‘没有意义’……这可不好说吧?能选择的手段当然是越多越好,我可不想放弃能学到新技术的机会。未来还有那么多种可能性,现在下断言可不太好。”
贝雷丝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能说出这种话来,确实是他的风格。自打她认识库罗德起,他向来是个懂得抓住机会,并为之付出很大努力的人。虽然她的确没在未来看过库罗德用过她的射箭技巧,但或许这看似没有意义的技能某一天这也能成为他的某种助力。她想通后,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你接受了?”卡利德有些难以置信,“我本来以为……”
贝雷丝歪着头,回他一个疑惑的眼神:“为什么不能接受?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如果是我师傅听了我的话,为了效率考虑,可能真的不会教我吧。”卡利德嘴里念念有词的同时,不忘对她回报一个笑容,“你能教我,真是感激不尽。”
“毕竟收了学费。”贝雷丝指了指火堆一旁吃剩的骨头。
卡利德笑起来:“那我会交更多‘学费’给你的,你可要继续教我啊,老师?”
贝雷丝听到他叫她老师,涌起一股怀念之情,寂寞紧随其后,淹没了她安静的心。她遥望空旷的草原,夜幕之下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天空与大地,整个人像是被丢进了世界的尽头,即便是大声呼喊回应的也只有回声。今夜没有月亮,只有群星闪耀,不知道库罗德在这样的夜晚,会抬头看着星空吗?不知道在大修道院的学生们和朋友们又怎么样了?
“怎么了,贝雷丝?”
卡利德的声音让她从情绪中抽身。贝雷丝回过神,苍茫无边的天地间,晃晃悠悠的火焰创造了一个温暖的避风港。火堆一旁的卡利德和她对视,摇曳的火光为他的肤色镀上一层琥珀色,敌意和冷淡在绿色的眼睛融却不见,宁静的夜色衬托下,他的声音比起十七八岁其实相差无几。
贝雷丝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将卡利德和库罗德区分得太开,此时在她身边的,是卡利德,也是十四岁的库罗德。
“太冷了吗?”卡利德关切地问,“风越来越凉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贝雷丝应允。他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卡利德便再度拉她上龙,准备回城。贝雷丝在后头搂住他的腰,额头抵上他的肩膀,声音闷闷的:“下次‘学费’,我想你带我吃帕迈拉的美食。”
卡利德动作一顿,爽快地答应:“好啊,如果你没回去的话。”
接着他拉动缰绳,驱策白龙起飞。回程时,贝雷丝抬起头看星星,而卡利德像是想起什么,头也不回地说:“我之后如果长得比你还高了,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
“就是……?”贝雷丝将目光从星星上收回,看向他。
“就是让你坐在龙背前面,我在后面……”
“嗯,我们一起看风景去吧。”贝雷丝微笑道。
“……我坐在你后面趴在你肩膀上说话。”卡利德回头看她,“很痒的,你知道吗?”
作为回答,贝雷丝皱起了眉,负气一般,将脸再度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八
回房后,贝雷丝本想睡沙发,却被卡利德说着“怎么能让客人睡沙发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赶进了卧室。她梳洗完毕,躺在床上回味这不同寻常的一天时,还有些恍惚。她很希望闭上眼睡一觉就能回到属于她的时空,可也知道注定没有那么简单。
正当她被柔软的床铺包围准备陷入梦乡时,卧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一下。她没有错过细微的声响,说了声请进。门后卡利德刚洗完了澡,换了身宽松的睡衣,解开的那股辫子松松散散落在脸侧。他没开灯,捏着一块存着光魔法的水晶石当作照明。对上贝雷丝的眼睛时说明了来意:“我来拿香炉,晚上要点香。”
贝雷丝点点头,裹着被子看卡利德艰难地在房间里找来找去,应该是打扫房间的人收纳得太规整,向来凌乱不拘的主人都不知道到底东西被放在了何方。最终他才在柜子里翻出了看上去颇为眼熟的香炉。贝雷丝借着萤石的微光细细看着铜铁一般的颜色和奇异的装饰,记忆中库罗德房间的那个香炉和眼下这个逐渐重合。原来这个香炉被他从帕迈拉一直背到了士官学校。
贝雷丝很好奇库罗德身上萦绕着的熏香味道,问:“这是帕迈拉的传统吗?”
“算是吧。夏天蚊虫多,点它用来驱虫。”卡利德将香炉安置在床头柜上,一边摆弄一边说,“还有安神的功效,所以我一般都点着睡觉。”
随着他合上盖子,熟悉的香味从香炉里缓缓飘出来。贝雷丝深吸一口气,任凭香味钻进鼻子里,她看向卡利德,微笑道:“是你身上的味道。”
——也是库罗德身上的味道。
“是吗?”卡利德闻了闻自己,“游牧的时候我确实带了香丸驱虫就是了,但我自己倒闻不出来自己身上也有这种气味。”
“我觉得很明显。”贝雷丝很好奇,他身上明明是这么好闻又令人放松的味道,他自己却不知道,实在太遗憾了。
“不管怎么样,你闻得惯就好。觉得刺鼻的话旁边有杯水,你直接浇灭了就行。”
“一点也不刺鼻,很好闻的味道。”
贝雷丝只觉得身体放松,思绪也轻盈了起来,柔软的床铺化作软绵的云,随时会拉着她陷入一场美妙舒适的梦境。比起香若有似无的安神功能,似乎“库罗德身上的气味”让她更有安稳感。她很希望有熟悉的气味作伴同眠,早晨起来就能回到正确的时空,再度见到库罗德。
贝雷丝昏昏沉沉之际,卡利德的声音适时传来:“不拉帷帐吗?拉起来早上就不用被太阳晒醒了哦。”
她这才想起,自己眼前的也是“库罗德”。如果她离开,那卡利德又该怎么办呢?她心绪复杂地和他对视,那双绿色的眼睛不似初见的冷淡,泛着柔柔的暖光。贝雷丝却更不知如何是好,轻轻叹了口气,也知道自己瞎想也无济于事,不如睡醒面对现实。但卡利德不知她的纠结,疑惑地问道:“拉帷幕是个这么让你为难的事吗?”
“不。”贝雷丝将无用的念头甩出脑海,盖好被子决心睡觉,“拉上吧,谢谢你。”
“不用谢。”
卡利德说着将床边四角的幕帐依次放了下来,到了最后一个,合上两个像是窗帘的帷幕之前,他对她笑着说:“晚安,贝雷丝。”
贝雷丝也笑着回应:“晚安,卡利德。”
“……”
卡利德眨了眨眼,合上帷幕的手顿了顿,还没等到贝雷丝主动发问,他弯起嘴角,对她露出了一个纯粹无瑕的笑容。
“你终于叫对我的名字了。”
说完,最后的空隙也被卡利德拉上。只留下了密闭安静的狭小空间内的贝雷丝。她竖起耳朵,听着卡利德关上了门,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了另一个房间。
——“卡利德。”
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唤消失在沉寂中。贝雷丝用手心作纸,写了几次“卡利德”,怎么拼写都觉得不对劲。不久奔波一天的疲倦和困倦一同涌来,她在陷入沉眠之前,决定早上醒来后,一定要问问卡利德的名字究竟该怎么写。
九
卡利德洗完了澡,擦干了头发,半靠在沙发上随手抽了本书来读。游牧在外露宿久了,连铺着柔软褥子的沙发躺起来都舒适无比。但卡利德此时并没有丝毫惬意,他捧着那本书左看右看,可惜书上的文字形状像是密匝匝的蚊虫,绕着他的脑子飞进了虚空中。他胡乱翻过了几页,自知是白费时间。于是把书放在了如今充当床的沙发边,站起身,试探性地再度敲响了卧室的房门。
……没有应答。他等待了一会儿,用指节再叩了叩门,耳朵贴上冰冷的木板凝神注意着门后的动静。确认了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后,卡利德才放下心,放缓动作打开了卧室的房门,悄无声息走了进去。
床头柜摆放的香炉业已燃尽,不再流出袅袅烟雾,安安静静待在原处。卡利德一早想好了,如果被她发现自己闯入卧室,就谎称没睡着来为香炉再添上几枚香丸。但显然这个借口毫无用武之地,卡利德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的一角,安然躺在床上的贝雷丝无知无觉,睡得正香。
这次他没有拿上照明用的晶石,单凭着自己的夜视能力仔细观察着她。贝雷丝放松地闭上眼,双手松松交握放在身前,一副标准的好孩子睡姿。她睡着的模样少了些凛冽,多了几分柔和,和醒着时的样子比起来简直是破绽百出,但反而让卡利德觉得心安不少,她果然不是什么星空的赠礼,也不是流星的化身,而是和他一样的,稍微有一点与众不同的人类而已。
卡利德并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说辞。他见过许多来王都的芙朵拉人,要么是被掳来的人质或苦力,要么是用完就扔的暗杀道具,他们眼中往往都压抑着对帕迈拉的仇恨和恐惧。而眼前这个芙朵拉人,他打眼一看就知道她武艺超群,必然不可能是被掳半路脱逃的人质或苦力;如果是执行暗杀任务,偏偏她对帕迈拉一无所知又不像是在撒谎,即便真有所谓她自报职业佣兵的雇主,也不能让她在一无所知下杀人。何况她对帕迈拉没有恐惧也没有害怕,吃到食物那一刻闪亮的双眼中蕴含的快乐和惊喜,连最好的演员也无法表演得如此生动和真诚。如果不是她标志性的亮丽的发色和眸色,他都要怀疑她是否真是芙朵拉人。
然而她宣称来自未来——这是让卡利德最头疼的点。如果是谎言,那也太欠缺水准;如果是真相,那太不可思议,他甚至不想承认这是唯一的可能性。可事实的确明明白白摆在他面前——知道他的习惯,了解他的出身,懂得他从未向他人透露的梦想……还有那双时不时流露出怀念与孤独的眼睛,让她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除了是穿越时空,似乎没有别的更合理的解释方法了。
……莫非是读心术?他摇摇头,赶快将这个设想甩出混乱的脑海,读心术和穿越时空,两个听起来都不怎么样。虽说他喜欢不拘于常识的观点,但打破了常理的现实,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以接受。他刚刚表面上在看书,但实际上心中疯狂搜寻着自己了解过的知识,希望能给贝雷丝的说法增添一些他理解范围之内、能够证明她所言非虚的论据。想来想去,只想到了母亲曾对他讲过的无所不能的芙朵拉女神。帕迈拉只信仰天地,不信仰任何人形神,不清楚芙朵拉女神该是什么模样,但总归觉得不是贝雷丝这样,她明明看到美丽的景色会感叹,会被自己逗得露出笑容,会饿也会享受美食;不懂飞行,不擅长应对风沙,不擅长动态视力但会通过其他技巧弥补,她分明只是个和自己相同的人类吧。如果女神是这样,那归根结底,女神与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假如她说的真的可信,真是穿越时空来的,那因为什么来到这里,又为什么无法回去?她为什么一见面叫他“库罗德”,知道他的梦想却不知道他的地位的她又和未来的他是什么关系……?
谜团越挖越多,他恨不得将贝雷丝摇起来一股脑倒给她。实际上,他已经伸出了手。到了一半,望见她安定的睡脸,本要摇她肩膀的手硬生生停在了途中。
——平心而论,抛却她怎么来的,又是什么身份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她在一起的这一天很开心。他和她分享了草原的美景,分享了偷偷溜出门的窃喜,分享了狩猎和烹饪的满足。他已经很久没体会到纯粹的开心,她就像小时候幻想中的朋友,他们分享一切,一同欢笑,一同打闹。 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一个穿越时空的人,但知道怎样对待和他一起玩了一天,现在疲累睡下的朋友。他最终决定放过她,也放过思绪混乱的自己。
卡利德伸出去的那只手最终没有捏住贝雷丝的肩膀粗暴地摇醒她,而是再次掩上了帘子,后退一步,为她留出了一方不被打扰可以安稳休息的空间。他按照原来路线,悄无声息地出了卧室,回到自己的临时床铺上。
闭上眼陷入睡眠的怀抱前,他再度想起她到来的景象。一颗闪耀的流星拖着尾巴划开天空晨昏交界线,循着转瞬即逝的流星前行方向看去,青色的光芒在远处的草原爆发,仿佛闪亮到扎眼的一等星误把草原当作天空才降落于此。即便卡利德几乎骑马行遍了帕迈拉也从未见过如此瑰丽又不可思议的景象,就像雨后悬挂于天边美丽又短暂的彩虹,又像是沙漠里见到过的,虚幻缥缈的海市蜃楼。再度闭上眼,美丽的景象会毫不留情地消失在眼前,可他并不觉得可惜,因为已经捕捉到了这一瞬的奇迹。
那么在青色光芒消失后,从天而降的贝雷丝,是否会像是海市蜃楼一样,在他闭眼之后就消失了呢?
卡利德带着疑问,闭上了眼,进入了无边的梦乡。
Notes:
-对帕迈拉游牧的描写参照的是《游牧者的抉择: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民族》和《黄金草原 古代欧亚草原文化探微》,前一本参考的比较多一点。自从知道了游牧具体模式总觉得库罗德一开始站在金鹿班级门口的样子,仿佛能想象出他把同学一个个赶进(?)班级自己站在门口等待贝到来的模样,幻视牧羊犬……(此处叠甲本人虽将库比作狗,但本人不是狗塑派也是不是猫塑派而是坚定的认为库罗德是一个猫狗二象性的小伙子,非要塑的话本人支持正统鹿塑和龙塑,不过本人观点最支持的还是不要动物塑)
-关于弓术,纯粹是依靠个人道听途说的知识瞎编,待我读几篇相关的书和论文再决定要不要改……
-修改了一下月相,最近看了本观星相关的书发现月相设置得不对,改了下。
-关于库的厨艺,首先他肯定会做,从模拟战后主动下厨看来库的是有点厨艺在身上的,我觉得库做饭纯粹看他灵机一动得好不好,好的就很好吃,不好的就一言难尽,一种神鬼二象性的厨艺,每次做饭都像开盲盒。
-亲友看我大纲时候瑞评:库真是偷感十足啊。
我:(有一万句形容他美好品格的句子(也不至于)堵在喉咙里蓄势待发)(但想了想库平日行径)
我:嗯,你、你说得对……
这么一想贝真是好心态啊,好心态决定老师的一生(?)。想想红花贝对库的评价是坏孩子,从旁观者角度就能知道库的棘手程度,亲身经历后可能发现还好吧()-说起来感觉库贝俩人都是逆商很高的人,库是那种遇到困难抱怨两下但会马上采取行动的人,贝也是从佣兵到老师无缝衔接适应力很强大,哎特别好。
-尽管很多都是我编的比如魔导器具什么的(只是觉得蜡烛有火灾隐患(……)),但库贝两个人一起过新年真的不是我瞎编的,芙朵拉历新年就是那时候所以库才会提议让大家回家(我一周目完全没发现),打完三周目发现了这个细节我简直想坐着热气球昭告全世界(?):库贝!一起回了迪亚朵拉!两个人一起跨了年!
-最近平均每周一个汇报看了太多学术论文感觉有点不会写东西了,哎等我写完后整体修改吧
Chapter Text
一
“用老师做实验,我做不到。”
面前白发少女蹙着眉,抱着手臂看着贝雷丝,粉色眼睛里带着几分责怪。
贝雷丝眨了眨眼,她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身后是黑板,身前是讲台,再往前,整齐的桌椅坐满了金鹿学级的学生,教室中央,莉丝缇亚定定地看着她,对她刚刚说过的话颇为不满。阳光穿过蓝得失真的天空,落到茂密翠绿的草坪,溜进了金鹿教室,照满了整个地面。这是个秋高气爽时节,贝雷丝同样记起来了,这个节末也是狮鹫战的时点。
她将自己从短暂的走神中拉回来,微微偏头,对莉丝缇亚发问:“为什么?”
莉丝缇亚还是那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她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我不能确保传送一定能成功……如果对人使用的话,风险太大了。”
“传送的目标对象本来就是人,不以人作为对象的传送没有用处。”
“我知道,可是——”莉丝缇亚猛然抬头,语速都快了几分,“我还没有完全掌握这个技能,而且现有记载中传送失败的后果都很严重,万一失败了,老师你——”
“——莉丝缇亚。”贝雷丝越过讲台,站在莉丝缇亚的面前,对上她被恐惧和担心搅乱的双眼。被贝雷丝温柔平和的视线安抚,莉丝缇亚逐渐冷静了下来,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总之,我不同意将传送用在老师你身上。”
金鹿学级虽然看上去随意散漫,但细究起来,执拗又坚定的学生不在少数,莉丝缇亚显然是其中之一。这次倒也不怪她坚决,传送失败后的记录确实十分吓人,少了一只胳膊或一条腿的还算是轻伤,还有甚者脑袋和身体都搬了家。即便如此,贝雷丝还是思索着劝动莉丝缇亚的方法,毕竟节末是狮鹫战,如果能掌握传送的技能,一定会成为金鹿学级获胜的重要助力。
她下意识看向坐在第一排的库罗德,希望一向对胜利积极的他能够主动说服莉丝缇亚,好让她能以自己为对象施展传送。然而向来挂着微笑的级长也罕见地皱起了眉,见她投来询问的视线,他轻轻摇了摇头摆明了自己的态度——贝雷丝不禁想叹口气,原来她还有一个要说服的固执的人。
贝雷丝决定不转弯抹角,直接道出真心话:“我知道失败的后果,但我更相信莉丝缇亚你的努力。我知道你为学习传送,在藏书室从早待到晚,在训练场一天不懈地练习。上一节个人指导,你只能将一支羽毛笔从桌子一端传送到另一端,但上次的个人指导,你能将沉重的铁斧从训练场中央传送到门外的岔路口上。我还拜托了玛努艾拉评估过你的能力,我和她一致相信,现在的你完全拥有传送一个完整的人的能力。”
莉丝缇亚没想到,她的微微愠怒换来的却是热情的夸赞。自己努力的每一刻都被贝雷丝完整地看在了眼里,还被肯定了最终努力带来的成果和能力,她一时因贝雷丝的话语感到害羞,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脸颊也攀上了粉红。
见莉丝缇亚犹豫不决,贝雷丝继续说道:“何况,我不觉得我自己会出事。”
——“为什么,依据是什么?”
这句话不是从莉丝缇亚口中说出的,她和贝雷丝一样,下意识寻找突然插话的对象,她们一起回头,看到了从座位上站起来的库罗德。
库罗德丝毫不避讳所有人汇集在他身上的视线,只是盯着贝雷丝的眼睛,重复道:“老师,为什么你能如此肯定?”
贝雷丝并不畏惧他锐利过分的直白,她无所顾忌地回望着他的眼睛,回答:“因为我有足够的能力。”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莉丝缇亚,问:“莉丝缇亚,你相信我的能力吗?”
莉丝缇亚沉默了一会儿,再度抬头看向她时,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多余的顾虑,只有笃定和信任的光辉。她郑重地对贝雷丝点头:“我相信老师,也相信自己……我明白了,我不会让老师有事的。”
看着已经坚定了信念的莉丝缇亚,贝雷丝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她知道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旁边还有一个更棘手的人等候着。她看向库罗德,没有问出和莉丝缇亚一样的问题,而是说道:“库罗德,好好看着我们吧。”
库罗德收敛了笑容,沉默不语。虽然没有回应,但他如她所愿,深绿色的眼睛定定凝视着贝雷丝的一举一动。他专注的模样有些可怖,一旦锁定目标,眼神就像盯住标本的细针,封锁了对方所有退路。然而贝雷丝不介意他的注视,她和平时一样走到了讲台旁,语气从容得像是上一节普通的理论课一样:“莉丝缇亚,你准备好了吗?”
莉丝缇亚深吸一口气,驱散了畏惧和迷茫,她坚定地回应:“准备好了。老师,我会把你完好传送到门外的草坪上。”
随着贝雷丝点头,莉丝缇亚闭上眼,低声咏唱,全神贯注想象着传送魔法阵复杂的模样。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教室里的空气似乎都为之凝滞,所有人的心脏仿佛都系在了她的那只手上,和它一同上升——除了贝雷丝,她冷静地看着莉丝缇亚的施术方式,在心里默默记下还可以改进的地方。
莉丝缇亚猛然睁眼,原本还在缓缓抬升的手迅速跃起,手指直向天空。与此同时,一束光芒自贝雷丝脚下升起,逐渐吞没了她的身体,剥夺了她的视野,这时她总算明白传送魔法为什么有一半以上的失败案例都是对象中途逃跑造成的。一瞬间的感觉像是被突然夺走了五感。她现在感受不到自己踏在地面的双腿,感受不到贴在自己腰间的冰凉的剑鞘,感受不到自己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在一片虚空中,只有苏谛斯的声音还清晰依旧:“汝可不要逃跑哦。”
“我知道,苏谛斯。”贝雷丝回答,“我没这个打算。”
“那就好。即使真有什么事,汝也能倒转时间就是了。”
“不用倒转时间,我相信莉丝缇亚。”
贝雷丝话音刚落,广阔世界再度在眼前展开。光芒完全褪去,阳光的温暖,空气的清新,鸟儿的鸣叫,草地的柔软,还有等在外面的学生们的欢呼——所有的一切像是涨潮的海水,争先恐后扑向她。她走向人群先头,那里站着尚不放心的莉丝缇亚和叉着腰等候的库罗德。她走到他们面前,抬起手臂转了一圈。
“看来没有任何事。老师被完完整整传送到了草坪。”库罗德表情柔和了不少,对莉丝缇亚说道。
莉丝缇亚没作声。她脸颊已经染上了红晕,分明因为成功兴奋得不得了,却偏偏要装作成熟隐忍不发。贝雷丝见状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莉丝缇亚的头:“做得好,莉丝缇亚,你成功掌握了信仰中最难的魔法。”
莉丝缇亚脸上红晕更浓了几分,但还是矜持地对贝雷丝说了一声谢谢。库罗德看到她的模样,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调侃道:“真不愧是我们金鹿学级天赋与勤奋兼备的模范生!哎呀,看来牺牲好孩子该睡觉的时间换来的技能很值当啊。”
“库罗德……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了!”莉丝缇亚挡住了他的手,气鼓鼓地看向库罗德。忍耐起的情绪本就像是越吹越大的气球,被库罗德这么唐突一戳,她反而再也摆不起严肃淡然的架子。
周围的同学本来见她没太表露情绪,还不敢上前祝贺。这回见她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便肆无忌惮地一拥而上,夸赞着她的厉害之处。希尔妲搂住了莉丝缇亚的肩膀,雷欧妮拍着她的背,玛莉安奴露出佩服的表情站在她身旁,洛廉兹不吝啬他高贵的夸奖,伊古纳兹推着眼镜分析她咏唱方式的神奇,拉斐尔豪爽地要请她去食堂吃肉。被包围的莉丝缇亚茫然无措了一瞬,但很快也绽放出了笑容。
贝雷丝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们吵吵闹闹的样子。她最喜欢的就是这副场面——金鹿的大家围成一团,有说有笑的样子。即便以往喜好清静的她也百看不厌,说不定是看着他们的脸,她才学会了如何微笑。但是在一众学生中,偏偏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她最希望看到他脸上真诚开怀的笑容。就如同她逐渐学会笑起来,他的眼中也多了笑意,她很喜欢他这样笑,希望他能多露出这样的笑容。
正当贝雷丝四处寻找着库罗德的身影时,对方却主动来到了她的身边。他带着刚从教室里拿出来的笔记本,羽毛笔的笔尖顿在纸上。她凑过去想看他写了什么,库罗德倒也不回避,主动将笔记本上的内容给她看。她看到了上面的内容,是有关理学和信仰的思考过程。他的思绪凌乱,因此笔记也是凌乱得让人读不懂。不过他主动分享,应该是想和她讲讲他的问题和发现。
贝雷丝等待着他提问,没想到库罗德开口第一句不是关于笔记的问题,而是说:“老师,我现在相信了。”
贝雷丝不解地看向他。库罗德垂着眼睛注视着她,深绿的眼睛已经不再泛着审视的光芒,而是染上了秋日的阳光,变得生动又柔和。库罗德的目光让她想起村子里想当佣兵的小孩子看着杰拉尔特和她挥剑时的眼神,很久之后她才知道,这种感情名为憧憬。
库罗德读到了她眼中的疑惑,解释道:“我依照老师说的,用双眼好好确认了你的能力。”
“不,是莉丝缇亚能力出众,我什么都没做。”
“不必谦虚。”库罗德笑了,“你啊,能完全信任别人,光凭这点就很厉害了。”
“因为莉丝缇亚值得信任。”
贝雷丝望着人群中心的莉丝缇亚,她知晓,少女一次次失败,却又不服输地一次次尝试,这次成功既不是运气带来的偶然,也不是女神的垂怜,完完全全是莉丝缇亚努力的成果。
“哦?老师,让你信任的标准是什么?”
贝雷丝偏头,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地回答:“我要先了解这个人才能做判断。”
“了解……”库罗德夹着笔记本的拇指摩挲着粗糙的内页,“要了解到什么程度?”
贝雷丝瞧了他一眼:“只要清楚他是什么人就好,即使有些秘密也无关紧要。”
库罗德愣了一下,接着大笑起来。笔记本的内页随着他的动作颤抖,发出了零零碎碎的声响。他拿空出的那只手捂住嘴,笑意才勉强平息下来。半张脸被手遮掩,唯余一双眼睛闪亮亮的,像是夜晚闪烁不定的明星。
贝雷丝决定再直白一点:“我相信你,库罗德。”
“我知道。”库罗德这么说着,捂着脸的手下溜出一声叹息。
他耸了下肩,又放松下来,放下遮住脸颊的手:“我也相信你,老师。”
贝雷丝沉默了。她当时确实想对他问出和莉丝缇亚一样的问题,但想到他的性格,她便换了个问法。她知道对于多疑的他,过分强求他的信任反而会起到反作用,只有自己相信他,让他亲眼见证这一切,他才会渐渐地对自己敞开心扉,就像是对待怕生的猫咪一样。而在她的耐心等待下,今日这只猫咪终于不再害怕她,还蹭了蹭她的手。
于是贝雷丝也忍不住踮起脚,像夸奖莉丝缇亚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发。短硬的卷发顶得她手心发痒,可她不想收回手,反而又用力揉了几下。库罗德一开始还不太情愿,但看她对他的头发兴趣十足的模样,妥协般地微微弯下膝,任凭她揉到满意为止。
“老师,库罗德同学——”
挥着手走近的希尔妲看到了这副场面,止住了话头,明媚的笑容多了几分促狭:“本来想问你们要不要一起去食堂……看来库罗德同学很忙啊。”
“希尔妲,别开玩笑了。”库罗德退后几步,头发从贝雷丝手下滑走。他假装没在意她的失落,举起笔记本反驳:“我是有重要的问题问老师。”
希尔妲微微眯起眼,拖出一声玩味的感慨声,对库罗德的说法含着十足十的不信任。不过她没有深究,对他们挥了挥手便转过身:“那人家先去食堂了,库罗德同学和老师记得要来哦?”
看着粉发少女心情不错地走开,又看看库罗德如释重负的表情,贝雷丝好奇地问:“你和希尔妲最近闹矛盾了吗?”
“不,不是闹矛盾,只是最近她总是误以为我……”
库罗德挠着头发,用她听不到的声音嘟囔着什么。贝雷丝隐隐约约听到了“喜欢”之类的字眼,便凑近想听到他说的到底是什么。然而看到靠过来的她,库罗德抿起了唇,用笔记本挡住了她的视线。蓦然在眼前放大的字迹吓了她一跳,而躲在笔记本后的库罗德也略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忘记说问题了,其实我有个猜想,老师你能听听看吗?”
贝雷丝点头应允,从他手中接过笔记本放到了合适的距离。库罗德也正色起来,讲述他的想法:“老师,传送是只有提升信仰能学会的吗?”
“是。只有‘信仰’达到很高的水平才能掌握。”贝雷丝解释,“即便如此,能学会什么魔法也是因人而异。”
库罗德沉吟半晌,指着自己的笔记:“为什么不是‘理学’?”
贝雷丝顺着看过去,“理学”被框起来,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她解释道:“‘理学’更多与自然元素有关。风、光、火、雷……抑或是黑魔法,归根结底都是要调动某种元素。传送则只是将某个存在移动到不同的位置。所以不归属于‘理学’的范畴。”
“但是,它属于信仰。”
贝雷丝看着他的笔记本上勾画的字迹,理学和信仰被并列在一个层级,信仰下面还有一层,但太过凌乱。正当贝雷丝辨认时,库罗德为她解释:
“依据通说,要提升‘信仰’,就是要信仰女神。如果说,‘信仰’的提升与魔法都是来源于女神……那传送会不会是女神的权能之一?”
贝雷丝偏头仔细思索着他的话。这是个很新奇的观点,她为了教学,也读过很多赛罗斯宗教相关的书籍,不过提起女神,都无一例外冠以含糊不清的“全知全能”之类的赞誉,如同库罗德这样仔细拆分权能的,倒是头一个。
库罗德的论断却远没有结束,他继续推论:“或者将传送的概念向上提一级,就相当于女神掌握了空间的权能,可以任意传送至想去的地方……”
贝雷丝认可了他的观点,让他继续说。库罗德蒙受鼓舞,更进一步:“既然以传送为代表的这一支蕴含着女神的空间权能,那‘信仰’中另一支技能就变得很有趣了……‘圣疗’、‘圣愈’这些恢复类型的技能,说是可以让原有治疗加快,但是换个角度——”
库罗德犹疑了一会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笔记,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猜想太过大胆:
“——会不会,是小范围的变相操控时间呢?比如,加速了伤口愈合时间……或者倒转了时间,让原有的伤口不复存在。这么说来,女神说不定可以任意操纵时间,让时间前进,或者,让时光倒流。”
——贝雷丝的呼吸霎时停止了一瞬。
头脑发胀,血液倒流,双腿发软——她甚至听不到苏谛斯惊叫声。一阵阵嗡鸣掠夺了她全数的听觉,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刚才被传送魔法剥夺五官的空虚似乎还要更好受一些。而在颠倒混乱的世界中,唯有库罗德完好无损,垂着眼直直立在她面前。那双敏锐如月光照耀下的刀锋的眼睛正看着笔记本上的文字,如果这一瞬间他的目光转向她,一定能看出她的心神不宁。
但是不知是该侥幸还是该遗憾,他迟迟没有抬起眼。苏谛斯先一步乱了阵脚:“这孩子……难道猜出了吾与汝能够倒转时间?”
贝雷丝很快冷静了下来,她看向库罗德,大概因为她没有回答,对方依旧揪着头发,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索中。如果他真要试探她的秘密,那双深绿色眼睛会毫不客气地直直看过来,简直要将对方脸上烧出一个洞,而不是现在这样,装满了没有把握的迷茫。
贝雷丝决定相信自己对他的了解,神色如常开口道:“是个很有趣的猜想。不过,还有别的证据证明你的推测吗?”
“这也是我苦恼的地方。”库罗德叹了口气,抓着自己的一绺卷发,“所有书都没提到过女神权能的问题,蕾雅小姐又肯定不会告诉我……真希望那个所谓的女神大人能够突然星星上下来解答我的疑惑啊。”
库罗德皱着眉头,看来是发自内心感到困惑。“猜想”不过就只是猜想,不是他用来揭穿她们秘密的陷阱。本来应该长舒一口气,可贝雷丝却听见自己问道:“假如真的有操控时间的技能,你愿意学吗?”
苏谛斯紧张地叫了她的名字——说多错多,主动挑起话题说不定会被对方发现破绽,现在收回这个话题还来得及。但贝雷丝不为所动,只是对上库罗德的眼睛,凝视着那双深绿色的,好看的,却又敏锐得骇人的眼睛。
而和她四目相对的眼睛不仅没有被她过分炽热的目光吓到,反而是积极地回看,一直看到她的眼睛深处。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调快时间的话,如果提前知道未来,那未来也不会那么有趣了。但如果是倒转时间……”
贝雷丝执着地看着他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倒影,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时却微微泛起了微弱的血色。她握紧了微微发抖的双手,等待他的答案。
“倒转时间的话,应该能纠正许多失误,但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老师,你听说过桌面游戏一个很重要的规则吗?”
“你是指……不允许悔棋?”
“对。落棋不悔。这是桌面游戏的铁则——只要触碰棋子,就必须走下一步,只要棋子落在棋盘上,就不允许反悔。大多人觉得是为了公平起见才制定出了这条规则,但我认为不止公平这么简单。”
库罗德摇晃着羽毛笔,说得头头是道:“我曾经和自己对弈时废除了这条规则,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即使走了第三步,也可以修改第一步的落点。一开始还觉得很有趣,但越到后来越痛苦。不允许悔棋时,我只需要计划下一步;一旦允许悔棋时,我却还要衡量之前的所有步骤是否有修改的价值和必要,修改了这一步又将会对眼下的一步有什么影响……这样一来,下棋不再是有趣的益智游戏,反而变成了一种摧残思维的负担了啊。”
库罗德闭上一只眼做出了结论:“游戏里倒转时间会带来这么多麻烦。现实中,真有倒转时间这种能力的话,带来的混乱和痛苦一定只多不少,还一定更加残酷。如果看上去本能救下来的生命无论多少次倒转时间也无法拯救,难道不会徒增自己的压力和内疚吗?所以,无论是在战场还是棋局上,还是毫无负担地轻装上阵比较好吧?”
他的答案在贝雷丝的预料之中。
她一直觉得库罗德是个轻捷的人,无论是战斗中,还是在平日生活里,他总是自由自在的。即便讨伐盗贼时杀了人,不同于那些因善良感到内疚不忍的人,他只会露出轻飘飘的笑容,扛起弓,用“可别恨我”这种开玩笑的语气一带而过。他像是主动割开牵引线的风筝,能轻松放下许多东西,也能从容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正是因为他的特质,贝雷丝才特意安排库罗德学习飞行,毕竟他的坦荡和潇洒太适合于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
而也正因如此,贝雷丝决定咽下本要对他诉说的真相。如果知道她能够倒转时间,想必会破坏他原有的轻松。他骑着飞龙翱翔于黎明的天际的身影像是灵巧的飞鸟,无拘无束仿佛能去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她远远遥望着轻巧的他,期望他能借着风飞得更高,而不希望束缚住他的翅膀,逼迫他降落。
于是贝雷丝别开眼睛,握成拳的一只手遮住了嘴角,佯装思索的模样赞同了库罗德的观点。
“感激不尽,老师。和你聊过后总觉得思路开阔了不少。”库罗德弯起眼睛,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
贝雷丝探着头看他总结方才她说的话,不解地皱眉:“可是,我没有说什么能帮上你的话。”
“不不,老师能倾听我的话就已经是帮了大忙了。如果换作是别的人,一定会说我是异想天开,或者是对神不敬吧。”库罗德用羽毛笔尾挠了挠头发,“而且说到操纵时间的魔法……我在找书的时候没注意到这个事情。寻找有关这个魔法的著作,说不定会有新线索。”
看见库罗德干劲十足两眼放光地记录下关键词,贝雷丝及时遏止了他即将研究到忘我的劲头道:“先去吃饭吧,大家都在食堂等着我们呢。”
“啊,差点忘了还有这件事,这回可要好好为莉丝缇亚好好庆祝。”库罗德合上笔记本,“老师,稍等我一下,我去放笔记本。”
库罗德小跑回到教室,贝雷丝短暂地再度孤身一人。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时,苏谛斯开口,语气苦恼地对她说:“真不知道那孩子是太聪明,还是太天真……”
贝雷丝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明明他接近了真相,却遗憾地和它失之交臂。她们的秘密一瞬间被他像是撬贝壳那样强硬地撬开,可他偏偏忽视了最隐秘的珍宝,对掌握着操纵时空这种超越规律的魔法的她们来说,算是有惊无险。
“他有能力寻找到真相,只是现在缺少了太多信息。”
贝雷丝凝视着库罗德匆匆忙忙将笔记本放回桌上的凌乱书堆中,又旋上墨水瓶,擦干羽毛笔尖。虽然东西堆得凌乱,但他从不吝啬好好保养常用物品的时间。低头捋顺羽毛笔尾毛的他神情淡然,看不出一丝布局的狡黠或是试探后的得逞。
而这才是他恐怖的地方——他刚才提出的假设,真的只是基于过分准确的直觉,无辜地命中了问题的核心而已。即便搅乱掩藏秘密者的心绪也浑然不觉,因为他只是普通地阐明原因,选择出了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
秋日晴朗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一时照得她睁不开眼,贝雷丝不得不眯起眼睛,看着坐在教室的阴影处的库罗德。无意识的话语从她的嘴里流出:“总有一天,他能知道我们的秘密吧。”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孩子……”
苏谛斯喟叹着,而贝雷丝却不这么想。她摸了摸自己手腕的脉搏,从库罗德无意说出操控时间的魔法起,她的脉搏就激烈地跳动着。霎时间上涌的情感扼住了她的咽喉,一开始的确是被人看透的恐惧和惊讶,但情感潮水般褪去后,留下来的竟然是期待与兴奋,连那颗不会跳动的心,仿佛也随之颤动着。
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一定会了解她隐瞒的秘密吧,奇怪的梦境也好,苏谛斯在她身体里也好,倒转时间也好……库罗德一定会将她的秘密揭开,摊在他眼下一个个审视——或许不止这些秘密,她身上的谜团太多了连她自己尚且还一无所知。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只觉得活在当下就好,对自己的身世没有太多探究的兴趣。但库罗德不一样,他对她身世与谜团的执着比她自己要强烈许多,执着的他像是猎犬,死死咬住猎物,绝不松口。
这样的他,能对她探寻到何种地步呢?会不会最终来到她都没想过的地方,寻找到她都一无所知的真相呢?
贝雷丝看着库罗德从建筑物的阴影下走入阳光中,微风吹起他金色的单肩披风,映衬着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在秋光里竟是那么耀眼又灿烂。
贝雷丝弯起一个笑容,和他一起并肩走向食堂。她背过手,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身怀无数秘密的凶手。而一旁的,要抓住她的小侦探已经拿好了镣铐,本人却还无知无觉。
“我很期待。”
贝雷丝的轻语消失在清爽的空气中,面对深绿色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探寻,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对他微笑。
二
贝雷丝自然而然睁开眼,然而眼前的既不是十八岁的级长库罗德,也不是金鹿学级庆祝的场面。深绿色的帐幔映入了她的眼帘时,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库罗德的眼睛。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柔软的枕头浸着的令人安心的香气抚慰着她的嗅觉,床幔外隐隐约约透露出了朝阳的光辉。贝雷丝眨了眨眼,她想起来了,这里是卡利德的卧室,一觉过后,她还是身处错误的时空中,而刚才的,只是回忆的梦境而已。
不过刚才的梦倒是给了她一些启发。库罗德的“女神权能包括时间与空间”的猜想,当时他还苦于没有证据,没想到在现在,贝雷丝的处境验证了他的想法完全正确。说不定她正好是在倒转时间的同时,不小心操纵了空间,时间和空间一齐扭曲,带她来到了这里。
贝雷丝轻声呼唤了一声苏谛斯的名字,但回应她的只是一片寂静。她紧张闭上了眼,感受到苏谛斯仍然存在,只是睡着了之后才放下了心。她再度睁开眼,拉开床幔,窗外,太阳从地平线上探出了头,霞光将天空撕出一道金色的口子,搅乱了原本暗沉的蓝色。新的一天如约而来,她却还是无法回到原来的时空中。
贝雷丝叹了一口气,转了身,视线正好对上了不远处放着的香炉。香炉里的香丸已然烧净,安安静静地矗立在柜子上,不再飘出白烟。她看到了香炉,便想起了卡利德在床幔掩映之间对她露出的笑容,又想起卡利德正睡在同她隔着一道门的会客厅里,于是贝雷丝甩开了不能见到库罗德的忧郁,迅速起床,决定面对在新时空的第一天。
她换上了卡利德为她“借”来的衣服。这是一条帕迈拉风格的长裙,裙边滚着金丝,领口纹着刺绣,走起路来裙摆摇曳,像是绽开的花朵。房间里的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虽然擦得干净明亮,但主人鲜少使用,不仅如此还将其当作了放书的地方,清理的人大概不敢乱碰房间主人的东西,只能尴尬地任凭书堆挡住了镜子。贝雷丝走到梳妆台前,勉强通过书堆遮盖的镜子打量着自己,她不常穿裙子,走起来还需要适应一下轻盈的裙摆,但镜中的自己,多少有了些帕迈拉的异域模样。
贝雷丝简单收拾了一下,整理好后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收敛气息,进入了会客厅。会客厅里挡上了厚重的窗帘,屋子里昏暗又寂静。卡利德正躺在作为临时床的沙发上睡得正安稳。
她小心地靠近,在沙发扶手旁蹲下看着卡利德的睡脸。他的睡姿依旧狂放得一如既往,幸好沙发够大,允许了他的放肆,被子被胡乱地甩到小臂的高度,手和脚的摆放方式都颇有自己的想法,而本人却靠着枕头,浑然不觉地睡得正香。
——贝雷丝在士官学校就见过库罗德的睡脸。当时是个午后,她散步途中偶然路过了学校里那棵最高最茂密的古树,无意间看过去竟然瞥到一抹灿金,她以为是什么稀有的金色花朵,想摘下送给金鹿学级的学生们,凑上前去才发觉金色原来是金鹿学级级长的披风。
库罗德枕着柔软的草地,安然睡在翠绿树冠的荫庇下,脸上还盖着一本读到一半的书,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阳光晒的草地暖烘烘的,没有感冒的危险,睡午觉也不是什么坏事,贝雷丝本可以径直离开,但她不知为何没有挪动脚步,反而被吸引一般,她轻轻拿下他脸上盖着书,如愿看到了他的睡脸。敏锐聪慧的双眼合上,嘴角边虚假笑容弧度消失,此刻睡着了的他才有几分符合年龄的模样。
而十四岁的卡利德也是如此,他闭上眼时,才能显出与年龄相符的稚气和天真,让人意识到眼前这个平时挂着从容微笑的人,也不过是一个未成年的孩童。
十四岁的卡利德是孩子,而十八岁的库罗德,既不能被称作孩子,也不能被称作大人,那二十二岁的库罗德已经是合格的大人了吗?
贝雷丝思索着,五年后的库罗德的确变了很多,不仅仅是外表上,更重要的还有性格方面。她忘不了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恨我也没关系”时的惊讶,原本调皮又漫不经心的语气,变作认真又义无反顾的气势,他的箭矢穿透敌人胸膛时不再佯装轻巧,上边溅到的每一滴血都有了重量,而他已经有了背负一切的觉悟。就在那一刻她才发觉,在自己眼前笑嘻嘻地说要轻装上阵的级长已不在,眼前的人是承担一国事务,背负无数人性命的雷斯塔诸侯同盟的盟主。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告诉库罗德她有倒转时间的能力。她曾经想对他说,但中途竟然起了胆怯,最终真相被她深深掩埋在心中。被战争分耗心神的库罗德也不曾发觉她的不对劲,可贝雷丝每次倒转时间,都会下意识想到库罗德——不想让他知道,但又想让他知道,复杂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化作无解的结郁结在心头。她盼望着,总有一天,她最后瞒着他的秘密会被锐利的绿色双眼发觉。
然而那双绿色眼睛似乎被更重要的事情分了神,无从落在她身上。眼前的绿色双眼,也藏匿在眼皮后,敛起敏锐,等待着新一天的降临。
三
卡利德在意识朦胧之间,感觉到自己扎辫子的头发被一股力道扯住了。
倒不是什么怪事,他游牧时睡在帐篷里,以草原为床。偶尔有只羊没看住,误闯进来,总爱把他的头发,特别是编辫子的那缕当草啃。卡利德习以为常,随意挥了挥手挡开,翻了个身准备继续投入睡梦的怀抱——这时候他猛然发觉不对。自己身下的触感不是草而是棉被,他不是在游牧而是在家中。
——然而为时已晚,悬空感让他猛地睁大眼睛,还没发出叫声就已摔倒在地——好在想象中的痛感没有随之而来。被迫起床的卡利德艰难从地上已经铺好的软垫爬起来,对惊讶得微微张大了嘴、手还探出去作势要抓住他的贝雷丝解释:“我没事,幸好早有准备。”
贝雷丝看着他指了指地上的软垫,讪讪收回了手点点头,目光游移着不知所措了一会儿,最后跑去拉开了窗帘。卡利德望着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发了会呆,想起今日和纳戴尔要去为龙弓塞赛练习的约定,这才不情不愿地起床。
当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时,卡利德完全清醒了过来。他边洗漱边回味着方才的事,总觉得有蹊跷,梦里被羊咬住辫子一般的触感应该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可他在房间里好好睡着,咬着辫子的羊从哪冒出来的?
卡利德随意换了件方便骑射的衣服,借着梳妆台被挡住一半的镜子扎辫子时,眼前忽然闪过贝雷丝别开眼的模样,他编辫子的手停顿了一瞬,接着又继续缠结着三股头发——他终于知道那只调皮的羊从何而来了。
他扣好发扣,趁着还有时间,决定报复回来。卡利德走出卧室门,对为他让出空间的贝雷丝诱导性极强地发问:“你不梳头吗?”
贝雷丝正随意翻着他昨晚看到一半的书,听到他的话微微偏头,回答道:“我梳过了。”
“诶?这算是梳过了吗?”
卡利德将她的头发同印象中母亲的头发对比着,母亲的头发即使不扎起来,也是顺滑又规整的,而贝雷丝的头发看上去虽然很有层次,却有些蓬乱。虽然他无意对她怎么打理头发指手画脚,但为了他的“报复”计划,他还是决定开口:“难得来帕迈拉,你要不要试试编个辫子?”
贝雷丝听到“辫子”一词,表情不自然僵硬了一瞬,卡利德自然没错过她的破绽,在心里默默为自己正确的推理得意。然而这还不是该庆贺的时刻,他佯装亲切,对她微笑,等待着最后收网时刻。
贝雷丝看着他的笑容,却犹豫了一下。卡利德看到她的反应正自我怀疑着是不是伪装太热情,起到了反作用时,没想到她最终还是松口了。
“我想试试,可是……”贝雷丝为难地摸着发尾,“可是我不会编。”
就等着你这句话!卡利德笑容灿烂,忙不迭推她进了卧室。贝雷丝虽不解,也还是任凭他肆意行动。他挪开挡住梳妆台的书堆,扶着贝雷丝的肩膀让她坐下,从柜子里掏出木梳和发绳,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卡利德挥舞着梳子眨眨眼,夸张地模仿着熟练理发师的语气说道:“那么这位美丽的小姐,今天你想要什么样的发型呢?”
贝雷丝被按到梳妆台的椅子前还很是惊讶,听到他的语调反而放松了下来,配合着他说:“有什么推荐吗?”
“这个嘛,三股辫是本人的招牌绝学,怎么样,要试试吗?”
“和你一样的可以吗?”
听到这句话,卡利德本觉得她不承认,那不如给她扎一个很丑的发型作为报复。结果她说得这么直白坦荡,让他的邪恶计划落了空。他丧气地问:“你是有多喜欢我的辫子,今天早上拽我辫子的人是你吧?”
他们通过镜子对视,镜中的贝雷丝心虚地移开了双眼,看上去有些窘迫。卡利德找到了规律,不禁感慨这人实在太正直了,完全不会撒谎,什么事都写在了脸上。
她过了一会儿找到了个蹩脚的借口:“……因为我很羡慕你的辫子。”
“羡慕……?芙朵拉人不编辫子吗?”卡利德不忍拆穿她,接着她的话问。
“有,但不多。杰……不,我的父亲就会编辫子。”
“他没教你吗?”
贝雷丝摇摇头,低下头时刘海为她的前额投下一片阴影,原本明亮的脸上带了几分阴郁:“他没来得及教我,就已经不在了。”
卡利德挠了挠头,没想到只是想闲谈让她分心,结果好巧不巧正中对方的痛点。他叹了口气,道歉:“抱歉,让你想起痛苦的回忆了。”
“不是你的错。”
贝雷丝抬起头,又恢复了平常从容淡然的模样,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问:“可以帮我编辫子吗?”
卡利德点点头,连忙答应下来。但真正拿起梳子时,他却没了底气。他看过很多次父亲为母亲梳理她明艳亮眼的秀发,自己亲手为别人梳头则是第一次。
他忐忑地举起梳子,紧张地用梳齿咬进淡绿色的头发中,一口气一顺而下,没想到受了半途缠结的发结的阻碍,正想像是自己梳头那样强行突破,却听到贝雷丝吃痛的声音,虽然微小,但他还是明确地捕捉到了她声音里包含的疼痛。
他与镜子里的贝雷丝对视,对方抿着唇,宽容的眼神鼓励他继续,面对这样的目光,卡利德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了声抱歉,心中牢牢记下了要轻柔小心,至少不要弄痛对方。
——在帕迈拉,即使有多个伴侣,伴侣之间地位也是平等的。因此作为国王的父亲虽可以指定王后,但不能定居在某个妻子的寝宫之间,否则就是不公平。即便有这条规矩,在卡利德小时候父亲也总是偷偷跑来母亲所在的宫殿里过夜,还顺带会给他讲有趣的故事,到了白天,也非要为妻子梳完头发回去。卡利德房间里的梳妆台就是父亲为母亲梳头发留下的,现在他长大了,所以母亲也会主动去父亲宫殿里,梳妆台在他房间里闲置数年,无人问津,这回才久违再度起用。
他放缓了手上的力度,竭力温柔地为她梳发。真正上手,他才觉得为别人梳头发原来是这么不简单的事情,可他父亲打理起母亲的头发来看上去很轻松。父亲大而有力、能轻而易举拿起最重的斧子和最长的枪的那双手,对待母亲的头发却很温柔。父亲握着梳子时,比握着武器还要小心,轻轻地为母亲梳理她的长发,爱意简直快借由指尖溢出来。
好在,大概是贝雷丝本人自己梳理过的缘故,他再次梳理容易了很多。她的头发和他完全不同,摸起来很是柔软,甚至能从指缝间流淌下来。卡利德捻起她的一缕头发,淡绿色的发尾在阳光下闪亮而又绚丽,让他想起父亲王冠上的翠绿色的橄榄石,对着阳光看,被切割平整的宝石近乎透明,璀璨又美丽。母亲的头发也是明亮的颜色,父亲经常夸赞说母亲的头发像是春天。明明父亲从没有吟诗作诗的兴趣,可偏偏在对母亲的头发夸赞上用尽了所有诗意。贝雷丝的头发和母亲还不一样,如果非要比喻,他觉得像是夏日清凉的风。芙朵拉人的头发难道都这么有趣又明艳吗?
“卡利德?”
贝雷丝的呼唤让卡利德蓦然回神,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托起她的一缕头发愣了好一会儿。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为自己找补:“啊……我是在犹豫该为你扎什么样的辫子,选择太多了好难办啊。”
“和你一样的就好。”贝雷丝看向他侧脸旁的辫子,开口问,“帕迈拉人有扎辫子的传统吗?”
其实卡利德只会一种扎法,父亲为母亲扎的灵巧花样他完全学不来,幸好贝雷丝选了他会的。他放松下来为她扎最熟悉的三股辫,顺带解答她的疑惑:“有哦,因为我们祖先常年游牧狩猎,头发难打理还挡视线,干脆就编成了辫子。之后渐渐演变成了编辫子的习俗,辫子还能帮着判断风向,最适合用弓和骑龙,以前还有成人礼要割掉辫子的传统,说是没了辫子,才是真正不需要依靠外物的战士。但现在帕迈拉的主流武器以枪和斧为主,人们也不再频繁游牧了,这个传统逐渐被放弃了,现在辫子成了一种时尚,无论是大人小孩,想梳的都可以梳。”
贝雷丝若有所思地点头,镜子中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长大了会割掉辫子吗?”
“我吗?”卡利德梳理头发的手不停,他简单想了想就开口道,“不会吧。留在那里也不碍我的事……不过,我离成年还早得远呢。”
“听起来你不太想成年。”
卡利德放下梳子,正式为她编起辫子。他没抬头,眼睛一刻不离手指间的长发:“有点想,又有点不想——果然还是不想吧。当了大人会有很多麻烦事压过来,被当作小孩子,反而会轻松很多。所以我要在能当小孩子的时候好好当个小孩,毕竟小孩子可是有很多特权的哦?”
比如说父亲因为边境战争和部落忠诚焦头烂额,无暇他顾;比如说纳戴尔想待在家人身边,却不得不去与遥远的西方战场作战;比如母亲,远嫁到帕迈拉与家人断绝来往,作为芙朵拉人与其他所有人格格不入。身边的大人都看上去十分不容易。如果有朝一日当了大人,他也会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束缚住脚步,这样别说梦想,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的无法施展开。
何况,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特权,其他人听到身为小孩子的他口中说出的梦想只会付之一笑,说他天真又敢想;如果长大成人的他坦白自己的梦想,只会被人嘲讽说是做白日梦了吧。
——不过,眼前的这个“大人”,好像不太一样。卡利德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大致推断,她熟识的“库罗德”大概已然长大成人,那为什么初次见面时,她能用认真又坚定的语气道出自己的梦想?
卡利德编发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盯着指尖缠绕着的淡绿色发丝,开口问出的话语带着些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觉得我的梦想怎么样?”
贝雷丝下意识想歪头思索,但卡利德及时分出一只手轻轻点她的侧脸,制止了她的动作。他还在为她编辫子,辫子散了事小,但他的手还握着编到一半的辫子,要是歪头的过程中不小心扯疼了她才是问题。贝雷丝乖乖忍住了思索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觉得是一个很好的梦想。”
“……真的吗?!”
卡利德捏紧了手里的梳子猛然抬起头,看到镜中的他的表情后才反应过自己太过喜形于色,连忙收起看上去傻乎乎的表情,压下嘴角追问:“从大人的我的嘴里说出来这种梦想,你不觉得荒唐吗?”
“这和你是大人还是孩子没有关系。”
贝雷丝轻柔地转过头,这回卡利德没阻止她。他们的视线交汇在一起,不是透过虚幻的镜中,而是实实在在地目光相接。阳光下的淡绿色眼睛当真像是漂亮梦幻的橄榄石,映着他的倒影。
她眉眼柔和,目光温柔地看向他:“因为我喜欢你的梦想,我相信我们……不,是你一定会实现你的梦想。”
卡利德屏住了呼吸,热意攀上脸颊,但他毫不在意,专注地看着贝雷丝。她肯定了他的梦想,还说相信他……这让他不禁好奇,未来的他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才能看上去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也信任着他的梦想。但他不想知道有关未来更详细的事情,知晓未来一定会影响现在的自己的抉择和道路,未知的未来也不再有趣。
想知道有关贝雷丝的更多事情和他的原则在心里不断交战,搅乱得他心神不定,单手捂着嘴又纠结万分——最终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含糊的问题:“未来的我们……关系很好吗?”
然而面对这个问题,贝雷丝却愣了,她转回了头面向镜子,目光却乱飘着看向了被搁在一旁的书堆。她张了张嘴,又合上,反复了几次,才挤出来同样含混的答案:“嗯……我们关系很好。”
卡利德不解,贝雷丝的回答看样子十分违心,难道他们关系并不好?可明明她那么认真对待他的梦想,还不由分说选择了相信他。而且他能看出来,她待他如此温柔和耐心多半是托了“库罗德”的福……难道说不是关系不好,而是关系太好了?
卡利德低头看了看贝雷丝皱眉苦思的模样,果断将多余的想法甩出脑海,继续思考也是没有结果,他又不愿意真问出二人的关系,还不如放过自己。他这么想着,干脆继续为贝雷丝编完辫子。
他顺嘴提出一个话题,让她也放弃纠结:“说起来,不能带你吃早餐了。抱歉啊,不是有意关着你的,等我中午回来,我们一起想说服我妈的借口,让你能光明正大地行动吧。”
“没关系,我昨天吃过了,还不饿。”贝雷丝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你要去哪里吗?”
“我和师傅约好了要去练习。”卡利德解下套在手腕上的发圈,为她做着最后的固定,“为了过几天的龙弓赛,不早起训练可就来不及了。”
“龙弓赛?”
“啊,你还不知道吧。龙弓赛是帕迈拉的传统比赛之一,一个人一生只能参与一次,比赛项目顾名思义,只会比试弓术和骑龙技巧。”
“一生只能参加一次……会不会太严格了?”
“好像和这个比赛的来源有关,说是为了纪念第一个驯服飞龙的以弓为主武器的勇士。远古时期骑上飞龙就是孤注一掷,是一生才能有一次的机会。不过我倒是觉得只是单纯这个比赛举行条件也很严格——要在特定的时间,所有部落都回到夏牧场,来到王城,有好多人可是一辈子都赶不上一次龙弓赛。”
话音落下,卡利德同时绑好了她的头发。他庆贺胜利一般举起双手,对贝雷丝说:“大功告成。怎样这位客人,还满意吗?”
贝雷丝眼中盈满光亮,她动作小心地站起来,好像生怕自己动作过大会弄坏编好的头发一般。一开始,她只是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卡利德将她的头发拢起来,编成了一股辫子,平时自由散漫的披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她似乎还不太适应,轻轻转头感受着辫子的存在。但不一会儿,见辫子结结实实,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她便大胆起来,用手将辫子带到眼前,细细抚摸着一节一节的头发。
她弯起眼睛,露出笑容:“好漂亮的辫子,我很喜欢。谢谢你,卡利德。”
见她对自己编成的辫子这般爱不释手,卡利德忍不住骄傲自得起来:“不用谢。毕竟我可是熟手,有十年的编辫子经验哦。”
“四岁就开始编吗?”
“对对。”卡利德一本正经地说,“四舍五入在母亲绣头巾上的花纹时玩毛线——不,帮助母亲也算。”
贝雷丝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起来,卡利德也憋不住,笑出了声。卡利德看到她身着帕迈拉风格的衣服,编着辫子的模样,仿佛像是他从小在帕迈拉的玩伴,会同他默契欢笑一样。
——不过,尽管她打扮得像是帕迈拉的少女,但她终归不属于这个时空,迟早要回去。想到这里,他的心底蓦然冒出一丝遗憾,假如她能待久一点就好了。
“你什么时候出门?”
贝雷丝的问题让他回过了神。他迟钝地眨了眨眼,回忆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她的问题。他看了看房间里的钟,回答:“马上快到时间了,那我先走了。”
卡利德转身,但也不忘留恋地回头望她一眼。没想到当时自己随口胡诌的“海市蜃楼”一语成谶,眼前的人当真如同幻象,随时就会消失。
所以,至少现在,他希望能多看着她。
然而心目中随时会离开的海市蜃楼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力气之大瞬间打破了他难得的失落。卡利德被她抓得险些平地滑倒,他勉强保持平衡,转身无奈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贝雷丝看他没站稳,露出了有些歉疚的神情。不知为何卡利德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他忍下了微微的不满,转过身面对她,准备听她如此焦急抓住自己的理由。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
“我的名字?”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卡利德’?”
“对。”贝雷丝很苦恼地说,“我试过用芙朵拉的方式拼,但怎么写都觉得不对劲。”
“……叫住我只是为了问我的名字怎么写?”
“不可以吗?”
卡利德一边拼命忍笑,一边摇头,但语气中流露出的笑意出卖了他的感受:“不,可以,完全没问题。”
面对对方投来的不解的眼神,卡利德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准备从房间里找来纸和笔写给她看。然而之前他游牧的时候,整理房间的人将纸和笔搬离了他熟悉的位置,他不得不在偌大的房间中寻找它们的下落。他连以前偷跑出去玩时徒手画出的皇宫和王城的小路暗路地图都翻了出来,唯独就是找不见羽毛笔。
这时,贝雷丝靠近了他。
“你要一起找吗?”卡利德合上书,因一无所获而叹了口气。
“不。”
说着,贝雷丝向他伸出了手:“直接用手写吧。”
卡利德低头看了眼她伸过来的手,随后认真地抬眼问道:“有人说过你是个很神奇的人吗?”
“……忘记了。”她也认真地回想,“但是,被说过与众不同。”
“那个人还真有眼光。”
卡利德迟疑了一会儿,才拉过她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没他大多少,比他的倒白许多,不过一碰就知,无论是硬茧还是伤痕,都是独属于着一双战士的手。他将左手垫在她的手下,右手伸出食指,把她的手心当作纸,写自己的名字。他头一次用手在别人手掌心写字,指腹划过她手心上的密布的纹路的触感十分新奇,他竟不讨厌这种接触。
卡利德边写边念:“卡——利——德,这是我名字的写法,可别记错了哦。”
写完他收回了手,抬头看贝雷丝,对方却在发愣。他在她眼前摆摆手,她才回过神。
“在想什么?”
“这个……”贝雷丝语气难得带着犹豫,“你的手比他,不……我的意思是,比我想象得要小一点。”
听到她的话,卡利德将手举到她眼前:“你认真的吗?我的手比同龄人的大一些,师傅还夸过我天生有双弓箭手的手呢。”
他不太服气地继续补充:“只是身高没长起来,等我长得比你高,手也会比你大的。”
贝雷丝听了他的话,握紧了伸出来的那只手,像是要把他的名字牢牢攥在手心里。她看了看眼前他故意显示给她看的手,笑起来:“我会期待那天到来的。”
卡利德被她说得心里没底,未来他至少身高要长到从背后搂着她时能埋在她肩膀上低语,手要大到能把她的手整个包进手里才算是复仇。但听她的话,他也判断不出到底自己是否达到了那种程度。他苦思冥想了一半,却蓦然发现不对——他本不应该对未来感兴趣,怎么突然想知道未来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总之还是不要想尚未发生的事了。
卡利德摇了摇头清空了思绪,这回真要准备出门训练。贝雷丝打算送他出门,他回头看到了她的打扮,扎起的辫子,传统的服饰,抛却引人注目的发色,怎么看怎么像是帕迈拉人。
看着看着,卡利德眯起眼睛,心上一计。他翻出多余的头巾给贝雷丝系上,又把刚才偶然找出的记载着小路和暗道的地图递给她。贝雷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而他却笑了笑,指了指地图:“这是我画的地图,看,上面涂黑的路线都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离开皇宫。”
“离开皇宫?什么意思?”
贝雷丝仍旧没反应过来瞪大着眼睛,卡利德耐心同她解释道:“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很无聊吧?难得来了帕迈拉,你就当是旅游散心就好。放心吧,把头发颜色遮住的话,现在的你说不定比帕迈拉人还像帕迈拉人。”
贝雷丝思索了一会儿,同意了他的提议:“正好,我想看看帕迈拉究竟是什么样的。”
“那就好。”卡利德比他自己出门还要开心,他拿出来一袋帕迈拉金币递给她,“别客气拿去用吧,帕迈拉可是有很多美食,只看不买简直是太残忍了。”
“这样可以吗?”
贝雷丝还在犹豫是否要收他的钱,他转弯抹角地劝她:“我可是这个国家的王子,这点钱根本入不了我的眼。”
贝雷丝笑道:“你也只有这时候会强调自己是王子了。”
“当然了,王子之类的头衔不就是这样用的吗?”卡利德急切地拉过她的手,一改方才的拘束,主动在她手掌里写字。
他一边写一边教她:“你要真要游览,学会三个词就够了。第一个是‘你好’。”
贝雷丝复述了一遍,他点头再写下第二个:“‘谢谢’。”
她记得很快,复述得也很精准。卡利德赞扬她:“你说不定有语言天赋呢。然后,第三个词是——”
卡利德在她手心写下最后一个词,贝雷丝很快念出了它的发音,她问:“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滚开’。”
贝雷丝不禁皱起了眉:“……这个词是必须的?”
“是啊。”卡利德耸了耸肩,补充道,“以防万一。”
贝雷丝还想张口问什么,然而,此刻晨钟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荡开的涟漪,轻灵又明晰的声音气势十足地回荡在整个王城,已经是他不得不出门的时间了。
卡利德忙乱中提起弓朝门口冲去,边走边对贝雷丝解释道:“总之你想去哪里就去吧,别被人发现就好——啊,出门的时候,最好带上防身武器。”
贝雷丝追在他身后,问:“也是以防万一?”
“多做准备没坏处。”
卡利德推开门,脚步踏到一半又从门框后探出头,空闲的那只手同她招手:“那么,再见。”
贝雷丝颇为无奈地看着快迟到了还在不紧不慢地同她告别的卡利德,但还是回应了他:“再见。”
卡利德满意地关上门,加快脚步走向餐厅。同时心里默默期盼着,至少他回来时,她还能留在这里。
饭桌前,母亲早已等候多时,她的一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餐桌,见卡利德过来,那根手指才彻底落在了桌面上。她抬起深绿色的眼睛,问他:“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晚?”
卡利德坐下举起叉子,对答如流:“我不小心又赖床了。”
“是吗?”
母亲微微眯起眼睛,他清楚这是她审视的眼神,他的谎言曾数次被她的这个眼神看穿。卡利德被她看得脊背发毛,干脆用扯开话题打掩护:“游牧回来太累了没办法啊——对了,说起来老爹呢,他今天怎么比我来得还晚?”
“他去筹备龙弓赛了,正忙得脱不开身。”说起父亲,母亲打开了话匣子,和他讲最近老爹的种种。卡利德附和着,也暗自松一口气,他终于逃脱了母亲的疑虑。
放下心后,胃口也好了很多,在嚼着一块味道鲜美的羊肉时,他想起了昨晚贝雷丝的吃相,那种豪迈简直模仿都模仿不来,她吃什么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连同自己都忍不住想试试她盘子中的美味佳肴,他总觉得看着她吃饭心情都变好了许多。
母亲没放过他的不对劲,她抱着手臂,盯着他的脸:“你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好事啊……确实发生了。”
卡利德吞下口中的肉,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角浸的油,对母亲露出一个笑容:“我昨天在草原上,看到了相当稀有的海市蜃楼哦。”
Notes:
-还有一个情节让我觉得库会游牧,或者说很有牧羊人的感觉,库和洛支援A时库提到了同盟是鹿,以为洛是觊觎鹿的狐狸,之前我一直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很超脱,完全像是在第三方视角描述整件事,我之前就在想如果同盟是鹿,洛是狐狸,那说这句话的库又是什么呢……如果说库是以一个牧羊人的视角,将同盟看做他要保护的鹿(实际上游牧真的有放牧鹿的),那就意外说得通了……
-库真的很敏锐,他表现出来的比起说是聪明,更像是敏锐。从封印之森那段话就能看出来他基本是到处跑到处搜集信息,所以才对封印之森也那么熟悉。他必然是很聪明的,从外传中将各种各样的传说串在一起的能力,还有“神鬼军师”的称号侧面体现了他思维的灵活和敏捷,但跑来跑去找信息反而像个努力家hhhh这点我也很中意。想了想金鹿比其他线路更加全面揭示了真相,该打的都打了,何尝不是对库好奇心的一种奖励(虽然这奖励库不想要就是了())
主线中也想尽办法不让库知道信息怕他知道了就推理出来了,朱迪特喊他回家那段剧情主要是为了ban库吧()
而且库真的直觉灵敏,贝头发颜色变了之后,还有战争来临他都有预感……像是太聪明直接跳过思考过程所以表现出来的是直觉敏锐,不过这种对灾害变化的预感真的好像小动物……-很佩服库的一点,当了盟主发量居然不减反增,很厉害了
-还有贝的头发我也很喜欢,特别是建模有种说不出的乱蓬蓬的感觉(词穷),我很喜欢
-库其实有个很可爱的点,就是和朱迪特对话时,他完全不在意被叫做“小子”,五年后反而在意起来了。还有五年前战斗语音明明说的是“可别恨我”,但五年后就变成了“你恨也无妨”……意识到这个变化时候我才真意识到原来我的宝真得长大了好多。他五年前明明那么不愿意继承盟主之位,多次强调祖父的地位,这点真的很像小孩,也不怪朱迪特喊他小子,但就是这点我才意识到他原来才是个小孩子而已呢
Chapter Text
四
贝雷丝背靠着门,屏息凝神聆听着卡利德的脚步声。少年的脚步声比她印象里的要更轻巧、更灵动,活泼得像只奔跑中的幼鹿,听得出脚步声的主人心情似乎十分不错。她靠着冰凉的门板,守着他的脚步声,它渐渐减小,渐渐远离,逐渐直到再也听不见外面的声响。
偌大的房间里霎时间回归寂静。贝雷丝闭上了眼,就像陷入五年的长眠那时,肃静,沉寂,孤独,可喜爱安宁和独自一人的她不知何时已经爱上了喧嚣。明明是难得的休息日,如果和大家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们熟悉的面容,听见他们打招呼时活力十足的声音,即便独自一人散步,她也不觉得寂寞。但或许是他们的热情,才让她知晓了真正孤身一人寂寞的滋味。
贝雷丝在心里又呼唤了苏谛斯,对方还是没有回应。她下意识握紧双手,突然想起了刚才卡利德的指尖触碰她手心的触感。他的手比印象中库罗德的手小很多,不过还是依旧节骨分明,修长匀称,像是一只拥有美丽步足的蜘蛛。他伸出食指,在她手上写写画画。手心上传来的体温与触感叫她发痒,但她怎么也不想移开双手。
想起他教的名字写法与三个词语,贝雷丝最终决定还是出门一趟。她睁开眼,长出了一口气,打起精神研究起了卡利德塞给她的地图。在他塞给她地图时,她心中早已定好了目的地,接下来只要考虑如何达到便是。
她将地图平放在桌上,依次展开,地图分成两张,一张是皇宫地图,一张是王城的地图。两张图在官方正规地图的基础上多了几条线路,仔细看去,添加的道路却几乎都不是什么正经大路,甚至有几条看上去要从空中通过,一旁还加了文字注解,一看就是卡利德惯常的手笔。
可惜地标名称和注解都是用帕迈拉语写就的,贝雷丝完全看不懂,只得借助地图上的图画和卡利德的标记习惯猜测。她最了解库罗德的标记习惯,大到要塞和地形,小到据点和溪流,库罗德都会用不同颜色,不同符号标记出来。从士官学校那时起,深知总览全局的必要性的他,地图标注是最细致的那一个,无出其右;五年后则更加系统、更加全面,连贝雷丝都会借用他的地图决定指挥手段。
虽然卡利德的标记略显稚嫩,好在标记符号没太大变化。贝雷丝读不懂帕迈拉文,但读懂了他的标识符号。她顺利选定好了线路后,出门之前最后一次确认了自己的打扮。她站在镜子前,明净的镜子倒映出了她现在的模样——身着帕迈拉风格服装,长发被绑成一股粗辫子,拥有繁复美丽花纹的头巾包裹在头顶,裹法巧妙遮住了头发的颜色,如果不仔细看她的眸色,现在的她完全就是一个帕迈拉人。
她小心翼翼整理好了卡利德为她编的辫子,拿好钱袋和地图,确认门外没人后,悄然推门离开了房间。
——贝雷丝忘记这是走过的第几个窄路了。
她计划从一条靠近废弃武器管理库的路离开皇宫,然而要避开皇宫中每一处殿宇属实是个艰巨的问题。即便卡利德为她指出了明路,她还是要小心谨慎,注意四周——毕竟宫殿实在是太多了,除了最为高耸最为金碧辉煌的主宫殿,其余的宫殿大小近乎相同,像是草原上驻扎的一个个小帐篷,光是排列在一起就眼花缭乱,更遑论选取他们之间的视线死角,避开所有耳目。
但卡利德明显是有更为高超的应对方式,他从不走寻常路,每一条路都出乎贝雷丝的预料,每一条路确实也能走过去。 她不清楚,在帕迈拉大路如此之多的情况下,他是怎么找出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小路的?
贝雷丝麻木地走上又一条小路——或许叫它裂缝更为合适,她侧着身才能通过其中。勉强走到了尽头后,她正打算赶快出去揉一揉被砂石摩擦的手臂时,眼前的景象却豁然开朗——
耀眼的阳光慷慨地倾洒在帕迈拉宽广的街道上,铺地的花岗岩被漆成明亮的金色,叫人辨不明原有的色彩;隔出长街的房屋低矮却宽阔,朴实的造型隐隐透露出大气与随性,屋顶不约而同固定着金色与翠绿交织的旗帜,代表沙漠的金色用金线装点,象征草原的翠色染得纯正明媚,迎着太阳反射出绚烂的光辉,照得人睁不开双眼。
之前她同卡利德一同骑飞龙时曾在天际俯视过这座王都,从天上看去,它的规模大得吓人,真正行走其中时,更能感受到它的辽阔。贝雷丝沿着宽敞的路走着,心情都舒畅了不少。她边走边四处张望,这里和她在芙朵拉去过的任何一处地方都不一样,没有纤细精致的建筑,没有高大的树木,没有耸立的塔楼……这里只有狂放豪迈的装潢,有平坦低矮的草垛,有奇特的装饰——越走在街上越能感受到,这里是游牧民族的家园,是与龙共生的帕迈拉人的家乡。
而这种不同之处让贝雷丝也更加意识到此刻身处他乡,语言不通的情况,甚至连熟悉的人都不在身旁,唯有她一人走在人流涌动的街上。她紧张地扶稳头巾,确认腰间的护身匕首随时准备出鞘,之后匆匆低头穿过流淌着陌生言语人潮,径直向目的地出发。
好在,她要去的地方并不远,途经两条街,穿过一条路,熟悉的气氛便扑面而来——人群热情的叫卖声、商贩售出的水果的清香,打磨武器的铿锵声,市场的热闹毫不客气地一齐招呼上来。可贝雷丝不仅不觉得吵闹,这种熟悉感反而令她安心不少——她的目的地一开始便已经想好,就是卡利德地图上标明的帕迈拉市场。
在士官学校时起,贝雷丝经常要去修道院大门前的市场。为了配合学生们惊人的成长速度,她要勤去市场更换锻造武器,偶尔也要思量雇佣哪一种骑士团。久而久之,她便成了市场的常客。后来她要到温室栽种,要去钓鱼池钓鱼,也要与学生们开茶会,于是她便在南方商人与东方商人琳琅满目的存货之中挑花了眼。原本只是散步和课堂准备的需求,可她不知不觉喜欢上了逛市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残忍的战争平等降临在了每一个人身上,市场上的商人们依旧卖力地吆喝,专注地叫卖,认真地做生意。因此市场永远是热闹、喧嚣、却又安稳的。就像她的金鹿学级一样,是一群生命力蓬勃、积极向上、偶尔吵吵嚷嚷,却都是为了自己和大家未来努力的好孩子们。
与士官学校市场相似的喧闹声让她心中浮现几分安定感,贝雷丝藏好身侧的护身佩剑,走进露天的沿街市场中。帕迈拉的市场和芙朵拉差不多,因为是王都,总归比她熟悉的士官学校那个市场大一些。街道两旁陈列着大大小小的摊位,为防风沙和蚊虫,每一个摊位都撑起了五颜六色的四脚帐篷保护各自的商品。摊与摊之间留出正正好好距离的小路,道路通向摊后不远处的店铺。摊和店铺没有完全一一对应,有的摊位是后面依靠的店铺的延伸,专门摆到街上招揽客人:有的则和后面的店毫无关联,店干店的,摊卖摊的,居然也十分和谐。往远眺望,即便街道延伸的尽头,市场的叫卖如同东方商人的问候,奇特的语调像是悠扬的乐曲,仿佛下一秒就会唱出歌来,久久不息。
在如此大的市场上,卖的东西也是品种丰富,样式繁多。贝雷丝没走几步,却已是目不暇接。卖衣服鞋子、日常用品、花盆植物的多得数不过来,而卖珠宝玉石、水果小吃、珍奇书籍的也不在少数,其中最叫她感兴趣的当然是芙朵拉没有的小吃。帕迈拉摊主普遍热情,每个食物摊前都摆有试吃的分量欢迎客人品尝。贝雷丝自然也没客气,路过一个摊位都要尝一下。羊奶微甜没有一丝膻味,新烤出来的馅饼酥脆泛着油香,刚从烤炉拿下来的肉串分量大且鲜美,铺满肉碎夹着奶酪的咸面包入口即化……她每个都尝,也忍不住每个都买。
即使语言不通也没能阻挡她蓬勃的食欲和购物欲。她轻咳两声,捏着嗓子,店主便心领神会不再讲太多,遵照她手上的比画为她拿出相应的份数,她微笑着拿过再配上一声故作低哑,现学现卖的“谢谢”。店主全然没察觉到她的异国身份,眉开眼笑送走了这位嗓子疼得不怎么能说话的客人。
她继续走过市场,遇见没见过的小吃美食都会买上两份,一份归她,一份给卡利德。她想过卡利德也许已经吃腻了对她来说新奇的小吃,可她每次品尝觉得美味时,手上忍不住要带另一份同他分享。所以她还没过市场的四分之一,就已经环抱得满满当当。后半段她决定克制,毕竟买太多拿不动不说,太引人注目也是个问题。
直至她手上再也拿不下任何东西时,不过才刚逛了大市场的一半,然而还有另一半待她游览,她可不甘就此止步。贝雷丝从堆成山的小吃后探出头,搜寻有没有卖篮子的,让她能装下手上的这些,为后半轮腾出手来。
身处市场里,这个愿望当然很容易就能实现。她轻而易举在卖杂货的一家摊上找到了合适的篮子。她买了两只,用一只收纳好了手上的这些,另一只留着装接下来的战利品。商家还贴心地要给她找张布盖上,防止热气泄露,食物变凉,贝雷丝谢了他的好意。
然而商贩找来找去,手头没有布,甚至连一张报纸也没有。不过他倒是还兼卖几本书,和一堆落了灰的杂货挤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大抵是实在卖不出去,便干脆抽出了一本,挑结实的一页撕下来给她当作保温布。
商贩抬起书,对着阳光打量撕哪页合适时,贝雷丝正好看到了书的封面——封面上的一男一女的手伸向彼此,然而一个头顶死兆之星,一个被囚笼所困,画风唯美而精致,像是伊古纳兹画人物曾使用过的芙朵拉专属画派的技巧。花体字的芙朵拉语在封面下方题着书名,每一个字母在阳光下反射微光,“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几个大字赫然映入贝雷丝的眼中。
商贩终于找到了合适的页面,即便少了这一页也装作完好,可以再卖。他正打算小心撕下,贝雷丝却突然伸手夺过了那本书——原本被那只手拎着的空篮子径直坠地,发出一声闷响。贝雷丝把书搂进怀里,微微瞪大眼睛,商贩也睁大眼睛瞪着她,他们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贝雷丝维持着抢来书的动作,一动不动。最后还是商贩先反应过来,指了指她的钱袋,她微微颔首,拿出了相应数目的金币递给他。商贩看了看她的钱,又看了看她,大手一挥,原谅了她唐突抢夺的行为,另翻出了一叠干净的纸张,给她拿去盖在篮子上。
贝雷丝收下了纸,轻轻盖在了堆满水果小吃的篮子上。那本书无处安放,她只得捡起刚才落下的空篮子,塞进最底下,并决定之后买的食物都要塞进另一个篮子,以防书被弄脏。她略带歉意点了点头,又谢过店主便再次踏上游览市场的道路。
《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是风靡芙朵拉的知名爱情小说,讲述了世代敌对的两个家族中,分属不同家族的两个年轻人相恋的故事,最终因为家族仇怨,二人天各一方,最终一人死在了战场,一人永远被家族囚禁,当作了联姻工具。男女主角机缘巧合下相知相爱,却因命运的捉弄天人永隔,但多舛的命运没有消磨彼此的爱意,男主人公死亡前的最后一秒还念着心上人的名字,而女主人公结婚后对男主人公念念不忘,婚礼上恍惚中将联姻对象认成了她昔日的爱人。这份备受阻隔却坚定不移的感情为人津津乐道,曲折的情节和动人的故事让它成了驰名芙朵拉大陆的悲剧爱情故事代表。士官学校时一段时间风靡爱情小说,这本在学生中流传最广,也讨论最多,贝雷丝也慕名拜读了这本连带其他流行的爱情故事,没想到能在异国他乡再度见到它。
不过,贝雷丝反思自己刚刚冲动的行为,那并不是出于再次遇到这本书的感动,而是因为她一看到这本书,就想起了和库罗德曾一起讨论恋爱小说的那天。那天他捧着这本书,表情微妙,却很珍重地对待它。所以她夺书,是为了库罗德。但她尚且不知道为什么库罗德露出了那种又像无奈、又像忍笑的复杂神情,或许拿着这本书问问卡利德,说不定就能知道答案。
贝雷丝提着篮子继续走着,好在后半段小吃不多,大多数都是衣服、首饰,甚至还有武器。帕迈拉商人比同盟的商贩还要热情,她一路上连续拒绝了十几个她让来店里试穿衣服的邀请,礼貌挡开了几个强买强卖一般直接贴着她肩膀比划的衣服,虽然她确实有必要买几件衣服,不能让卡利德每天为她“借”,不过商贩的热情实在是叫她有些吃不消,混乱之间,头巾都有了滑落的趋势,好在她眼疾手快,及时扶稳。但经过这一次,头巾无可避免松动了许多,她不会绑,只得更小心行事,以免露出自己太过显眼的发色。
最终她在热切殷勤的雇主间选了相对不那么热情的一家店走进去,面对五花八门的版型和各种各样的图案,想如果希尔妲在这里就好了,那么她不必像现在这样挑得眼花缭乱。最终她随意从店员推荐的衣服中拿了几件,把它们叠好压在篮子里的书上后,看也不看便付了款。
走出店门回到市场主街,贝雷丝又路过了好几家珠宝首饰店。她向来对饰品兴致缺缺,但帕迈拉各色的宝石确实多彩绚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没想到乍一看去,她被一只嵌着深绿色宝石的发圈吸引住了眼球,不自觉停下了脚步,走近摊位拿在手里细细打量。几根黄色线绳编织在一起的空隙间镶上了一只小型的深绿色宝石,对着阳光看去,绿宝石变得干净又纯净,反射着柔和的虹光——就好像他的眼睛一样,虽然乍一眼看上去深不见底,但实际上却不乏明亮又温和的亮光。
于是贝雷丝毫不犹豫买下了这个发圈,小心轻柔地将它绑在辫子尾端,盖在原来的发圈上。金色与绿色交相辉映,在阳光下衬着她亮色的头发闪闪发亮,贝雷丝轻轻摩挲着深绿色的宝石,心情都随着明媚了不少。不过她还是将它连同头发藏在头巾下,以防暴露身份。
她心满意足,继续前进。前方出售武器的店铺逐渐多了起来,打眼看去,就知道帕迈拉锻造打磨武器的技艺之精湛,长枪枪尖反射着锐利的光芒,斧头的斧面能映出人影,每件武器都保养得当,等待着交托给合适的战士。
贝雷丝径直去看了最趁手也是最喜爱的剑,其中有一家的一把剑,阳光落在剑身上仿若燃烧的火焰,刃芒像劈开夜晚的秋日新月,她越看越是喜欢,天帝之剑没在手边,她也心痒难耐,干脆指了指这把剑,对店主示意着想试试。
店主留着一头深黑头发,长着一双土褐色的眼睛,下巴蓄着浓密的络腮胡,袖子中露出的臂膀十分健壮,是典型的帕迈拉长相。贝雷丝用自己发明的一套手语传达了意思后,他从打磨重枪枪尖的工作中抬头,眯起眼望着她,眼角的皱纹紧紧缩在了一起。贝雷丝也回看着他,她在他的眼睛里,竟然看出了怀疑。
她煞有介事地又咳嗽了几声,按住嗓子,佯装痛苦地吞咽着口水。店主见她这样虽是半信半疑,但考虑了一会儿后,还是将剑递给了她。
贝雷丝感激他暂时的信任,接过了这把锋利的长剑。还没等上手试几个剑招,店主却突然用剑鞘点了点地面,她闻声抬头,对方也拿上了一柄剑,没她手上的亮,却也算是一等一的好剑,像是雪原在阳光下的反光,寒光照人。店主提着这柄剑,摆出架势对她勾勾手。
贝雷丝能从对方的站姿和动作看出,他并非等闲之辈。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后,她将手上的篮子安放在了一旁,持剑应对。周围人群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主动为他们空出足够施展的空间——转瞬间,一场交锋风雨欲来。
贝雷丝不着急取得先手。她摆起架势,冷静地观察敌人的体态和持剑的手法,猜测着对方可能依仗的能力和常出的招式。他持剑稳重,姿势放松,像是绷紧身体的老虎,不过右脚却略显奇怪,应该是有旧伤。她凭借丰富经验判断,他应该是像拉斐尔那样主靠力量,并且会选择先手进攻。
——果然,在她脑内的判断落下句号之时,雪亮的长剑举过店主的头顶,他迅速冲刺缩短了二人的距离,紧接着一发凛冽的竖砍直冲她的面门。贝雷丝中规中矩地横架长剑,接下了这一招——果然,她的虎口被另一把剑的力道震得微疼,他的力量不容小觑。但她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被打败的人,论剑术,她有自信除了杰拉尔特外,无人能出其右——她轻盈挽手,以以柔克刚的技巧顷刻间消解了这招的力道。
店主连人带剑被打得后退几步,惊讶过后,露出了欣赏的微笑,他重整态势,继续进攻。他的进攻比夏日暴雨还要密集琐碎,招招直冲命门,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这倒是遂了贝雷丝的意,如果不是尽情激烈的实战,又怎能试出手里的剑究竟是锋利还是迟钝。对方进攻得紧,她防得却也天衣无缝,仔细又耐心地化解了向她袭来的一招一式。
防了几十招下来后,店主倒是先一步气喘吁吁,拿着剑的手都微微颤抖——这是当然,毕竟他一直用力气使剑,技巧欠缺太多,出招用太多力,很容易被拉进消耗战后击破——贝雷丝还记得这是她对拉斐尔剑术的评价,对库罗德则完全是反过来,然而用剑终不能走极端,只有力量技巧兼备,才是一个合格剑士应有的素质。
可惜她现在不是老师,只是一个不希望引来太多注目的顾客,剑是好剑,她打算买下;为收敛而故意打得保守的比试,也应该到头了。
于是贝雷快速抓住店主进攻的一个瞬间的破绽,精准地挑开他手中的长剑——这一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所以当剑柄砸地发出叮咣的刺耳声响时,他还维持着要举剑的手势,过了几秒,手里握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而同一时间,一旁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都在为贝雷丝精湛的剑技送上敬意。
店主举起双手,心服口服地投降,对贝雷丝露出微笑,眼角的细纹都和蔼可亲了许多。他捡起剑,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贝雷丝对他礼貌鞠了一躬,正想将剑还给他,却被他推回了怀里,她伸手递钱袋,又被推了回去。看到他满意又敬佩的表情,猜想他应该是看中了她的武艺,想将这把剑免费送给她。虽然她觉得不能给能锻出如此漂亮的剑的匠人送上钱财实属遗憾,但她不会帕迈拉语,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便接受了店主一片好心。
贝雷丝对他衷心说了一句谢谢,店主摆摆手,嘴里大概说着一些不用谢之类的回答。他说着,手上一刻不停地为属于她的剑磨刃、养护、装鞘,最后用布包好。店主在一旁忙碌,贝雷丝则转身去提刚才安放好的篮子。
这时,宣告时间的钟声悠悠传来,轻灵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畔,算算时间,这个点该是吃午饭了,卡利德应该会回来。赢了一场不错的对决,又买了许多满意的东西,萦绕贝雷丝的寂寞消退了大半。她准备将剑别在腰间后就打道回府,然而一回头,世界却蓦然改变——
原本为她欢呼,看好她的人群此时纷纷对她施以冰冷刺骨的眼神,而刚刚还在微笑的店主,现在目眦欲裂,眼睛里攀上了血丝,几乎带着怨毒的目光看着她。
——这样的反差让她心惊。正当她反思自己刚刚做错了什么时,几绺新叶颜色的头发不合时宜地掉在了眼前——再仔细看,本该好好系着头发的头巾,掉了一大半,在头顶摇摇欲坠。贝雷丝的脸霎时发白,不顾一只手的篮子掉在地上的闷雷一般的声响,她下意识拉住头巾想补救,可当然,为时已晚。
店主比她更快,他的剑招都没那么迅速,但手却能趁贝雷丝心神动摇之际狠厉地拽住了她扎好的发尾,力气大到几乎要掀掉她的头皮。店主口中吐出的语言她听不明意思,周围人群的低语她也无法辨明,然而语气中的嫌恶与憎恨却不受语言束缚,淌进她的耳中,生生要将她扯进无底沼泽里。刚才还在微笑的脸变作愤怒地皱眉,不久前鼓掌的人群伸出手指掩着唇对她指指点点——仅凭一个转身的工夫,人们的态度天差地别,而一切的一切,不过只是因为她的头发的颜色。
店主又狠狠扯了一下她的头发,贝雷丝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卡利德为她编好的辫子勉强维持着形状,她中意的发饰还系在末尾,如果她现在甩开他,她珍惜的两样东西一定会被毫不留情破坏。她站在原地,低头不语,思索着既可以脱身又不能破坏辫子的两全之法。
然而,现实往往不会如愿,店主拿起她看中的那柄宝剑,高高举起,剑身反映着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无论他的目标是她的头发还是她的头,她不得不当机立断反钳住他抓住她头发的手,再用力推开。他的身体连同剑一起坠在了地上,而她刚买的发饰连同卡利德用来编发的发圈也一同落入地面,沾染上了土与泥的气息。
贝雷丝的头发彻底散开,本来被梳理得当的头发如今蓬乱得不像样子,淡绿色的头发坠在她的眼前,为她额前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她低头,本想捡起发圈和发饰,手刚接触到绿宝石的一角,却被从地上爬起来的店主抢先夺过,随手扔进了人堆。
贝雷丝倒一凉气,正要去追,然而手腕突如其来的刺痛阻挡了她的脚步,她就这样眼睁睁看见心爱的饰品灰扑扑躺在地上,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不知是哪个人抬起了脚,将它毫不在意踩得四分五裂。
人群密密匝匝,从上方遮住了阳光,破碎的绿宝石暗淡又脆弱,它再也不能如同以往闪闪发光。贝雷丝胸口发紧,瞪大眼睛,望着围成一圈旁观的人群,她想找到是哪个人踩碎了她珍爱的绿宝石,睁大眼睛去看,可怎么看也看不清他们具体的人脸。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虚虚晃晃,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他们的深色头发,清一色的大地和泥土的颜色,无一例外,深色与深色,一起组成了一片汪洋大海,阳光照在上面似乎都要被这种深色吞没。深色与深色在一起,清一色的和谐,因为彼此相似,所以可以顺理成章站在一起,安然无恙地围观受审判的异端。
模糊的人脸之间,贝雷丝看到人们捂着嘴,发出嘲弄的声音,指着她的头发——即使不会帕迈拉语,她也能知晓他们口中话语的含义:喂,你看这人的头发怎么这么奇怪?
贝雷丝抿了抿下唇。她这才意识到库罗德口中“异类”的含义。可姗姗来迟共情太过苦涩,她甚至无法因与他更心意相通而高兴。
一旁的店主抓着她的手又说了些听不懂的话。贝雷丝无须忍耐,也不想忍耐,她用力甩开他的手,瞪着他,对他近乎威胁着低吼卡利德教过她的最后一句帕迈拉语:
“滚开!”
店主似乎因她口中冒出的帕迈拉语愣在原地。即使贝雷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他也没有阻拦。
卡利德一开始对她半是威胁半是玩笑说的“死无葬身之地”原来并不是空穴来风,人们的眼神和恶意,堪比凌迟,折磨又恐怖。
贝雷丝远离人群后,加快了脚步,像是逃跑,又像是急切地想回去。
如果,她回去的时候,卡利德能在就好了。
好想见他。
五
贝雷丝回到宫殿,推开门,门后却是空空荡荡,如同她早上出门那样寂静无声。
此时她最想见的那人,看来并不在房间。
贝雷丝垂下眼,心里止不住失落。她握紧了手中仅剩的一只篮子,枝条编就的提手陷进她的肉里,硌得生疼。
她正要往卧室的方向走时,卧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门后没刹住车的人和她撞了个满怀——肇事者抬眼连忙对她道歉:
“抱歉,原来你回来了啊——呜哇,怎么突然………”
刚从卧室出来的卡利德嘴里的话刚说到一半,贝雷丝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背,脸颊贴在了他的肩膀上。后背比印象中单薄,体型也比记忆中矮小,如果是库罗德,她不用低头就能安稳枕在他的肩窝里,任凭他将她搂进怀里。不过只要是他就好,比她高一些的体温透过布料温热着她的肌肤,鼻尖萦满了有着让人安心和放松魔力的味道,活力十足的心脏安定又有节奏地跳动。她闭上眼感受着怀里他的存在,本来低落的情绪渐渐被抚平下来。
“贝雷丝……?”
卡利德疑惑地呼唤她的名字,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相当不知所措。他的手悬在半空,和主人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啊,莫非是因为刚才我撞到你的报复?”
卡利德抛出了一句略显牵强的俏皮话。贝雷丝没发觉他的僵硬,只是轻轻地、固执地蹭着他的肩膀,不肯抬起头。
她一反常态的沉默太过有感染力,连卡利德也逐渐知晓了她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她耳边传来一声近乎微不可闻的叹息,肩膀上落下了两只手,一只揽住她的肩,一只则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的动作生涩,小心翼翼,像是在拍打飞龙,又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觉,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灵巧又修长的双手还有这么笨拙的时刻。
库罗德脑子灵活,能言善道,可偏偏遇上要安慰人的情况时,高明的语言总会失效。她知道他从来不擅长说妥帖温柔的安慰话语,但唯有这种情况下他才会卸下伪装,袒露自己朴素直白的真心话。他的陪伴、他的话语也一次次将贝雷丝带离失落与绝望的泥沼。
二人之间静默无言的氛围像是海浪,洗刷着贝雷丝的情绪,将她内心的酸涩逐渐冲走、带远。卡利德拍着她背的手停了下来,她也缓过了神,后知后觉自己竟然无意识对着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撒了好一阵子娇。她窘迫地抬头,刚想解释,卡利德的一只手却忽然向上,攀着她的背,绕住了她散乱的头发。
卡利德凝视着他绕在指尖的淡绿色发尾,收敛表情,严肃地问她:“遇到什么事了吗?”
贝雷丝想离开,却被本来不适应身体接触的男孩扣住了肩膀,无法逃脱。他捻起她的头发,动作小心轻柔,深绿色眼睛的瞳孔却已微微放大,望着她又问了一遍:
“你的头发不是自己主动散开的,发生什么了?”
贝雷丝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本意并不是想向卡利德状告店主的行径,她的坏情绪的确一部分来源于态度突变的店主和围观的人群,但比起这些,想同他分享的美味食物浪费地掉落在地,碰上合心意的发带被无端踩碎更让她失落。
以前与杰拉尔特在一起时,她偶尔也会感受到异样的目光,但杰拉尔特会为她遮挡,所以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到了士官学校,蕾雅为她担保,所以她从未听过奚落的流言蜚语——在芙朵拉,无论她怎样特殊,终究是长相标准的芙朵拉人,再奇怪别人也会对她有所包容;而在帕迈拉,单是外貌,她就足以成为“异类”。
今天是她头一次直面如此不加掩饰的嘲笑与排挤,心寒的同时,却也在想着卡利德。相比芙朵拉人,他却有着大地一般的发色;相比帕迈拉人,他却有一双翠石颜色的眼睛,外貌在两个国家都格格不入的他,究竟之前过得有多辛苦呢?
正当贝雷丝犹豫着是否该告诉卡利德时,长久的沉默让他误以为她拒绝开口,他仔细看了看因为要拥抱被她不注意之间扔在地上的篮子,眯起眼打量着里面叠好的衣服,复而眼神转回她的脸上,开口道:
“找你麻烦的是不是一个武器店店主,黑头发,褐眼睛,眼角有很多皱纹的人?”
卡利德放开了她,抬手精准在自己眼角勾画出了那人皱纹的大致走势,竟然和贝雷丝看到的分毫不差。
她瞪大眼睛,惊讶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卡利德没有因猜中答案而欣喜,反而揪住了他前额的头发,苦恼地皱眉:“果然是他啊……我等会儿跟你说吧。”
贝雷丝还没来得及问“等会儿”到底是等多久,就被卡利德推进了卧室,重新又坐在了早晨的梳妆台前。明亮的镜子映照出了她的头发,散着发也比平时的样子乱了太多,怪不得卡利德轻易发觉了她的不对劲。
卡利德一边拿出梳子,一边问:“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了?”
贝雷丝知道对他隐瞒无用,干脆一五一十全盘托出,从一开始借着他的地图去市场到最后被店主发难,事无巨细说了个遍。卡利德分出耳朵听着,手上为她梳理头发的动作也不停。一开始他的脸色还不错,她讲时他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到后来,他的面色却越来越凝重,贝雷丝讲完事情的经过后,他的脸色沉郁得堪比一瓶刚开封的黑色墨水。
尽管如此,他梳理头发,编织辫子的动作还是无比温和,在他的力道下,贝雷丝有种自己是一只被梳毛的猫咪的错觉,如果不打起精神,就会在他的梳子下昏昏欲睡。
卡利德打破了沉寂,低声为她解释:“那个武器店店主是西方部落出身,本来是攻打芙朵拉军队中的一名士兵,快要做到将军时,战场上被人用流箭射中,腿落了残疾,从此再也上不了战场。他觉得是芙朵拉人阻断了他的晋升之路,所以十分仇恨芙朵拉人。”
怪不得和店主比剑时,她总觉得他下盘不稳,步伐凌乱。她看向镜子里的垂下眼睛的卡利德,问道:“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详细?”
“知道自己所在城里人的大致信息不是很正常吗?”
“但是,你知道得太详细了,难道……你特意调查过他?”
卡利德为她梳理头发的手顿了一下,很快又开始梳理起来。他看梳理差不多,便放下梳子,倾下身子,一只手从贝雷丝的身侧探出来,拉开柜子,翻找着发带。
他眼睛盯着柜子,语气状似随意地承认她的推理:“是啊。我专门调查过。不只是他,对芙朵拉持明显敌对态度的人,我全部都详细调查过。”
他从柜子里翻找的手停了下来,拿出来的却不是发带,而是一只小玻璃瓶。玻璃瓶里盛着近乎透明的液体,被他的手捏着一晃,像是水的液体却反射出了可疑的黄光。他将瓶子放在她眼前,弯下腰咧开嘴笑,深绿色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笑意。
“还真巧,我第一次随父亲在街上出游时,他是拿石子砸我眼睛砸得最欢的那个,所以我最先调查的人是他。后来他每次朝我扔石子,我就会向他常去那家酒馆的杯子里下泻药,自此他见到我的脸,就会一脸痛苦地捂住肚子。怎样,很有趣吧?”
贝雷丝听完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没有回答,而是双手直接捧过他凑近的脸,担忧地寻找他双眼是否还有受伤的痕迹。卡利德被她的动作吓得一愣,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她的意图。
他脸色逐渐明亮起来,方才还冰冷的眼睛里浮上了暖意,他的声音带着些无奈又带着些局促:“伤早就好了……先不说我,他这样对你,需要我帮你顺手报复他吗?”
说罢,他晃了晃小瓶。贝雷丝温柔地用拇指划过他的眼角,确认的确没有留下伤疤或痕迹后,放下了手。她摇了摇头:“不必了。”
“诶——你还真是大度。”
“不,比起这个,我想……”
贝雷丝对卡利德投向迷茫又困惑的视线:“卡利德,帕迈拉人和芙朵拉人真的可以接纳对方吗?”
这次短暂的帕迈拉游览不仅没能让贝雷丝坚定实现他们共同梦想的决心,反而动摇了原本的信念。她本以为问题严重的是芙朵拉这边,只要他们赢得胜利,很快就能看到他们共同期许的风景。可现在看来,事情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简单。不仅是芙朵拉,帕迈拉也是问题重重,不遑多让…这样复杂的情况下,真能消解长年敌对的两国的矛盾,让人们彼此理解呢?
卡利德没想到能从她的口中听到这种问题,但短暂惊讶过后,笃定的回答随之而来:“我相信,一定可以的。”
他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芙朵拉的情况,但我清楚大多数挑起战争的一方是帕迈拉。只要找到机会,让帕迈拉遵守协议,两国关系一定能更进一步。”
“帕迈拉王不希望停战吗?”
“老爹……他当然是希望。但帕迈拉是个很松散的国家,团结起来建立统治还是最近几十年内的事。即使是国王的意愿,也不能左右部落的意志。有时和芙朵拉签订协议的是一个部落,发动侵略的是另一个不同的部落。所以在芙朵拉看来,帕迈拉很反复无常吧——其实不是的,只是部落与部落之间相互独立,而国王又无权协调而已。”
贝雷丝觉得这样松散的体制像是同盟,不过即便是同盟,盟主也有一定的决定权。她略一思索,问道:“没有什么加强部落之间凝聚力的办法吗?”
“很难。因为帕迈拉是游牧民族,四处迁移逃避管束是常事,现在能接受统治已经是很难得的让步了。”
尽管卡利德这么说,他却小声自言自语补充着:“果然还是要处理经济与物资上的问题……还有要各个部族相信国王做出的承诺……为此还要收归一定的部落自主决定权……”
他低头陷入沉思,看来身为帕迈拉人,他对这个问题思索已久,还有了一定的计划——这时她才意识到他如此热衷于游牧,一定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更加了解这片土地,为了根治这片土地上与芙朵拉相似的弊病。
卡利德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将话题再度拉了回来:“抱歉,跑题了——总之,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他们可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恨芙朵拉人,我清楚有些人因为更残酷的原因无法原谅芙朵拉……但我希望他们不将这份仇恨强加给无辜的人。为什么他们之前明明那么欣赏你,知道了你是芙朵拉人就一下子对你的态度这么恶劣……这太奇怪了吧?明明你就是你,出身如何,血统是什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贝雷丝微微瞪大眼睛,复而却又轻轻笑了出来。刚才那句,“奇怪”和“我觉得不对”的用词怎么听怎么觉得孩子气。如果是由库罗德说出来,逻辑一定会更缜密,词语一定会更铿锵有力。
不过幼稚也好成熟也罢,这句话独独只有他能说出来,相信找遍芙朵拉和帕迈拉,没有第二个。
贝雷丝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对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容弄得不知所措的他说:“我一开始觉得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但听了你说的,才知道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谢谢你。”
她顿了顿,声音温柔下来:“我相信你,只要你说能够实现,那就一定可以实现。”
本来想躲开她手的卡利德听到了这句话后,蓦然安分了下来,乖巧任她顺着他杂乱的卷发。他低下头,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贝雷丝觉得他的模样像是指导成功被她夸奖了一般,略带害羞,却忍不住窃喜。她抬头注视着站在他面前的卡利德,分明还是可以被称为孩子的年纪,堪称瘦弱的肩膀却已然背负了如此宏大的梦想。即便如此他不仅没被它压垮,还抱着这份梦想,坚持走了下去,一直走到他们相遇,他把梦想分享给了她。她那时就下定了决心,无论是被称作野心也好,空想也好,即使是天方夜谭,她也要将它实现。
库罗德说过,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能去任何地方。而她也觉得,只要和他在一起,不可能也会变成可能,即便是飞去月亮上,即便是抓住星星,有他在,他们也一定会找到方法。
一开始她还是正常地摸着他的头,后来发觉了他一头卷发的有趣之处,摸头的动作改为了轻捋他的头发。毛茸茸的黑色卷发胡乱堆叠着,比十七岁的库罗德的头发还要更短、更倔强一些。她不知不觉摸着他的头发入了迷。
卡利德逐渐察觉到了她手上越发放肆的动作,敏捷地从她的手掌下逃出来,想说什么,对上她盯着他头发恋恋不舍的神情,终究没说出口,转而沉默地继续编着她的头发。
这次他编发的速度很快,贝雷丝没看到他拢起头发,而是挑出了其中一缕,细致地缠结。不一会儿,卡利德拍了拍手,宣告完成,同时执起成果给她看:“这样的话,就不怕被扯坏了吧?”
贝雷丝看向镜子,镜子中的自己仍旧是散发,但一缕被卡利德编成了一条细长的辫子,隐没在头发中,如果不是他的手挑出来,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辫子尾巴系着一枚银色的发扣,随着她微微摆头晃来晃去的模样,像极了金鹿级长脸侧那条调皮的辫子。
贝雷丝捏着发扣,问他:“你不用这个扎辫子吗?”
卡利德抬起自己侧脸的辫子,对她晃了晃,辫子尾没有银色发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朴素的深黑色发绳。他答道:“偶尔会用。但我下午还要训练,这个发扣打掉就难找了,还是用这个比较方便。”
“下午也要?”
“是啊。这可是很难得的机会,我可不想放过。”
“我可以去看吗?”
“这个……”卡利德苦恼地挠了挠头发,“我师傅会在旁指导我,你来了的话,他可能会怀疑你的来历。”
“我知道了……”
贝雷丝沮丧地垂着肩,她很想看看卡利德技术如何,又是怎么训练的。这场比赛对他来说十分重要,要是她能帮上他就好了。但因为身份问题,她还是暂且无法光明正大地踏出卡利德的房间。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是好事,她不如学一学帕迈拉语。因为语言不通,她感觉不止一次漏掉了重要的信息,说不定上午那场纷争里,假如她听得懂帕迈拉语,还能有和解的可能性。她正想向卡利德询问有没有帕迈拉语入门教材之类的书籍,卡利德此刻却沉着脸思索什么重要的事情。
过一会儿,他才抬头看向贝雷丝,第一句话就是:“你觉得‘脱逃的俘虏’这样的身份怎么样?”
“什么?”她愣愣地反问,不懂他的话题跳到了何处。
“编造……不,解释你的来历。”卡利德顺畅地编着谎,“你本来是芙朵拉的佣兵,在下咽喉处执行任务时不慎被西方部落绑走,侥幸逃脱了他们的追捕后却不幸迷了路,不知不觉走到了王城附近,恰好在那里遇到了正在游牧的我……这样的来历,你觉得如何?”
贝雷丝皱起眉,不是很赞同:“如果去西方部落核实的话,这个说法很快会被拆穿。”
“不会的,西方那么多部落,难道还能一一调查过去不成?”卡利德接着说,“而且这套来历只要能说服一个人——也就是我的母亲就够了。有母亲为你作保,无论是我师傅还是其他什么人,甚至运气好的话,连我老爹都不会对你有所质疑。”
贝雷丝偏着头,仔细思索,她觉得有些奇怪,可说不出奇怪在哪里。于是她只得徒劳地锁着眉,问:“你的母亲真的会相信吗?”
卡利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寒战,但他还是坚持说:“她应该可以接受你……再怎么说,看在同乡的份上,她也会对你宽容一些。”
贝雷丝找不到反驳的地方,便只能勉强点头,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说,现在去找她吗?”
“不,现在她应该和老爹一起筹备着龙弓赛,没空理会我们。等到傍晚吧,我回来时她也应该回来了。在吃晚饭前说的话,我们还能一起吃顿晚饭。现在的话……”
“现在该怎么办?”贝雷丝紧张地问。
“……现在我想先睡个午觉。”卡利德说着打了个哈欠,还毫无姿态地伸了个懒腰,沉闷的气氛被他的松懈态度打破,贝雷丝看他这副慵懒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不久之前堆在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
卡利德懒腰伸到一半,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拉住她的手腕,对她眨眨眼:“对了,有个东西我忘了让你看。”
他拉住她手腕的方式太过自然,自然得就像他在迪亚朵拉拉着她偷跑出去玩那样。贝雷丝在恍神之际,被他带到了会客厅。卡利德指着沙发——也就是他昨晚睡觉的地方。贝雷丝看过去,狭窄的沙发宽阔了不少,仔细观察,原来是旁边并了高度近似的箱子,在上面铺上了厚实的软褥和棉被后,几乎看不出原本是沙发的样子,现在完全是一张舒适柔软且宽大的床铺。临近沙发的矮桌被推远,摆了两张松软的坐垫作为沙发的替代。
卡利德微微扬起下巴,炫耀般地说:“你看,现在怎么翻身也不会摔下去了。”
贝雷丝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想起了库罗德在宿舍里的比别人大出许多的那张床,她之前还奇怪,那张床比门还宽,他究竟是怎么搬进去的,现在想想他房间里四处乱放的工具,和眼下被他改造的像模像样的大床,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你费了很大功夫呢。”
“是啊,毕竟睡觉的地方可不能将就。”卡利德说着,上了床整了整摆放的枕头,一副要安然入睡的架势。躺下之前,他又指了指矮桌,贝雷丝顺着看过去,上面已经放了一托盘的美食,比起昨晚他拿过来的份,明显多了很多。
“我给你拿了午饭,现在应该还没冷。这个分量够吗?”
“谢谢你,足够了。”贝雷丝坐在软垫上,回头看已然盖好被子的卡利德,“我吃饭不会打扰你睡觉吗?”
“不会。你吃饭的时候那么安静,打扰不到我的。”卡利德摆了摆手,“那么,晚安。”
贝雷丝看了看窗外,刚想纠正现在应该说午安,没想到一个转头,卡利德就闭上了眼。她便不再开口,尽量安静地吃着卡利德给她带的美味佳肴。
今天上午买来的小吃没能带回来和他分享,她想起来有些遗憾。但现在,她吃饭时,一回头就能看到他睡着的模样,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贝雷丝享受着这份午间的安静,津津有味吃起了美食。
Notes:
-感觉游戏里的bgm能多多少少反映出贝的心情,原本散步是很悠闲的曲调,杰拉尔特死后变得哀伤沉重了起来,战争开始后变得紧张了起来……但神奇的是无论什么情况市场永远是那个放松轻快的曲子,贝会不会其实很喜欢市场啊hhh
-《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是捏它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因为用名字太明显了所以用的是姓,Montague+Almira=Altague,Capulet+Riegan=Ripulet。虽然但是只用了名字与故事无关,故事是我瞎编的()
-我一直觉得库聪明的突出点不是在识人上,更多在他能够敏锐发觉事与事之间微妙的关键上,无论是从外传搜集到不同国家的传说推断出了呼风者藏身地还是主线隐隐意识到白龙和纹章石的问题,他很擅长建立和寻找联系,而这感觉是很需要想象力的一个能力……很适合这样的他。而且对他着墨点比起聪明本身,更强调他搜集信息的本领和行动力,这样埋头努力的点我很中意;还有虽然是个聪明人但支援却着重写了他笨笨的一面,比如刷盘子弄得自己像个落汤鸡,又比如不会爬树的样子…………这样显得他虽然聪明但并不可怕,也没有想象中的灵巧,就给人感觉好自然好可爱好真实。
Chapter Text
六
卡利德闭上眼睛,黑暗中听觉自然而然变得灵敏了许多。他偶尔能听到贝雷丝放慢的咀嚼声和叉子与盘底碰撞的小小声响。他之前就注意到了,她的吃相虽然很豪放,但十分安静,偶尔吃些脆硬的食物才会发出不易察觉的声音。
然而,他出乎意料地不讨厌这种声音,也不讨厌他在睡觉的时候,她坐在一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雨滴拍打着窗棂,比起干扰更像是哄着他沉睡。不一会儿,声音越来越远,他也陷入了沉眠。
他迷迷蒙蒙中感觉自己做了个梦。他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他的父亲曾经应他的请求,塞给他几颗宝石供他观察赏玩。宝石都是父亲皇冠上镶嵌的,他对那顶看上去就重得要命的金属头饰没什么兴趣,却格外喜欢上面的宝石,代表沙漠的黄色系宝石和代表草原的绿色系宝石,迎着阳光的时候璀璨闪耀,像是天上的星星。
父亲一共给了他四颗宝石,黄色的两个,绿色的两个。他那时候手太小,握住两颗宝石都是勉强,于是只得将它们用衣服的下摆兜住,放在膝盖上,一个个拿起来,逐次打量过去。黄色的宝石一个是黄碧玺,一个是金水晶,他在书里读过,一个被称为阳光的使者,另一个则被叫作财富的象征。两颗宝石像是凝固的阳光,又像是多棱的黄金,他当时好奇,它们哪里像沙漠。直至很久之后,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第一次乘飞龙从沙漠上方俯瞰,才知晓了问题的答案。
然后是两个绿色系的水晶,其中一个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祖母绿。于是卡利德捏起宝石,对着阳光仔细看,祖母绿的光泽温润而厚重,泛着沉稳的光芒。父母最爱这种宝石,父亲也常给母亲送祖母绿做成的首饰,他总是说,阳光下的祖母绿像是他们母子两人的眼睛。可他总觉得这种美丽的绿色独属于母亲,和自己无关——他有时也说不清对自己的这双绿眼睛究竟是什么感情,它的确是父母对他祝福的结晶,可有时,却又像是一份来自命运的、沉重又无法抹去的诅咒。
他放下那块祖母绿,与眼睛太过相近的颜色让他失了兴致,转而拿起另一颗绿色宝石。这颗宝石比祖母绿更透亮,颜色也更淡,过去人们相信它拥有太阳一般的神奇力量,带来光明与希望,所以又称太阳之石。
卡利德十分怀疑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小小的一颗宝石,究竟怎样才能拥有如天幕之上巨大又炽热的太阳一般的魔力,即便它能在夜里发光,也照不亮黑暗的天空。
但他将宝石对准阳光时,才发现,淡绿色闪光很是眼熟,就像黎明光芒照耀下的草原——每个因痛苦而辗转反侧的夜晚,他会守在窗前看着星星,挨过难熬又孤独的夜晚,等待黎明的到来。黎明之前的黑暗浓重而沉郁,仿佛觉得世界会被黑暗吞噬,可黎明之景却是那么耀眼蓬勃,划破黑暗给世界带来了光明。熬过最痛苦的时间,黎明就会如约而至,他一直坚信着这个道理,只要新的一天如常来临,他的烦恼也总会有解决方法。
直到现在,卡利德还是不清楚为什么橄榄石能被冠以太阳之石这等夸张称号的理由,可他很喜欢它的颜色,看着它,仿佛看到了黎明之下的草原,仿佛看到了充满希望的崭新一天。
所以卡利德迷迷糊糊之中睁开眼时,以为还是在梦中对着太阳欣赏着那块珍贵美丽的橄榄石。不过奇怪的是,眼前的橄榄石为什么有两颗?他不解,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抓,却发现那两颗宝石眨了眨——于是他才意识到,眼前的不是梦里的宝石,而是贝雷丝的眼睛。
贝雷丝甚至还特意配合他狂放的睡姿,特意正对他弯下腰。所以他睁开眼时,他们十分正好地四目相对。卡利德颇为无奈地回正了自己的姿势,抬眼看着直起了身子的贝雷丝,说道:“早上的时候你也在看吧。你啊,难道喜欢看别人睡觉吗?”
“不……”她的视线落在了远处空无一物的矮桌上,“只是觉得你睡着的样子和平常醒的时候不太一样,有些新奇。”
卡利德从床上下来,反驳道:“人睡着的样子和醒来的样子都是不一样的,说起新奇,你自己不也是吗?”
贝雷丝却说:“我不觉得我的睡姿有什么新奇的。”
“看上去无懈可击的人睡觉的时候却漏洞百出,我觉得很新奇。”
卡利德说着,看了眼时间,幸好他午觉睡的时间不长,距离下午训练还有一段时间,他便慢悠悠保养起自己上午用的弓和箭。
他正分开一处黏在一起的箭羽时,贝雷丝偏头思索,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睡觉的样子?”
卡利德捋顺箭羽的手凝固了一瞬,但很快状似轻松地回答:“不知道,我猜的。”
不等贝雷丝回答,卡利德抢先背上了箭袋,提上弓箭,作势要离开:“我下午还有训练,先走了。”
“等一下,卡利德。”
他顿住脚步,本以为自己说谎被发现,正在为他昨夜进门看到她睡脸想借口时,贝雷丝递过来的书却打乱了他的思索。
他瞥了眼,就觉得不太妙,接过来仔细一看,果真是那本他熟悉到有些厌倦的书。他单看到这本书的封面就有了叹气的冲动。贝雷丝见他皱眉,疑惑地问:“这本书怎么了?”
“不、不,没什么。”卡利德还给她,“你喜欢这本书吗?”
贝雷丝迟疑了几秒,答道:“说不上喜不喜欢……只是有点在意。”
“这个故事确实从哪个角度看都挺令人在意的……”
“还有,这本书好像有帕迈拉文对照。你有词典吗,我想靠这本书再多学点帕迈拉语。”
“哦,这个当然有。”卡利德见话题转移,如释重负。他将贝雷丝带到卧室的书架前,精准抽出了两本砖头一样的书,递给她:“这本是帕迈拉词典,这本是芙朵拉和帕迈拉语对照,读这本书的话,应该这两本就够用了。”
贝雷丝向他道谢后接过了两本书,将三本书堆在了书桌干净的角落里,看那个架势似乎要埋头苦读一番。卡利德干脆让她坐下好好读书,自己径直出门。
然而卡利德刚走出门没几步,想了想,又决定原路返回。他又回到卧室,翻出了自己许久没有动用过的“装备”,又顺手拿了贝雷丝没花光的那袋钱,掂了掂分量,一起塞进了打好的包裹里。
“要做什么?”
面对贝雷丝的疑问,卡利德只是神秘地笑了笑,回答:
“以防万一。”
七
卡利德到达训练场地时,纳戴尔正在抚摸自己的白龙,旁边还站着随自己游牧的骏马。他见此,快步走向他们,大喊:“抱歉,我来晚了。”
“不,没关系。”纳戴尔笑道,“是今天的会散得早。”
“真难得。”卡利德伸出手抚摸着马的头部,白龙见状,不甘心地蹭过他的手也想被主人抚摸,于是卡利德摸完马就去摸龙。他一边任着白龙蹭着他的手,一边问:“还是在讨论龙弓赛的准备事项?”
“是啊,不过……”纳戴尔说到这里,皱起了眉,“不好意思啊小鬼,我最近几天可能不能全程陪你训练了。”
卡利德蓦然心情凝重,但还是装作不在意,潇洒地摆了摆手:“没事,你筹备比赛要紧。”
纳戴尔叹了口气,也没多说什么。时间是宝贵又无情的,容不得他们懊悔或是分神。卡利德最是懂得这个道理,很快他就振作了精神,和纳戴尔一起讨论了如果他不在时的训练计划,并很快开始了龙弓赛的模拟训练。
静态射靶、骑行技术、回马骑射,几乎每一项他都在游牧生活中得到了锻炼。上午他刚模拟完了定点射靶,每一箭都精准地命中了十环,状态好得出奇,没有失过手。下午还剩下骑行技术和回马骑射的演练。骑行他选的龙,长期的游牧生活将他们的默契磨炼得坚不可摧,加之他本就擅长飞行,如果风向好可以有望一举突破龙弓赛迄今为止的纪录;回马骑射他更是得心应手,毕竟他九岁就已学会,比起其他人多了不少锻炼时间。当他在马背上回身射中最后一只靶子的中心时,纳戴尔都忍不住为他鼓掌,表扬道:“小鬼,你真的进步显著啊。”
“我从那时起可就一直做着准备,你别小看了我哦。”
卡利德反身下马,擦去额头的汗,有了纳戴尔的肯定,那他出的汗就不算白费。他顺势要求:“纳戴尔,我能不能将回马骑射换一下?”
“换什么?你要换回身的姿势吗?”
“不,比如……”卡利德试探说道,“比如把马换成龙?”
果不其然,纳戴尔如他所料地皱起了眉:“突然将马换成龙练习,我又无法指导你太久,时间上肯定来不及……而且我清楚参赛者的水平,只要你坚持练习回马射,不出意外的话,一定会夺冠。”
卡利德低头,双手攥成了拳——纳戴尔说得对,他不能指导自己训练,那么现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继续练习回马射,但也意味着,他原先在游牧时就构想了的计策付诸东流。指甲陷进掌心带来的微小疼痛强迫他回神,他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攥紧的双手,妥协般地回答:“我知道了。”
纳戴尔却话锋一转,揉了揉他的脑袋:“不过,你要是有把握,我不会反对你骑龙参加最后一项比赛。”
卡利德惊喜地瞪大了眼,不顾纳戴尔揉乱了他头发的那只手,抬起头衷心道谢:“有你这句话就好。谢谢你,纳戴尔。”
“有道谢的时间不如再多练习练习。”纳戴尔最后重重揉了把卡利德的头发,“接下来要开始射靶训练了,做好准备!”
卡利德不计较他的手劲,笑着敬了个礼:“遵命,师傅!”
训练接近了尾声,半个太阳也沉入了地平线下。晚霞瑰丽而梦幻,为地处草原一方的露天训练场染上了一片嫣红。纳戴尔收拾好武器,打算先一步离开:“我先走了,小鬼,拜托你收拾训练场。”
“好。”卡利德点点头,“又是要去开会?”
“是啊……”纳戴尔流露出疲惫的神色,“今晚是最后的部署,明天就要正式开始准备了。”
“老爹还真不放过你们啊。”
“毕竟是难得的龙弓赛,不好好准备可不行。”
说罢,纳戴尔想起来什么,问他:“对了,你想好骑行比赛的‘奖牌’要什么了吗?”
——骑行比赛的赛道是一个来回,选手要从起点到终点拿到特定的物品,再从起点返回,往返的时间是最终的成绩。而所谓的“奖牌”,实际上是选手要在终点站带回来的特定物品。为了防止作弊,也为了展示帕迈拉的慷慨与雄厚的实力,选手可以提出任何材质做的奖牌,负责统筹骑行比赛组织的大臣会委托专人制作独一无二的奖牌,但只要能完成比赛,奖牌就归本人所有。因此,也有不少人特意要求黄金或其他贵重宝石制作成的奖牌,只要能完成比赛,就能借此大赚一笔。
卡利德本来对这种东西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只要能便于携带,不影响比赛就好。他本想如实回答轻便的就好,但话没说出口,他倒先犹豫了。转瞬,他又露出了一个笑容:“待会儿告诉你来得及吗?”
“来得及是来得及……”纳戴尔看到他的笑容,了然,“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这回可是好主意哦?”卡利德纠正,继而低声像是自言自语说着,“要是能赶得上给她就好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卡利德摆出一个十分阳光的笑容,“晚上钟声响起后,我就告诉你奖牌要做成什么样。”
八
顺风耳像往常那样来到酒馆,点了杯和往常一样的兑水亚力酒。他在老位置坐定时,酒呈上了桌。他从口袋摸出几枚零散的钱币推给店员,便拿过酒杯慢悠悠享用起来,同时竖起耳朵,聆听着酒馆流通的消息。
顺风耳当然不叫顺风耳,他有本名,但这个绰号更常用,也更出名。他本职从商,做的是小本买卖,久而久之积累了稳定的人脉,了解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他敏锐捕捉到了商机,做起了倒卖消息的业务,因他有一双招风耳,还消息灵通,“顺风耳”这一绰号就在老主顾间传了起来,后来连新顾客都叫起了他的绰号,“顺风耳”就渐渐像是被打响的招牌,最后他做副业逢人也不报自己的真名,干脆自称顺风耳。
这个酒馆是王城最大的酒馆,也是消息最多,人流量最大的。顺风耳定期来这里喝酒,也是为了打听些许偏僻的消息,通常他管这叫“进货”。不过今日的货明显单调了不少,现在坐在酒馆的人聊的话题除了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和抱怨外,就是今天上午于市场现身的绿头发的芙朵拉人。事发当时他也在市场,不过听到消息跑到那里时,人群早已散开,只剩下一片狼藉。那个芙朵拉人落下的篮子里装的食物被乞丐和野狗瓜分了七七八八,他蹲在地上仔细想找些别的线索,鼻子都快贴到地面时,总算让他找到了一个勉强算是有价值的东西——一个被踩碎的绿宝石发带。他从武器店的大哥那里打听到,原本是那个人的发带,被他弄坏。不过上面的宝石大部分还是完好的,加工一下转手也能卖个好价钱,他便带在了身上。
然而打听到的消息的价值连这个损坏的发带都比不上,他不仅找了大哥打探情况,还逐个找了围观的人群搭话,他们都一口咬定那是个芙朵拉人,但她怎么来的,又怎么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会说帕迈拉语……有关细节的问题却又各执一词。就连现在听到的酒馆里的讨论也都是猜测,毫无新意。商品要么新奇独特、要么质量过硬,只有这样才能抢占市场,消息也是一样,可这回的消息,明显两边都不是。
顺风耳长长叹了口气,准备提早结束这次的进货,喝完这杯就回去。他从怀里摸出那个发带,对着酒馆昏暗的光仔细看着,只知道很耀眼,却看不出门道来。他不是鉴定宝石的专家,又没做过宝石生意,对这方面知之甚少,所以他完全看不明白这个绿宝石究竟是什么种类,价值几何。而不知道价格转卖都难卖上一个公道的价格,他心里发愁,想着要是盲眼龙今天能来就好了,在他认识的人里,只有他最懂这种事。
消息没听到不成,战利品的价格也不确定,顺风耳低声骂了一句,喝光了最后一口酒,将杯子重重放在台面,自认倒霉地准备打道回府时,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老样子,一杯羊奶,谢啦。”
顺风耳猛地转头,果然旁边坐着的是佝偻着背,戴着兜帽,用纱布裹上眼睛的盲眼龙。他如获救星,对方那把嗡里嗡气,往常听着让人倒胃口的嗓音,如今在他耳里听起来如同天籁。他坐到身旁,熟稔地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啊,盲眼龙。你老婆还不让你喝酒啊。”
盲眼龙听着他的声音,脸上露出了笑容,被兜帽遮得一片昏暗的脸上,那口牙显得白森森的。他耸耸肩,矮小的身躯做这个动作显得有些滑稽:“是你啊,顺风耳。如你所见,她还是那么讨厌酒气。”
正如顺风耳不叫顺风耳,盲眼龙也不叫盲眼龙。他有个名字,但太过大众,配不上他惊人的外貌。他身材矮小,佝偻着,体态一塌糊涂不说,脸也常年被兜帽盖住,只探出几缕黑色卷发,连最能体现一个人状态的眼睛都说是被火烧坏了,蒙上了一圈纱布裹得严严实实,于是他得了个损他的绰号,叫盲眼龙,盲眼是说他眼睛上厚厚的纱布,龙是讽刺他矮小的身躯。可他听到这个外号后并不生气,反而觉得很合适,渐渐地这个称呼反而取代了他的本名,大家见了他,只记得他叫盲眼龙,而朴素的真名早被人们抛到脑后。
盲眼龙不仅外貌怪,性格也怪,去酒吧不喝酒,只点羊奶,他自称是家里老婆讨厌酒气,不让他喝酒。但顺风耳猜测他酒量太差,老婆只是他想出来维护面子的借口。还爱好打赌,但不靠事实,反而爱用钱现场收买酒馆里的人为他作保,在顺风耳看来,他也许是哪个贵族老爷,出手大方,但人傻了点,倒也正合他意——不过盲眼龙怪归怪,见识却比普通人广很多,他向他透露过一些贵族的八卦机密,懂得鉴定一些宝石,还知道哪个物品真是皇家流通出来的。这更加坐实了他贵族老爷的猜测。但一来盲眼龙是他的老主顾之一,二来他也帮过不少忙,于是顺风耳再怎么好奇,也不打算打探他的身世秘密。毕竟他还仰仗着盲眼龙做生意。
趁他付完钱,顺风耳把那条破碎的发带推给盲眼龙,殷切地问:“你帮我看看,这颗宝石怎么样,能卖多少钱。”
“我可不是鉴定专家啊。”
“你是我认识了解宝石最多的人了。”顺风耳恳求,“你帮着看看,知道的话我付给你报酬。”
“报酬就不必了,我先看看。”
顺风耳眉开眼笑,看着盲眼龙接过了那条发带,捏在手里仔细地触摸着。他这人虽然相貌丑陋,手却好看得出奇,修长有力且节骨分明,捏着宝石的样子像是价值不菲的展示架。他对准自己蒙着纱布的双眼,沉吟一会儿,回答:“真巧,我还真认识。”
“什么品种?值不值钱?”他急切追问。
“翠榴石,听说过没?”盲眼龙将破碎的宝石对着光源,缓慢倾斜,那颗宝石随着他的动作散出了多彩又耀眼的闪光,映在酒馆暗色的台面上,分外明显。
他解释道:“一种挺稀有的宝石,火彩比钻石还要强。”
“这么说很值钱喽?”顺风耳大喜。
“比祖母绿差一点,不过确实能卖上个好价钱。”盲眼龙开玩笑,“你从哪找到的这么好的宝石,给我参考参考。”
“不是我找到的——你听说过今早的那件事吗?”
“……啊,难道是市场出现芙朵拉人那回事?”
“对对,这个宝石是我在武器店附近捡到的。”顺风耳洋洋得意地说,“好像是那个女人落下的,看来她还挺识货,不枉我趴在地上找了那么久。”
盲眼龙没说话,他罕见陷入了沉默,指腹缓缓摩挲着宝石破裂的缺角,不知在想什么。顺风耳疑惑:“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盲眼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顺风耳看不得人有话不直说,追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在意,直说就好。”
“好吧。”盲眼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他把宝石还给了他,顿了一顿,开口道:
“我想问……为什么一定认为她就是芙朵拉人呢?”
顺风耳感到莫名其妙:“盲眼龙,你是真盲了吧。没听说她那异样的头发颜色吗?”
“我当然听说了,可是头发不是黑色的,也不一定就代表她就是芙朵拉人啊。”盲眼龙心平气和地和他说道,“最近染发不挺流行的嘛,难道染成别的颜色头发的帕迈拉人都可以被认为是芙朵拉人了吗?”
“可是还有人说她的眼睛颜色也十分怪异……”
“武器店的大哥说的?”
“不,大哥没看清,我从围观的人那里打听到的。”
“那完全没有可信度啊。大哥都没看到,其他的人又怎么能看到呢?”盲眼龙叹了口气,像是为那个女人抱不平,“一旦先入为主认定她是芙朵拉人,就自然而然将她往那边想了吧。可他们没想过,芙朵拉人这个结论一点也经不起推敲吗?”
顺风耳想了想,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也无话可说。他心念一转,怀疑盲眼龙这么说,说不定知道一些其他不为人知的内情,本来无聊的信息终于有了卖上个好价值的曙光,他兴致勃勃地问:“那你怎么看?”
“要我说,她就是个帕迈拉人。”盲眼龙断言道,“你想,如果是个芙朵拉人,要么是被掳来的俘虏,要么是贵族卖来的物品,在边境冲突那么频繁的情况下,只有类似这两种可能了,而这两种芙朵拉人都毫无疑问会或多或少仇恨帕迈拉,对吧?既然如此,能大摇大摆在帕迈拉的市场上逛街,还有不少的钱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的人,不可能是芙朵拉人吧?”
“说起来,好像也有人说她头巾的花纹看起来是贵族特有的……”顺风耳思索着,“会说帕迈拉话这点也很可疑……”
“所以说,她就是帕迈拉人。”
“不,等等,万一她像是那个王子一样,是帕迈拉和芙朵拉的混血儿呢?”
盲眼龙没能直接反驳,顺风耳独特的假想让他思索了一会儿,才说:“不可能。看那个王子的待遇,你觉得谁还敢生出第二个混血儿呢?而且和芙朵拉人结合的事情,不可能隐瞒太久。”
顺风耳想了想,发现他的想法确实无懈可击,只能接受了这个相当反直觉的结论:“那岂不是个误会?”
“看来是啊。不过这个消息对于那些好奇的人来说,也能卖出个还可以的价格。”盲眼龙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羊奶,长舒一口气,一副打算打道回府的模样。
可顺风耳皱着眉,非常烦恼,他本来想打听点那个芙朵拉人的消息转手卖给武器店的大哥,方便他寻仇,结果却得出了相反的结果,他忍不住感慨:“这个结论大哥可不会接受啊。”
“他接不接受事实都是如此。”盲眼龙冷静地说,他的手伸进兜帽里,摸了摸下巴,“他不是会听人讲道理的人,不如——”
盲眼龙从座位站起,提起他鼻音浓重得令人倒胃口的嗓音,举起双手对酒馆里的人宣布:“大家请听我说!今天上午的人其实不是芙朵拉人,她是个帕迈拉人!”
酒馆里的熟面孔都知道盲眼龙,见他开口,都静下来认真听着,可他说出的话太令人震惊,话音刚落,人群就发出了纷乱的低语,渐渐地低语变成了嘈杂的争论声,看起来他们都对盲眼龙突然的结论很是疑惑。
盲眼龙的兜帽下传出低低的笑声,他往酒馆的台面上扔了一袋钱,金钱碰撞的声音再度停止了人群的讨论,他顺势说:“想知道原因的人,就找我旁边的这个人打听吧!如果听了后觉得有道理的人,他今晚的酒我全包了!”
盲眼龙常常请客,因此在顾客和酒馆里都颇有声誉。沉甸甸的钱袋和他的话简直是一呼百应,人群中早就有了耐不住的,向顺风耳的方向冲来。客源从天而降,顺风耳喜不自胜,一边同来找他问话的人开价钱,一边寻找盲眼龙想向他道谢,但人群遮挡着,怎么也找不到了对方。
不过顺风耳早已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他放弃了寻找,安下心开始做起自己的生意。
盲眼龙分开热烈的人群,挤出了酒馆门口。他压低兜帽帽檐,闪身进了一条小路。小路本就背光,在黄昏时分,更显阴暗。如果没有灯源,走起来会十分困难。但盲眼龙轻车熟路地走了很长一段,在第二个拐角转弯,进入了一条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子里。黑暗之中,只有他的脚步声还在继续。走了大概有十分钟,小巷的尽头泛起了光亮,他从黑暗的阴影中再次踏进光芒下——可佝偻着背的盲眼龙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拥有独特深绿色眼睛,身姿笔挺的少年。他背着一个包裹,包裹的一角,露出了盲眼龙方才戴过的黑兜帽。
卡利德瞥见刚才伪装的衣服没包严,顺手往里面塞了塞。他活动了下刚才一直佝偻着的肩膀与脖子,如释重负伸了个懒腰——盲眼龙一直就是他,这本是他专门用来给那个武器店老板的酒里下药的假身份,没想到今天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他为了免遭其他人的议论,特意抄了个荒无人烟的小路赶回皇宫。龙弓赛的奖牌,他刚刚已经想好了要什么,只要现在赶过去告诉纳戴尔就好。不过算算时间,这一番折腾下来,他最早也只能在钟声响起后才能赶到了。
想到这里,卡利德不禁自我怀疑起来,这样大费周章真的值得吗——分明只要像以往那样,如法炮制往那人酒里下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堵住他那张嘴,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可他现在偏偏绕了个大弯,虽说操控舆论也是个好方法,毕竟人言太脆弱,只要稍微混入些不一样的声音,就能轻易改写真相。但实行起来终究没有下药来得直接又效率。在离开房门那一刻前也是,他本来想拿过抽屉里备好的那瓶毒药,但一想到垂下眼睫的贝雷丝,他最终还是放弃了,选择拿上那袋金币。
扪心自问,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如此顾虑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的感受——或许她太像他想象已久的儿时玩伴;或许她是被帕迈拉人那样对待还能问出两国人能否重归于好的神奇的人;或许……她是在自己说出悲惨经历时头一个没有同情他的人。
卡利德从很久之前就知道,弱者也是有独属于弱者能利用的武器的,那就是同情心。卡利德原本厌恶强者泛滥的同情心,那种不过是自我感觉良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怜悯。但他也发觉了同情是一把锐利的武器,视力健康的人看到盲人会为自己能享受多彩的世界愧疚,腿脚灵活的人看到瘸子会为自己的自由行走的双腿焦灼,纯血的帕迈拉人看到自己这个混血儿的悲惨经历会高高在上表达怜悯。所以适当示弱成了他的武器,只要能激发他人的同情心,试探弱点也好,拉近距离也罢,剩下的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是他一贯的策略之一。
但贝雷丝的状况,与过往的人却不大一样。卡利德甚至一时难以理解为什么她露出了忧郁的,乃至称得上痛苦的表情。这个反应与他之前见识过的同情不同……但这是什么,卡利德则未曾见识过,也说不清。只觉得看过她的表情后,比起计策得逞的窃喜,更多是烦闷与没由来的焦躁,现在一想到她的神情,心情也无法平静。
卡利德挠了挠头,越想越觉得她太过与众不同,和自己曾见过的人完全不一样。可再怎么揪着自己的头发,对她那时流露出的情感还是毫无头绪。他便放过了自己,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自言自语:
“就当我替帕迈拉人向她赔罪吧……”
声音消散于孤单寂静的空气中,没有回声,没有回应。
卡利德回家时,夜色吞没了整个天空,只留下星星闪烁不定。他推开门,进入主殿,想确认母亲这个时间在不在,他好带贝雷丝下来,向她说明情况。正当他找人时,负责打扫的女佣恰好路过,他便问:“母亲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餐厅那边。”
不知为何,女佣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卡利德虽是奇怪,倒也没追问什么,径直去了餐厅,现在还是正事要紧,再晚一点,估计赶不上晚餐了。
他来到餐厅前,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妈,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有事——”
——门后,两道视线齐刷刷地集中在他身上,一双深绿色的眼睛里写着疑惑,另一双淡绿色的眼睛里,则写满了混乱。
“………要告诉你。”
卡利德见到贝雷丝和母亲一同坐在餐桌上的场景,大脑一时空白,只得愣愣地吐出了没说完的后半句。
九
卡利德曾听父亲讲过一个遥远黄金之国的故事,那里的战乱之时,连赴宴吃饭都能变得危机四伏。他最喜欢听主角化险为夷的部分,每一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然而,自己身临其境之际,他却完全不觉得有趣了。
卡利德僵硬地坐在平时的位置,他偷偷去看贝雷丝,没想到对方也是不知所措,求助般地回看向他。他看到她动摇的眼神,就知道这次的晚餐可能凶多吉少。好在他闯祸多,因而面对母亲的经验也多,很快他就振作了精神,恢复了平常伪装的笑容,主动出击:
“我还想和你说这件事来着,没想到妈妈你先发现了啊。那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贝雷丝,原本是芙朵拉的佣兵……”
“我知道,她对我说过了。”缇雅纳笑道,与他的笑容不一样,她的笑容从容又有底气,却看得卡利德心里发毛。
“既然认识了那就太好了。”卡利德强压住嘴角的抽搐,“妈,能不能给她空出个房间,让她在这里多待几天?”
“可以是可以——”缇雅纳摆出思索的神情,“但我有个问题。”
卡利德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他打起精神应对,问道:“什么”
“你为什么把她留在身边?”
“因为她是芙朵拉人,让她出去住会很危险,我行善积德——”
“既然如此——”缇雅纳打断他,深绿色的眼睛泛着冰冷的寒光,她看向贝雷丝,像是要看穿她,又像是给她施压。看来他们的说辞不能打消她的疑惑,她继续说:“那为什么不把她送回芙朵拉?”
“这、这个……”
卡利德的手心冒汗,他这才意识到了编造出的借口哪里不对——他向来不会主动将外来人放在身边,但这回挽留贝雷丝纯粹是因她状况特殊,可没想到叫母亲起了疑心,抓住了破绽。他放缓语气,想借此拖延几秒供他思索的时间,然而一向冷静的大脑却先一步宣告投降,停止运转。
“是、是因为……”
卡利德看了一眼贝雷丝,心想又不能真将她来自未来这种事情说出来,母亲一定不会相信这个荒唐的借口,还会加重对她的怀疑,估计连着自己也要被认为是脑子出了问题……有没有比来自未来这种更合理更合适的借口……快想啊!
正当他无意识地一手抓着头发,低头烦恼时,贝雷丝突然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她温暖的手包住自己因紧张而冰凉的手,力道轻柔,像是要分享她的体温。卡利德看向她,她向他安慰似的点了点头。
在她无声地安抚下,他的手不再僵硬冰凉,脑海里有了些许模糊的想法。他用力回握住她的手,鼓起了勇气,抬头回答母亲的话:
“因为我——”
“——因为我对他一见钟情。”
“对,因为她对我一见……等、等等,一见钟情??”
卡利德猛然转头看向贝雷丝,但对方语气笃定,神色坦然。徒留他独自一人陷入了深深的混乱中。
Notes:
-请放心在座三个人中,除了库的妈妈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一见钟情()
-本来把库设计成十四岁一部分原因是想看他的少年气……结果本人性格太无趣因此完全没写出库的水灵(?)和少年气……orz
-为什么库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我觉得他去酒吧只会点羊奶,为什么不喝啤酒因为啤酒伤身体(bushi)我认为库应该会喝酒,但一来这里他年纪太小喝酒不合适,二来他在伪装估计也不希望自己头脑不清楚,所以我觉得他应该只会点羊奶之类的无酒精饮料。
-一直在想,库说艾尔打乱了他原有的计划,那他原有计划是什么呢……我想了想,如果要在不发动战争的情况下,只能打舆论战了吧。库想了解教团真相也是想看教团的态度,如果有支持开放的可能,他不会干涉;如果教团顽固不化,他就会披露教团隐瞒的真相让信仰动摇之类的……?不过都是我的猜测就是了。
-支援B有段对话,库说了自己的经历后,贝无论是哪个感慨,库都会回答:“哎哟,你觉得事不关己吗?老师也具备了成为异物的潜力哦。”说明库认为贝的回答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难道库之前受到的都是同情?而不是像贝这样的感慨?(于是我就想了文中有关同情的那一段)
Chapter Text
十
贝雷丝看向卡利德,对方说完那句话后就定在了原地。他的视线呆愣地投向桌面,一只手攥着头发,忘记该如何放下来,看样子是完全陷入了混乱中。她安慰似的握紧他的手,心中暗自决定单靠自己应对他的母亲。
她收回视线,再度对上缇雅纳那双深绿色的双眼。分明她的眼睛与库罗德的双眼颜色相近,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在贝雷丝眼里,库罗德的绿色像是无害温润的宝石,偶尔会散发出不同的光彩;缇雅纳的绿色却锐利又危险,像是翱翔于空中,随时准备朝着猎物扑击俯瞰的鹰隼。而此时,这双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在深邃的绿色面前,一切谎言都无所遁形。
贝雷丝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神飘忽,又强调了一遍:“对,我对卡利德一见钟情,希望一直和他在一起。”
“……哎,汝的演技没有丝毫说服力啊。”
贝雷丝听到苏谛斯的叹息,又看着缇雅纳饶有兴致,仿佛准备好了一堆问题考验她的模样,她不禁想倒转时间,回到今天下午,要是那时候,不开那扇门就好了。
然而,她现在无法轻易倒转时间。所以贝雷丝只得打起精神,装作书里曾经看到过坠入爱河的人的模样,小心谨慎应对接下来的各种难题。
十一
事情要从卡利德走后说起。
贝雷丝并没有直接读起那本书,她转而来到了放着词典的大书柜面前。刚才卡利德抽书时,她正巧瞥到了一个配色熟悉的书脊,趁他不在,现在正好找出来确认。
独自一人再次站到这个填得满满当当、体积硕大的书柜面前,找起一本书困难无比,犹如大海捞针,为了能最终找到,贝雷丝决定一排排看起,她从最上方的一排开始,逐本扫过。而单是一排就能看出卡利德藏书跨度的广泛,不仅包括帕迈拉语的书,还有芙朵拉语、斯灵语、布里基特语……甚至还有她不认识的语言标注题目的书。除了语种之外,包括的内容也十分丰富,从芙朵拉语的书的标题来看,从政治体制到经济制度,从风土人情到传说故事,近乎无所不包。
她随意抽出了一本翻开来看,书本身已经被读得厚实了许多,每一页都有翻动的痕迹,空白的边缘处写着阅读笔记。这本书主要记载了芙朵拉三个国家的由来历史,简要介绍了每个国家的政治结构,一旁的笔记抓住了每个国家的政治结构的核心,并分析了利弊,在最后一页,还写着哪个国家的体制结构可以应用在帕迈拉上,改变现有的制度问题,可见书籍主人的思考之深。
而且,读这本书时,他似乎还在学习芙朵拉语过程中,所以前几页字迹歪歪扭扭,透露出一股生涩,但过了几页,字迹逐渐成熟了起来,用词也逐渐规范。不过无论笔迹生涩还是成熟,都能看出主人的认真。贝雷丝用指腹轻轻蹭着一页空白边缘的字迹,时隔已久,墨水已经干涸,她只能触摸到每一个字在纸上留下的凹痕,可还是能想象到卡利德捧着这本书埋头苦读的样子。
为了看似不可能实现的野心,他一直在努力思考着,如何将不可能变作可能。而这柜子里的书不再是单纯的书本,而是他堆砌起来的,通往梦想的坚实道路。字迹剐蹭指腹传来的触感让贝雷丝忍不住露出微笑,她动作温柔地合上这本书,小心地将它放回了原位。
感慨过后,贝雷丝也没忘记自己原来的目标。她继续找寻,终于在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看上去颇为眼熟的书。她抽出来一看,果不其然——是《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标题一样,封面一样,连帕迈拉语对照也一模一样——与她上午买到的书完全一样,她猜测的果真没错,卡利德读过这个故事。
她看了看厚度,的确有被翻阅过的痕迹。但她尚且不清楚,为什么这本书能让卡利德和库罗德都露出奇异的表情。于是她翻开书,想看看这本书里有没有卡利德做的笔记,这或许能成为解答她疑惑的线索。然而遗憾的是,她仔仔细细搜寻了每一页的书缘,结果都是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正当贝雷丝灰心丧气之时,下一页,墨水的痕迹再度冒了出来。她欣喜又迫不及待地阅读起了内容。卡利德只有一句话——他在男女主角被迫分离的那段开始画了个问号,旁边是用帕迈拉语标注,但结尾同样也画了很多问号,即使贝雷丝看不懂帕迈拉语,也能直观感受到他当时溢出纸面的困惑。
她把书在桌上摊开,好奇地对照字典,逐字查找拼凑着陌生言语的意思。好在整个句子简短又好懂,她很快翻译出了这句话的含义,上面写的是:为什么和帕迈拉版本的《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不一样?
笔记虽短,蕴含的信息量倒是超乎想象。至少贝雷丝知道了这本书还有帕迈拉版本,并且帕迈拉版本和芙朵拉版本的内容大相径庭。她循着书名的帕迈拉语,再次回到书柜前,试图寻找这本书的另一个版本。她的视线在卡利德字迹和书架之间流连往复,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帕迈拉版本的《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定睛一看,这本书甚至就放在芙朵拉版本的旁边。
她抽出那本书,单单是封面就让她愣了一下——帕迈拉版本的同一个故事从封面就开始不一样,如果说芙朵拉版本的封面暗示了二人悲凄的命运,帕迈拉版本的则预示了主角二人美满的结局。简单的画风清爽又童趣,画着一男一女共乘一条飞龙,翱翔于天际的场景,他们笑容满面,动作亲密,像是芙朵拉童话中,王子和公主最终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
贝雷丝多少能理解卡利德为什么要画那么多问号了。如果他先读到这么美满的故事,看到芙朵拉版本的同一个故事写成了悲剧一定很疑惑。正如她事先读到的是凄美的悲剧爱情,现在唐突出现了另一个童话版本,也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所以她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翻开了帕迈拉版本的书。这本书图文各占一半,即使她不认识字,也能轻松知道情节。两个故事的背景完全相同,敌对的家族,一见钟情的二人……展开却天差地别:芙朵拉版本里,男女主谁都无法摆脱家族,于是只得被迫分离,走向命定的悲剧;而在帕迈拉版本,男女主角将家族抛之脑后。男主角为爱学会了骑龙,女主角以身犯险溜出了家门,他们一同私奔去了别的国家,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贝雷丝看完了最后一页插图,缓缓合上了这本书。她再次审视着封面,总算理解了,为什么库罗德当时捧着芙朵拉版本的《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露出的是那种复杂的表情。连不知内情的她看完后,心中也变得五味杂陈。她不禁回想起五年前在钓鱼池旁,和库罗德讨论这本书的时候……
十二
秋末冬初的午后,即便头顶的太阳再炫目,冰冷的光芒也驱不散空气中近乎凝成了霜的寒冷。然而,天气的寒凉也阻挡不住商人的热情,市场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热火朝天。贝雷丝按照惯例采买好下次出击要用的东西,本想径直回房,但犹豫了一瞬。她最终还是调转将要回到大厅的脚步,来到了东方商人的店前。
东方商人热情的微笑没被冰冷的天气影响丝毫,欢迎光临被他像是乐曲一般悠扬地演奏了出来,他向贝雷丝热情地介绍自己的上新货物,将五花八门的茶叶和礼品推到了她眼前。换作以往,贝雷丝一定会仔细挑选,认真端详着每一个货物的品相。但这次,她却看也没看它们,而是低下声音,询问东方商人:
“有‘那个’吗?”
东方商人旋即脸色一凛,他瞧了瞧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二人的谈话后,才悄声询问:“老师……你确定是要‘那个’吗?”
贝雷丝点了点头,眼神坚定。看她的表情,商人知晓了她的心思,便走回摊位,从不知哪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包裹,怕不够可疑似的,他还用身子挡住别人的视线,将包裹藏在了身后。回到她面前时,他再度确认没有旁人注意后,才敢遮遮掩掩地将“那个”交到贝雷丝手上。
贝雷丝也同样谨慎,掀开黑布的一角看到货没错后,迅速将包裹藏在了装有采买道具的提篮里。她拿出了对应的钱币,悄无声息放在了商人的摊位上。商人也会了她的意,瞥了眼钱数,向她使了个眼色,小声嘱咐:“不要说是我卖给你的。”
说罢,东方商人恢复了平常笑容,继续招揽别的客人。贝雷丝见状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绝不会出卖他,随后佯装无事发生一般,步履稳重地走回了修道院内。
贝雷丝没有在别处停留太久,而是径直回了房间。关了门她才敢光明正大翻出黑色的包裹,拿下黑布让里面的东西重见天日。随着她手上的动作,里面的“那个”逐渐露出了真面目,厚实的书脊,多彩的封面,花体的文字——没错,就是近来流行在士官学校的两本爱情小说。
秋末冬初的季节,分明该是花朵凋零,叶子枯萎,寒冷砭骨的日子,可在士官学校里却刮起了一阵反季节的春风,吹得学生们头昏脑涨,春心萌动。粉红色的恋爱之风吹起的不仅是大修道院里的情书数量,还吹流行了两本恋爱小说。贝雷丝忙着当送达情书的信使鸟的同时,还在与学生的茶会上被疯狂推荐了这两本书。一向喜欢爱情小说的学生推荐也就罢了,连对爱情小说不感兴趣的学生也赞不绝口,于是贝雷丝难得起了好奇心,四处打听,终于知道了购买渠道。
不过,恋爱的氛围嚣张至此,西提司自然有所察觉,他今天上午还忧心忡忡地找来了贝雷丝谈话,话题主要围绕“早恋不好”这一中心思想展开,辅以他紧皱的眉和频繁的叹气。贝雷丝安慰他,给出了建议说我们大人应该以身作则,给学生做出示范,这样早恋的风气不多理会也会渐渐平息。西提司听了深以为然,便放心地出门办事去了。
于是贝雷丝下午就赶紧买来了学生推荐的两本书。
她捧着两本书,心里默默对身在远方的同僚道歉,同时为自己找补,所谓知己知彼,知道学生喜欢什么,才能更好地以身作则。苏谛斯近来犯困,打着哈欠听完了她的借口,还不忘调侃几句:“乖乖承认吧,汝其实也很好奇吧?”
贝雷丝没答话,她沉默地低头整理好了买来的物品。但即便她不回话,苏谛斯也能读懂她的心思。她听见女孩轻盈的笑声荡开,便知道再怎么隐瞒下去也是徒劳,干脆承认了自己难得冒头的求知欲:“看着他们对恋爱这么感兴趣,我也想了解‘恋爱’到底是什么了。”
贝雷丝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懂得什么是恋爱,虽然她近来帮着不少学生解决了恋爱烦恼,但她只不过是考虑了两方的情况,客观分析之后提出意见而已。若说自己本人,从小到大则完全没有任何恋爱经历,甚至连传说中的心动则从未有过——毕竟她的心不会跳,更别提动了。
最近恋爱气氛浓厚,她接了许多有关恋爱相关的委托,往日内向的学生提到自己喜欢的人突然滔滔不绝,平日从容不迫的人谈到暗恋的那人忽然手足无措,看见了学生们提到恋爱与众不同的一面,让她不禁觉得恋爱真是个神奇的情感。喜怒哀乐这种平常的情感她倒是生来就有,只不过近来感受更明显了一些;可恋爱也好,喜欢也好,她从小到大就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旁观久了,她也渐渐萌生了好奇心,想知道恋爱是不是真的那么奇妙。
不用言明,苏谛斯自然看透了她的真实想法。她笑了笑,用没有实体的手指隔空点了点她的额头:“口气这么成熟,可吾看汝也和那帮学生们一样,还只是个小孩子呢。”
贝雷丝被她虚空戳得直眨眼,同时不忘疑惑地说道:“可是,苏谛斯难道不是年龄更小?”
“……真是的,不和汝说了。”苏谛斯哼了一声,转过头,“吾要睡了,汝要看书还是要干什么,随汝的便。”
贝雷丝早就习惯了苏谛斯的性格,知道她只是在闹别扭。她抱起两本书,对消失在空气中的苏谛斯说:“我去看书了,晚安。”
“晚安……”
含糊不清的回答传进她的耳畔,贝雷丝听着仿若呓语的回应笑了起来。虽然她也与苏谛斯一样,不知为何近来常常困倦,但她不能像苏谛斯那样随意休息,毕竟她身为老师,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况且她要是流露出了不适,金鹿学级的学生们也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
于是贝雷丝压下了将要冒头的哈欠声,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向着钓鱼池走去。
贝雷丝来到钓鱼池时,果然四下无人——管理员要采购养护鱼竿的器具出了门,预计明天才能回来;黑鹫学级和青狮学级今日由老师陪同着出击,估计晚上才能结束;而金鹿学级的学生们上午刚出击归来。今天还在休息。连池水中的鱼都畏惧今日寒冷天气,潜在深处不愿出来。钓鱼池现在静悄悄的,只有水流流淌的声音陪在贝雷丝的身边。不过这正好方便她看书。
贝雷丝从钓鱼管理人处找到了自己寄放的鱼竿,一并还拿出了一个钓鱼支架。今日她准备不放饵,慢慢钓鱼。在等待的时间里正好用看书打发时间,这样即便西提司突然回来,她也能借着钓鱼瞒过去。
正当她架好了鱼竿,坐在码头前,准备拿起一本书看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却扰乱了她的思绪。她紧张地回头,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声音不过是一声猫叫,而打乱她动作的罪魁祸首眨着眼睛,甩着尾巴无辜地同她对视。
来者一身棕白相间的毛发,一对绿色的眼睛——是她最近才取得了信任的猫,里刚菲利斯。一开始她给它送鱼,它看也不看径直跑开,不过贝雷丝不气馁,坚持地定期给它送条鱼。也许是她喂得次数多了,渐渐地,它在她离开时会试探性地舔一舔那条鱼,而慢慢地,舔变成了吃,最近,即便她在它面前,它也毫不在意,大口吃起了她给的食物,甚至偶尔还会轻轻扑她的腿向她讨食。
现在看到了她在钓鱼,它甚至主动跑了过来。一般她钓鱼后,它总能有东西吃,或许它将吃饭和她抛竿联系在了一起也说不定。看着贪吃又聪明的小家伙仰着头望她,贝雷丝垂着眼,微微扬起嘴角,抬手压下了它圆润又毛茸茸的脑袋:“抱歉,今天可能没有鱼了。等我看完书,喂你些别的东西吃。”
里刚菲利斯盯了她一会儿,尔后像是听懂了一般,不跑走觅食,反而乖巧地伏在了贝雷丝身边,蹭了蹭她贴过来的手心,一副准备陪着她读书的模样。
她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说:“你可以帮我放哨吗,等有人来了就叫一声,好吗?”
猫咪歪了歪头,这回大概是没听懂她说的意思,自顾自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缩进了贝雷丝披的衣服投下的阴影处,闭上了眼。贝雷丝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家伙本意就不是来讨食的,而是在寒冷的天气里借她的热度睡觉的,也有可能是讨食顺带睡觉?不管是哪个目的,它至少能实现一个就是了。
她无奈地摸了摸里刚菲利斯的背,本想顺势捏捏它的耳朵做报复,可一听到它舒服的呼噜声,她又心软下来,拉住外衣的一角,将它裹进了自己的庇护下。
没了小家伙的干扰,四周再度回归宁静,贝雷丝重新整理好心情,翻开其中一本书,正式投入到那个她完全不了解的世界中去。
——东方商人只卖两本书,从反馈来看,两本倒都是难得的精品。一本书叫《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听说是一个悲剧结尾的爱情故事,可它的魅力大到连平常厌恶悲剧,专情喜剧的学生都忍不住读了下去,因悲伤的结尾而痛彻心扉也不后悔;而另一本像是要弥补上一本的伤感,是幸福快乐的大团圆结局,名字也简单,叫《骑士与公主》。起名朴素,但情节貌似一点也不平常,虽说是一个以爱情为卖点的故事,但钟爱骑士文学的学生大加赞扬男主角十足十的骑士精神,阅遍无数爱情故事的人也会被其男女主真挚的情感打动。贝雷丝随手拿起的第一本,正是这本好评诸多的《骑士与公主》。贝雷丝翻开了第一页,慢慢品读起来。
男主角智勇双全,战功赫赫,品德高尚,为人就是骑士美德的最好写照,于是年纪轻轻就被国王破格提拔为了骑士团团长。有一次,疼爱女儿的国王派他保护出使邻国的公主,骑士欣然领命。没想到,只是见了那位聪慧又温柔的公主第一面,他就立刻陷入了爱河不能自拔。然而,激情的心瞬间冷却——他知道公主此行,是要商谈与邻国王子和亲的事宜。
从此往后,骑士只得将这份感情深藏于心,默默陪在公主身边,守护最心爱的人;同时也要时时刻刻注意,不要逾越界限,清楚自己的身份同高贵的公主之间远隔天堑。他却殊不知,公主见他第一面时,也早已对他芳心暗许,但她也清楚父亲不会容忍他们的恋情,这份感情无疑是对爱人的束缚,会断送他的大好前程。于是,公主也压抑着这份炽热的感情,不着痕迹地帮助关心着她心爱之人。
就在同王子的婚期商定好,二人正打算回国之际,公主突然被卷入了邻国的政治纠纷里。宰相意外身亡,最后与宰相接触的恰好正是公主,而且,在她的房间里搜到了沾有血迹的凶器,证据确凿,邻国的审判者认定她确实就是杀害宰相的凶手。不顾她百般辩驳,邻国的王子不由分说地亲自将她投进了地牢,还给国王寄了信,信里写满了公主的罪状和对国家的警告。
一时间,邻国上下都对这位罪人公主分外厌弃,她不再是座上宾,而只是一个卑贱的罪人。唯独骑士仍旧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深爱的她不会做出这种残忍的事情。即便在异国他乡,即使被人嘲笑说是罪人的走狗,即使本国基于种种考量已经放弃了解救公主,可他一直都为了解救公主而努力奔走。
跨越了重重困难,遭遇了数次命悬一线的时刻后,最终,骑士成功救出了公主。公主出来后,也成功洗刷了自己的冤屈,并对从中作梗的异国王子直白地表达了厌弃。而知晓骑士为她而做出的努力后,公主深受感动,二人敞开心扉谈了心,不仅确定了恋爱关系,还决定要立刻回国,对国王坦白他们的恋情。国王听说了骑士为救公主不顾一切的英勇事迹,欣然承认了二人的关系。故事的结局,就是童话里那般“幸福快乐生活在一起”,这回的主角不是王子与公主,而是骑士与公主。
贝雷丝翻过最后一页,感慨地合上了书。她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学生这么喜欢这本书了。它不愧是广受好评的故事,文笔细腻,叙事流畅,就连节奏把握也是一流。写恋爱故事时分外出彩,写悬疑推理时又游刃有余。二人互相压抑彼此的情感的情节写得酸涩又甜蜜;谋杀案发生的段落描绘得真实又紧张;骑士为救公主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奔走的章节刻画得让人心酸之余又让人感动。加之人物塑造立体,无论是主要角色还是次要角色写得都有血有肉。可以说,这是一本几乎没有短板的作品。
如果非要挑出什么无关紧要的毛病,那可能就是故事里的异国王子塑造得太平面,从始至终都是以坏人的形象出现,忠实地妨碍着男女主之间的恋情。不过这点小问题丝毫不影响故事的精彩程度。
但遗憾的是,她能体会到骑士公主相处时的舒适,感觉到凶杀案发生时的危急,但偏偏感受不到二人压抑感情时学生描述的“胸口疼痛”,更无法理解骑士公主相恋时学生们说的“心跳不已”。
其实说到底,她连骑士与公主的相恋过程都深感困惑。书中描述的是“只需看一眼就知道,那人便是自己的命定之人”……可只凭第一印象就坠入爱河,是不是太草率了?难道每段恋爱都是这么发生的吗?那见到的人越多,是不是越容易找到“命定之人”?她当佣兵时期也见了很多人,可每个都没有书中描绘的感觉,难道是见的人还不够多吗,那到底要见多少人才能找到书里写的那种“脑子仿佛挨了重重一击,一瞬间天地都失去了色彩,天旋地转,晕头转向,唯独眼前人的光彩夺走了自己的目光,心神,一切”的体会呢?
贝雷丝托着侧脸,看着封面左思右想,还是想不清楚脑海中盘旋的问题的答案。想起身边最会寻找问题也最会解决问题的那个人都会在一时想不出答案的时候暂且放一放,有了灵感再说。贝雷丝也决定学着他的做法,姑且放过了自己。随后她打开第二本书,希望这本能有解答。
可惜的是,这本书的男女主角也是一见钟情。家族世代对立的男女主角是下一代家族继承人,偶然在一次家族惯常的冲突之间相见,自此双方便对敌对家族的下一代家主魂牵梦萦。书中将家族之间的矛盾刻画得淋漓尽致,一方嘲笑对方是胆小鬼,另一方回敬称其为野蛮人。两家简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假如他们各自统率两个国家,一定会毫不犹豫向对方宣战——在这种尖锐的矛盾下,男女主的恋情注定坎坷非常。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放弃喜欢对方,即使走错一步就会落下万丈深渊,男女主角也为了争取一个晚上的幽会时间排除万难。但他们并不为短暂的见面时间烦恼,心里想着对方时,反而觉得更有了努力的动力,并更加珍惜二人在一起的宝贵时光。相比上一本,这本的情感发展倒是爽快许多。
这本书与上一本书是同一个作者,所以用词老练又高明,情节紧凑又扣人心弦,轻易将贝雷丝带进了这个故事里。仿佛她对着不是白纸黑字单调的书本,而是布景精致演员专业的舞台剧,供她亲眼观赏每一个情节和桥段。眼下这场就十分令她提心吊胆——
黎明到来之时,男主角本欲离去,但一个转身却听到了女主角父亲的说话声与脚步声一齐而至,这时候出门无疑自寻死路,房屋内又没有躲藏的地方,男女主角双双急出了一身冷汗,在这紧急关头——
——“老师,你在看什么?”
低沉的男声幽幽钻进她的耳中,冷酷又严肃的语气激得贝雷丝打了个寒战。顾不得合上书遮掩,她僵硬地回头看,本以为会对上同事西提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结果却唐突落入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深绿色眼睛里——库罗德弯下腰,饶有兴致地打量她手中的书,怕她没听见似的再重复了一遍:“老师,你看的是什么书,我好像没在图书室见过。”
贝雷丝见到来人是他,长舒了一口气。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第二遍问问题的声音是他平常的嗓音,第一遍在她耳边问出时却是那样低沉,语气还像极了西提司……莫非他故意的吗?
道出这个疑问后,库罗德直起身,闭上了一只眼,笑容充满了恶作剧成功的得意:“是啊,我学得像吧?”
见贝雷丝面露愠色,他连忙解释:“刚刚我向老师你打招呼,结果你没有不回应,连我靠近都没发觉……所以我总得想个办法把你从书里拉出来吧?”
贝雷丝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同时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有心跳的话,心跳加速的感觉一定不是看这两本故事体会到的,而是被库罗德吓出来的。始作俑者却毫无悔意,眯起眼仔细窥探着她手上那本书的书名。贝雷丝不觉得这是要对他隐瞒的事情,正想举起书回应他的好奇心,外衣下的声响却打断了她的动作。
里刚菲利斯从她披风的阴影下施施然走出,以主人的气场抬头审视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另一个人类。库罗德也一脸疑惑地回望着突然从老师披风下突然走出来的猫,两双深绿色的眼睛四目相对,互相无言对望了一会儿。
接着,里刚菲利斯缓慢地眨了眨眼,凑到库罗德的脚边来来回回蹭着它的腿。
“老师,这家伙是怎么回事,身上痒吗?”库罗德一脸莫名其妙地说道,即使他迈步移开,猫咪也会跟上来执着地绕着他打转,他还不得不小心不要踩到它的尾巴。
不知晓猫咪习性却被猫咪青睐的库罗德显然应付不来这种状况,对贝雷丝投以求助的眼神。贝雷丝忍不住笑了笑,纠正他:“不是痒,是它很喜欢你。”
“啊,那这家伙表达喜欢的方式还……”库罗德弯腰抓住作势要抬起身扑他的猫咪,提起它的前两只脚和它四目相对,“还挺特别的。我家的那条……不,如果是飞龙的话,在墙上蹭来蹭去就是身上痒了。”
和库罗德平视的猫咪不太习惯他的抱法,不情不愿扯着嗓子喵了一声,他便顺手将它放到了地上。里刚菲利斯甩了甩尾巴,坐在了地上望着库罗德,还是对他十分有兴趣。库罗德不懂自己为何被这只猫如此喜欢,但还是警戒地防止它再扑上来散发热情。
贝雷丝看着一人一猫僵持在原地,觉得有趣又好笑。但为了库罗德能放心继续之前书的话题,她打算主动打破了这一尴尬的局面。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呼唤道:“里刚,过来。”
然而,应声的并不是她期望的那个里刚。
库罗德·冯·里刚先一步绕过猫咪,盘腿坐到了她拍打的位置,神情不解地问:“怎么突然叫姓?”
贝雷丝愣了一下,而此时身为主角的里刚才悠悠而来,见自己的位置被占据,毫不客气挤进了贝雷丝怀里。她摸着猫咪里刚柔顺的皮毛,强压着声线里的笑意对人类里刚说:“我在叫这个孩子哦,库罗德。”
意识到真相的人类里刚撇了撇嘴,“老师,你为什么给猫取这个名,太容易搞混了吧?”
“因为,它的品种就是里刚菲利斯,叫菲利斯反而分不清是哪只猫了吧。”
“不,不是这个问题,可以叫全名的吧……”
“而且,你平常也不会来特意找它们,所以我叫里刚,回应的只有它而已。”贝雷丝补充道,“如果你觉得会弄混,我以后就叫全名。”
对上贝雷丝坦荡的眼睛,库罗德面对这充分的理由,反而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了。他叹了一口气,换了个姿势,不再老老实实坐在原地,而是躺在了码头上,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还不忘去拿过她刚才看完放在一旁的那本《骑士与公主》。像是和猫抢地盘一样,他占了里刚菲利斯原本的好位置,他的头发挨着她的披风,从后面看上去,只需轻轻一拉,披风就能轻易遮盖住他的身影。里刚菲利斯没有计较他抢占了它地盘的事情,大度地趴在贝雷丝的怀里,安然打起了瞌睡。
但码头显然容纳不下他,所以他的腿窝只能紧张地卡住码头边缘,任凭小腿悬在空中。光是看上去就十分危险,如果他一个不慎,一定会滑进冰冷的池水中。 贝雷丝连忙提醒他:“库罗德,坐回来,你这样很危险。”
“没关系的。”库罗德风轻云淡地说,靴子踢起了一片水波,溅得平静的池水骤然摇晃不定起来。“而且,看老师你刚刚心虚的反应,看的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书吧,要是被发现和学生一起,岂不是更糟。”
贝雷丝无法反驳,低头无言看着手上翻到一半的“禁书”的封面,幸好来人是库罗德,如果是别的其他人,又回忆起上午和西提司发过的誓,她确实不好解释。想到这里,她不禁将披风又往库罗德的方向拉了拉,期望只看到她的背影的学生察觉不到她不仅私买禁书,还藏了一个级长。
“那,老师看的书是——《骑士与公主》……”库罗德本来兴致盎然,看到封面和书名时,语气霎时迟疑了几分。他猜测道:“这个封面是伪装,里面的内容其实是赛罗斯骑士团和历任大司教的历史……是这样吗?”
“不是。”贝雷丝将另一本书举到他面前,让他看封面,同时回答,“是恋爱小说。”
不知为何,看到另一本书时,库罗德却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眉间的皱纹不但没有减少,还偏偏增多了。
贝雷丝猜测着他的反应的原因:“我对恋爱小说感兴趣很奇怪?”
“不不,这种事完全不值得奇怪。我反而该庆祝老师你终于也能对什么东西感到好奇了才是。”
库罗德话锋一转,接过她手里拿着读到一半的《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喃喃自语:“怎么这里还有……”
“有什么?”贝雷丝耳尖地问。
“啊,没什么没什么。”库罗德轻巧带过了话题,接着闭上了嘴,像是在思索什么。
忽然他灵光乍现,将两本书一同拿在手中对比,像是侦探发觉真相一般,说道:“这两本书的作者是同一个人啊……”
“同一个人怎么了吗?”
库罗德虽然像侦探那样解决了事件,但他并没有解开谜题后露出神清气爽的表情。她第一次在库罗德的脸上窥见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复杂的神情,像是无奈,却又像是忍笑,但他的眼神却流露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怀念——这是一种很神奇的表情,却也是他最真实的表情。
以往很长一段时间,她总觉得库罗德表现出的感情像是晨间的雾霭,确确实实漂浮在空中,可伸手一抓徒留一场空。他未达眼底的笑容高深莫测,也与他人隔出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距离。所以,她在狮鹫战结束的庆功宴会上第一次看到他真心实意的笑容时,第一反应竟然是踏实与安心。而后才被他温暖的笑容感染,不自觉想和他一起欢笑,不自觉想让这份珍贵的笑容停留在他的脸上更久一些。而这次,贝雷丝又见到了他不同寻常的一面,这种真实才让她体会到他并不是雾也不是风,而是真真切切的她的同伴,她重要的级长。
“……老师,我脸上有什么吗?”
随着库罗德略显干涩的声音响起,贝雷丝才回过神来——她的一只手早已顺着最真实的心愿贴上了他的脸颊,拇指指腹还搭着他的嘴角,回味着他方才笑容的弧度。
被他提醒后,贝雷丝迅速抽回了手。但温暖的体温和脸颊柔软的触感还像是留在她的手心了一般,惹得她的手微微发烫。
她握紧那只手,讪讪地转移话题:“……库罗德,你看过这两本书吗?”
库罗德出神了一会儿,才回答她的问题:“我读过《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这本《骑士与公主》倒是没听说。”
贝雷丝偏头,疑问道:“东方商人难道不是一套卖的吗?”
“果然是东方商人卖的啊。”库罗德并不诧异,而是用一种意料之内的语气回答道,“不,我不是在士官学校看的,我是……在里刚领的时候就看过了,东方商人估计也是从里刚领弄来的这些书的吧。”
贝雷丝若有所思地点头,她拿回了读到一半的《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本想继续读完剩下的故事,库罗德却开口打断了她。他举着那本《骑士与公主》,问:“老师,这本讲了什么故事,你能和我说说吗,我想确认一些事情。”
贝雷丝并不知道他能从一本恋爱小说里确认出什么来,不过她倒是也有许多疑问,说出来正巧和他探讨。她放下了手里那本书,缓慢地回忆起读过的那本故事。她首先介绍了背景和男女主人公,直至讲到二人相遇时,她有些犹豫了。
“……之后他们对彼此一见钟情……”贝雷丝支起一只手臂托着脸颊,“……好像是因为喜欢对方的长相。”
本以为她强硬拼凑的谜底会让库罗德有所不满,但他竟然赞同地说:“果然是因为脸啊……”
“是脸呢……”
两人同频地点了点头,但贝雷丝忽然想起学生们对故事的评价,顿感他们结论下得太草率,于是她改了口:“不,不是因为脸,是第一眼就觉得对方是自己未来的命定之人。”
“是吗?”库罗德将书放在一边,双手垫在了脑后,“我倒是不相信仅凭看第一眼就能认出对方就是自己未来命定的伴侣,太轻率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不过,我倒也认识真因为‘一见钟情’结婚后来过得很幸福的人……老师,你觉得呢?”
贝雷丝思索了一会儿,赞同了库罗德的看法:“我也不信能仅凭第一印象就能爱上对方。其实见你第一面时,我都不知道后来会选择金鹿学级。”
“诶,真的吗老师?我还以为你是喜欢我才选了金鹿学级的呢。”库罗德佯装一副伤心的模样。
但他的演技实在太拙劣,贝雷丝忽略了他的假装,继续说了下去:“那时,我觉得去哪个学级都无所谓。正巧最后一个谈话的人是你,我就选了金鹿学级。”
库罗德闭上一只眼,笑了起来:“诶呀,那可真是我行善积德的好报啊。”
贝雷丝没反驳,她回了他一个笑容,最近她越来越能自然而然将喜悦的心情表露于脸上。她眉眼柔和,说道:“但我现在觉得,当时选择金鹿学级实在是太好了。”
库罗德看着她的笑容愣了一会儿,也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最近也越来越能表露出来这种直达眼底的笑容了。他的声线前所未有地轻柔:“我也觉得,老师能选择金鹿学级,实在是太好了。”
贝雷丝轻轻点头。她回忆起做第一次选择的场景,对她来说没有太多差别的三个学级,在她眼里各怀心思的三个级长,在那个时点,她选哪个学级都有可能,只不过一念之差,最后决定来到了金鹿学级。或许在不同的时间线中,她可能会选择其他两个学级,但此时此刻,她毫不后悔选择了金鹿学级,甚至可以骄傲于当初所做的那个选择。
——“然后呢,一见钟情的男女主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感慨与温情的气氛暂且收敛,库罗德好奇地询问下面的走向。贝雷丝边回忆着边同他讲。她讲到了骑士与公主为联姻一事出使国外时,库罗德挑起了眉;讲到凶杀案发生时,她特意说全了所有已知的信息和相关情况,库罗德也干劲十足地依据给出的信息猜凶手;后来说到骑士即使与全国为敌也要保护公主,也是公认最感人的桥段时,库罗德却摸了摸下巴,评价:
“诶……原来骑士是这么坏的家伙啊。”
“为什么这么说?”贝雷丝很是疑惑,她虽然比不上有些学生对骑士精神的热忱,但也很认同骑士始终站在公主身边,为守护重要的人积极展开行动的行为。哪里看得出“坏”?
“因为,他让公主与全国上下为敌,然后自以为站在她身边就是保护她了吧?”库罗德言之凿凿,“骑士难道都是这种,让要守护的对象都要落到与全世界为敌的处境的家伙吗?”
“不是骑士的问题。”贝雷丝反驳,“是全国人都误会了她,所以……”
“在我看来就是他的问题。”
贝雷丝低头直视着仰躺着的库罗德的眼睛,在她影子投下来的阴影中,他的双眼显得冰冷而又锐利。
他平静地开口:“让全世界厌弃她、误解她,就是他的错。”
贝雷丝不自觉凑近他了一些,连头发坠下来弄得耳朵发痒也没在意,她好奇地问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这个嘛,当然是把全世界送给她。”库罗德笃定地、理所当然地说道,“让全世界的人都不会再厌弃她、误解她,让她能挺胸抬头,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之下……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不是吗?”
贝雷丝沉默了一会,眨了眨眼,说道:“不是骑士,是王子啊。”
“……哎?”库罗德微微瞪大眼睛,一时听懂她说的话什么意思。
“你的发言比起骑士,更像是王子。”她解释道。
库罗德却笑了出来,他困扰地皱起了眉,摆了摆手:“不不,王子什么的还是饶了我吧老师,你要找真正的王子,还是去隔壁学级找那位正统的‘王子殿下’吧……非要在我们学级选的话,怎么也轮不到我当这个王子吧。”
贝雷丝其实想说的是,他的发言很像故事里异国王子指责骑士的冠冕堂皇的说辞。不同的是,故事里的王子是在高高在上地说着刁难的话语,而库罗德只要用认真的口吻说出的话,则是一定会实现的誓言。
然而,他误会了她在说他像是王子。贝雷丝顺着他的思路,认真想象了一下,如果库罗德真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殿下的话,光是脑海里构想着他穿着雍容华贵,规规矩矩的礼服这一步难度就十分之大,更别说库罗德之后还要穿着想象中的这套笔挺规矩衣服做着像王子一样的事情——比如骑着白马,比如彬彬有礼地问候,比如绅士一般亲吻对方的手背,又比如为爱不顾一切……光是想象这样一个深情款款的库罗德王子,贝雷丝就已经败下阵来。
她驱散了脑海中让她近乎笑出来的画面,看见旁边不修边幅,穿衣随意躺着的他竟然一阵安心:“你还是这样比较好。”
“是吧?”库罗德露出了一个自豪的笑容。
贝雷丝从幻想中平静下来,继续讲述。她这次一口气讲到了大结局,库罗德每每听到她讲到异国王子做的坏事,每每都会皱起眉,不过他还是耐心听完了她详尽的讲述。在主角都获得了幸福的团圆大结局后,唯独库罗德露出了一个苦笑,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果然又是外祖父的授意啊……”
“为什么这么说?”贝雷丝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故事和他的外祖父能扯上关系。
库罗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似的,却没发出声音来,最后他在她直勾勾看过来的视线中败下阵来。他坦言道:“外祖父他有托人写书出版的爱好,一般是他出主意,其他人代笔。”
库罗德的指关节敲了敲封面的作者名:“这个人就是受他委托的作者。”
贝雷丝觉得他很可能隐瞒了什么细节,不过看样子即便追问他也不会说出来,于是便不再执着,耐心等待他能够主动说出的那天到来。她摩挲着《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的封面,说:“原来他喜欢爱情故事。”
“是……也不是吧。”库罗德把书拿下来,看着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他写这种故事都是为了报复我父亲。”
“你的父亲?”贝雷丝略一回忆,犹豫了一下才说出猜测,“难道《骑士与公主》里的反派角色是……”
“对。”库罗德凝重地点头,“是参照我父亲写的。”
“可是,为什么?”
库罗德正想进一步解释原因时,二人身后却突然远远传来一道意想不到的声音——
——“喂,贝雷丝,你在这里做什么?”
低沉的语调与沙哑的音色,贝雷丝绝不会听错,那个声音就是——
“……杰拉尔特?”
贝雷丝现在不敢回头。她凭借佣兵的敏锐,判断出他处在她的正后方。逐渐响亮的脚步声,代表着他正在逐渐靠近。唯一幸运的是,他距离她还有一段距离。贝雷丝低头看着躺在她身边,无处躲藏的库罗德,一瞬间和故事里的利普里特感同身受,只不过女主角藏匿的是自己的爱人,而她是在藏匿自己的学生。
身为老师必须竭力保持冷静。贝雷丝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同时用力扯了扯外套,希望外套能将库罗德遮掩住,瞒过杰拉尔特的视线。
“怎么了,你难不成还在头晕?”
杰拉尔特见她不回头也不说话,果然起了疑。他靠近的脚步加快,贝雷丝手足无措地拿起架起的鱼竿再度抛入水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而杰拉尔特也来到了她的身后。
“喂,到底怎么了,如果真不舒服,你可别勉强自己。”
“……我没事。”贝雷丝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只是刚才钓鱼太专注,忘记和你说话了。”
杰拉尔特叹了口气,早就对她的性格习以为常。他还要嘱咐几句时,贝雷丝落在码头木板的外衣一侧却突然不自然地动了动,杰拉尔特皱起眉,问道:“你衣服里的是什么东西?”
贝雷丝神色自若:“没什么。”
“它刚才动了。”杰拉尔特眯起眼,“……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贝雷丝身体一僵,杰拉尔特不愧是骑士团长,观察能力一流。她只得直直望着他,摇了摇头,主动掀开了外衣的一角——
后面,深绿色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杰拉尔特:
“喵?”
“……什么啊,原来是一只猫。”杰拉尔特放松下来。
“这孩子有点怕生,所以我一开始没敢让它见你。”
像是应和贝雷丝的话一般,里刚菲利斯暼了杰拉尔特一眼,又钻回了她的披风里。她扯了扯披风,状似随意地岔开话题:“来钓鱼池有什么事吗,杰拉尔特?”
“没什么事。”
“那是来钓鱼的吗?”
“也不是。我要去工作,恰巧路过看到你在,就想看看你。”
杰拉尔特细细打量着她,见她颇有精神,便露出一个笑容:“比之前脸色好多了,这我就放心了。你啊,该休息的时候要休息,可别为了那群小鬼勉强自己啊。”
“我知道了。”贝雷丝点头,“谢谢你,杰拉尔特,你也是。”
杰拉尔特听到她的回话愣了一下,紧接着大笑出声,宽大的手掌拍了拍她的头:“我可不用你担心。好了,我该走了。”
贝雷丝和他道别后,静静目送杰拉尔特逐渐走远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建筑的影子里,她才甩下鱼竿,对水池大喊:
“库罗德,快出来吧,杰拉尔特已经走了。”
然而,池塘风平浪静,没有一丝响动。
她心下焦灼,担忧地提高声音,再喊了一遍:“库罗德——?”
没有回应。
正当她准备跳下去寻找可能溺水的库罗德时,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突然微微颤抖,紧接着迸出了一声巨响,四散的水花纷涌而至,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用手遮住了溅过来的水滴。再度睁眼时就看到了——从水里冒出来的浑身湿透狼狈十分的库罗德,和他手里抱着的同样生无可恋的鱼。
这样奇异的画面让贝雷丝恍了一下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拉他上岸。库罗德把鱼抛给了扑过来讨食的里刚菲利斯,自己本想拉住她伸出来的手,但触到她的指尖时又缩了回去,最终还是靠自己攀回了码头上。
“库罗德,没事吧?”贝雷丝焦急地问道,她想取下自己的外套为他披上,但被他摆手拒绝了。
他盘腿坐在码头上,恹恹地用手捋着黏在额前的头发:“没事倒没事,但是全身湿透的感觉可真让人不爽……话说回来老师,我们为什么要躲着杰拉尔特先生?”
贝雷丝刚要回答,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所以然来。她仔细、认真地想了想,最终发现,他们好像确实没有必要躲着他才是。但这么一说,库罗德主动投水躲藏岂不成了白费。
于是她绞尽脑汁,编出了理由:“我不想让杰拉尔特看到我和你在读爱情小说,会被当作不务正业。”
“……这样。”库罗德看到她藏在披风另一边的小说完好无损,便说,“那没被发现真是太好了。”
贝雷丝点了点头,又问他:“你为什么突然抱一条鲫鱼上来?”
“老师你和杰拉尔特先生谈太久了,我在水下无事可做,就试了试徒手抓鱼。没想到真抓住了,看来我还挺有这方面的天分的。”库罗德点了点里刚菲利斯埋头苦吃的头,“结果让这家伙占了便宜。”
贝雷丝微笑着摸着它甩动的尾巴:“它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有点像你呢。”
“喂喂老师,你怎么能把我和猫相提并论,我可比……比它……啊嚏——”
库罗德打了个喷嚏,抱着自己打着寒战的胳膊,靠着自尊心努力补完了后半句:“……比它聪明多了。”
秋末冬初,尽管阳光再明媚,也抵不上空气中的寒凉。在这种天气下水,更是冷得近乎一种折磨。见库罗德不得不摩挲着手臂倒吸冷气的模样,贝雷丝生出愧疚,毕竟是她希望他们不要被杰拉尔特发现,因此他主动投入水中躲藏也有她的一半责任。于是她不由分说地脱下了披在肩上的外衣,将它盖在库罗德的身上,希望让他少受点凉。
只是她的外衣明显小了一号,贝雷丝怕盖不住,便提起外衣袖子搭在他肩上,试图让它在他身上待得更牢靠。直至外衣拢住了他的大部分身体,她才放了心,结果一抬头,却唐突撞进了一双深绿色眼睛里。紧接着,是温热的鼻息,和近在咫尺的体温。
贝雷丝这才反应过来,她不知不觉竟然靠得这么近。
从近处看,短卷发没了平日的倔强劲头,软绵绵地趴在他头顶,平日在侧脸摇晃的辫子也被水打湿,无精打采地贴着脸颊,连他的皮肤都浮着一层未干的水迹,显得分外可怜兮兮。不知为何,贝雷丝突然联想到了《骑士与公主》里的一个桥段——公主看骑士冒着大雨来到她的府邸,一边觉得愧疚,一边却又觉得被雨淋透的骑士与平常不太一样,就像是看到了一只被雨淋透了的猫咪,又心疼又忍不住觉得可爱,而就是这样细小的事,成了公主深爱骑士的开端。
而眼下的库罗德,就像是故事里的骑士,可怜可爱的同时,却又显出来与往日不同的俊逸。向来从容不迫伪装出的微笑像是被水流一并冲走,留在他脸上的只有最原始纯真的情感。他微微侧着头盯着她看,绿色的眼睛里有无措,更多的则是茫然,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孩子在请求他人指引。贝雷丝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很是新奇,理智劝她此时该拉开距离,可感性希望再多看看这样的他。所以最终,她没有动。
正在她浑身僵硬之际,脸侧忽然传来了一种陌生的触感,奇异地泛着微微的湿意,过了一会儿,贝雷丝才意识到,原来那是他的手掌。一旦意识到这个事实后,覆在脸颊上的手分明比天气还要更凉,却还是烫得她颤了一下。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甩开他的手掌。而本该逃到一边的眼睛,此时却像是被磁力吸附,牢牢固定在了眼前人的身上。眼前人也直直地回望着她,好像他才是被吸引得移不开视线的那方。
库罗德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才开口,声音是没听过的低沉与柔和:
“我听见了,杰拉尔特先生说你最近身体不舒服……离这么近我才看出来,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垂下眼睛,说道:“……抱歉,为什么我没能早点发现呢?”
贝雷丝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不知为何,她蓦然觉得坐立不安,明明心脏安静地待在胸腔里一动不动,但她还是觉得心烦意乱,恨不能现在冲到训练场练上一天半载的剑。她手足无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本是希望聪明的他能帮助她解决心里那股莫名其妙涌出来的不知名的情绪,可越是看着她,她越是觉得心里的焦躁也久久不能平静。
她望着他的眼睛,希望那熟悉的深绿色能像往常一样怀着探究的情绪注视着她。库罗德却误以为她是要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便抬起双眼,二人顺势四目相接。深绿色比远处看上去更深、更浓郁、像是一片沉寂的夜晚,却浮动起了些许亮光——
天边被夕阳浸染成粉色的云霞。汩汩流动的池水。铺就码头的木板粗糙的触感。架在一旁的鱼竿的颤动。困在二人身体的空隙间起皱的外衣。手心下被攥得沁出水的校服肩膀的布料——此时此刻,都变得无足轻重,一切的一切都在他深绿色的眼睛之下黯然失色,她屏气凝神捕捉着他眼中浮动的光,心甘情愿被逐渐放大的深绿色吞没殆尽。
然而,深绿色的眼睛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偏移了角度,贝雷丝急切地皱起了眉,本想追上去,却在这时猛然回过了神。
她刚才在做什么?追逐他的眼睛有什么意义?即便追了上去,又该做什么?她迷迷蒙蒙地调动为数不多的理智思索着,但有他的温度与触感裹着她,鼻尖还隐隐萦绕着他特有的熏香似的气息,她的意识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更加模糊,就像喝着杰拉尔特的最爱的烈酒,味道奇怪却不禁让她沉醉其中。
正当她的意识仍在朦胧与清晰的交界处徘徊时,他抿起的唇引起了她的注意。在茶会上好奇打量过无数次的形状优美的嘴唇,此刻在一层浅淡的水膜的覆盖下,更显得丰润柔软。她近来十分好奇那双嘴唇的触感,无数次想抬手摸摸他的唇,却也知道这个动作太不合适,只能作罢。
但……如果用嘴而不是手触碰,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大脑一片混沌,无法思考,贝雷丝任凭现在的想法做出行动。她再接再厉地接近他,不过这次的目标不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嘴唇。他的头刚刚微微偏离了角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确实方便了她接近。
他的手见她不退反进,就从她的脸上落了下来,绕到了她的后背,一直顺势向上,直至掌心抵住了她的肩胛骨才罢休;另一只则从她身体的一侧滑到了另一侧,扣住了她的后腰。贝雷丝没有注意他已经将她搂在了怀里,若是她临时反悔也无处可逃。不过她丝毫不在意,反倒是庆幸他们之间的距离被进一步缩短,越靠近他,刚才心中的焦躁反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久违地觉得惬意平静。这样一来,她应该马上就能知道在茶会上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的答案。
最先体会到的是湿意和凉意,没错,这不奇怪,毕竟他之前还在水里泡了一段时间。钓鱼池里鱼群密布,好在,水是活水,所以没什么难闻的腥味。但她在意的不是水的味道如何,而是他嘴唇的触感。环着自己腰间的手臂和她心有灵犀,加了几分力道,她下一秒就能得知他的唇究竟是柔软还是僵硬,下一秒就能验证是不是真如她想象那样光滑,下一秒就——
——“喵。”
而在现实中的下一秒,一声猫叫无情地打断了贝雷丝大胆求证的过程。里刚菲利斯眨着眼睛,用鼻子顶了顶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鱼骨头的鲫鱼,动作仿佛在说再来一条。它一旦讨起食来便不管不顾,执着非常,叫声也带着频繁刺耳起来。而正好,它的叫声惊醒了仿若在梦中的二人。
库罗德先一步反应了过来,忙不迭放开手臂向后仰头。本来搂着她的手臂规规矩矩放在了脑后,深绿色的眼睛朝着高远的天空望去,好像他们刚才不是在作势接吻而是在欣赏天空。可即便装作这副悠然的模样,也掩盖不了他已然红得如同天边夕阳的脖子和脸颊。手上传来的热度带贝雷丝回到了现实,她终于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搂住了他的脖子。她眨了眨眼,才触电般地松开了双手,手忙脚乱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本来平息的焦躁再一次抓住了她,但这次稍微有些不大一样。她不再想去训练场挥剑而是想干脆跳进钓鱼池让自己的体温回归正常。今天本应该是凉爽的秋末,她却还像在炎夏,仿佛因高温起了一场梦境般的幻觉。她摆出自己习惯的思考方式,然后发现,她的脸和手都热得发烫,像是急性发作的不退高烧。
“那个,老师……”库罗德率先开口,他的嗓音因尴尬有些不自然,一声老师叫得比以往任何时间都要诚心。
他干干巴巴地继续说:“抱歉,我——”
“不用道歉。”
她单手托着面向他一侧的过热的脸颊,却也知道掩盖的希望渺茫,不过是欲盖弥彰。她佯装冷静,继续说:“是我的错。”
库罗德带着些焦急,语速极快地反驳:“不,是我先伸手所以——”
贝雷丝执拗地打断他:“这也不是你的错。”
“那……”
“是小说的错。”
贝雷丝一本正经地拿出两本书,摊开到二人面前。虽然让无辜的书和作者承受无厘头的指责,她良心上有些过意不去,但当下情况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下策。以指挥官的头脑快速做出利益衡量后,贝雷丝笃定地说:“是它的错,所以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我、我明白了。”
库罗德听了她不容拒绝的严肃口吻,反而笑了起来,二人之间尴尬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贝雷丝侧头看去,他眯起眼,肆无忌惮开怀大笑,夕阳为他的笑脸镀上一层光芒,他真是格外适合金色,也格外适合阳光,温柔的光辉映衬之下,他平日锐利的深邃的眉眼难得散发出一种难得的柔和气质,不禁想让人靠近一些。
贝雷丝受到他的笑容影响,也忍不住要微笑,但牵动嘴唇时,其上的湿意清晰地传来,带她又回到了几秒之前的情景,一想到就难以平静,胸口苦闷,无法纾解。
于是,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在库罗德困惑的目光注视下——以优雅标准的入水姿势跳进了钓鱼池里。
果不其然,库罗德惊惶失措的呼喊声紧随其后,隔着一层水,朦朦胧胧抵达她的耳畔,但他的声音只会让她脸上的温度有增无减。她便佯装没听见,专心致志地想靠水来降温。
秋冬季节的水果然冰冷刺骨,她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了水下的温度。钓鱼池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深,还要大,现在的季节游鱼都缩在深处不愿上浮,因此她的钓钩到达的位置照理来看什么也钓不上去,不过她隐隐约约记得,鱼竿好像难得颤抖了一次,大抵是当时有鱼咬钩,但她没有注意。正当她反思自己为何不及时收线之际,忽然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当时专注于他的眼睛,无暇他顾。可一想起他在夕阳余晖下闪亮的绿眼睛,刚消散许多的热度又迅猛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贝雷丝立马摇了摇头,像是要将它甩出脑海。她决定不能只是漂在水中任凭温度下降,得做什么让自己分心才行。
所以,在岸上库罗德忧心忡忡喊到第三遍她的名字时,贝雷丝才捧着一条芙朵拉鲫鱼从水中冒头。库罗德见状想拉她上岸,但她拒绝了他的好意,动作利落地回到了码头之上。她把鱼抛给翘首以盼的里刚菲利斯后,抱着发冷的身体,对库罗德说道:“在水下抓鱼感觉可以成为一个特训项目。”
“不不,老师,现在是该说这种话的时候吗?”库罗德回了她一个无奈的眼神,把她的衣服重新塞进她的怀里,“我们还是各自回去吧……”
贝雷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于是二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回了自己的房间。《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最终是她在被窝里读完的,而读完的第二天,她和库罗德双双感冒,无一幸免。只有里刚菲利斯餍足地舔着爪子,在大修道院里一如往常、耀武扬威,餍足地晃来晃去。
Notes:
-为啥让俩人抓鱼呢想了想可能是因为要遵循钓鱼佬不空军的定律吧(?)
-说起来,本人在风花雪月参与的第一场紧张刺激的茶会就是库的生日茶会。当时完全不懂茶会什么玩法结果一进去看发现竟然是需要这种对人物性格有一定了解的选话题环节……还要来三次!当时对这个小伙子一无所知(现在倒是也没知道多少)的本人一边被这个小伙子的帅震慑感慨道我怎么之前没看出你是这样一个大帅哥(是的一周目的时候确实有点眼瞎)的同时一边进行刺激的抽奖三选一,结果可想而知是惨败()那次茶会后我对这个小伙子的印象发生很大转变,一是他明明长成这样(比划)竟然对可爱的修女不感兴趣(是偏见),二是他竟然对读书感兴趣,三是他竟然对猫狗都不感兴趣!明明看上去(偏见)是喜欢动物的小伙子!
-哎,很喜欢dlc里库和阿尔法卢特的一段对话,对方说我认为为这些无处可去的人建立归宿就是我的职责所在。而库却尖锐地反驳说把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作为归宿真的能摆脱疾病和贫穷吗……真的很喜欢这段,感觉是最能体现库要如何对待要保护的人的态度和方法,比起被动地守护他更倾向于主动让世界接纳他们而非让他们在这样的世界下被迫生活。
所以我觉得库对于喜欢的人也会如此,belike:即使全世界与对方为敌的情况下也守护ta……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让ta与全世界为敌啊?不应该把全世界送给ta比较好吗?之类的!-说起王子,我是真觉得库蛮有王子气质的诶,但不是传统的那种正统王子,是邪道(?)王子,但邪道王子也是王子啊再别说他某种意义上还蛮正统的!其实按照我的看法金鹿学级(甚至整个游戏)最有王子气质的其实是:雷欧妮……她和莉丝缇雅看得我惊呼天哪王子(气质意义),看完支援B迫不及待想看下个等级结果就,就到头了,徒留我一人痛苦万分!退一步讲怎么就不能出个支援B+了呢……
-说起来月初的时候我还碰巧和一位投缘的老师讨论过一见钟情的问题。我们一致认为库不会一见钟情,虽然父母大概率是一见钟情但他也不能理解,也不会相信吧。所以按照我的理解,库其实是慢热派,而且我认为依照他的个性,即使被恋爱砸个措手不及头昏脑涨,心被爱恋玩弄摇摆不定,也一定会打起精神重整态势好好面对这一名为恋爱的情感吧……其实也挺巧,当时讨论到时我正好也要写这个情节所以老师提起来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但是能和老师讨论各自对人物的理解也挺开心的。但之后因为大眼制裁,我和那位老师聊到一半被迫失联,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但现在也联系不上了……TT
Chapter Text
十三
再度回想起来,那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夕阳染红的远方天空,清冽又波光粼粼的水面,堆在身边的恋爱小说,蜷着身子的里刚菲利斯,还有在她身边的库罗德。记忆中的每一样事物和他都如此鲜明,从未褪色。但她鲜少回忆起这段故事,故意将它选择性地忘在了脑后。她担心自己一旦想起来,就又会像当时那般心绪不宁,胡思乱想。而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她想着想着就发起了呆,回忆结束才回过了神,胡乱把手上的书塞回了书柜里,回到书桌前看到字典才发觉不对劲。自己明明是要学帕迈拉语,怎么反倒书没读一点就莫名其妙地把它放回了原位。于是贝雷丝闷头调转方向,回到了书架前再次取出了那本绘本风格的故事书。
可再度回到书桌前,看到封面上亲密无间的男女主角时,贝雷丝的思绪再次飘回了那个下午——倘若没有里刚菲利斯打扰,她会知道自己在茶会上好奇已久的问题的答案吗?他们最终又会怎么样呢……即便是五年后,库罗德也从未再度提起这件事,但她还记得他手掌落在她身上的炽热温度。这件事对他来说又是什么,他是和她一样,一时鬼迷心窍了吗?
盘旋在脑海的问题怎样都不会有答案,因为想问的那人不在此处而是在遥远的未来。即使她再多揣测设想,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她也不能凭空猜出来他的意图和真心。贝雷丝只得甩开多余的想法,专注于面前的帕迈拉文字之上。
不过,回忆里库罗德曾提及过“外祖父委托人写书,其中一本书之中的反派角色的原型是他的父亲”,这点让她颇为在意,可惜当时他未说明缘由。如果一本书有原型,另一本书会不会也如此?贝雷丝抱着猜测,缓慢对照着字典,开始看起了那本绘本风格的童话书。
日头西斜,天色渐暗,窗外的景色从澄澈的蓝天变作了瑰丽的晚霞。可贝雷丝对时间浑然不觉,她专心致志地啃着这部书,了解故事走向,记忆帕迈拉文字。帕迈拉语和芙朵拉语相差甚远,她此前完全没有了解过,只能一字一句,对照着字典艰难翻译,还要顺带循着字典上的注音尝试读出标准发音。幸好这本书内容简单,也没有复杂语法规则,她花了不少时间,倒也完整地读了下来。
内容和她看封面猜测的差不多,和《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前部分的展开完全一致,后面却大相径庭。一个是天人两隔一个却是幸福快乐生活在了一起,整体发展和谐又爽快,唯一称得上反派的只有女主角的父亲……女主角的父亲?
贝雷丝灵光一闪,合上了书,把它同芙朵拉版本的相对比,看出版日期,帕迈拉的反而在后。有了这个线索,她心中一个猜想渐渐成型:库罗德的父母私奔后,外祖父气不过就授意他人写书,内容含沙射影指向把他女儿带走的库罗德的父亲。大抵这本书通过私贩或其他别的途径传到了帕迈拉,库罗德的父亲看了后,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纠正了这段“故事”,并也抹黑了回去。
假如她的猜想正确,那贝雷丝总算是明白库罗德看到两本书时为什么露出略显语塞的表情了。为了报复对方绞尽脑汁创作出来,还不能骂得太过明显还要精准指向,任谁看到像小孩打架似的这两本书,不提库罗德,想必连平日对人类的书和文字宽容无比的苏谛斯也会无奈吧。
“确实。不怪那孩子无语,若是吾知道内情,想必也会如他一般吧。真是的,人类无论长到多少岁也还是一样幼稚。”
“是啊……”
贝雷丝勾起一个复杂的笑容,把三本书和字典整理好。她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她的双手交握在头顶时,忽然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苏谛斯,你醒了吗!”
她后知后觉地身体一颤,迅速撂下双手,在房间里搜寻起女孩熟悉的身影来。而苏谛斯的声音及时打断了她——
“汝才注意到吗!”许久不见,她的声音还是活力十足,贝雷丝不禁感到一阵欣慰和放松。苏谛斯没给她时间沉浸在感动和怀念的情绪中,继续说道:“在汝看书时候吾就睡醒了,怕打扰汝,吾就没开口说话。”
“谢谢你,苏谛斯。”贝雷丝情不自禁柔下了声音,“你可以早点提醒我的……不过,我怎么看不到你了?”
一谈到这个问题,苏谛斯蓦然语气严肃起来:“应该是汝的力量不足了吧。”
“我的?”贝雷丝不解反问,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难道是你把力量交给了我,所以不再是‘你的’而是‘我的’力量了吗?”
“对。”苏谛斯认真地分析,“还记得吾与汝初次相见的时候吗?那时候也是力量不足,所以吾终日犯困,汝也看不到吾的身形。后来力量随着时间恢复后,才有所改善。当下的情况恐怕和那时一样。”
“可是,为什么现在会力量不足?”
提到这个话题,苏谛斯忧虑地长叹了一声:“因为汝的能力失控了啊。吾虽然过去也能倒转时间至遥远的古老时代,但也从未实验过。即便是吾也有无法改变、无法触碰的铁律,倒转时间本就危险,而改变时空跨度只会扭曲当下时空,甚至……有可能再回不去原来的时空。而汝,碰巧无意间发动了能力,触碰了禁忌。”
一听到“回不去”,徒然的不安和焦虑霎时郁结在了贝雷丝的胸口,她觉得喉咙被人掐住了,嗓子发紧:“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汝也别太过担心。”仿佛是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太重,苏谛斯的语气像要安抚她一样变得温柔了许多,“只要汝在这段不稳定的时空内不倒转时间,耐心等待力量恢复,就能回到正确的时空,汝在乎的那孩子也会平安无事。不过——”
“不过?”贝雷丝紧张地追问。
“不过汝回去之后,有关于汝的所有痕迹、所有记忆都会被抹除。”
苏谛斯的话并没有让她松了一口气,想起今天上午还在冲她微笑、约好了一同四处逛逛的卡利德,即使得知了好消息的心情也晴朗不起来。苏谛斯感知到了她的迟疑,精准指出问题:“汝担心的那孩子,未来还在等汝回去。只有让现在的他遗忘,未来的他才能平安无事。”
贝雷丝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下定了决心,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苏谛斯,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力量?”
“汝也应该有所察觉……对,七天。算上今天,至少还要七天的时间,汝才能再度操纵时间。”
“七天……”贝雷丝低声呢喃道,她记得龙弓赛正巧在那天结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能陪伴卡利德比完龙弓赛,但这也意味着,越与他相处,难忘的记忆也会越多,回去时,她也越难将他们之间的宝贵的回忆无情斩断。
“现在别想那么多了。”苏谛斯宽慰她,“汝还是要专注眼前啊。”
“……嗯,我明白。”
贝雷丝深吸了一口气,重振旗鼓,把书收拾好了放回了书架上。途中,苏谛斯想起了什么,问:“汝到底为什么想倒转时间来到这里?”
“是因为力量失控了吧?”
“可是,汝的力量不应该失控才是,难道有什么契机——”
苏谛斯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贝雷丝一边暗自松了口气,一边快步走到门前给卡利德开门。她本以为卡利德会像中午那样钟声响起后才回来,但想想今天他们说是要一起对他的母亲坦白她的存在,早点回来也不奇怪。
贝雷丝旋着门把手,比起哄骗他母亲的借口,想的却是如何向卡利德开口告知自己要离开的消息。正在她想象他得知消息的反应时,忽然觉得不对——
卡利德回自己房间,为什么要敲门?
可惜,她反应了过来,却也为时已晚。一个漂亮的芙朵拉女人已然站在门后,她穿着帕迈拉风格的长裙,向她行了个标准的芙朵拉贵族见面礼。动作周全优雅,一举一动都透露着翩翩风度。贝雷丝也没有忽视礼仪之外,她完美漂亮的肌肉线条,她看得出,毫无疑问,站在她面前的不仅是一个贵族夫人,更是一个实力难测的武人。
女子抬起头,那双深绿色眼睛便对准她看,分明不是目不转睛的凝视,但在那双眼睛的从容注视下,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贝雷丝却不为所动,因为她总觉得眼前的女人让她想起了朱迪特,她也是一样的女中豪杰,不过眼前这位,比朱迪特还要危险几分。
女子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弯起了一个笑容。她开口,用和本人一样干练的声线说着芙朵拉语:“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初次见面,我是帕迈拉王后,里刚公爵失踪的女儿……啊,这些称号想必你都有些陌生,是不是?不过下一个你一定知道,我还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卡利德的母亲。”
贝雷丝听到最后才乱了阵脚,她没想到竟然是卡利德的母亲。她连忙想解释什么,却被对方笑眯眯地、不容置疑地打断了:
“怪不得他最近状态不对,原来是在金屋藏娇。你好,不知道哪里来的芙朵拉女孩,我叫缇雅纳。”
“……贝雷丝。”她僵硬地答道。
“真意外,是我没听过的名字。”缇雅纳摸了摸下巴,转瞬的思考过后,脸上又浮现出了完美无瑕的笑容。
“贝雷丝小姐,可否赏光同我去吃顿晚饭,顺便也等等我那个顽劣的儿子回家。你意下如何?”
十四
贝雷丝当然没有拒绝的空间。她点了点头,乖乖跟在了不知揣了什么心思的缇雅纳身后,来到了餐厅。坐定后,面对着一桌子菜肴二人谁也没动筷子。贝雷丝警惕地看着缇雅纳,而缇雅纳只是简单问了问她的来历。她如实说明了自己出身于露迷尔村,并将上午卡利德编造的“逃跑俘虏”的说法告诉了对方。
正在缇雅纳紧盯着她,仿佛在衡量她说的是否可信时,卡利德及时回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但他也不擅长对他的母亲撒谎,几番质问后就败下了阵来。她不得不替卡利德打圆场临时编造出这个谎话。而自己说的谎话总得自己圆,贝雷丝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独自应对缇雅纳接下来可能提出的刁钻问题。
从实际旁观到书本上阅读来的言情小说,从佣兵时期看到过的和睦夫妻到当老师时目睹的青涩恋爱,她在脑海里大致过了一遍,竭力想装出一副陷入爱河无法自拔的模样。过了几秒后,她决定先微微低头,佯装为坦白自己心意而娇羞的少女神态。
苏谛斯见她的举动后善意提醒:“吾理解汝很饿但也别看桌子,现在可不是吃晚饭的时候。”
“……”
贝雷丝沉默地抬起了头,懊恼着没有向玛努艾拉或多洛缇雅讨教如何能演出浪漫歌剧里女主角的风韵。但后悔已经来不及,缇雅纳可不是温柔指导她技能等级的老师,而是隐匿在丛林中随时寻找猎物弱点的猎人。她端起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毫不留情地提问:
“你是怎么对他一见钟情的,可以同我说说吗?”
像是好友之间谈心的问话,但语气远比其危险得多。贝雷丝抿了抿唇,尽管对于对方抛出的问题,大脑一片空白,但她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用话语拖延时间:“可以给我一些时间组织语言吗?”
“当然可以。”缇雅纳大度地说道,那双绿色眼睛真的从她身上移开,转而落到了桌上泡好的茶上。她慢悠悠地从茶壶里倒出沏好的东方风味茶,随着热气腾腾的液体从壶嘴里流出,独特的松叶气息弥漫于空气之中。缇雅纳透过雾蒙蒙的热气瞥了他们一眼后,便低头以主人的从容品着茶。
茶叶的味道也飘到了贝雷丝的身边,她无比熟悉这个气味——自从了解了库罗德对茶叶的喜好,他们的茶会之中就只会出现两种茶,一个是东方风味茶,一个是洋甘菊,想静心时他会选择洋甘菊,而他本人也确实对东方风味茶情有独钟。嗅着熟悉的茶香,本来略带紧张的贝雷丝安静了下来。说起一见钟情,那理应从他们第一次碰面算起,于是她沉下心,回忆起她和库罗德初次见面的场景——
严格来讲,他们二人之间的“初次见面”应该算有两次,第一次是见十七岁的他,第二次是与二十三岁的他久别重逢。她先想到的是相隔不远的塔顶重逢。二十三岁的库罗德站在女神之塔上,庄重整齐的盟主服的金色斗篷在清晨的朝阳之下灿然得晃眼,她险些没有认出眼前这个成熟的男人是谁,可尽管如此,对上那双深绿色眼睛时,她却一时窒住了呼吸,从溪边奔跑回修道院的劳累仿佛是姗姗来迟,热度近乎溢出她的心口,而登上女神之塔层层阶梯的双腿之前稳定非常,现在却莫名打着颤,快要支撑不住她站在地上。当库罗德叫出熟悉的称呼,对他微笑,她才从天旋地转中缓过来,望着已然长成了大人的他。那时候,她的脑海确实闪过了一个念头,幸好她的心不会跳,否则现在一定会以炸开胸腔的气势,怦怦作响。
这样激烈的情感可以算作一见钟情吗?她不知道。不过好在她看过的两本书都是一见钟情的标准答案,她只需照着范本,添油加醋模仿就好。贝雷丝便仔细回想书中一见钟情的描写:“天旋地转、晕头转向、仿佛受到重重一击、眼中除了他之外再无任何”……大致如此。列出要素后,她像是批改作业一般一个个仔细核对,不对的就改正,缺少的就添补,多余的就删除。
然而想得越仔细,贝雷丝却越觉得奇怪。最终在脑海里对比完成后,她僵在了原地。她难以置信、小心翼翼地再度复核了一遍……发觉她当时的感受竟然和书中描绘得相差无几,唯一的区别,只有心跳与否。
贝雷丝思绪顿时像理不乱的毛线球一般纠缠在了一起。她逃避似地转向另一段记忆,二人第一次打照面时,她确信自己因他深不可测的笑容,在提防着库罗德,视他为难以对付的人。
——本应如此。然而,待她仔细回忆时,却发现已然想不起当时他未达眼底的冰冷笑容和自己疏离警惕的情绪——她已经无法用客观中立的视角看待那时的回忆,因他鲜少在她面前再度露出那种笑容,因她再也不会将他当作危险的对手或是需要对付的敌人。记忆中他冷漠疏离的笑容弧度早被耀眼灿烂的他的笑脸覆盖,如同冰冷深潭的眼睛早被温暖如初夏的绿色取代。他真心的笑容在她的心中犹如至宝,就连他现在偶尔的虚伪微笑如今也成了让她忍不住怜惜的存在。
思及此处,她才懂得她从来都不是一见钟情,可现在满溢的情感影响了有关他的所有回忆,她不清楚究竟何时他住在了自己心里,或许是发生在黎明的重逢,或许是他叫她为兄弟的那天,或许是他们先后坠入钓鱼池的那个下午,又或许在更早之前,她在某天茶会上突然对他的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也是她情感的预兆也说不定。
但,她现在唯一能确认的是,因为这份情感,他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有了特殊的含义。她清楚这份情感的名字,她曾无数次旁观过它、促成过它,却未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也拥有了这种感觉——她原来是那么喜欢库罗德,不知不觉,对他的情感已经到了如此深厚的地步。在钓鱼池的那天下午好奇的感情,早就悄然萌芽,抽枝,如今长成了这样一棵参天大树,可为什么,被那棵树荫庇许久的她,到现在才注意到那茂密美丽的叶片呢?
贝雷丝双手绞在了一起,互相缠结的手指像是当下她纠缠不清的心绪。她恍惚之间听到了耳边传来苏谛斯小小的笑容,可当她像请求家中成熟长辈指引那般呼唤她的名字时,女孩偏偏又沉寂下来,不发一言。
可没想到,苏谛斯没有回应,卡利德倒是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在桌布的掩映下悄悄抓住她的一只指尖,仿佛在说如果她应对不了那他随时可以为她打掩护。贝雷丝顺着他的手臂望向他,他的脸上恢复了平常的表情,略显担忧地看着她。但他不知道的是,比起如何编织谎言,握住她的手,注视着她的他反而更叫她心慌意乱。
贝雷丝不动声色地避过他的目光,再度看向了面前的主考官,缇雅纳。女人与她视线相对,绽出一个温和笑容。随着贝雷丝张开了嘴,她也放下茶杯,准备考察她提交的答卷。
贝雷丝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缓缓开口:“第一次见面,凭他的笑容,我以为他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但后来发现……他原来也能露出真心的笑容。”
无须闭眼,她能轻而易举想起他笑起来时眼角眉梢柔和弧度,仅仅如此,她就忍不住也随之牵起一抹笑容。
“而且和他在一起时,就连稀松平常的事物都会焕发出与众不同的光彩。”
故事书也好,景色也好……他新奇的角度总能带给她意想不到的惊喜。在他身边,她总能发现未曾注意,忽视已久的美丽风景。所以她想站在他的身边,同他注视着相同的风景,不知道在那双思虑繁多,想象力丰富的眼睛里,那处风景看上去又该是什么模样呢?
“至于一见钟情,我……”贝雷丝垂下了眼,盯着自己在说话期间分开的双手,手指已不再纠缠不清。
她微微偏头,茫然地为答案画下了句点:“我好像没办法客观描述第一次见他时的感觉……对不起,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说罢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虽然都是她的真心话,但说出来还是显得如此模棱两可,不知所云。她再度抬头看向缇雅纳,没想到对方却对这个答案算是满意。她收敛起审视的目光,柔和地点了点头。
然而,审问仍在继续,只不过这次,矛头对准了一无所知的卡利德。缇雅纳笑眯眯地向自己的儿子发难:“卡利德,你也是一见钟情?”
“……这是当然。”
被点到名的卡利德挺直了腰背,拾起了往日的从容劲头,微笑道:“我第一次见到就喜欢她到无法自拔。真没想到我们的心情竟然如此一致,所以最近我可是无数次都在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呢!”
苏谛斯在贝雷丝耳边吐槽:“是不是太浮夸了?”
贝雷丝公正地赞同了苏谛斯的想法。
缇雅纳当然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敷衍过去的,她刁钻地挑着毛病:“那为什么刚才贝雷丝说一见钟情的时候,你好像没反应过来?”
“这、这不是没反应过来。”卡利德夸张地遮住了脸,“只是被她这么热烈直白地说出来,让我有点害羞而已。”
“哦?”缇雅纳拖长音调,抱着手臂,“那你也说说,你是怎么对她一见钟情的?”
这个问题正中了卡利德的下怀。他清了清嗓子,犹如背课文一样顺畅道出了答案:“一开始我只是于心不忍,但把她拉到马上,真正目睹她的面庞后就被那无与伦比的美丽深深惊艳。几乎是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认定了这个人就是我的命定之人。我是她美丽容颜的俘虏,纯洁心灵的囚徒,我的眼睛、生命心灵,甚至是我的一切在未来都会和她休戚与共……”
贝雷丝觉得他说的话有些耳熟,简单回想了下,才意识到他说的就是《阿尔塔格与利普里特》中第一次月下幽会时,男主角仰望着阳台上的女主角,深情款款说出的台词。虽然做了些许改编,但平心而论,听上去毫无可信度。
缇雅纳显然和她的想法一致,她打断了卡利德的说辞,笑着问:“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被她美丽容颜所俘虏,又怎么成了她纯洁心灵的囚徒的?”
卡利德被问住了,他发出了几个迟疑的音节,向来能说会道的那张嘴竟然罕见地说不出话——贝雷丝感到有些奇怪,这两个问题不难回答,随意编出几句套话快速敷衍过去就好,应该不至于让他为难成这副模样。
贝雷丝想观察他的情况,没想到一转头就与他的双眼不期而遇。绿色眼睛中没有平日的锐利和深沉,反而非常温和,但那种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就很快别过头去,看向了缇雅纳。
卡利德单手遮住嘴,像是思索,又像是在低语倾诉秘密地说:“她的头发,和妈妈你的不太一样,感觉比你的要蓬松一些,摸上去很新奇。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被她的眼睛注视着,心情会平静下来。啊,还有她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很好看。”
“还有,虽然只是我的直觉……”卡利德顿了一下,“但如果有她在身边,我的视野一定会更宽广,说不定,我可以看到以前无法看到的风景。”
捂住嘴的手背给清亮透彻的童声带了几分沉闷,在贝雷丝听来格外像是十八岁的库罗德少年,于是钓鱼池下午一般熟悉的眩晕再度侵袭了她的理智,耳尖都被突如其来的热度烫得夸张。不同的是,这次没有池水供她降温,她只得不知所措地再度看向餐桌,本想用美食让自己分心,但——越是不去想,反而越是在意。
随着卡利德的尾音落下,空气陷入了一片凝滞的寂静。诡异的氛围倒是比餐桌能分散贝雷丝的注意,她看向坐在对面,一直主导对话节奏的主审官,而对方微微睁大了眼睛,竟是带着一副惊讶的神情,她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连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平静。
最后,她笑了起来,完全不顾淑女形象,笑得豪放而张扬。贝雷丝和卡利德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不清楚她的意图。
他们安静紧张地等待着宣判命运的法官笑完。缇雅纳很快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换上一副轻松的口吻:“好啊,卡利德,我同意你一开始的提议,让她留下来吧。至于其他人那边,我会和他们说的。”
“真的?!”卡利德很是惊喜,“谢谢你,妈妈——”
贝雷丝也随着道了谢。然而缇雅纳却给欣喜的二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但是——”
“……但是什么?”
“我可以给她单独的房间,但晚上,你们要一起睡在他的房间里。”缇雅纳扬了扬下巴,指着卡利德,问贝雷丝,“你能接受吗?”
“我能。”贝雷丝迅速回答。她本以为会是什么困难的附加条件,没想到是这么简单就能做到的事情。她舒了一口气,但卡利德反应倒是大很多,前倾身子,皱着眉问道:“为什么?”
“不能让你新做的床白费,是不是?”
缇雅纳愉悦地眯起眼睛,贝雷丝看了出来,她是有意逗卡利德玩。卡利德也上了钩,他睁大了眼睛,问题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你难道在开门的时候看了我房间?”
“你吃完早饭就在储物室里找什么东西,我不看都能知道。”
卡利德泄了气,他别过脸,小声念叨:“早知道不在早上动手好了。”
缇雅纳不置可否,她继续说:“还有……”
“还有吗?”
“听我说完,这回不是条件,而是说,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你爸。”缇雅纳说着,转向了贝雷丝,“也就是帕迈拉王,你要注意些。”
贝雷丝点头应下,能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做到这种程度,她已经十分感激。但卡利德不解地追问:“为什么要对老爹保密,有他保证难道不是更方便?”
缇雅纳瞧着他:“告诉他,难道你想明天就结婚?”
“结婚?”
不仅是卡利德,贝雷丝也呆住了。
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结婚……难道……”
“是啊,看见你们这么情真意切,饶是我也不忍心拆散你们了。”缇雅纳笑着,故意吊胃口一般喝了口茶。
“我打算对外说,贝雷丝是你未婚妻。”
十五
过去人生十四年,卡利德不曾相信过什么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之类的说辞,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心理暗示。如果真的只靠说和想就能实现,那他早就能看到梦想的世界。而每当他醒来,世界还是那副模样,所以他早就懂得不去行动,就什么也不会发生的道理。
然而过去的他想破脑袋都不会料到,在第十四个年头,他的心中坚持的梦想还没实现,为伪装方便常挂在嘴边的“老婆”,倒是误打误撞成了事实。
卡利德揪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心情复杂。尽管他想立刻反驳母亲给出的说辞,但即便快把自己的头发都要揪下来,当下又没有更好的理由。他寄希望于贝雷丝身上,突然被宣布要和一个小孩子订婚,想必她也会反感这一莫名其妙的决定。于是,他对贝雷丝投以期待的目光,希望对方能够立刻出言拒绝。
贝雷丝拨弄了下耳边的发丝,特意让头发遮住了耳朵。在他炽热的目光注视下,她直直看向缇雅纳,开口——
“我不介意。”
“你果然不……”卡利德心里话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他严重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等等,你不介意吗?”
贝雷丝垂下眼,只是兀自欣赏着桌上的美食,看也不看他地回答:“是,我不介意。”
卡利德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他反思,自己可能看错了贝雷丝,说不定对方是那种对世俗的情感无所谓的类型,因为不在乎,所以她才能欣然接受;又或者她实际上是个说谎高手,之前他发现的她一心虚就会移开目光都是她演出来给他看的,实则她是一个能压抑住内心的不满,举重若轻地说出谎言的深不可测的人……
正当他修正自己脑内对贝雷丝的印象,懊悔自己实在是太稚嫩太不会识人时,贝雷丝的一只手却握住了他上午亲手为她扣上的银色发箍,银质的发箍擦过她的指尖,她摆弄头发的手瞬时顿了一下,不过很快重又落在了膝盖上。卡利德看得太入神,眼睛没放过她的一举一动,所以也没错过偶然露出的,完全被染成红色的耳尖。
他霎时哑然,悻悻收回了视线。他伸出双手拄着前额,将刚才的想法尽数推翻,苦思冥想她到底心意为何。
缇雅纳抓住了他动摇的机会,紧咬不放:“卡利德,你介意?”
卡利德猛然抬头,他头一次觉得说话的嘴和舌头不再是自己的:“既然她没意见,那、那我也没什么意见了。”
缇雅纳满意地点点头,一拍手掌:“那就这么说定了。”
这顿晚饭卡利德吃得心不在焉。他沉默地听着母亲和贝雷丝闲话起了芙朵拉趣事,但他心烦意乱,全然没听进去。
终于,缇雅纳用餐完毕,准备先一步离席。卡利德抓住了这个机会,匆匆站起身追了上去。他在餐厅外的长走廊上叫住了母亲,没有寒暄,直奔主题:
“你其实根本不相信吧?”
缇雅纳听了他的话,停住了脚步,但没转身。她反问:“你指的什么?”
“一见钟情。”卡利德甚至不愿回想起自己方才堪称灾难的拙劣演技,他继续心无旁骛地说道,“我们的借口可骗不了因为对敌国的男人一见钟情就毅然决然远走他乡的有骨气的女人吧?”
他听见缇雅纳的笑声,不是嘲笑,只是纯粹地觉得有趣的笑。她转过身,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深绿色眼睛也望过来。
“怎么说得像我是个一见钟情专家一样,不过,你的赞美我就收下了。”她眨了眨眼,“但你有没有想过,这真是借口吗?”
“……”卡利德愣住了,下意识反问,“难道不是吗?”
缇雅纳没有回答,只是高深莫测地冲他微笑。卡利德解不出其中的意思,干脆避过了这个话题:“反正,你还不能完全相信她,不是吗?”
缇雅纳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坦然回应:“没错,她来历可疑,我还需要时间调查。”
“那你为什么还把她留下?”
“因为你想把她留在你身边。”
卡利德因这个回答怔了怔,他想解释什么,开口却发现没必要解释。他的确是想让贝雷丝留在自己身边,因为她的身份太特殊,来自未来还是芙朵拉人,若是任她一个人在帕迈拉,那连生存都是一大难题。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变了个味道。
卡利德不想再多追究,他直接质问道:“你既然看出了来,那为什么还要让她当我的未婚妻,还要我们睡一间屋子?”
缇雅纳耐心地一个个回答他的问题:“这是最好的借口了。不然,还有什么其他借口能让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名正言顺待在皇宫?”
“……没有。”卡利德没了底气。
“至于睡一间屋子……你难道不觉得,把在意的人放在自己身边才最稳妥吗?”
卡利德泄了气,肩膀无精打采地耷了下来。他就知道,他从来说不过母亲。但一直对话中一直被牵着鼻子走,他有些不甘心,不禁出言抵抗:“……但老爹让你待身边不也没能保护好你。”
缇雅纳听到他的话,非但没生气,反而笑起来,“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卡利德对这件事积怨已久,正好逮住了机会,他便说出了心中所想:“让她不被任何人歧视侮辱,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这样才对吧?但老爹他身为国王,不也没能做到吗?”
缇雅纳没答话,她缓缓靠近他,微微欠下了身,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卡利德以为自己的话变相骂父亲无能,所以母亲生了气,看着她举起手,不禁咬紧了牙,做好了挨上一掌或一拳的准备——
结果她抬手,单纯捏了捏他的鼻子。看卡利德被捏得发懵的表情,缇雅纳笑了:“那你可要为这个目标好好努力啊,小王子。”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卡利德挣脱她的手,吸了吸鼻子。
缇雅纳站起身,在他头发上胡乱揉了一把:“要问的都问完了就快回去吧。把未婚妻独自一人抛在餐厅可不好,你现在要有多一些自觉才是。”
卡利德懒得反驳了,他只得无奈地摆摆手:“是是,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到她身边。”
卡利德刚迈出一步,缇雅纳突然想起什么,再度叫住了他,他不得不再度转身,问还有什么事。
“明天一早你们记得到裁缝那里来一趟,你又长高了,得再新做一套礼服。还有给她也做几身衣服,你不用特意去我衣柜里偷了。”
卡利德脊背僵硬:“……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天。”缇雅纳利落转身,头也不回地和他摆摆手告别,“记得下次做得再谨慎点。”
十六
卡利德灰心丧气地和贝雷丝走在回房间的走廊里。今夜是无月之夜,还是阴天,所以没有高悬的群星,漆黑的夜空暗沉沉压下来,像是吞没整片陆地,走廊的窗户也仅仅透过了几缕微光。这样的天气,倒是极其配他此刻的心情。
卡利德深吸了一口气,打破了二人沉默许久的气氛:
“对不起。”
贝雷丝不解地望过来:“为什么要道歉?”
“……各种原因吧。”卡利德挠了挠头发,“主要还是我演技太差了,拖了你的后腿,抱歉。”
“不,其实我……也没有把握。”
卡利德惊讶地看着她的侧脸:“哎,真的吗?可你演得明明很像啊,如果不是我知道是谎话,我说不定真会相信你对我一见钟情了呢。”
贝雷丝没正面回答,含糊不清搪塞了过去,转向了另一个话题:“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是你母亲……缇雅纳她不相信吗?”
卡利德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她没相信。你觉得呢,她的反应像是信了吗?”
“她笑得很开心。这样也不算相信吗?”
“她的笑不能随便当真。”卡利德语重心长地同她说,“说不定是伪装哦?”
“是吗……?”贝雷丝思索了一会儿,“可我不觉得那是假笑。”
“是伪装的还是真心的,一眼很难看出来吧。”卡利德感慨,回想起了刚才的谈话,“有时连我也不懂她笑容是什么意思。”
“但你的就很好懂。”
贝雷丝的话让卡利德停住了脚步。见他没跟上来,她也停住了步子,转身面向他。她驻足在从窗户透过来的微明的光芒之下,而他半张脸没在投下的阴影里。他在暗侧,盯着她看,像是藏在黑暗中拔出鞘的一柄尖刀。
他问:“你说什么?”
若是换作别人,面对他的冰冷眼神必然要退避三舍。但贝雷丝不一样,她非但不害怕,反而轻轻笑了笑。淡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弯成月牙的形状,原本清丽冷峻的长相笑起来却蓦然显得柔和可爱。卡利德头一次近距离看她微笑,但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严肃威胁的表情硬生生断在了脸上。
贝雷丝抬起一只手,因动作太过突然,卡利德躲闪不及,于是微凉的指尖顺理成章轻柔抚上他的眼角。她见他没挣扎,笑容便加深了几分,回答:
“因为你的眼睛很诚实。”
“……什么意思?”
“你不想笑的时候,你的眼睛里就没有笑意。”贝雷丝解释道,指腹温和地摩挲着他的眉眼,“真心笑的时候,你的眼睛也会一起笑起来。”
卡利德很惊讶——半是对她,半是对自己。即便伪装的笑容被她轻描淡写地点破,他心里竟没有任何警觉与害怕的情绪。而且还想,假如知晓自己的秘密与情绪的如果是眼前这个人,大概也没什么不好。
贝雷丝继续若有所思地讲:“你母亲的眼睛无论什么时候笑起来,都是一直有笑意……所以,我其实一开始没认出她是你的母亲。”
卡利德愣了,父亲常说他像母亲,尤其是那双眼睛,一看过去就知道他们是母子。他疑惑地问:“你看不出我们的眼睛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
贝雷丝斩钉截铁地否认让他顿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哪里不一样?”
她偏头,收回了放在他眼角的手,撑在了脸侧,思索一会儿,才回答:“……如果在森林里我被一头野兽盯上,追着不放的话,我希望它的眼睛能像你一样,而不是像缇雅纳。”
卡利德听了她画面感十足的比喻,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是说我比较好对付吗?”
看到了他的笑容,贝雷丝却呆了一瞬,不过,她很快回过了神,点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卡利德倒是没放在心上,只是看到她焦急又认真的模样觉得很有趣。但当贝雷丝皱起眉,卡利德还是决定略过这个话题,毕竟他很清楚,自己的双眼和母亲实在太过相似,她说不定是安慰他,才临时想出这个比喻。
卡利德想起了她买回来的那本书,便随口问道:“书你读完了吗,觉得如何?”
贝雷丝顺利被这个话题转移了注意力,她想起什么似的,说:“读完了。但那个故事……是不是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你是不是看了帕迈拉版的?”
“是。它们的结局为什么完全不一样?”
卡利德想了想,既然她都看到了,再瞒下去也着实没什么必要了。这件事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也算是终于有一个人能和他分享这种无奈的心情了。他解释道:
“那我就直说了吧。听说我的外祖父气不过女儿和敌国的男人跑了,专门托人写了故事泄愤;老爹和妈妈看了后心里不爽,也拜托人出了本书回击,还特意选了绘本的形式,为的就是让全国上下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自愿在一起的,而且生活美满。”
“好像小孩子比赛一样……”
“不是‘像’,几乎就是吧?真是的,明明是大人怎么还这么幼稚。”卡利德故作成熟地叹了口气,“然后呢,还是小孩子的卡利德就被他们的较劲牵连了进去。有段时间,老爹每天晚上都要给我讲帕迈拉版本的这个故事……我说听腻了,他也要再讲一个新的后,暗自又将话题带回到这个故事上。托他的福,我现在都能背出每个情节在第几页上。”
“真厉害啊。”
“不不,这可没有夸的必要……”卡利德下意识揉了揉耳垂,感觉那本故事都快将自己的耳朵磨出了茧子。
贝雷丝听完后,想了想,总结道:“所以说,故事的原型是你父母的经历?”
“是啊。”卡利德把手枕在脑后,语气带上了些调侃,“是如假包换、惊天动地的爱情经历。一个抛下家乡的一切毅然来到了陌生的国土,一个力排众议迎娶了敌国的女人……要我说,他们的过去比故事都要精彩。”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垂下眼睛,呢喃般轻声说道:“所以说,有时候我真的不懂母亲的心思。为什么她会心甘情愿接受那群人的指责……”
——父亲一直都是卡利德敬爱崇敬的对象。他是帕迈拉千年难见的勇士,能单手提起最重的枪和斧从敌阵中杀出重围,也能灵巧地驾驭飞龙转身射出锋利的箭矢。他的力量、勇气和磊落或许是卡利德这辈子也赶不上的;同样他也是卡利德的好父亲,他虽然放任自己独立成长,但也给予最大限度的帮助和纵容。在他只懂干坏事的年纪会负起责任好好纠正他的行为,也会在晚上哄他睡觉时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父亲没坐上王位之前曾环游世界,所以见识广,知道得多。他总会和卡利德讲世界各地的故事传说,它们有的有趣,有的吓人,有的离奇,有的感人……卡利德最喜欢听故事,所以在父亲讲故事的夜晚,他就会做个乖孩子早点上床,为的早点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
卡利德觉得,他是个好战士、是个好父亲。但,不是一个好丈夫。
记忆最鲜明的,还要数那次游牧。那是卡利德第一次游牧,也是他第一次在游牧中度过冬天。那年的冬天是帕迈拉难得一见的严寒,草原上凛冽的寒风以要剥掉人一层皮的势头吹着,而在这种天气游牧,更是难上加难。可卡利德适应得很快,他怕冷,却不怕游牧中的寒冷。当他抓着缰绳,策马追逐羊群时,马蹄踏碎泛黄枯败的草叶,刺骨的寒风迎着刮在脸上,卡利德并未感到丝毫的寒意,也没有任何的退却,只觉得肆意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令人心情舒畅,让他连天气的寒凉都抛在脑后,唯余澎湃的热意在胸口中流淌。也就在那时,他真正理解自己血液中流淌着的是游牧民族的血,他天生就该在草原流浪。
相比他的游刃有余,那时却是母亲最难熬的日子。缇雅纳也是第一次长期游牧,习惯了定居的她难以适应游牧生活,也因极端的天气不小心染上了病,严重时甚至发了一整天的高烧。
父亲担心母亲身体,便让她坐在自己的马上,将她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做屏障为她抵御寒风。卡利德也紧紧跟着父亲的马,盯着母亲的状况。在他眼里,母亲一直和女武神一样,永远都是完美无缺,没有弱点。而那次他第一次知晓,原来母亲也不过是和他一样的人,她也会生病,也会脆弱。
可就因她这一时流露出的虚弱,反被帕迈拉人紧抓不放,添油加醋地嘲讽她是父亲的负担,说连草原都拒绝这个软弱的芙朵拉人。即便母亲的病完全好了,挥鞭打马豪情万丈越过了大半年草原,他们一同游牧归来,有关母亲虚弱的谣言还是传遍了王城上下,久久不息。
胆敢在卡利德面前嚼舌根的,他都打了回去,让那群人再想搬弄是非前都要顾虑下自己的舌头和之前承受的疼痛。身为一个小孩子,身为一个异类,他尚且能够用自己的方式维护母亲。但父亲他,他身为帕迈拉的国王,身为举国上下备受尊崇的勇士,他没能平息流言,也没能让母亲安然无恙——从那时起,他的心中多了一分对父亲的怨恨,明明母亲为他跨越了一个国家,明明母亲为他抛弃了家人,但他却任由她受流言蜚语的侵扰,还要以国王身份做借口,称自己有心无力,有些事情他也做不到——明明这种事情,不该说做不到。
他曾直白地问过母亲,问她为什么要来帕迈拉,问她为什么愿意为了仅仅一个人放弃了自己原有的生活。他还记得母亲的回答时的表情,转瞬的讶异被旋即而来的温柔取代,她望着窗外金色的阳光,给出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我愿意。”
他当然不能理解,执拗地追问道:“为了他,你也愿意过上和游牧民族一样的生活?”
“我愿意。”缇雅纳没有任何迟疑,笃定地回答,她的眼睛转向卡利德,深绿色的眼睛里蕴满温柔,“无论是定居还是游牧,只要是和他一起,我都愿意。”
“为什么……”
“看到他之前,我觉得一切都可以忍耐……但看到他之后,我觉得一切的一切突然变得难以忍受了。我只想,为什么不能更早些遇见他。”
缇雅纳看他依旧不明白,笑了,捏了捏他摆着一副愤愤不平表情的脸庞,半开玩笑似的说道:“你爹天天和你讲故事中的‘命定之人’知道吗?等你哪天也有了命定之人就能理解了。说不定你会为了她,心甘情愿放弃游牧生活,定居在一处呢。”
时至今日,卡利德也不能理解母亲的回答,更不相信她的话,他从坐上马背起就知道自己是游牧民族,身体里的每滴血液都呼唤着风、草原和大地,他注定了一生要在奔跑的路上,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人停下脚步。所谓“命定之人”,先不说是否真有这么大的影响,他一生中能否遇到也是问题……
——“可能,是她甘愿吧。”
沉浸在回忆中的卡利德被这一句话硬生生砸醒,他猛然抬头,直视着眼前说出这句话的贝雷丝。贝雷丝被他突如其来的直勾勾的眼神吓了一跳,但还是接着说着自己的想法:
“她不像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所以我想,她能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吧。”贝雷丝垂下眼,“芙朵拉那边,我见过很多贵……与她家庭相仿的女孩子。家里对她应该会要求很严格,有时会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也可能为了利益让她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所以,她可能真的受不了家里的环境,主动出走了。”
贝雷丝语气透露出了些许不确定,但她还是说了出来:“在别人看来,她和帕迈拉王私奔是抛弃了原有的一切……不过,在她看来的话,会不会是她遇到了一个能让她看到未来的男人,于是决定在帕迈拉开始崭新的人生呢?”
卡利德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的意思是说,她不是抛弃过去,而是要开始新的未来?”
“在我看来是这样。”
贝雷丝说罢移开了目光。并不是心虚,而是因为卡利德注视着她的眼神。他早就知道注视一个人太久是不礼貌的举动,不仅可能会吓到猎物,还可能在途中暴露自己。所以他从有了这个意识起,就学会了如何有分寸控制自己的眼神。但他现在完全忘记了一切社交试探的技巧,眼睛黏在了她的身上,久久不愿移开。
窗外的层云逐渐散去,明亮的星空从遮掩之下展露了光芒。他最是熟悉的温柔亮光从窗棂滑进来,轻松地罩在了二人身上。贝雷丝的头发在微明的星光下泛着柔和的色泽,披着星光的她本身像是成了一颗星星。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卡利德想到,携着青色光芒从天而降,在这个夜晚又比明星还闪耀。他不信芙朵拉的女神传说,可如果一定要有女神,他想也应该是她的模样。要不然,为什么她能和他交流他从未同任何人说过的心中所想,又为什么,她能轻而易举想到自己想不到的角度。和她在一起,就好像是他第一次骑龙飞上天空,不同的视角下,看到的是更广阔的、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象。
“卡利德……?”
“——贝雷丝!”
卡利德抓住了她的手。他平常本不愿意和他人有肢体接触,可一来这不是平常,二来她也不是他人。
他声音里饱含热切地请求道:“你愿意明天去看我的训练吗?”
贝雷丝因他的举动僵了一瞬,但听了他的请求,很快又弯起一个笑容,果断答应:“好。我想去看看,不会妨碍你的。”
卡利德也笑了,这是他一天之中,感到最轻松的时刻:“不,你不会妨碍我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这样就好。”
十六
贝雷丝躺在床上,看着卡利德一个个依次解下束着床帐的细绳。刚刚和缇雅纳谈过话后,他还是愁云不展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和她谈过后,他心情忽然变好了不少。她问过后,他也只是含糊地说是解决了心中困扰许久的疑惑,所以心情好。
虽然她不想打搅他难得的好心情,更不想破坏他的笑容。但她也知道,有意为了他好而隐瞒只会适得其反。她犹豫再三,还是对他说了今天下午她知晓的情报,还有回去的期限。
解下最后一束床帐前,卡利德燃起了香炉。他听着她说,连点燃了香炉的动作都缓慢了下来。直至她说完,炉子里才飘起了安神的清香。烟雾摇摇晃晃飘在空气中,隔开了卡利德的双眼。烟雾掩映之下,他一只手扶着香炉的边沿,不知在思考什么。
“我知道了。”许久,卡利德才说话。他从烟雾后走出来,深绿色的眼睛一如往常。
他提炼着信息:“也就是说,你在七天后会回去。而在这之间,不能使用倒转时间,否则我和你都会遭遇不测。”
贝雷丝点点头,她留恋地看着他。库罗德还在未来等着她,她当然希望回去。但她也无法轻易撇下这边的卡利德……七天,不知究竟是给予她多看看他的好心的礼物,还是故意让她与他相处久后心软得无法割舍的恶作剧。
卡利德没流露出任何情绪,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冷静:“所以说,你这七天内不要倒转时间,就不会影响我的比赛,你也可以安全回去。是吧……对了,你一般怎么倒转时间的?”
贝雷丝想了想,答道:“在脑海里思考想回溯的景象,自然而然就做到了。”
“自然而然……有什么标志性的动作吗?”
“没有。”
卡利德有些为难,而后提议道:“那,你在这里打算倒转时间的时候,能不能有一个动作提醒我……比如说,抬起手之类的?”
贝雷丝按照自己的理解,抬起了右手,手臂水平伸直,手掌张开:“这样?”
“对对!那就定是这个动作吧。”卡利德满意地点点头,“你要倒转时间,务必做出这个动作。”
“为什么?”贝雷丝不解地问。
“为了让我马上阻止你。”
卡利德解开最后一束床幔,将脸藏在了厚重的帷幔之下。但他低沉的声线还是能清晰传到她的耳边。不过转瞬之间,又恢复了原来的清亮:
“估计用不到就是了。那么,晚安。”
“……晚安。”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房门阻隔,销声匿迹。贝雷丝望着深绿色的床幔,问苏谛斯:“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他?”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苏谛斯大概是睡着了。况且木已成舟,再后悔也没有用处。
贝雷丝最后叹了口气,不再纠结,投入了睡梦的怀抱。
Notes:
-两本书的情节是我编造的。一本neta《罗朱》一本就是真凭空捏造为了更好写接下来的情节的()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我想neta《奥赛罗》一下来着,毕竟某种意义上是与歧视、信任与怀疑有关的故事,但最终想不出来怎么处理,还是算了。
-写的时候我犹豫了,写这么腻歪真的可以吗,严格来讲这篇定位不是恋爱喜剧,当然恋爱喜剧的恋爱我也写不好就是了()但想了想一来,气氛都到这里了;二来后面就要转到别的主题没空专门探讨这方面的事了所以这时候不写更待何时()
其实我本人一大愿望就是写校园pa库贝……学生老师也好学弟学姐也好总之我好想看相对轻松的校园和相对轻松的现pa……我新年的时候试写过,当时说写的新年贺文其实不是这个,是一篇现pa的校园(?)文,但写到一半我仔细看了看既不现也不pa设定完全没有新意感觉就是把原作设定僵硬平移过去了,于是自己都看不下去不写了……哎但我还是喜欢恋爱喜剧啊!-库爸应该经常和库讲故事吧,毕竟库和妲支援A中库给妲讲的故事就是库爸给库讲的故事……可能在库尚且不识字的时候库爸就给他讲各种有趣的故事,这些故事说不定就是库丰富想象力和求知欲的引子……
-库认为母亲是她爱上敌国的男人并离开芙朵拉, 是个破天荒又有骨气的女人,库其实也很喜欢很欣赏母亲的做法吧。不知道母亲被针对的时候,库有没有稍微恨过让母亲甘愿离开家的父亲没能保护好她呢……或许会吧。
-如果库贝结婚后帕迈拉人会不会将两代帕王的故事写成书出版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外来媳妇本地郎》()
-哎写到这里,终于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写完了……但还有两个部分()我当初想得可好了,序章+七章+尾声,一共九章那我一章写一万字九万字就能写完这个故事了吧!结果……居然一个开头就写了这么长……不过后面应该不会拖这么长了吧(大概)总之希望我能写完不要中途坑了……
Chapter Text
一
“举起手臂。”缇雅纳命令道。
贝雷丝依言照做,紧接着,柔韧的软尺便环上她的身体,丈量起了尺寸。她第一次被别人如此测量,仔细得让她不大适应。拿着软尺的缇雅纳发现了她别扭地闭上了双眼,提醒她:“放轻松,我又不是要勒死你。”
贝雷丝犹豫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而这时,本来量着尺寸的缇雅纳忽然将目光从尺上移开,对上了她的双眼,说:“这么不习惯,看来你不是贵族出身啊。”
贝雷丝诚实地回答:“是。露迷尔村是一个小村落,没有贵族,我只是个平民。”
“也对,贵族的宅邸肯定不会建在一个村子里就是了。”缇雅纳笑了笑,“但我听说,那里有个佣兵团,是吗?”
贝雷丝霎时瞪大了双眼,她竭力想让面无表情不露出任何破绽,但手心中泛出的一层冷汗早已出卖了她的内心。缇雅纳直起身,深绿色的眼睛望着她,收起软尺对她微笑,嘴角温和的弧度不亚于索命的镰刀。她又问了一遍:“是这样吗?”
“……是。”贝雷丝低下头,攥紧了手掌,“我是佣兵团中的一员。”
现在的情况下,贝雷丝判断,比起说出容易看穿的拙劣谎言,还不如主动诚实地交代真相。而可信的话到此为止,深挖下去,实话也会变得不可信。她只得祈祷缇雅纳不会深入调查佣兵团,希望她不要打听到佣兵团最近既没有人去帕迈拉,也没有人失踪的情况,否则之前卡利德苦心编织出的谎言会不攻自破,而她也还没准备好告诉除卡利德之外的人自己拥有倒转时间的能力。
缇雅纳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别那么紧张,我不会调查的。”
“为什么?”
贝雷丝反而疑惑,她表现得那么可疑,缇雅纳竟然如此轻易放过她了吗?
“因为卡利德信任你,想让你留下来。”缇雅纳收起软尺,“我不会干涉他的决定。”
贝雷丝暂且松了一口气——她听库罗德说过他父母的教育方式,不同于杰拉尔特时刻守在她身旁,他的父母对他近乎是放养。尽管宽松的教育方式让她免受考察,她还是忍不住问:“万一我真是可疑人士,想伤害他该怎么办?”
“这是他该考虑的事情。”缇雅纳低头专心记录数据,“既然判断错误,就要为自己的过错承担后果。”
贝雷丝不甚理解地皱了皱眉,她不想指导别人如何教育孩子,但不忍心看到卡利德受到本能避免的伤害。她追问:“不提醒他吗?如果及时提醒,不就……”
缇雅纳抬头看了她一眼,仅仅一个眼神就让贝雷丝噤了声。不过,她脸上的表情不含威胁的意味,也没有警告的温度。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种贝雷丝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许久,她才开口问道:“你知道雷斯塔的圣兽是什么吗?”
“……金鹿。”
贝雷丝毫不犹豫地回答。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她大多是记了又忘,可她唯独不会忘记雷斯塔的圣兽传闻。竖着美丽长角的圣鹿,总能让她联想到自己的金鹿学级,和有着金黄色披风领头的金鹿级长。
缇雅纳点点头,她放下了记录的纸和笔,走到了一旁挂好的一排布料前。贝雷丝跟上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花纹繁复华丽的布料。缇雅纳从众多布匹中精准牵出其中一角,细细摩挲,手指之下,金线缀成的鹿角花纹泛着阳光的虹彩。
缇雅纳缓慢地接着说下去:“你见过刚出生的小鹿吗?刚被母亲生下来的幼鹿,双腿细得像青草,一阵风过去就能将它们折断。但它必须靠着这一双纤细无力的双腿,学会自己独自站起来,学会独自行走,学会独自逃离危机……在这个过程中,父母是帮不上忙的。”
贝雷丝从缇雅纳手中接过布料,也学着她那样,轻柔地抚摸着密密匝匝的线绣成的凸起的鹿角。犹豫了一瞬,她又最终放下,直直看向缇雅纳,说道:“他不是鹿。”
“……我知道。”缇雅纳笑笑,“现在的他不是鹿,也不能是鹿。”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鹿是群居动物,群居自然要先被族群接纳,之后才能共同觅食,共同生活。”
缇雅纳的视线转向窗外,投向远处与天相接的茵茵绿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在帕迈拉,兔子,羊,骆驼,狼,狮子……几乎所有动物都是群居动物。
但,有一个例外——那种动物是独居动物,从出生那时起就要离开父母,自己独立面对一切。所以它有了最坚硬的鳞甲,最宽阔的双翼,能自由自在翱翔于天空,去到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贝雷丝转瞬间就捕捉到了谜底。
作为母亲,缇雅纳对卡利德的期许不是希望他被迫融入环境,而是要成为一只强大到足够改写规则的——
答案滑到了贝雷丝的唇边时,突然,明净宽敞的窗外,一阵刺耳的呼啸风声扑面而来,而在下一个眨眼的空隙,一只身披美丽白鳞的飞龙已然出现在窗前。窗边四框顿时像是画框,装裱着的是一张风光无两骁勇善战的国王画像。而国王的绿色眼睛,比白龙的眼睛还要锐利闪耀。
贝雷丝被眼前景象震撼,但也不忘揭开缇雅纳意有所指的谜底:
“——飞龙。”贝雷丝抿了抿唇,仿佛还觉得不够似的,又重复了一遍,“他应该是一条飞龙。”
缇雅纳用笑容肯定了她的答案。她轻轻拍了拍贝雷丝的肩膀,简单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不要辜负他的信任。”
说罢,不等贝雷丝回答,她就自顾自走到了窗前,然后——拉上了窗帘,遮住了卡利德潇洒帅气的身影。
贝雷丝因她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愣,而窗外的卡利德更是迷惑不解,他用力敲着窗,不满地喊道:“妈,为什么——”
“我告诉你要等在外面了吧?”缇雅纳提高嗓音,忽略了被关在窗外的儿子,若无其事地开始挑选布料,“现在就那么没有耐心,结婚后该成什么样子?”
“呃……”
隔着厚重的深色窗帘,贝雷丝都能听见卡利德从喉咙挤出来的苦恼声音。他似乎相当烦恼这桩“婚事”,想必缇雅纳也看了出来,所以总提起这个话题戏弄他。而让贝雷丝意想不到的是,向来灵巧从容的他却显得分外笨拙,明知对方不怀好意,也只能默默忍受着调侃,无从还击。
不过,贝雷丝也不愿任凭他待在窗外烦恼头疼,草原的风强劲的势头本就强劲,即便身为草原人的他待久了恐怕也免不了感冒。于是,她毫不犹豫走向窗边,拉开窗帘。
——原本的沉闷与黑暗霎时被明媚的日光取代,突然的明亮让贝雷丝不适应地微微眯起了眼,模糊的视野中,卡利德的身影却依然清晰可见。看见她,他的脸色如同久雨阴沉的天空放晴了一般,眼睛里是直率的笑意与欣喜。他隔着玻璃伸手点了点窗户的一角,贝雷丝便心领神会,为他打开了窗。
窗开后,先闯入房间里的是满载夏日气息的穿堂风,裹着青草和大地的香气,扬起了轻纱的窗帘,扬起了她的头发和衣摆。在她想伸手捋好因不听话的风吹得遮住了双眼的头发时,飞龙的振翅声、鞋跟与墙壁碰撞的响声同步传来,紧接着,一只手先一步为她将额前碍事的碎发梳到了后面,她终于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象——卡利德以窗棂为踏板,利落地翻进了屋内。窗外的白龙飞得无影无踪,而窗户内的他安然站在了她眼前。
风还在吹着,飞舞的窗帘隔绝了四周,划出一片小小的隐匿的空间。卡利德瞥了眼还在挑选布料、不闻不问的缇雅纳后,顷刻间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靠近,贝雷丝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卡利德抓住了手腕。他凑近了她身前,低声问:“她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要识破谎言的迹象?”
他的呼吸打在她的颈边动脉上,贝雷丝强迫自己忍住痒意,另一只手覆住了他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轻声回答:“没有,她没有那个打算。”
卡利德僵了一下,但很快放开了她的手,退回到了安全距离,转身关窗。鼓起的窗帘重又垂下,安安稳稳搭在两侧,而此时缇雅纳的声音却冷不防闯了进来: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我能加入吗?”
“我们没说什么。”卡利德略显生硬带过了这个话题,“妈,你快给我量尺寸吧,纳戴尔还等着我们呢。 ”
纳戴尔?贝雷丝思索着,她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缇雅纳没留给思索的时间,她向她招了招手:“我向他打过招呼了,你先等着——贝雷丝,过来,你看看喜欢哪匹布料,选完我托人做几套衣服给你。”
为了不让缇雅纳起疑,贝雷丝连忙回神应答,走到缇雅纳身边选起布料来,徒留等待的卡利德乖乖站在了原地。他没有看向二人,只是自顾自地手撑着窗沿,看着外面的天空。
而在贝雷丝眼前,布匹整齐有序地列成一排排,像水一样光泽而顺滑地流淌下来。每个都绣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和漂亮繁复纹样,属实是让人挑花了眼。贝雷丝正仔细挑选时,缇雅纳却凑近了她,低声问道:“你们刚才谈了什么?”
贝雷丝搭在布料上的手顿了一下,而后神色如常地说道:“订婚的夫妻总要有些独属于二人之间的秘密。”
缇雅纳怔了一下,复而毫不吝啬地大笑起来,她夸赞道:“你比他坦荡。”
笑声吸引了卡利德的目光,贝雷丝瞥了一眼朝着这个方向看去的他,为他辩护:“他只是……不太习惯。”
贝雷丝清楚,对于他来说,自己不过是勉强能称得上朋友的人,或许心中多多少少还对她有所防备。但他对于她来说,可远远不止朋友这么简单的一词能概括得了。她的友人、她的伙伴、她喜欢的人……还有她的兄弟,可这些饱含真心与满载情感的称呼此刻都离现在的他太远,他还需要时间慢慢循着既定的轨迹,才能和未来的她相遇。如果现在就将这些感情盲目加诸卡利德的身上,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也会给他带来不该有的负担。
贝雷丝抱着选好的布料,像是抛出了烦恼一样,利落地交给了缇雅纳。缇雅纳没说什么,接过后看了一眼便放在了一旁,她再度拿起软尺,叫卡利德:“现在过来吧,我给你量。”
卡利德应声靠近,站在了二人面前,在缇雅纳微微弯腰替他量尺寸时,他正巧和贝雷丝对上了目光。他当然无从得知贝雷丝压抑的情感,望着她的绿眼睛只是眨了眨,忽而嘴角弯起一个雀跃的微笑,同她讲道:“贝雷丝,你注意到今天的天空了吗?我刚刚看了看——高远澄净,连云很少,看来今天会是个晴天。”
“是吗?”贝雷丝虽不知晴天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又为什么让他的语气如此明朗,但他难得欣喜,她便也被他的快乐传染,说道:“是个好天气,太好了。”
“是啊。”卡利德眯起眼,心情就像天气一样明媚。看着他的笑容,贝雷丝心中的阴霾也似乎随之一扫而空,阴沉的心绪逐渐被柔和明朗的阳光取代。她注视着由缇雅纳量着尺寸的他,眼神是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柔。不论怀抱什么样的情感,只要他能像这样无忧无虑待她身边,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这样就好。
在他们说话的工夫中,卡利德就已经量到了最后一项。缇雅纳竖起软尺,一端踩在脚下,另一端与他的头顶齐平,还不忘压住他蓬乱的卷发。她看了看刻度,记下了他的新身高和尺寸。收起软尺时不忘拍了拍他的肩:“几个月没见又长大了,长得真快啊。”
“那是当然,我可是处在潜力无限的成长期呢。”卡利德略带骄傲地说,“说不定哪天我能比老爹还要高大。”
缇雅纳没打消他的积极性:“那你可要努力了啊。”
“我明明一直都在努力哦?”
缇雅纳笑着摸了把他的头,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道:“说起来,礼服的披风颜色还没定下来吧,想要什么颜色?”
“披风啊……”卡利德说到这个话题,莫名低下了声音,“老爹又推荐了深绿色,是吧?”
“你真了解他。”缇雅纳默认道,“要听他的话吗?”
卡利德低头思索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了头,深绿色的眼睛盯着贝雷丝。贝雷丝不明所以,回望向他,二人四目相对了好一阵,他才开口问:“贝雷丝,你觉得呢?”
“金色。”
无须任何迟疑与犹豫,答案自然而然从她的唇舌上滑出来。脑海中金鹿级长的单肩披风被风吹起,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下冲她微笑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记忆中的金色的披风,被风吹得鼓了起来,满满当当地摇曳着,和着阳光的颜色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深绿色没什么不好,很衬他的双眼。但是,她还是认为金色最配他。
她朝着眼前的卡利德微笑,再度重复了一遍:“我觉得金色很适合你。”
卡利德也对她笑:“好,那我就要金色。”
二
量过尺寸后,贝雷丝便跟着卡利德来到了训练场。卡利德的训练场与士官学校的不同,不是柱子与门墙封闭出的一块单独区域,而是某片距离王城不远的草场。由于是露天,一切从简,草场中心只有几块零散的靶子,看得出是刚刚竖起来的。但仅仅这些就足够撑起龙弓赛的训练,广阔的土地与高远的天空才是这片训练场地的真正价值。
劈面而来晨风让贝雷丝裹紧了头巾,又下意识护住了他今早分出她的一缕头发为她扎成的辫子,帕迈拉的风还是那么迅猛,即便在这里生活了勉强算是两天,她还不太能适应它的无情。
向前头走着的卡利德倒是没受影响,泰然自若地在前方领路。他的步伐略显焦急,匆忙走向草场的靶子附近,像是要急着确认什么似的。直至他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牵着骏马的人影,卡利德才放慢了脚步,遥遥向那人招手问候:“师父,你真准时啊!”
“那还用说,小鬼!”
声音听上去豪放粗犷又中气十足,竟是贝雷丝熟悉的声音。没待她偏头在记忆中努力搜寻一番时,那道人影随着他们逐渐接近变得愈发清晰,走近一看,肌肉虬结的健壮身躯,黄褐色的双眼与浓密的毛发,这赫然就是——
“纳尔戴尔?!”
贝雷丝太过震惊,眼熟的外貌唤起了她不久以前的记忆,在里刚宅邸里,他就是库罗德介绍的总管。她确实怀疑过,为何总管能和中途才进入里刚家的库罗德如此亲密,也疑惑过为什么库罗德要特意拉住她将他介绍给自己……虽然她隐约察觉到了总管身份不对劲,但真正知道他是帕迈拉人,还是卡利德的师父时,也不免瞠目结舌。
然而,被她叫到名字的纳尔戴尔却一脸迷茫,他挠着头,配合着她切换成了一口流利的芙朵拉语:“啊,小鬼原来介绍过了吗……纳尔戴尔?难道是芙朵拉那边特殊的口音吗?”
而卡利德定在了原地,他看了看贝雷丝,又看了看纳戴尔,不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我明白了……不,该怎么说呢……”
他想了想,先指向纳戴尔,对贝雷丝道:“贝雷丝,你知道现在我对你没有伪装和隐瞒的必要。我说的都是真实的情况,这是我的师父,纳戴尔,同时他也是帕迈拉最有名的将领,人称‘百战无败’的将军。”
接着他将贝雷丝介绍给纳戴尔:“师父,她是贝雷丝。你应该从我母亲那里听说过了。我曾和她提到过你,可能当时说得太匆忙,她听错了你的名字。”
纳戴尔倒是不在意这些细节,落落大方地同她握手:“哎呀,幸会。美丽的公主。麻烦你照顾这个小鬼了。”
贝雷丝同他握手,果然纳戴尔就是纳尔戴尔,说的话都差不多。她配合着回应:“很高兴见到你。纳戴尔……这样发音是吧?卡利德没给我添麻烦,反而我是被照顾的一方才是。”
卡利德难得听到纳戴尔夸张的用词,不禁促狭地向贝雷丝调侃道:“你可小心哦,他叫你公主,说不定是在哄骗你呢。”
纳戴尔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没想到你占有欲那么强,还没结婚,就不让别人赞扬自己未婚妻的美貌了?”
果然,卡利德明显不擅长应对这种话题,他不甘心地张了又张嘴,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转而跑去了一旁调整箭袋和他的弓。看见他受挫的背影,纳戴尔笑了笑,感慨:“昨天突然听到订婚的消息可真是吓了我一跳,本来以为他订婚后能成熟不少,结果这样看来还是一个小鬼啊……贝雷丝小姐,你不介意吗?”
贝雷丝僵硬了一下,她摇摇头便逃到了卡利德身旁,陌生人尚且可以欺骗,可在熟悉卡利德的人面前说多错多。卡利德见她过来,抢先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纳戴尔的?”
贝雷丝一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稔熟地调整弓弦和箭羽,一边如实回答:“是未来的你介绍给我认识的。”
“未来的我……”卡利德语气夹杂了些许叹息,“还用的是假名吗……”
“用真名不太方便。”贝雷丝倒是没太在意,如果是她,恐怕在库罗德的立场上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过,他‘百战无败’的名号,我没听过你提起。”
“他肯定不会提起的。‘百战无败’这个花哨的名号太有辨识度了,不仅在帕迈拉人尽皆知,在芙朵拉想必也相当出名吧?”
贝雷丝微微偏头:“可我没有听过。但说起花哨,芙朵拉的起名方式也差不多。”
说到相同点,卡利德来了兴趣。他收起调整好的弓箭,兴致勃勃地问道:“芙朵拉的起名方式也这么特别吗?”
“还要更特别点吧。”贝雷丝客观评价道,“我曾被人叫过是‘灰色恶魔’。”
“灰色恶魔?”
卡利德听闻,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又打量她了一遍后,疑惑地问道,“可你一点也不灰啊?”
贝雷丝顿了一下,没想到他的问题不是为什么叫她恶魔,而是从灰色的角度切入。若是前一个问题还相对好答点,但后一个问题,回答起来就会牵扯到她的身份之谜与苏谛斯的事情。看来无论是多少岁,库罗德强大的直觉和一针见血的本领一点都不能轻慢。她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模糊地一带而过:“以前,我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是深色。”
卡利德明显看出了不对,绿色的眼睛眯起来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放过了她。他只继续追问了无关紧要的细节:“具体是什么颜色?”
“是深蓝色的,加上我穿的那件灰色外套,所以常被人说像是灰色的影子一样。”
贝雷丝回想着,佣兵团的伙伴用调侃和羡慕的语气称呼她的别名,剑下亡魂用恐惧和愤恨的声音留下最后的遗言,灰色恶魔不知何时起就如同杰拉尔特的“坏刃”一样广为流传,知晓这个名号的人念出来之前都要敬畏地斟酌一二。但贝雷丝不太喜欢这个称号,比起叫做灰色恶魔,她还是更喜欢朴素一些,被称作老师就刚好。
“深蓝色……”
卡利德看着她,大概是想象着她暗色头发眼睛的模样。贝雷丝还记得昨天他说过喜欢她现在的颜色,本以为会被评价“现在这样更好”,结果她却听到他说:
“明明该是和夜空一样的颜色,怎么会被误认成灰色啊?”卡利德对她投以同情的眼神,“又是灰色又是恶魔的,看来芙朵拉的起名水平和帕迈拉不相上下,真是辛苦你了。”
听到夜空的比喻,贝雷丝怔了怔。过去佣兵时期,和她的发色眸色相连的总是一些令人畏惧的东西,比如死神的影子,又比如暗色的鬼魅,但从未被如此浪漫地比喻过,也从没人敢用夜空来形容当时的她。她的深蓝色是夜空的颜色,想必知晓她名号的人听了都会心惊胆战上一阵。但是,或许正是由于卡利德一无所知,才能说出这个纯净又童真的比喻。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被叫作恶魔吗?”
贝雷丝压抑着声音的颤抖,说出这句话。现在的卡利德分明没必要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可她不知为何,就是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我知道。”卡利德平静如常,“你说你是佣兵的那天晚上,我稍微调查了一下,大致想象得出你被称为恶魔的理由。”
“……知道后,你还觉得那时候的我像‘夜空’吗?”
“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卡利德反问道。他像是在阐述着真理,理所当然一般地说:“深蓝色对我来说就是夜空的颜色,你这个人,也总是让我想到星星或者天空,这和你被称为‘恶魔’没有关联。”
越了解卡利德,她就越清楚,他不愧是小时候的库罗德,不在乎他人的名号、地位抑或血统,只是直率地用纯粹的眼神注视着这个人本身。而他的话,也抚平了她心中近来时而涌起的不安与恐惧,让她再度找回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贝雷丝调整好了心情,向他绽出笑容:“很美的形容,谢谢你。”
“不客气。”卡利德也冲她笑,笑容里带着些许顽皮,“话说回来,芙朵拉的起名方式真是比帕迈拉还要浮夸,女神也好,恶魔也好……莫非还有人会被称作鬼神之类的吗?这么一想,被这么称呼的人真是可怜啊。”
贝雷丝犹豫地看了一眼在身旁悠闲说着风凉话的卡利德,他一定想不到,十年后的他会被冠以“桌上鬼神”的称号。但为了他成长过程中的心理健康,她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出真相。
这时,风送来了纳戴尔中气十足的呼唤声,不远处,他向二人招着手。卡利德同她对视一眼,很快就朝着纳戴尔的方向走去,准备开始训练。然而,本只会在她独自一人开口的苏谛斯却唐突向她搭话:
“汝怎么突然在意起过去的事了?”
冷不防的问话让贝雷丝短暂顿住脚步。她知道苏谛斯说的是自己介怀佣兵时期的所作所为,但一向能感受自己的思绪与情感的苏谛斯没有察觉她真正的想法,也许是力量尚未恢复,也许是其他原因。知道了她不知晓,贝雷丝反而觉得走运。
“没什么。”她平息下内心的情绪,冷静地回答道。
苏谛斯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平和的声音才再度传来:“汝在吾面前没必要伪装,也没必要逞强。”
贝雷丝陷入沉默。直至身边并排走的卡利德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呼唤她的名字她才回神。
“没什么。”
她最终这么说道,对卡利德,也是对苏谛斯。
三
五年的时间,之于贝雷丝来说确实是弹指一瞬,但指导五年前的库罗德好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虽然身为盟主的库罗德同样虚心遵从她的指导,但盟主终归是盟主,他的身份和责任不允许他投入过多的时间和精力钻研某项技能。况且无论是弓术、剑术抑或飞行,他的技术达到了连贝雷丝都无可指摘的程度。所以对五年后的他,在单独指导时,她只会给出一些建议,提醒他注意,库罗德记下调整完毕后,他又会立即为了公事奔走,匆匆离去。
这样匆忙的他不同于五年前——那时的库罗德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学起习来却是格外认真。十八岁的他除了搜集情报外,也会抽出时间反复打磨一个动作,一个技巧。虽然他不常去训练场,但她也知道他的努力和执着。她单独指导他的时间会比别人更长一些,是相信他的学习速度足以指导中练会而不必多余训练,也是为了给他随心所欲调查的时间。
贝雷丝还记得,在她指导时,库罗德绿色的眼睛闪烁着专注的光,聚精会神地追随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笑容假面都忘记了戴好,放弃伪装的那张脸上显出了罕见的冷峻。但这种表情转瞬即逝,每当她呼唤他的名字,他又会切换回平常无害的模样,堆起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偶尔流露出的猎人追猎的气质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白日幻象。而现在想来,大概是以狩猎为生的游牧生活刻印在他骨子里的习惯。
贝雷丝眺望无边无际的草场,遥望远方卡利德骑马的模样,他前倾身子,一手握住帕迈拉特有的后弯复合弓,一手握紧缰绳。马蹄所过之处草叶摇晃,伏低下去,为他让出前行道路。在前方路线上,竖着三个朝向不同的草靶,听纳戴尔解说,他要依次直射,侧方射击,最后再回身射中才可完成帕迈拉引以为傲的标志回马箭。
仅仅是远远注视着卡利德,贝雷丝就会想起教导库罗德的那个时候,那时他们有大把时间待在一起,她陪在他身边,看着他拉弓,指导他出剑,观察他飞行,监督他练习弱项……殊不知五年后,一起相处的时光已然变成一种奢侈。现在,贝雷丝的视线追随起卡利德练习的身影,感到怀念,又体会到了些许孤单。
卡利德自然浑然不知她的复杂心情,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灼热的视线。他屏息凝神地策马奔驰在训练路线上,眼见靶子离他越来越近,就在马蹄刚刚踏入估测好的位置时——他抓住时机,盯住靶子,开弓搭箭,一箭向前,一箭向侧方——随着清脆的弦鸣和闷响,两支箭直直穿入了靶心,倘若分心几秒,都无法看到他箭的轨迹。
卡利德扫了一眼环数,没有流露出欣喜,仿佛射中靶心是理所应当的事一般,他没有停顿,抓起缰绳接着指挥马转弯。最后一个靶子也在他的侧方,不过,他这次要用不同的射箭方法。
卡利德骑马越过了靶子,故意让马跑出了一段距离。马安然大步驰骋,眼见要将靶子甩在后面——而马背上的他此时却猛然转身,保持马行进中的状态的同时,迅速执弓、搭箭、撒放。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犹豫和拖泥带水——而直中靶心上的那支箭也回应了他利落的动作。
“这就是标准的帕迈拉的回马射……”贝雷丝望着卡利德,喃喃自语。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帕迈拉标准的回马射动作,回马射是帕迈拉专有的战法,这种战法自然被芙朵拉的弓骑士也学了去,但无论如何都学不到要领。帕迈拉草原培育出的马匹没芙朵拉的高大,但强健有力,速度又快耐力又好,自小训练出的战马更是兼备了速度和稳健;除此之外,帕迈拉的弓箭由动物筋骨以及复杂工艺制成,射出的箭既迅速又稳定;还有帕迈拉从小就学会狩猎技巧的士兵,听说在战场上他们突然出现发动突击,又突然消失,而后又不知在何时何处再度出现,如同战场上的鬼魅幽灵,紧紧盯着他们的猎物不放。三项条件缺一不可,也是帕迈拉回马射无可复制的原因。五年后的库罗德当然也会回身射击的特殊技巧,只不过他骑的是龙,和正宗的回马射有些出入。
卡利德没有立即回来,反而开始了新的一圈,大抵是要把箭袋里的箭全都射空才算是一组训练结束。而此时纳戴尔的声音突然从身侧传来:“哦?没想到你知道回马射,难道你也是同盟出身?”
贝雷丝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卡利德的背影上移开,回答道:“不是,是我认识的人曾经演示过这种射术,所以我有些了解。但是……”
她略一停顿,低头思索,将记忆中库罗德的身影同卡利德相比较,又调动起自己的经验与理论,接着视线重回到那个骑马射箭的少年身上,说道:“除去动作细节,他现在主要的问题是重心,重心不对影响了他骑马的速度,连带着他开弓也显得很吃力。”
她遥望着马背上的卡利德,果真和她推测得分毫不差,因为重心不稳,第二圈的训练下来就已显露出了疲态,他额前的汗珠闪着的光芒连远处都能轻易看见,偶尔握箭开弓的手会微微颤抖,显而易见是没有顾及技巧的从容,全凭蛮力和耐力硬生生撑下来了一组训练。虽说是以一轮次的比赛为目标,但考虑到安全与速度,以及他的状态,还是趁早指出这个问题叫他改正为好。
这么想着,贝雷丝自然地下意识呼喊卡利德的名字,见他回头,便习惯性地招手让他来身边,手刚伸到一半,旁边纳戴尔感慨的语气词却让她蓦然僵硬——此刻卡利德的老师是纳戴尔,不是她。于是,她的手硬生生又收了回去。
然而卡利德的反应远比她想象得快,他在她伸出手那一刻就策马向她的方向奔来,又在她放下手那一刻表情困惑地停在了原地——不过为时已晚,他早已同她仅有四五步的距离。他不知所措地看向尴尬收手的贝雷丝,又同纳戴尔交换了一个视线,之后他才了然情况,放心地下了马站到她眼前,问道:“你觉得我哪里出了问题,贝雷丝?”
贝雷丝顾忌地看了看纳戴尔,担心着开口是否太冒昧,但后者给了她一个豪爽的笑容,应和着卡利德的话道:“我早就想把小鬼叫过来了,正好你开了口——说不定我们想的是一样的问题。”
贝雷丝见状也不再拖拖拉拉,为表感谢简单向纳戴尔点点头后,接着说出了刚才分析的最主要的问题。但重心只能自己体悟,身为老师她也给不了太多的指导。不过她最清楚卡利德的思维方式和悟性,便给了他一些适合的方法和建议。卡利德耐心聆听着她的指导,时而皱起眉,时而回应般地点头,等到她话音落下,他点点头答道:“谢谢你,我想按照你教的方法试一试,可以拜托你再看看我的动作吗?”
贝雷丝欣然应允。卡利德同个别指导的库罗德如出一辙的动作再度勾起了她的怀念之情,于是又忍不住以老师的语气叮嘱他要小心,还总结了一些要领。卡利德认真地一一应下,再度上马,回到了原来的训练场地,他打算先把靶子上的箭拔下来放回箭袋里,之后再继续练习。
正当贝雷丝望着他拔箭利落又熟练的动作时,身旁传来的笑声再度打断了她的思绪,而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再度忽视了卡利德的正牌师父纳戴尔,擅自当起了老师。还没等她低头表示歉意,纳戴尔却先一步开口,赞叹:“你的观察力真敏锐啊,那个小鬼的问题可不是通常人短时间内能看出来的。贝雷丝小姐,你莫非是隐藏在芙朵拉的武艺高强的战士,还是说,你和那个小鬼很早就相遇了所以对他了解得很多……哈哈,后面的情况应该不可能吧,我从缇雅纳,就是王后殿下那里听说过了,你们两人是一见钟情,对吗?”
某种意义上,纳戴尔说的两种情况是真实的,甚至后一种情况还要更贴切。但贝雷丝深知不能暴露,便镇定地回答:“我们是一见钟情。你过奖了,我只是……只是一个佣兵而已。”
“只是佣兵吗?”纳戴尔有些惊讶,“你的观察力,还有你刚才的语气,简直像是专业的老师呢。”
听到熟悉的称呼,贝雷丝一惊,复而移开视线草草带过了这个话题。她不清楚,卡利德也好,纳戴尔也好,怎么一个个都轻而易举看穿了她的身份,难道她表现得很像是老师吗?
然而没待她反思完,破空声与射击声再度有规律地响起来,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卡利德拔完了箭,开始了新一轮训练。贝雷丝当然没忘记她答应过卡利德的事情,本打算追随着他的身影紧紧不放,结果身侧纳戴尔幽幽的叹息声打断了她的计划。
贝雷丝分出心,疑惑地问:“怎么了,是卡利德动作还是有问题吗?”
“不。”
纳戴尔复又轻叹一口气,和她一样,视线略带忧愁地追寻着练习中的卡利德。目光所及之处,卡利德又射中了一箭,但箭的结果好像没有射中靶心,而是射中了纳戴尔的眉心,让他眉间皱纹更深刻了几分。
霎时间,二人之间只有草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待这一阵风过去,四周再度恢复静谧之时,纳戴尔才再度开口:“他这个年纪本不该学回马射的。”
贝雷丝的疑问还没说出,答案却已到了她的脑海中。她接过纳戴尔的话:“是因为……他还在成长期吗?”
回想起她方才指出的重心问题,其实并非他不擅寻找或是只愿凭借力量,他是一个重视技巧的人,不可能不清楚重心与发力点的重要性。如果他重心错位,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的成长让原本定好的重心改变,所以现在不得不再度寻找新的重心点。
纳戴尔习惯了她的敏锐,点头答道:“是啊,孩子成长的速度超乎想象,比起每一次都要再次寻找重心,还不如直接等长大稳定后再学习。我通常不会这么早教一个孩子回马射的……但卡利德很特别。”
“特别?”贝雷丝品味着这个词语。“特别”“异类”……诸如此类的词经常被用来形容她自己,当然,也经常被用来形容库罗德。从纳戴尔口中说出的特别不带嘲讽与恶意,而是饱含着骄傲之余,又带着些许拿他没办法的无奈。
“贝雷丝小姐,说出来你可别惊讶,那个小鬼学会回马射的年纪不是十几岁,而是八岁。”
纳戴尔的视线再度投向远方卡利德尝试寻找重心的努力身影,缓缓同她讲起过去的事情。
四
纳戴尔叫卡利德小鬼不是没有原因,不如说,他们第一次见面,对方就是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鬼,准确点说,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他还记得缇雅纳临盆那日,那是个明亮的夏夜,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的踪影,光亮的繁星清晰可见,皎洁的弯月高挂天空。缇雅纳特意要了间有扇大窗户的房间作为产房,那间房间的窗户恰好能看见今夜金黄色的、如同小舟一般的弯月。
这个强大得让纳戴尔都畏惧的芙朵拉女人拒绝了伴侣抱她进去的好意,用自己的双脚稳稳当当走进了房间。在进房间之前,她抬头遥望天边明月,忘我地用视线凝视着它锋利的边沿与微弱的光芒,她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之后转头扬起一抹笑容,以对世人宣告的语气说道:“这个孩子是蒙受祝福诞生的。”
说罢,她潇洒地进入了房间,紧闭的门外徒留摸不着头脑的纳戴尔和若有所思的帕迈拉王。纳戴尔摩挲着下巴,问身边的老朋友:“她说的祝福是……芙朵拉那边的宗教?”
老朋友摇摇头,看了看高挂于天边的宁静的弯月,答道:“不,她说的应该是这轮明月,新月的形状是她家族的……哎,不说这个了。你看,纳戴尔,无论是天上明亮的星空和美丽的月亮,还是地上迅疾的夏风和厚重的大地,都不约而同在这一天齐聚在一起,简直就像是为了庆贺那孩子出生呢。”
纳戴尔难得见他如此浪漫,赞同后便一同和他看向窗外、今夜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丽夜晚,这样的夜晚很适合骑龙兜风。他记得老朋友在这样的好天气向来闲不住,常常约着他或是缇雅纳一同骑龙从高空观赏帕迈拉的壮阔风光。但他此刻安安静静待在这里,脸上稳重又从容的表情一扫而光,紧张与担忧则代替着攀满了他的脸颊。纳戴尔曾陪同他看过别的孩子诞生,可他从未一开始就这么提心吊胆过。纳戴尔猜测,或许是他真心爱着缇雅纳,才难以忍受心爱之人蒙受痛苦的每分每秒。
为了让老朋友能放松些,纳戴尔随意找着话题:“说起来,你觉得这孩子会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在旁坐着的帕迈拉王听闻收回了紧紧盯着房门的视线,他试着回答却发现声线颤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往日的声线才再度恢复了平稳:“儿子和女儿都好……只要能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纳戴尔没想到,他对这个孩子的祝福竟然如此质朴。他记得帕迈拉王给予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们的祝福通常是积极乐观的,要么希望孩子们勇武过人,要么期许孩子们耳聪目明,对自己的孩子,他总是有格外高的期待和要求。但头一次,他只是要求孩子平安长大,长久地活下去——这是他对尚未出生的孩子的唯一祝福,仿佛在出生之前,就否定了这个孩子今后的可能性。
纳戴尔看着一旁还是弓着背,垂头丧气的老友,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那你觉得,这孩子像谁比较好?”
帕迈拉王条件反射地张开嘴,缇雅纳名字的音节刚滑出一半,又被他吞回了口中。他的手紧紧攥着衣角的金线,咬牙切齿地说:“像我,一定要像我……千万不能像一个芙朵拉人。”
宛如祈祷般的后半句话落入了纳戴尔耳边,他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嘴,再度看向窗外——自然的景色总是那么包容美丽,无论是帕迈拉人还是芙朵拉人,都会向他们平等敞开怀抱。但在这片广阔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却会因帕迈拉人和芙朵拉人有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这时才意识到老友忐忑不安的心情源自何处,身体里流淌着帕迈拉和芙朵拉两国的血的孩子,会被当作帕迈拉人还是芙朵拉人?而等待这个即将降生的孩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景呢?
房门隔音,听不见里面一丝一毫的声响。窗外没有虫鸣,也没有野兽的嚎叫,万籁俱静的夏夜,二人无言地在月光下静静守候着未知的新生命的降临。月亮渐渐从东方行到西方,星星的光芒愈发明亮,可房门始终紧紧闭上,里面没传出任何的响动。没有时钟指示时间,象征太阳升起的钟声也尚未鸣响,分明应该没过去多久,但纳戴尔却度秒如年,本来安然垂在身侧的双手搭在了膝盖上,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嵌进柔软的手心带来的疼痛感让他勉强保持着理智和耐心。旁边的帕迈拉王早已焦急得在中途就站起了身子,不敢走太远,只得在走廊狭小的空间内来来回回踱步,活像一只无头苍蝇。他的额头浸了一层冷汗,在月光照耀下散发着奇异的光。纳戴尔和他认识这么久,很少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在部族冲突中即使落于下风也不曾流汗,在被敌人用剑尖抵着喉咙都不曾皱眉。素以勇武和无畏著称,被尊为帕迈拉精神与气势的化身的他,仅仅是因为爱人的孩子出生就慌张成这副模样,说出来恐怕连街头的信息贩子都会嘲笑他说谎。
纳戴尔强迫自己分心想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然稍不留神,他也可能被紧闭的门扉传出的不安与紧张压垮。他转换心情般地对老友说道:“等那孩子长到了能学武艺的年龄,我给他当师父吧。”
——“此话当真?”听闻他的话,帕迈拉王停下了原地打转的脚步,略带讶异地瞧着他,“你不是说再也不想带孩子了吗?我的其他孩子你可一个都没教过。”
纳戴尔本是半开玩笑,但见对方情绪一下子稳定了不少,还颇为认真,他便干脆狠下心,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当然是真的!看在你和缇雅纳的面子上,我教他也不是不可以……”
帕迈拉王脸色瞬间亮了,他快步走到纳戴尔面前坐下,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一言为定!有了你这个‘百战无败’的将军做师父,我就放心了。”
纳戴尔干巴巴地笑着,还没等他说什么,仿佛生怕他出言反悔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声嘹亮哭声划破空气,紧接着陪同医师的祝福声音和缇雅纳虚弱却带喜悦的呼唤马上传到二人的耳边。帕迈拉王如同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得晕头转向,愣了一瞬,而后才反应过来,小跑地冲进房间里。纳戴尔也愣了,他没想到时机这么巧,但往日如同噪音一般的婴儿哭声现在听来却是那么动听,他也立马回过了神,后脚跟着老友进了房间。
房间内,新月的光辉笼罩着缇雅纳,她躺在床上,面上还留着倦容。但能看出她精神不错,欣喜化作了脸上的笑容,温柔地轻轻拍着那孩子的背。陪同的医师向父亲道贺:“恭喜陛下,缇雅纳身体无大碍,平安诞下了个健康的男孩。”
“……好、好……”帕迈拉王嘴唇颤抖,语无伦次地回应着。他激动地吸了吸鼻子,随手抹去眼眶里将要淌下的泪水,上前一把搂住缇雅纳,吻着她的额头向她结结巴巴道谢:“谢谢你……谢谢你平安无事,谢谢你辛苦带我们的孩子来到世上。”
缇雅纳难得只用温柔的笑容作回应,她把怀里哄好的还裹着襁褓的婴儿送到他父亲的怀里。他的父亲小心翼翼地、双手颤抖地,近乎郑重地接过了这孩子。他轻柔地抱着刚诞生的儿子,满怀爱意地端详片刻,然后如同心中大石落地一般,惊喜地对缇雅纳说:“这孩子的头发和肤色都像我,真是太好了。”
缇雅纳笑着注视着丈夫对孩子疼爱得不知所措、亲昵地蹭着他脸蛋的温馨场景,半晌才开口:“但他的眼睛和我一样,都是绿色的。”
“是吗?我看看……”
帕迈拉王说着,对着月光,仔细看着婴儿小小的眼睛,虹膜中的绿色在月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辉,像是名贵的祖母绿,和他母亲的眼睛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他并没有沮丧,而是更对这孩子更多了几分喜爱和爱怜。他搂着怀里懵懂无知,只顾好奇地瞧着这个世界的儿子,语气轻柔得像羽毛:“有我遗传给他的发色和肤色,多少能保护他平安长大……除此之外,我希望他能多像你一些。”
“我倒是希望他能更像你一点。”缇雅纳恢复了精神,抱着手臂说道。而后,二人相视而笑。等待喜悦平静下来,她又说道:“不过,他不能完全是我们的复制品,总会拥有自己的外表,既不会像你,也不会像我——对了,名字用我们定好的?”
“嗯,就用定好的吧。”
帕迈拉王将强壮的手臂当做摇篮,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幼小的孩子。孩子很喜欢摇荡的感觉,天真无邪地咯咯笑起来。看着孩子笑了,帕迈拉王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每条笑纹都溢满了幸福与欣喜,他轻声呼唤着早些时候就拟定好了的名字:
“卡利德,这是你的名字哦,卡——利——德,知道了吗?”
被称作卡利德的男孩眨了眨眼,迷茫地看着眼前重复同样的三个音节的父亲。之前一直默默看着二人大秀恩爱的纳戴尔此时忍不住插话:“喂,这么小的孩子可听不懂你的话的哦?”
“谁说的?”帕迈拉王佯装生气,“我儿子一看打小就聪明,不信你看!”
纳戴尔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他从帕迈拉王怀里接过了小小的卡利德,仔细打量着这个婴儿。平心而论,刚出生的婴儿皱皱巴巴的,实在是算不上好看,除去那双如同他母亲的深绿色双眼,其余和普通的帕迈拉婴儿一模一样,没看出老友强调的聪明劲儿在哪里能看出来。不过,这孩子出生的时机倒是挺巧合。他一边逗弄着卡利德,一边对还不能听懂话的他抱怨道:“你这小鬼,出生的时机挑选得太好了,简直就是强迫我不能反悔一样……小心啊你们俩,他说不定会长成一个坏小鬼哦?”
听到他的话,缇雅纳和老友一同笑了起来。缇雅纳摆出了一副无所畏惧的姿态回应道:“那一定要坏得堂堂正正才好,即便做了坏事也不会被发现——这才是我的儿子。”
“不……这还是没必要……”
纳戴尔还没说完,一旁的帕迈拉王继续煽风点火:“是啊,要坏得光明磊落,才是我的好儿子啊!卡利德,你听到了吗?哦,笑了笑了,看来是收到了我们的祝福啊!”
纳戴尔已经没力气纠正坏和光明磊落已经完全是对反义词了。他略带担忧地注视着怀里用无辜纯净的眼神看着有这样一对“心胸宽广”的父母的卡利德,为他的未来衷心祈祷着。
然而,纳戴尔没想到,他的随口调侃一语成谶。卡利德某种意义上,的确长成了一个坏小鬼。
可惜的是,他没能亲眼见证卡利德的成长。那时他被调到了边疆协助处理纠纷和冲突,自从下咽喉建起来后,两国之间的矛盾暂时缓和了些许,偶有些冲突和摩擦,但远称不上战争的程度。虽说如此,每日处理这些摩擦也相当累人。幸好,帕迈拉王每月定时送来的两封私人信件成了他为数不多的盼头之一。大概半个月,帕迈拉王驯服的翅膀丰盈的鹰会带着信如约而来。信里不谈公事,内容里三分之一是问候,剩下的全是在炫耀卡利德。纳戴尔走时卡利德刚长牙,而信里则事无巨细地写了卡利德会叫爸妈、会跑步、会写字的全过程,完全就是一个沉浸在喜悦中的傻爸爸,从信里看,反而是缇雅纳这个第一次当妈妈的比他冷静许多。被挤压成山的事务压得透不过气的纳戴尔每次看到这封信就会放松许多,期待着未来某一天他能抛弃繁杂的事务回到王城,也见见他名义上只凭信中文字了解到的“徒弟”。
过了几年,恰好有人接替这个职位,纳戴尔喜不自胜,本以为能马上回去,却中途又被自己的部族委托了其他的事。虽一时半会回不去王都,但帕迈拉王的信件总会如约而至,信中一开始用温柔慈爱的语气描述卡利德的成长,到了其他孩子能拿起武器的年龄,卡利德却连最轻的枪和斧都举不动,但老友并不在意,只要卡利德能平安长大,这辈子拿不动武器他也不在乎。但后来的语气却慢慢忧伤愧疚起来,说是偶然发现卡利德躲在角落里哭泣,大概是被人欺负了,经过他和缇雅纳的商量,最终还是决定不要插手让他自己解决……随着卡利德长大,他的异质特征便越发明显。外表分明像极了帕迈拉人,可不知为何每个帕迈拉人就要盯着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不放。纳戴尔每每在信中看到老友倾诉无力改变现状的烦恼都不由得叹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能改变帕迈拉的现状,卡利德的遭遇是帕迈拉对于芙朵拉根深蒂固的恶意与轻蔑的缩影,即便拥有帕迈拉王那样以一敌百的力量和勇气,也没办法解决他的困境。
即便如此,纳戴尔还是会忍不住想,连大人都无法解决的这样庞大的问题,却将它丢给一个小孩子解决,这样会不会太不负责任了?他曾在信里这样对帕迈拉王写到这个问题,但对方却回道:“我们并不是希望他能解决,逃跑也好,用其他手段也好,我们只希望他能坚强地活下去……当初我们定的名字卡利德,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纳戴尔起初还疑惑,为什么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像老友的取名风格。不是祝愿强壮,不是祝愿聪慧,而是单单祝福“长寿”,这就是“卡利德”这个名字包含的心愿。比起出人头地、崭露头角,还是活下来最为重要……纳戴尔仔细揣摩着这对父母的心思,叹了口气,自此不再提起这件事情。
之后信件风雨无阻,平稳地定期送到他手中。纳戴尔虽然远离王都多年,但多亏有这些信件,他一点也没错过卡利德的成长过程。在他即将结束手头的事情,将要回王城时,寄来的信件突然语气一变,一改平日的轻松和长篇大论,短短的一行字客观描述着卡利德的近况:“卡利德给欺负他的人下毒了。”
纳戴尔读这封信时,反反复复、从头到尾、翻来覆去读了无数遍,每个字分开他都认识,合起来他却理解不了。“下毒”这个词在他的语言体系中消失了好多年,没想到再次读出这个词语是在老友分享儿子近况的信中——帕迈拉虽不反对智慧,但更加崇尚直白的力量,加之当代的王光明磊落,全国便被这种风气影响,不屑于也不会以下毒之类的歪门邪道取胜,不仅下毒这类事罕见,毒药在帕迈拉也算得上稀罕物品,即使到黑市找都要大费周折,还不一定能找得到。暂且抛开卡利德给别人下毒这件事不论,他究竟从哪里弄来毒药的?
他一头雾水回到了王城,在帕迈拉王为他办接风宴时疑惑才得到了解答。
“那小子是自己做的。”老友一边喝酒,一边表情夸张地讲述卡利德的所作所为,“他能读懂书后三天两头就爱往藏书室里跑,不久之前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了一本教人调制各种药的书,据他说,实践了下就做出了那种程度的强力泻药。”
“他还……挺有天分。”纳戴尔为了老友只得如此安慰道,没想到当初那个襁褓中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婴儿竟长成了这副模样。
“……”帕迈拉王重重地将酒杯砸在桌子上,低下头肩膀颤抖。纳戴尔见状连忙想再多言几句诸如叛逆期而已长大了就好之类的安慰话。结果对方却抬起头,脸上是灿烂且骄傲的笑容。
“可不是么!读了一遍就能做出来,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帕迈拉王兴冲冲地同他分享道,“连我把他拖在马后面跑,他第二次就能撑过全程了,厉害吧纳戴尔!”
……比起卡利德的天赋,纳戴尔倒是更在意次数,把孩子拖在马后跑是帕迈拉王纠正孩子错误的惩罚,听上去严厉,实际上采用的次数少之又少。然而卡利德小小年纪不仅逼迫自己父亲动用了杀手锏,还不止一次……纳戴尔心里对不久之后即将教导的徒弟肃然起敬,同时也徒增了几分烦恼,听老友描述他完全是个爱耍小聪明又调皮捣蛋的坏小鬼,真的能认真学习自己教的东西吗?
不过忧心归忧心,答应好了的事情他不会食言。过几天恰逢卡利德将好七岁,比能射箭和习武的年纪还要大一些,纳戴尔便决计负起师傅的责任。他告诉了帕迈拉王时间地点,托对方转告给卡利德。
到了约好的那天,他怀着复杂的心情拎着弓,拖着沉重的脚步前往约定好的训练地点,打算见见这个印象还停留在婴儿时期的弟子。他故意来早了一些,本是想万一对方真如预想中的不听话,还能借以提前准备,给他一个下马威,用他连练习都不积极之类的话吓吓他。即便刚刚下过一场雨,雨后清新空气混杂着草叶的香气也没能让他心情明媚许多,走在路上,他还在设想卡利德的叛逆该如何纠正。然而真正踏上草地,却惊讶地发现,卡利德竟比他还要来得早一些。
眼前的男孩背着一把将近半个身子大的复合弓,箭袋勉勉强强挂在腰间,在矮小的身形上一副随时会脱落的模样。相比帕迈拉同岁的孩童,他显得弱不禁风许多,像极了单手就能拎起来的小羊崽。纳戴尔不禁有些犹豫,虽说帕迈拉孩子在这个年龄要学习挥动斧头和投出长枪,但眼前的这个孩子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可能拉开弓都勉强。他本想同帕迈拉王商量再过几年,待卡利德长大一些再商议习武的事宜,正思索着如何开口才能既不打消他的自尊,又能将练习的事情放一放,卡利德却先行开口道:
“纳戴尔师父,请您多指教。”
与稚嫩童声不符的是卡利德郑重的语调,他略显生涩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直直看向纳戴尔的眼睛。纳戴尔接触他投来的目光时,心微微一颤——果然,那双绿眼睛中的锐利不亚于他的母亲。见卡利德没他想象得那么滑头与不正经,甚至还有些乖巧,便松了口,答应下了他的礼貌。
“谢谢。”卡利德简单道谢后就开始积极地说明自己的想法,“师父,我想学回马射。”
“等等。”纳戴尔抬手叫停,头疼的感觉再度回来了。他还没说什么,怎么反而对方先提出了这种为难人的要求?
纳戴尔劝他:“先不说回马射的问题,你连骑射都勉强吧……况且,你会射箭吗?既然目标是要骑射,我们从射箭学起吧。”
卡利德垂下了头,默不作声。纳戴尔挠了挠头,实在是搞不懂这个一上来就定这么远大目标的小孩子的心思。回马射是帕迈拉的招牌射法不假,可也不是人人学得会的。射箭是一道坎,骑马是一道坎,骑射又是一道坎,到最后回马射,更是难上加难。如何在颠簸的马上保持平衡,又如何在回身的状态下向后射箭,动作看似简单,其中的门道却不少,每一个动作都需要精湛的技巧和高妙的力道控制。这么小的孩子就口出狂言说自己想学回马射,真不知他是无知还是狂妄。
卡利德不言,纳戴尔便自顾自讲述起来。他拿出自己的弓,开展了一堂基础理论课。他从弓在帕迈拉的起源与重要地位讲起,并同时细细教他弓的结构与种类。为了不让这堂理论课程太过枯燥,他还特意讲述了孩子们最爱听的持弓勇士驯服飞龙的传说。纳戴尔自认绘声绘色讲着,话刚到一半,卡利德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纳戴尔师父。”男孩再度抬头,绿眼睛闪着幽幽的光,“你是在小看我吗?”
纳戴尔一怔。被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不知不觉看轻了这个孩子。他实在是难以想象如此瘦弱的手臂拉弓是什么模样,即使他已经背好了合适的弓,箭袋的系法也很是专业——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一个有些经验的弓手,而非是弱不禁风、需要呵护的孩童。可他的潜意识还是觉得,卡利德比同龄人逊色不少。
“这、这个……你多虑了。”纳戴尔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说来好笑,但他确实是对着一个还不到自己大腿高的孩子紧张了起来。卡利德用那双绿眼睛盯了一会儿,纳戴尔仔细看去,那股敏锐与冰冷真是越看越像他的母亲。
卡利德后知后觉这样不太礼貌,为掩饰自己的尖锐一般,他移开了视线。之后他伸手取下了背着的弓,弯起了一个生疏的笑容,一转方才冰冷的语气:“其实我已经会射箭了,师父你离开太久,可能不知道吧。”
“……哦,是啊。”纳戴尔顺着他给的台阶下,“那你的射箭技术到了什么程度了?”
卡利德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踌躇满志地答道:“虽然每箭都正中靶心有点难度……但你叫我打什么,我都能打中。”
“真的吗?”纳戴尔全然不信,只觉得这小鬼单纯在说大话,于是想出了个主意打定要为难他,杀杀他的心性和傲气。他故意随手指向天空飘浮着的白云:“我让你射天空的云,你也能射中吗?”
本以为卡利德会知难而退,可没料到他不慌不忙,反而冷静思考了几秒,接着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当然,不如说小菜一碟。纳戴尔,睁大你的眼睛看好了哦?”
小小年纪,口气却挺大。纳戴尔并没有把这个口出狂言的小鬼放在心上,他悠闲地抱着手臂,以看笑话的心情漫不经心地等待卡利德将怎么达到完全不可能的目的。被他这副明显轻慢态度对待的卡利德却是气定神闲,动作利落地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握弓,瞄准,闭眼,拉弦——一气呵成的漂亮熟练的动作让纳戴尔吃了一惊。但随着啸声在空气中绽开爆发,这支箭的落点更让他惊讶——它没有向上,而是向下,最终箭镞掠过不远处的草尖,落在了地上。
明明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射中,卡利德倒是没有灰心丧气。他转而走到长箭落下的地方,小心翼翼拾起那支箭。纳戴尔好奇地跟了上去,不解地看着他对着空无一物的箭欣喜的模样。
在开口询问前,卡利德把箭头一转,调整角度,动作轻柔地将箭头举到他眼前。纳戴尔定睛一看,才注意到铁铸的箭头上挂着一滴小水珠,晶莹剔透,将坠未坠的模样。
卡利德指着这滴水珠,解释道:“这就是我射下来的‘云’。”
纳戴尔这才意识到——箭头上的水珠是不久之前的降雨弥留的痕迹,挂在草叶上,被卡利德从草尖上将那颗水珠射了下来。而再看看那片方才还挂着雨滴的草叶,竟然是完完整整,毫发无损。
见纳戴尔呆愣着不语,卡利德主动为他解释:“即使飘在空中,颜色不同,云的本质说到底就是水。不久前云降下雨,雨落在草地,而我射中了这颗地上的雨滴,和射中天上你指的白云没有区别吧?”
纳戴尔回过神,第一件事不是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笑了起来。好久没有肆意畅快地开怀大笑,他竟有些喘不上气,等到呼吸再度平稳,笑意平息,看清楚眼前的卡利德时,对方却是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容震慑,不知如何是好。也许是会错了他的意思,卡利德一抹箭头上的水滴,再度将箭送回箭袋,接着双手握着弓身,像是认错一般地向他鞠躬:
“纳戴尔师父,你觉得我是耍小聪明也好,不堂堂正正也好,但是拜托了,请不要觉得我是一个被宠坏的王子,我不是父亲王冠上他珍爱易碎的宝石。”
他鞠躬的略显僵硬,声音也带着些颤抖,但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他吞了吞口水,以无比坚定的语气继续说道:“我想在龙弓赛上获胜,比任何人都想。为此需要你的指导,所以,拜托了纳戴尔师父,请你指导我学习回马射吧!”
不用卡利德劝说,纳戴尔自然会当他的老师。从他能射下那滴水珠起,就已经证明了他精湛的弓术技巧和解决问题的灵活头脑。而他这一席话看来,竟还有远大的目标和无与伦比的决心。这个弟子主动要求指导,他高兴还来不及。纳戴尔点头马上应允,但也不忘问一句:“我可以教你,但学会了回马射后,成年之后还要费额外的功夫调整,你真的要学吗?”
卡利德喜上眉梢,完全是一副小孩子讨到了糖果的高兴神情。他毫不犹豫地笃定回答:“我学,我知道未来的麻烦……即使这样,我也要学。”
见他这么说,纳戴尔便听从了他的想法,收起弓和脑海里无用的理论知识,和卡利德说道:“走吧!”
“去哪里?”
“去牵马。”纳戴尔伸手重重揉了揉卡利德的头,无视了手心下他的抗议,“有我这个帕迈拉最精通回马射的勇士教你,保准你一定能成为最早学会回马射的小鬼。”
“小、小鬼……?”
虽然对这个绰号不满,但达成了目标,卡利德也绽开了欣喜的笑容,弯弯的眉眼像是出生那日的月亮,这样肆无忌惮笑起来的他终于有了几分符合年龄的模样。
自此,纳戴尔不再轻视卡利德,正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徒弟毫无保留地传授他武艺。而且,如卡利德所愿,他在那个夏天成功学会了回马射,成了迄今为止帕迈拉最早掌握回马射的人。
然而,在那个夏天,频发的自然灾害与诡异的天气使得帕迈拉王放弃了本来计划好的龙弓赛准备事宜,不得不乘上飞龙去安抚民众和筹措救灾。于是卡利德不仅没能参与龙弓赛,还无法向父亲展示他的技巧。他的目标,就这样断送在了那个夏天。
Notes:
-看《小鹿斑比》的时候(目的并不纯粹当然是为了库看的),看里面描写到各种小鹿靠自己站立的情节和各种各样小动物,就不自觉联想到了库。感觉库小时候也跟小鹿一样,要靠自己瘦弱的双腿独立站起来,才能继续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吧。而且,突然想到草原其实群居动物蛮多的,无论强大如狮子的捕猎者,还是被捕猎的羊群,大多都是群居偏多……而独居动物在少数。但仔细想想,龙应该是独居动物,所以被群体排斥的库,最终应该长成一只独居的飞龙。
但在故事最后,被金鹿的大家接纳的他,既不是依照天性待在集体抱团取暖的鹿,也不是孤僻的飞龙,他只是个普通人类而已。(←这是我对库大致的一个从向往群体-独立-再度找到了归处过程的一个大致设想)-感觉从故事一开始,我好像总在库刻意耍帅的时点打断他……?不,本人发誓绝非故意(大概),库耍帅的最佳时点不是现在而是后面呢()
-说起来,如果以“订婚”为借口,我设想的库正常反应,大概是在和贝不熟悉的情况下,他为了遮掩事实应该会从容接受,对贝熟悉、稍微信任后,才会真心觉得苦恼。当然本文省略了第一个反应,因为如果库贝都这样了还算不熟的话那我前面的都白写了()
-库这家伙总催莉丝缇雅上床睡觉,但自己还是个夜猫子,我看五年来一点没长高就是因为熬夜生活不规律吧,该早睡的另有其人啊库(虽这么说,我还是相信库和莉不一样,他有分寸,不会太让自己太累就是了)
-其实有个细节笑死我了,库想调查芙莲的时候起手,啊不,起嘴(?)就称呼公主。明明称呼女生为公主在别人那里是:尊敬、喜爱或者轻浮、嘴甜之类的
而到库那里却是:阴谋(?)和坑蒙拐骗(?)开始了
笑死我了……你小子怎么说确实是个正儿八经的王子殿下……王子称呼人公主明明是一个很让人心动不已的场面,你别说库确实也让人心跳不已(指吓得)了……-卓上の鬼神被翻译成了战略桌上的神鬼军师……虽然确实表达的是那个意思,但总觉得太过冗长少了很多气势,所以本文直接直译桌上鬼神。不过话说回来桌上鬼神和灰色恶魔……真像是那种qq情侣名(中二病版本)
-关于为什么是复合弓以及帕迈拉回马射的细节,都来自于冀开运、赵雪:《简论伊朗帕提亚帝国骑兵制度的形成及特点》,这里就不用论文引注的格式了,写个同人都要用论文格式那还是算了吧……!在知网可以搜到,在网上也可以搜到的一篇论文, 可以搜索伊朗研究中心在那里找这篇,或直接搜标题应该就能找到。对我来说是一篇启发很大的论文,非常详细地写了帕提亚的作战方式和骑兵的装束和作战方式等等,某种意义上我认为可以当做是帕迈拉的重要参考,感兴趣的朋友们可自行搜索来看。
-朱迪特叫小子纳戴尔叫小鬼……库真是完全被当成小孩子看待了,不如说……难道这俩人能这么叫是因为: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之类的……
-我尽量避免在文章中出现任何我瞎编的人名,人物均以绰号的形式出现。理由一是,突然在同人文里冒出个谁都不认识的人感觉很奇怪,别说读者朋友们记不住名字了,我更是记不住(这里谢谢库,他姓+名才六个字真是超级好记……拯救了我这个外国人名盲患者)(不过即使是库的话名字再复杂我也会记下来的吧……)二是,一旦赋予人名,人物塑造就不能简单脸谱化,毕竟是个有正经人名的角色……但以我的水平,连金鹿的其他人都做不到“描写得很还原不ooc”,还要直接编出个有血有肉的原创角色实在是太为难我了……而且,本文就是给库贝二人为绝对中心的,其他角色没那么重要所以我不会着重描写。
但话又说回来,库爸能否给个名,库妈能否给个脸,能否来个小时候库的立绘……风花雪月,你出设定集的时候一定要包含以上三个啊!即使其中一个也行啊,不过还是先祈祷它先出设定集再说吧……哎……-恰好是库的生日,还写到了这一章,于是就去考据了一下库的本名。不知道大家是否像我一样有过类似的疑惑:カーリド最合适的对应应该是Khalid,但Khalid正确的读法应该是哈立德(ハーリド),那制作组给出库的本名中为什么K发音了?说实话,在考据之前,我一直以为是日本人神秘的英文读法……但不考据不知道一考据吓一跳,原来是我一直误会制作组了啊!原来Khalid之所以是念作カーリド是有原因的啊!其实,库的本名和炼金术有着莫大的联系……“Later sources turned Khalid into a legendary alchemist, known in the Latin sources as Calid.”也即,“后世文献将哈立德塑造成一位传奇炼金术士,拉丁文文献中称其为“卡利德”。
这回一研究才发现不是制作组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啊!我小看制作组了啊!人家确实是经过正经考据才赋予了库这个名字的啊!
详情请见本人考据成果→https://www.verybin.com/?578ab654bdf1f626#H07PKtjiG/0jKtic8H7U+cgv77k595IzvJaigx+kXzI=,在这里可以看见Khalid名字意义、和炼金术颇深的渊源、还有库诗歌水平很一般的原因(?)不过本人考据确实可能存在不严谨、疏忽、乃至错误之处,还请大家不要盲信,辩证阅读。
Chapter Text
五
“后来呢?”贝雷丝追问,“接下来的几年,没有再举办龙弓赛这样的比赛了吗?”
纳戴尔苦涩地摇摇头:“没有。要么不够正式,要么是卡利德不擅长的比赛。这几年来因为边境事务和气候种种原因,龙弓赛也一直搁置着没有举办。”
“所以,大后天是卡利德第一次参加比赛?”
“是啊,他终于有机会展示他的射箭技术了。”
纳戴尔说罢,不知为何还是略带忧愁地凝视远方卡利德踏实训练的身影。贝雷丝也没再说什么,随着他的视线一齐看过去。卡利德悟性很高,重心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箭袋里的箭只剩下三支,他用着这些箭做着最后一轮的练习。
——怪不得,今日卡利德和她在一起时总注意着天气,原来是担心着比赛的事情。贝雷丝心想,可她隐隐觉得卡利德的目标不是学到回马射,也不是夺冠。不过要说他掩藏在心中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她也一时没有头绪。
然而她还没思索多久时,清脆又利落的铩声倏然响起,远处的卡利德已经能做出完美到无可挑剔的标准回马射。贝雷丝见他进展顺利,也跟着他一起高兴起来。但纳戴尔的叹气却像是给他们的兴奋泼了一盆冷水,贝雷丝不解地看向他,自己弟子成功,做师父的本该高兴才是,为何他摆出了这副惆怅的模样?
还没待她问出缘由,纳戴尔先一步开口说道:“当初卡利德学会回马射时,他是一众满足条件的参赛人选中唯一会的。但过去几年,现在那些人学会回马射不计其数,本来能作为底牌的回马射也失去了价值。而且,不知道对手还有什么更出彩的方式,他这次想要夺冠,一定很困难……”
的确如此。拖得越久,情势就越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新变化,有的情况不能谨慎应对,只能速战速决,想必当时的卡利德也是抱着这个想法,急切地要求学习回马射的吧。贝雷丝在心里默默评估着,他的策略没问题,只是缺了点运气。不过——
她抬眼再度看向训练的卡利德,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了适当的指引后,他很快就寻找到了解决重心问题的办法,迅速调整了状态,解决了问题。而她认识的库罗德就是如此,在士官学校的那时起就是这样,力量堪堪到达平均值,身形也比同龄男孩更加纤细一些的他,却拥有比其他人更优秀的成绩和更出彩的技能。他将看似是缺点的东西全数转化成了独属于他的武器,不再是“缺点”而是独一无二的“特点”。这样的他,不太可能因此坐以待毙,任凭胜利从自己手中溜走。
“贝雷丝小姐,”纳戴尔冷不防说,“你觉得呢?”
“……为什么问我?”被点到名的贝雷丝愣了一下,本该是纳戴尔该决定的事,为何突然要询问她的意见?
“你的眼睛比我灵吧?”纳戴尔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而且……感觉你比我更了解卡利德,你的选择会更合他的意思,明明你和他接触不多——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默契吗?”
默契……贝雷丝记得,旁人也曾经调侃过她和库罗德的默契,在库罗德称她为“兄弟”后更甚。也许是和他地位平等的缘故,她确实能理解库罗德的决定,偶尔也会作出和他同样的选择。和库罗德在一起时,不需要冗长的说明,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就能知晓彼此的心思。这种相似性让她觉得奇妙,仿佛回到了杰拉尔特还在时一般,她能理解库罗德的一切,正如库罗德理解她的一切一样,二人分明相处的时间短暂,但拥有无与伦比的默契。
但现在的卡利德并没有把她当做“兄弟”,他口中的兄弟并不是特指的她,是一众和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的代称。并且,他提起“兄弟”的语气也不同,呼唤着她的欣喜的库罗德与沉郁又略显孤寂的卡利德……在帕迈拉,在卡利德心中,兄弟这个词,对于他来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
纳戴尔看她不回答,误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不清,于是又认真地问了一遍问题:“你觉得让卡利德继续这样下去磨炼回马射和其他技巧,之后平稳地夺冠……这样真的好吗?”
贝雷丝回过神来,暂且放下困扰已久的问题,思考起眼下问题的答案。她可以肯定卡利德的目的不只是夺冠这么简单,也可能除了夺冠之外,他追求的是别的目的。不过,毫无疑问,夺冠至少是实现卡利德目的的手段,而她最该考虑的,就是该如何帮助他夺冠。
“纳戴尔,你能和我再讲讲龙弓赛的比赛规则吗?”
一番沉思后,贝雷丝有了大致的想法,但还需收集信息验证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纳戴尔也十分配合,细致耐心地又同她讲了一遍龙弓赛的赛程和规则:
龙弓赛的比赛项目共三个,分三天依次举行。第一天是静态射箭,参赛者要依次按照抽签的顺序射中七十米之外的靶子,一共五支箭的机会,总环数最高者胜;第二天是骑行比赛,分为上下两场,上午场是骑马比赛,下午场是骑龙比赛,都是要经过一段指定的赛道,比拼同等条件下谁的速度最快,根据完赛的时间区间赋分,只要完赛均有基础分,而且骑龙比骑马的分数更高;第三天是自由射箭,以任意的方式射中三个靶子即可,得分是环数与动作难度的乘积,目前回马射的难度分数最高,是2倍。
“也就是说,最后一个项目发挥的空间很大。”纳戴尔进一步分析道,“我参与组织的几次龙弓赛里,逆转比分经常发生在这个环节。”
和她预想的差不多,帕迈拉回马射并非人人都会,因此最后一个环节大概率并不是只比回马射。不受单一动作的限制,而是比拼射箭方式的难度,恐怕评分标准还要再加上一个实用性,才能在基础射箭动作的基础上叠加倍数。既然如此,那解决方法呼之欲出,只是第三场比赛距今还剩下不到六天的时间,这番调整不知道卡利德能否接受。
贝雷丝慎重地开口提议:“我有一个想法——”
——“贝雷丝,纳戴尔,你们觉得怎么样?”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卡利德的声音中途打断。马蹄声连同他的声音一齐从远方传来,回头一看,他已经练习完毕,向他们的方向挥着手。贝雷丝同纳戴尔示意了一下,纳戴尔点点头,他们共同决定等卡利德来了再一起谈这个话题。
卡利德走近后利落下了马,抓过附近备好的水和毛巾,他一边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擦去额前的汗水,一边问:“你们刚刚凑在那里说什么呢?”
纳戴尔呵呵笑着,用逗孩子玩的语气说道:“怎么了,我和你的未婚妻聊天,嫉妒了?”
“……”卡利德一时语塞,用眼神控诉着师父,“怎么妈妈和你一个个的都……哎,算了,纳戴尔,我认真的,你们刚才谈了什么?”
“这个嘛,让贝雷丝小姐为你解答吧。”
纳戴尔顺势将对话抛给贝雷丝,卡利德的那双眼睛也自然而然随着话题流动的方向转向她。贝雷丝看着他的眼睛,下定了决心要告诉他,让他来做决定:“我们刚刚在讨论,如何让你夺冠。纳戴尔向我解释了赛程和规则,我想了想,如果在第三天的自由射箭中将骑马换成骑龙……”
“等等,贝雷丝小姐。”纳戴尔皱了皱眉,“我忘了告诉你,其实骑龙射箭的倍数是1.5,没有回马射高。”
“我知道。”贝雷丝被打断也不恼,继续说着,“但那只是骑龙的情况,在此基础上增加技巧一定能比回马射得到更高的分数,比如——”
“——回龙射!”
卡利德和她异口同声说出了后半句。
贝雷丝一顿,虽说她料到卡利德肯定做了相应的准备,但没想到连描述这个技巧的词语,他们都想得一模一样。她略感讶异地看向他,发现卡利德也回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惊喜的光芒,那副表情就像是看到了千年不遇的流星划过天际一样。
他们僵持在原地,一动不动,都如同第一次发现彼此的存在一样惊奇。一旁顿觉格格不入的纳戴尔看了看卡利德,又看了看贝雷丝,了然地抓了抓头发,然后叫出了贝雷丝的名字,打破了这一僵局。
如梦方醒的贝雷丝回过神还没答话,就被唐突向她鞠躬行礼的纳戴尔吓了一跳。纳戴尔边手握成拳抵着胸膛,边向她鞠躬边郑重地请求道:“贝雷丝小姐,我最近要筹备龙弓赛,说实话,像这样抽出一段时间已经是很困难了。所以——在龙弓赛期间这个小鬼能暂时交给你指导吗?”
卡利德也反应了过来,有样学样,右手握拳抵着心口,朝着她鞠了一躬,急切又渴望地说道:“我也拜托你,贝雷丝,请指导我回龙射吧!”
现在的卡利德尚且不精通高明的话术,也不懂装起和蔼无害的微笑掩饰自己,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上甚至透出了几分严肃。这让贝雷丝想起了向她借日记的库罗德,他当时也是如此,出乎意料收起了伪装的微笑,敛起了调侃随意的语气,认真,甚至称得上是庄重地向她开口请求,还生怕她拒绝一般低着头,像是一个做错了什么的小孩子一样。杰拉尔特的日子对她来说是无比重要的珍宝,本来她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也不想将载满珍贵回忆的日记交由他人保管,但看库罗德恳切至极,她又不禁心软。贝雷丝清楚即便她不出借,他也会想方设法得到想要的东西,但他应该会因她的拒绝露出为难的表情……而且出借的人不是旁人,是一直以来和她一起面对困难、一起商量计策的库罗德,虽然口口声声宣扬自己的多疑,但他自己从未背叛过任何人的善意和信任。所以,那时她只是犹豫了一瞬,之后便无言地将日记交给了他,因为她相信眼前的人,相信他绝对和自己站在一边。
不过眼前的卡利德终归是小孩,他还不懂得拜托别人要虚心谦逊的道理,只顾愣愣地抬起头,用毫不掩饰的渴望与期盼的目光直直注视着贝雷丝的双眼。往日平静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一向隐瞒情绪的他偏偏求人时最坦荡。面对着热烈的眼神,贝雷丝有些招架不住移开了视线,可视线的另一方,是同样低头请求的纳戴尔,一瞬间,她莫名有种被包围的错觉。
“真是进退两难啊。”苏谛斯冒出头来评价道,“反正也会忘记,汝就帮他一把,如何?”
怎么连苏谛斯也站在他那边?贝雷丝苦恼地想着。知晓她情绪的苏谛斯主动为她解答道:“偏要说的话,吾是被汝传染了哦。汝太偏爱那个孩子了,其实也没有想过拒绝吧?”
被说中心事的贝雷丝有些困窘——本来她觉得自己是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不想过分参与其中,但现实中她又无法真对卡利德置之不理,心里那架天平早已向卡利德倾斜,二人的请求只不过在偏斜之上多加了砝码而已。贝雷丝看看纳戴尔,又看了看卡利德,最终还是妥协地答应:“我知道了,既然是我提出的建议,我会负起指导的责任的。”
得了她的应允,纳戴尔微笑着向她道谢,卡利德的眼睛也多了几分兴奋的神采,他貌似是想做什么夸张的动作显示自己难以言表的喜悦,但还是硬生生压了下去,故作成熟地向她道谢,不过声线的颤抖和不稳确实出卖了他的心情。
看着这副样子的卡利德,贝雷丝轻叹了口气,也下定了决心。虽还在担心不久之后离别的伤感,但和卡利德一起也并非坏事,与其压抑自己,不如像苏谛斯说的那样,如同跳舞就要跳到筋疲力尽,按照自己的心意享受当下的美好时光才是最重要的事。
贝雷丝仰望天空,湛蓝的天穹高远无际,金色的太阳耀眼璀璨,今日果然是像卡利德说的那样,是个好天,换作是士官学校,她一定会在这种天气里安排户外训练。那么,以回龙射为目标,她接下来该如何指导卡利德呢?
眼前的卡利德跃跃欲试,蓄势待发,望着她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贝雷丝也不禁也眯起眼笑了起来。
从远处吹来的风的力道格外轻柔,送来了青草与夏日的气息。
六
贝雷丝正式决定接手纳戴尔的指导工作后,纳戴尔本人也格外信任她,交代了一些训练场的使用和比赛注意事项之类的相关事宜便挥手离开,背影潇洒得让她都有些不放心。她特地在午饭时问了问卡利德,卡利德倒没将师父轻易走开这件事放在身上,反而宽慰她:“说明师父很信任你,这不是好事吗?不过……他到底信任你哪一点呢?”
贝雷丝回想起和纳戴尔的谈话,猜测大概是信任她的眼力和……他们之间的默契。但是,她没同卡利德说这件事,只是将答案藏在了心里。
幸好卡利德只当做是贝雷丝不俗的实力和非同一般的观察力折服了纳戴尔,他没有过多深究的意图,也没有那个闲暇。很快,他们就马不停蹄开始了下午的训练。龙弓赛在即,而卡利德却还要学习新技巧,现在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很宝贵。
得益于以往指导的丰富经验,贝雷丝没用多久就拟定出了大致的训练计划。她打算先观察卡利德骑龙射箭的准头,再看该教授他什么样的射击技巧相对合适一些——说到底,“回龙射”只不过是临时想出的名称。在她的记忆里,库罗德骑龙射箭的技巧称得上是五花八门,出色的爆发力和稳定力让他像是龙背上的杂技演员,眼花缭乱的动作总能带给敌人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不过念在卡利德是初学者,即便他真能保证骑龙射击的准头,在有限的时间内,她也不打算教他太复杂难学的动作,单是转龙后再度射箭的难度应该刚刚好,既有闪躲敌人箭矢的实战价值,又能体现出卡利德的平衡能力,算是一举两得的技巧。
和卡利德商量过后,他们最终将第二箭改为转龙射击,第三箭当做单纯的从龙背上转身后射的回龙射。连续技巧的倍率应该可以超过单一回马射的倍率。
贝雷丝在和卡利德商量战术时,不禁想起了她和库罗德也是这样,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他们总是凑在一起拟定计划和作战策略。分明刚与他分离不到三天,她却觉得有些怀念与他单独商议事情的感觉。不知何时起他就会兴冲冲地拉着她讲起自己的发现,还用期盼的眼神等待自己的意见,到了五年后商议更重要的作战计划——他这一点也没有改变。卡利德也是如此,耐心聆听她的想法,认真对待她的观点并给出自己的意见。不过唯独一点她觉得有些奇妙,回龙射的知识和技巧其实是库罗德自己摸索出来,再同她解说的,所以自己现在算是用库罗德教会她的技巧教导卡利德。那这算是变相的自己教导自己吗,还是说,是她的教导才让库罗德未来学会了回龙射呢?
“你在思考什么?”低空骑着龙的卡利德结束了训练,看见她思索的神情便问道。尽管飞龙只在草叶尖端的距离处飞行,但卡利德还是下了龙,站在地上问她。
“……不,没什么。”贝雷丝含糊其词,有关未来的事,卡利德不知道为妙。卡利德倒是早习惯了她的闪烁其词,没再追问,容忍她保守许多秘密与答案简直是好奇心旺盛的他最大的退让。
贝雷丝为安抚他努力找着话题,想到今天上午有关兄弟的问题她刚想开口,杂乱而迅疾的马蹄声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从节奏和声音的细节,贝雷丝简单判断出了这是两匹优秀的战马。于是她一边凝神聆听,紧盯来人方向,一只手一边搭上腰间佩剑剑柄。然而,卡利德却没有架起弓,只是握紧了弓臂。他出乎意料地面无表情,眼神冷冷地盯着来人的方向。他们二人各怀心思,一同盯着马蹄声的方向,同时在太阳西斜,逐渐染上血红的天空下,两个骑着马的身影也渐渐靠近,驾着马大摇大摆地来到他们眼前。离近了,贝雷丝才发现,二人竟是一对长相相似的双胞胎。
贝雷丝记得自己年纪尚小时,第一次见到相貌近乎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第一个反应不是惊讶,而是拔剑——她误以为这二人是镜子中爬出的怪物,否则怎么会一模一样。幸而杰拉尔特及时阻止才让前来的双胞胎委托人幸免于难,后来那对兄弟二人指了指自己的身体几处,她才看出他们原来确实存在着区别。她自此知道了原来世界上确实不存在一模一样的人。而眼前的这对双胞胎却极其相似得让人分辨不开,他们共同有着一头黑色的卷发,一双橙褐色的双眼,身形也健壮高大得如出一辙,乍一看去,二人就像彼此镜中的倒影。不过,二人骑着的马匹是一白一黑,扎着的辫子是一长一短,华贵衣服的领口颜色分别是一金一银,看来他们知晓经常被混淆的情状,刻意作出了截然相反的夸张区分。
虽然做了区分,但这对兄弟开口却又叫人辨不出彼此,音调是同样的做作,语调是同样的傲慢,帕迈拉语在她看来是优美又有趣的语言,在商贩嘴里是热闹活泼的曲调,在卡利德口中是顿挫悠扬的诗句,但他们的一唱一和却像是嘈杂的噪音。经过昨日的突击学习,她大概能听懂一些帕迈拉话,当听到他们对卡利德的用词是那样不怀好意又傲慢无礼时,卡利德没有反应,但她听着觉得又刺耳又反感,联想起市场的遭遇,她下意识迈了一步,护在卡利德身前。
被保护着的卡利德愣了一下,他抓住她的袖子想把她拉回来,可为时已晚,双胞胎已经注意到了贝雷丝的存在,不怀好意的眼神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可以折磨的新玩具一般,骑着白马的那人毫不客气指着贝雷丝问:“卡利德,这是谁?”
贝雷丝生涩地用着帕迈拉语回答:“我是他的未——”
“——她是王后的朋友,受邀特意来观赏龙弓赛的。”
她还没说完,卡利德就近乎强行地夺过了她的话头,挤进谈话中。他单手打了个响指,旁边趴在草丛中休息的飞龙便撑起身子,飞到主人跟前。卡利德从贝雷丝的庇护下走出来,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登上了飞龙,拉动缰绳。白龙没有飞得太高,像是在之前训练一般在低空悬停着,却足以挡住了双胞胎投向贝雷丝的视线。
卡利德摸了摸白龙,白龙也回应着仰天长啸,像是对闯入领地者的警告。而他本人也扯起一抹冰冷的笑,像是领地意识极强的动物那样,向来人问好:“我的‘兄弟’,倒是你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父王说过,为保证龙弓赛公正,参赛人员不允许擅自接近对方的训练场地,不是吗?如果你们忘了,我可以好心再为你们重复一遍那时的场景——昨天上午,风和日丽,父王将我们叫到主殿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们,作为他的孩子们要重视公正与磊落的精神……”
“闭嘴!”骑着黑马的那人先忍受不了,大喊道,“不许拿父王来压我们,你个杂种——”
熟悉的说话方式,相似的长枪——贝雷丝回忆了起来,这个人是她到来第一天时骑着马和卡利德谈话的那个人。虽说他换了身衣服,她有些看不出来,但那粗鲁的语气却给她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杂种?”卡利德直直地凝视着对方,脸上笑容不减,“既然你们认为我是杂种,那应该不屑来我的训练场地,更不屑于看我的训练内容吧?毕竟我是不值得一提的杂种啊——但真是奇怪,事实恰好相反!我的训练场地在偏僻的草原,附近没有其他人的训练场地,你们的训练场地是方向相反的另一处,我可不会接受你们用迷路这么天真的理由做借口。那你们为什么来呢?”
双胞胎霎时闭口不言,卡利德却对他们没有丝毫容忍怜悯之心,紧追不舍:“让我猜猜……你们应该知道纳戴尔回去准备龙弓赛的事情了吧?也是,我记得你们的训练场靠近主赛场,会抽空去那里看赛场筹备情况也不足为奇。也许就在上午——或者是不久之前,你们看到了纳戴尔正在不紧不慢地准备比赛。你们很是好奇,如果他在准备比赛,那个杂种该怎么办?于是你们决定偷偷到他的训练场看一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啊,看你们的表情,我猜对了。”
“是如此又怎么样?”骑着黑马的人梗着脖子,依旧摆着趾高气扬的姿态。而骑着白马的人却萌生了退意,在一旁轻声劝阻:“哥哥,我们还是走吧……”但被称作哥哥的只是瞟了他一眼,他就噤了声,低头不再说话。
“你还没发现你们的行为矛盾之处吗,你弟弟都察觉到了哦?做哥哥的却还什么都不知道……虽说是兄弟,但你们能力真是天差地别。”卡利德像是终于显出獠牙的飞龙,用尖牙精准咬住对方的弱点,“明明不把我放在眼里却还特意在乎我这个杂种的行动……你们不会是,在害怕我这个无力又弱小的杂种吧?”
“你……!”
“哦——看样子我又说中了。你们害怕我,说明打心底认为我是冠军的有力争夺者,这无声的赞美我就收下了。”卡利德语气平淡,漫不经心地笑着,“如果你们在我的训练场上再多待几秒,我不介意向父王禀告这件事,让你们亲身成为心目中夺冠种子选手——也就是我的垫脚石。”
这一番话彻底激怒了哥哥,他正要握紧缰绳抽出长枪,作势瞄准卡利德投出去。而尚存理智的弟弟眼疾手快,及时阻止哥哥的冲动行为,低声说道:“哥,冷静点!如果我们先动手,那在父王面前更说不清楚了……我们先放他一马,离开吧。”
哥哥听了这番话,也逐渐找回了理智。他把手慢慢从长枪柄上移开,响亮地丢下了句“算你捡回一条命”便掉头离开,不想再给卡利德多余的眼神让这个暂时的胜者扬扬得意。而弟弟转头瞪了他一眼,也随着哥哥策马迅速离开了。
贝雷丝静静地旁观着,没有出声。虽然在旁人看来,卡利德的反应看似冷静理智,轻松把二人赶出了训练场,但她总觉得他言语之间的进攻性太强,不符合他的性格。若是真从容起来,他应该不会如此急于赶他们出去,毕竟他们主动上门无异于送来弱点,为了更好利用起这个弱点,他本该再拖延一些时间,直至留下他们前来的证据,再向帕迈拉王告发时可以除去两个竞争对手。可他没有那么做,他很着急,与其说是胜券在握,刚才的他的行为更如同刺猬,对外露出尖锐的刺只是为了掩盖脆弱柔软的肚皮,但他要掩盖的,是什么?
待到二人的身影被远处的地平线吞没之际,卡利德才放松下来,他厌倦了摆出笑脸,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跳下了白龙。当那双绿色眼睛落在贝雷丝身上,贝雷丝才意识到,这个情形原来和她刚来的那一天一样,尖锐的刺要保护的柔软的弱点,正是身为芙朵拉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她。
“……为什么刚才不让我说是你的未婚妻呢?缇雅纳给的身份,他们不会怀疑的。”
一想到他可能是为了保护她才放弃了送到手里的机会,贝雷丝的语气不由温柔下来。她有些愧疚地看着眼前还没她高的少年,无论是身为他的老师,还是身为成年人,她应该保护他才是,反倒让他保护自己,是自己失了职。
正当贝雷丝思索该如何弥补时,卡利德却斩钉截铁否定了她的说法:“不行。”
贝雷丝愣了愣,她第一次被他否定得如此无情:“……为什么?”
“和我扯上关系,你也会被他们用那种态度对待的。”卡利德无悲无喜,语气像是在阐述某种客观规律。
群体中的异类会被歧视,而接近异类的也会被视作异类。或许帕迈拉不是所有人都厌恶卡利德,但一旦对异类展现好意,那自身也会被当作异类对待……贝雷丝能想通这个道理,但她并不在乎所谓明哲保身要懂得的道理,她认真地回答卡利德:“我不在乎被别人怎样对待。”
“……”
卡利德板起的脸忽然垮了下来,严肃的表情换作了皱起眉,十分为难的模样,周身萦绕的严肃冷淡一下子消解得无影无踪。他的语气骤然染上了温暖:“可我在乎。因为是你,所以我希望你能……”
话说到一半,后半句被他咽在了肚子里。他避过贝雷丝探究的目光,紧紧抿起唇不再说什么,转而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转龙后,我还是不能很好保持平衡。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训练吧。”
贝雷丝没有顺着他的话题走,她今天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尽管她知道这个话题可能让他不太舒服,但还是坚持开了口:“卡利德,刚才那两个人,是……你的兄弟?”
听到她的问话,卡利德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回答她的问题:“是。我的父亲虽是名义上的国王,但实际上对每个部落的统治力没有这么强,而联姻是巩固凝聚力的重要手段之一。为了不让部落之间再度互相掠夺战斗,他要平等地娶来自不同部落的妻子,所以我有很多同父异母的兄弟。”
说着这番话时,卡利德的脸色算不上沉郁,也算不上愤怒,只是浮现着一层忧愁。他明明近在咫尺,贝雷丝一伸手就能抚摸他的脸颊。可不知为何,他此时显得和夕阳的光辉与碧绿的草原如此格格不入,他的身影像是融化在了夕阳里,潜入风中,飘向了远方。
在星空之下,贝雷丝也曾经触碰过他的孤单寂寥,所以她最是知道,当下的他的孤独,但此时的她并不能慰藉他,因为他不知道,她是他血脉并不相连的“兄弟”。
她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那……在帕迈拉,兄弟代表什么?”
卡利德深吸一口气,耐心解释道:“没想到你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在帕迈拉,‘兄弟’确实有特殊的意义。传说作为‘兄弟’会循着血缘的联系永远在一起,就像你看到的那对双胞胎一样,自从出生起,他们就一直形影不离,即使是讨厌被别人误认成对方,也不愿分道扬镳……某种意义上还挺厉害的。”
既然如此,库罗德称呼她为“兄弟”的理由,是相信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吗——还没等贝雷丝进一步思考,卡利德接下来的话却打断了她的设想:
“我倒是不信这种传说。‘永远在一起’之类的,不过是哄孩子的假话。一般的兄弟也好,那对双胞胎也好,迟早会因为现实各种各样的原因分开——分家、结婚,还有追寻梦想……能让二人分开的原因数不胜数,假如真的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偏要勉强和对方在一起也是徒劳的努力而已……那对双胞胎也是哦,来年春天,按照他们部落的规矩,做哥哥的结婚后就要离开原来的家庭自行成家了。”卡利德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些轻蔑,“我看,‘兄弟’不是意味着永远在一起,而是意味着,‘注定要分离’吧?”
贝雷丝的头脑霎时冷了下来。
如果按照卡利德的看法,那难道库罗德是抱着和她注定分离的心思称呼她做“兄弟”的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他不仅头脑灵光,直觉也是灵得出奇,事实也是如此——在他称呼为她“兄弟”后没过多久,她就掉下了断崖,生生与他分离了五年……难道,她会错了意,兄弟的称呼不是代表他的好意,而是对她离开他的埋怨与拷问?
“贝雷丝,怎么了?”卡利德大概是看到了她明显变差的脸色,担忧地问道,“难道你……身边有来自帕迈拉的兄弟,还是说——”
贝雷丝立刻摇头否认,她唯独希望卡利德不要在这方面如此敏锐。不过他投过来的关切视线足以让她反驳脑内不切实际的猜想。库罗德不曾对她失踪了的五年有何怨言,比起失踪的结果,他反而更好奇失踪的原因。更何况,她相信他每次叫她兄弟时语气中饱含的期盼,相信他眼神中的温暖与笑意,所以埋怨也好责备也好都是无稽之谈——那既然如此,他那时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情感,称呼她为兄弟的呢?
贝雷丝站在原地,想开口却又无从说起,只能定定地、迷茫地瞧着眼前显得陌生无比的卡利德。
七
晚上,卡利德惯常走近屋子里为她点燃香炉时,发现贝雷丝不像往常那样待在床上,而是坐在桌前,翻着帕迈拉和芙朵拉对照词典。见他进来,她主动解释道:“我想再多学习一些帕迈拉语。”
卡利德求之不得,看到一个芙朵拉人不仅接受帕迈拉文化,还主动学习帕迈拉语,他自然十分高兴,像这样一个个短暂的瞬间他才会对自己遥远的梦想有着能确切实现的自信。他点完了香,随手拉把椅子坐在了她身旁,自荐道:“我来教你,你觉得如何?”
贝雷丝迟疑地看向他,目光里有些许担心的意味:“你要训练,万一打扰了你的休息时间……”
“没关系,今天我和那对双胞胎说的话你都听懂了大半,说明你学得很快。教你不是麻烦,反而是一种休息呢。”卡利德对她闭上一只眼,“再说,你能指导我回龙射我就感激不尽了,作为回报,也让我辅导学习帕迈拉语吧。你觉得怎么样,‘老师’?”
听见“老师”这个称呼,贝雷丝的表情里多了些无可奈何,最终还是她退让了:“……谢谢你,麻烦你了。”
“不用谢。”
于是卡利德便顺理成章地指导起贝雷丝学习帕迈拉语。如他所料,她不仅作为老师指导水平一流,作为学生的学习水平则不遑多让,夜晚的短暂的指导时间内,她就掌握了相当帕迈拉十岁孩子水平的语言能力,速度快到连卡利德都有些讶异,他甚至怀疑她是哪里的语言学专家也说不定。贝雷丝却摇头谦逊地解释,是她做佣兵时见过来自各国各地的人,其中不乏委托他们的帕迈拉人,听多了就自然熟悉了。尽管如此,卡利德还是觉得她的聪慧也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快接近睡觉时间,卡利德便停止了讲授,而贝雷丝也决定复习一下学过的知识。放松下来,训练了一天的卡利德这才感到了疲倦,他趴在桌子上,侧脸抵在交叠的小臂之间,越过胳膊抬眼看着贝雷丝读书的模样。朦胧暧昧的灯光下,淡绿色的头发是被光芒点亮的璀璨琉璃,浸在黑暗的部分则是黎明时分睡梦中的草原。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扇浓重的阴影,被阴影遮掩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微光。她光是坐在那里,仿佛世界都安静平和了几分。分明初见时他还觉得她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有几分冷峻和严肃,但现在看来竟然觉得即使她不刻意表露情感,也散发着温和的气质。
不过,她身上的重重谜团还是让卡利德无法掉以轻心。为什么她要问他帕迈拉兄弟的含义是什么?为什么得知他的答案后露出那么悲伤的神情?难道她在未来有一个有着兄弟姐妹的帕迈拉好友?还是有一个熟知帕迈拉文化的人将她当作“兄弟”?……她为什么又偏偏来到他所在的时空,难道未来的他和她……不,应该,不太可能吧?
卡利德连忙控制住了脑海里疯狂又不切实际的猜想。他蹭了蹭自己的手臂,自嘲地想自己确实太累了,居然能想出自己都不相信的猜想。贝雷丝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分出一只原本端着书的手,用手背触了触他露在外面的半边脸颊,声音如同动作那样轻柔和缓:“困了吗,卡利德?不用管我,你先去睡吧。”
脸颊上感受到触感很是奇妙,卡利德本是疑神疑鬼,很反感身体接触,他会不动声色避过一切不必要的接触,但贝雷丝却轻而易举将他的规矩和习惯打破了。他不讨厌她的触碰,也不讨厌触碰她,不如说,还有些喜欢。
她的手背凉凉的,说起来,她的体温也比自己的稍微低一些。卡利德脑海里浮现这些无关紧要的想法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觉得无奈,他想自己果然是困得神志不清了,转念一想,既然自己困到这种程度,干脆随心所欲一点也不会被怪罪的。于是,他顺从本能,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背。
贝雷丝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他能看到她微微睁大的眼睛和微张的嘴唇——真是的,有必要吃惊到这种程度吗?卡利德因她的夸张反应轻轻笑了出来。紧接着,她也绽开了笑容,那双颜色瑰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暖的情感,让卡利德的笑容一僵,原本在脸颊上的手背暂时离开了一会儿,柔软的指尖将他坠在侧脸挡着视线的辫子轻柔地别到了耳后,再度回到脸颊时的手也换做了更加温暖、更加柔软的手心,轻轻地、小心地、几乎是满怀爱意地捧着他的脸颊。
正当卡利德因从未体会过的情感与萦绕在鼻尖来自她的香气混乱不已时,贝雷丝为他的混乱又添了一把柴,她学着他的模样,趴在了桌子上,头枕着一只手臂,触碰着他脸颊的那只手舍不得放下,指尖轻轻触碰着他的眼角。传来的痒意让卡利德下意识皱起眉,不自在地闭上了那只眼。她见他的反应,便停下了摸着他脸颊的手,转而揉了揉他的头发。
头顶感受的痒意一直蔓延到了心中,某种情感像羊毛一样慢慢在胸口累积,仿佛随时要冲破他的胸膛。卡利德被陌生的感受和心情摆弄得混乱不已,一头雾水,不知所措,他本能想继续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她,但理智驱使他快点逃离。
猛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时,卡利德还有些发愣,甚至疑惑地用求助般的眼神望向贝雷丝,过了一会儿才回了神,煞有介事地宣布:“……我困了!我要去睡觉了。”
“嗯……嗯,晚安。”
贝雷丝因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也是感到莫名其妙,愣愣地点头回应。
卡利德听到这句话后,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他浑浑噩噩做完睡前准备,迷迷糊糊躺在床上之际,天花板上从窗帘的缝隙之间脱逃出的冷色月光让他刚刚发热混沌的头脑终于冷静了不少。他很想再仔细思索有关贝雷丝的事情,还有刚才自己心中异样的情感的真面目,然而一旦仔细思索,脑海里就自动为他回溯方才与贝雷丝的画面,卡利德连忙一拍额头,强迫自己停止思考,他有预感,如果再想起她,今晚一定会睡不着。
卡利德发出长长一声叹息,就像是要把闷在胸口的情绪尽数吐出一般。之后他紧紧闭上双眼,清空了自己脑内的所有想法,枕着帕迈拉微凉的夜色顺利进入了梦乡。
Notes:
-兄弟……可以说是库贝绕不开的最重要的话题之一……其实在《酣然入梦》中我不明不白地探讨过,但当时的我完全还没弄懂,入门都称不上的程度,只是在答案门口徒劳打转,甚至在探寻答案的过程中感觉都要误入歧途;后来大致想出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后,我写下了《守护星》,当时我对这个作品很满意,认为这就是我对库贝之间关系性交出的最好答卷;写《守护星》时,我越写越是觉得哪里不对,哪里有问题,但由于问题不太明显(好吧其实挺明显的),加之我对当时我的看法深信不疑,所以忽略掉了这个问题。在我修改时,再度看才发现了问题所在,而因此我又深入思考、修正了我的观点,这也是我写下这篇《海市蜃楼》的契机之一。不过说实话,虽然我说过再次思考了库贝之间的“兄弟”含义,但也没有什么那种惊天动地的创新之处,就是普通地修正了我原来错误的观点……毕竟我是一个很容易犯错也很容易绕远路的人……
所以这一部分的目的就是“解决问题”因此整个部分结构也是很僵硬,即第二章:提出问题;第三章:分析问题;第四章:解决问题……很僵硬但是确实,对我来说没办法更灵活些……第三章其实快写完了,但最终决定在第四章写完过后一起发出来。
嗯所以第二章就叫问题……幸好第三章我没取名分析要不然真的就……哎我是真的不太会取名-祝库罗德生日快乐!!!!
因为我不能熬夜,所以实际发出来的时候应该是23号,但请允许我之后做个弊把时间改成24号()
哎,虽然私底下总是宝来宝去的叫这个小伙子,但真正到他生日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对他写下什么祝福的话语……在众多祝福里挑挑拣拣,想祝福他能实现梦想,想祝福他能获得幸福,想祝福他爱人的同时也能被爱,想祝福他一直保持孩童般的好奇心,想祝福他能探寻遍揽多姿多彩的世界,想祝福他的期许和愿望都能最后实现……想祝福他、想给他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给他送上一长串的祝福,想了想觉得写出来肯定会很咯噔吧!上面这段话读起来就显得很咯噔了啊!于是就这样,普通的写了点东西。
本来这个长篇是今年二月构思好的,想正好卡在七月份写完作为他的生日礼物……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也没想到原本计划十万字以内收尾的故事最终会写这么长。单独写生贺的话,想好的意象倒是有不少,比如,巴别塔,比如,银河铁道之夜坐火车游银河,又比如日轻风的校园侦探库解决一些轻松愉快的日常谜题,想想也不错……脑洞很多,却迟迟没有故事,因为心思都放在这个故事里了,导致我完全没心思想其他的,果然我不是能一心二用的人……正好写到了这篇,看了看还挺应景,于是干脆就把这篇当生贺了,没写完不好意思啊库!
其实我很早就在构思这篇文了,大概去年九月——“(我觉得)十七八的库罗德萌帅占比一半一半,二十三的库萌帅占比明显帅>萌,那这样推理的话小时候的库岂不是萌>帅?!好想看小时候萌萌的小库!好想看萌萌的小库和大姐姐贝!”怀着这种令人无语观点的我,就思考了一个有关贝穿越时空遇见帕迈拉的库的故事……当时还只是个框架。没啥情节,大致就是贝穿越了时空遇到库,他俩谈谈心之后贝就回去了,最后发现是一场梦的故事。因为内容太贫瘠,我就没有写下来的打算,结果因为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各种各样的新认识,原本简短的小故事被我扩展成了一个长篇,开头结尾都发生了变化。这个长篇的构思一成形就在我脑海挥之不去,在今年二月二十八号开始我便忍不住动笔写下了大纲,仅仅用两天的时间,我就写出了大概一万多字的大纲。我其实不怎么写大纲,但这次是不得不写,如果不写出来这个故事,我反而会坐立难安。于是这个故事便这样诞生了。诞生之初本想作为库的生日礼物……结果,当然是很遗憾……没赶上……
库对我来说真是满特殊的。我曾经推过很多角色,也给许多角色过生日,但从没有给他们过第二次生日,往往第一次生日时说:“明年还会再喜欢你”结果第二年之前就果断移情别恋了……从我去年四月份入坑算起,满打满算一年零三个月,库打破了我推的时间记录不说,打破了我给推过生日,写贺文的记录,连我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只能说他确实是我推生涯中很特别的啊。
去年的贺文写得很是稚嫩,现在也当然没有好哪里去……去年的我在这时候其实早已写完了库的生贺,但由于本人一直单机搞同人,单机写文,从未发表过自己的文章。但当时起了一些犹豫,因为推库,因为受库的影响,我也想尝试些从未试过的事情,我也想做出对以往的我来说无异于冒险的事——因为库和金鹿线传达给我的精神就是这样的,对冒险不会感到恐惧而是抱着积极的心态,对未知的未来不曾迷茫而是积极探寻。于是,受我推影响的我,也想试着发布,试着鼓起勇气尝试新鲜事物。虽然也有时机和环境的影响,但库对我的影响是不可否认的,我从库身上真的学到了许多东西……正因如此,我才注册了账号发表作品,我才在今年比起过去,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关于生日,还有一点,以前的推生日基本在春秋冬,完全没推过生日恰恰好好在盛夏的,说实话,我第一次看库的生日在7月24日,联想的就是夏日的炎热……我是个很讨厌夏天的人,虽说夏日经常是冒险开始的季节、是热情与活力的代名词,道理我都懂但真的好热啊!但库就生在我最讨厌最讨厌的盛夏时节,托他的福,连炎热的夏天都让人期待了起来。即便我在未来脱坑了,也会在夏天热得受不了的时候突然记起来,我曾经推过一个正巧在盛夏时分出生的孩子吧。
啊,还有,说起来库曾说“要在我变成老爷爷前完成准备哦?”但我真得想象不出这家伙变老,我指的不是样貌,是心灵上。在我看来,肉体上的衰老不是老,真正的衰老是心灵上的衰老,一旦人放弃对外界的求知欲,放弃自己思索,放弃主动学习而等待别人帮助,拥有了这种懒惰后,我认为即使是年轻人,也和那些实际衰老之人没什么两样了。反之,库这种无论几岁都能保持对世界的充沛的好奇心,都能主动去追寻谜团,积极去调查真相的人,即使他的童颜真的有一天也随时间变化而老去,但他也一定不会显出任何的老态吧。-顺带诚邀大家听Penthouse的《Taxi to the Moon》和《Change the world》……这两首我觉得蛮有库的风格的,听这两首歌我也有了灵感但最终没构思出故事就是了……
Chapter 10: 第三章 改变 上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一
人际交往比习剑还困难——这是贝雷丝当上老师不久后的心得体会。
习剑谈不上简单,但也绝非复杂得难如登天,只要方法正确,再心无杂念地投入努力,剑终究会给予与投入相当的回报。剑术就是这样一门直率纯粹的技术,所以贝雷丝十分青睐它。
然而,人际交往却并非如此,找不到高效的方法,也没有所谓的能以不变应万变的正确答案,即便心无旁骛钻研也无法得到想象中的回报……更别说个性迥异的学生们各有各的心事,五花八门的问题层出不穷。即便学生们向她倾诉烦恼,她也要苦思冥想一番才能找到适合的对策,但这对策也并不一定是最优解。刚当上老师时,贝雷丝着实为人际交往苦恼了一阵,就像杰拉尔特说的那样,突然被丢在一群小鬼堆里,她这个与他人的交流仅止步于观察的人实在是无所适从。
从小到大,佣兵生涯中无论多艰难的委托都不曾皱一下眉的贝雷丝,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味到了烦恼的苦涩滋味。与他人交流原来是如此困难的事情,她真心实意地与同难缠雇主交流后皱起眉头的杰拉尔特共情。佣兵任务大多是一次性,怎样都能找到相应的对策完成任务;而与学生的交流没有期限,是个看不到尽头、永远完不成的课题。
正当贝雷丝待在房间闷头思考时,苏谛斯却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女孩的存在仿若虚影,阳光洒在她深绿色的长发上,她的脚下也未见任何阴影。贝雷丝被她的突然造访吓了一跳,但苏谛斯的目的并不是要捉弄她,而是像她的长辈一样,抱着手臂老成地给她建议:“汝想得太复杂了,汝只要坚持做自己就好。”
我自己?贝雷丝生涩地咀嚼苏谛斯的话。说是如此。可就连她都不知道她自己在何处。过去的人生中,她虽然活着,用双眼冷漠地注视着许多人和许多事,但又像是从未睁眼一般,心也一直沉眠。“真是客观冷静得像恶魔一样”——这是佣兵团里熟识的人对她的评价。她也觉得评价恰如其分,遇上什么事都理智近乎无情的她是佣兵团最锋利、最优秀的武器。偏偏来到士官学校,她的特质非但没有用武之地,还要求她扭转过去,坚持所谓的“自己”?
“别担心。”苏谛斯看穿了她的想法,语气温和,像是在守望一个尚未长大的孩童。苏谛斯明明是个比她小上许多的小孩子,可有时却流露出了母亲一般的慈爱。
她的绿色眼睛闪烁着温和的光,继续说着:“只要与不同的人相遇交流,汝就会慢慢发现‘自我’。”
起初,贝雷丝还怀疑这番看似矛盾不已的说辞。但渐渐地,在与学生们的相处过程中,她确实有所改变——最先改变的是想法,在学生各式各样的问题的洗礼下,她不再依赖于模仿自己观察到的解决方式,而是用自己的观点和见解寻找出合适的答案,与此同时,她的表达欲也有所增长;随之而来的是情感,本是同她距离遥远的喜怒哀乐,在和学生们一起完成课题的过程中逐渐明晰,她的情感浮出了水面,她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它们;最后是视野,在与学生们交流谈话后,明明今日的景色和昨日的没有什么不同,但她逐渐能欣赏天空的广阔湛蓝,池水的细微涟漪,树木的蓬勃生机。就连和库罗德一起站在高处,眺望远方的风景,她都觉得能看得更清楚、能看得更远。世界在她目光所不能及之处还在不断延伸,一望有际变成了一望无际。库罗德指着远方的某处,用好奇的语气说好想去那里看看时,她也会不禁涌起好奇心,想亲眼去看看那处的美景。
贝雷丝发自内心地觉得,能来到士官学校实在是太好了。即便后来经历了许多痛苦的事情,她也不曾后悔当初这个决定。当老师的时间短暂又宝贵,她在教导的同时也在学习。在这里,她才感受到自己真正睁开眼睛,看清楚了眼前的世界。
然而就在她自认成熟,不会为人际交往困惑时,和拉斐尔的对话却让她久违陷入了沉思。
“老师,俺觉得你也不妨拜托杰拉尔特先生再去生一个妹妹陪你吧”……即使是结束对话,她去吃饭、去收获、去钓鱼的时候,这句话仍不断在她脑内回响。
——为什么一定是妹妹,不也有可能是弟弟吗?不,问题不在这里。本来想劝告学生不必太过逼迫自己的她,竟然罕见地反过来被学生提出了建议。而且,她无法理解不选择更轻松可行的佣兵之路、反而在不擅长的骑士之路上决意走到底的拉斐尔,而拉斐尔也不理解之前视死亡如家常便饭、输赢随意了无牵挂的贝雷丝。
她像往常一样,打算站在对方的视角思考问题。仔细审视后,逻辑上倒是解读得通,唯独情感方面却还是难以理解。因为妹妹所以走上强迫自己的道路、因为妹妹所以想拼命活下来、因为妹妹开心所以自己也会开心……无论哪种情感,她都难以理解。
说起来,她过去见过的许多佣兵中,没人有兄弟姐妹,一个个都是潇洒自如的人。何为“兄弟”,她不曾看到过,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大修道院里有兄弟姐妹的人不在少数,要是学生再次问起,她若是还如同现在一样无法理解、无法回答,那毫无疑问是作为老师的失职。即便最终也无法认可拉斐尔的观点,至少她还是想能体会到这种心意和感觉。
不过,既然经验和理性分析都失去了作用,眼下只有亲身体会这一条路可走——
——“我想要一个妹妹。”
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贝雷丝在下午来到骑士团长的房间,对杰拉尔特认真提议。
杰拉尔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听到这句话后,稳定地喝下了杯子里的水,并重复了她的话:“你说,你想要个妹妹。”
他从自己的口中说出了这个句子才刚刚理解她的要求。手中水杯慢一拍颤抖了一下,些许水滴从里面逃了出来,但又及时被他的手遏止。
杰拉尔特皱起了眉,为了确认,他问话的语速都比平常提高了一倍:“你刚才说什么?”
贝雷丝却不慌不忙,平静地说:“我刚才说,我想要一个妹妹。”
接着,她思索了一瞬,觉得这个要求似乎难度有些高,贴心地放宽了标准:“弟弟也可以。”
“……哪种意义上的?”杰拉尔特为她惊天动地的发言苦恼地按着太阳穴。
贝雷丝严格遵循着“兄弟姐妹”最原始的含义回答:“血缘意义上的。”
“不行。”
杰拉尔特斩钉截铁的拒绝倒也在她的意料之内,贝雷丝没有强求,而是问了他理由:“为什么?”
“因为……你的母亲。”杰拉尔特的回答格外简短,他深吸了一口气,特意回避了这个话题,“——再说了,即使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你也会接受吗”
贝雷丝陷入了沉默,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拉斐尔与妹妹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而自己若是真要多一个血缘上的弟弟妹妹,则不可避免只能是同父异母,她真的能对半个血缘上的兄弟产生如拉斐尔对妹妹一样深厚的感情吗?
她最终决定中断这个话题,不仅是因为发觉自己确实无法处于和拉斐尔同样的状况,还是因为,杰拉尔特提起有关母亲的话题时,看起来很悲伤的模样。虽然在外人看来,他表情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但与他关系深厚的贝雷丝看出了他反感这个话题。换作佣兵时期,她不会注意到杰拉尔特的感情,但当了老师后,对情绪的感知逐渐敏锐起来。于是,贝雷丝最终决定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至于兄弟姐妹,她会另想办法。
但杰拉尔特了解她就像她了解杰拉尔特一样,他看出了她因无功而返的失落,说道:“你真想要个弟弟妹妹的话,从那么多小鬼里随便挑一个不就好了?”
贝雷丝正思索异父异母的兄弟是否真能算作“兄弟”时,杰拉尔特的眼睛却如柄尖刀刺向门口,无奈的语气一转严厉:
“——我看门口偷听的那家伙,挺适合当你弟弟的。”
话音刚落,贝雷丝立刻回头看向门口——被郁结在心中的问题困扰太久,竟没注意到门外有他人的气息。她警觉地盯着门口,手放在剑柄上做好准备。如果对方逃跑就去追,如果对方突袭就迎战,如果对方迟迟不行动,就由她来行动,把对方抓进来。
但对方显然是个识趣的人。未掩上的门后,金色的披风闪过,紧接着库罗德便规规矩矩站在了门口。那双绿色眼睛扫了一眼贝雷丝,而后不太自然地垂下,它的主人谦逊地行了个礼后,再抬起头来,眼中竟多了几分无辜,他的表情也带上了些惊讶。
库罗德声音如常,没有一点心虚地开口道:“老师,杰拉尔特先生,下午好,我只是偶然路过,你们继续。”
杰拉尔特却还挑着眉,半信半疑地打量他。而贝雷丝见到是他,放下了搭在剑柄上的手。她和他相处太久,早就看穿了他在说谎。不过她并不在意,反而觉得他或许还能帮她解答问题也说不定。
还没等贝雷丝说什么,杰拉尔特却选择了先发制人:“是你让她产生了那种想法的?”
“绝无此事。”库罗德礼仪到位地举起手臂表示自己与此无关。
在杰拉尔特严厉视线的压力之下,他特意主动补充道:“而且,我是独生子女。”
——他话一出口,又自觉失言地又闭上了嘴,手下意识地去抓头发,一副知道自己搞砸了的模样——库罗德聪明归聪明,但相较套取情报经验丰富又成熟老到的杰拉尔特来说还是太嫩了点。
贝雷丝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主动维护道:“库罗德是在偷听,但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不是他。”
见她出言,杰拉尔特便不再追究。他随手抓起杯子,喝光了杯子里所剩无几的水,然后绕过她走到库罗德面前,友善地开口说道:“是谁让她产生这种想法的都无所谓——不过既然你听到了,就交给你了。”
杰拉尔特脸上浮现出一种许久未见的熟悉表情,贝雷丝知道这种表情,他每次去酒馆要求赊账时也是这副模样,是一种将沉重的担子丢给别人后的神清气爽。
相反,被扔过沉重担子的库罗德则一脸沉郁,他的反驳意图也被杰拉尔特沉重而响亮拍着他肩膀的声音掐灭在了摇篮里。
最后对话以杰拉尔特轻松地走出门处理骑士团工作结束,徒留了向他挥手道别的贝雷丝与兀自苦恼的库罗德。
送别了杰拉尔特,贝雷丝转头看向库罗德,虽然觉得与学生,甚至还是级长的他当兄弟有些奇怪,但还是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库罗德……弟弟?”
“……”
库罗德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似乎要摆出和平常一样的招牌笑容,不过很明显失败了,嘴角扯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没精打采耷了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连忙深吸一口气,用称呼画出界限:“老师,我是来找你的,你忘了我们今天下午约好要下桌上游戏了吗?”
贝雷丝偏头沉思,在脑海里的记忆翻找起来,好像……确有此事。库罗德钟爱桌上游戏,也好与人对弈,知道她略懂游戏规则后,便一直想同她下一局。本来想用他那套精致的桌上游戏,可又怕他像上次那样丢了棋子。于是贝雷丝上次散步时就特意买了一套朴素点的留待他们对局使用,库罗德收到礼物喜不自胜,还顺势约好了对弈的时间地点……貌似就是今天。
“看你的表情,果然是忘了啊。”但库罗德没怎么失落,他早已习惯了她爱忘事的性格。
“抱歉。”
贝雷丝歉疚地道歉,她并非有意遗忘,而是拉斐尔的话扰乱了她的心神,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看了看窗外,外面太阳还未隐没身形,斜挂在天际,应该还来得及履行约定,于是提议道:“现在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库罗德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一扫之前的颓丧。他一边说着期待的话语,一边催促着她出了门,话语的密集程度之大生怕她有闲暇想起什么似的。但贝雷丝没太在意他的反常,只是觉得他的样子很稀奇,而且,他能露出这副高兴的模样,连她也忍不住想要随着微笑。
扬起嘴角的瞬间,贝雷丝忽然灵光一闪——这难道就是拉斐尔说的兄弟姐妹开心,自己也会很开心?原来如此……虽然库罗德与她异父异母,但还是会产生宛如兄弟姐妹般的情感,看来杰拉尔特随手指定的人选,说不定误打误撞是最正确的人选。
贝雷丝这么想着,笑意更深了几分。她确信一定可以从库罗德那里了解到兄弟的意义;而对此一无所知的库罗德看到她的笑容,也不禁笑得又开朗了几分——幸而,他还对接下来的事情一无所知。
绿草如茵,植物茂密的中庭里,往常被用作茶会地点的凉亭的桌子中央被一面桌上游戏的棋盘占据,纵横交错的方格之上黑与白的棋子厮杀得正难舍难分。贝雷丝执白先行,库罗德执黑后攻,棋子一个个移动着。直到现在,棋局到了关键点,之后每一步决策都至关重要。
桌上游戏不仅是决定己方下一步怎么走的游戏,除此之外,还要记下二人走的步数、每次走的位置、还要预测对方走棋的位置。层层博弈使得桌上游戏复杂无比,却也极富有挑战性和游戏性。不过这对贝雷丝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无论课题战斗还是平日出击,她都有好好记住学生们的行动,是为了下一步指挥,也是为了发动倒转时间精准找到应该回到的时间点。
客观而言,桌上游戏比起她平时指挥要简单许多,但贝雷丝却陷入了苦战。如果拿实战做比喻,那就是对面的指挥官太过聪明,太过难缠,她走的每一步都必须经过仔细斟酌,否则一着不慎就会落入到对方的预料之中。而一旦完全陷入对方的节奏,就会被毫不留情干脆利落地击败。
如果换作真的实战,她有无数种备选方案摆脱困境并利落地捉住指挥官。但在狭小的棋盘驱使毫无特点的棋子又是另一回事——相比战场,她的每一个决策都带着束手束脚的违和感;而坐在她对面的指挥官在同样的状况下却是一副老练无比的模样,双手从容交叠托着下巴看着她,不像是揣度思路,而像是一次普通的茶会,没有紧张感不说,眼睛里甚至还压抑着遇到强敌的兴奋。
贝雷丝清楚知道,这是他们经验差距最残酷的展现。她玩桌上游戏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库罗德在士官学校那群桌上游戏爱好者中早已是不败的帝王级别的选手。他在桌上游戏的统治连不太关注的她都略有耳闻,听说他一开始还只是个懂得规则却不会和人对弈的新手,可不知为何,在与人对弈过程中,他成长速度快得吓人,与人下过几盘后不久就能斗倒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甚至他才是显得经验丰富的那个。
——不过,分明在作战上应该反过来才是。她是作战经验丰富的佣兵,而他只是个对战场与作战经验稀少的学生。贝雷丝越想越觉得有种奇怪的落差感,这让她更想集中精神打倒库罗德,退一步平局也可以接受。
库罗德驱使黑子又移动到了一个意想不到又刁钻的位置,这一步打乱了她拟定的对策,意料之外的下法让贝雷丝不得不皱起眉冥思苦想一阵时辰。这一步着实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入了困境,他架起了弓箭,在她近在咫尺的地方瞄准了她的咽喉,只要他动动手指就能将她击溃。
但贝雷丝当然不愿意失败,她努力思索着脱身之法。困境比她预料的还要棘手,因此思考的时间比她想象得还要漫长,就连库罗德都忍不住催促:
“老师,到你了。再不下就算你弃权投降了哦?”
贝雷丝苦恼地一手托着脸颊,在他的催促下用空闲的另一只手勉强走了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位置。勉强得到喘息之时,她想起了刚才库罗德的话语,为了转换对弈僵硬的思维,她纠正道:
“你该叫我姐姐才对。”
——啪嗒。
这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但形容是“落”有失偏颇,更严格地来讲,应该是“坠”。这不是一个棋手经过深思熟虑后,带着必胜的信心将棋子稳稳当当安放在格子里的动作,更像是完全没有接触过桌上游戏的人把玩棋子时不小心弄掉了的粗心之举——库罗德现在的状态就是如此,手中的黑棋随意坠在了棋盘上无关紧要的格子里,而他本人一脸茫然地盯着贝雷丝,像是突然听不懂了芙朵拉语。
“你说什么?”
库罗德此刻连自己的耳朵都怀疑着,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盼望着自己耳朵欺骗了他。
“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就不要叫我老师了,叫我姐姐吧,我也会用弟弟称呼你的。”贝雷丝说得条理分明,“对了,在旁人面前不可以叫我姐姐。毕竟我还是老师,旁人不知道我们的兄弟关系,听了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在外人面前,拜托你还是当我们是普通的师生关系。我初步是这么想的,你还有别的意见吗,弟弟?”
“不,老师,别叫我弟弟,求你了。”库罗德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不久之前棋局中运筹帷幄自信张扬的王者现在却死气沉沉如败军之将。
不过,他的大脑倒还是一如既往灵光,道出贝雷丝话语中的意思:“你的想法是,建立一种秘密兄弟关系?”
“对。”贝雷丝虽不解为何他反应如此之大,但见他能理解,她多少放心了一些。
“为什么像是恋爱的那些人一样……”
贝雷丝略一回忆,她好像确实记得秘密关系常用于早恋的男女同学中,在外人面前装作普通同学,而只有两个人才互称恋人。这么一想,秘密情侣关系确实像他们的秘密兄弟关系。
她问:“难道你喜欢秘密恋人关系?”
“……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库罗德说得有气无力,他将脸埋在手里深深吸了口气,再度移开双手时,表情和声音都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只不过他的脸上没挂着笑容,而是皱着眉,十分严肃。
库罗德看着她,将棋具移到一旁,认真地问道:“老师,请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产生了想要兄弟的想法?”
贝雷丝感到很诧异,她本以为库罗德会从容接下弟弟的称呼,更为巧妙化解这个问题,但他没有,反而一反常态的严肃。看来这个话题对他来说很重要。
想到这里,贝雷丝一五一十详细说明了前因后果,与拉斐尔的交谈、自己的思考、对杰拉尔特的请求,她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库罗德中途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听着。他们从第一次课题后就是如此,库罗德问时,贝雷丝总会说出一切情况。本来是觉得不是什么要紧事,告诉他也没关系,但后来她说的过程中渐渐也会觉得放松。一些难以启齿、他人说了也不会相信的事情,库罗德也完全不会嘲笑她是异想天开,他总会耐心地听完后认真地分析思考。有时她觉得不是库罗德询问她才开口,而是自己想主动对他开口倾诉。学生们投递纸条向身为老师的她咨询烦恼,而她向库罗德倾诉是另一种形式的烦恼咨询。有些事情说出来可能更轻松,就是在她对库罗德诉说过程中的感悟。
她说完了后,库罗德沉思了一会儿,总结道:“也就是说,你想知道‘兄弟’关系是怎么一回事,对吗?”
“是。”贝雷丝点头,“我不怎么能见到兄弟之间的相处,不太清楚‘兄弟姐妹’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想把你当作我的弟弟,试着体会拉斐尔说的话。”
“先不提后半句……老师,修道院不是有很多对兄弟吗,你从他们那里了解会更有效率吧?”库罗德一个个罗列着,“拉斐尔和他的妹妹、希尔妲和她的哥哥……还有希尔凡和他的哥哥。”
提到最后一对兄弟,库罗德的声音戛然而止,贝雷丝也垂下了眼帘——前不久的课题,他们亲眼所见他的哥哥被破裂之枪吞噬一般,躯体化作了魔兽,意识也随之消失殆尽。希尔凡在他们出征之前就将他的哥哥拜托给了她,但发生这种事着实是始料未及。
回程后她心情沉重,不知该怎么对希尔凡开口讲,幸好库罗德在旁陪同让她整理好了语言。他们一起告知了希尔凡他哥哥的具体情况,她忘不了希尔凡平日挂着的轻浮讨喜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瞬间,也忘不了他沉默了许久才颤抖地勉强对他们道了谢。看着希尔凡离开时还在微颤的身影,库罗德和她默契地什么都没说。
不过那天晚上,库罗德又偷跑了出来,她悄声跟在他身后,发现他进了图书馆,手里捧着的是有关英雄遗产和魔兽相关的书,而他少有的凝重表情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老师、老师。”库罗德的呼唤让她回过神。提到这对兄弟,他的脸上既无笑意也无悲伤,反而以一个局外人的超脱语气,提问道:“你觉得希尔凡和迈克朗这对兄弟怎么样?”
贝雷丝单手托着脸颊,偏头仔细思索。课题当时她就受到了不小的震撼,如今感情尽数苏醒,回想起这对兄弟时,胸口则多了些许沉闷。没有纹章的长子和背负纹章次子,希尔凡拜托她时的恳切眼神,迈克朗破釜沉舟的鲁莽举动……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填满了憎恨,而是——
在贝雷丝快要捕捉到答案时,库罗德却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呢,很看不惯他。”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贝雷丝愣住了一瞬,紧接着她抬起头看向对面坐着的库罗德。
午后的微风吹动了他乱糟不羁的头发,刘海在额前投下的阴影迎着风的轨迹晃动,可他脸上近乎称得上冷漠的表情岿然不动。他深绿色的眼睛直直看着贝雷丝,又说了一遍:“我很看不惯希尔凡,啊,顺带,希尔妲也是,他们两个,我一直以来都看不惯。”
“……为什么?”
“老师,你没注意到吗,这两个人本质上很相似——得天独厚的力量,聪明伶俐的头脑,加上与生俱来的纹章……分明都是有难得一见才能、想做什么就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人,反而现在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务正业……啊,说出这种话感觉我在嫉妒他们一样——不,说不定真的,我其实就是在嫉妒他们。”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库罗德却没有一丝一毫符合嫉妒的举动和情感。比起嫉妒这种火焰一般激情澎湃燃烧殆尽的情绪,他则是另一个极端:冷静,乃至称得上是冷漠。说的是自己的情感,但分析得太过于客观,太过于理智,好像是在剖析别人。
贝雷丝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库罗德,比起平日怀揣心思摆出微笑或积极行动解开谜题的他,现在坐在自己对面的像是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难道,这才是他隐藏在外表下的真面目吗?
库罗德察觉不到贝雷丝的心事,他任凭自己继续说下去:“如果他们能想清楚,发挥自己强大的优势去反抗真正的痛苦的根源……总之,现在这副样子,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不是的。”
未经思考,话语便脱口而出,不提被吓了一跳的库罗德,连贝雷丝自己也是一愣。她还是第一次明确反对库罗德的想法,尽管如此,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确实,如你所说,假如他们能看清本质,可能不会像是如今这样……但是,在我看来,无论是希尔凡,还是希尔妲,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因为太在乎自己的兄弟,所以刻意敛起自己的天赋。”
贝雷丝顿了顿,她可以感受到希尔凡花花公子伪装下的苦涩与希尔妲对他人期待的眼光的惧怕。她不知能将她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多少传达给库罗德,但她依旧没有放弃用语言让他理解:“……我认为,他们做出决定一定是做出了很大的割舍,承担了很大的压力,我们身为能看得清楚的局外人可以指指点点,但对他们来说,即使看清楚了本质,或许也无法做出什么。”
想到这里,贝雷丝茅塞顿开——为了重要的兄弟,即使知晓真相也不会行动,即使不愿做的事也要努力去做,即使面临危险也会拼命活下去,因为有时时牵挂在心的兄弟。原来,拉斐尔说的兄弟的“不自由”就是这样的情感。
“……原来如此。”
库罗德轻声的呢喃打断了贝雷丝对兄弟之谜的思考,她这才意识到不是该感悟的时刻。严格来讲这是他们第一次意见相左,她全神贯注看着他,本以为之后会迎来一场理解的论战或强烈的反对——
但想象中的最糟糕的结果都没有发生。相反,库罗德竟然露出了笑容。
不是平时伪装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抹很真诚的笑容,自然地绽开在他嘴边,绿色的眼睛盈满笑意与温暖,仿若阳光照耀下的草坪,不久之前周身萦绕着的冷漠尽数褪去,只剩下现在这么一个温柔微笑着的少年。
他微微眯起眼,看向对面的贝雷丝,声音比以往都要更柔和:“和你在一起,总能知道不同的视角,我好开心。”
贝雷丝也有同感。库罗德的话也是将她心里的感受表达了出来,和库罗德在一起时,他总是能看到她看不到的东西,找到看问题不同的视角,发掘前所未有的崭新景色。在他身边,她总能想清楚很多事情,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情感,如果说大修道院让不屑观看世界的她睁开了双眼,那库罗德就是让眼前美丽的世界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更加广阔无边的奇妙之人。当她也诚实直白表达出自己同样的想法时,库罗德愣了一下,而后笑得更开朗了。
“——不过,”库罗德话锋一转,“老师,我还是不能当你的弟弟。”
其实,贝雷丝已经理解得差不多了,没必要强行找他玩扮演兄弟的游戏,但库罗德拒绝还是让她有些在意,兄弟这个词语,对库罗德似乎有很重要的含义。于是她问道:“为什么,果然是……异父异母的人没办法成为兄弟吗?”
“同父同母、同父异母、异父同母、异父异母……”库罗德像是说绕口令似的念念有词,他的目光落在了棋盘上有一会儿,又再度回到了她眼睛。
他凝视着她,突然提问:“老师,你觉得,将人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什么?”
虽不知他为何问出这样和话题没有直接关联的问题,但贝雷丝依旧认真思索着。是什么将人们联系在一起……她从未考虑过这种感性的问题。如果是佣兵时期,将佣兵和委托人联系在一起的毫无疑问是契约,委托人提出订立契约的需求,佣兵接下委托契约成立;如果是现在,将老师和学生联系在一起的是职位,她在大修道院做老师的职责是帮助学生们,而学生们的职责是听从老师的教导;如果是当下的桌上游戏,将两个对弈者联系在一起的是博弈,两方要时时刻刻绷紧神经,保持理性的头脑做出下一步决策,从而击败对方夺取胜利。这么想来,问题的答案似乎不是唯一,但即便表现不同,其内核应该是唯一的,那就是——
“——是情感。”
库罗德在她想到结论之前,先说出了答案:“我觉得,将人和人联系在一起的,是情感。”
贝雷丝有些出乎意料,她微微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库罗德——她想过从他嘴里可能道出的答案,要么是收益,要么是情感。但后一种早早被她排除,因为她不觉得理性的他能说出后一种答案。
然而对方只是不为所动地坐着,褪去平日打趣玩笑的俏皮神色,没有要掩饰而做出的虚假伪装,他用平静而炽热的本性迎上她的目光,仿佛他不是刚刚那个抛却一切情感只余理性的执棋者,也不是平日对一切都隔了一道看不见沟壑的异物,此时的他非常纯粹又非常简单,不再是理性的化身,而是真实的人。
见贝雷丝惊讶的神情,库罗德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笑了一下:“从我这种人嘴里说出这种答案实在是很不可思议,对吧?但是,我是认真的哦,老师。”
接着他支起一只手臂,手背抵在下巴上,眼睛看向远方,像是回忆着遥远的过去:“……我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我不相信血缘。”
“血缘?”
“是啊——就拿兄弟来举例吧,即便存在血缘关系,无论是多么稀薄的血缘关系,也不一定会像拉斐尔兄妹或者希尔妲兄妹那样亲密。而他们之所以亲近,也不是因为血缘,而是因为他们爱着彼此。”他难以察觉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认为,血缘只不过是为他们相认提供一个契机,而真正重要的是,接纳彼此,重视彼此的情感。”
“你的意思是,存在血缘关系的兄弟也不一定要好?”
“对、对,不愧是老师,理解得真快。”
库罗德收回目光,再度笑起来,不知为何,贝雷丝觉得他现在在强颜欢笑。她看不下去这副模样的他,下意识说:
“那你就更有理由当我弟弟了。”
库罗德不明所以,愣在了原地。而贝雷丝顺着他的逻辑讲道:“既然你说了,真正重要的不是血缘而是情感,那么只要有情感,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可以成为彼此的兄弟吧?”
“这、这个……”库罗德的思维明显僵硬了,他努力挣扎寻找漏洞辩解,“老师,‘兄弟’这个词的含义本来就包括血缘关系……”
“采取广义定义。”
“诶——用这招吗?”库罗德苦恼地挠着头发,和之前的他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不过在贝雷丝看来,无论怎样,他都是他,只不过,她现在才清楚,她对库罗德还是知之甚少,如果有一天,她能更了解他就好了。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贝雷丝决定给他一次机会,她重新拉回中止的棋局,说:“这样吧,我赢了,你就当我弟弟;你赢了,我就再也不提这件事。刚才下错的棋你拿回去吧,我允许你悔一步。”
库罗德听了这句话明显燃起了斗志,但他摆了摆手,说:“不用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棋已经脱离了我的手,我就不会后悔。”
“真的吗,这一步对你局势可是很不利哦?”
“哎呀,我这个桌上游戏的不败帝王是被小瞧了吗?区区一个棋子,怎么会影响我通往胜利的道路?”
真不知他算是适当的骄傲还是强者的傲慢自负,但看他有了精神,贝雷丝也弯起嘴角,配合他的话:“之后我叫你弟弟,你可不要后悔这一步。”
“怎么可能,我输的概率可比飞龙在地上走路的概率还要低!”
二
“所以,飞龙在地上走路的概率是多少?”
贝雷丝和库罗德在同一个地点再度下起桌上游戏时,情不自禁回想起了五年前那场对局。
“嗯?啊……你是说那局啊。”
尚且陌生的低沉的声音回应了她的问题,她看向对面声音的主人,眼前的库罗德身穿笔挺板正盟主服,头发规矩梳到脑后,已经没有了五年前随意妄为,吊儿郎当男孩的影子。如若不是那双眼睛,贝雷丝恍惚中会以为坐在对面的是一个陌生人,而非她的学生。
库罗德先走了棋,才回答她:“比如寻找猎物的窝点它们就会用两只脚走路……之类的?总而言之,概率小不代表不可能,我们那盘也像飞龙走路那样平局了。你说是吧,兄弟?”
的确如此,最终的结果是出乎意料的平局,因此之后库罗德没能成为她的弟弟,她也不再提起要做他姐姐这件事。可不久之后,战争在即临行之前,库罗德突如其来想要称呼她为兄弟,这让她一开始还不免困惑——明明他之前表现得很反感当她的弟弟,怎么这回又主动称呼她为兄弟?但听了库罗德的想法,再结合之前他们下棋时的对话,贝雷丝觉得大抵是战争在即,即便库罗德也难免感到恐惧不安,因此称呼她为兄弟,是为了向她寻求情感支柱,向她所求他说的感情——接纳、重视……还有爱。
贝雷丝欣然应允了他的要求,她不讨厌他向她索求情感链接的行为,不如说,正因为是他,她很开心。杰拉尔特的死在她心里烙出了一个窟窿,苏谛斯的消失让这个窟窿变大了许多,她闷在房间哭泣时本以为这个窟窿再也堵不上,但学生们的安慰与陪伴还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填补上了内心的空缺。而库罗德的兄弟之称带给她惊讶之余更多是惊喜,异父异母,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他,在道出那番真诚的话语时,也和杰拉尔特一样,在她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但是,本以为是小孩子一般的撒娇,没想到这个称呼一直延续到了五年后。已经成为盟主的库罗德怎么看也不像会是五年前向她寻求什么的男孩,而贝雷丝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五年前她对“兄弟”的理解,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怎么了兄弟,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库罗德见她思索时间长得反常,也就知道她走了神。他的声音将她的意识拽了回来,“不是你提议下一场的吗,为什么自己倒先走神了?”
思考结束,贝雷丝回过了神,向久等多时的库罗德老实地道了歉,没多做犹豫就移动了下一个棋子。库罗德对她的这一步兴致盎然,感慨道:“居然来这一手……兄弟,你的水平真是越来越高了。”
贝雷丝沉默了一会儿,直言:“你的水平倒是有所退步。”
“哎呀,不愧是老师,真是一点都不给我留情面。”他开玩笑地说,“不过你说的是,最近我没怎么玩桌上游戏,技巧和思维果然生疏了不少……现在我的水平,大概和刚来士官学校时候差不多吧。”
贝雷丝没想到,库罗德居然抛弃了自己爱好的桌上游戏,难道是太忙了吗。但比起这个,她更在意他的后半句:“你刚来士官学校的水平很低吗?”
“与其说是低,还是用经验不足形容比较恰当。”
库罗德握成拳的右手抵住额头,不知是为下一步苦恼还是要遮掩自己道出过去的情绪。他缓缓说道:“在我的家乡,没人和我一起玩桌上游戏,很多年来我都是自己与自己对弈。所以呢,来士官学校后,真正和除我之外的人下的第一局输得可惨了……不过,这点经验差距不算什么,慢慢我就习惯了,这种游戏果然还是要和别人一起玩更有趣啊。”
“你的家乡莫非讨厌桌上游戏?”
“那倒不是,虽然风格有些格格不入,但桌上游戏是我的家乡很重要的一项娱乐,甚至有人还特意举行了比赛……只是,我比较特别。父母那边忙,我师父对这种游戏没兴趣,我能接触到的同龄人……都不愿意当我的对手。”
“是因为你太强了,他们害怕输?”
库罗德被她的话逗笑了,他边笑边说:“感谢老师对我的认可。只可惜,少年库罗德当时棋技很一般。没有人和他一起玩的原因,总的来说……就是被讨厌了。”
库罗德说完,异常平静地挪动棋子,走了下一步。而贝雷丝却不太自在,她听说过库罗德的成长环境很是糟糕,却没有意识到环境带来的孤独渗透了他的大半人生,但他没有被习以为常孤独打垮,而是挨了过来……可这样的他,到底为什么称她为兄弟呢?
贝雷丝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出来:“库罗德,你为什么要叫我兄弟?”
库罗德却疑惑地反过来问她:“五年前我就说了……难道,你反悔了,还是说不喜欢这个称呼?”
“不,不是的。”贝雷丝连忙否认,“但……为什么是‘兄弟’,你不该叫我姐姐吗?”
“……兄弟,那件事你还是饶了我吧。”库罗德丧气地耷下了肩膀,这个动作倒是有些五年前不成熟的少年的影子。
“或者,难道我叫你哥哥才对?”贝雷丝认真思索道,“沉睡的这五年,我的年龄应该也增加五岁吗,可我没有相匹配的阅历……难道你叫‘兄弟’就是为了回避这个难题?”
“哪边都不对!”库罗德及时制止,“我叫你‘兄弟’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总之不是兄妹或者姐弟之类的含义。”库罗德挠了挠头发,“因为,我不想那样称呼你……而且,无论是兄妹,还是姐弟,通常情况来看,只要是以年龄区分,总会不自觉落入庇护者与被庇护者的关系——有血缘的自然无法避免,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就不必拘泥于这种形式,也没必要划分保护者和被保护者了吧?”
“也就是说,你希望我们是平等的?”
“对,不愧是兄弟,真是一点就通。”
贝雷丝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用意。尽管这么说,她还是经常把自己放在保护者的地位,虽觉得她自己不需要别人的庇护,但库罗德有这份心也好。但她在意的不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她更在意的是——
“可你理解的‘兄弟’和我理解的‘兄弟’含义不一样吧?”贝雷丝蹙眉道。
贝雷丝在他称呼自己兄弟起就意识到了二人微妙的差距——她清醒意识到,比起“兄弟”,她其实将他看作了另外一个家人;而库罗德只是将她看作纯粹的“兄弟”,而非是像她一样用新的家人填补心中的空缺。他向来擅长分辨情感,西提司和芙莲这二人,他仔细观察过后就辨明了他们是父女关系,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兄弟。他清晰感知到了家人与兄弟界限不明的二者之间的差别,可贝雷丝却不能精确意识到——从他们成为兄弟的那天起,二人已然产生了分歧,而这样情感不同的二人,也能称之为兄弟,也能追求平等吗?
“没关系吧?”
与她相反,库罗德看上去不怎么担心,甚至完全没把它当作一个问题,他轻松地看着棋局,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继续说道:“即使你和我理解不同,但我们彼此之间感情是一致的,这就足够了。”
“……这样真的算平等吗?”贝雷丝眉间皱纹更深。
换作以往,或者其他人,既然对方不介意,她便也不会追问。可库罗德不同,她想了解他。她还是头一次这么贪婪地想知道他的经历,读懂他的情绪,明白他的心思。只有这样,她才能在未来站在和他一样的高度,在身边领略未知的风景。他不一定是站得最高俯瞰一切的人,也不一定是望得最远览遍所有的人,但对她来说,因为有他,风景才能如此珍贵,未来才会值得期盼。
所以一旦意识到理解的落差,便像溺水一般沉闷得透不过气。
正当她忧郁地皱着眉,认真烦恼时,库罗德却慢条斯理地摘下可手套,出其不意地起身,伸手揉上她的眉心。贝雷丝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眉心上温暖的触感让她又安顿了下来。常年拉弓让他的指尖结了层薄茧,但并未失去用力的分寸,他的动作轻柔又小心,像是在搂着什么珍贵宝物的力道。贝雷丝因他的动作和体温微微怔了一会儿,才僵硬地问了为什么,而库罗德这时也后知后觉猛地收回了手,对她微笑之余还带着些赧意,回答:“总觉得我看不下去,下意识就动手了,抱歉。”
说罢,他又规规矩矩坐回原位,贝雷丝竟觉得有些恋恋不舍。但库罗德清了清嗓子,正经地回到原来的话题:“我觉得是平等的哦。观点,想法,感情,甚至是愿望,即便是兄弟,都不必完全相同,不如说,一定会存在差别……但即便如此,兄弟也是兄弟。”
看她还是一副不太理解的模样,库罗德抓着自己的头发也苦恼着:“总之,没必要太过执着于这个问题,理解不同不是什么大事,真的哦?哎……要是你能去我的家乡就好了,到了那里,你一定就能明白我的想法。”
“真的吗?”贝雷丝来了精神,“我们下周休假的时候能去吗?”
“很遗憾,我的家乡可不是那种一个周末就能轻松往返的地点……而且那里还有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
库罗德低声说着,但看上去心情很好:“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我的故乡,那里你就能知道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了。所以,现在——”
他指了指冷落已久的棋盘,笑着提醒她:“烦恼先放到一边,该考虑下一步了,兄弟。”
三
那盘桌上游戏,最后是贝雷丝赢了。已对棋局生疏的她却在桌上游戏上打败了“桌上鬼神”库罗德,这场胜利让她放下迷茫,也点燃了她对他的故乡的向往。她隐隐约约能察觉到库罗德口中的故乡并非芙朵拉国境内的任何一个地方——房间里奇异的熏香炉,会骑飞龙才算独当一面的传统、皮革弓套上的陌生文字……她大概能猜到库罗德的故乡在何方,可战争期间人多眼杂,若她不经意间提起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那他重整同盟做出的种种努力都会付诸东流。于是她默契地不同他提起故乡的名字,而库罗德也知晓她的良苦用心,二人心照不宣地一起掩藏着同一份秘密。
然而,兜兜转转,她还是来到了库罗德的故乡,来到了帕迈拉,许诺和她一起前往的库罗德也以一种奇怪的形式陪在了他的身边。
远处卡利德正在练习回龙射,仅仅是不到半天的时间,他的进步却十分显著。不仅能稳定在低空做出了动作标准的回龙射,而且还将她第一天晚上教他的速射技巧融会贯通,如今的他准度和技巧都堪称一流。她能看出这并非是他一天努力的结果,虽然昨日他提出了回龙射的想法,但他自己应该过去就努力训练,期待把想法变成现实。
贝雷丝出神地遥望远处在高空练习着回龙射的卡利德,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猜想——莫非是女神的力量回应了她的愿望,为解开她心中的疑惑才将她送到过去的帕迈拉的吗?
“是哦。”
苏谛斯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汝和吾想得一样,只不过,现在不是‘女神’的力量,而是汝的力量,是汝凭借自己的意志来到这里的。”
“是吗……?”贝雷丝叹了口气,垂下眼,映入眼帘的草原被落日的深红所浸染,随风摇曳的模样像是燃烧的火焰。
她像是问苏谛斯,又像是问不存在于此的库罗德:“可是来到帕迈拉后,我却更觉得不了解他了呢?”
“汝不必如此失落。”苏谛斯宽慰她,如果苏谛斯还能变幻出虚影,此时透明的手一定是在摸着她因丧气而垂下的头。她再度为她打气:“既然过去那孩子说了汝可以理解,那汝一定能理解。距汝离开还有那么长的时间,不要心急,慢慢思考,一定能找到期盼的答案。”
贝雷丝深吸一口气,平稳了心情,有苏谛斯和她一起,她觉得安心不少,她道谢道:“谢谢你,苏谛斯。”
女孩清脆的笑声响了起来:“真怀念啊,吾和汝初见的时候,汝也这样和我道过谢。不过,现在就还是免了吧。”
贝雷丝倍感怀念,她清清楚楚记得与苏谛斯的初遇,想必当初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不可思议又带着些高傲的少女,如今会成为她家人一般重要的存在。她朝着虚空点了点头,带着温暖的笑容将手放在左胸口,感受自己安静的心。她潜意识觉得,这样做最能接近苏谛斯。
然而苏谛斯却没有叙旧的闲心,她语调一转,严肃地说起正事:“汝的力量在逐渐恢复,就连吾的感知也再度清晰了许多……汝也能感受到,对吧?”
“……是的。”
“那么,贝雷丝——”
随着苏谛斯的语调扬起,贝雷丝的心也随着高悬,之后的话,彻底将它重重摔在了万丈深渊中。
“汝是真的不知道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吗?”
严厉话语被苏谛斯说出来不像是质问,而是对她的担忧。
贝雷丝下意识攥紧了衣服的一角,后来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着的是缇雅纳特意为她定制的帕迈拉传统服装,便卸下了力气。衣物的下摆被她揉出了一团褶皱,而她对苏谛斯强打起精神说道:
“我知道。我不得不那么做,苏谛斯。”
“汝回去难道也打算……”
“是。”贝雷丝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抬头再度看向努力训练的卡利德,将他的身影深深映入脑海。她就这样一边捕捉他的身影,一边回答:“我会守护他,守护他们,直到他们离开我的身边。”
“汝不必……”
然而,苏谛斯的话还未说完,贝雷丝蓦然睁大了双眼,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什么——在视野之中,卡利德正在从龙背上坠落,而这个高度,无疑会摔得人粉身碎骨。
——“卡利德!”
在破音的呼喊从口中逃逸之前,她的脑内已经回想起几秒之前的场面——
天刻之脉动,蓄势待发。
Notes:
-虽然放下了我要第三第四章一起更的狠话……但嗯,没能实现……因为篇幅太长和各种情节上的改动,最终还是只写完了第三章。而且回看第一章发现我埋的伏笔还写错了,于是决定修改第一章让伏笔强行向我靠拢()至于更细致的改动还是交给未来完结了要修文的我吧()
-说起来和亲友yk123交流时她突然问库还玩桌游,我说啥他什么时候玩桌游了,结果一问原来是她以为桌上游戏是桌游()不过桌上游戏应该指的是国际象棋吧但想想象棋确实是一种桌游没错。这么一说突然时髦了起来()
-话说士官学校能不能有那样的社团活动环节啊好想看学生被分为不同社团然后一起社团活动……感觉好青春啊!
-库叫姐姐的话,在我的脑补里是天津腔的结界,这到底(……)
-库是那种不会嘲笑对方真心话的人,从库和雅妮特支援来看,库真的觉得堂堂正正表达自己的想法没什么可害羞的,无论是用什么形式都是不应该嘲笑的……这点很喜欢。
-虽然知道库和妲的关系应该更复杂更深厚……但总觉得像是那种,妲本来觉得选了一个年轻导师准备美美躺平,结果开学见过的以为看面相是躺平同伴的库是总去图书馆看书、上课积极提问、成绩也名列前茅的卷王不说还为人push,拉着自己做课题结果躺平计划就这样泡汤了……之类的(bushi)
-其实从露迷尔战过后库向贝提出的那三个问题就能说明,库其实比起需要谈话对方支持或者重复自己的想法,更希望对方能提出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意见。即使谜题复杂也不要放弃思索说不知道……这应该是库也认同并且自己也具备的素质吧。
Chapter 11: 第三章 改变 中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四
“等等!”
苏谛斯的惊叫与劝阻在耳畔炸开,但贝雷丝置若罔闻。她心意已决,无人能阻拦。当下所处的时空如散开的水波,脑海中过去几秒的场景渐渐显现,蓬勃的力量汇聚于体内,只需她凝神,时间即可为她倒转。
她清楚,一旦发动力量,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到未来……即便如此,卡利德在她眼前危在旦夕,她不可能置之不理。
没有丝毫犹豫,贝雷丝发动力量准备回到过去,可就在她成功的最后一秒——
——“贝雷丝!”
卡利德的呼唤让她短暂地分了神,世界再度回归了原本的模样。贝雷丝心急如焚,害怕短暂的失误可能错失拯救卡利德的最佳时机。正当她立刻重整心情再度想发动倒转时间时,卡利德的声音却又一次打断了她,但这次声音是从更近处传来:
“贝雷丝,不要动!我没事了!”
听到了卡利德的呼喊,贝雷丝下意识向他的方向看去。果然如他所言,刚才即将从龙背摔下的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已然过去,他现在安安稳稳骑着龙朝着她的方向飞来。贝雷丝愣愣地看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苏谛斯向搞不清状况的她解释:“在汝倒转时间的空当,那孩子及时抓住了缰绳,动作熟练地回到了龙背身上。”
“……是这样啊。”
——她如释重负。
高度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放心下来的贝雷丝如今在平坦的草地上却都有些站不稳。过分集中而倏然模糊失焦的视线紧紧跟着卡利德的身影,确认他平安后心中只剩劫后余生一般的疲惫与喜悦——太好了,卡利德没受伤,他没事比什么都重要。
可与心情复杂的贝雷丝不同,卡利德下龙走近她时,表情竟然带着些许得意,他说:
“不用担心,我学过骑龙时发生危险的应对方式,也实践过不少次。所以你别太紧张,这种失误对我来说是常态了。”
“……常态?”
“嗯,是啊。”
卡利德没注意她阴沉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你真的像我们约定那样举起手臂了,谢谢你。但以后这点小事就没必要——”
“——别说了。”
贝雷丝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她与不知所措的卡利德对视,第一次表现得如此冷酷无情。
“我不会再教你了,你也不要再练习了。”
“……为什么?等等,贝雷丝!”
抛下这句话后,贝雷丝不顾卡利德的呼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训练场。听到身后追逐的脚步后,她决绝地直接用最快速度跑了起来,希望甩开身后跟着的他。
“果然,汝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
盲目奔跑时,狂风无情地刮着她的脸颊,苏谛斯的叹息同样刺进她的耳中:
“是太过频繁地倒转了时间。”
五
一切的起因,还要回到平原会战结束的那天。
战斗结束后,她握着剑,待在战场上恍惚了好一阵。脑海中刚结束的凄惨战斗不断闪回着——这场战斗,无论是哪一方损失都十分惨重。己方的军队里,作为前锋的雷欧妮骑马的右腿被箭矢刺断了脚筋,洛廉兹被长枪从已经扭曲变形的铠甲中的缝隙刺中了他的左肩,拉斐尔被敌人的手甲伤到了腹部,希尔妲被沉重的斧头划伤了脸颊,伊古纳兹画画的右手被长剑砍伤,玛丽安奴被魔法烧伤了双手,莉丝缇亚的脖颈落下了险些伤及动脉伤口。而敌方的人,几乎都在战场上丢了性命,而其中大部分都是她教过的学生。
没想到,她与其他学生们的重逢,是在残酷的战场之上。她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必须用教导过他们的剑术亲手杀死阻碍前进道路的他们。她忘记了自己是怎么下的手,也忘记了怎么挥的剑,她害怕一旦仔细回忆,想起的只是学生们惨不忍睹的尸体和深入泥土的血肉。
在战场上再度相会的学生们,每一个都有不能退让的理由,而如果心软犹豫,死在他们手下的就是金鹿的学生们。为了保护而杀人,听起来是个非常自私的理由,可她就是凭着这个理由才有了挥下剑的勇气。她竭力稳住颤抖的手,迅速准确瞄准要害给予他们致命一击,只为了让昔日的学生遭受最少的痛苦。这时她才了解到为何库罗德对弱点如此执着,一击毙命才是对死者来说最仁慈的做法。为了让他们以最少的痛苦长眠所以选择了最凶猛的进攻方式——看似矛盾的举动,却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饱含了对生命的最大尊重。
握在手里的天帝之剑黯淡了光辉,粘上了混杂不清的暗红色的血,向来能轻松提起的重量如今在她手里沉重不已。浓重的血腥味在鼻尖久久不散,透过鼻腔搅乱她的脑髓,即使放空大脑,太阳穴的青筋也一突一突跳着。旁边几个久经沙场的骑士目睹凄惨的景象忍不住吐了出来,贝雷丝看着他们,竟一时有些羡慕,或许吐出来能轻松不少,可她现在连干呕的力气都没了分毫。她魂不守舍地站在战场中央,望着阴雨密布的天空,像是等待积蓄已久的暴风雨。
——“兄弟!”
而这时,熟悉的声音像是刺穿乌云的阳光,从高空抵达她的耳畔。贝雷丝猛然惊醒,下意识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这个声音她最清楚不过,是库罗德的声音,是他来找她了。当她在天空捕捉到库罗德身影的那一刻,恐慌空虚的心神奇地安定了下来,看到了他,她又清晰地回想起他们的目的和方向,重新又有了脚踏实地的实感。他就像救命稻草,暂时把她带离了巨大而沉重的悲痛与哀伤。
库罗德落地下龙,他的脸色和她一样阴沉,但看到她后明朗了不少。他边上下打量她,边问:“没事吧,兄弟?”
“我没事。库罗德,你……”
近距离看,她才注意到库罗德身上深浅不一的伤口,有的划破了巴巴罗萨的轻甲,有的留下了深刻的伤痕。最让人触目惊心的还是左胸口处的刀痕,再偏几毫米,恐怕他就无法像这样站在这里和她对话了。
“嗯?啊,待会我会找人治疗的。”
库罗德轻描淡写带过了自己的伤势,再度返回龙背之上,飞到了适当的距离,确保自己的声音能够辐射到大半个战场,他抬起手臂,向着奋勇厮杀拼搏的士兵和同伴们大喊:
“……好,老师,大家,让我们欢呼胜利吧!这场困难又艰苦的战争,是我们赢了!”
随着他的呼喊,周围还能站起身、发出声音的士兵回应着他发出战吼庆祝着来之不易的胜利。贝雷丝在如雷鸣的呼喊之中,只是安静地仰望着库罗德的侧脸。
和众人一同庆贺胜利的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容。
战争结束后,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军队回到了据点好好整顿了一番,库罗德特意放开了部分粮仓举行了一场小型的庆功宴。但庆功宴上,贝雷丝没看到库罗德的身影。
胜利的喜悦与宴会的欢乐并没有洗刷战争的痛苦,夜晚独自一人时,白日的场景化作一场残酷血腥的噩梦在她睡眠时乘虚而入。贝雷丝从梦中惊醒,再度闭上眼睛,不久后却又被回忆中的景象吓得睁开双眼,反反复复来回好几遍后,她最终决定下床出去散散步,期盼外面清爽的夜风能稍微驱散血红色与痛苦交织的记忆。
贝雷丝漫无目的地出了门,单纯是为了散心。今夜,春日的夜晚像是挽留冬日的严寒,夜风携着弥留的寒意拂面而来,连呼吸之间都会冒出白色的雾气。夜幕之下,树木悄然抽枝,花草安静发芽,花草树木的幽香盈满微凉的空气,春日的夜晚寂静无声却又生机勃勃,可此等美丽的景象也平息不了心中的焦躁。正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某人同她说看着星空,心情就会平静下来。于是她也学着他的样子,抬起了头,而璀璨夺目的星空就这样落入了她的眼中。
浅灰色的天空之上,明星像是胡乱撒在布上的小碎钻,肆无忌惮闪烁着它们的光亮,让人眼花缭乱。繁星点点从天空的一边绵延至另一边,在肉眼不可见的遥不可及远处天空也一定洒满了美丽的星星。星空严丝合缝包裹着大地,就像一场虚幻又美丽得不真实的梦境。贝雷丝被这份瑰丽动容,贪婪地睁大眼睛,想遍揽每颗星星。
——传说死去的人会升上天空,化作星星陪伴在女神身边,她本来不信神话传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不会留下,仅此而已。但杰拉尔特死后,她却执着地相信起了这个传说,她希望杰拉尔特和不曾见面的母亲真的可以变成星星在天上团聚,他们一起在苏谛斯的身旁看着地上的她。唯有如此,贝雷丝才能觉得有所安慰,才能毫不迷茫地继续活下去,才能与身旁的伙伴一起实现愿望。
在她仰望天空之时,月亮渐渐拨开层云的遮掩,显露了自己的身形。今夜月亮似一张弯弓,遥遥挂在天际,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幸好今天是新月,微明的月光不但不会遮蔽天空的繁星,还能与星光交相辉映。尽管贝雷丝的目的是看星星,但月亮出来后,她的目光便下意识都分给了月亮。
今夜的新月是金黄色的,她熟悉的月亮则是红色的。高悬于战场之上的红色弯月,每每余光瞥到这抹光辉,她便会放心不少——骑着飞龙在天空作战的库罗德,就像是照亮黑暗夜晚明亮的月亮,指引着她和大家前进的方向。她和库罗德曾经仰望着同一片星空,但即使目光在一处,他们眼中的景象也大概有所不同。
而在发生了今天这场残酷的争斗后,库罗德看着这片壮丽又广阔的星空时,心里又会在想什么呢?
——“兄弟。”
耳边突然出现了库罗德的声音,为什么,是想他想到幻听了吗?贝雷丝自嘲般这么想着时,“幻听”却猛然拉近了距离,自己额前的头发也被突然出现的手拨到了一旁,皮革手套的粗糙触感太过真实,贝雷丝明白了什么,她僵硬地低头,正好与眼前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库罗德对上了视线。
“真是的,兄弟,星空确实好看,但你也太专注啊。”库罗德说着放下了那只刚刚为她整理头发的手,他们的距离一如往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开玩笑地说:“要是你还不回神的话,我可就要给你偷偷编个辫子了哦?”
坦白讲,贝雷丝现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思。星空短暂夺走了她的注意力,可回神时,无法言说的悲伤与心痛再度卷土重来,像是要将她拖进窒息的漩涡中。她的心从不会跳动,但她在此时深刻体会到了心碎的感觉。她移开视线,轻轻吐出一口气,但痛苦还郁结在心中,久久无法疏解。
二人之间沉默短暂却显得格外突兀,她为了让寒冷的春夜温暖一些,主动略过他的玩笑,开启了话题:“之前庆功宴没看到你,你去哪儿了?”
“……我带人去安顿了昔日同窗。能送回家乡安葬的,我都送他们回去了;剩下的暂时回不去的,我把他们安葬在了修道院里。”
库罗德坦率的回应让贝雷丝再度看向他。眼前的他没有笑容,微微皱着眉,看上去格外疲惫,但在她面前,他没有强装从容。自从那次星空下的坦白后,他越发会将真实的一面显露给她,无论是高兴还是失落,无论是坚定还是脆弱,他都会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只在她面前。贝雷丝记得库罗德曾经说过,为了让大家能向前看,即便经历了痛苦,领导者也应当摆出无畏的笑容,但这次她没办法做出那样的笑容,他也没有。
“处理完事情后结果睡不着,我就干脆出来看星空了。”库罗德语气之间都透露出浓浓的劳累,他的深绿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她也望了回去,只需对视二人就能体会到彼此相似的痛苦与迷茫。
先开口的是库罗德,他移开了视线,看着星空,喃喃自语一般说道:“庞大的欲望终有一日会反噬自身……我的结局,会不会也是如此?”
而贝雷丝用动作回复了他的问题——她扑向库罗德,双手如同抓住浪涛中的浮木一样搂住了他的背,仿佛不这样做,他就会同星空一同消逝在黎明的光芒之中似的。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不会的,你不会的,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听闻,库罗德迫切地扣住了她的腰,将头深深埋进她的肩窝里。紧紧相贴在一起的二人,在春日的夜晚里,却像是两只在冬日狂风暴雪之中依偎着取暖的小动物,相互支撑着对方在残酷的天气中活下去。
“……嗯,抱歉,说了丧气话。”库罗德长舒一口气,对她,也是对自己安慰般说道,“兄弟,就算是为了在战场上牺牲的所有人……背负了他们性命的我们一定要走下去,开创一个再也不会有人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再也不需要有人死去的未来。”
以和平的未来作为理由,他们杀人的罪孽能被赦免吗?贝雷丝不清楚,但无论是她还是库罗德,现在只能安慰这样安慰自己,无论挡在他们前方的人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死去的人终究是已经死去,而珍惜现在还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而为了不让死去的人白白牺牲,为了不让活着的人还陷于水深火热的战争中,他们要向前走,以胜利结束这场灾难般的战争,以开拓的未来抚慰逝去的人们与存活的人们。即便会被当作是开脱的借口,他们也要,也只能凭借这个信念继续走下去。
贝雷丝点了点头,靠他更近了一些。不知是安慰的话语起了效,还是被库罗德的气息和体温包围,沉痛而焦躁的心情竟神奇般渐渐安定了下来。枕在他的胸膛上,她的身体体会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耳边近在咫尺的是他稳定的呼吸,额角边上抵着他脖颈搏动的动脉……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活下来的证明。而意识到他安然无恙,除去之前的信念外,她心底油然而生的是一种狡猾的、罪恶、自私的想法——她用别人的生命换来了他的生命,换来了金鹿学级大家的生命,只要能保护她重要的人,一切都是值得的。但想法一经产生,她便深觉对死去的学生们的歉疚,他们分明叫她老师,分明他们也是她的学生,可她却觉得金鹿的学生比其他人更重要,为了重要的人们牺牲了别人,照理没有什么“值得”一说,但……她确实觉得自己重要的人们能活下来,实在太好了。
贝雷丝的一只手抚上他的左胸膛,循着记忆,手指循着他白日胸前的伤口缓缓滑下。华贵的丝绸下,骇人的伤口本应随着治愈魔法消失无踪,可她却听到耳边库罗德呼吸一窒,她不禁担忧地问:“治好了吗?”
“啊……你说白天的伤口吗?放心吧,已经治好了,连疤都没留下。”
恢复了正常的呼吸,连同他低沉的声音,一起传到她的耳畔。贝雷丝松了一口气,但担忧还是烙在了她的心底——假如伤口再偏移上一些,假如她没能及时发现,库罗德还能像现在这样完好无损地抱着她,一起同她看星星吗?
想到这种假设,再加上刚才库罗德的自言自语,她就难以安心。杰拉尔特的死仿佛还历历在目,因为她的疏忽大意,她失去了唯一的家人,最重要的父亲,即便徒有倒转时间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她也拯救不了他,她只能无力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那时的她被悠闲的学校生活麻痹了神经,被周围善良的学生们感染降低了警惕心,又因掌握了倒转时间的力量而有恃无恐,而杰拉尔特的死刻骨铭心地教会了她,即使是超脱常理的力量,也并非是无所不能的。迄今为止,她运用这份力量救了许多学生,回避了诸多危险,可偏偏救不了最想救的人。记忆中杰拉尔特死去的模样是模糊的,在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泪水侵袭的视野中,父亲起伏的胸膛渐渐静止僵硬,有力的双手逐渐失去了力气平日能,触碰到的肌肤最终归于冰冷。她看过许多人的尸体,但在那天才真正理解死亡的含义。
而眼下被这具身体拥入怀中时,感受到的不仅是令人欣喜的,他活着的证明,同时也体会到了身为人类的他的脆弱之处——掐住脖颈就会窒息而亡,割开动脉就会流血致死,刺穿心脏就会即刻毙命……人身上的弱点是如此之多,脆弱到只需受到一个致命伤就会倒下,没有再度重来过的机会。杰拉尔特是,他也是——她亲眼目睹了不久前还对她微笑,夸赞她指挥技巧的杰拉尔特被埋入了修道院的泥土之下,不会再笑,不会再说话,也不会再叫她的名字,死亡从她身边夺走了杰拉尔特,这次也差点夺走库罗德。
——已经失去的,再也无法夺回来,但还抓在手心的,她还想好好珍惜。既然库罗德身为人如此脆弱,她就要保护他;既然他只有一次回避危险的机会,她就用她的能力为他创造出第二次、第三次……这次,她绝不会任凭死亡再度夺走她重要之人了。
想到这里,贝雷丝不禁紧紧搂住了他。库罗德虽不明所以,但也以同样的力度抱了回来,同时,耳边传来了他近乎微不可闻的轻笑声。贝雷丝不明所以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不过环在他后背的手还不忍放开。
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库罗德略带感慨地解释道:“我在想,幸好你这次出门了,要是像上次那样闭门不出,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贝雷丝意识到他在说杰拉尔特死后的事,有段时间她一直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哭累了就睡,睡醒了便哭,当时有苏谛斯陪在她身旁,她才没有被巨大的痛苦与悲伤压垮。那时她确实不愿意出房门,既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情感突破了承受能力,她不知如何是好;又害怕自己的低落情绪传染给金鹿学级的其他无辜的人。因此,待到泪水哭干,心中接受了杰拉尔特死去的事实时,她才敢推开门,再度站在他们面前。
贝雷丝没想到他还清楚记得当时的事情,看来她沉浸在悲伤的日子确实给身为级长的他带来了麻烦,刚想开口道歉,但库罗德继续说道:“其实,那时候的我无法理解你的心情,毕竟我没有经历过亲人去世的悲伤,在你面前说什么安慰的话都不过是僵硬苍白的场面话吧……我本来还烦恼着应该对你说什么,结果,没想到你根本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好几天你都闭门不出……也是,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软弱流泪的模样。
“而且,大修道院内部存在着叛徒,预想之外的敌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杰拉尔特被杀死的原因还不明不白……老师,那时候的你注意到了吗——几乎所有矛头都指向了你,你无疑处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但在那种情况下,你却躲在房门里哭泣,难道你没有察觉危机吗,难道你没注意到周围的暗流涌动吗?应该做的不是软弱地躲起来哭泣而是站起来开展调查才对吧——当时的我就对你怀有这样的情感,一种近乎是恨铁不成钢的情感在我心中弥漫开。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当时竟然在憎恨你——不,准确来说,因为你和过去的我太过相似,所以我在恨过去的自己。”
说完长长的一段话后,库罗德停顿了一会儿。这时,微凉的夜风吹起了惊讶得说不出话的贝雷丝的头发。他见状,一手环过她的腰,一手揽住她的肩,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与他平和体贴的动作相反,他刚才的话语是那么冷淡无情。
凑近些,贝雷丝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香薰气味,他大概又燃了安神香,但这股香味此刻却让她心神不宁。它掩盖了库罗德原本的气味,比起熏香,还是那种好闻的气味让她安心。她张了张嘴,过了许久才挤出声音:“过去的你……?”
“啊,过去的我。还记得我同你讲过的小时候的事吗?在我不会任何手段保护自己的时候,被别人欺负了我也只能躲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徒劳地哭泣……可我很快发现了,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即使把嗓子哭哑,眼睛哭肿,也不会有人来帮助我,欺负我的人也不会因此怜悯我。少年库罗德意识到眼泪徒劳无用的那天,正好是他第一次成功报复欺负他的人的那天。那时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哭哭啼啼的自己最该做的分明该是站起来反击。”库罗德的语调非常轻柔,“……但是,如果要对闭门不出的你说:‘站起来,别哭了,你现在最该做的是振作起来搜集信息,你难道没注意自己身处危险之中吗’……我做不到,对你说这种话,因为我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否定你,就是否定了过去的我自己。我那时才意识到,原来我还是对当时的事耿耿于怀。”
贝雷丝有些喘不过气,只能紧紧抱住了他温热的身躯。她声音颤抖地问:“……你可以对我说的,为什么没对我说?”
“因为你和那时的我不一样啊。”
库罗德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和那时无助的我不一样,老师的身边有那么多愿意帮助你的人,只要你开口,大家都能帮助你。我有时候会想,你能在那时候稍微出一会儿门就好了,一会儿就好,金鹿学级的大家,都想见见你,都很担心最重要的老师,担心你会不会被悲伤压垮,会不会一蹶不振。因为老师平日总是在保护大家,所以大家也想为老师做些什么。你那时并不是孤单一人,贝雷丝,在门隔绝的外面,有很多人都在关心你……而那时我也意识到了我的使命,我该做的不是对你施加我幼稚的憎恶,也不是对你说虚假的漂亮话安慰你,而是应该行动起来,思索在这种情况下怎样才能帮助你、保护你。”
“所以,你闷闷不乐的时候不再闭门不出我很开心哦,兄弟。”库罗德向她闭上一只眼睛,轻松地总结陈词,“有时候还是要主动寻求他人帮助的,对吧?”
“那你呢?”贝雷丝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眼睛,那里倒映出的是她悲伤的神情,“你小时候……谁来帮你?你不也和那时的我一样,不愿意让他人分担吗?”
夜空下的深绿色双眼像是沉静的碧潭,可她的话语像是春风吹过,掀起了一片温柔的涟漪,库罗德带着笑意,理所当然地说道:“所以现在的我出门来找你了啊,兄弟。”
贝雷丝哑然。库罗德主动来寻找她,可她没有主动寻找库罗德,二人在星空下的会面不过只是碰巧。环在他后背的手揪住了金黄色的单肩披风,直至将它揉皱,贝雷丝才开口:“可我也在烦恼,我帮不到你。”
“这样就够了。”
贝雷丝疑惑地抬头,对他投以不明所以的眼神。能帮助到别人的前提是有解决别人困境的方法,而现在的她别说方法,只会给库罗德带来多余的烦恼。比起历经五年习惯了战争的库罗德,自己才是更难调整心情的一方。库罗德想从这样的她那里寻求什么呢?
“兄弟。”
库罗德声音很轻,但十分郑重。脸上是难得不带任何笑容、格外认真的表情:“只和你一起,我就觉得,无论什么困难都能跨过去……你呢,你怎么想的?你和我的心情是一样的吗?”
“——是的。”
回答脱口而出。她的痛苦自从看到库罗德那刻便有所平息,她的恐惧当触碰他的那刻便有所缓解。即便想继续用负罪感折磨自己向死去的学生们赎罪,但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心,只要看到他活生生站在这里,她就觉得一切所作所为都有了意义,她必须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和他一起去看共同梦想的景色。
库罗德毫不掩饰弯起一个笑容,分明五年来他留了鬓角显得更成熟,可这个笑容却有些孩子气的直率。他笑着说:“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
贝雷丝沉默半晌,最后点了点头,把头重新埋回他的颈窝里,尽量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她边听着擂鼓一样的心跳,想法却和库罗德相去甚远。
她想帮助库罗德,不仅仅是以这种陪伴的方式,而是要有确切的办法实际帮上他的忙,让他知道他不是像小时候那样无。他不用特意向她寻求什么,她也会主动、无条件帮助他——因为他是重要的,独一无二的“兄弟”。死亡也好,悲伤也好,无论什么都不能将他从她身边带走。
决心看似常人无法实现,但贝雷丝深知自己与众不同。帮忙要有方法,而她掌握的方法足以颠覆常理。从苏谛斯借来的力量让她能挥动天帝之剑,能够倒转时间。从源头上无法斩断他的担忧,那便杜绝他和大家的伤痛,这是倒转时间能做到的奇迹,是只有她能办到的奇迹之法。
如果军队无往不利又毫发无损,对于尊重生命的他,带来的喜悦会不会能多少冲淡悲伤和罪恶,能不能少一些露出像讲起小时候事情那样,哀伤又寂寞的表情呢?
贝雷丝的手指无意识搭上了他的鬓角,指尖循着鬓角结束的地方缓缓向上抚摸,顺着他的下颌线一直抚上眼睑。幸好手指之上的那双眼睛里终于没有了悲伤和沉重,漂亮的深绿色恢复了平日的轻松,却带上了些许其他的热度。
突然之间,库罗德的双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贝雷丝一愣,摸着他脸颊的手也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肩膀,以为他敏锐地读懂了她的心思。她紧张地眨了眨眼,看向把额头抵在她肩膀的库罗德,问道:“怎么了?”
“啊……果然春天的晚上好冷啊。”他抱怨着一些无所谓的小事,“我们搂紧一点互相取暖,好吗?”
看似礼貌绅士的问句配上他的抱着的动作,分明是没给她任何拒绝的空间。要是真感受到冷,他大可以回到房间里,而不是和她在外面一起直愣愣站着。
贝雷丝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虽不懂他在打什么主意,但她确实是想和他在一起再多一些。
于是怪罪着无辜的春夜,他们就这样抱了很久。
六
温馨的夜晚过后,状况却急转直下。贝雷丝清楚,原因在她。
自从那夜交谈过后,贝雷丝执着得近乎走火入魔地使用着天刻之脉动——记得苏谛斯曾对她说,倒转时间发动的次数有限,只能在最关键的时候使用,但她选择忽略了苏谛斯的提醒。连再平常不过的出击中,每当对上的敌人马上要伤到自己指挥的士兵时,她便会立刻发动倒转时间,及时让士兵避开伤害。仅仅是一场平常的出击,算下来她大概发动了几十次的倒转时间,但成功让所有人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据点。
而有了这次的经验,这一周的每次的出击战斗中她都这么做了,最终也如愿让人们不伤分毫地凯旋。而这周她的指挥在士兵之间越传越夸张,本就有苗头的赛罗斯转世的流言不胫而走,在修道院传得沸沸扬扬。但贝雷丝充耳不闻,她只重视结果——所以当她回到修道院,发现天帝之剑不能使用时,她只是换了一把剑,把天帝之剑留在了房间。
然而,修道院里的消息怎能瞒住库罗德的耳朵。在战斗后的不久,库罗德在傍晚约着她在老地方玩桌上游戏时,还未一个落子,他便说:“兄弟,我从士兵那里听说了你指挥的英姿了。哎呀……听起来真是厉害,看来节末的进攻要塞战应该能轻松不少。”
贝雷丝抿着唇,她清楚库罗德约她来不是为了夸赞她,而是来询问她的,他一定察觉到了不对劲。而她绝不能暴露倒转时间的秘密,也不会让库罗德阻碍自己的决心。
她率先执白下了第一步,头也不抬地说道:“库罗德,我们之间不用拐弯抹角,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库罗德紧追不舍,下了十分激进的第二步,接着说:“……真不愧是老师。那我就直说了,前天的指挥方式不是你一贯风格。为什么你变了这么多?”
“风格?我指挥没有风格。”贝雷丝含糊地回答,她的下一步棋也非常保守,希望她能从库罗德那里蒙混过关。
“你有。”
库罗德坚决地说。他执起一颗棋子,没有立刻落在棋盘上,而是捏在了手心。他一边摩挲棋子,一边说起了过去的事情:“我们刚刚相遇时,一开始你的指挥像是下棋,或者说,在做着精密的部署和完美的博弈。每一步,你都能从不偏移地选择收益最大化的选项,任何事、任何人都动摇不了你的绝对理性,简直就是最完美的执棋者。第一次目睹你的指挥时我就觉得,我们一定合得来,因为我会像你一样权衡得失,追逐利益。
“但是,后来变得不太一样了。大概在你表情丰富的时候起,你的指挥风格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你不再盲目追求利益最大化,而是认真考量到了我们每个人的长处和短处。将个人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同时,还注重协作和配合,让我们互相帮助,用合作弥补对方的弱势之处,从而在战斗中获胜——老实说,你的改变让我惊讶,可我喜欢这种风格的指挥……不如说,你的指挥风格是我心目中的最理想的形态。你的指挥我想不到,也模仿不来的,也和我崇尚的理性完全不同——可比起以往的风格,我更希望用你改变后的风格,连接起我们,带我们走向胜利。”
越说到后来,库罗德的语气越是温暖,但突然之间,原本怀念地望向远处的深绿色的眼睛直直转过来,他的语气也倏然变得冰冷:“我听说,你前天的指挥方式又改变了。士兵们都夸赞你有如神助,仿若赛罗斯转世……我好奇这些说法是怎么传开的,于是特意打听了具体情况,总算是懂了他们的说法——连续两天的出击,却无人伤亡,不,准确说甚至没有人擦伤,如果我是士兵的一员,哪止是要怀疑指挥官是赛罗斯转世,说是女神附体也不夸张啊。”
贝雷丝低头看着棋盘,她不希望游移的目光出卖她此刻的心情。如她所料,库罗德果然调查了这件事,她勉强算得上是从容地应对:“那两天状态不错,运气好得让我都惊讶。”
“连续两天?每一场都如此?”库罗德锐利地反问,“指挥了三场战斗,最短的持续了一个小时,最长持续了半天,你状态一直那么好?”
“对,所以说我自己都惊讶。”贝雷丝一口咬定,在她如此坚决之下,想必即使是库罗德也无法从她这里撬出什么东西来。
库罗德眯起眼,喉咙中拖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长音,像是了解情况,也像是还在怀疑。见这个路走不通,他换了个角度:“那么,兄弟,你是怎么做到那么长时间保持那么好的状态的,有什么秘诀,也教教我,好吗?”
贝雷丝自然不能将倒转时间的能力说出来,最终决定敷衍过去:“我也不知道……自然而然就……”
“自然而然?”库罗德紧追不放,“具体是在哪天,什么时候自然而然的?”
“就是在某一天,突然就……”
“是吗?某天突然?既然你不清楚,那我来替你回答吧。上次平原会战时你的指挥还很正常,不正常的目前就是前几天的指挥,中间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库罗德一见针血,“我可不可以认为,是那天晚上我们之间的谈话让你改变了心意?”
贝雷丝猛然抬头,却正好撞见库罗德了然的眼神,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了他的陷阱——不必回答,她的反应已经向他证明了这个猜想的正确性。她头一次这么怨恨库罗德过分敏锐的直觉和他步步为营的讯问技巧,又觉得他幸好和她在一边,否则要是作为敌方一定相当棘手。
贝雷丝干脆放弃了找借口,等待着库罗德的审判。毕竟刚才那一个破绽,对于优秀的棋手来说,无异于自献弱点,投子认输。既然如此,她自暴自弃一般说道:“可结果是好的。没有人受伤,你的人望也随之提升了……所以库罗德,你享受好处就好,没必要深究原因。”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师。”
谁知,库罗德的态度却蓦然软化下来。手中把玩的棋子被他稳稳当当放在了棋盘上,棋盘也被他推到了一旁。之前锐利可怖的气场已然消失不见,他再度开口的语气变回了平日,甚至比平日还要多几分温柔:“洛廉兹对我说,你昨天看上去脸色不太对劲。”
贝雷丝没有抬起头,只是盯着石桌上的纹理,回答:“是他看错了。”
“不不,我可能看错了他也不可能看错。你也知道吧,老师。五年前我都没发现你身体不舒服,他却立刻发现了你不对劲。那个家伙可比我细心温柔多了,要是我有他的眼力就好了,这样的话,就不必只能用语言来反复确认你的身体状况了……”
“即使我身体不舒服,也不会像五年前那样突然倒下给你添麻烦的。你不必担心,节末攻入要塞的指挥交给我就好,你就专心筹备你的计策吧。”
“……老师。”
库罗德皱起眉,深深叹了口气。本以为态度冷硬的拒绝话语会让他生气,但他不仅没有愤怒,反而语气里尽数是无奈:“节末要塞攻入战的指挥重要归重要,但我更担心的是你啊,兄弟。”
——如果这也是诱导她说出秘密的计策的一部分的话,那他也太奸诈了。
贝雷丝抬起头看向他。分明以往二人在一起的悠闲时光十分珍贵,她总是趁着这个时间多看看他,但自从那个夜晚后,近几天来,她还是第一次好好地注视着他。库罗德的脸上没有任何诡计藏匿的刻意,也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试探,眉宇微锁,深绿色的双眼蕴满担忧,他只是纯粹地担心她,就像是他对她展露出纯粹喜悦的笑容一样,绝无一丝一毫作假的可能。这反而让贝雷丝越发烦恼,本来是想从根源斩断他的忧虑,却反倒让他忧心起自己。她现在头脑一片混乱,不知该说什么隐藏起自己的秘密,又不知该说什么抚平他的担忧。
见她久违抬起头对上了视线,库罗德继续说道,比起不知所措的她,他反而才是迷茫的那个:“是……我的错吗?”
“不是的——”贝雷丝连忙否认,“你没有任何问题,是……我的问题。”
“不。应该是我说了的话让你误解了什么……”库罗德看上去有些委屈又有些自责,“兄弟,那天晚上你是怎么想的,前几天的指挥中又做了什么……即便你说得再难以置信,我也会听的。所以,可以全部都告诉我吗?”
本是为了保护库罗德和大家,本是为了让他脸上再无阴霾才下定的决心,在此刻看到库罗德脸上的表情却再次动摇,她没想到会产生反效果。她清楚库罗德并不是在以退为进地示弱,而是真心实意地在自责。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还是不能对我说吗?”
贝雷丝受不了库罗德投过来的沮丧的目光,她移开了视线,但作为回应,微微点了点头。
库罗德伸出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十分苦恼地思索了一会儿,而后再度看向贝雷丝,表情又恢复了平常轻松的模样,他说道:“我记得这周也有安排出击,对吧?我也一起去吧。”
“不行。”贝雷丝下意识断然拒绝,她看向库罗德,他看上去很困惑,皱起的眉和深绿色的眼睛略带无辜,仿佛在反问她“不行吗”。她眨了眨眼,又低下头找着借口道:“你还要为你的计划做准备,只是简单的讨伐盗贼,你没必要一起去。”
“计划那边,我能准备的已经全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时间问题,所以正巧,我最近很闲呢。”库罗德以悠闲的语气化解了她的托词,“真是令人怀念啊,讨伐盗贼好像是五年前和老师一起完成做课题一样……而且在桌子旁边做久了文书工作,适当运动有利于身体健康——请务必让我一同前往,老师。”
“……即使我说‘不行’,你也会去吧。”
“答对了。顺带一提,即使你临时提议不去也没有用哦?节末的要塞战日子早已定好了,我迟早会看到你新的指挥技巧。”
贝雷丝已经没力气分辨他是聪明还是狡猾了。她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开始担忧周末的出击该如何是好。但库罗德没给她太多思索的时间,他收好桌上游戏,一手托着它,一手伸向贝雷丝:“差不多到晚饭的时间了,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吧——还能站起来吗,兄弟?”
贝雷丝听闻略带无奈地说:“我还不至于和你聊过后就怕得腿软。”
“是吗?那太好了。我还觉得我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库罗德闭上一只眼,刚才的小玩笑完成了软化了二人之间紧张气氛的使命,他正要收回手,贝雷丝却先一步牵住了他。
他今天没戴黑色的手套,她的手直接触碰到了他温热的手心。五年后,他的手掌依然是那么节骨分明,宽大有力,掌侧落着剑茧加深了许多,不过还是食指和中指关键处的茧鼓起得更加明显,那处的茧是握笔落下的,是射箭留下的印记,刻印了他一生的努力。
她继续用指尖沿着他崎岖的掌纹勾画,记起曾在蜗居阿比斯的神秘占卜师那里听过可以用手相算命,看似无序的掌纹里隐藏着人们出生时就已然写好的命运,事业、姻缘、寿命,都能从错综复杂的线条中解读出各自的奥秘。占卜师曾拉过她的手认真给她算了算,她还记得对方研究着她的手相饶有兴致地念念有词,说真是不得了,她的手相是百年难遇的好,事业有青云直上之相,寿命有长命百岁之姿,就是姻缘略微坎坷了一点,但最终会幸福美满,和心上人终成眷属永结同心。贝雷丝并不相信算命,对占卜的结果不以为意。但抚摸着库罗德手掌时,她却萌生了没有向占卜师请教看手相的技巧的悔意。她试着寻找他掌纹中的生命线,正确认它是否连在了一起时,手却突然被握紧。她抬头一看,库罗德正紧紧盯着她,但似乎有些难为情,耳朵也不知染上了和夕阳一样的红色。
她后知后觉,本来是想牵住他的手的自己太过不安分,竟然探究起了他伸过来的手。
库罗德的眼里闪过一丝期待的光辉,他将她的手放在手心,满怀期待地开口:“兄弟,你愿意对我说了吗……?”
贝雷丝受了烫似地从他手里挣开,她转头避过他失落的神情,答道:“暂时……还不能。”
库罗德没有太过沮丧,他适当地收回了手,提议:“那让我们去食堂?”
“……对不起。”贝雷丝握紧了那只刚刚被他牵住的手,手心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和草地上他的影子,“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库罗德的影子停顿了很久后,略显沙哑的声音像是妥协一般从她头顶传来:“我知道了。”
紧接着,脚步声响起,他的影子也随之从她的视野里消失。她握着拳的那只手微微松开,掌纹便暴露出来。到头来,她还是不知道他的生命线——不,或许知道了也没有意义,库罗德最不信求神拜佛的那一套,即使被专业占卜师宣判了死刑,他也会一笑而过,之后继续专心于自己的目标。毕竟,比起神灵写下的命运,他更相信自己的双手缔造的道路。
贝雷丝握紧了手,将它抵在额头上,就在这一刻,她下定了决心——她也要用自己的双手,要倾尽自己的一切力量,让他在这场战争,乃至整个人生中安安稳稳活下去。
——所以,周末出击讨伐盗贼时,她依旧执着地贯彻着自己的决心。而库罗德在场更让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她仔细观察战场上每一个细节,敌人每一个的动作,有人在刀刃交锋中被擦伤,她便倒转时间出声指挥那人躲避;有人被敌方魔法击中,她便倒转时间先一步出手击溃刚开始施法的术士。贝雷丝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像头敏捷的猎豹迅速穿行于混乱无序的战场之上,又像是运筹帷幄的棋手,居高临下俯视着全局的动态,她的指挥使得军队里都传来了不合时宜的小小的惊叹声。
但贝雷丝什么都听不到——与其说是能力运用到极致产生了疲劳,不如说是她现在的状态出奇得好。耳朵能捕捉到自己血液流淌的轰鸣,眼睛里敌人的动作变得无限缓慢,手中不是天帝之剑的长剑轻盈了许多。她一派从容地倒转时间再回击,甚至觉得节末让库罗德犯愁的牢不可破的要塞不在话下,现在的她,大概一个人就能攻破。
在贝雷丝成功斩下一支飞向库罗德的箭矢时,她正要回头提醒他小心——却对上了库罗德复杂的神情——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五年前第一次发觉她能挥舞天帝之剑那样的惊喜,而是纯粹的担忧。
他紧紧皱着眉,抿着唇,苦恼地凝视着她的身影。冰凉的深绿色眼睛迎面给她浇了一盆冷水,贝雷丝刚刚还在澎湃奔涌的血液霎时冷了下来。长剑的重量再度压在了手心,这才意识到原来它是那样重得出奇。
她不明白,她的所作所为最根本就是不想让他露出这种表情,为何偏偏起了反效果?
然而战场并不会等她思索,在她分神之际,箭矢飞驰的呼啸再度响起。她连忙调整状态,握紧手中剑,冷静判断了状况,背后有一支箭冲她而来,但现在闪躲已然来不及,她干脆不躲,也不回头,准备直接倒转时间。
——又一声箭矢破空声响起,一支箭贴着她的头发飞过,紧接着两支箭碰撞在了一起,双双跌在了地上发出闷响。贝雷丝连头发也未伤及分毫,而和回过神的她对视的库罗德放下了举起的弓,眉间的皱纹更深邃了几分。
贝雷丝沉默地转过头,继续专注着战场的动态,讨伐快到了尾声,而她也再未用过倒转时间。
尽管她努力避免着士兵们受伤,但没有了倒转时间这般奇迹的力量,身为普通人的她终归是能力有限。讨伐末尾还是有几个士兵受了点剐蹭。结束后,贝雷丝做好了承受“赛罗斯转世不可靠”之类的抱怨言论,可士兵们并没有像她预想之中的那样谴责她的指挥,他们接受治疗时笑呵呵的,无一例外称赞起后面的指挥风格,说着果然那才是他们熟悉的、专属于老师的独一无二的指挥风格。
“……虽然之前被称作‘女神转世’的指挥风格也很不错,但总觉得那样……有些可怕。还是老师熟悉的风格让人安心啊。”
听到士兵们的讨论时,贝雷丝愣住了。像个迷途的孩子,不知所措地呆站在了原地。而库罗德此时却突然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毫无阻碍地加入了士兵们的讨论,他也说喜欢她原本的指挥风格,同时顺带为她之前突变的风格找补。在他编织的精湛借口之下,她指挥风格的变化不是因为“女神转世”而是单纯的状态与运势的加成。这种理由别人说来不可信,可从库罗德嘴里说出来却是头头是道,大家竟然都信服了他的解释。充分的善后工作过后,他又打听了别的事,才来到了贝雷丝身边。
“为什么……”
还没等她话音落下,库罗德便先一步开口解答她的疑问:“因为他们相信你。”
他闭上一只眼,进一步解释道:“可别小看身为指挥官的你的影响力哦?你的指挥让他们从残酷的战场上活下来,他们当然熟悉。而且,他们知道你在据点散步时也不忘完成请求,归还失物,还听过你震撼人心的演讲……对这些真正跟随你的他们来说,比起什么‘女神附体’或者‘赛罗斯转世’……他们信任的,是真实的‘你’。”
贝雷丝一时语塞。
——她还记得那次演讲。
贝雷丝自认不善言辞,当被库罗德拜托时着实吃了一惊,再确认了一遍他的委托后,她认真指了指自己:“你要我,去演讲?”
“我”字被她画重点般重音强调,希望能让眼前人回心转意,但眼前的库罗德非但没有如她所愿,反而重重点了点头,笑着肯定:“是你,兄弟,没找错人,就是你。”
她一时感到难以置信。她听过军中传言,说是盟主是出了名的会麻烦人,可她知晓他的麻烦都是出于他仔细思考之上的结果,因为信任对方可以做到,所以大方直白地拜托他们。虽说这份信任稍显沉重,考虑对方能力时也总卡着极限,但即便对方没做到,他也从不会展露失望,而是安慰地笑着说没完成也没关系,剩下的交给我就好。她感慨,五年后的他真的变了许多,学会了拜托别人,学会了信赖他人,曾经多疑封闭的他终于向他人敞开心扉,身为老师的她欣慰骄傲之余,却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她清楚这份情感的来由,因为她是库罗德第一个信任的人、第一个分享心中所想的人,但她也知道不能让自私的情感阻碍了他的成长,于是她一边品味着孤独,一边将它悄悄藏在了心底。
但是,没想到——渴望已久的库罗德的求助,从天而降直直砸向了毫无准备的她,仿佛不是因为信任她,而是单纯想为难她。贝雷丝皱着眉,直说了自己的不适合,可库罗德充耳不闻,还在鼓励着她在士兵面前来一番精彩绝伦的演讲。
“不行。我办不到。”
贝雷丝下了最后通牒,她清楚库罗德不会强硬地勉强她不愿意的事情。本想转身离开,却被库罗德拉住了手腕。一转头,库罗德失落的表情映入了眼帘。
“老师……真的,不行吗?”
平日富有威严的深绿色眼眸软化下来,湿漉漉的像是一只迷路的小鹿……这副模样的他,无法让人置之不理。
最终是贝雷丝败下阵来,她移开目光,从嗓子里挤出回答:“我……尽量试试。”
“感激不尽,老师!”
库罗德叫着老师的语气无比轻快,他总是这样,一旦有事相求,多半会叫她老师。她看透了他的策略,他以为是“老师”让她回想起学生时代让她心软应下,但他的想法完全错误,换个人再怎么撒娇叫她老师,她也不会答应,但库罗德只要露出悲伤的表情,她就应付不来。况且,她也深知他的要求是为了他们更长远的未来打算,绝不会让她真正反感,也绝不会加害于她。
不过,贝雷丝决计将心软的真正理由藏在心底,成为库罗德永远解不开的秘密。 她看着他感激的微笑,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接下了他的委托。
平心而论,她不擅演讲,最擅长演讲的是眼前委托她的库罗德。他的演讲简短、有力、振奋人心,每一次都堪称完美。而她虽然教过书,讲过课,但一周之内要达到这种标准,对她来说实在是难度不小。
于是她像刚刚他拉住她的手腕那样,回敬般牵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的离开,并问道:“库罗德,你能教我演讲的诀窍吗?”
库罗德不动声色从她的手中抽出手,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想,诀窍就是‘真实’吧。”
“真实?”
“是啊。所谓演讲,我觉得就是让大家对你说出口的话有共鸣,让大家相信你的话是真实的……不需要空话,不能说套话,谎言也会起到反作用。”
“唔……听起来好难……”贝雷丝忧愁地单手托着脸颊,注意的点太多了,不怎么会说话的她真能在一周之内交出完美的答卷吗?
“是吗?”库罗德却看上去很放心,“我倒觉得,演讲对我来说很困难,但对你来说很简单呢。”
“我吗?”贝雷丝惊讶地反问。
“是啊。毕竟演讲真正需要的只要说出你想说出的话,展示出真实的自己——这样就足够了。”
“……我明白了。”
贝雷丝若有所思,回到房间后立刻写了一份演讲稿。仔细读了一遍后,发现自己无意识之中模仿了库罗德的语调和习惯,她沉思一会儿后,便再写了一份。第二份非常中正,不偏不倚,是大多数人都想听到的话。她读了一遍,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
“自己想说的话啊……”
默念着库罗德教导的技巧,她又写了一份。这一份写得很慢,很艰难,她字斟句酌,努力地从思维里捕捉一闪而过的想法,力求精准地用语言传达她的意思。
停下笔后,已然暮色四合。她点起烛灯,又对比了三份演讲稿,第一份近乎完美,库罗德亲自演讲大概也会是这个风格;第二份迎合大众,里面的观点想必大部分人都能欣然接受;而第三份,与其说是演讲,不如说是讲课一般的风格,告诉大家自己真正的想法,没有抑扬顿挫,没有激情澎湃,没有曲意逢迎,有的只是真实的她自己。
论振奋,她该选第一个;论平稳,她该选第二个。
可在演讲当天,她选择了第三个。演讲不算特别顺利,不熟悉地点,不熟悉合适的音量,还不小心忘记带演讲稿只能被迫脱稿演讲……她遭受很多挫折,但最终还是把心中的话完完整整说了出来。结束演讲向房间走时,她在一处注意到了库罗德的身影一闪而过,她追了上去,本问他演讲效果如何,却在转角跟丢了人。而此时,不远处刚刚听完演讲的士兵成群结队聊着天走来,聊天的内容是她的演讲。贝雷丝听闻连忙闪身躲在了角落,紧张地听着人们对她初次演讲的评价:
“老师的演讲风格真是和盟主大人完全不同啊……但是我听了却同样觉得深受鼓舞,真是神奇啊……”
“是啊是啊!而且说起来,平时看她拿着剑冷着脸指挥的样子,本以为她真如传闻中说的赛罗斯转世那样,会是个更可怕更严肃的人呢。但现在看来,原来我们的指挥官意外地平易近人啊……”
“那当然!听你这么说,你是同盟来的,不熟悉老师吧?嘿嘿,说起来我的第一印象也和你一样,但在修道院时,老师有一次给我捡回了丢失了很久的家传项链,她递给我时我才注意到原来她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可怕又高不可攀的那种人。你慢慢就会知道了。”
“哎,真的吗?我要不要也丢一次东西呢……”
声音渐行渐远,徒留躲在角落心情复杂的贝雷丝。她没想过,这次演讲之前他们竟对她有这么多的误会,也没能想到,这次演讲竟然让他们更信任她,也更了解她了。
而被这些言论震动的同时,她当然也没有忽视躲在柱子背后一闪而过的金黄色披风。想必现在那个人的脸上,一定露出了笑容吧。
眼前库罗德的笑容大概和那时贝雷丝想象中的一样,满意中夹杂些许自得,仿若在等待着她的夸奖。
贝雷丝尚不清楚他在计划着什么,难道他从很久以前就预料到她会陷入困境,特意提早做了谋划?不,即便是他想必也无法想到这么远,但他过去的策略确实解开了现在的她的心结。他大概是暗自谋划什么,这个计划还和她有关。虽然她不知道他具体的谋划内容、他又想让自己做什么,但并不觉得自己有被利用的不适感。不如说,这种感觉像是她要渡过一条河,而库罗德则在一旁为她搭桥铺路,虽然他蒙上了她的眼睛,但她明白只要遵循着他的指引,他一定不会让她跌落水中。
方才战场之上的冲动与热血冷却了下来,心中郁结已久执念渐渐解开,贝雷丝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要把压力和纠结尽数释放。过去几天,她无疑是误入了歧途,想对死去的学生赎罪的这份悔恨与自责化作了她偏执的燃料,还有库罗德忧郁的神情助燃,于是负面的情感便一发不可收拾爆裂开来。但幸好也是在库罗德的帮助下,在大家的言论中,她重新找回了理智。
她仔细审视自己的愿望,发觉自己不是想让所有人都避免受伤,更不是要成为料事如神的指挥官,她原本的愿望很简单,不过只是想让库罗德,让重要的人们活下去,仅此而已。
捋顺了心情后,贝雷丝正要决定对库罗德道歉,并正式下定决心说出一直瞒着他的倒转时间的能力时,库罗德却制止了她。他警觉地四处张望,问道:“兄弟,你看到刚才袭击你的弓箭手去哪了吗?我看了擒获的盗贼里,他们没有一个拿弓的。”
贝雷丝想起来了,刚才库罗德向士兵打听的也是这件事。弓箭手失踪是非常棘手的事情,长距离的进攻手段赋予了他们躲在暗处发动突袭的得天独厚的优势,准头好的弓箭手能从远处一箭封喉,这种事情常常出现——特别是在对方以为战斗结束,扬扬得意庆祝之时。
贝雷丝听闻,一扫之前放松下来准备和库罗德聊天的悠闲姿态,拔出剑,也像是库罗德那般警惕着四周的动静。二人像是竖起耳朵的猎犬,聆听着周围树丛之间的风吹草动,可那个弓箭手的耐心也不容小觑,许久周围都未传来异样的声响。
也许是多虑了?
——长久的对峙之下,贝雷丝脑海里闪过这样的想法。虽说弓箭手有可能在暗处设下埋伏,但也不能排除他丢下同伙独自逃跑的可能性。既然无法断言弓箭手是在设下埋伏还是在逃跑,那么不如倒转时间直接把他揪出来……想到这里,贝雷丝猛然摇头——放下执念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方式滑向了危险的极端,倒转时间被犹如一把平常的武器使用,她毫不在意地挥来挥去,甚至用这等不可思议的力量逃避解决当下的问题……这样一来,她岂不是和士官学校失去杰拉尔特那时一样还是毫无长进,还是因为自己拥有力量而疏忽大意。
敏锐意识自己的问题后,她连忙振作起来,握紧手中剑柄,心无杂念地继续警戒着四周有无人的气息和踪迹——本该如此,本应如此,但她却未能如愿——
在她回过神的那一刻,箭矢瞄准了她转瞬即逝的破绽,直直冲着她喉间而来!
贝雷丝想挥剑去挡,可那支箭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让她也知道无法抵挡。于是她看准箭镞的位置,打算稍作躲闪,至少这样不会伤及致命之处。她微微调整姿态,做好了准备迎接即将而来的长箭。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随之而来,那支箭甚至触碰到她的身体——贝雷丝愣愣地睁大了双眼,视野被黑色与红色浸染——黑色的,是眼前是中了箭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红色的,是库罗德的血。那支箭刺中结结实实刺中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伤处流淌下来,滴在泥土里,化作了扎眼的暗红色的花朵。
——是库罗德的手帮她挡住了箭。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高昂的耳鸣声像是这支箭一般穿透了她的脑海。她最想避免的事情,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因为她的疏忽再度出现在了眼前。库罗德终究还是受了伤,不仅如此,还是她眼睁睁看着他受了伤,伤的还是他的手——他用来弯弓搭箭的手,他牵着她时宽大温暖的手,他为大家描绘未来景色的手,为了保护她,受伤了。
她脑海里只是单纯地、愣愣地重复着这个事实,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嘲笑她又犯了同样的错误。而本来应该不顾一切冲向弓箭手所在之处,用自己手中剑复仇的她也被恐惧钉在了原地,无法迈出步子。
“嘶……”
库罗德倒吸冷气的声音刺激她耳鸣之外为数不多的听觉。可没想到,他的下一句,却将她又推入无底深渊。
“这支箭上……竟然有毒吗?”
——在胸口闷痛到扼住呼吸之前,天刻之脉动再度发动。
倒转时间熟悉到令人作呕的感觉再度传来,贝雷丝在心底默默起誓,这次她一定要保护他,即便被说是误入歧途,即便是被执念缠身,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再度让库罗德陷入危险的境地。
“原来……这就是汝经历过的一切。”苏谛斯说着,轻叹了口气。
贝雷丝想点头,但最终只从嗓子里挤出一声低低的肯定回答。她现在抱着膝蜷坐着,头埋在臂弯里。
之前她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便边跑着边刻意寻找着寂静的地点,最终她找到了这里——一处在卡利德住的宫殿附近,被野草和灌木围起来的隐秘的地点。
风中已经有了夜晚的凉意,天空上的星星也现出了踪影,细长的月牙短暂地倚在远方的天际,宣告夜晚即将来临。贝雷丝现在没心情欣赏美景,但回荡在耳边久久不息的晚钟声也提醒着时间已晚。
“这么晚了,汝不回去没关系吗?”
“……我现在不想见他。”
贝雷丝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说是不想见,其实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卡利德。方才激动的情绪尚未平息,搅得她的情绪乱作一团,再度闭上眼时,库罗德手被毒箭穿透、卡利德从龙背上跌落的景象交替出现,仿佛在嘲笑着重蹈覆辙的她。
最初的愿望只不过是想保护他,但为何即使她拥有奇迹般的力量,也无法实现这个简单的愿望?
“苏谛斯,是我的错吗?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保护他?”
她像个迷途的孩子,无助地、迷茫地询问着苏谛斯的指引。苏谛斯沉默许久,又叹了口气,如果能看到她的虚影,她现在应该是抱着蜷成一团的她,像之前贝雷丝在房间里哭泣时那样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
“汝啊……真是个笨拙的孩子。”
苏谛斯夹杂叹息的柔声感慨,消散在了空气之中。而不远处,入口处茂密野草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预示着他人的靠近。
Notes:
-感觉库贝俩人何尝不是一种互为王骑,或者互为王与策士的关系,库暗中为贝铺平道路但贝跟随着库的愿望行动;贝是库的守护神(朱迪特钦定)但同时也让库下定了决心。但想了想,这么丰富的关系性竟然“兄弟”可以全数包罗进去,很有趣啊很有趣。
-其实感觉库这个人就,果然是有点赌徒心理在的吧?从帕迈拉搬救兵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一步………同盟盟主实锤和帕迈拉有联系(不过如果当时有扰乱军心的谣言就基本坐实了),可以说这一步彻底断了库在芙朵拉当王的退路………在其他线中,库将这一手看做底牌,发出底牌的同时,也意味着他在芙朵拉失去了容身之所……那想想在金鹿线里,这一手也十分非常惊险啊。库估计是在赌大家的接受程度,而他是只要有希望(非要细化的是60%左右的胜率?),就会去做的人……所以这里也说明,库是真心觉得士官学校在一起的大家可以接受,其他人怎么说也无所谓…………说起来和巴鲁哥的支援a也是说明他的赌徒心理,他还不是赌钱,赌的筹码都非常的……特别,破釜沉舟的勇气,孤注一掷的决心,理智冷静的头脑…………某种意义,真是偶尔会显露出赌徒的一面(但赌什么的二次元虽然看起来帅但三次元还是不了吧,绝对不行啊!)
Chapter 12: 第三章 改变 下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七
卡利德一时不清楚,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不会再教你了,你也不要再练习了”——抛下这句话后,贝雷丝突然转身离开。他下意识想追上她问个清楚,但没想到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反而越走越快,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一开始,卡利德还想着继续追,但听见他的脚步声后,贝雷丝反而加快了速度。她的背影转瞬从视野中消失,卡利德也被迫停下了追逐的步伐,皱着眉注视着她逃离的方向。
拉开差距后,凭着他的脚程,一定无法追上贝雷丝。不过,白龙恰好在身旁,也许可以换个方式,从空中发动奇袭……但他不想这样。他们的关系不是追击的猎人和逃跑的猎物,更何况,他是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被当成了猎人——说到底,贝雷丝逃跑的原因还尚不清楚,他真的有必要追上她吗?即便追上了,他又该说什么,抱怨她言而无信,还是强迫她继续回来教导他?可是……与他对视的那双浅绿色眼睛里,为何比起愤怒或是冷漠,他只读出了悲伤呢?
卡利德深知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困境。既然贝雷丝不想见他,那他就没必要追上她问清理由;但他又很在意她为什么露出了那种神情,很想找到她、了解她的状况。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深深叹了一口气,但在做出行动之前,他又不得不解答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贝雷丝突然转身逃跑了?
最先浮现在脑海的念头竟是她的背叛,她其实是芙朵拉那边安插的间谍——自保的本能太过强烈,条件反射般以最坏的打算揣测贝雷丝的想法让卡利德都情不自禁自嘲起来。好在他虽多疑但不是傻瓜,疑心是他的本性没错,但胡乱怀疑猜忌可不是他的作风。怀疑是过程,而他要做的是确认结果:是怀疑成立,还是怀疑不成立?
不用耗费时间思索,受人指使的可能性早早出现又被他早早排除。如果她真是刺杀他的间谍,且不说她对他的了解已经超出了目标对象的程度,这个时点背叛也无疑太奇怪。要是刺杀,前几天就早该动手;要是扰乱他参加龙弓赛,应该等待比赛开始,要是纯粹背叛他的信任,胡乱教他一气也比直言不教来得安稳。卡利德可以断言,贝雷丝必然不是受委托阻碍或暗杀他的人,他没从她身上看到任何随命令行动的痕迹,这点他确信无疑。
既然排除了贝雷丝受人指使、对他不利的可能性,反过来就说明贝雷丝其实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做出的行动,而且这个意志并不会加害于他,但是她反而逃跑了……通过逆向思考的他排除了错误答案,但还是不清楚具体原因是什么,于是他接下来决定正面突破。
仔细一想,贝雷丝在上午的训练中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还笑着夸他学得快,可在下午训练时,一开始还好好的,从他险些从龙背上摔下来这件事发生后,她就有些不对劲,大概那件事就是分水岭了吧。
——这么想来,她的变化就发生在他找回平衡后到给她报平安的这段短暂的时间内。那么是因为他犯了那个错误吗?他承认,那时他自以为掌握了技巧,不由得放松了警惕,因此转龙时缰绳没有拉到位,险些摔了下去。如果说是因为这个错误,她觉得他太笨所以决定不再教他有些说不过去。虽然他跟随贝雷丝学习的时间短暂,但他也清楚,她是个很有耐心温柔的好老师,不懂的地方她会不厌其烦地讲解,犯了错误不会指责而是会先找错误的原因并陪着他改正。更何况他对自己的学习能力有自信,她是不可能因为这个小错误就放弃的。
在不断缩小范围后,唯一剩下可疑之处,就是那段让他摸不着头脑的对话了。这段对话在他看来十分正常,但所谓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就是真相——他并不是专业侦探,不过他也不得不以侦探的方式思考,去怀疑这段在他看来无比正常的对话,究竟哪里让贝雷丝产生了逃离他的念头。
卡利德开始从头回顾整个对话。首先是他从龙背上看到她抬起了手,以为她要倒转时间,便在恢复平衡后连忙飞向报平安,并让她不必担心。而那时候的贝雷丝是什么反应来着……啊,他想起来了,是在皱着眉,还用低沉的语调重复着“危险”“常态”这两个词。危险……常态……这两个词值得让她这么在意吗?
当时卡利德并没有注意到贝雷丝的异常,也没有思考她重复这两个词的深意。他只是庆幸她遵守了约定,要倒转时间时真的做出了这个手势。按照她给出的信息来推断,她完全可以没有任何前兆就倒转时间,但她还是做出了手势让他能够及时阻止,毕竟倒转时间不仅涉及她能不能回去,也事关他早就拟定好万全计划。确信能拿出强有力底牌的龙弓赛的机会千载难逢,要是她的能力破坏了自己获胜机会就麻烦了。所以,卡利德对她说出那番话是想真心实意感谢她在没有任何强制力的约束下履行了承诺。而贝雷丝在他想说出“以后这点小事就没必要动用倒转时间”时冷酷地打断了他,接着就甩下了不再教他的话……为什么?
人的感情真的好复杂。卡利德沮丧地叹了口气。他其实不太擅长理解情感,比起细腻流动的感情,他的兴趣在于那些客观静止的痕迹和线索中,从中探寻每一个细节,再将它们联系,这才是他一贯擅长的思维方式。揣测他人情感时,是最能让他体会到人与人之间难以互相理解的时候,也让他偶尔怀疑自己的梦想——要让差异巨大的人们和谐相处,果然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吗?
——不,绝非如此。
卡利德摇了摇头,紧紧闭上眼,手指揪着自己一绺卷曲的额发,尽管不擅长,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地思索——人与人之间可以相互理解吗?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他也不知道,可至少,无论究竟能否互相理解,他都不想放弃这种可能性。他不清楚贝雷丝的想法,更不清楚人与人到底能不能互相理解,但他希望可以理解她,他努力想理解她……为此,即便是自己不擅长的方面,他也不能觉得麻烦就放弃。
下定决心后,卡利德继续分析着贝雷丝的情感。虽说用理性解读情感无疑非常蹩脚,可这也是在她本人不在时能使用的唯一方法。他继续顺着方才的逻辑捋顺,可以确信,方才的可疑之处就在二人之间的对话里,而贝雷丝的反应暗示着谜底。难道是他哪句无心之言触怒了她?
他决定倒序分析,从贝雷丝打断的那句话入手。前半句是中规中矩感激她的话,没什么疑点,那么问题大概在后半句,记得他本欲说的原话是:“但以后这点小事就没必要动用倒转时间了”……这句话说到半截就被她无情打断,仔细一想,大概就是说到“这点小事”时,贝雷丝好像突然无法忍耐了一般,近乎是喊着制止了他说下去……也就是说,她认为他从龙背上险些摔下来不算是“小事”,甚至他只把它当作小事对待的话,她很不高兴。
但对于帕迈拉战士来说确实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没错。没有不畏高空的勇气,缺失坠落的决意的人就不要登上飞龙的龙蹬——这是他第一天学习飞行时就被师父告诫的话语,也是传说中那位携着长弓,第一个驯服飞龙的勇者的格言。多变的天气,无序的气流,龙骑兵的挑战无处不在,空中出现危机情况已是家常便饭,早已有了成熟的应对策略。作为帕迈拉的龙骑士,空中自救与危险应对自然是基础中的基础,必修中的必修。他方才的失误也不过是众多空中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最平常的其中之一,早有成熟的对策应对,只要照着做即可。对龙骑兵来说,骑龙和骑马,甚至和跑步一样,除了掌握对应的技术之外,没有什么不同——贝雷丝既然知道龙骑兵,知道回龙射,那应该也对这一点不陌生才对……?
——不,不对!卡利德总算明白了问题所在——仅凭贝雷丝知晓回龙射的知识和她那精湛的教学技巧,卡利德不自觉把她当作了一个对帕迈拉龙骑兵知根知底的人。但从以往二人同乘飞龙的反应看,她分明是不太会骑龙,所以她其实对骑龙一事比他想象中生疏!如果不知晓帕迈拉龙骑兵一直以来苦训的危机应对策略,以普通人的常理想法揣度,那种高度摔下来无疑会粉身碎骨……那在她眼里看来,刚才那幕岂不是心惊肉跳?!
醒悟过来的卡利德手揪住头发的力度下意识增大,头皮传来的刺痛让他后知后觉放下手。他睁开眼,呆呆地站在原地。头脑灵敏却超乎他的想象,追逐真相的本能告诉他还没有结束,最初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不过,差一点点他就能揭开谜底了。
目睹“快要出人命”的惊险场面,面对他毫不在乎的态度,还有她离开前与他对视时悲伤的眼神……将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绕了一大圈,他终于懂得了她的情感——原来,她在担心。
这份担心并不是客套话,而是她切切实实地因他遭遇危险而担忧,为他险些丧命而害怕,或许还因为他无所谓的态度感到愤怒。“担忧”——卡利德对这种感情感到有些陌生,他不怎么能接触到这种的情感,尤其还是对他的。有人用担忧的眼神注视他,但归根结底不过是怜悯;有人用担忧的表情面对他,但归根结底不过是无奈。而贝雷丝,她只是担忧他受伤,只是想他不要死,她的担忧是那么纯粹,那么柔软,柔软到他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不知为何,分明知晓了谜底,可涌入心中的不是抓住真相的自得或是成就感,而是沮丧。倒不是因为自己冗长繁复的思考过程最后得出的结论太过简单,不如说,反倒因为这么简单的结论他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得出来而感到不甘心。他第一次明显感受到了他和贝雷丝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她来自未来,知晓他的一切;但他却对她几乎是一无所知,只能通过自己的头脑与本领尽量弥补二人之间的距离——如果是未来的自己,那个她用温柔期待的语气呼唤的“库罗德”——对她又是知晓到什么程度,能否立刻察觉到她的情绪呢?
卡利德长长叹了一口气,清空脑海里不切实际的假设和胡思乱想。即便指望未来的自己,“库罗德”一定不会回应他的疑问,现在存在于此的只有他而已。而接下来的目的也已很明确了——他要追上贝雷丝。
卡利德举目望向贝雷丝离开的方向,天边的星星点缀着玫色的晚霞,分开的青草早就被肆意的风归到原位,抹去了她所有途径的痕迹,恐怕现在顺着方向追也摸不到贝雷丝的背影。
一旁待命多时的白龙扇着翅膀吸引着他的注意,和他一起游牧多年的它自然懂得空中搜索比地面搜索来得高效得多的道理。但卡利德沉思一会儿,拍了拍它的翅膀,拒绝了它的好意。他摸了摸它的头,让它自行回到休息的龙厩里去。如果他从高空搜寻确实会快很多,可她不是他的狩猎对象,不是瞄准目标就能俯冲下去轻松抓住的猎物。他不想把她当作猎物,所以他不会骑龙从高空居高临下地寻找,而是选择用自己的双腿,自己的头脑,和站在她在同一高度,同一片大地上。
目送白龙离开的身影,卡利德活动了一下自己呆站太久而麻木的双脚,朝着贝雷丝消失的方向,边走边思考她可能会去的地方。贝雷丝对帕迈拉不太熟悉的,看过了他画的地图应该也无法立刻记住路线,即便刚才情绪激动,她也下意识选的认识的方向和路线——她逃跑的方向正是他们来时的路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可以断定,她回到了王城,回到了王宫。但她不想见他,应该不会回到他们的房间里,可他所住的宫殿是贝雷丝唯一熟识的地点,不去那里,王宫里还有哪里能让她去的地方吗……
走回王城的路上,卡利德再怎么仔细观察,也找不到贝雷丝去出的线索。向门口卫兵打听,也只能知道她跑向了王宫。再度缩小范围是不可能了,于是卡利德决定换位思考,贝雷丝现在一定是心烦意乱,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找一个安静的、无人打扰的地方理清思绪,独自消化情绪……王宫里怎么可能有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
——不,不是有吗?
在自己记忆的角落里,那个地方一直占据着一席之地。他刻意忘却,却一直忘不掉的悲伤之地。
思索时的闲庭信步转瞬变作了匆忙的奔跑,狂风的呼啸钻进他的耳中,混乱的吐息抽空了他的心肺。奔跑时总让他想起逃跑,而逃跑的感觉熟悉得让他作呕。
他轻车熟路回到王宫,跑向自己的宫殿处,他知道,在所有窗户的视野盲区中,在倚着外墙的一个角落里,丛生的杂草与茂盛的灌木圈出了一个狭窄又安静的角落。只要躲在哪里,谁也都不会发现他,谁也都不会听见他软弱的哭泣,那里是他独自一人的秘密基地。
卡利德于入口处站定,他不再忙着奔跑,转而轻车熟路地分开草丛,拨开灌木,这里的草比记忆中高了一些,灌木也比那时更繁茂,他的秘密基地也变得更加寂静,更加萧瑟。
怀着复杂的心情,他拨开阻碍视线的最后一束灌木,那抹鲜绿色便自然而然映入了他的眼帘。即使是夜晚昏暗的光芒下,她的头发依然明亮,像是夜空中闪烁着青芒的星星。
“为什么你能找到这里?”
——他没能问出来。即便是这样问道,也只会回答不知道的吧。卡利德清楚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即便是师父,即便是父母,即便是未来相熟的人,他都不打算透露任何它存在的痕迹。
可从现在起,这里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基地,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贝雷丝闯了进来——不,应该是找了过来,她和自己一样,偶然找到了这里,偶然凭着这个角落整理心情。
真不可思议啊,明明她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能精准找到这里?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他对她的到来没有任何反感,没有任何抗拒,反而最初从心底就知晓了她会来到这里?
她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不知为何,卡利德看着她的眼睛,笑了起来。他走到墙边,没有阻拦贝雷丝想要离开的行为,自顾自地也抱着膝坐了下来。抬起头时,从这里看到的天上的星星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今晚是有新月的夜晚,月亮和星星交相辉映,但他过去总觉得月亮太过碍眼,执拗地想要一望无际的纯净星空,想着说不定这样就能听到星星的声音。
想起小时候的幼稚想法,卡利德低声笑了起来,长久以来梗在心口的事情,却在此时无比顺畅地脱口而出:
“这里是我从前的避难所。”
八
本想逃离的贝雷丝被卡利德的话定在了原地。
她刚刚站起,又再度坐下。靠着墙,转头看着他的侧脸。黯淡的天幕下,少年侧脸上的表情像是冷冷泛光的星星。他也转过头看向她,对上那双染上忧郁色泽的深绿色眼睛,胸口便闷痛得让她喘不过气,呼吸也被霎时切断。
卡利德却露出了笑容,是一个很悲伤的笑容,他的嘴角在笑,可他的眼睛却好似在哭。他深吸一口气,对她缓缓讲述:“我过去总是被人欺负,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被人用拳头揍到身上会很痛,被人手掌打到脸上也很痛,被人用言语侮辱和嘲讽也算不上轻松……我啊,可不是能默默忍耐疼痛那种人,所以我逃跑了。在我没有反击的能力和手段之前,我只会不断地逃跑,一边哭一边逃跑,为了不被他们找到,我还要躲藏。找来找去,我最终发现了这个地方,既安静,又隐蔽,只要藏进去,即使放声大哭,也没有人能听到——怎么样,我的秘密基地很不错吧?”
贝雷丝说不出话。比现在更年幼的卡利德仿佛出现在了她眼前,只有在这里才能无助地放声哭泣,他哭花了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便如此,也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能帮助他。
她伸出手,手心覆上他的脸颊,拇指轻扫着他的眼角,像是要擦去过去的他的泪水。可这当然是徒劳,现在的卡利德没有哭喊,没有流泪,嘴角还挂着悲伤的笑。他蹭了蹭她的手心,闭上了眼,长长叹了口气:
“我没有哭。”他平静地说道,再度睁开了眼,“自从知道眼泪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后,我就不会哭了。”
贝雷丝被某种沉重而哀伤的情感哽住了。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嘴唇颤抖着,刚想开口,却被卡利德的动作止住了声音。卡利德轻轻解开了帮他擦拭过去眼泪的手,转而用他的手温柔地捧住了她的脸颊。
看着她愣住了的表情,深绿色的眼睛里再度焕发了光彩,声音里也有了些许精神,他说道:“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和我选择了相同的场所,发现了同样的地方……简直就像我们有心灵感应似的,老实说这感觉还不错……不,应该说,我很开心?”
卡利德说着说着,向她露出一个笨拙又生涩的笑容,萦绕着他周身的孤独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贝雷丝也为这个巧合感到惊讶,她没有从库罗德那里听过这个地方,逃跑的时候也是遵循本能,漫无目的在王宫附近游荡时偶然发现了这个场所,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卡利德不谋而合,都选择了同一个地方作为“避难所”。明明二人还不是“兄弟”,可还是拥有着奇妙的默契。
意识到二人之间的心有灵犀后,她被恐惧和迷茫占据的心神渐渐安定了下来。贝雷丝将手覆在抚着自己脸颊的手上,那只手比记忆中小一圈,还没有烙下太多伤痕,写字和拉弓的茧也尚且还是薄薄的一层。但这只手毫无疑问是库罗德的手,是小时候的他的手,可触碰到他的手时,库罗德伸手为她挡毒箭的场景又再度渗进了她的回忆,压住了她的心口。贝雷丝忍耐着恐慌,用脸颊蹭着他的手,希望卡利德安然无恙的手掌的温度能带给她些许安定感。
卡利德见她不愿放开,便打消了抽出手的念头,略显难为情地切入了正题:“不,我其实来不是为了说这个——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为什么你要道歉?”
卡利德移开眼睛,像是不太习惯,也像是组织语言:“刚刚你明明那么担心我,我却没注意到你的情绪说出了那么多轻率的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度正视着她的眼睛:“我的话让你更担心了吧,所以我想为这个向你道歉。对不起,贝雷丝,我应该好好向你解释的。”
深绿色的眼睛写满歉疚,卡利德难得像一个做错了的小孩子那样,认真道歉请求她原谅。
——“不对。”
可是不该如此。道歉的不该是卡利德。
“哪里……不对?”卡利德试探地问道。
贝雷丝顿了一下,声音中载满了沉郁:“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不,明明错在我吧?我应该提前向你解释帕迈拉龙骑兵平时的训练方式和完备到让人觉得冗长的危险应对策略……”
卡利德注意到她没有变化的阴郁表情,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停了一瞬,却又再度开口:
“还是说……你有别的隐情?”
贝雷丝别过了头,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向他讲述,卡利德不是库罗德,现在的他一定无法理解她的心情,况且在即将比赛的紧要关头,也没必要理解她的心情。
“这个隐情……没办法和我说吗?”
贝雷丝点头。
“是这个隐情让你不愿意教我的吗?”
沉默一阵,她再度点头。
“也就是说如果你不告诉我这个隐情,我就没办法解决,你也没办法教我了,是这样吧?”卡利德按照逻辑说出了一段长链条的推理。
贝雷丝思索了一下,点头应允。
“那可不行啊。”卡利德十分为难地说,“我知道这是个任性的请求,也知道你其实没有任何继续教我的义务……但还是拜托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贝雷丝也很是为难。是她失言在先,卡利德的要求并不任性,她也愿意帮助他夺冠……可再继续练习,恐怕他还会面临比今天还要惊险的情况,碰到无法预测的意外,她明明是保护他才倒转时间,现在教导他回龙射又无疑是在伤害他。更何况,现在没有倒转时间能力的她,又该如何保护他?
她垂下眼,低声问:“为什么你这么执着于在最后一项夺冠,用回马射平稳地获得最终的胜利不可以吗?”
“是有那种备选策略,但是……”
等了半天,贝雷丝却迟迟听不到下文,她疑惑地看向卡利德,对方皱着眉,像是在纠结什么,撞上她投过来的视线,他才下定决心一般开口:“……我说了的话,你也能告诉我你隐瞒的事情吗?”
“……或许吧。”贝雷丝含糊道。
“或许吗……”
最终是卡利德妥协地叹了口气,抛出了难以置信的答案:
“是为了争夺王位。”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贝雷丝瞪大了双眼。卡利德看到她的反应,无奈笑了笑,补充道:“你也觉得我不可能?但很可惜,即使被所有人否定,这件事我也必须去做……我啊,是个很贪婪的人,所以想要的东西也很多。龙弓赛的胜利,王位还有父亲的认可我都想要收入囊中……我的父亲他喜欢的是我和母亲一样的眼睛,只把我的斗争和反抗看作是小孩子的叛逆和调皮。对其他孩子,他反而要求严格,重视他们的能力和头脑……对我的要求,就是只要能活下去随我怎么样都好,从没注意到我的能力,没有正视我的成长,简而言之就是——我被小看了。
“因为我长得太瘦弱矮小?因为我不会使斧和枪?因为我的身体里有一半流着芙朵拉的血……?原因是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我也做不到探究复杂的原因,现在的我唯一能做到,就是改变他的观点,向他证明我比他寄予厚望的任何孩子都要强大,都要聪明,我就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帕迈拉王的候选人。而我要是想在兄弟姐妹中脱颖而出,龙弓赛是最好的机会了。规模宏大,万众瞩目,一生一次……要是我能在这场比赛夺得亮眼的成绩,就能向世人证明流着芙朵拉血的我既不是胆小鬼也不是弱小之人,就能让父亲认同我,将我列入王位候选人的考虑之中了吧。
“正是如此,这场比赛,我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自愧不如——要做到这点,只有达到与传说中只用弓就能驯服飞龙的那个勇士一样的高度,我才能证明自己。而我想到的办法就是回龙射,可我也知道只凭现在的我的力量,无论如何也练不出完美的回龙射。你说可以教我的时候,我真的很兴奋,以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所以……”
“所以拜托了贝雷丝,不要把希望收回去,可以吗?”
长长的倾诉后,卡利德却还似有未尽之言。谈话的短暂歇息中,他的脸上既没有哀伤,也没有愤怒,只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和真心实意的恳求。他低眉的模样带着些许哀愁和忧郁,让贝雷丝没办法置之不理。她不擅长应对库罗德请求的表情,对卡利德也是一样。
不过,她认识的库罗德并不是会执着于王位或权力的人,他心中的信念分明更加宏大,更加耀眼,就像她喜爱的剑一样,能直直斩开眼前的障碍,开辟未来的道路。她正是被他的愿望和执着吸引,才会期许同样的未来,盼望看到与他眼中相同的景色。而卡利德句句不离王位,反倒让她觉得略有蹊跷。
她确认一般问道:“你这么想要王位,是想实现你的梦想吗?”
卡利德听闻怔了怔,回过神后接续着之前的话说道:“……是——即使不当王也可以,只要能让父亲看到我的实力,允许我参与到治理过程中去也好。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实现我的野心的最切实最可能的方法。”
说罢,他微微皱起了眉,嘴角却勾起了一个复杂的微笑,又补充道:“……我最近总是在想,为什么你这么了解我?我还没说出口的话,你全都知道,真是比我本人还要了解我自己。”
“可我觉得,自从来到帕迈拉,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贝雷丝轻轻叹了口气。兄弟的想法也好,卡利德的愿望也好,她越知晓反而越是迷茫。本以为五年后和他的距离拉近了不少,但现在看来,他们却像是分道扬镳。
看她沮丧,卡利德安慰一般说道:“是吗?但我觉得你很了解我,反倒是我实在太不了解你了才是。”
他停了一下,看向贝雷丝的眼睛:
“贝雷丝,如果是那个‘库罗德’的话,了解你多少?能猜出你隐瞒的事情吗?”
熟悉却稚嫩的嗓音说出意料之外的名字,贝雷丝一瞬间好似听不懂了芙朵拉语。意识到他说的话的含义后,她猛然前倾身子,难以置信地盯着卡利德的眼睛,脑中回忆了一遍,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同他说过库罗德的事情后才开口:“……你怎么知道库罗德的?”
卡利德艰难地后仰避开她尖锐的眼神和逼问的语气:“被别人一见面就叫其他的名字,我想不知道都难吧?”
“啊……是啊。”
想起刚来的那天,她一无所知,毫无顾忌地称呼卡利德为库罗德的情形,贝雷丝讪讪坐直了身子。卡利德如蒙大赦,松了口气,继续问:“答案呢?他的话是不是会更加了解你呢?”
“或许是。”贝雷丝垂下肩膀,“但我也有没有向他坦白的事情,即使他在这里,也应该猜不到。”
卡利德思索了一会儿:“瞒着他的是倒转时间的能力?”
“……是啊,你还是那么敏锐。”贝雷丝语气中有些无奈,“他也许还没猜到……不,在猜到之前,他就……”
“怎么了?他是出什么事了?”
贝雷丝知道卡利德不愿意知晓未来的事情,可他如今一反常态追着她问,而且再这样问下去他迟早也会猜到,她干脆破罐破摔,对他讲了一切。无论是惨烈战斗的事情,下定决心保护大家的事情,库罗德找她谈话的事情,讨伐盗贼的事情,和库罗德手受伤的事情。一切的一切,库罗德知道的,库罗德不知道的,除去隐瞒了必要的细节之外,她事无巨细地全都说给了卡利德听。
卡利德自始至终都安静地聆听着,话讲到了她决心保护他后做出的种种,他自此就一直皱着眉,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眉间的结还是没有解开。他就这样皱着眉,抓着头发陷入了沉思。
过了许久,他才放下揪着头发的手,看向她,问道:“也就是说,本来你已经不再执着,但因为我……啊不,库罗德受伤了就再次倒转时间,结果却来到了这里。”
“……是,说到底,要是我能贯彻自己的意志,或许库罗德就不会受伤了——”
“——不。”
自责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卡利德打断了,贝雷丝略带讶异地抬头,发现对方认真地看着。
四目相对那一刻,卡利德接着说:“我倒是想问,为什么你觉得手受伤了就一定要倒转时间不可?”
她解释道:“因为那支箭上有毒,万一是致命毒药——”
“——你是怎么判断出是致命毒的?”卡利德再度打断。
“是库罗德——你自己亲口说的!”
贝雷丝此时有些不耐烦,一想到库罗德受伤的那只手,她便无法冷静。与她相反,卡利德却无比平静,说道:
“贝雷丝,你再冷静想想,我是不可能说出:这是致命的毒这种话。你太担心我,连记忆都有些混乱了……但你再想想,我说的其实是不是‘有毒’而不是‘致命毒’?”
卡利德严肃地看着她,稚气未脱的脸上,表情和库罗德在说重要的事的表情一模一样。虽知道不合时宜,但贝雷丝还是不禁感慨,卡利德果然就是库罗德。
她看着他,试着平复焦躁不安的心绪,慢慢回想起那天的事——库罗德因疼痛出汗的脸庞,略微扭曲的表情,颤抖的绿色眼睛——无论再度回想几次,仍旧让她胸口闷痛,思绪下意识逃离这段记忆。而眼前的深绿色双眼,那之中稳定又平静的光芒又给了她勇气。她仔细搜寻着记忆的角落,她试着像库罗德那样,怀疑自己,客观重构之前的回忆。
“……对。”贝雷丝凝神回想,“你说的不是有致命毒,是我记错了。你只说了有毒……可是,为什么你会知道?”
“果然如此。”卡利德分析道,“因为,我中箭后没几秒就判断出了有毒,而且没有倒下,没有吐血,甚至没有其他症状,反而口齿清晰,立刻说出了箭上涂了毒……这很不寻常。据我所知,作用于血液的致命毒药非常稀少,接触后,要么反应剧烈,要么没什么反应判断不出毒性。如果我在短短几秒内就判断出了毒的存在,那就说明……”
“……并不是致命毒。”贝雷丝找回了思考的节奏,顺着说下去,“而是作用于血液,症状明显的普通毒药。”
“正是如此。”卡利德轻松地说,“我推断,上面的毒大概是暂时让肌肉无力或者麻痹神经的药物,并不是什么致命毒药。这点小伤,应该白魔法就能解决得了吧?我应该也能配制解药,不过,只要抓到射箭的人,就能从他身上搜出解药,毕竟毒药和解药一起带着可是下毒之人的常识啊……即便没找到你也不用太担心,我有一定的抗药性,这种毒药也应该对我造不成太严重的伤害。”
“抗药性?”
“简言之,就是对毒药有一定的抵抗能力。”
“是天生的体质吗?”
“怎么可能。”卡利德忍不住笑了出来,“很遗憾,我没有那种优秀的天赋。”
“那是……”
“……是因为,我主动服了毒。”
分明是异常平静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像是平地的一声惊雷。贝雷丝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会是想……”
“不,我可不会做出轻易放弃生命的事。不如说,正相反,我服毒是为了活下去。”
贝雷丝疑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无法开口。但卡利德参透了她的心思,继续说下去了:
“芙朵拉人大概觉得帕迈拉人都是些崇尚武力,擅长作战的家伙吧。这点我无可否认,也没什么要辩解的。但是,帕迈拉人不是只崇尚武力的笨蛋,他们也会调配毒药。毒药这种东西很是便利,最顶尖的毒药可以做到无色无味,放在水中难以察觉,如果精准控制用量,可以等到水喝完后才发作,只要手法漂亮,杀人同时还能做到毁灭证据……用这种东西不会被国王追究,还能杀一个他们觉得碍眼的王子,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所以从小时候,我就曾被人下过毒,还不止一次。宴会的饮料里,训练后的清水里……哪里都有,哪里大意不得,有段时间我都怀疑中庭的喷泉水是不是都被他们下药了。”卡利德用俏皮话缓和着气氛,努力让自己显得游刃有余,“这样提防下去实在是没完没了,我就干脆自己学了调配毒药——啊,放心,只是一些腹泻灵药——回敬给他们,然后自己也定时定量服了一些温和的毒药,于是就有了些对毒药的抵抗力,现在普通毒药对我基本无效。”
贝雷丝听着卡利德云淡风轻的语调,却觉得胸闷得喘不过气。
她曾在当佣兵时体会过毒药的威力,灰色恶魔即便是在交锋之中如同鬼魅穿梭,刀枪不入,可也会被毒药打倒。她深刻记得那柄被涂了毒的匕首,精准无误刺入了她的腹部,之后便带来了三天三夜的高热与痛苦。那段经历让她至今为止都对毒药忌惮三分,当听到库罗德配制腹泻灵药后,她也不禁下意识捂住腹部,回想起被下毒的痛苦,仿佛与被下药之人感同身受。而卡利德平淡的讲述,她只觉得可怕。
“……很痛吗?”
半晌过后,贝雷丝的嗓子里只挤出了这句话。
“是啊,很痛苦。主动服毒那几天,我痛苦得连眼睛都无法合上。”他的语气不是讨论毒药,像是讨论天气。短暂的停顿过后,语调徒然滑向沉郁:
“——可是,比起这种痛苦,在宴会上第一次毫无防备地喝下毒药,险些死去的痛苦让我更难以忍受。”
夜色般浓重的安静蓦然压向二人,星空的微光照亮了卡利德侧脸,黯淡下来的痛苦表情还带着些许愤怒的影子。她难得感受到无力,不知如何安慰眼前的少年。说不出话的喉咙无法借由言语安慰他,动摇的目光也无法给予他平静安宁的注视,言语行不通,注视也办不到,贝雷丝便想起会战那天二人相依的夜晚。
于是她下意识伸出了手臂,将卡利德紧紧搂在了怀里。
搂上他时,怀里的少年毫无防备,条件反射地颤抖了一下,但没有躲避,任凭她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肩膀。小小的惊讶的叫声被他塞回了喉咙,换成了一声复杂的叹息,最后变成了搭上她后背的双手。方才注视卡利德时,不为她所知的,他的孤单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得太过遥远,她恍惚以为他到了她伸手触不到的地方。当双臂真正将他切实地拢在怀里,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时,她才真正放心下来。
旁人看来他们拥抱的姿势一定很滑稽——靠坐在墙边,并排而坐,要拥抱对方不得不扭过半个身子,很是别扭,可他们谁也没先一步放手。贝雷丝将头埋在他的肩上,鼻尖自然而然嗅到了他的气味,不是浓重的安神香,而是他特有的好闻气味,她说不上来像什么,但觉得很是喜欢,如同在修道院里悠闲散步那样的喜欢。
一嗅到这个气味,她便回忆起了他们相互依偎的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她拼命搂着库罗德要确认他还好好活着,像是抓住黑暗中的光芒。她那天第一次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与蛮不讲理,重要的学生们在眼前一个个死去,她却迫不得已,无能为力,还要主动当刽子手送他们上路。血流成河,死伤惨重,就连总是走在最前面,率领大家,被大家信赖的特别的级长们都无一幸免——艾黛尔贾特被他们重伤,帝弥托利被普通的士兵杀死……而库罗德,即便有她支援也无法游刃有余,险些被射中心脏夺取了性命。那个晚上,被他抱着,也搂着他的贝雷丝越是回想,越感到后怕,怕到她甚至思维和行动都滑落到了极端。
但现在,搂着卡利德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和笨拙——不想让大家受任何伤也好,频繁倒转时间也好,一切的一切,最初只不过是想要保护怀抱里的这个人罢了。不想让他在战争中死去,想让他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明明就只是这么单纯又自私的想法而已。
怀里的卡利德也逐渐放松下来,紧绷的手臂慢慢柔和下来,自然地回抱着她。耳畔是他略带迟疑的温热呼吸,而少年轻柔的声音慢一拍响起:
“谢谢你,贝雷丝。”
“……为什么要道谢?”
迷失在自己的想法中让他受伤的是她,莫名其妙抛下他的也是她,可为什么道谢的反而是卡利德?贝雷丝不解地抬起头看向 他,他脸上的表情不再阴郁,围绕着他的孤寂也消失不见,在星空下的绿色眼睛闪烁着温暖柔和的光辉,将她包裹其中。嘴角的弧度毫无疑问是真挚的笑容,可此时却又显得有些害羞。
“因为,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被人担心,稍微有点,怎么说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眨了眨眼,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困窘,“说起来,我不久之前是不是还说了‘这只是小事你不用担心’这种话来着?抱歉啊,我没注意到你的心情就说出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贝雷丝连忙否认:“不,你不用道谢,也没有必要道歉。都是因为我……”
“——啊,确实是因为你。”
她的话说完之前就被卡利德打断了,在她低下头自责之前,他赶紧补充道:“不,我的意思是,之前没有人担心我,我的目标只有努力活下来。但是,知道你在担心我后,我突然觉得……要是能再小心一点就好了,这样,你就不会露出像现在这样悲伤的表情了吧?”
“我的表情……?”
贝雷丝不解,为什么说到她的表情时,卡利德皱起了眉。而这个时候,卡利德却突然站了起来。本以为他要走,但他却只是换了个位置,来到了她近处的前方,然后又蓦然单膝下跪,在同一水平线上和她面对面。
在士官学校风靡的爱情故事里,如果王子或是骑士对心爱的公主庄重优雅地单膝下跪,那一定是最热烈场面——或告白爱意,或宣誓忠诚,随便哪个理由,都能让人心动不已。可惜他不是故事里完美无缺一往情深的王子或骑士,她也不是故事里出身高贵柔弱坚强的公主。卡利德单膝下跪,大概只是因为想和她平视,她对上他的眼睛,也没有一丝一毫因他单膝下跪的心动与喜悦。
四目相接,那双深绿色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盈满了单纯的悲伤与忧愁。她微微偏着头,似乎一时不理解自己竟然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而盯着卡利德眼睛中的自己,一瞬间,脑子里闪过的却是黄昏中和她对弈的库罗德。她试探地摸着自己的脸,小心翼翼地确认着:蹙起的眉,低下的眼睛,垂落的嘴角,一切的心情,都诚实地反映在了脸上,和那时的库罗德相差无几——他们竟然露出了一样的表情。
卡利德微笑着,看上去却有几分无奈:“终于注意到了吗?自从你举起手要倒转时间起,就是一直这种表情。”
分明是来拯救他,却害得他受伤;分明是想保护他,却害得他担心。而表露担心,他也会跟着忧虑,就像他担心她也会悲伤——早在拉斐尔口中,她就已然知道,兄弟之间的“一体同心”,既是礼物,也是负担,情感相系的二人,注定要心甘情愿戴上名为彼此的锁链。而她要是解开他背负的枷锁,也会解开二人兄弟之间的联系。贝雷丝有些茫然无措,问题下意识脱口而出:
“那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卡利德支着的手肘放在膝上,手抓着额前落下的头发,保持单膝下跪的姿势不拘小节地直接思索起来,是在真心为她提出的问题烦恼着,努力想找出解决方案。他思索了好一会儿,垂下的视线再度转向她,试探性地回答:“那就,待在我身边?”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她愣住了。她微微偏头,苦恼地反问:“这样做,你就不会受伤了吗?”
“那还是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包括“不会让你担心”之类的这种无法保证的话,我不会对你说的。”卡利德学着她那样偏头,嘴角的弧度却勾画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但是,你要是在我身边的话,一想到我要是受伤了也会牵扯到你,会面对你担忧的表情……我说不定就会打起精神,避开不必要的伤痕吧。”
“……只要这样就够了吗?”
“足够了吧?要是你因为保护我反而自己受伤,担心的就是我了哦?你看着我这副表情又会担心我……然后我们就会在互相担心中陷入永无止境的循环之中!”
卡利德的语气煞有介事,故意摆出了一副阴郁的表情,像是在讲鬼故事吓唬她一般。贝雷丝看着他生动地狠命挤着眼睛,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小的笑意越来越大,到后来贝雷丝的视野都因笑意带来的泪水模糊了几分,在眼前湿润迷离的世界之中,只有卡利德的绿色眼睛仍然闪烁着活泼的光,而那束微弱的光芒,却轻而易举驱散了近来心中久久不散的阴霾。
“这个一定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你相信我……不,你要信任库罗德!”
“用库罗德增强说服力,是不是太狡猾了?”贝雷丝擦着眼泪,又有点好笑又带着些无奈地问道。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就是未来的我,让我利用一下也没什么问题吧。”卡利德带着些自得,“而且,库罗德也会和我说一样的话哦?”
“也是啊……”
贝雷丝长舒一口气,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忧愁与阴郁一扫而空的脸上,绽放出了纯粹的笑容。
“谢谢你,卡利德。”她语气坚定而温柔,“我想清楚了。”
“那就太好了。”卡利德闭上一只眼,也对她笑。他本来想站起来,动作做了一半,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面向她,表情严肃。重又单膝跪地。紧接着,双手在空中画了半圈弧线,最后一前一后落在了胸口和脊背,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请求礼仪——除了他抬着头,毫无顾忌展示着自己的渴望之外。
“贝雷丝,我想再向你提出请求——”
卡利德直直看着她的双眼,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笑着的自己。
“——拜托你,请你再度当我的老师,教我回龙射。”
“我答应你。”
无需迟疑,不必犹豫,贝雷丝立刻给出了答案。还没等卡利德嘴角扬起,她又补充:
“但是——”
卡利德瞬间沮丧得连姿势都不摆了,颓然地坐在了地上,问:“但是什么?”
“一旦我判断出你有生命危险,我就会倒转时间。”贝雷丝先见之明地出言堵住了卡利德要说出的话,“——禁止讨价还价。”
“……好、好。”
最后是卡利德妥协,他站起了身子,也顺便拉贝雷丝起来。天色已晚,夜色深沉,他们决定明天再继续训练,眼下还是先回宫殿。
在分开茂密的草丛时,卡利德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地方,他曾经独自一人的秘密基地,而在今天,秘密基地迎来了第二个人,秘密已经不再是独属于他,而成了两个人共同的秘密。
“卡利德?”
贝雷丝呼唤着出神思索着什么的他,牵过他的手。寒冷夜晚下,手掌温暖更加鲜明。卡利德回了神,回头反握住了她的手。
“没什么。”他微笑中含着若有所思,“我们先回去吧。”
九
夜晚,卡利德照例教完帕迈拉语后,本要离开,一同坐在书桌前看着帕迈拉词典的贝雷丝却拉住了他:“要睡了吗?”
“嗯,感觉有点困了。”
卡利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虽说训练还不满一天,但倒是发生了不少事情,神经放松时,困意就止不住冒头,刚才教贝雷丝的空隙差点就倒头睡着了。
他按了按眉心,打起精神问:“还有什么事吗?”
“可以给我你的手吗?”
贝雷丝抬起左手,掌心朝上,像是在催促他搭上自己的手。他没有搭上,疑惑地反问:“为什么?要我的手有什么用处吗?”
“……就是,想看看你的手。”贝雷丝闪烁其词,她抬头看着卡利德,看上去很为难。卡利德犹豫了一下,投降一般地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她的掌心里。握着他的手的贝雷丝脸上的表情霎时晴朗了不少,她轻柔地拉着他的手,指尖仔仔细细流连于他的掌纹与泛青的血管之间。他不觉得自己的手有什么好看的,但被她这么仔细研究,一时有些害羞,心里奇怪地浮起一阵躁动。
为了平息这种陌生的心情,他有意分神去看她的眼睛。平日凛然竖起的眉和冷淡安静的眼睛被灯火朦胧的微光染上了暖意,低着头看着他的手时更显温柔。但是不久之前,她低垂着眉只流露出了悲伤,新绿色的眼睛被痛苦浸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卡利德有再丰富的想象力,也想不到她的脸上会出现那种脆弱神情,而让她如此苦恼的,竟然原因在他,不,应该也包括那个人——以“库罗德”为假名的,他尚且不清楚的未来的他。
卡利德现在无法成为“库罗德”,可他也相信无论是什么时候的自己,得出的答案一定都是相同的。“陪在我身边”,一定是他认可的正解。
不过……虽然确实这样说了,虽然他确信这是最好的办法……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却难得有些后悔。那时候被氛围推着走,不假思索就说出了直觉一般的回答。可现在仔细一想,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贝雷丝终究不是这个时间的人,她是早晚会消失的海市蜃楼。“陪在我身边”这句话没有附加任何期限,简直如同他一直暗自鄙夷的帕迈拉兄弟的意义一般,说出来希望“永远在一起”的心情那时不假,但后来也一定会注定分离走向不同的道路……就像现在的他们,龙弓赛结束了,美梦一样的时光也将结束,他们也会像做梦一样忘却彼此。
要是有什么方法,真能做到“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脑海里自顾自浮现出了这种想法时,卡利德不禁嘲笑起天真的自己来——不,那种办法一定不存在,因为是完全不同的二人,所以再怎么相似也注定会分离。他最清楚这个道理——可是,尽管如此……
“……我说啊,我的手有这么有趣吗?”
暂时从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想法中回神,卡利德无奈地看着仍旧抚摸着他的手的贝雷丝,过了这么久,看上去再怎么稀奇也该早就失去了兴趣,但她偏偏看不腻,还是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的掌心,双手包住他的手。
“嗯,很有趣。”贝雷丝头也不抬地说。
“不,我的手再平常不过了吧,再怎么看都是普通的手。”卡利德说服着她放弃,“五根手指不多不少,掌纹和茧都在应该在的位置,虽然颜色和你的不一样,但划开肌肤也会流出一样红色的血哦?”
不知为何,说到最后贝雷丝握着他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明显的反应让他起了疑,刚想再问,她却抬起头直视着他,认真说道:“我不是觉得你的手稀奇才看的。”
卡利德没有来有些心虚,他躲过了她的视线,佯装思索:“那是为什么……啊,莫非是什么芙朵拉的礼仪……之类的?”
“……是、是啊。”贝雷丝也十分配合,“是芙朵拉的……睡前礼仪。”
“看着手这么久的睡前礼仪我倒是没听说过。”
卡利德寻找着脑内为数不多的有关礼仪的知识,坦白讲,帕迈拉不讲究礼仪,他也觉得僵硬的礼仪太过拘束。所以看芙朵拉民俗相关的书时,繁琐的礼仪部分总是会被他跳过,他在睡不着时偶尔会翻出来看它催眠,但不知不觉竟也留下了几个礼仪的印象。与手有关的礼仪,他恰巧知道一个。
为了“报复”摆弄他手这么久的贝雷丝,卡利德抽出了自己的手,又找准时机,从她那里拉过了一只手,夸张地单膝下跪,仰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她。
对方讶异的表情让他想笑,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装作严肃地垂首靠近她的手背——他还记得要领,保持一厘米的距离,不要吻下才是礼貌之举,也是最标准的礼仪。于是他的唇悬在她的手背上方,似触非触,分明是他主动行的礼仪,可此时却莫名紧张。直至不注意之际,嘴唇上感受到了小小的绒毛时,卡利德连忙放下她的手,站起身,装作从容地调笑道:
“怎样,我的芙朵拉‘吻手礼’标准吗?”
贝雷丝愣了一会,才抬头看他:“这是标准的吻手礼吗?”
“哎,不是吗?”
卡利德疑惑问道,应该没错才是,他睡意蒙眬中只记住了这个礼仪,明明叫吻,手实际上却不实际吻上的奇怪规矩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但贝雷丝身为芙朵拉人都这么说了,难道是他真的记错了?
“……没什么。”
贝雷丝说着没事,但她却看上去十分在意,脸上少见地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直到盖上被子,闭上眼,卡利德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她失落的表情。他辗转反侧,而后猛地睁眼,对着无人的夜晚和天花板喃喃自语:
“果然,还是错了吧?”
十
在士官学校当老师那段时间,每天入睡之前,贝雷丝总要和苏谛斯聊上一会儿。从学生的状况到今日的见闻,话题不忌,什么都说。有时是苏谛斯打开话题,有时是贝雷丝挑起话头,二人时而倾听时而诉说,像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同龄好友。
聊天时,她盖着被子坐在床上,而苏谛斯坐在床边,偶尔来了兴致还会和蜷在她被子上躺下,虽然没有实体,但她总感觉趴在被子上的苏谛斯像跳上膝盖的猫咪,每当想摸摸她,手伸到了一半却被她躲开,接着总会收获一两声抱怨。
有苏谛斯在的夜晚总是活泼热闹的,即使是悲痛的夜晚,有苏谛斯的陪伴,她才有勇气迎接第二天的黎明。
而苏谛斯离开后,她才注意到,夜晚原来是那么寂寥,那么安静,孤独得让人喘不过气,忧郁如同潮水,随着夜幕降临,涌入心头。
但是现在,本以为消失了的苏谛斯却回到了她的身边,像是本来弄丢了的珍爱之物,再度回到了她的手中——贝雷丝难以用语言传达失而复得的喜悦。即便如同今晚这样,与过去往常别无二致的夜谈,虽然只能听到苏谛斯的声音,她也能从中品味到平淡的幸福。
“汝喜欢的那孩子还挺行的嘛,不用吾出马就解决了汝的烦恼。”
“是啊。我也没想到,解决方法竟然这么简单。”
谈到卡利德,贝雷丝不禁露出温柔的笑容。“陪在我身边”……他说出那句话后,之前的恐惧也好,担忧也好,患得患失也好,在那一瞬间尽数烟消云散。说不定她的愿望比她想象得还要贪婪一些,她不仅想要他活下来,还想要他陪在自己身边,一直注视着他,帮助着他,保护着他。想陪着他,也想让他陪伴在自己身边……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发觉了自己真正的愿望后,才意识到不久之前的纠结也不过是一时迷茫而误入歧途而已。
“别傻笑了。汝应该更重视自己才是,特别是今天倒转时间的时候,吾阻止汝,汝就该好好听话停下来,明白了吗?”
听到了熟悉的苏谛斯风格的叮嘱,贝雷丝笑意更深,应答的同时,问道:“苏谛斯,在回到未来之后,你也会陪在我的身边的吧?”
“……”
突如其来的片刻的沉默,让她盈满幸福的心情霎时被不安侵蚀。她刚想追问,苏谛斯却立刻回答道:“吾说过,吾与汝同在,汝还要怀疑吗?”
她总算安下了心,手放在胸口,感受着自己安静的心脏:“我只想确认一下,苏谛斯就像是我的家人一样……不,你就是我的家人。所以,我也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汝是笨蛋吗?”苏谛斯声音听起来有些害羞,“即使不说,吾也会一直看着汝,在最危急的时刻帮助汝度过困难的。”
“谢谢你,苏谛斯。”
“真是的……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汝明天还要继续教那孩子,快睡吧。”
贝雷丝捂住上扬的嘴角,连声应道。在夜幕之下,她对着虚空说道:“晚安,苏谛斯。”
“……晚安,贝雷丝。”
Notes:
-人与人究竟能否互相理解这个问题……怎么说呢,我觉得不能单纯用“是”和“否”断言,如果非要回答的话,大概是那种心理测试的坐标轴,最左边是是,最右边是否,中间是不同程度的答案。我的话,应该答案会偏向消极的一方,但库的话,应该是偏向积极的一方吧……我始终觉得,库的梦想,是他没有放弃信任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与关系的最好证明……连系世界之王连系起的不仅是距离,还有情感吧。
-说起来我是真没写过话疗啊,我个只写恋爱喜剧的写手居然有朝一日不得不写上话疗这我也很震惊()而且最近输入输出极大不平衡,输入的全是论文都有点腌入味了()感觉逻辑什么的,语言什么的都好怪……算了交给未来的我修改吧……
-吻手礼其实是伏笔(?)说起来我还特意查了下,确实有这种吻手礼来着,不过地区不同礼仪也不同,非常复杂……但为了文章发展所以选了这种吻手礼。
Chapter 13: 第四章 星空 一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一
华丽的纹饰点缀着上衣,繁复的绣样装点着下装,连肩膀处金黄色的单肩披风都扣着明亮璀璨的绿色宝石,卡利德穿在身上的这件衣服主色调是黑色,但明显和低调一词无缘。
“这算是帕迈拉的……礼服吧?总之,我要穿着这身衣服参加龙弓赛——咯呃,脖子好难受……”
卡利德向贝雷丝解释的语气带着浓厚的不情愿。尽管他的穿着称得上雍容华贵,得体漂亮的裁剪凸显出他挺拔的身子,沉稳的颜色和恰当的装饰衬得他更为英俊,一副十足十的王子派头。但浑身上下与这身华丽装扮最不相称的是他的表情,微微皱起的眉,耷下的嘴角,孩子气似的,少见地袒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他扯了扯板正规矩扣好了全部扣子的领口,丝毫没有体会到放松之感,便受挫地收回了手。
看着没精打采的卡利德,贝雷丝不由感慨出声:“简直像是被衣服封印了一样……”
“哪是封印这么温和的东西?是诅咒啊,诅、咒。”卡利德咬牙切齿地反驳,紧接着他叹了口气,“穿上这身衣服比赛和负重一匹马去跑步没区别啊。”
“哪有那么夸张,让马穿这身衣服都比你穿这身衣服抱怨得少。”缇雅纳说着把卡利德按在梳妆台前,无视了他“马不会说话”的反驳,拿起梳子为他打理起头发来。简单理顺他蓬乱的卷发后,缇雅纳解开黑色皮筋束起的小辫子,重新编了个规矩整齐的,卡利德明显被衣服束缚,放弃了抵抗任她摆弄。而贝雷丝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缇雅纳扎辫子的手法。
当辫子束快到收尾处时,缇雅纳摊开一只手索要:“金色发箍呢?”
“啊,说起来……”
“在我这里。”
没等卡利德说完,贝雷丝便解下了早晨卡利德为自己编的同样的辫子,脱下发箍,交到了缇雅纳手上。而缇雅纳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她看了看发箍,又看了看她,忽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捏了捏卡利德肩膀的同时,不忘温和地对她说道:“谢谢。”
贝雷丝答道不用谢时,余光捕捉到了镜子里卡利德的表情,对方十分不自然地低着头,颇为心虚的样子。她正揣摩他心虚的原因时,缇雅纳却突击提问道:
“你觉得,卡利德这身怎么样?”
帮卡利德扎好了辫子后,她为他捋平了衣服上的褶皱,而后强硬让卡利德在座位上转了个方向面对贝雷丝。
“你不用回答也可以哦?”被当作展示物品的卡利德有气无力地补充道。
贝雷丝眨了眨眼,倒是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不能回答的。她诚实地说:“他穿这身很合适。”
平心而论,贝雷丝觉得这身礼服的配色和版式很衬卡利德,让年幼的他略显出几分成熟,又不会让人觉得太过严肃和老成。有点像库罗德级长时的装束,但相比之下这身还要更奢华、更规整一些。她的金鹿学级的级长拥有三个学级中最显眼的金黄色,却穿着比谁都来得低调。宽松的黑色上衣包裹着还略显瘦削的少年人的身子,一直拖过膝盖的黑色下摆遮掩住他修长的双腿,全身上下堪称简朴的打扮看上去不像是贵族,只有那标志着级长职位的金黄色单肩披风飘起时,才让人意识到他是级长。从级长到盟主,衣服从黑色变到浅色,风格从随意到庄重,但同样的金黄色单肩披风还是挂在他的左肩,让她觉得安心,仿佛在暗示着变化得翻天地覆的五年里,仍旧还有她熟悉的、尚未改变的事物。
不止如此,抛去这层原因,单纯还因她曾经看过他的笑容。第一次见证他露出真心笑容的瞬间,她有些难以置信——明明他的笑容如此好看,为什么偏偏将它藏起来,而刻意用虚假冰冷的笑容示人?他真诚的笑容灿烂又温暖,就像是破晓之际的晨光,一下子夺走了她的视线,从那时起,她便总觉得金色与他最是相衬。
这么想着,贝雷丝便说了出来:“他很适合金色。”
听到她的话,卡利德下意识瞥向自己肩上的金色披风,若有所思触碰着它。而缇雅纳停了一会儿,才说:“你对这个颜色还真是情有独钟。”
从挑选布料那天到现在,贝雷丝确实是一心一意地主张金黄色,别人来看或许是她喜爱金色——这不假,但她更喜欢身披金色的他。
“这么问吧,”缇雅纳诱导提问,“你觉得卡利德穿这身帅吗?”
贝雷丝微微偏头,不知这有什么好问的。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很帅啊。”
撬到满意的答案,缇雅纳拍了拍儿子的脸,低头对他促狭地笑着说:“你啊,还是闭上嘴乖乖穿着这身,在比赛中表现得更加潇洒吧,小帅哥。”
“……这完全就是陷阱啊。”卡利德双手抱臂,生无可恋地仰头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
“你会跳进去的。”
卡利德无言地和缇雅纳对视了一会儿,两双极其相近的绿色眼睛相对,像两柄锐利的兵器交锋。最终是卡利德先收回了刃芒,他叹了口气,低头妥协:“虽然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但这次我就跳进去吧。”
“我的想法很简单,你猜不到,问题在你。”
缇雅纳说完,又捏了捏卡利德的肩膀,在他被捏痛发出呼喊时,却留下了一句突兀的感想:“肩膀很僵硬啊。”
卡利德不满地揉着肩反驳:“是最近训练太多了而已。”
可不知为何,贝雷丝总觉得缇雅纳这句话有些意味深长。还没等她仔细思索,手里突然被缇雅纳被塞了个冰凉的东西,她下意识接住,摊开手看去,是一条金色的头饰。它通体由黄金打造,侧边还坠着薄如蝉翼的几片金片,只是拿在手里就觉得很有分量。
“我要陪卡利德他爹一起去确认龙弓赛的筹备情况,贝雷丝,可以帮我把这个给卡利德系上吗?”缇雅纳虽然这样问,但并不像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在要求。她没有等待回答,径直越过贝雷丝,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说道:“拜托你了哦。”
说完,女人风风火火消失在了门口,就像她今早风风火火提着一套礼服唐突造访一般。徒留坐在椅子上无奈的卡利德和拿着头饰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贝雷丝。前者早已习惯了母亲的做派,说:“别太在意,她就是这种人。对了贝雷丝,头饰我自己戴上就好,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她都要让你做……”
贝雷丝没有立刻交出头饰,还能隐隐约约感受到缇雅纳方才拍肩的触感。她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我来吧。”
“……可以倒是可以。”看她走过来,卡利德配合地面向镜子坐着,“不过,你也没必要非听她的话不可。”
“嗯,我知道。”
贝雷丝低下头为他戴上头饰。手里捏着冰凉的黄金绕过他的前额时,指尖触碰到温热的体温让她略有分神,而在脑后环起头饰抚摸到他蓬乱的卷发又让她心痒。即便带好后,她还是不由得再伸出手顺了几下刚刚弄乱的毛茸茸的头发,动作像是给小猫小狗梳毛一般。
恋恋不舍地收回手后,贝雷丝看向镜子里,准备做着最终调整时,却发现映出的卡利德愣了神,那双深绿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镜子里,一瞬不瞬。见他这副模样,她也不禁看向镜子,想知道镜子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在意的。
然而仔细一看,卡利德盯着的是镜子里的她。
意识到这点后,贝雷丝不禁低头看向现实中的卡利德,卡利德意识到镜子里的她低下头,才后知后觉,仰起头对上她的视线。四目相接之际,卡利德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侧脸的辫子随着引力垂下,露出了已然泛红的耳根和脸颊。瞥见那抹红色后,贝雷丝不知怎么,也像被那炽热的温度烫了一下,移开了双眼。
“贝雷丝,我不小心走神……呜哇,好痛?!”
卡利德解释的话语还没说完,就被用力捏着肩膀的力道毫不留情打断了。
贝雷丝听到他的痛呼连忙收手,可惜早已来不及。少年脸上略带害羞的青涩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疑惑与疲惫,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用哀怨的眼神抗议着突然捏自己肩膀的眼前人。贝雷丝懊悔地道歉,由于心虚,她不小心太过用力了一点。为了弥补,她满怀愧疚地轻轻揉着刚刚捏过的卡利德的肩——可当手真正触到他的双肩时,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怎么了?”
察觉放在肩上的手一瞬间的停顿,卡利德转头问道。而贝雷丝沉默了一会儿,确认般地揉了揉他的肩膀后又收回了手,说道:“你的肩膀不是很僵硬。”
“因为我还没劳累到那种地步啊。”卡利德说着旋了一圈自己的肩膀,有意岔开了这个不知为何受到过分关注的话题,“说起来,昨晚我忘记告诉你了——今天下午的训练可以取消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贝雷丝还沉浸在上一个话题中,听到他神神秘秘的语气才略微分神,好奇地问道:“可以啊,去哪里?”
“当然是去个好地方,你下午就知道了。”
卡利德竖起食指搭在唇边,本该是高深莫测的狡黠态势,可眯起的眼睛弯曲的弧度却流淌出截然相反的雀跃与兴奋,活脱脱一副小孩子即将揭晓他喜欢的玩具的模样。
“真期待啊。”
贝雷丝也不禁露出笑容。库罗德总爱在即将揭晓答案时故意藏起真相,就像是魔术师在变魔术时总要扣上那顶黑色的高礼帽那样,不知是说他孩子气那面的调皮作祟得好,还是说是故意惹人着急的坏心眼得好,但毫无疑问,礼帽掀开的后面,一定是令人眼花缭乱又心服口服的惊喜。
——这次想必也不例外。她由衷期待着,这位小魔术师给她带来的是怎样的惊喜呢?
二
即便穿着颇为碍事的礼服,上午的模拟训练卡利德也是没有丝毫含糊之处。静态射靶、长途骑行、自由射击,龙弓赛的三个项目的表现堪称完美,如果他正常发挥,龙弓赛的冠军势必易如反掌。就连贝雷丝在观看他完成一记完美的回龙射时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对卡利德的预测过低,现在的他说不定更复杂的动作也能轻松驾驭……比如更高阶的回龙射,像库罗德那样,腾跃到半空再倒立射击,迷惑敌人的同时还能借助悬空一瞬带来的稳定与冲击力提升箭矢的准度和力度。要是卡利德能做出来,一定能成为夺冠的强有力的底牌。
但贝雷丝不知是否该告诉他。且不说明天龙弓赛就正式开幕,能否有多余训练的时间和耐心还要另说——而且,今天的卡利德也有些奇怪。她在训练的空隙夸奖他时,他心不在焉的,被她指出时也只是被用“太期待和你出门”这样的理由一带而过。虽然理由说得通,她也很期待,但她还是觉得这不过是借口,卡利德或许还有什么事瞒着她——也许是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隐瞒了这件事。
这么思考时,时间倏然来到了下午。换上了身轻便衣服的卡利德一扫之前的颓态,举手投足活泼了不少,挂着轻松与兴奋的笑容带贝雷丝来到了一片平整开阔的草地,而在那里业已等候多时的白龙发出了一声高兴的长啸迎接他们的到来。
白龙见二人到来,主动将头塞进了贝雷丝手下讨摸,已然是她高超抚摸水平的俘虏。贝雷丝便有求必应地放下了摆弄卡利德临时让她戴的头巾的手,转而去尽力满足它的撒娇。她边摸,边问在旁准备长途飞行事宜的卡利德:“要到很远的地方吗?”
“稍微有些远,要是骑马的话,不仅要跑很久还很麻烦,但是骑龙的话很快就到了。”卡利德蹲着调整龙蹬高度,“其实,接下来要走的路线就是龙弓赛第二天比赛的线路,我带你去的地方也是那场比赛的中继点。顺带要把这家伙送到那里统一登记管理。”
白龙见他起身,发出了一声低鸣,凑到主人旁边用头蹭着他的手掌,十分不情愿的模样。卡利德拍了拍它的头,安慰道:“忍耐一会儿吧,等比赛结束我马上接你回来。”
贝雷丝疑惑地问:“为什么要送到那里去,在王城不行吗?”
“本来其实没那么多规矩,但因为前前前几届,大概是我爷爷那一辈的龙弓赛中有人作弊——他给自己的龙吃下了不知道哪里得来的兴奋剂,结果比赛时非但没得到第一,反倒那条龙因为兴奋剂和龙血的特殊反应肌肉麻痹停在了中途,冠军没拿到不说,还差点丢了性命。有了这一前车之鉴,从此往后为了尽量保证比赛的公平公正,逐渐发展出了一套反作弊的严格规定,其中的规矩之一就是要将飞龙牵到选手干预不到的地方,由龙弓赛的组织部门统一管理。”
“原来是有先例啊。”贝雷丝感慨,“我之前还奇怪你这次怎么没有提议下毒的策略,也是因为规矩吗?”
“不是。”
“哎?那为什么……”
“因为,我给他们下毒的次数太多了。”卡利德边调整着龙鞍,边忧郁地叹了口气,“反过来说,要是有人中毒了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看来毒药种类太单一也有弊端啊……”
“……是这样啊。”贝雷丝面色凝重,心中默默赞同着苏谛斯“居然是这个理由吗!”的吐槽。果然,十八岁的库罗德也好,十四岁的卡利德也好,毒药一直都是他的最优策略之一,不过,在比赛中只会用削弱对手的毒药,但不会调配赋予自己虚假力量的强化药,在这种意义上,凭借自己的真实实力取胜的他,勉强算得上注重公平的好孩子吧……?
正当贝雷丝认真思考这究竟是不是变相维护公平时,飞龙的叫声传进了耳畔。循着声音转头,卡利德业已做好了所有准备,在白龙旁站直了身子,手抚摸它的头。那双绿色眼睛没看向飞龙,而是看向了她,四目相对时,等待许久的深绿色漾起的明亮光芒,它的主人的声音里也含着藏不住的雀跃,夸张地说道:
“好,准备完成——接下来旅程的目的地是让人难以置信又让人兴奋不已的奇迹之地。好了公主殿下,即便你不知道具体目的地在何方,也请你登上龙蹬,以悠闲度假的心情开启未知之旅吧!”
说罢,卡利德还夸张地鞠了一躬,比起上午穿着高贵奢华礼服的他,现在穿着随意的他举手投足却更像是优雅的王子。看他这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贝雷丝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配合地回答:“那就拜托你带路了,王子殿下。”
想了想,她又觉得不够似的补充:“只要是你,带我去哪里我都愿意。”
她最后一句话的话音刚落,卡利德硬生生僵在了原地。他皱起眉,耳尖攀上晕红,看上去有些困扰又有些难为情。刚坐上龙贝雷丝正反思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他却叹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纠正道:“不是什么王子,我只是导游而已。”
“我也不是公主。”贝雷丝学着他的话,想了想,说,“我只是你的老师。”
“好好,我知道了,老师。”
卡利德说着也拽着缰绳上了了龙,他顺理成章坐到了贝雷丝为他预留的前面的空位,不用言说,数天下来他们已达成了这方面的默契。卡利德坐在前方回过头,眼睛带笑地说:“就让我交这几天的学费吧。”
学费?她不需要学费。可贝雷丝隐隐约约记得他们谈到过“学费”,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别发呆了哦,抓紧我,贝雷丝!”
少年提起声调,活力十足的语调穿过飞龙拍打翅膀的高声传进她的耳中。于是贝雷丝不再思索,依言双手搂紧了卡利德的腰。对抗地心引力扇动起的迅猛烈风刮得她一时头疼,呛人的泥土和青草味扑面而来,连今早卡利德为她特意裹起的头巾都被吹得猎猎作响。蓦然升空让她想下意识将头埋进他的肩里,触到他肩上的柔软布料时,又想起他和库罗德不一样,靠着卡利德他会嫌太痒。正当她抬头时,卡利德却从缰绳处腾出一只手,短暂地轻柔地拉住她飘向他的一缕头发:“不习惯不用勉强,靠在我肩上吧。”
贝雷丝愣了一下,接着听他的话贴上了他的肩膀。她凝视着他的侧脸,分明是稚气未脱的模样,但五官却已然有了些许成年的锐利线条。
“不觉得痒了吗?”为了分神,贝雷丝向他提出心中疑问。
深绿色的眼睛看过去,答道:“你的话还好,我习惯了。”
收到回答的贝雷丝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她抱着他的手也犹豫了一瞬,本是再平常不过的骑龙,却因意识到二人身体紧紧相贴的体温太过炽热。
不知为何,二人共乘飞龙时,她竟难得有些害羞。
三
白龙扇动翅膀,缓慢地升上了高空。考虑到长距离飞行的高度更高,氧气更稀薄,卡利德也比平日作战时飞得更加谨慎了些。安全起见,他还特意回头叮嘱贝雷丝:“你还好吗?如果你觉得喘不过气的话,我可以再下降一点高度。”
贝雷丝从他肩膀上抬起头,答道:“没关系,你继续飞就好。”
她并没有一瞬间适应高空的技巧,也没有那份过人的天赋,但她有经验。库罗德曾骑着白龙,载着她一同回到迪亚朵拉,那时她就已经在龙背上习惯了高空的寒冷和略微缺氧的感觉。库罗德为帮助她适应,本来半天就能飞到的距离,硬生生从清晨拖到了黄昏,白龙早已脱离了回到迪亚朵拉部队,形单影只地飞在半空。贝雷丝看着被晚霞浸染的天空,想对库罗德道歉觉得自己拖累了他,从他怀里回过头来,却发现他笑着对上了她的双眼,说道:“看样子你终于习惯了,兄弟。那未来我可以带你去更远的地方了吧?”
他语调中洋溢的兴奋让贝雷丝怔了怔,而后,她也不禁对他微笑,应允道:“是啊,即便是遥远的地方,我们也一定能够一起抵达吧。”
他所说的更远的地方到底在哪里?是芙朵拉大陆上的一角,是重重山脉阻挡的帕迈拉,还是世界上的某个未知的地方?目的地为何她当时不清楚,现在也没有结论,但听到他这么说,她却无比确信,有他在身边,他们就能抵达世界上任何地方——瑰丽的晚霞点缀着星星的身影,她遥望远方刚现出身形的明星,心中涌起的是澎湃的希望与无尽的期待——和他在一起,或许某一天,连看似遥远的星空都能触手可及。
现在也是如此,即便现在不是傍晚,天空上没有星星,即便卡利德还没有长成为库罗德,贝雷丝的笃信从未改变。和他一起骑着龙仰望天空,俯瞰大地,感受季风,是她放松也最畅快的时刻。从上往下看时,仿佛世界上下颠倒了一般稀奇,原有的视角被颠覆,又在眼前重组成新的景象,她和库罗德一样,尤其喜欢这种新奇的视角,喜欢从天上向下看与众不同的风景。
贝雷丝抱着卡利德,在高空飞行的气流中将遮挡视野的头巾理到开,低头尽情欣赏着高空之下的帕迈拉。从空中看去,广阔无际的草原似碧绿色的海洋,风一吹过,青草摇曳掀起了一片巨大的浪潮,一直延伸到远处连绵起伏隐没在雾霭中的群山。再飞一会儿,蜿蜒起伏的河流映入眼帘,洁白的绵羊和黑色的马匹群聚在河边慢悠悠地饮水吃草,灿烂的金色阳光照在纤细的河流之上反射着辉光,更显这片土地的生机勃勃。不同于芙朵拉上空的建筑群立、树林环绕,帕迈拉的草原更加开阔无阻,视线从草原的这一头滑过去,那一头便是蔚蓝色清澈的天空,一望无垠的良好视野让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起来。
原以为初来乍到时在马背上和卡利德游览的美景已经是帕迈拉的全部,但如今从不同视角看来,高空的帕迈拉却也别有一番美丽,几乎遍览芙朵拉、见多识广的贝雷丝也不禁为与众不同又有着特殊韵味的景色折服,感慨:“好漂亮……像这样从高空俯瞰,连心情都会变好。”
“是吧?”卡利德声音从前方传来,他拽着缰绳不能回头,却挡不住语气里炫耀的意味。他如同分享珍藏已久的宝藏,以高昂的语调继续说道:“其实,天空上才是欣赏帕迈拉景色的最佳角度——不要眨眼哦贝雷丝,前方还有更神奇的景色在等着我们呢!”
“我在看着!”
被卡利德兴奋的情绪感染,贝雷丝的语气也不禁染上了欢快的色彩,嘴角自然而然勾画出久久不散的笑容的弧度。白龙长啸一声,在主人的指挥下又加了速度,在气流的呼啸声中,她感受到的却是对未知的期待与喜悦,就像是即将奔赴一场紧张又精彩的冒险。
不一会儿,地下的景色再度变幻,草原逐渐褪去了浓郁而厚重的绿色,植被与水源渐渐消失于视野中,大地显现出最原本的面貌,黄色渗入纯粹的绿色之中,随着距离的推移,二者慢慢地纠缠、交融……直至绿色完全消失了踪影,黄色占据了全部视野时,贝雷丝才恍然意识到——他们已经从草原来到了沙漠地带。
芙朵拉降水丰沛,土地肥沃,大部分陆地都适宜耕种,因此沙漠地带在那里算得上极为罕见。即使有降水稀少,干旱荒芜的地方,也不足以称之为“沙漠”。而眼前的景象,无疑是“沙漠”最好的写照——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土地无不被沙粒掩埋,沙丘连绵无尽,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之下,呈现出绚丽的黄金色泽,从上空看来,沙漠表面被风塑造的纹路清晰可见,若要凝神细究,还能隐隐约约捕捉到近地面卷起黄尘的风的足迹。贝雷丝曾经在书上读到过有沙漠地形的存在,仅仅是读过而已,但如今亲眼看到之前都未曾接触过、未曾想象到的景色,还是不免感到震撼,与此同时还觉得新奇。
她低下身子,想更近些观察对她来说新鲜不已的风景时,察觉到她的意图的卡利德连忙从缰绳上分出一只手,拉住自己腰间放松了力度的贝雷丝的手,提醒道:“吓我一跳,你这样也太危险了吧,抓紧我。”
听到他略显焦急的语气,贝雷丝匆忙地又抓紧了身前的卡利德,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是多么轻率,重新环住他时,她才觉得安心。她对为她担心的卡利德道歉:“对不起,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沙漠,想凑近看看,结果忘记了我们还骑在龙上……”
“什么啊,这种事你直接对我说不就好了?”卡利德那双深绿色的眼睛看过来,向她眨了眨,“想近距离看看沙漠,对吧?那这样就行了——”
“这样……?等等,卡利德,你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卡利德拉动缰绳,白龙随之低下了头颅,再度扇起双翼,斜向下飞着,就像一支脱离弓的箭,要直直落到地上。面对骤然的高度变化,贝雷丝抵抗着猛烈扑到脸上的气流,屏住呼吸,紧闭双眼。熟悉的坠落感让她心有余悸,她下意识低头埋进卡利德的肩膀上,连手上搂住卡利德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待到周围的气流逐渐平稳,卡利德才用略带歉意的声音呼唤着她:“啊,我太兴奋,俯冲得有点太快了,抱歉。再度升空的时候我会慢慢来的……不过,抬起头来吧贝雷丝,你的愿望实现了哦?”
贝雷丝心下疑惑,她刚刚有说过自己的愿望吗?这么想着,她抬起了头——待黑暗的视野再度充满光芒,四周的景象逐渐清晰,她却蓦然睁大了双眼——现在的他们,竟然就在沙漠的上方不远处滑翔!
白龙贴着沙漠飞驰,伸展开的双翼卷起的疾风吹动黄沙,所行之处拖曳过与风一样的波浪似的痕迹。尽管在抬头的那一瞬,炎热携着干燥的空气一齐招呼向贝雷丝的脸颊,但她只是轻咳了几下便被眼前近在咫尺的、前所未见的景色吸引。周围的沙粒逆着他们的行进方向一路漂浮,她的视线也好奇地追随着它们行进的方向。无论是往前看抑或向后望,举目皆是一片荒凉的金黄色海洋,只有地平线尽头的蓝天与悬在其上的橙黄色的太阳才给了被黄色笼罩的视野些许喘息的间隙。
比起刚刚居高临下俯视沙漠的全景,像这样置身其中,相比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草原,飞行许久后还未曾见到除了他们之外的活物,贝雷丝这才真正感觉到沙漠地区的死气沉沉。怪不得那些经验丰富的佣兵都要拒绝前往沙漠的委托,开阔的景象让人看了心旷神怡,也终究也掩盖不了沙漠与生俱来的威胁。
她不禁开口问道:“这里是无人区吗?”
“当然不是。”
卡利德的回答出乎意料,他抽空瞥了眼她惊讶的表情,笑了笑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解释道:“看上去环境很恶劣,但真的有人居住在这里。不仅如此,这里还可以放牧哦。”
“放牧?”贝雷丝的语气里难得满载着讶异,“羊群能在这样的沙漠行走吗……在这里,它们又该吃什么?”
“这个嘛……”
与她相反,他的声音含着笑意。卡利德抬起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手投下的阴影为刺眼阳光下的视野提供了临时的荫蔽之所。阴影中的眼睛极目远眺,环视着沙漠的远处,过了一会儿,他才放下了手,收回了视线:“看来现在这个时间没有啊。不过没关系,反正到那里就能看到了。”
“看到什么?”
不顾贝雷丝好奇又急切的语气,卡利德背对着她,笑声从前方传来,刚刚遮住眼睛的手伸出来,竖起一根手指从容地在空中晃了晃:
“暂时保密,等到目的地你就知道了。”
——这副样子,简直就是十足十的库罗德的做派。贝雷丝泄了气,心想着,库罗德果然还是那个库罗德,虽然不同的年龄段性格和思想有着些许不同之处,偏偏坏心眼的特质被完好无损保留了下来。尤其是吊人胃口这点,明明无足轻重的小事告诉她就好,可他就是喜欢制造惊喜看她的反应。
不过心里这么抱怨着,但贝雷丝因苦恼皱起的眉不一会儿复又舒展开来,笑容再度绽放,期待着他带来的究竟是何种惊喜。她的手环上他的双肩,在挂着金色耳环的那只耳畔用轻快的声音温柔说道:“好吧,我再等等。”
“……你啊,是在故意报复我吗?”
不知为何,听完她的话,原本从前方传来的他活泼的语气,此时却被一种更低沉的情绪取代。听上去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难过,而是一种奇异的、像是忍耐什么一般的情感。贝雷丝微微偏头,反问:“为什么要报复你?”
作为回应的是他喉咙里挤出的奇异的音调,像是沉闷的叹息声。贝雷丝感到奇怪,想去看他的眼睛,探究他的心情,却被卡利德出言阻止:“没、没什么!你还是先把手从我肩上放下来,马上就要升空了,小心点。”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贝雷丝还是听了他的话,把手从他的肩膀上移开,再度环住他的腰。白龙也扬起头颅,挥动翅膀滑行着升空。比起下降时,升空明显是顾虑着不熟悉飞行的她缓慢了许多。但驾驭白龙的他却是一反常态地陷入了沉默。久违的寂静让她有些不安,贝雷丝悄悄凑过去,却在窥视到他侧脸的表情之前,注意到了他泛红的耳根,尤其是戴着耳环她刚刚对着轻语的那只,红得尤其厉害。
与此同时,贝雷丝慢半拍地想起了她双手环着他肩膀时,近在咫尺的他独特的气味,顶得她脸颊微微发痒的脑后短发,还有他温热的呼吸流淌在手背的奇妙触感……而想到这里,本考虑着主动找话题化解尴尬的她放弃了开口,转而将脸埋在他的肩上,也不再言语。
好在,二人之间的寂静气氛并未凝滞太久。白龙在空中飞行了一会儿,卡利德兴奋的声音再度传来:“快要到了,已经能看到目的地了。你看,贝雷丝,就是那个——”
贝雷丝听闻连忙抬头,顺着卡利德手指的地方看下去,这次映入眼帘的,是更不可思议的景象——满眼黄色的沙漠之中,竟然出现了绿色——而且,不是偶然被沙漠忽视的苟延残喘的一小片绿色,而是更为广大宽阔的一整片,虽比不了王城的规模,但也足以抵得上一座普通城市的范围。仔细看去,那片绿荫中,茂密的矮树环绕着房屋,如茵的草地围起清冽澄净的湖水,五颜六色的四角帐篷排列分隔出了人头攒动的街道,甚至还能在远处瞥见耕种过的土地……刚刚所见还是了无生机的模样,转瞬间却出现了这样热闹的城市,巨大的割裂感使得贝雷丝不禁用力眨了眨眼,恍惚以为是沙漠中偶然会出现幻象,但再度睁开眼,郁郁葱葱的草地树木并未消失,反而随着他们的靠近,显出了更多的细节,耳边还传来了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
明明视线的远处还是沙漠,可眼下近处居然有这么大规模的城市,反差感一时搅乱了贝雷丝的思绪,佣兵时期就刻印着的谨慎与警惕条件反射般觉醒,她抓着卡利德的衣袖,担忧地问:“这里真的不是沙漠中出现的幻象吗,叫那个……”
“你难道想说,海市蜃楼?”轻松的笑声从前面传来,“凑近点看不就知道是不是了?”
卡利德不紧不慢地说着,这种从容模样倒是叫贝雷丝也放松了下来,既然他如此镇定,那么前方一定是安全的区域。她放开了卡利德无辜的袖口,重又搂住他的腰,配合他准备着陆。
白龙瞄准着一处空旷的地点,低首缓缓降低着高度。再凑近些,阳光照耀下的草地泛着的明亮翠色,矮小却茂盛的树冠投下浓重清凉的阴影,眼前的景象越发真实的同时,放在沙漠中却越显虚幻。终于,在竖着一杆旗帜的区域,白龙安安稳稳降落在了草地之上。松开缰绳的卡利德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龙鞍,十分坚实地踏上了覆有一层薄草的土地。他仰起头,看到仍骑在龙上、盯着他所站的地方犹豫不决的贝雷丝,笑了出来:“不会突然陷进沙子里的,快点下来吧。”
这么说着,深绿色的双眼带着笑容,对她伸出了手。贝雷丝没由来地觉得,说他眼睛里有一片草原都比眼前他踏着的草原更可信。不过,她还是牵住他的手,甩开顾虑果决地下了龙站到了草地上。再度踩上草地,熟悉的触感和窸窸窣窣的响声让她定下了心神,相信了这一定不是虚幻的海市蜃楼。而这时,卡利德的手从她手中滑开,她抬起头,正好撞上他的笑脸,咧开的嘴露出了白色的虎牙,眯起的眼睛近乎藏匿起草原一般的深绿色。
他在她面前站定,张开手臂,背后是壮观的沙漠绿洲,语气洋溢着单纯的欢快与喜悦:
“欢迎来到帕迈拉仅此王城的最大城镇、商路的中继点、绝无仅有‘奇迹’——”
贝雷丝学着卡利德的语调复述了一遍帕迈拉语中的“奇迹”一词,卡利德收回了夸张的肢体动作,点了点头:“没错,帕迈拉语中的‘奇迹’,就是这座城镇的名字。好了这位客人,虽然我想直接带你去游览,但还得先送走这个家伙。”
他将手搭在了白龙的头上摸了摸它的头,可白龙从鼻子里挤出呜呜的低鸣,看上去心情相当低沉。即便卡利德哄着它说“到时间了就马上和你汇合”,它也没像往常那样乖顺地让主人牵着走。贝雷丝见状也同他一起安抚着它,她轻柔摸着它的鹿一样的长角,学着卡利德那样哄着它。二人一起,才勉强安抚了闹别扭的白龙。
卡利德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白龙的头,对她说:“谢谢你,那我先把它送到龙弓赛的管理点,之后我再带你去街上逛逛。”
贝雷丝抬头,果不其然看到了之前从空中看到的飘扬旗帜绣着精致的龙和弓箭的图案。她猜测着这里大概离指定地点不远,于是提议:“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这个过程挺无聊的,而且我很快就回来,你去没必要吧?”
“没关系,我想和你一起。”
“……好吧,那你跟我来。”
他牵起了缰绳,贝雷丝跟着他一起,同时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她第一次见到沙漠中的绿洲,觉得怎么看怎么新奇。草地没有铺任何地砖,但幸好比主城草原的矮不少,所以行走没有不便。旗帜的下方附近建着一座装修讲究的龙厩,能看到守卫正在妥善安置上一匹交托保管的飞龙。建筑精致完备,人们正常交谈,要不是地理位置特殊,这里和其他城市可以说没什么分别。
“怎么样,这里很神奇吧?”卡利德看她带着每个角落都不放过的气势观察着四周,也很是高兴地问她。
“很神奇……”贝雷丝折服地点点头,如果不是亲自前来,她根本无法想象沙漠中还能有这么一座繁华活跃的城市。
卡利德笑了笑:“这只是这座奇迹之城的一部分,待会儿到街上,我带你——”
——“哦,这不是卡利德吗?你也要参加这次龙弓赛吗?”
突然之间,流利的帕迈拉话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那声音从稍微有些远的地方传来,中气十足,有几分像纳戴尔,却很是陌生。
她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个像是纳戴尔的人挥着手,笑着朝他们走来。他的年龄比纳戴尔小很多,大约才成年的样子,一张脸是典型的帕迈拉长相。虽年龄尚小,但肌肉结实,身躯宽广,有些像是再健壮些的拉斐尔。只不过他没有拉斐尔那样的直爽,满面笑容没有给人平易近人,反而让贝雷丝觉得难以接近。而这到底是华贵衣装带来的违和感,还是他本身的性格,她竟一时无法断言。
而看到他的那刻,卡利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睛里蕴含的温度很快落下,再度凝起一层寒霜。
他上前一步,挡在贝雷丝面前,换成帕迈拉语对已经来到面前的那人问好:
“哎呀,真是难得,这不是——大皇子殿下吗。”
Notes:
-说起来五年前库和五年后库装扮差别真是大啊,五年前明明衣服穿得超级随便,扣子没扣到头,老实说我很欣赏这点因为我也不愿意扣到头,感觉扣到头脖子好痒所以一直是松开领子派,结果五年后库不禁穿得那么板正,连领巾都戴了!你背叛了松领派(bushi)
但怎么说呢,从服装变化就能看出,五年前的库无拘无束的,可以随心所欲,但成为盟主之后就要肩负起责任了啊……-写到这里才注意到以前是不是写错了,库的发箍是金色的啊()就怎么说呢,虽然设定图上库的耳环和发箍都是纯正金色,但是到了立绘里,库的耳环怎么看怎么像是银色,所以到底是什么色让我变成金银色盲了()结果这一下子把发箍和耳环记混了,尴尬()
-其实我觉得库调配毒药某种意义还挺有趣的,为什么不调强化自己,只调削弱对方的,或许也是库希望自己获胜也是以自己的真实实力获胜,而不是虚假的被强化过的实力,也算是他追求“真实”的一种体现(大概)
-这章写得很艰难的一个原因是,我见识太少了()草原沙漠还是绿洲我全都没去过,但又必须描写所以我最近一直在百度和看各种草原沙漠的vlog()关于绿洲的设定,参照的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这本书启发了我写下这篇文的……
-说起来,发现库有虎牙时候真是震惊到我了,自从知道他有虎牙,有段时间其实一直盯着他看虎牙。这个设计好天才啊,就,明明是金鹿代表,该是温和无害的草食才对,但居然有虎牙哎!无论是“温顺的鹿也会露出獠牙”的解释,还是“不是鹿而是飞龙”,或者“他本人不像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的解释感觉哪种都说得通哎……
Chapter 14: 第四章 星空 二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四
大皇子——父亲最年长的孩子,卡利德血缘上的大哥——自拿起武器的年龄起便展现出了过人的勇武,抡起斧头能劈开坚铁,骑着骏马能跨越草原,无论哪个时段都与弱小一词无缘。虽然帕迈拉王正值壮年,但说起继承人,私下里都是这位大皇子的呼声最高。赢得了上一届龙弓赛后的他主动请缨去了边疆,说是要学习历练,这几年卡利德也未见他的身影,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卡利德微微眯起眼,对来者投以审讯般的眼神,但嘴角弧度完美的笑容遮掩了他的危险气质。而后,他利落地鞠了一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思索着这位大皇子究竟下的是哪步棋。
“行礼就不必了,卡利德。你我都为皇子,不必特地采用这种低等人的礼数。”大皇子笑眯眯地说。
“不,礼数没有身份之别,皇子也好平民也好,见人问好是应有的礼貌。”大皇子的话还是一如既往让他反感。卡利德不想同他辩论,先发制人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大皇子成功被他的问话转移了注意力,回答:“最近边疆没什么事,我又听到龙弓赛成功举行的消息,就想着回家一趟,顺便还能帮着父王准备龙弓赛——如你所见,我现在是组委会的一员,今天是负责监督飞龙管理情况的。”
说着,他点了点自己胸口别着的金属徽记,上面铭刻着的弓箭与龙翼的纹样的确是如假包换的龙弓赛组委会的标识。卡利德明面上表示认可,内心却怀疑着大皇子此举的目的——换作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常常听纳戴尔说边疆事的他可最是清楚,边疆夏天冲突更多,为什么对方偏偏说没什么事,还特意赶上了龙弓赛的时间回来?
“倒是你,卡利德,你身边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大皇子很快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转而目光投向他的身后。不需回头,他就知道了对方话中指向的对象——卡利德有些头痛,他难得体会到了后悔的滋味,然而现在再去反思当初的不谨慎已然来不及。
他定了定神,回答:“她是王后的朋友,第一次来王城看龙弓赛,母亲和她很是投缘,委托了我招待。她说没来过绿洲,正巧今天交龙,我就带她一起来了。”
“是的。”贝雷丝用流利的帕迈拉语回答,也学着卡利德鞠了一躬,“很高兴见到你,殿下。”
卡利德心中默默为她叫好。贝雷丝很是聪明,选词用句非常简练,短促的词语汇成的句子遮掩了她说帕迈拉语的生涩,让本地人也无法听出任何的破绽。果不其然,大皇子也没有起疑,上下打量一番过后,便客套地回答道:“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美丽的女士。”
“问候就到此为止吧,殿下。登记处在哪里,我家白龙都要等不及了。”见贝雷丝伪装成功,卡利德也及时转移话题为她打掩护。他转头装作生分地对她说道:“请你站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贝雷丝点了点头,大皇子见状也不再说什么,转身为他带路。卡利德牵着白龙在后面跟着,尽管他的步伐慢悠悠的,脑子却转得一点不慢,他在努力思索着方才还未得出答案的谜题——大皇子为什么要特意回来加入这届龙弓赛的组委会?他有什么不得不看到,或者,不得不参与这届龙弓赛的理由吗?
如果说为了荣誉,三冠冠军没有多余的上升空间,况且他也不能参加比赛;如果说是单纯守望弟弟妹妹,卡利德也不相信他会是那么温情的人……难道,他是想探究所有潜在竞争对手的实力?龙弓赛倒确实是最好的机会,一生只能参加一次,所以参加的人都会使尽浑身解数,全力以赴夺得冠军,即便卡利德自己也不打算有所保留。假设大皇子目的只有这一个的话,参与组委会确实是不错的选择,既能讨到父王的欢心,又能记录下他们所有人的成绩。而且,这对卡利德来说也是个好消息,至少在组委会里,有纳戴尔监督,他应该不会做干预比赛的事情。
想到这里,排除一项威胁的他本该放下心来,但不知为何,他却下意识耿耿于怀。大皇子的唐突到访像是羊群里混入的一匹拔了牙的狼,虽说暂时构不成威胁,但终究是个不稳定的因素。
“说起来,卡利德,以前从没见你对比赛有过兴趣。”大皇子在指定的龙厩停下脚步,在等待登记时,佯装不经意地问,“怎么突然想起要参加龙弓赛了?”
卡利德一边把缰绳交给士兵进行登记,一边滴水不漏地回答:“因为我很感兴趣。一生只能参加一次的比赛就像是一生只能参加一次的宴会,不去可就亏了吧?”
大皇子笑了起来,没起疑心:“是吗,那我就等着看你的表现了。”
卡利德附和着摆出笑容,而勾起嘴角虚假弧度时,竟一时觉得有些陌生。对面的大皇子见他无害的表情,加之问出了想知道的信息,脸上的表情舒缓了不少。看样子,尽管他自觉笑容僵硬,但对方真以为他放松了警惕。
这时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贝雷丝。她来这几天,他的笑容全是发自真心,直率坦荡得连自己都惊讶。若是她在,说出“你的眼睛很诚实”这种神奇话语的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此时自己眼睛根本没笑。而想到她时,卡利德不知为何躁动不已的心短暂地安宁了几分。他苦恼地挠了挠头发,觉得自己今日状态属实不对劲,有些多余的心浮气躁,也有些过分疑神疑鬼。大皇子的问话分明就佐证了他的猜测,何况组委会那边有纳戴尔镇守,不大可能出什么问题。但他心中迟迟不肯抹去对这个不速之客的怀疑,究竟是为什么……?
卡利德心事重重,但表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对劲。他很快登记完毕,摸摸白龙的头作为告别后,将缰绳交托给了士兵。就在他准备回头找贝雷丝时,大皇子突然叫住了他。他停住脚步,回头看到了神情担忧的大皇子。
这副表情倒还真难得。卡利德很想挑眉,终究是忍住了。他神色如常地问道:“还有什么事,殿下?”
大皇子迟疑了几秒才开口:“你和身边那个人——就是你母亲的朋友,关系如何?”
他指的是贝雷丝,卡利德清楚这一点,但不清楚为什么突然问起贝雷丝的事情。虽说大皇子作为组委会重要人员之一应该不会待在绿洲,也不会撞见他们在街上游玩的场景,但卡利德决定吸取前不久的教训,谨慎为上:“还可以。不仅母亲喜欢她,我也很中意这个人。”
“是吗……”
大皇子的语气徒增了一丝叹息的意味,卡利德不解,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内心似乎经历了一番纠结,而后才答:“我想提醒你小心她。龙弓赛在即,我怕她是来搅乱比赛的……听说芙朵拉那边有什么计划,说是要改变战斗形式之类的……”
直率磊落的大皇子难得语焉不详,但卡利德已经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不过是否要听从他的话放任自己的疑心,他暂且持保留态度。在此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疑惑需要对方解答。
卡利德直言问道:“为什么提醒我?”
大皇子愣了一下,接着皱起眉,做出了出乎意料的回答:
“因为我担心你。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兄弟,你也是我的弟弟,我作为大哥,自然要多多关照弟弟妹妹们。”
卡利德皱起眉。
可大皇子还在继续说着:“而且,我要向你道歉,卡利德。你小时候被其他弟弟妹妹们排挤的时候,我却没有及时保护你……当时的我只顾着训练和完成父王的任务,却忽视了兄弟之间的相处。要是我出面了,你一定能更好融入我们兄弟姐妹之中了吧。”
大皇子低头,语气中蕴含的忧伤却很快转成开朗:“不过,我听说长大后就没人欺负你了,果然那些只不过是孩童的恶作剧,是吧?原谅他们吧,谁还没有幼稚的时候呢。何况帕迈拉的孩子,幼稚的方式总是更另类一些嘛——啊,扯远了。总之,弟弟,我提醒你,是希望弥补我过去犯下的错误。从今往后,我,还有其他人都会接纳你,所以,你完全可以不用顾及,尝试着向我们敞开心扉——毕竟我们血脉紧紧相连的兄弟。”
——这家伙,说什么呢?
卡利德很想对眼前这个令他作呕的人大甩回这句话,可血液冲顶的愤怒让本来状态不对的他一瞬间眼前发黑,头晕脑胀。他把自己拼命的挣扎与痛苦的纠结当成什么了?孩子的调皮?兄弟之间的嬉闹?开什么玩笑?!当初仗着自己强大就自觉高人一等冷眼旁观的是他,现在佯装同情假装赎罪的是他,擅自替自己原谅又擅自代表其他人的也是他——如果他不是头疼,简直要发出冷笑来了。这位“兄弟”从始至终真是丝毫未变,还是那样把自己的强大当作理所当然,明明蔑视比其他弱的人又要摆出宽宏大量的惺惺作态。眼前的这个人虚伪却不自觉,反而被他人评价为光明磊落,比起用虚伪自保的自己还要恶劣上一百倍。
然而,比起先冲出口的怒吼和心中堆积的无数怨言,最先反映到身体的不是愤怒的热度,而是猛烈的眩晕感。今天他本来就状态不好,结果对方的话更是火上浇油。为了保持平稳,卡利德不得不扶住额头,竭力不让自己昏倒。
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尤其不想在傲慢得一塌糊涂的家伙面前。
好在他的眩晕是因祸得福,这一缓冲让被怒火冲昏的头脑逐渐冷却,开始能冷静地分析和思考。大脑恢复正常后开始发号施令,果不其然最先做出的决策是离开此处,越快越好。
“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卡利德单手托着额头,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眉间深刻的皱纹,他半真半假地找借口脱身:“刚才骑龙风太大,现在我头疼得感觉快裂开了,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没给大皇子多余开口说话的时间,卡利德说完便毫不留情地立刻转身就走。走出了几步,没听到追上来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离回到贝雷丝身边还有一段时间的路程,他刻意拖慢脚步,借着这段独处时间思考起来。
先暂且放下对大皇子来意的顾虑,眼下最让他在意的,还是大皇子最后抛出的那句话。那句话是对贝雷丝明晃晃的怀疑,他起初确实觉得贝雷丝出现的时间太过凑巧,而且她给出的理由也太过超乎常理,但经过几天的相处下来,卡利德确信了只有这个超乎常理的理由能解释得通她的来历。虽不知大皇子口中“芙朵拉的计划”说的是什么,不过,他更怀疑突然说出这句话的大皇子。
相比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更相信一个认识了不到一周的陌生人——想起大皇子刚才那番虚伪至极的话,卡利德不由冷笑起来,如果自己明确说出自己现在所想,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他,他又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呢?
他回想起在自己还没有力量保护自己、遇到嘲讽和拳头只能拔腿就跑的小时候,寂静的夜晚独自一人仰望星空时,确确实实幻想过哪天兄弟姐妹们会接纳他。即使不像帕迈拉传说那样亲密无间,即使不像他看到其他兄弟姐妹那样相互关爱,只要他们不会骂他、不会嘲讽他、不会莫名其妙对他拳脚相加……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只要这样他就满足了,只要这样,他就能称呼对方是“兄弟”了。没有血缘的父母都如此恩爱,那有血缘的兄弟姐妹重归于好,应该更容易吧?
可这样小小的愿望也是奢侈。他纯粹的愿景在一次又一次的逃跑中被消磨殆尽,在一次次冷眼旁观和讽刺挖苦中逐渐变化。直到某一天,他蓦然对一成不变的逃跑日常与嘲笑他的“兄弟”产生了厌倦。然后,他第一次反击了回去,就在那一刻,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血缘和情感,没有必然的联系。
既然流着相似的血的他们,只揪着混血的特质不放,那他也没有必要把一群以偏见概括他、不想也不愿理解他的人当作兄弟,甚至也不愿当作朋友。看清了他们本质的他才意识到当初向这群人寻求情感的自己有多么愚蠢和天真。虽然名义上是兄弟,但他既不会偏袒他们,也不屑于憎恨他们,他只是把他们当作陌生人来对待,他们的态度也决定了他的态度,仅此而已。
“卡利德……?”
一声担忧的呼唤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之中拽了回来,卡利德恍惚地回过神,顿住脚步,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贝雷丝面前。
“哦……啊,抱歉,我有点走神了。”
卡利德觉得太阳穴一阵钝痛,想必青筋早就欢快地突突跳着了吧。他闭了闭眼,没想到今日的思绪这么混乱,本来是要思索大皇子的话,却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无端搅乱了心绪。幸好贝雷丝在他面前,看到了她,他多少能安定下来心神。
“怎么了?”
看着她微微皱着的眉,卡利德沉默了一会儿,真诚地对她说:“头疼。”
话音刚落,那双淡绿色眼睛立刻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而原本平稳的语气蓦然平添了些焦急:“刚才骑龙速度太快了吗?还是突然下降那段的风太大了?”
见卡利德摇头,她犹豫了一瞬,才继续说出心中猜测:“是……因为刚才那个人吗?”
“没错。”卡利德努力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果然瞒不过你的敏锐啊。”
“你叫他大皇子,也就是说,他是你的大哥?”
“血缘上来讲的话,是的。”
卡利德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冷淡,可惜失败了。不知道贝雷丝到底是怎么看待他对亲生兄弟异样的态度——说起来,她对兄弟似乎有着别样的执着。无论是在初次相遇的草原,还是在夕阳下的训练场,一旦谈到兄弟,她总会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像是烦恼着什么,又像忧愁着什么。难道她认为像他这样与兄弟交恶不正常呢,还是说……她也有兄弟姐妹呢?
正在卡利德漫无目的地思考时,手上传来的温暖触感忽然打断了他的想法,他低头,发现是贝雷丝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心覆住他的手背,四指拢住他的手心,她的手比他的要稍微凉一些,也要柔软一些,握住他的手时却十分有力又十分坚定,让他油然而生一种踏实与稳定,连带着困扰他的头疼也缓解了许多。他本该抽离贝雷丝唐突握上来的手,但手擅自违背了他的意愿,迟迟没有动作。
“……有个人曾经告诉我,将人们连在一起的不是血脉,而是情感。”贝雷丝抿了抿嘴唇,慢慢斟酌着词句,“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情感比血缘的联系更加牢固,我认为,只有彼此存在情感这样坚固的联系,才是真正的兄弟吧。即使不想叫他们兄弟也可以,因为,你的‘兄弟’不是他们。”
卡利德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用一种看见了白日的星星一般的眼神呆呆地盯着她。而贝雷丝停顿了一下,另一只手也握上了他的那只手。两只温暖的手环绕着他的手掌,像是在支撑着他、鼓励着他,而那份从指尖就体会到的温暖,一直流淌进了心中。
她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坚定的光,语气笃定地说道:“在未来,你一定会遇到很多在乎你、关心你的朋友;遇到没有血缘但能真正理解你、牵挂你的兄弟……即使我对你的未来一无所知,我也会这样断言。”
“……为什么?”
“因为,”贝雷丝说着,眯着眼柔和地笑了起来,“你是一个努力的好孩子,我相信你的努力会得到回报。”
卡利德舌头有些打结,不可置信地问:“好、好孩子……你说的是谁,我吗?”
“是啊。”
贝雷丝理所当然的肯定让他一时语塞,“你看人眼光太差了”和“我可不是什么好孩子”的反驳一齐堵在喉咙里,他只得皱起眉。并不是自卑觉得配不上这个称呼,只是觉得无论怎么看,自己都不像是好孩子该有的样子。
假如是纳戴尔或是父母夸他好孩子,他只会觉得是在捉弄他,置之不理就好。可是贝雷丝用真挚的语气说他是好孩子,他只觉得害羞到有些为难。
卡利德用空出的那只手欲盖弥彰地用力擦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却仍擦不去脸上的热度。虽然他现在有些困窘,但之前见大皇子时的阴沉心绪早已荡然无存,她的话语和她的举动,像是清凉透彻的穿堂风,轻而易举地吹走了他的长久以来的郁结和迷茫。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被她双手包裹的那只手不再死板得一动不动,而是以同样的力度回握住。他牵起她的手,情不自禁对她露出笑容:“难得带你出游,把精力都花在这上面也太浪费了。好了,快走吧,这座城里还有其他好多景色我想带你去看呢!”
见他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贝雷丝放松了下来,同他一样柔和地笑了。午后的阳光轻柔地笼罩着她,淡绿色的双眼映着阳光,照得她的笑容太过美丽,太过耀眼。她也牵住他的手,满载期待地回应他:
“嗯。我们一起去看吧。”
五
卡利德仍记得第一次踏足沙漠地区的感受——分明也是帕迈拉的一部分,但沙漠和自己居住的草原大相径庭。他们共享同一片土地,共属同一个民族,生活习惯、穿着饮食却有所迥异。惊讶,震撼与止不住的好奇一同迸发,驱动他不断探究沙漠的秘密。没有草原他们该如何放牧?不能骑马他们该如何出行?为解决类似数不清的疑问,他踏入了沙漠之地,来到了绿洲,在放牧间隙里短住了一段时间。而在他知道沙漠也能放牧,没有马也能出行时,那是他第一次切实体会到世界是如此宽广,即便同是帕迈拉人,草原的居民与沙漠的居民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可忽视的不同之处。不同的风景,不一样的土地,养育出不同却又相同的人民。
而今,沙漠于他已经是众多观览过的景色之一。原先的新鲜劲头过去,黄色的沙丘滚动的沙砾不再那么有趣,可卡利德还是觉得看不腻。这座奇迹之城对他来说有着独特的意义,虽说这里集市热闹,商旅众多,看似喧嚣吵闹,但终归被一片沙漠环绕,没有宴会的夜晚万籁俱寂,王城或是边疆都不会侵袭它的宁静,待在这里,内心也被这样近似与世隔绝的平静洗涤一般。
更何况,相同的景色,不同时期看来也会有新的感触——当他兴冲冲拉贝雷丝到城市边缘,租借两匹骆驼游览沙漠时,她瞪大眼睛吃惊的表情,他觉得重又找回了第一次踏上沙漠的乐趣。
“这就是骆驼,在沙漠外应该很少见吧。不如说,它们和其他的动物不太一样,对于一般动物来说环境严苛无比、难以存活的沙漠,对它们来说倒是最舒适的地方。”
卡利德骑着一匹骆驼,跟在同样骑着一匹骆驼的贝雷丝身后。她坐上骆驼牵住缰绳的动作熟稔,应该懂得一些骑术,但从她略显僵直的脊背看,明显是没骑过骆驼。他便让贝雷丝骑着骆驼走在前方,自己在后方盯着。虽跑起来的速度不亚于能日行千里的骏马,但性情温顺的骆驼只愿慢吞吞地走着。他们行经的道路留下一串节奏徐缓的脚印,驼铃脆生生的声响随之有一下没一下地回荡在空旷的沙漠中,漫天的风沙也掩盖不住此刻的悠哉闲适,走在这里恍然间能忘却即将来临的比赛和尚不确定的未来。
趁着难得的休闲轻快的时间,卡利德为贝雷丝讲解着:“你可别小看骆驼哦?这群家伙平时走得慢,但可是为数不多擅长横穿沙漠的动物。在飞龙没有被驯服之前,帕迈拉的祖先就是靠着它们穿越沙漠的,它们还因此得了个别名,叫‘沙漠之舟’。即使现在可以骑着飞龙快速穿越沙漠,在运载货物上,它们也是无可替代的。”
卡利德指向沙漠的东方,继续说:“在这里的东方——比草原还要更东的地方,那里毗邻海岸,近来修建了一座港口,造了不少船,和比帕迈拉更东的国家做起了贸易。各种各样的商品货物横渡大海,穿过草原,由骆驼背进沙漠,之后由沙漠出发,流向帕迈拉其他地方。”
说着,他用手指描绘出了然于心的商路走向。贝雷丝聚精会神地听着,朝他刚刚手指的地方看去:“原来,帕迈拉和迪亚朵拉一样能看到海啊……”
“那是当然。你想去看吗?今天好像来不及,不过等龙弓赛结束了,就——”
听到了这句话的贝雷丝垂下了眼,而卡利德也想起了什么,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龙弓赛结束的那天恰好是她该离开的那天,即便放弃庆贺比赛结束的宴会,立刻动身带她飞向港口也来不及,最多只能从天上看到海岸线的一角。意识到无法实现,“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成了堵在喉咙里说不出的后半句。
——“卡利德,那个是什么?”
贝雷丝惊讶的语气唤回了他的走神,他好奇是什么让她能如此震撼。循着她指的地方看去——在视线的尽头,蓦然出现了一片宽广的湖泊,茂密的树丛和紧密的建筑围绕着湖泊,生机盎然的景象本就与沙漠格格不入,而最为叫人怀疑自己的双眼的,还是整个景象竟然整体上下颠倒了!
在旁人眼中看似无比突兀荒诞的景象,卡利德却已见怪不怪,大概整个沙漠居民都习以为常,不过第一次看到上下颠倒的建筑时,他的确和贝雷丝一样惊讶,甚至还冲动鞭策骆驼跑到那里,结果无功而返就是了。
他给贝雷丝解释道:“这就是货真价实的海市蜃楼,是光制造的幻象,虽然靠近看就会发现原来什么都没有……但也挺有趣的吧?”
贝雷丝点了点头,专注地凝视着那处虚幻缥缈的蜃景。她侧脸上的神情专注,让他猜不透她的心思。这回的海市蜃楼出现的时间太短,几个眨眼的工夫,又消失在了空气中,了无踪迹。而目送了它消散的她突然说:“很像你呢。”
卡利德真的觉得,每次和贝雷丝说话他的疑心都要发作一次,因为每次都会怀疑他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他反问:“你说什么像什么?”
她见他揉着耳垂的动作,笑道:“你对我来说就像海市蜃楼一样。不可思议,又触手不及,等到我回去,应该会忘记和你有关的全部回忆吧。”
她的语气承载着愁绪,微微皱着眉,像在叹气。卡利德却无法认同她的话,分明像是海市蜃楼的是她,不可思议的是她,遥不可及的也是她才对。从和她相遇起的第一天,他就这么想,不属于这里的明星,终会消失的海市蜃楼,明知道他们的未来注定分离,记忆消失不见是定局,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我觉得,海市蜃楼没有那么虚幻。”
卡利德驾着骆驼,从后面和贝雷丝并肩。他不必只盯着她的侧脸,而是定定地看着她双眼。
他继续说道:“海市蜃楼并不是凭空出现的,有人曾骑着飞龙横跨整个帕迈拉找到了海市蜃楼倒映出的景色。”
第一个验证的人并不是他,但他的确效仿过。那次他的运气不错,蜃景倒映出的是他熟悉的建筑,他飞上大半天终于找到了原型。那时的他好不容易来到海市蜃楼正中央却扑了个空,于是不甘忍受这份虚幻的他骑着飞龙开始了寻找之旅。现在想想,以前的年幼的他实在是太莽撞,但好在当时的执着,他现在能底气十足地说出这番话:
“所以说,海市蜃楼倒映的景象不是虚假的,它真实存在着,虽然要绕上一些远路,但它是一定能找到的真实景象。”
这些都是他毫无保留的真心话,可切实说出来他还是不免紧张。卡利德看着贝雷丝,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回应。而贝雷丝愣了一下,转而却露出了笑容。不是嘲笑,不是讽刺,而是真挚的、温柔的微笑。
她转头,这次没有看向海市蜃楼消失的地方,而是看着刚刚他手指的方向,语带笑意:“未来的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帕迈拉的海岸和港口呢?”
“——一定会的。”
卡利德对她回以同样真挚的笑容,兴冲冲地答道:“未来的我一定会带你看遍帕迈拉的美景……不,不止帕迈拉,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嗯,我们一起去吧。”贝雷丝眼睛里闪动着柔和的光芒,像是光芒下泛起涟漪的湖面,“和你在一起,感觉能去世界上任何的地方。”
——在帕迈拉的传说里,血脉相连的兄弟之间存在着心灵感应,一个人想什么,不必说出来,另一个人都能感受得到。卡利德本对这种神秘学的东西嗤之以鼻,他清楚,即使再相像的兄弟之间也不免存在分歧,所谓心灵感应就是无稽之谈。可和贝雷丝在一起,他又不禁怀疑,心灵感应说不定真的存在,要不然她怎么每次都能说出和自己心中所想近乎一样的话?
……不,应该不存在。虽说她有时候和他想法惊人地相似,但和他相异的时候也不少,不如说因为她不同的想法,他才会了解到自己从未想过的、焕然一新的视角。所以,这不是什么心灵感应,而是比心灵感应更可信,更牢固的……
“卡利德,要往回走吗?”
卡利德听闻抬头看了看四周,二人已经走出了一段很远的距离。于是他点头,说:“我们回去吧。”
——即使思路被中途打断也没关系,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六
“你自己一个人去还骆驼没关系吗?”贝雷丝站在绿洲入口处,忧心忡忡地看着一手牵着一匹骆驼的卡利德,“不用我和你一起去吗?”
面对预料之内的问题,卡利德对答如流:“没关系。骆驼性情温和,而且这里离还骆驼的地方不远,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可是,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还是让我们一起……”
“不不,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哦?”
卡利德截住了贝雷丝的话,把钱袋扔进贝雷丝手里,俏皮地闭上一只眼:“进门向前走上一会儿就能看到市场了。可以拜托你先买些吃的东西等我吗?”
“这……”
见她捧着钱袋犹豫,卡利德挠了挠头发,说了实话:“上次你逛市场的时候,不是出了些事让你不快了吗,你好不容易买的那么多吃的都被打翻到地上去了,真是浪费啊……这次,我想让你能好好享受帕迈拉市场的乐趣。放心吧,这里的市场没问题,即使认出你是芙朵拉人,他们也不会太在意的。”
贝雷丝微微睁大了眼睛:“你还记得吗?”
“才过了三天吧,怎么可能会忘啊。”
贝雷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钱袋,轻轻笑了起来。卡利德盯着她的笑容,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后又尴尬地收回了视线,心中无奈地想着,自己果然是最喜欢她露出各种各样的有趣的表情,尤其喜欢的是,她的笑起来的模样。
“我知道了。”贝雷丝把钱袋收好,对他挥手,“那我在市场等你。”
“好——我会跑过去找你的。”
卡利德笑着也向她摆了摆手。等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才开始行动。他把一匹的缰绳紧紧绑在另一匹骆驼上,骑上其中一匹后,抽出了别在腰侧,租骆驼时附带送的一条驼鞭子。刚刚骑骆驼一直闲置着,要让骆驼行走,缰绳就够了,但若要让慢悠悠的家伙们跑起来,还需要额外的鞭策。
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清脆的鞭声和骆驼的嘶鸣一同响起,缓慢的脚步在鞭下逐渐提了速度。卡利德一边用力抓着缰绳强迫另一匹一同奔跑,一边在合适的时机挥动鞭子不让骑着的这只停下脚步。当他用力扯着缰绳,回正偏离道路的骆驼的轨迹时,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喜爱飞翔的白龙和热爱奔驰的骏马。幸好他过去学过些骑骆驼的技巧,否则现在该会是更狼狈的情状。不过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抱怨,此刻抓紧时间才是最重要的。
路程算不上特别远,只要骆驼肯奔跑,很快就到了归还骆驼的地点。卡利德将鞭子和骆驼一同归还后,顾不得歇息,马不停蹄地跑到了市场,但不是要去寻找贝雷丝。贝雷丝从靠近城市正门处走进了市场,而他刻意避过了那里,绕了一圈远路来到了市场的另一端。找到了熟悉的摊位买到想要的东西后,他又迅速地跑到了过去就选好的地点开始搭建。
当短暂地安定下来,独处做着不需要动脑的准备时,卡利德才再度回想起了之前大皇子说过的话。当时的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忘记了冷静思索。现在,他才冷静下来有了安静思索的耐心。
他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揣度着那句话中含义。“芙朵拉的计划”“改变战斗方式”……听上去是在暗指贝雷丝是芙朵拉那边派过来的间谍。换做是一般疑心重重的人,可能现在的怀疑矛头指向了贝雷丝。但卡利德不是什么一般疑心重重的人,他自诩疑心病深入骨髓,所以,他最先怀疑的,是这句话本身。
这句话表面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可要是对芙朵拉有略微了解,就会觉得这句话很奇怪——为什么是芙朵拉的计划?据他所知,芙朵拉大陆内部存在帝国、王国、同盟三个国家,目前这三个国家是微妙的制衡关系,既没有被吞并的,也没有明面上发生冲突,处于相对和平的状态。其中负责边防,和帕迈拉交战的是三国中的同盟国。要是说计划的话,也该是同盟的计划,而不是“芙朵拉”的计划。假如真是三国联合达成了协议要共同对抗帕迈拉,这种阵仗下,收到风声的大皇子早应该禀告父王而不是悠闲地参加龙弓赛;可说是同盟的计划也说不通,同盟国是新兴诸侯国,在芙朵拉能站稳脚跟,听说一方面归功于贸易发达,另一方面则归功于防卫边疆侵扰。若是同盟真掌握了击败帕迈拉的计划,帝国和王国也不可能坐以待毙,放任同盟吞并帕迈拉增强实力,换言之,要是同盟有动作,帝国和王国也该有所干预,但无论是边疆发来的报告还是归来的士兵都没有提到交战军队中的异样。单凭现在他掌握的信息,“芙朵拉的计划”这个说法本身就很奇怪。
除此之外,“改变战斗方式”的说法也很可疑。放回大皇子的原话里,“改变战斗方式”像是有意指向“芙朵拉准备从内部瓦解帕迈拉”,假设真是如此,指派芙朵拉人潜入帕迈拉又太过显眼。要是真想用计策瓦解帕迈拉,连他这个小孩子都能想到要离间帕迈拉人,而不是直愣愣地派一个对帕迈拉来说完全不可信的芙朵拉人。
这番细想下来,大皇子的这句话漏洞百出。比起被这句话引导着怀疑贝雷丝,他更想因为这句话本身怀疑大皇子。可有一点他还是想不通——大皇子的动机是什么,激起自己的怀疑心,对于龙弓赛局外人的他来说有任何好处吗?难道……他真是看出贝雷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在好心提点自己?
——不,绝对不可能。
脑海中出现这个想法时,卡利德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摇摇头赶快将这个天方夜谭般的假设甩出去,但想法一经产生,就无法完全抹去痕迹。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他心里还是留下了些许疑虑——他不怀疑贝雷丝的做法真的是对的吗?
本能当然肆无忌惮地鼓励他的怀疑之心,宁可错怪,也别放过。理智却反反复复地告诫他,没有这个必要。尽管她来路不明,尽管她恰好出现在他眼前,尽管她正巧赶上了龙弓赛,可这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巧合而已,对,是纯粹的巧合。之前反反复复的推演已经告诉他贝雷丝并不可疑,现在临近比赛前怀疑她没这个必要……真的没这个必要吗?
理智和本能在头脑里激烈地厮杀着。理智顽强抵抗,但本能无疑占了上风——从他有了是否要怀疑贝雷丝的想法那刻起,结局就已然注定。即便对他来说特别如贝雷丝,他也做不到立刻毫无保留地信任她。未来的他又会如何呢?能无论怎样都相信她吗?应该不会,毕竟本性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改变的啊。
卡利德深吸一口气,想到这里,再度回顾起和贝雷丝相遇的始末。起初遇见她时,他自然是怀疑着她不可信的说辞,来自未来,怎么说也太过天方夜谭,可她的言行不得不让他接受了这个说法。再没有别的更好的理由能解释她对于他性格和习惯、抱负和野心的过分了解。
之后,他想利用她。看到她精湛的射箭技术和广博的见识后,他肯定能利用她的技艺和才智,完成夺冠的底牌回龙射。他本是想更加巧妙、更加隐蔽地利用她,让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完成自己的目标是最理想的状况。但是,事与愿违,她坚定又纯粹的眼神,毫无保留的关心,竭尽全力想帮助他的模样……都在不知不觉中吸引着他,触碰她的心灵的同时,他好像也逐渐了解了自己的心。而当他对她抛下顾虑,笨拙地诉说自己的秘密和愿望时,他才后知后觉,他已经无法不负责任地利用她了。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一段往事。过去他第一次给欺负他的人下泻药的事情败露,在母亲面前低头等待责罚时,缇雅纳第一句不是带着怒意的训斥,而是平静地反问:“这药是你自己做的?”
卡利德偷偷看了眼母亲的表情,发现她并没有生气,便大着胆子回答:“是。”
“怎么做的?”
“书库里有一本炼金术相关的书,上面记载了做法,我试了试,就做出来了。”
“不愧是我儿子,天赋异禀。”
不知道母亲是在夸他还是变相斥责他,保险起见,他选择低头不语。
“那本书上没记载其他毒药吗?”
“有是有,我记得还有让人肌肉麻痹、四肢疼痛、伤口不愈的毒药……问这个做什么?”
缇雅纳手里把玩着那枚装有泻药的小小的玻璃瓶,把它放在自己的一只眼前方,透过近乎透明的液体,深绿色的眼睛幽幽地望着他。她说:“你真是心软啊。”
卡利德猛然抬头,意想不到的形容词让他皱起了眉:“你说什么?”
“我说,你原来是个心软的人。”缇雅纳把瓶子抛还给他,“反正都要下药,效果最狠的毒药不是更好?泻药实在是太温和了。我要是你,会选让欺负自己的人最痛苦的那种,然后站在他旁边看着的惨状拍手大笑。”
“你的品位还真低级……”卡利德边接过药瓶好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边小声说道。
“那么,高级品位的人都选择这种柔和的毒吗?”缇雅纳一针见血,不留情面地指出,“卡利德,你既没有善良得不忍心给别人下毒,也没有狠下心让人感受真正的痛苦,你有能力做到,却还是选择了柔和的做法……没想到,我的儿子是这么个不上不下的人。”
他没作声,因为母亲说得都是事实。既没有选择仁慈到底,又没有选择心狠手辣,而是不偏不倚夹在二者之间。这是他的自矜,他的底线。说是不择手段,但如果可以,他还是会谨慎地挑选抉择该用什么手段。选择的余裕不是他真的品质高洁,而只是觉得自己不想和欺负他的人沦为一丘之貉。而被评价是“不上不下”……他也没什么可反驳的。
面对垂头丧气的卡利德,缇雅纳却没有进一步指责,她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你啊,偏偏选择了最困难的那条路……”
母亲的话还回荡在耳边,甚至套到现在也无比适用。既无法毫无保留坦率信任贝雷丝,又无法狠下心真的将她作为工具利用。要是能毫不在意利用她,或是抛开本能和理性盲信她,现在的他就不会这么纠结这么为难了。即使利用,还是下意识把她当作和自己平等的人来尊重,母亲那句“不上不下”的评价真是中肯到残忍。
不过,不上不下的自己,有不上不下的做法。卡利德清楚如今对她的怀疑与以往的对别人的疑心不相同,他怀疑别人,是想证明对方的不可信,而怀疑贝雷丝,是想证明她值得信赖。在理智和本能争斗中,情感的天平悄然倾斜,虽不愿承认,但他提出问题那一刻,心中就有了期盼的答案。而他想一直保持这份怀疑,亲自问问贝雷丝本人。
但是,在此之前,他还有要做的事。
他拍掉手上沾的细碎的草叶和泥土,欣赏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他现在站在城市边缘的一个角落,这里远离喧嚣,偏僻无人,没有建筑和矮树遮挡。他过去在沙漠居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绝妙的地点,而这里也是给贝雷丝“惊喜”的最佳地点。希望贝雷丝能在市场上逛得开心是实话,但只是一半的实话,另一半的目的,则是支开贝雷丝,按照他早上就拟定好的计划,布置“惊喜”。
他的计划,本是借着还骆驼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打点好一切,让她体会到一无所知下突如其来的惊喜。但看到她笑容时,卡利德隐隐约约觉得他要去做什么的事实大概已经暴露了。说不定,不是自己话术高超,而是她刻意妥协,给他留出了时间放任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对于她来说,在知道他暗地准备什么后,惊喜还算得上惊喜吗?他不知道。虽然惊喜打了折扣,可他还是想献给她这份对他意义特殊的、只能在这里看到的惊喜。
做完最后的检查,卡利德再度跑了起来。风吹鼓了衣袖,也吹鼓了他的胸口怦怦跃动的心。一想到正式开启他们的旅途,提防和顾虑都被他甩在了脑后。她要是也能喜欢的家乡就好了,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奇迹之城,她怎么看这里?他喜欢的景色,她会喜欢吗?要是她喜欢就好了……不过即使她不喜欢也没关系,只要她能收获乐趣,露出笑容,这样就好。
怀抱着小小的心愿,卡利德跑向市场,寻找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人的身影。
Notes:
-回顾了一下发现本文绝大多数路人角色出现都是为了给库贝心里添堵的,没办法剧情需要(……)
说起来,如果要让我回忆五年后库的表情的话,排名第一的不是笑容,而是他发愁的样子,在我印象里总觉得五年后散步的时候库大多数时间在发愁()可能翠风线里总是出现棘手和突发的问题吧。-我觉得库在贝眼里是金鹿线限定的好孩子。可能无论是红线还是蓝线,在贝眼里,库大概都是“经常不遵守规矩坏孩子”。但唯独在金鹿线里,知道了库的梦想,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梦想的贝,大概会觉得库是“不守规矩,让人有些头疼的好孩子”吧。
而且说起来,一开始库要说下毒的时候真得让当初脸上还没有什么表情的贝吓了一大跳吧,这段莫名感觉和语出惊人的库相比感觉贝才是双方中相对比较常识人的那个()-库其实可以做到冷酷无情、单纯的利用他人,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也知道做法,但他不是这样的人……没有选择冷酷无情到底,也无法做到温柔体贴到事事都为他人着想,没有选择两个极端,而是夹在中间的库的处境看上去很尴尬,但反而位于极端的两条路都是不需要思索就能轻松走上的道路,选择二者中间的库,一定经过了许许多多的思考,最终才决定走上了会付出最多努力和艰辛的道路吧。比起随波逐流的轻松,他反而选择了坚定本心的困难之路。我觉得这也是库的魅力所在……
-虽然我看似冷静地发文但其实这是我冷静了两天之后的成果……我是用手机码字,昨天写文的时候一开始手都在抖,哎,就同世界观的新作,哎??????就,是否太过突然,,我想过火纹有新作没想到还和有风花雪月的事啊………………就,即使是现在我的内心也十分动摇,不知道是期待,是兴奋,是害怕,是惶恐,,很复杂,内心十分复杂……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迷之感触,,,,,,就,不知该说什么好……
预告片有大苏谛斯,可能是前传……?就,库贝肯定都没出生吧。但要真是前传,能不能有那样的祖先之类的,我推父母和外祖父还有逝去的舅舅可是哪个都没有脸啊,帕迈拉那边也就算了,里刚那边除了库可是一个都不知道长什么样啊,就如果真是前传,有没有那样的里刚祖先,如果可以的话帕迈拉的那边能不能再讲讲,帕迈拉那边的祖先我也好想看……没有我推和我cp,那能不能出个祖先让我寄托一下无处安放的思念之情()
而且制作组太久不碰风花雪月世界观了,很怀疑真能写好吗会不会忘记设定,诶,为了平复玩家的不安,我有一计——今年推出风花雪月ns2的优化同时,趁机一起推出新的dlc,让剧情能够完美地承上启下,抛出下一部作品的一点点设定让玩家大喊“我现在就要玩万紫千红!”与此同时再趁热打铁出版设定集,将世界观细节打磨到完美的地步,在一系列预热之下,致敬前作,7月发布游戏本体(如果实在着急1月发售大家也不会怪你)。最后,编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把前作角色塞进dlc,我相信这样一来这作必定大卖()
虽然太幻想了但让我幻想一下吧……!
Chapter 15: 第四章 星空 三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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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七
贝雷丝还是第一次见到绿洲里的市场——打眼看去让人眼花缭乱的摊位左右排开,列满了足足一条街却不显任何死板,反而透露出一种随意自由的味道。一个个摊位支起一顶顶帐篷,之间随意挂着彩旗和绸带,叫卖声混合着砍价声飘扬在空中,为这处市场增添了与王城相似又不同的生活气息。她好奇地左右张望,惊奇地发现这里的规模大概同王城的市场一样,甚至从密密匝匝地挨在一起的摊位看来,这里的品种要更丰富一些,当然,也更拥挤一些。拥挤不只是视觉效果上的,还是对人流量的客观描述,虽不至于到人挨人的尴尬程度,但她还是不得不偶尔小心避让才能不撞到来人,也不被别人撞到。如果说王城的市场是热闹,那这里完全配得上喧嚣一词。
好在两旁的摊位不忘留足了一段宽敞的道路,总的来说走起来不算艰难,为停下来仔细观看售卖的商品留足了余地。于是她边走边看着绿洲市场的商品。本以为王城那边种类已经足够丰富,却没想到这个市场更让她目不暇接。王城有的东西这里有售卖不说,还有一些王城都没有的,甚至不像帕迈拉的物品,店主都会大大方方摆在摊位上慷慨售卖。即使走马观花地逛,也得走上好一阵才能看完。贝雷丝犹如被投入了过多饵料的鱼,眼睛不知该看哪个好,甚至走过了整个市场的四分之一,摊位上的货品还没有任何一个与之前重复。眼前琳琅满目的商品晃得她略微眩晕,她这才深切体会到原来选择太多也是一种幸福的烦恼。
为了休息下看花了的双眼,贝雷丝放慢了脚步,打算将精力集中在一个感兴趣摊位上。她的双眼一个个扫过去,斟酌着合适的落脚点——甜食?她对各种没见过的食物确实感兴趣,但她想等卡利德回来一起吃;丝绸?上面印染的花纹看上去很漂亮,但她有了定做的帕迈拉风格的衣服,不必再多买些浪费了;首饰?战斗中首饰戴多了只会碍事,发带也……发带?
当眼睛捕捉到那抹绿色,贝雷丝便再也挪不动步伐。她被吸引着下意识来到了那个不太起眼的摊位前。项链、戒指、耳环,各色首饰整齐排开,争先恐后地抢夺着顾客的视线。但她看也不看它们一眼,径直拿起角落里的发带。
金黄色的绸带上托着深绿色的宝石,像极了她第一天在王城市场相中的、却最终没能保护好的那条。她的手伸向脸侧,摸到了卡利德午后为她扎上的三股辫,指尖滑向辫子的发尾,感受到了金属冰凉的触感,那是他亲手束上的金色发箍,明明还要戴着它比赛,却被他说着“金色适合你”又再次给了她。
经验丰富的商贩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立刻开始积极地推销:“客人真是好眼光,这条发带上面嵌的宝石可是被称为绿宝石之王的祖母绿。您仔细看看,这种饱和度就是连国王的宝库也难得一见啊。要是喜欢的话,不妨戴着试试?”
商人盛情难却,贝雷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没有摘下金色发箍,而是将发带系在了辫子上面一点。金黄色和深绿色相得益彰,即便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祖母绿的颜色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她持着发带,变换角度,但无论哪个角度,绿色依旧安安稳稳、纹风不动。
商人看着她徒劳的举动,语气却蓦然多了些骄傲:“没错,我家祖母绿最出名的就是它纯粹无比的绿色,就连阳光也无法撼动它一丝一毫。不过,看您的动作这么专业……难道是我的同行?”
“不,我不了解宝石,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我喜欢的那颗。”
贝雷丝垂下眼,看着那颗稳定不变的祖母绿。从任何角度来看,它都如此完美、如此安定,不会为任何事情改变,比她之前看到的任何一枚绿宝石都要昂贵奢华,是无可置疑的瑰丽,任何宝石都要在它的色泽之前自惭形秽——但她心中还是想着王城市场的那枚宝石。那枚绿宝石不如祖母绿纯粹,不比祖母绿华贵,在阳光下也会轻易改变自己的颜色。可她还是最喜欢它,因为它最像他的眼睛。
这时她总算意识到了他的双眼与他母亲的眼睛究竟不同在何处。不同于缇雅纳那双面对任何事情都沉静无比、不会动摇的美丽,他的眼睛并没有那样的坚定。它在光线下会变换不同的颜色,晨光下如初绽的绿芽,晚霞下似茂密的森林,在星空下则藏匿着天上的银河。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会被好奇心点亮,又会被野心点燃的双眼。她对他的双眼情有独钟,不自觉想靠近,想知道那双眼睛里装着什么样的愿景。
想到这里,贝雷丝解下了发带,将它还给店主。然而,递到半途,却被一只手截了过去。骨节分明的手指托着祖母绿,似乎在斟酌它的价值,而顺着那只手看去,一双明亮的绿眼睛足以让记忆中的宝石都显得黯然失色。
那双眼睛转向她,用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问道:“你喜欢这个吗,贝雷丝?”
“……卡利德。”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叫出他的名字,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快。她想着他那么积极地要一个人去还骆驼,大概是需要独处时间来整理心情。因为突然出现的大皇子,他之前交完龙回来后脸色差到连她都不禁皱眉心忧。本以为他独自一人思考的时间要更长一些,她也准备好了等待他更久的耐心,可还没到消耗耐心的时候,他竟这么快就回到了她身边。
卡利德应了她的呼唤,视线又回到了发带上。他举起祖母绿对准阳光,边眯起眼睛审视着,边解释道:“骆驼还好了我就从市场正门进来找你了。今天市场这么多人,我还以为要找一会儿呢……看样子你没走出去多远啊。怎么了,是这里的东西不合你心意吗?”
“不。我是想等你回来,我们一起逛。”
话音刚落,祖母绿反射的光芒突然变得闪烁不定,她看过去,原来是卡利德托着它的手颤抖了一下,就连旁观的店主都不禁叮嘱他拿的时候小心点别摔了宝石。他从喉咙里挤出应答的声音,匆忙握紧了发带。待到祖母绿的光辉再度平静,卡利德才转向贝雷丝,假装镇定:“你还没回答我,你喜欢这个发带吗?”
贝雷丝看了看发带上的宝石,又看了看他的眼睛,答道:“这个发带上的宝石很漂亮,但是,它的颜色要是能变化一些就好了。”
“变化啊……我知道了。”他低声道,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之后,他转过头对店主说道:“你家的祖母绿确实很不错,饱和明亮、色泽均匀,连切工也非常精湛,王国的收藏里这样品质的祖母绿确实难得一见。不过,很遗憾,发带还是还给你吧。”
店主接过发带,殷切地追问:“客人不喜欢吗?那再看点别的?除了发带之外,我们这边还有金耳环、金手镯之类的——这位弟弟,你家姐姐这么漂亮,肯定很适合戴首饰吧,要不要买来给她?”
卡利德皱起了眉:“……我们不是姐弟。”
店主大惊:“难道是母子?”
“……”卡利德诚恳地建议,“看宝石之外,也去看看治眼睛的医生吧。”
“那二位是什么关系?”
见卡利德一时语塞,贝雷丝便替他回答道:“我们是兄……”
“兄弟”一词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但敏锐望过来的绿眼睛让她的话语生生绕了个弯,改口道:“……我们有婚约了,他是我未婚夫。”
一旦说起订婚,卡利德原本很是应付不来,但现在却没什么反应,而是低下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贝雷丝猜测,他大概知道了他们未来的关系。可她还在犹豫是否要向卡利德挑明——他口中的“兄弟”,或许和库罗德的称呼中蕴含的感情有很大不同,况且目睹了他对同父异母兄弟的态度,现在突然说自己是他异父异母的兄弟,不知情的他也许会更加混乱。
与心事重重的二人相反,店主倒是应答如流:“哦,怪不得两位看上去这么般配——既然要结婚了,要不要看看我家的戒指?”
“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面对店主飞快的改口速度,卡利德忍不住说道。连贝雷丝也有些无奈,果断婉拒了过分热络的店主。看着卡利德又有了头痛的趋势,她便拉着他的手带着他离开了店前。
当再度踏入人流涌动的街道时,贝雷丝终于舒了一口气。虽说市场繁荣热闹,但她独自一人穿过数不胜数的店家也不免感到茫然无措。而一想到卡利德在身边,她莫名觉得安稳了许多。
她想放开他的手,问他该从哪里开始逛比较好,可手不过是刚刚松开了一点,又被他紧紧握了上去。
记忆中,库罗德鲜少主动牵过她的手,而卡利德更是和她保持距离。一般来说,是她主动要求或直接去牵他的手,他主动牵她的手倒是很少见。这等出乎意料的情形让贝雷丝愣了一下,而卡利德看她没有表露出任何反感,修长有力的手指大胆地钻进了指尖的缝隙,迟疑了一瞬,又扣住了她的手背。本是单纯牵着的手亲密得更进一步,牵手的含义转瞬间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十指相扣,掌心相对,一旦意识到贴过来的肌肤传递过来是对方的体温,这份热度便莫名变得令人无措。
贝雷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想必她的眼神出卖了她心中的疑惑,卡利德迅速瞥了她一眼,便避过她的眼神,揪住头发的另一只手藏起了他的表情。她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语气像是解释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这样牵手,就不会被误认是姐弟了吧?”
贝雷丝笑了起来,回应地握紧他的手,让两只手最后的微小间隙消失无踪。她来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说道:“是啊,而且这里人太多了,我们不要走散了。”
“……是、是啊!”
卡利德怔了一瞬,很快放下了揪着头发的手。阳光照亮了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但他不再试着遮掩,转而用带着笑的眼睛回望她:
“所以,不要放开我的手,我们一起享受这座奇迹之城的乐趣吧。”
八
“这里,平常人也这么多吗?”
当贝雷丝勉强闪过又一个即将与她撞上的行人时,忍不住问道。
与她扣着手的卡利德同样斜过身子避免了被踩上一脚的命运,回答:“平常不是这样,而且商贩也不多。今天是龙弓赛正式开幕的前一天,绿洲也和王城一样会举办前夜祭——说到底,就是想借着比赛的由头举行宴会,所以人会多很多。不过,这里的宴会比起草原上的更有趣哦。”
“有趣?”
“是啊,因为绿洲本身就十分特殊——哎,看那边,贝雷丝,你想喝骆驼奶吗?他家的骆驼奶很好喝的哦?”
话说到一半,卡利德被他们左手边的小摊拐走了注意力。贝雷丝也被没尝过的食物吸引,随着看过去。支着帐篷的摊位摆着一口深锅,里面云朵一样白的奶被煮的咕嘟冒泡,一人守着锅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长勺搅拌,另一人将已经煮好放温的奶倒进贴着不同标签的玻璃瓶里,塞上木塞,陈列在店前,还有一人回收喝过的玻璃瓶。大大小小的玻璃奶瓶一个挨着一个,看上去挤挤攘攘的,却因付了钱的客人拿去总不能摆满第二行,回收玻璃瓶的那个人面前倒是摆满了许多喝得干干净净的瓶子。锅里飘出的氤氲热气混杂着奶香气,肆意地扑上每个路人的脸上。
虽然心中还记挂着卡利德说了一半的话,但既然他没有继续说,大概是觉得实际体会才能真正感受到绿洲的特殊之处。贝雷丝诚实地盯着小摊上的奶瓶,用猎人狩猎一般的眼神扫过写着羊奶、马奶、骆驼奶的标签,加之路人拔下塞子一饮而尽后满足长叹的模样更激起她的好奇。于是她点头,毫不犹豫回答:“想喝。”
卡利德笑着说:“那就去吧!”
说完,二人默契地分开人潮,径直小跑向摊位。她从袋子里数出钱币放在店家的手里,卡利德则轻车熟路地拿走对应数目的瓶子,三种奶每种两个小瓶,一共六个,于是他捧了满怀的玻璃瓶。贝雷丝见状连忙从他怀里捞出一半好让他拿得不这么狼狈。玻璃瓶易碎,他们捧着也不觉得太安全,决定到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喝完再走。
苏谛斯在他们一人捧着三瓶奶左看右看寻找适合的地方时,辛辣地点评:“汝两个人太像做贼了,鬼鬼祟祟的。”
贝雷丝假装没听到。
最终市场主路上的一条分叉小路成了理想的选择。他们落脚于小路岔口,靠着墙便开始品尝。一瓶奶只要一个硬币,是两口就能喝完的量。贝雷丝打开木塞,一瓶瓶依次品尝过去。羊奶带些膻味却也香浓,马奶带着微微的甜味,而骆驼奶有种奇异的咸香。虽口味各异,但无一例外哪个尝起来都新鲜醇厚,不知不觉三个玻璃瓶已经见底,喝完咂咂嘴还能品味到舌尖弥留的奶香。卡利德紧随她之后喝完了三瓶奶,放下干干净净的玻璃瓶后,贴着瓶口的上唇长出了一撇奶白色的牛奶胡子。贝雷丝提醒了他,却被他回敬说:“你嘴上也有哦?”
说完,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牛奶胡子便消失无踪。于是她也学着他,舔去了自己唇上的牛奶胡子。待她抿下嘴里最后一丝奶味,卡利德问她:“好喝吗?”
“好喝,是我以前没尝过的味道。”
贝雷丝回味着,味蕾颇感新奇。而与此同时,卡利德的动作也同样让她颇感新奇。他举着一只被塞上了盖子,干净的玻璃瓶,将透明的瓶底扣在一只眼睛上,闭上另一只眼睛,专心致志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贝雷丝好奇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见。”卡利德坦率地答道,他转过头,连带瓶子也一齐转过来,木塞直直对着她,显得有些滑稽。
他顿了顿,补充道:“除了瓶子内部,什么也看不见——他家装奶的玻璃瓶做工很好,颈窄身宽,透明没有杂质。每次喝完,我都喜欢玩玩瓶子,就像这样透过瓶底看外部,或者是,从塞子那里窥视玻璃瓶内部……”
熟悉的话语唤醒了贝雷丝过去的记忆,她曾清晰地记得,库罗德也说过和瓶子有关的话。
那还是战争初期的事情,在大修道院的修缮工作接近尾声时,她只身一人登上了女神之塔。整个大修道院的景色尽收眼底,经大家齐心协力修缮过后,曾遭战乱毁坏的修道院恢复如初,高耸古老的松树安宁矗立,人们穿行在交错的砖路上,一切好像没有丝毫改变,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她站在女神之塔上低头俯瞰着,却顿生一种苍凉之感。世界已然天翻地覆,不变的只有这番景象和睡了五年的她而已。学生们不再是需要她费尽心力保护的雏鸟,一个个都有了大人的模样,而且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目标;而她受蕾雅之托,暂时成了名义上的教会的代理人,为了知晓自己的身世、为了西提司他们的期盼,她想要找到蕾雅。在她沉睡前,他们明明是亲密的师生,无嫌隙的同伴,可醒来后,他们却走上了不同道路,怀揣不同的愿望——其中最让她猜不透的,还是库罗德的心思。
她闭上眼睛,心头渐渐涌上和他在女神之塔上的回忆。第一次登上女神之塔,是她实在应付不来学生的热情,想趁着大家都在大厅便从舞会中逃进女神之塔避一避。没想到在那里遇见了他——不,不是没想到,从门卫同她说起女神之塔的传说时,库罗德的脸不知为何就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他顺着她从未说出口的心愿到来,只能解释成冥冥之中的巧合,舞会的开始是因为他,舞会的结束竟也是他。在那里,他曾说过“要是她和他怀有一样的野心”就好了。她很好奇,他曾经很多次向她说过有一个愿望,有一个野心,一旦深究却又闭口不谈,转移话题。
所以他们一同向女神许愿时,她在心中默默希望,要是这是一个好愿望的话,就请不知道是什么样貌、不知在何处的女神实现这孩子长久以来的梦想吧。虽然他不相信神,虽然他平时行为算不上规矩,虽然他偶尔调皮得让人头疼,但无疑是一个努力的好孩子……除此之外,有时候要是有天他愿意将这份愿望告诉她,她也一定会帮助他实现。
然而,自那时起五年后,女神之塔之上重逢的那个黎明过去了一段时间,她还是不清楚库罗德的野心究竟是什么。虽然她不觉得他的野心过于极端,也不会是对权势或者名利的贪婪,但不知晓他的心愿还是让她觉得不安。怕帮错了人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一想到他们已经是兄弟,他了解她的心愿,她却不清楚他的想法,这是一件非常不公平、又非常让人感觉寂寞的事情。
贝雷丝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塔顶冷冽的风。来这座女神之塔的次数不算多,却好几次都是有同一个人陪在她身边,这次她身边空无一人,也正好能叫她沉下心思考虑他的事情,思考他们的未来。
然而,就当她的心思再度回到当下时,心想之人却再度不请自来,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恍惚中以为他的出现是幻觉,本想问他怎么找到自己,但转念一想,自己没有刻意隐瞒行程,他略作打听便能轻松找到她的去处。机缘巧合大概只存在那个舞会的夜晚,星星闪烁的女神之塔上。
于是最终她没有问出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和记忆中的少年相去甚远的库罗德。打眼看上去无懈可击的他,现在仔细一看竟然带着些许疲惫,可他看着她的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他仿佛和她心意相通一般,道谢过后,紧接着便做出了相当夸张的誓言。“在这场战役的尽头,不管是我的愿望,还是你的愿望,我打算全都实现”,换作是旁人,可能不过是一句戏言;可他是库罗德,她不会质疑他的语言或是任何承诺的真实性,因为她知道他一定能实现。她只想知道他的愿望是什么,问题脱口而出后,本以为会像是学生时代那样又被他轻巧躲过,但没想到他原原本本说出了他的愿望——破坏囚禁我们的瓶盖……毫无疑问,这是一条也许任何一个人以往从没有意识到、思考过的道路,也并不是能随意对人说出口的愿望,但她觉得是一个很好的愿望。
参加舞会之后,在星辰节最后的夜晚,男女两人一起前往女神之塔,在那里许愿的话,愿望一定会实现——这还是门卫告诉她的有关女神之塔的传说。遗憾的是,星辰节已经过去,没有舞会,也不是夜晚,现在是战争时期,守护节的白天,实现愿望的要素欠缺太多……但,即使不依靠传说,愿望也能够实现,至少从知道他的心意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会帮助他实现梦想。
不久之前,他们还踏踏实实走在实现二人的梦想的路上,但现在贝雷丝却突然得到了一段预料之外的休息时间。不过想起过去库罗德曾将下咽喉比作瓶盖诉说他的梦想的话语,她便试着把瓶子放在一只眼前。瓶塞正对视线时,视野大部分被黑黢黢的瓶塞占据,连瓶子玻璃都看不太清;翻转过来用瓶底正对眼睛,瓶子的内部一览无余,外部被瓶塞死死堵着,透过四周的玻璃也看不真切。
狭窄的视野逐渐催生奇怪的情绪,让她有种说不上来的闷,而近距离观察瓶子的新鲜感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取代。这样的景色太无趣了,她想看到的明明是——
于是,她顺从本心,果断地拔下了瓶塞。眼前的世界再度明亮,再度宽广。而宽敞的视野中第一个出现的,是同样拔掉了瓶塞,只用一只眼睛看着她的卡利德。
对上眼睛的那一瞬,他只是愣了一瞬,那只和她同样对着瓶底绿眼睛便弯起来:“……然后,我会摘下盖子。还是这样看景色更好,对吧?”
照理来说,两个人单眼对着瓶底,用瓶子充当望远镜互相看的场面很滑稽。可贝雷丝并没有因此发笑,她认真地看着他,看着摘下盖子后的景色,说道:“嗯。我还是更喜欢摘下盖子看到的景色。”
接着,她放下了瓶子,用双眼望着他:“你的梦想,果然是个很好梦想。”
卡利德也放下瓶子,毫不谦虚,甚至有些自豪地笑着:“那当然,这可是只有我才能有的,最好的梦想。”
九
如果是恋爱小说,谈完理想的二人早该执起彼此的手互诉衷肠。可惜现实远没有小说浪漫,事实上是,奶店中回收瓶子的那个人清点数量时发现少了六个瓶子,两个人听到他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后,灰溜溜地还了六瓶空奶瓶,还顺带被老板好好说教了一番。
奶店老板知道他们拿着奶瓶乱跑后没有破口大骂,而是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们注意安全之类的事情。他人不坏,就是人唠叨了点,话匣子一旦打卡就再难关上,贝雷丝和卡利德就这样听着他从安全讲到成本,从成本又发散到奶的品质,话语密集到中间没有任何可以打断的时间,他们只得默默等着对方说到满足为止。
贝雷丝一开始还怀着歉意虚心听着老板的话,后来老板跑题太远她也忍不住走神。老板一个激昂的语调将她拽了回来,本满心欢喜以为终于结束了,结果却是另一个话题的起始。
无聊之际,她偷偷瞥向身旁的卡利德。他低头抱臂,看上去在痛定思痛地反思,实则闭上了双眼假寐着,完全没在听。感受到她的眼神后,他睁开一只眼,也偷偷看她,接着对她挤了挤眼睛,背过了手。贝雷丝心领神会,悄悄地去牵他的小指。趁着老板的话语短暂停顿之际,卡利德看准了时机拉过她的手从摊位前逃开。前方是他的笑声和他飘在空中的衣角,后面徒留老板无奈的呼唤。而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紧紧牵着的手不会让他们走散。
跑出了一段,他们慢慢停顿了下来,贝雷丝看他轻车熟路的模样,问道:“你是惯犯了吧?”
再度和她并肩走的卡利德笑着对她闭上一只眼:“是啊,这次你也是共犯了哦。”
贝雷丝无法反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被他的调皮和冒险精神带动,自己也忍不住做出些略微出格的事情。没听完一番好心又过于唠叨的店主的话,她有些抱歉,但要是将时间浪费在这里,就相当于放弃了市场里向她招手的其他美食,而在两者之间,贝雷丝自然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
卡利德懂得她的心思,或者说更懂她的胃,话不多说就带着她一起踏上寻找绿洲市场中所有值得一吃的美食之旅。这个市场对于卡利德来说像是他乱中有序的房间,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表面看上去再眼花缭乱的摊位和街道,他也能从中精准找到最合适的路线、最有趣的商品,还附赠他头头是道的解说,颇有真正专业导游风范。
有他专业的指引,他们吃了许多各式各样的美食。大块的盐渍羊腿肉被风干,烟熏成亮红色,从上面片下薄如蝉翼的火腿片,再佐以乳白色带着微酸的奶酪块,将火腿的咸中和得恰到好处,还额外激发了火腿的油脂味道;捣得细腻顺滑的鹰嘴豆泥混合着香料和蔬菜,下锅炸成一个个小球,捞上来后再挤上特色的酸奶汁,咬下去时清脆的声音抢在味觉前头炫耀着自己的酥脆,豆泥与料汁配合正好,吃了一个后还想吃更多;特殊的旋转烤架上,经由香料和调味料的浸润的鸡肉一大片一大片地叠成塔状,用刀斜着刮下一层肉,放入柔软的饼皮中,再满满放上炸得焦脆的薯条、爽口的蔬菜、微辣的蒜泥酱,紧紧卷在一起,料多到一只手险些握不住饼,一口下去,肉的鲜嫩与蔬菜的清爽、微辣与咸香都能满足地吃到……美味的小吃五花八门,从烤制的到生腌的、从肉类到蔬菜、从馅饼到包子,简直是无所不包无奇不有。
除了可以充当主食的美味小吃之外,还有可以摆在下午茶当作余兴的甜品。他们一起吃了浓缩酸奶芝士蛋糕,烤制成金黄色的蛋糕胚柔软轻盈,有芝士的香醇还有酸奶的乳香,作为甜点来说不甜不腻,味道正好;还吃了冰魔法做的冰激凌,选的当地特色的开心果的味道,小碗中绿色的冰激凌绵软顺滑,怕味道不够还淋了蜂蜜,点缀上了椰枣。浓郁的坚果香和奶的醇厚交织在一起,冰冰凉凉,是刺眼阳光下最好的解暑方式。只不过吃完后舌头上都被染了一层淡淡的绿色,他们互相伸出舌头看了看,接着又噗嗤一声对着笑出声音来。卡利德中途指着她因吃着东西鼓起的脸颊说“好像松鼠”,贝雷丝也毫不客气地戳了戳他同样嚼着东西的脸颊回敬“你也一样”。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停下脚步,兴冲冲地前往下一家寻觅美食。
而徜徉在市场的摊位中间,要是单单填饱自己的胃算得上是一种浪费,市场不仅能满足胃,更能满足双眼。吃美食之余,他们还看了各种各样新奇的商品。点缀着繁复纹饰的瓷器流光溢彩,形态各异的金银器映着太阳的辉光,色彩缤纷的丝绸柔柔地从架上垂落供客人挑选欣赏……其中有的是芙朵拉的特色,有的明显是帕迈拉的风格,还有的既不属于芙朵拉,也不像是帕迈拉,而像是从更遥远的东方带过来、听也没曾听说的。小小的市场里,陈列的物品却能凝聚了广阔世界的一角。只是看着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商品,想象它们如何跨越天空、漂洋过海、穿过沙漠最终坐落在某个小摊,再展现在眼前,就不由让人涌起对外面世界的期盼与向往。
这大概也是这个市场完全不在意客人出身与身份的原因,在这里,无论是小孩还是大人,无论是衣衫褴褛的贫穷之人或是珠光宝气的富人,都能在这里找到适合自己的商品。商人也从不区别对待,只要肯付钱,商品就对任何人敞开怀抱——即便察觉到了贝雷丝与众不同的发色和出身,他们也并不在乎,怎么对待其他人就怎么对她,不歧视也不优待。
亲眼看到这一切后,贝雷丝隐隐约约明白了卡利德觉得这里最为特殊的原因。
最终他们在一家餐厅落脚。餐厅伴湖而建,既卖主食也卖甜品,他们简单点了一些,在卡利德的建议下,贝雷丝又额外多要了几份这边特色的甜食。客源都聚在市场,餐厅反而人不多,甚至算得上幽静。他们选定了一个室外的餐桌,圆桌配着两把椅子,上面还体贴地撑了一把宽大的遮阳伞。阳光透过五颜六色的伞面,反射出了彩色的光辉,而坐在椅子上远眺,湖水与矮树,还有远方的沙漠的一角都能尽收眼底。确实是一个安静又美丽的好地方。
湖面倒映着将要沉入地平线下的太阳,波光粼粼的水面也被温柔的橘色夕辉笼罩。贝雷丝看着天空才意识到原来逛了那么久,快要到了晚上。之前她根本无暇注意到时间流逝,因为和卡利德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开心,即便不做特别的事,光是牵着手和他一起漫步也能感受到别样的乐趣——之前在为战争忧心,不久前又思考着如何回去,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抛下顾虑,单纯享受快乐时光了。
而眼前的景象明晃晃昭示着轻松时光的结束,再过不久,二人应该会租一匹飞龙回到王城,一想到这里,她对着夕阳不免有些怅惘。
“现在伤感也太早了。”卡利德通过表情看透了她的心事,“等到夜晚,乐趣才真正开始呢。”
听到他的话,贝雷丝眼睛亮起来,转瞬却又黯淡下来,冷静地回答:“……可是,你明天还有比赛吧,万一——唔……”
话没说完,一勺牛奶布丁堵住了她后面要说出口的担忧。牛奶布丁顺滑软糯,眼前的卡利德则举着勺子眯起眼睛:“还没到考虑那些事情的时候,现在分心乱想可是很危险的——你看,被人偷袭的滋味如何?”
贝雷丝皱着眉细细品味:“……好甜,好吃。”
“是吗,那就好。”卡利德说着把勺子塞进她手里,笑着看她。
贝雷丝无奈接过勺子,挖起了牛奶布丁。而点的菜也一道接着一道陆续端上了餐桌。烤肉配着米饭,羊汤伴着炖菜,没有顺序随意摆上了桌。不同于之前市场里买到的小吃,这桌上的菜都有种正餐的气派,就连甜品也精致地用了三层架摆好了盘,再配上特色的茶饮,倒不像是在帕迈拉,反而像是在修道院里开茶会似的。
不知不觉餐盘摆满了一大桌,贝雷丝饶有兴致地品尝着帕迈拉风格的正餐。她特意点的是之前在王城没有吃过的菜,新奇的味道每次都给味蕾带来新的惊喜。但与她相反,卡利德反而没了刚刚逛市场的兴奋劲头,沉默了下来,望着湖水中的夕阳,像是在想什么。
难道是吃不下了,还是对甜品不感兴趣?贝雷丝吃夹着奶酪的甜品的动作慢了下来,揣摩着他的心意,大概不是这样简单的理由……从早上起他的状态好像就不太好,缇雅纳的那句话或许是在提示她,可大皇子的突然到访打乱了她原本的猜测,现在卡利德的状态让她有些捉摸不定,一时弄不清楚他究竟是在想什么。
她的疑问并未持续太久。就在她打算吞下最后一口酥脆面团包裹的奶酪时,卡利德忽然直直望过来,开口道:“贝雷丝,我在怀疑你。”
奶酪甜点被她吃了下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叉子。而贝雷丝放下它,眨了眨眼,神色如常地回答:“是这样啊。”
卡利德顿了一下:“……你还真是冷静。”
她微微歪头,不解道:“难道要再多些反应比较好吗?”
“不,也不是这样……”
卡利德刚才本还凌厉的气势被她一句话打破,又恢复成了平日的模样。他耷下了肩膀,皱起的眉显出了些许苦恼:“你不生气吗,生气我在这种时候还在怀疑你?”
贝雷丝听着觉得有些好笑,他设想自己生气的理由未免太牵强。她知道他猜疑心重的性格,也清楚无论如何这种性格也无法强行扭转,要是失去了这份疑心,他也不再是他了。但见卡利德神情凝重,她只好说:“我没有生气。非要说的话,我更好奇你怀疑我的理由。”
卡利德低下头,放在桌子上的手紧紧攥成拳,又再度放开,抬头的时候困扰他的迷茫少了许多。他坦诚地说了理由,一五一十地复述了和大皇子的一番谈话。贝雷丝听着听着,却禁不住担忧,不是担忧自己的处境,而是担忧那个大皇子可能妨碍卡利德重要的比赛。
“——不过,我认为比起你,大皇子更可疑。”末尾他加上了自己的评价,“那个人为什么要引导我怀疑你,目的究竟是什么……”
的确如此。做事情总要有利可图,大皇子想得到的“利”是什么,一时还无法知道答案。何况贝雷丝对自己的识人能力有自信,随着杰拉尔特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们,她基本一眼就能看透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大皇子虽然是真心实意在笑着的,但给她的印象绝非友善,反而让她察觉出来傲慢。
以防万一,她提醒他:“你最好远离那个人,比赛途中我也会帮着你盯紧他的。”
“你啊——”卡利德却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向她,“真的没有一点自己被怀疑的自觉吗?”
“我该有什么样的自觉?”她真诚地反问道。
他张了张嘴,又抿起了唇,半晌才说:“比如离我远一点,不要参与有关我的事情,之类的……”
“可是,你身边存在危险却让我置之不理——这种事我做不到。”贝雷丝定定地注视着他犹豫的双眼,坚定地说。
卡利德哽住了一下,回避了她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要是我加深了对你怀疑,该怎么办?”
“那就怀疑吧。”
迎上卡利德惊异的表情,贝雷丝继续心无旁骛地说道:“那就怀疑我吧。我相信你的判断,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擅长怀疑的人,也是最能通过怀疑毫无畏惧寻找出真相的人,只要你觉得有必要,想怎么怀疑我都可以。”
即使再不为人知的秘密,他都用双眼寻找到。即使再残酷的真相,他都会鼓起勇气面对。其他人怀疑,大多是为了怀疑而怀疑,因为怀疑会不断寻找佐证这份怀疑的证据。可她深知他不是,他怀疑则会中正公平地审视对方,不仅寻找可疑的地方,也会看到无辜的地方,因为怀疑不是他在心中降下审判的工具,而只是自保的手段。他明明可以不把怀疑的事情告诉她,暗自在心中结合她的一言一行做出判断,但他还是向她坦诚,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此时他怀疑她,是他通往信任她的必经之路。
卡利德完全愣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贝雷丝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不知所措到呆若木鸡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新奇。而他回过神后,第一反应不是遮掩刚才的失态,而是低下头苦恼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从乱成一团的头发和揪着头发的手的底下传来了他微小的声音:“即使未来的我骗了你……你还是会信任我吗?”
贝雷丝不知道他指的什么:“未来的你哪里骗了我?”
“……名字。”
卡利德终于抬了起头,莫名拿出了要反驳她一般的语气继续说:“未来的我对你报上的名字是‘库罗德’,但你也知道了吧,那根本不是我的真名。我的真名是卡利德,这个事实未来也一定不会改变。所以说,我用假名骗了你,你不觉得我很可疑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相信我?”
一番话被他说得气势汹汹又理直气壮。他眉间的结拧得紧紧的,瞪着她的眼神像是愤怒又像是悲伤,仿佛在控诉着她怎能轻易相信他。贝雷丝在他的眼神下暂时陷入了沉默,偏过头思索着。她很是苦恼,努力思考着该如何用语言向他传达未来的情况和她的想法。
太阳被沙漠吞没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之下,天空中仅剩的光辉与暮色相交融,化为了静谧的深蓝色,也为卡利德的绿色双眼染上了柔和的色调。他张开嘴,大概想宣称自己对她情感假说的胜利,可还没有发出声音,就被贝雷丝截断在了开头。
“——未来的那时候,芙朵拉和帕迈拉之间的边境摩擦还是没有停止,人们彼此之间还是存在着偏见。”贝雷丝谨慎地措辞,“要是你来到芙朵拉使用真名,我才会觉得奇怪。”
“……是、是吗……也是啊。”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卡利德冷静了下来,略显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辫子的发尾。
“而且……你告诉我了一种称呼你的其他方式。”
想到这里,贝雷丝带着眷恋笑了起来:“是很特别的称呼。我叫出那个称呼,其他人会觉得奇怪,而只会有你一个人会理解我、回应我。”
倘若对人群大喊“库罗德”,也许会有同名字的人会回应;若是“里刚”,修道院的猫大概会主动凑上来;换成“哥哥”或是“弟弟”,当哥哥或是当弟弟的人下意识也会回过头。不过,要是她喊出那个特别的称呼,不知晓情况的人也许会对她投以好奇的眼神——可她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误以为是在叫自己而回应她的呼唤。但是,唯一的那个人,她心中想的那个人,口中呼唤的那个人,听到了她的声音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找到她的身影,对她笑着回以相同的,不为其他人理解的称呼——
“兄弟!”
虽然来到这里后对“兄弟”的含义产生了迷茫,但贝雷丝无比想念他带着笑意,饱含信赖的呼唤。不是他掩饰自己的假名,不是普通的哥哥妹妹、姐姐弟弟,而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像是只有二人才知晓的暗号般存在的“兄弟”。他把这个称呼给了她,也把最真实的自己交托在了她的声音,她的呼喊之中。对于坦诚的他,她永远不会有所怀疑。
不过,这个“暗号”太过隐秘,就连卡利德也不清楚她说的什么。他方才的情绪早已褪去,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笑容。和他的视线交汇之时,贝雷丝心中闪过一丝期待,希望卡利德能聪明地猜出来话中的谜底,再次用那个称呼呼唤她。可看见他茫然的模样,她又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太没有道理,毕竟他们之间谁不存在心灵感应之类的特异功能。
就在气氛僵持之时,忽然之间,身后传来了吵嚷的人声。一开始微弱得几近听不见,越到后来声音越大,最终大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贝雷丝循声回头望过去,发现人们都从房子里冲了出来,穿着漂亮精致的衣服,鱼贯涌入街道之中。载满人群的一条条街道像是一条条溪流,最终汇入了城市中央。而不知何时起,那里点燃了巨大的篝火,从低矮的建筑上方甚至能清晰看见火光。
她回头看向卡利德,问这是什么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就被猛然站起的卡利德牵住了手。他看看城市中央又看看她,像极了生怕上课迟到的学生:“贝雷丝,我们快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一头雾水的贝雷丝被他拉起来,随着他一同跑向篝火闪烁的地方。她一边跑,一边不明所以地问:“我们要去干什么?”
“当然是,参加篝火晚会!”
期待与兴奋扬起了卡利德的语调,他回过头看向她,眼睛闪亮亮的,如同天上的星星。
Notes:
-参考文献:
[1][美]鲍勃·金:《裸眼观星:零障碍天文观测指南》
[2]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部族》
[3][巴西]保罗·柯艾略:《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4][加拿大]安德鲁·法泽卡斯:《国家地理终极观星指南》
是的以上是本人写文时候参考文献,关于星星的知识基本都是从书里照搬的()绿洲设定主要借鉴了《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参考文献格式并不是这么写的但又不是论文让我随便写写吧()-没错这条神奇的商路就是捏他的丝绸之路()
-祖母绿其实挺好的本文并无任何拉踩祖母绿的意思()纯属剧情需要
-对库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确信:因为是弓箭手所以手一定很好看。但我真觉得是这样的啊!主兵种是弓箭手、会骑龙、会用剑和斧子,技巧还最高,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有一双节骨分明、有力又灵巧好看的双手吧!这样的双手最适合……搞音乐弹弹弦乐器(点头)其实我一开始逛市场的部分一笔带过来着,原本大纲中这一章其实非常短,短到我原计划甚至打算让库表演一个家乡传统乐器来凑字数()但现在看来……没必要()
但我其实认真想过金鹿乐队pa,但是因为本人对乐理一窍不通所以没有细想,不过我的底线是库搞音乐一定要搞爵士乐……就,库合唱中完全不在意有人跑调甚至还说这是一种特点——哎,爵士的料!(Bushi)但真的爵士乐真的超级适合他(我认为)所以我一开始设定给库的乐器是萨克斯,但都是弓箭手了天天拨弓弦为什么不弹弦乐器(?)所以觉得库也可以弹弹,一开始觉得贝斯适合他的气质(平时低调solo起来很帅的奇妙气质(?))但看过一个用吉他+小提琴弓弦拉出了异域风情我就觉得库弹吉他也完全没问题啊!这乐器能弹还能拉真适合他!然后就卡在了乐器选择方面就放弃了……
不过金鹿乐队应该是那种,库向大家说随意点去留随意结果就这样大家组了一辈子乐队()
-我还为乐队pa认真想过库能不能读懂乐谱,库讨厌乐谱集我还挺在意的,不过我个人觉得他可以读懂乐谱,理由如下:
已知库在合唱中能分辨出谁跑调——至少库不是五音不全,而且耳朵很灵,能分辨出在不在调上
但耳朵灵不一定代表能读懂乐谱,于是我假设了库讨厌乐谱的三种理由:
1.库看不懂乐谱所以讨厌
我觉得不成立,库是那种不知道就会想知道的个性,不会因为看不懂什么就讨厌它,而是会积极主动学习不懂的东西
2.乐谱集里是圣歌及牧歌,歌词里太多依赖求助神明的观念,库不认同
我觉得这个理由很合理,没什么太大问题,可能是歌曲的问题,而不是库不喜欢音乐
3.库有独特的音乐品味,他觉得乐谱的音乐不好听,像是雅尼特唱的那种歌曲,才是他心目中的:this is true music.jpg
哎,好像,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总之就是这样我细腻地说服了自己觉得库一定懂音乐,但我不会写乐队pa,因为我不懂音乐()-文中的食物大多是本人查百度和小红书脑补出的味道并没有真正吃过()但写的时候我确实饿了()
-虽然《守护星》的那篇已经写过库透过玻璃瓶看世界的景象但这里还是忍不住又写一写……因为库瓶内瓶外的比喻怎么品怎么可爱,让我总是脑补他一定是喝完了玻璃瓶里装的奶后就把眼睛贴上瓶口看了起来,要是不注意眼圈上也会沾上一圈奶也说不定……但仅仅是对着玻璃瓶,库就能想明白帕与芙的关系……生活中的哲学家啊!
-我记忆中没错的话,库贝在原作中是真上了女神之塔……是贝在女神之塔上,库找到了她,然后在那里说出了“在这场战役的尽头,不管是我的愿望, 还是你的愿望,我打算全都实现。”
注意到这个细节我真得快要被浪漫晕了……怎么这样啊(感慨)要知道女神之塔在游戏中意义重大,不仅是结婚指定地点还是传说能实现愿望的地方……而库就在这里对贝说我会实现你和我的愿望……哇……不仅如此,五年前库贝在女神之塔上,库明明说的是:如果老师也怀有相同的野心, 我会很感激的,但五年后就变成了“即使你和我的愿望不一样也没关系,我也会实现我们的愿望”……这种变化的对照实在是太,太那个什么了是吧,,,是吧!!!而且都是在女神之塔上时间却完全不一样了!!
不过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贝一开始对库表现得稍微有些冷淡而不是立刻帮助他,原来是贝在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库的野心是什么啊!然后女神之塔上才是第一次对她说自己的野心!!库贝你们,你们怎么这样啊!!!-以下都是关于吃的话题:
-一个蛮有趣的地方就是,五年内库对贝的设想应该是:她虽然活着但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现身,所以应该在某处隐藏等待时机到来。在库的想象中,贝应该过的是十分艰苦、甚至可能信息不通的日子。然后想着可能就要见这样从困难中走出来见他们的贝,应该是拿着觉得她最需要的东西见她才是……然后库选择了拿吃的。这,这对吗()就,贝在库眼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
-但不过说起来,贝确实应该爱吃又爱给人投喂,越喜欢越会给人塞吃的,看随着茶会好感度变化的甜品和经常给猫猫狗狗喂吃就知道了()而且食堂饭不够吃没关系贝直接开小灶,belike:面对修道重要的人,贝:多吃点!面对越喜欢的人,贝:多吃点!面对可爱的猫猫狗狗,贝:多吃点!感觉人还好至少会锻炼但猫猫狗狗迟早会被贝喂成一辆辆半挂()
-说完贝,再说说库,没有贝那么明显但我看小伙子挺爱吃的,他的饭量很好不说,而且可爱的一点是,觉得吃饭和活着一样,和喜欢的人用餐就觉得很幸福,就,明明是拥有远大野心和很强的愿望的人,但是,因为和特定的人在一起一顿不错的饭这种小事就感到很满足……太可爱了库(而且讨厌的东西也绝不浪费粮食吃掉,乖宝!)
-这么一想,其实库贝两人都挺能吃的,就很适合那种,类似于美食恋爱治愈番(?)我想看……
-说回库,本人特意拉了个表格系统总结了一下库的口味:
1.有肉必吃
2.有芝士必吃
3.可以接受鱼
4.不讨厌蔬菜
5.可以接受酒
6.甜、咸、苦、辣都可以
7.可以吃蒜
8.不能接受纯甜品(冰品除外)
这么一看库……好健康!吃肉吃鱼吃蔬菜,甜咸苦辣都吃,讨厌甜品但何尝不是一种另类控糖……健康!
-想知道库不喜欢吃甜品但喜欢吃芝士,要是给他芝士蛋糕他会有什么反应……应该还是会吃的吧,毕竟喜欢芝士>其他啊。--其实库怀疑这个点很有趣,明明一般疑心重的人大多做事之前会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吧,但库完全不会,他其实非常当机立断雷厉风行,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合适的机会,感觉是他性格中的疑心与冒险大胆的精神形成了一种非常绝妙的平衡感……
-说起怀疑,其实之前第一章想捏他的是莎士比亚的《奥赛罗》,疑心的故事表面上虽然适合库,但实际上库……并不是那么蠢()感觉是如果有一个人引导库怀疑其他人,那库第一反应不是按照对方的话怀疑而是直接怀疑引导他的人,这就是聪明的好处啊!
-其实我觉得库疑心重并不是一个很负面的性格,不如说要是库不会怀疑那他一定无法接近真相。所以库的怀疑我认为是他接近真相的钥匙。而且库对真相很执着这点我发散一下,其实真相某种意义上是很残酷的,甚至是很危险的,但我觉得库追求真相的那刻起就已经做好了承担真相的决心。就像他其实可以抛弃帕迈拉身份完全安下心来当一个大家都对他一无所知的芙朵拉人,他一定有能力瞒过其他人一辈子,但他还是不愿意这样做,最终还是回到了帕迈拉,以真实的自己面对大家……感觉库是那种,不想被虚假的幸福蒙蔽双眼,即使真相很糟糕甚至可能痛彻心扉,他也会义无反顾地接受吧……因为他就是有这样的勇气啊
-而且库的行动力实在是太可怕太强大,完全不拖延说干就干……这点最明显的是在外传中体现的,库对书里的传说感兴趣,结果直接说去就去了,而且仔细想想去斯灵的话某种意义上是出国啊!说出国就出国是否太当机立断了()怪不得贝犹豫呢要是一个人说这个书好有趣我们等会儿出国去那里看看吧对方一定会“?”的吧!太强大了库有你这样的行动力你不实现梦想谁实现梦想……
顺带其实库的行动力也是很影响怎么设计故事的,要是给库设计一个简单的任务或者能短时间解决的任务,那这篇文大概就成了三章:第一章:贝来到这里,库发现问题要去解决的路上;第二章:解决问题途中;第三章:问题解决了()-怀疑这点我要郑重感谢finally pink老师(是的就是之前本人提过的在微博上交流的那位老师,没有断联现在已经联系上快乐地交流,老师人太好了TT)……是受她的文章启发并和她交流后我才意识到了我原来的想法有错误。之前我一直认为,库的多疑是一种问题,需要修正,所以对库成长的理解大概就是他开始敞开心扉毫无保留信任他人……但和老师交流过、理解她的想法后才懂了我的这种想法实在太离谱了,太矫枉过正了,简直就是抹杀了库的个性,虽然我没有走向“库这辈子都不会信任他人”的那个极端,但我也走向了“库成长了后会逐渐学会全心全意信任他人”的另一个极端。我现在才意识到,库的多疑并不是非要从他人格中抹去的问题,我认为,这种“多疑”是中性的,用好了反而是很好的武器,库要做的不是盲目信任别人,而是要既能敞开心扉,又能将怀疑作为一种有利的武器。这种理想情况,我觉得大致接近于库和雷欧妮的支援C中提到的“但不轻易相信自己双眼所见的这份谨慎之心或许相当重要。必须得先怀疑自己!”。也即,用多疑来发觉真相,实际上库和雷欧妮的支援中就涉及到否定赛罗司教义的问题。这个支援对话,就相当于库正面使用了自己多疑的特质,让它成为自己发觉真相的钥匙而非阻力,不如说,只有这样会怀疑的库才能达到真相。
-关于兄弟这个称呼我也是从finallypink老师文中品味出来并和她交流的过程中想到的,就对啊,怎么没意识到呢,反过来一想,库希望和贝成为兄弟关系,估计贝之后也会叫库“兄弟”多一些而非库罗德……这难道是既不让贝继续叫他的假名,也不会让自己在那种危机情况下暴露身份的一种妥协方法吗……如果直言自己的真名,十八岁的库应该没有那种勇气,在战乱时期也不太合适,但“兄弟”的称呼不一样……不仅寄托了自己的情感,还主动撕下自己伪装已久的假名,对贝展露出真实的一面呢
Chapter 16: 第四章 星空 四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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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十
“——别担心,贝雷丝,还差一点就到目的地了,到了那里我就帮你把头巾取下来。”
一片黑暗之中,贝雷丝的其他感官似乎更敏锐了一些。从前方传来卡利德的声音格外清晰,牵着的右手传来了切实的热度,和篝火晚会上未褪尽的余热相互交织。这么说着的同时,他的拇指轻轻叩了叩她的手背,似乎是在安抚蒙住了双眼的她。被他这样细致小心地对待,贝雷丝总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猫,而他在用轻柔的语调和动作哄着她不要害怕。
可即便视力被暂时剥夺,她也未曾感到一丝一毫的不安和惧怕。因为卡利德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牵着她的手。有他做她的眼睛,引领着她前方的道路,她就没有任何顾虑。只不过,她有些疑惑,篝火晚会还没有结束,他要带她去哪里?
他们的确是在篝火晚会中途逃出来的——帕迈拉的篝火晚会比她想象得还要热闹,城镇中央升起的火焰仿佛要烧上天边的弯月,人们围着炽热的篝火肆意舞蹈歌唱。而不同于芙朵拉和着舒缓悠扬乐曲划出的只容得二人共舞的优雅步法,帕迈拉奏出的音乐透着恢宏与神秘,舞蹈也带着一种天然的狂野。时而高高跃起时而腾空翻滚,兴到浓时嘴里还会发出“喝啊呀!”的奇怪呼喊炒热气氛。一开始贝雷丝还紧张地以为这就是帕迈拉每个人都要学习的舞步定式,问过了卡利德再观察周围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要求和标准,人们不过是随心所欲地起舞,只求尽兴就好。
小孩子们跳着自己编造出的天马行空的舞步,大人们跟着节奏踩出不成规矩的步伐,商人也好游客也好,贵族也好平民也好,大家平等地享受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带来的光明与温暖,自由自在展示出与身份无关的本真个性。他们各自跳着自己的舞步,偶尔也会和周围人拉着手一齐绕着篝火转圈,在夜晚的篝火与激昂的乐曲之下,人们之间的隔阂也似乎被火焰烧净,被乐曲洗涤,无论是谁都会被火焰和音乐接纳。光是看着,贝雷丝就觉得内心暖融融的。她下意识握紧了身旁卡利德的手,大概知晓了他坚持称这里如此特殊的原因。
而卡利德带她来这里当然不会甘于在一旁看着,他拉着她的手一起踏入了篝火的辉光之下。
为了教导白鹭杯的代表,贝雷丝特意学过跳舞,在金黄灯光下跨出适宜的侧步,揽住舞伴的手轻盈旋转,所谓的优雅舞蹈并不比挥剑复杂。可突然说要跳并不优雅的舞蹈,她刚开始倒觉得很困难。不过好在那个女神之塔的夜晚,她和库罗德一同预习过这种“不优雅”的舞蹈,今日再度温习,之后她的动作也逐渐得心应手起来。
沙漠微凉的夜风吹起衣摆,脸颊却因舞蹈和火焰浮起热度,她看见卡利德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而人群如雷声滚动的舞步压住了他的声音,她也努力对他说话,自然也消散在了热闹的空气之中。卡利德见状,停住了嘴唇的动作,转而对她露出笑容。两只眼睛眯起的样子像是天边那轮弯弯的月亮,张大的嘴里上头的两颗尖利虎牙清晰可见,他尽情笑着的模样比那簇冲天的篝火还要有感染力。他向她伸出手,于是贝雷丝也牵住他的手,对他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虽说帕迈拉的舞会好在不用面对一个个学生而应接不暇,但跳得太久也不免疲惫。篝火晚会中途,她和卡利德打算先一同坐在椅子上休息,等待着汗水自然消去。晚风徐徐地拂过她的头发,天空完全暗了下来,不需抬头就能看到眼前慷慨展开的星空和明月。贝雷丝刚感慨了一句“今夜的星星真美”,却突然被卡利德用围在她头上的头巾遮住了双眼,拉着手从椅子上起身往不知哪处走,就算问他,他的语气也是神神秘秘的,不肯透露出多余的信息。
不过她能听到鼎沸的人声从清晰到模糊,能感觉到周围的温度缓缓降低,他们在远离篝火晚会的中央,逐渐向城市的边缘走去。
眼下,卡利德又牵住了她另一只手,两只手一齐拉着她往前走着,应该是快到目的地了。贝雷丝想象了一下他的动作,忍不住提醒他:“小心脚下,倒着走很危险。”
“没关系,已经到了。”
她随着他的引导先坐下,然后躺了下来。预料之中的坚硬触感竟然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像是垫子一般柔软的触感安稳地托住了她,不仅如此,后脑还感觉到了枕头的形状。接着什么暖绒绒的东西盖在了她的身子上,她摸了摸,是一张毛毯。明明是在户外,但万全的准备让她恍惚以为是来到了哪家舒适的旅店。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切后,覆住的头巾被他解开。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问:“可以睁眼了吗?”
“可以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笑意,也隐约包含着些许不确定。贝雷丝心下不解,但是依然照他的话,睁开了双眼——
然后,闪烁的星空和瑰丽的银河就同她的视线毫无防备地相撞。
星星宛如倾洒在深沉夜幕中的细小钻石,明亮而清晰地闪耀着光辉,银河像是一条朦胧的轻纱,穿过星星的间隙,从地平线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而今夜的月亮是弯弓的形状,为黯淡的夜色增添了柔和的光亮——夜晚晴朗无云、月亮伴随星空闪耀的天气她也见过不少,但在沙漠中看到的星空却格外清澈、格外洁净,宁静美丽的夜晚贴着起伏的沙丘,仿佛一伸手,指尖就能触及星星的轮廓。
看到如此美丽震撼的景象,贝雷丝一时无法思考,本能地向夜空伸手想抓住天上的星星,手指弯曲,碰到空气才反应过来这不过是视觉带给她的美丽幻象。尽管空手而归,她还是忍不住感慨:“好漂亮的星空……”
“是吧?”
卡利德闯进了她眼中的星空,闭上一只眼对她笑。刚刚的担忧和犹豫消失殆尽,此刻他就像精心准备的计策被完美实现,放松下来的笑容中还透露出一种成就感。而贝雷丝现在才注意到原来他们在一顶帐篷里,封得严严实实的四周隔绝了夜晚的寒冷,只留大开的篷顶容纳沙漠的夜色,帐篷里面还有一个枕头、一床毛毯,像是专门供人欣赏沙漠夜景特别准备的。
见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卡利德支起身子向她解释:“这个帐篷是我租来的,帕迈拉这边有一句话,大意就是‘来到沙漠不看星空可是白来了’。正好今天月光不强,不仅能看到许多星星,还能清楚地看到银河呢!”
“什么时候?”贝雷丝思索了一下,自问自答地说,“啊,是还骆驼那时候吧。”
“答得漂亮——租骆驼和租帐篷的隔了足足两条街,我可真的是跑着过去,跑着去这里安帐篷,又跑着回到你身边的。”卡利德捂住额头,佯装委屈,但脸上的笑容带着狡黠的意味,“怎么样,有没有被吓到?”
“……哪止是被吓到,是大吃一惊了啊。”
“有你这副表情做回报,看来我的计策大获全胜了啊。”
贝雷丝看着他盯着自己的反应笑得像只捉到了鱼的猫,皱起了眉,可最终眉头还是舒展开来,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喜欢捉弄人的习惯从小到大还真是没有改变,他经常带给她的惊喜……偶尔也会有惊吓,每一次都超乎她的想象,但每一次她都不觉得腻烦,反而期待着他下一次又会有什么新奇的想法。
“对了,帕迈拉人给星星取了好多有趣的名字,你看那颗就叫——哇,贝雷丝,怎么了?”
她用拉住他的衣袖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盖毯子吗?”
卡利德愣了一下,而后讪讪地回答:“不用了,我不冷。”
不久之前围着篝火跳舞时倒没什么感觉,现在远离了热源,夜晚沙漠的寒冷才慢慢展现出它渗入骨髓的威力,加之敞开的篷顶也灌进了不少冷风,要是不盖毯子待上一会儿恐怕全身都要冻僵。贝雷丝拉着他的手不放,用眼神传达她的担忧,而卡利德对上她控诉般的视线,心虚地低下了头,复又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无奈地说:“……我知道了。”
他小心地钻进她掀开的毯子里,缓慢地躺在她为他空出一半的枕头上,最后僵硬地拽平了毯子。一系列本该顺畅的动作被他做得磕磕绊绊,明显是不太习惯这种另类的同床共枕。贝雷丝倒是适应得很好,感受着旁边枕头陷下一块,她侧过头看着卡利德,可对方却偏过头,研究起帐篷的花纹,一时不打算看星空也不打算看她。二人便这样定格在了莫名其妙的沉默之中。
受不了尴尬的寂静的先是卡利德,他没有转头,对她说:“其实,是我忘记多买一床枕头和毯子了。”
“没关系。”她放轻声音对他说,“我们用一套就够。”
“是啊……”
接着沉默再度追上了他们。风送来了人群吵闹的闷响,声音相距太远,听得不真切,应该是篝火晚会的休息时间过去,人们继续无忧无虑地开始载歌载舞。
贝雷丝盯着他垂下的辫子和凌乱的头发看,突然开口叫他的名字:“卡利德。”
“什么?”他应答着,却没有回头。
“你……”她犹豫了一瞬,终究下定决心说出了口,“因为龙弓赛,你今天是不是很紧张?”
回想起来,早晨缇雅纳故意说他肩膀太僵硬就是向她暗示他的状态不太对。虽然上午的训练卡利德完成得中规中矩,但偶尔会流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本以为后半天的游玩能缓解他的情绪,可不速之客的到来反倒是让他更加苦恼。现在她看不清卡利德的表情,只能从身体动作判断他的状况——难道他还是那么紧张吗?
“紧张、紧张啊……”
卡利德呢喃地重复着她的判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原来我是在紧张啊。”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轻轻笑起来:“明明是这么简单的答案,我怎么没想到呢?”
贝雷丝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在毯子下摸索着寻找他的手,小指与小指相碰后,将自己的手覆上了他的。夜晚的寒冷缠在他的手指之间,而她希望将自己的体温分给他取暖。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非要带你来这里。”卡利德笑里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我大概是,想和你一起逃到一个既无关比赛也没有熟人的地方——因为我害怕明天到来。”
“这不是逃避,是必要的放松。”贝雷丝读出了他语气的消极,斩钉截铁地纠正他。
“必要的放松啊……”卡利德笑起来,“你说得对,谢谢你,贝雷丝。”
“是我应该谢你带我来这里,看到了仿若梦想中的景色……我很喜欢这里。没有人在意我是芙朵拉人,也没有人在意你的身份,这就是你说的奇迹之城的‘特殊’之处吗?”
“嗯,是啊。虽然这里的市场和星空我都想给你看,但最想给你看的,还是这里的氛围吧。”他讲述中带着克制不住的温柔,“这里居住的人们不在乎他人的出身、血统、地位之类的其他东西,只是单纯地把对方当作和他一样的人来平等对待,彼此友好相处——这点对于我来说,是比沙漠中突然冒出来绿洲还要稀有壮观的‘奇迹’。假如我的野心有一天能实现……大概也是这幅光景吧。”
“在这里,为什么可以发生‘奇迹’呢?”
“你跟最初来到这里的我问了同样的问题啊。”话语的间隙中传来他的笑声,“我还特意留在这里仔细考察了一段时间,终于明白了答案。虽然各种因素都存在,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这里特殊的地形。”
“地形?你的意思是……围绕着它的沙漠吗?”
“对。很久以前,掠夺是帕迈拉人常用的获取资源的手段之一,崇尚力量也是从掠夺中产生的习惯。而沙漠地区,即便是飞龙都难以闯进去,要是到这里劫掠损失会大于收益,大家自然都会回避这里,久而久之绿洲便成了和平的地区。后来,这里又成了商路的必经之地,贸易蓬勃发展后商人们有了话语权,便成立了联盟,对外宣布绿洲是永久中立地区,既不支持对外战争,也不参与对内劫掠。老爹也认可了它的存在,所以这里是帕迈拉难得的绝对和平地区。”
卡利德解释中途却忽然灰心:“但是,要达成我的野心,也不能把沙漠搬到全世界吧……”
贝雷丝听着他的说明,认真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们没办法搬运沙漠,不过,奇迹说不定也和与来自不同地方的其他人接触有关……就像下午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着瓶子一样,打开瓶盖后,世界会宽阔不少,人们的意识也会有所改变吧。”
“……你真是神奇的人。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是星星听到了我的梦想,特意送给我的礼物……还是说,你是星星本身——之类的?不过,两种应该都不可能吧。”
卡利德叹了一口气,不是忧郁,而是感慨。他再度止住了言语,可即便如此还是不肯回头面对她。她顿觉有些落寞,说了这么久的话,他还没看过她一眼。她想念他对着她时闪亮的眼睛和纯粹的笑容,于是开口问:“卡利德,你为什么不回头?”
他没有立即回话,沉寂了一会儿,夜色中才响起他干巴巴的声音:“因为我很紧张。”
她不由皱起眉:“还是因为比赛吗?”
“不,不是因为比赛紧张。放松后我已经不紧张了。现在,是不同的紧张。”
“那是因为什么紧张?”
话音刚落,贝雷丝感到枕头动了动,和她共享另一半枕头的人终于转过了头,和她面对面。在星光的映衬下,深绿色的眼睛里像是有一条暗河缓缓流淌,而河面勾勒出了她的倒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她。但他的眼睛已经代替话语,给出了答案。
卡利德盯着她,继续说,语气是难得的小心翼翼:“我可以再靠近你一点吗?”
“……嗯。”
仿佛是第一次说话,她生涩地应允。有了她的许可,他才敢凑近。直到二人肩膀相贴,他才安心地笑出来,说出下一个问题:“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贝雷丝不解,明明可以直接就牵起她的手,为什么这种事还要特意问她?尽管心中这么想着,她还是将原本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放了下来,迎上他的手指,和他十指相扣。主动用动作回应他的问题后,她移开了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好像也有点紧张。”
听了她的话,卡利德反而笑了出来。他的语气里再度充满活力,打破了方才暧昧不明的氛围:
“既然这样,那我们一起看看天上的星星吧!”
十一
贝雷丝并不是第一次和库罗德一起看星空,甚至她在夜幕降临时有意识地寻找星星的习惯也是受他的影响。虽然在战争时期,在明日的困难和阻碍到来之前,二人为抚慰白日的疲惫而安静地仰望星空是不可多得的珍惜又短暂的时光,但最让她印象深刻的还是女神之塔的那个夜晚。跳完不优雅的舞蹈后,远处大厅里金色的灯火还未熄灭,于是库罗德便拉着她抬头看起了星空。
冬季的夜晚,青海之星闪耀若燃烧的火焰,贝雷丝轻易就辨认出了那颗星星。而库罗德见她对星星有兴趣,又指给她看了其他的星星,还告诉了她许多未曾听闻的星星的名字。亮度变化不定的“恶魔的头颅”、猎户座的“腰带”与“一串珍珠”、像是瞪羚在天球上踏过的蹄印的“瞪羚三跳”……库罗德像是在星空中航行的老船长,头脑装着星图,神气十足地用拳头衡量距离,精准地叫出了星星们的名字,用言语带着她遨游星空。在他的指引下,她眼中的广袤无序的星空第一次呈现出了有序的面貌。星星汇成一个个星座,聚成一个个星团,等待她在每一个夜晚呼唤出它们的名字。后来每一个星星明亮的夜晚,她知道了哪颗星星暂不露面,哪颗星星又重回天空。
但夏日的星空,她还不曾好好看过。即使有关于夏夜的回忆,也总是被月亮占据了大半,没仔细看过的星星则在记忆中模糊不清。恰好现在是夏天,夜空中能看到的星星想必又换了一轮,她很期待卡利德能再度给她讲讲夏日星星的奥秘。
自然,卡利德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一说到星空,他身上的紧张和窘态荡然无存,说得头头是道,同她分享他知晓的知识和趣事:
“看到这条光带了吗贝雷丝?对,这就是银河。从南边的地平线上倾斜而上,穿过星座后重新与地平线在东北方相遇,过去的人们称它是‘神秘的怪兽’——真奇怪,明明这么漂亮,仔细看还能看到里面装着许多不认识的星星,到底为什么会把它当作怪兽啊?我倒是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天空之梁’,怎么样,这个可比怪兽贴切多了吧?哎,你觉得它像茶壶里冒出的蒸汽……?哈哈,真有你的风格。”
“哦!那两颗星星的名字很有趣来着,你看,这颗星在南方,所以被称为南边的螯;北方的那颗就叫……对,就叫北边的螯。至于是什么的螯……看到它附近三颗竖直排列的星星了吗?嗯?确实像冬天的‘腰带’啦,但不是哦,它们是天蝎的头部——刚刚两个螯就是它的。”
“再向东看,那颗很亮的、冒着红光的就是蝎子的心脏。不过说起来,蝎子的心也是红色的吗……?总之,因为它闪着红光,很像心脏的颜色就有了这个名字。东南方是这只蝎子的尾巴,你看那颗亮星,它就是蝎子的毒刺。真想知道天上的蝎子有什么样的毒……啊,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做成毒药的啦,相信我!”
接着他又说了很多,即将沉入西方地平线之下的狮子座、悬挂在西北方转过了身子的北斗七星、闪烁着耀眼光辉的大角星……贝雷丝跟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一同沉浸在了这片瑰丽浩瀚的星空之中。
不过即便对星空熟悉如卡利德,他也叫不出有的星星与星群名字的时候。在朗照的星星下,植物、动物和人类没有什么分别,从上方看来大概都如尘埃一般。对于过分庞大的星空,知道了星星的名字越多,反而越觉得人类在无垠的星空下显得越是渺小,她一瞬间产生了无力感,但此时她想到了库罗德。无边无际的星空,数不胜数的未知,在他看来则是有趣的冒险、待他解开的谜团。他不会因世界过分广阔而哀叹自己只生活在其中一隅,而是会踌躇满志好奇地出发探寻广阔的世界。看惯星空的他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自己在星空下是多么微不足道,可即便如此他却从中发掘了实现野心的希望——贝雷丝的迷茫逐渐被心中的他驱散,回忆他的想法,感受着他的心情时,她也同样充满了面对未知的勇气和实现理想的信念。
正当她再度投入欣赏眼前星空时,卡利德冷不防地开口说道:“你……就好像是星星一样。”
贝雷丝茫然地侧过头,正好落在了卡利德的眼睛里。
“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先是在天空上看到了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顺着流星消失的地方看去,地平线闪耀着无比明亮的青色光芒……我当初以为是哪颗星星不小心掉了下来,结果凑近就遇见了你。”
近在咫尺的深绿色眼睛一眨不眨,而他说个不停:“你啊,有时候和我心意相通,有时候却能提出我完全想不到的角度——我迷茫的时候总会看着星空,星空不会说话,但像是我的原点。注视着它,我会回忆起我的梦想——我为什么拥有它,为什么想实现它,我走上的路有没有偏离它……只要想着这些抬头仰望星空,答案就会慢慢在心中浮现。而你对我来说……就像是会说话的星空一样,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贝雷丝静静地望着他,在话音刚落时,她也忍不住说:“那你就像月亮一样。”
卡利德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一时间愣住了:“月亮……?”
“嗯。就像是今晚的月亮一样呢。”她望向悬在天边的弯月,伸出手指勾勒出它的形状。于银龙背上闪耀着红光的三日月,每次抬头看到它,就宛如看到黑暗中的光芒一般安心。只不过卡利德对纹章的事还一无所知,她暂时还无法告诉他。跳过这一点,她思索着传达自己心情的话语:“有圆润的一面,又有锋利的地方。像是一张弓,又像是小船一样……仔细看的话,能看到没有亮起的黑暗的部分,明亮的部分照耀夜空的时候,星星也会黯淡下来吧。”
“不。”他却垂下了眼,语气低沉下来,“星星是永恒发光的,反而月亮才是靠着太阳才能发光的……我不想做月亮,我想成为太阳。”
她明白他不想被当成月亮的理由。希望父亲能够正视他作为继承人的能力,不希望因为像母亲的眼睛只能得到溺爱,不甘心与愤愤不平长久郁结在他争强好胜的内心,化作了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但是,即便月亮反射了太阳的光芒,她仍旧觉得月亮是特别的,太阳不会出现在夜晚,而月亮会,也只有月亮才能划破夜晚的黑暗,指引前进的方向。对她来说,夜空上值得在意的只有变化不定的月亮。
于是她握紧了他的手,对他说道:“对我来说,月亮才是独一无二的。”
卡利德的手僵硬了一瞬,而后才回握住她的手。他脸上的表情放晴了不少,除此之外却带着一些无措,并直白地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个了。我再给你讲讲星星吧……对了,你是不是很在意帕迈拉兄弟的含义来着,其实兄弟的传说最初也是来源于星空的。”
从他口中说出的“兄弟”一词,听得她又怀念又陌生,甚至生出了几分忐忑。可想知晓他的心情大过了其他一切,她犹豫了几秒,最终没有打断他的话,任凭他继续讲下去。
“如果说,芙朵拉的信仰是女神的话,帕迈拉的信仰就是天空与大地。过去这片土地上还没有建筑、一片荒芜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只能以游牧为生。他们向大地祈求水草丰沛,向天空寻求迁徙的方向。有时候为了把羊群及时赶到对应的牧场,不得不夜晚赶路,于是夜空中的星星便成了辨别方向最好路标。他们看着星空时,发现了星星在每个季节的排布都不一样,久而久之明白了星星也和太阳月亮一样会升起降落,只不过时间更长。我们的祖先认为,身为游牧民族的我们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在特定的时间会离开天空,在特定的时间又会回归原位。”
卡利德停顿了一下,指向星空的一处。她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刚才提到的名为“南边的螯”的那颗星星。她听见他说:“它其实不是一颗星星,准确来说,是一对星星,帕迈拉人称它们为“双星”。南边的螯很闪亮,可它的伴星比它要黯淡一些,在西北方向,我手指的地方,你能看到它的亮光吗?”
贝雷丝凝神细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寻找到了那颗被伴星的光亮藏匿起来、不那么明显的星星。它在伴星的右上角,微弱地闪着光芒,要是它再向伴星靠近一些,它的微光就会被掩盖得无影无踪。
知道她看见了的卡利德接着说:“游牧民族经常奔走于辽阔的大地,即便是家人也终会分散到广阔的草原中去。但是,唯独‘兄弟’是特别的,他们就像是星空之中紧紧挨着的双星一样,他们是受星空祝福、被血脉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人们,即使终有一天分离,也会在血脉和星空的牵引下再度相遇。这是帕迈拉人常说的——‘兄弟’的命运,无论遭遇了什么样的坎坷,他们最终都会永远在一起。”
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的侧脸显得无比平静,像是在若有所思。而想起之前遇到那对双胞胎时,卡利德当时讲述的帕迈拉对“兄弟”的执念和现在相差无几,却毫不掩饰他发自内心的嘲讽与冷酷。
贝雷丝开口,说出第一个词语时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她还是下定决心,问了出来:“……但你觉得,兄弟的命运其实意味着注定会分离,是吗?”
不知为何,卡利德听了后猛然转向她,瞪大的眼睛里是清晰可见的无措。他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用单手捂住了嘴,指缝间传来他模糊的声音:“你还记得那句话啊……”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做出这种反应,不禁在迷茫中怀疑起了自己:“是我记错了吗?”
“不不,你没记错,我是说过这句话。”他放下遮掩住嘴的手,连忙否认。而那只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又尴尬地抓住了他额前的乱发。他继续说:“我那时候真是这么想的,说什么再度会相遇,相遇的前提不就是分开吗,那还怎么算得上是永远在一起——可是,我……现在觉得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卡利德点头,认真地,甚至称得上是郑重地看着她,说道:“不是这样的——虽然我还是觉得永远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与自己再相像的人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分开,因为我和她终究是不同的两个人,我不是另一个她,她也不是另一个我……但是,这样的我们却能互相理解、互相牵挂,无论走上什么不同的道路,只要相信着她、相信未来终会和那个人再度相遇,我觉得这就是‘永远’。”
晚风钻进空缺的篷顶,携着凉意吹起了她的发梢。她莫名想起不久之前和库罗德下过的那盘棋,棋局有解,是她的胜利;棋局中的问题,却仍旧无解,但就在刚刚,答案在心中慢慢成形,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能解出困扰她的问题,读懂库罗德的心意。
于是她问:“……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卡利德的脸上浮起了浅淡的红色,表情像是无奈,又像是难为情。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定定地注视着她,不肯移开眼。
他就这么看着她,清晰地回答道:“因为,我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如果和我联系在一起的人是她的话,我就能理解‘兄弟’的意义。”
“要是你某一天会称呼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为兄弟姐妹,难道不是……预感到总有一天会和她分离吗?”
她的语气中含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卡利德并未察觉她的焦急,只是因为她话的内容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和重要的兄弟分离一定是很痛苦的事,不过我既不喜欢痛,也不会自己主动寻找痛苦,所以,我下定决心要称呼一个明知要和自己分开的人兄弟的话,一定不是预感到要和她分开,而是,预感到我们无论经历什么都会再度重逢。”
他的眼睛与星空相辉映,倒映着光亮的双眼捕捉着未来的光芒。而他蓦然转过头,看向贝雷丝,用温柔的表情问她:“那你呢,贝雷丝,在你心目中,兄弟意味着什么呢?”
——一切如同拼图那样,卡利德的倾诉与心中库罗德的话语相互弥合之际,谜底的全貌便自然而然地呈现于她的眼前。一旦与他心意相连,记忆中的他的每一声“兄弟”都带上了截然不同的含义。每次作战开始之前他饱含信任与期待的呼唤、在她倒转时间出神之际把她锚定在现实的恳切与担忧的大喊,还有在士官学校,他面对尚无定数的糟糕未来却还是坚定地想这样称呼她的请求……而比他们意识到二人的关系更早、比宣之于口的特殊呼唤更早之前,他们就已经被什么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当他们研究同一个问题、一同发现真相、一同分享着愿望时,这种联系就已然存在;即使他们面对同一个问题有不同的解决方式,寻找真相出于不同的目的,心中的愿望不太相同时,他们的联系也从未因此减弱,反而因此更加深刻。他们不是彼此的镜子,而是在某些地方十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两个独立的人,所以他们不必强迫对方和自己步调一致,一个人暂时无法行走,那另一个人就搀扶着对方;一个人落后太远,另一个人就会站在原地耐心等待。相互支持、相互依靠,一同分享喜悦与笑容,一同承担悲伤与困难——因为他们是兄弟,他们互相信任着彼此,会在无常的命运与没有定数的未来中,依然坚持向对方伸出手、无论如何想抓住对方的手。他们之间依靠的不是虚无缥缈的命运,而是由世界上最牢固的、名为情感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平等的两个人。他不仅仅是填补自己心中杰拉尔特空缺之处的家人,也是独一无二的,可以敞开心扉的“兄弟”。
贝雷丝想倾吐心中所有感受,可对上现在的卡利德,对他的感情与对自己太过后知后觉的悔恨纠缠在了一起,将所有言语哽塞在了喉咙里。而先一步做出回答的是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以及她思绪万千的眼睛。幸好,深绿色和浅绿色的眼睛相汇之际,卡利德便知道了她的答案。
他将牵着的手举到他们眼前,保持十指相扣的姿势,将她的手背抵上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她能感受到他心脏有力地跳动,恍然间觉得自己的手背也化作了他心脏的一部分,随着节奏搏动不歇。但卡利德的眼神不曾从她的身上移动过分毫,他就这样盯着她,眼睛先笑起来,接着是眉毛、嘴唇和语调。
他对她说道:“看来你已经有了无可替代的兄弟啊……我知道了,我会将你平安送回去,让你和他再次重聚的。”
她抿了抿唇,用空闲的手抚上他的脸颊,说道:“其实你就是……”
“……还不是我呢。”
卡利德打断了她的话,执拗地反驳道。他把脸颊靠着她的手心里,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那是未来的我,现在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突如其来的固执让贝雷丝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她摸了摸他柔软的脸颊,安抚地说道:“好、好……你的兄弟,也一定会在未来等待着你和她相遇吧。”
“好想快点长大啊……”
听了她的话,卡利德垂下眼小声说道。她忍住摸他的头的冲动,佯装没有听见他小小的心愿。
在短暂的泄气后,他再度打起精神,带着些许骄傲对她立下誓言:“不过,在做好准备和她相见之前,我会赢得明天比赛的胜利,你一定要看好哦?”
贝雷丝也对他露出笑容,信心十足地回应:“我不会移开视线的。我相信,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取得胜利。”
十二
在深夜降临之前,他们租了一匹飞龙回到了王城。降落在卡利德房间的阳台时,天色已晚,月亮隐没在了层层云雾之间。明天比赛定在上午,贝雷丝便催促卡利德早早上床,好养足精神参加明日的射箭比赛。卡利德看星星的兴奋劲头还没过去,本想意犹未尽地继续教她帕迈拉语,但终究抵不过她严厉的眼神,把争辩自己不累的话吞下去后就去乖乖睡觉了。
贝雷丝也回到了卧室,却没有躺下,而是站在房门附近,专注地听着门外客厅的动静,耐心等待着。直至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消失,再度回归寂静之时,她才打开门,发挥做佣兵时期的潜入技巧,悄无声息来到了被卡利德当作床的沙发旁边。
凑近一看,果然他已经入睡。他安然阖着双眼,胸膛缓缓上下起伏,仰躺着一如既往地睡得乱七八糟,一只手还不老实地伸出了床边,不知道在虚空抓着什么。未合严的窗帘缝隙之中露出了如水的月光,漫延到他的半边脸上,他在睡梦中不适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正巧面向了贝雷丝的那边。
她端详着他的睡脸。他只有睡着的时候最是放松,难得像一个小孩子。但她知道,一旦睁开眼,他又会变回为追寻自己的梦想而藏匿着不知道多少计策的模样。
——明天龙弓赛是他证明自己绝无仅有的最佳时机,他的努力和决心,她都好好看在眼里。她知道,他每个夜晚都会在睡前拿出练习用的弓,拉开它模拟射箭的姿势待上十几分钟后才肯放下它好好修整保养。她听着弓弦颤动的声音,觉得最近几天他就像是被拉开的那条弓弦,紧绷着自己不肯放松下来。幸好,今日回程时他看起来好了不少,不再非要将自己与弓绑在一起。
而看他状态不错,贝雷丝也安心了许多。平心而论,她也担忧着明日的比赛,倒并不是不相信卡利德的训练成果,只是不习惯他独自面对、自己却只能在旁观看的情况。毕竟每一次课题、每一次战斗与困难都是他们共同解决过来的,突然要她不能参与,还一时有些不适应……不过,即便无法直接参与,她还是希望帮上他的忙,她也想实现他的愿望,就像他曾经说过的“你的愿望和我的愿望我都会实现”那样,不是出于他的算计或是利用,不是出于老师的怜悯,是她真正地、发自内心地认可他、想帮助他。
记得他曾说过,他认为的神明不干涉生死,只是默默守护着人们,但偶尔会给人们一点点奇迹。她认为苏谛斯也是这样的神明——虽然不久之前她将这个想法讲给少女听时,得到的只是对方高深莫测的笑声——但,她还是希望,要是自己从苏谛斯那里借来的、属于女神的力量,能够带给他稍微一点点奇迹,一点点好运就好了。她相信只要有一点点良机,卡利德就绝对不会让冠军从他手中溜走。
这么想着,贝雷丝轻轻笑了笑。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拨开挡在他额前不听话的卷发。而后,俯下了身——
十三
卡利德听到了窗帘被拉上的响动,听到了她离开的轻盈的脚步声,听到了门关上的吱呀声响。
——但现在,除却自己额头上余留的温度之外,他无暇在意其他。
本来,本来他的计划很简单,不过是想装睡逗逗她,再在合适的时间猛然睁眼吓她一大跳。却没想到她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头发,接着……一个吻就莫名其妙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说实话,他现在特别、非常、十分想站起身用毫无意义地大喊大叫把她吵醒,或是冲进她的房间凑近床边指着自己的额头。总之就是质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亲我,你为什么要吻我的额头?你、你、你知不知道突然被喜欢的人亲了一口的我现在的感受是什么……
可最终卡利德什么都没干,只是躺在床上,一边掀开被子给自己滚烫的身体降温,一边捂着额头茫然地望着黑暗之中的天花板。
不行,绝对不行。他对空气叹气,再这样下去,他今晚一定睡不着觉……当务之急,是为她的行为找一个理由,她亲他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不会,是一种礼仪?
这时,他突然灵光乍现——昨晚贝雷丝说过芙朵拉睡前特殊的礼仪,还有吻手的礼仪,看来芙朵拉把亲吻当作礼貌还是挺平常的事吧。那说不定这也是某种睡前礼仪、习惯之类的……是啊,一定是的!这就是礼仪、礼仪啊,自己没看过几眼的那本书上大概也写过的。所以他的脑子千万不要再浮想联翩了,这只是她对他的礼貌啊!
卡利德努力强迫自己相信着“亲吻额头是一种普通礼仪”的假说,疯狂寻找着各种各样佐证这个假说的理由填满脑袋。经过反复的自我暗示,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得以平静下来,心如止水地抚摸被吻过的额头。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也一时从高速的奔驰中歇息,恢复了平常的节奏。
总而言之,他终于可以不必因明天的比赛而心神不宁,而是一反常态带着无比冷静的心态睡觉了。
Notes:
-想过要不要给小库带头巾,但仔细一想还是想把头巾焊在大库头上()头巾库的萌点在于后脑勺那块露出的头发………就,很萌啊!很青春啊!头巾库整个一阳光开朗男大学生看得我都能脑补完库怎么读的大学四年(?)而且一旦接受23的库才会戴头巾那就萌上加萌(?)背头库出席圆桌会议是盟主大人,但头巾库出席圆桌会议就是哪个大学生(?)社会实践(?)来了啊。不过就很萌很攻啊,喜欢!
-其实,库说星空像是神这句话挺有趣的。感觉库不会每天对星空祈祷自己的梦想能实现,也不会希望星空保佑他,对着星空,他更多大概是会倾诉自己的梦想、希望星空聆听自己的愿望(听就行了实现用不着它),而且星空不会说话,就真的默默在天上,感觉蛮符合库心目中“神”的形象。不过关于库对神的态度,以及他对星空的感情我还需要再想想,没想明白()
-《裸眼观星:零障碍天文观测指南》管蛾眉月(三日月)叫做年轻的月亮……好可爱的称呼……
-库还是蛮喜欢胜利的,还是蛮争强好胜的,详情请见库学爬树()
-其实关于“兄弟”的理解,我个人说不上有什么空前绝后的新颖观点,但就总之,至少比我第一次写“兄弟”单纯理解成“家人”的感觉已经好很多了……(本文中“兄弟”所有意思都是日文中きょうだい,即“兄弟姐妹”的意思)
“兄弟”这个词,我觉得对库和贝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曾经觉得库贝之间的“兄弟”其实是家人的意思,但转念一想既然是家人,为什么不直接说“家人”,而非要选择“兄弟”这个词语呢……我想,兄弟比起泛泛的家人,它一是指的是库贝之间互相独立又平等的关系;二是,我觉得是指他们其实有相似,但也有不同之处。其实库有一个点我一直很奇怪,感觉和他某些地方上相似的人蛮多的,想想大概他也都能挺聊得来,但却没有支援对话,这个我之前一直觉得是制作组偷懒(不过仔细想想,其实感觉库虽然和谁都可以聊得来的样子,但本质上还是对交友方面很严格的人。而且,从库的支援对话来看,库其实是会谨慎选择交友的人,一旦与之交流基本上都是深交,我认为他其实是对交友相当有自己的想法、也会有严格规矩的人,疑心的人自然会仔细考量要结交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值得他投入精力结交,所以我觉得这家伙其实稍微有些交往上的洁癖)但想了想,说不定库不太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过度接触,他们和库的弱点、烦恼都是相似的,在他们身上库只能看到自己;但贝不一样,贝能理解他,某些地方和库很相似,但却拥有他没有的特质,她比库更加包容、更加勇于信任他人,这点和库不同,库应该在贝身上,看到了他一切的解答。所以兄弟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种……相似又不同的感觉,因为相似我们可以互相理解,因为不同,所以我们能在彼此身上找到对方的答案,不是单纯映照对方的镜子而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兄弟”,我一开始只注意到了两个不同的人的相似,却忽略了库贝其实本质上还是不一样的、独立的两个,因为我过分在意库在女神之塔上说的“要是和我有同一个野心就好了”,但忽视了五年后,称呼贝为兄弟后,库已经有所改变,已经变成了“你的愿望和我的愿望我都会实现”,他已经不会要求贝和他有同一个梦想了,但他应该也知道贝也应该会像自己一样,不仅实现自己的愿望,也会实现对方的愿望。
而且我个人觉得其实库叫贝兄弟那一刻对她已经没有了利用的心理,之后也不会有利用,而是是纯粹的信任和爱了……打完密尔丁大桥库贝回同盟领寻求援助后,库曾经对贝说“真抱歉好像利用了你一样”,这个“好像利用”我觉得很有说法,因为一来库如果要利用别人一定不会将利用明明白白告诉对方;二来“好像”说明库从结果看像是利用贝,但主观上他确实没有利用的意思,而且感觉稍微有点愧疚……所以我个人理解的话,库贝成为“兄弟”之后就再也不存在利用的关系了,而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助对方、支持对方。-写的时候觉得库参加比赛贝在旁边看的模式有些熟悉,写完想了想终于知道既视感来源于哪里了:原来是那种,指挥宝可梦参赛的训练家啊()
-吻手的伏笔就是为了吻额头准备的,终于回收了,我很满意()
-贝只是亲了一口库,但她不知道这个举动对于年轻人的影响不可估量……(bushi)
Chapter 17: ??? 某个少年的深夜随想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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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士官学校的夜晚总少不了巡逻的骑士,因而他要出门调查什么时总免不了要东躲西藏,以防被骑士发现了又状告到她那边,说她学级的级长又大半夜不睡觉,出门不知做什么,麻烦老师好好训他。他知道她对他的行为素来宽容,但前提是不要给骑士团添麻烦,和她约定过的事,他不想食言,所以每次夜晚出门都格外小心。
但今夜不同,战争的消息搅得修道院上下人心惶惶,夜巡的骑士都被调走成了防御的重要兵力,现在没有人在意学生是否会在夜晚出门这等小事。即便他光明正大地坐在钓鱼池的栈桥上,丝毫不加掩饰地看着池水,也没有任何人会阻拦他。
今夜天气晴朗,星星的光芒闪烁得肆意明亮,是个看星星的好天气。每当他看星星时,总忍不住会想些什么。
他最近有些想明白了,星星之于他如同赛罗司教的女神之于信徒,他会向星星倾诉烦恼,反思他的行为,回忆他的梦想,每当迷茫时、消沉时,他便向星星求助。不过不同的是,他不祈求星星会直接实现他的心愿,也没有想过星星会开口说话为他扫除一切烦恼与困难。星星最好的地方就是只是闪烁于星空之上,安静地望着他的所作所为,不评判、不干涉。换作是“神”的话,这位神的所作所为堪称冷酷无情,但对他来说,他就是希望神能这样存在,这样的神对他来说才恰到好处。
——以往他是这么想的。不依靠别人,只有自己才最可靠,只有自己才能实现梦想,每次看星空他都是这么想,并且从不怀疑。可是,自从和她相遇后,自己一直深信的理念不由开始动摇。分明一开始只是想利用她达成野心,但越是接触她、越是了解她,就越无法利用她。不拘泥于国界的宽广视野、对待他人的尊重与平等、照顾教导学生的无私与温柔……相比之下,能劈开山的天帝之剑与古老的炎之纹章不过是她性格与思想的添头。要是狠下心,决绝地利用她很简单,可他不会那样做,因为那是对她信任与好意的背叛,也是对自己理念的背叛。
他抬起头,仰望天空。他记得,小时候经常通过分辨紧挨着的双星来测试自己的视力,每每找到一对不明显的双星,他都会洋洋自得,觉得自己明察秋毫。但长大后,他却被强大的力量与武器迷惑,反而忽视了更加宝贵的事物。要是小时候的自己知道,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吧,或者会安慰他说没关系,只要能及时发现就不晚?
到底是哪种反应,他已经不会知道,也不想再想了,因为他早已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外祖父身体抱恙的消息通过薄薄的信件传给他,这封比羽毛还轻飘飘的信件,决定了他回到里刚领后,会正式接任代理盟主的职位。到那时,他就要把整个同盟的重担背在肩上,再说自己是小孩子有着特权,再肆意畅享着自己的梦想,几乎是不可能了。她应该也不会和他一起回到里刚领,大概会留在修道院,因为她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老师。这样一来,未来他们注定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不知哪处来了一阵晚风,吹皱了池水,也吹起了他脸颊旁的辫子。他看了看水面上被揉碎的星光,又看向风离开的方向。视线的尽头,一弧弯月挂在天边,像小时候第一次拉开的那张弓。
而就在那个瞬间,他觉得,他不想这样。
即使成为大人,他也不想放弃心中的梦想;即使最终会分离,他也不想就这样斩断与她的联系——这不是小孩子耍赖一般突发奇想的任性宣言,他是真的会认认真真地思索计划,让自己的想法实现。有关梦想的事,他尚且还需等待时机,走一步看一步,好在他习惯了等待。
不过,她那边的问题很紧急。不想和她失去联系,想想倒是简单,但她甚至连自己的真名都不知道。难道要他坐以待毙,等待命运主动怜悯他吗?
思绪断在了这里。他长叹一口气,看起了钓鱼池里的星星。小时候曾经好奇池水中怎么也有星星,直至扑进水里一无所获,自己反而成了落汤鸡,才知道水里的不过是假象、是倒影……虽说是伪装,但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名字是虚假的倒影。非要说的话,就像同一颗星星,在帕迈拉叫这个名字,在芙朵拉要叫另外一个名字那样而已。想让她知道真名,只是因为那个名字很特殊,某种意义上,算是一部分“毫无保留的最真实的自己”。不过,即便自己的思想再美好,心情再真挚,他也无法用语言传达给她。修道院是个不安全的地方,一旦说出口,即使他相信她,也难免怀疑隔墙有耳。
有没有别的办法,毫无保留地用称呼向她道出最真实的自己呢?比如,她道出那个称呼时,只有他会回应她的呼唤,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误以为是在叫他们的、一个特别的称呼……芙朵拉的名字理所当然不行,里刚的话,他反而不知道是在叫猫还是在叫他。该是什么样的称呼才好呢……
漫长的沉思途中,余光瞥见星星,他眼睛忽然亮起来,顿时茅塞顿开。那种方法当然存在,而且近在眼前。但是,要稍微修改一下,不能是普通的称呼,要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是世界上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暗号……啊,有了,就是这个,就是——
“——”
寂静的夜晚,少年兴奋地站起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夜色说出自己想好的称呼。虽然暂时无人应答,但他知道,不久之后,她的口中也会说出同样的称呼——这不是玄妙的心灵感应,而是,他对她本人的信任。
Notes:
-写到三分之二的我终于意识到了原来标题可以取超过两个字的啊()
这章其实是库(十八岁版本)的视角,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觉得此处需要一个库的视角()-库说自己稍微有点相信神,但仔细想,他并不是相信神,而是相信贝这个人………这点其实让我很触动,有种“并不是什么命运的红线将你我绑在一起,而是共同向对方伸出手所以我们才能重逢”的感觉……
-终于,终于,我终于写完第二部分了,写这么久库终于可以打比赛了实在太不容易了……TT其实我本来想着国庆中秋假期更新的,结果,比假期和灵感更先到来的,是我要修改的论文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事情……所以就没赶上(悲)
哎……没想到真的写了那么久……虽然过程非常坎坷我的心态也时不时会小崩一下但总之真的摸爬滚打(?)着坚持下来了……写的过程中越发觉得我自己不擅长长线任务,又突然对库多了几分敬佩(?)我写长篇至少能有个盼头,写完一章很有成就感,但库的野心也是长线任务可真的没什么正反馈给他啊!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离梦想远了一步还是近了一步,但这种情况下库还是耐得住寂寞继续努力了下去不断以自己的梦想为目标……太伟大了库
有些扯远了但就是,虽然中途无数次想放弃扔下大纲跑路但我还是坚持下来……加油我自己我一定要写完结感言!抱怨什么的还是在完结感言里说更好吧!
Chapter 18: 第五章 开幕 上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我想不到十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就像十年前的我一定想不到现在的我的样子。因为那时,年仅四岁的少年卡利德,还是个整天缩着脖子、弓着背的小鬼,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只会低头逃跑与抹眼泪。
不过说来凑巧,转折点也发生在四岁。我还记得那是我刚满四岁的日子,那年是一个很闷热的夏天。
我的家乡帕迈拉崇尚武力,每个年满四岁的孩子的生日礼物不是蛋糕,而是武器。每个孩子要在一众武器中挑选最适合自己的那个开始训练。那天是我期待已久的日子,前一天的晚上我躺在床上激动得睡不着觉,天真的心中充满幻想,幻想着我其实是一个隐藏的天才,像女武神似的母亲那样;或者是一个被埋没的大力士,如同强壮威武的父亲一般。我计划得非常完美,要学斧,不能落下学枪,当然还要拜托老爹教我骑飞龙——我要成为最强大的龙骑士!
那时的我想法很简单,只是渴望力量、渴望强大,觉得自己只要变强,家乡的其他人就能认可我、接纳我。就这样,我怀着对未来美妙的畅想睡去——人生并非一帆风顺事事如意,要是未来全部按照我想象中那样发展,那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幻想就行。可惜,无知又单纯的我尚不知晓这个道理,只知道迎接我的徒有残酷的现实。
我如愿拿起了长枪,但只能笨拙地挥起来,连简单的招式都做不了一个。我如愿摸到了斧子,但别说巨斧,连最普通、最小巧的斧子我都无法拔起。我不想接受自己的无能,于是不甘心地反复尝试,斧子提不动就换枪,枪不行就换斧子。可当然,哪一个都不是我下定决心就能挥动的。纹丝不动的它们在热得透不过气的温度中安然屹立,仿佛在一齐嘲笑着出了一头汗还徒劳地做着无用功的我。父亲的叹息声和母亲的低语从身后传来,我听不真切,眼前的模糊不仅遮住了视线也像封住了我的听力,而我也清楚蒙住我双眼的不只是从额头滴下汗水。
最后是母亲先看不下去了。她阻止了我执拗的尝试,说道:“你的天赋不在它们上面,换别的吧。”
回想起来,这是相当相当委婉的说法,也是句很中肯的建议。可当时的我不这么认为,只觉得母亲在瞧不起我。我很沮丧、很挫败,可我再怎么失落也没有用,弱小就是弱小,这是无法改变的残忍现状。我最终放弃了尝试,低下头,双手揉皱了自己无辜的衣角。
父亲这时也过来了,顺着母亲的话,提议道:“是啊,卡利德,天下武器那么多,总有适合你的……要不弓箭怎么样?”
坦白说,虽然我现在喜欢弓箭,但那时我的确瞧不起它,总觉得它比起其他武器略逊一筹。毕竟帕迈拉出了名的武将都是用的枪或是斧,挥动起来威风凛凛,配上飞龙气势十足,近身后利落挥出致命一击,甩下武器沾的血看上去如此潇洒帅气,是力量最纯粹的体现。
而弓箭……看上去毫无威慑力,锋利之处只集中于箭头上的一点,从气势上就较其他的弱了好几分。再说,拉弓射箭还不能直接造成伤害,总要拉开一段距离,计算好角度,好不容易命中后,也没有近战武器来得利落。比起斧头或是长枪,它太过迂回,太过没有威慑力,一点也没有“强者应该使用的武器”的感觉。即便帕迈拉流传着弓箭手勇士驯服飞龙的传说,但随时间流逝,早已沦为了老掉牙的故事。
不过再怎么不情愿,我的弱小也不允许我做出其他选择,只能勉强点头。我随手抓起一张被我忽视许久的普通的弓,它很轻,轻得我单手就能不费力地抓起来,箭也是如此。这是我所有武器中唯一可以拿起的武器——就以这个理由,我被迫选择了弓作为我的第一个武器。
不同于其他武器需要举起挥舞便能看出是否有天分,弓箭更需要的是技巧。即便是百发百中的天才,一开始也要学习拉弓的动作。我们来到一个靶子的前方,父亲拿着一张重弓为我示范,母亲则在旁纠正我的动作。
虽不情愿,但我还是模仿父亲,有样学样,射出了第一箭。不过,第一次射箭的感觉确实很奇妙。闭上一只眼,一手举着弓,一手拉动弓弦,箭在弦上之时,仿佛我变成了箭,我的眼睛就是箭的眼睛,我松开手,箭便飞向了紧盯着的目标——但箭终究没能如我的愿,只扎在了四环的位置。
箭没射中靶心,我还没来得及沮丧,父亲高呼“有天分”的声音就传到了我的耳边——回想起来,那可能不是天分,而是误打误撞,也可能是父亲好心的安慰。但无论是什么,也让当时的我有了些信心,决定接着试试看。我再接再厉,抽出另一支箭,闭目瞄准,提弓拉弦,本抱着期待能进步一环,它却根本没有射中靶子,飞到了靶外。
还没等我沮丧,母亲的指点随之而来。她扶着我的背,说:“不要驼着背。像你这样佝偻着身子,弓也跟着歪了。来,抬头挺胸,这样你才能瞄准。”
那时的我还不习惯昂首挺胸,我害怕与人对上视线,也讨厌与人四目相接。总想着,只要不看别人,别人就不会欺负我;只要不面对欺凌,就可以假装它不存在。所以那段时间里,我记忆最深的只有各种各样的地面,一直低着头,只注视脚下逃跑的道路。
而那天,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射中目标,我听着母亲的话,努力挺直脊背,难得地抬起头,久久注视着前方。抬起头的我,发觉阳光是如此明媚闪亮,蓝天是那么广阔高远,就连眼前的目标看上去也是如此触手可及。
我被眼前这幅景象吸引,一瞬间心里竟然涌上懊悔——低着头的我,原来一直以来错失了这么多,无论是壮丽的风景,还是追寻的目标,在我选择逃避别人目光的同时也离我而去。
这次,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盯紧目标,再度拉弓引箭——
7环。
不是特别优异的成绩,但我盯着靶子看了很久,因为我第一次发觉,原来抬起头面对什么并不困难。
而自那之后,我就一直注视着前方。
第五章 开幕
一
卡利德坐在餐桌前,边吃饭边瞧着对面坐着的贝雷丝,他吃了多久就瞧了多久,心里却还不确定地想着,是错觉吗,她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精神。
于是,半是真心半是要逗她,他夸张地长长打了个哈欠,看到她视线望过来,才佯装无意间地提起: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胜利女神亲吻了我的额头。但这位女神实在太狡猾了,什么也不说,亲完就走,一点都不顾及纯情的少年心,害得我过了很久才冷静下来……贝雷丝,你说她是什么意思呢?”
他故意装作一副困扰的表情对着她,而被点到名的贝雷丝肩膀颤了颤,连拿着餐具的手都顿了一下。过了几秒,她的视线移到了旁边,回答道:“大概是想祝愿你比赛顺利吧。”
“原来如此……”
可祝愿一定要用亲吻的方式吗?
这句话就在嘴边,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眼前的贝雷丝没有动摇也没有惊讶,低头自顾自地继续吃着早餐。明明和平常没什么分别,可卡利德反而觉得担忧。几天的相处下来,他清楚,虽然平时她表情不算丰富,可就算面无表情的样子也是柔和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僵硬又冷冰冰的。这副样子,是身体不适,心情不好,还是……故意隐瞒着什么呢?
“贝雷丝。”这么想着,卡利德认真起来,“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她矢口否认,头也不抬地吃着盘子里的羊肉。
但卡利德自然不信她的说辞,她否认得越快,反而显得越可疑。他眯起眼盯着她,开始思考起下一步的计划。
要是换作平常,如果知道对方有所隐瞒,卡利德无论如何都会撬出真相——可贝雷丝不一样。她欺骗他的话,他不会觉得愤怒,反而觉得沮丧,甚至有点委屈。唯独面对她,他不想用诡计迫使她说漏真相,只希望她在想说的时候主动对他诉说。
虽然知道人与人之间该保持距离,不可能事事都要同对方分享,他当然会尊重她,但不代表他能接受她明显是有心事却装作没事——究竟是什么事情,什么烦恼让她觉得非要憋在心里独自承担?对他来说,她是自己可以倾诉理想的对象,可自己貌似不是她毫无顾忌敞开心扉的对象……莫非是觉得他不够可靠才不肯和他说吗?
面对他的眼神,贝雷丝还是低头兀自吃着早餐,没有任何松口解释的迹象。既然如此,卡利德决定再度利用一下那位未来的自己:
“你对库罗德也会这么说吗?”
她的动作停了下来。空气凝结了一瞬,接着银质的餐具掉进了盘子里,叮叮当当,响得很清脆。然后他看见了她瞪大的眼睛与困惑的表情。
紧接着她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问出这样的问题,看来你对他的答案确实会不一样啊。”
贝雷丝移开视线,没有回答。他便当作她默认了。
可他仍不满意,紧追不舍:“贝雷丝,在你眼中,我和库罗德是同一个人吗?”
她的目光僵住了,过了许久,才再度对上他的眼睛。她的嘴张了张,发出了一个短促的肯定音调,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最后只是微微偏头,看上去很犹豫的样子。
卡利德不免有些后悔,他明白自己的问题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可又不知该如何迫使她对他敞开心扉。看到贝雷丝为难的模样,他一时也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退让地压抑起不甘与好奇心。
他微微蹙着眉,略微后悔破坏了原本轻松的氛围,向她道歉:“……抱歉,是我太心急了。”
“不是你的错。”贝雷丝放下了餐具,今天第一次对上他的眼睛。她微微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没有有意瞒着你,也没有把你和库罗德分开看待。是我觉得这件事与你无关,而且接下来三天是你重要的比赛,我不希望你在紧要关头为别的事分心。”
难道这还不算有意瞒着我吗——虽然他想这么说,但也清楚这种程度也构不成能让她袒露心声的反驳。她是真心为他、为他的比赛着想,所以才打算一个人承担。可是她越这样保护他,越让他觉得苦恼。要是这么做,和她在原本的时空里决定用身体里神奇的力量背负一切争斗的伤痕又有什么分别……
“好了,不要聊这些了。”贝雷丝少见地率先转移了话题,对他露出一个安慰般的笑容,“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你,不要多想,专心比赛吧。”
虽然平时一副冷淡沉静的模样,但贝雷丝的笑容很好看,每次看到她眉眼弯弯的弧度,卡利德的心也像是被牵引般随之一颤。这次她的笑容和以往没什么分别,却让他烦恼,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本该轻盈跃动的心口。
“……我知道了。”
为了不让气氛更糟糕,他最后不太情愿地吐出这句话来,低头继续吃早饭。既然贝雷丝不想聊,他就不会聊。只不过,他可不会放弃思考想要的答案。
——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对他坦诚呢?
二
要问起帕迈拉王城最热闹的地方,平常有的人会说市场,有的人会说是公共浴场,还有的人会说其实最热闹的还属城门口……走在一条街上问出的答案一定是众说纷纭,五花八门。可要是今天问起,人们一定会异口同声地回答:当然是竞技场最热闹!
帕迈拉竞技场在皇宫不远处,距离大概三条街道的位置。从卡利德他们住的宫殿最高层向东望去,标志的圆柱形建筑张扬地映入眼帘,在其余房屋建筑的映衬下,更显恢宏和庞大。晴天时的阳光完美地勾勒出竞技场流畅的建筑线条和古老却不陈旧的外墙,光是远望就能体会到它的气势磅礴。
前天午饭后的间隙,他们一起在顶层阳台吹风时,卡利德就曾指给贝雷丝看过这栋他熟悉无比的建筑,他也曾几次和父母去那里观看不同的比赛。可今天真正踏上走向它的道路,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近时,他却无法平静下来。心脏跳动的速度超出往常,耳畔响起了尖锐的鸣响,甚至竞技场在眼前露出全貌之际,他能感受到血液轰地一下涌上大脑——这并不完全是紧张,而是兴奋。他最清楚,现在颤抖的手和急促的呼吸不是出于畏缩,而是出于激情。因为即将到来的挑战,因为即将迈进梦想的实质性一步,他兴奋不已。
但射箭比赛最忌讳的就是心浮气躁,卡利德理了理地嵌着金线的袖口,又调整了扣着金色半肩披风的绿宝石胸针,期望能靠着这些小动作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而看他整理衣服,走在他身旁的贝雷丝误以为是他在意仪表,便帮着他捋平垂在身后的金色披肩。感受到她整理途中无意间触碰到肩膀的手,他不禁屏住呼吸,下意识绷直了脊背。这下不仅没有平静,心跳反而更急促了些。
为了自己之后比赛的良好心态,卡利德道完谢就立刻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他看着她,说着不用谢的贝雷丝没有流露出一点迷茫和忧虑,已经恢复到了往常的模样。她说不想让他担心,就真能当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注视她平静的表情,好像早晨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幻梦。但卡利德知道并不是梦,好比玻璃一经打碎,再怎么拼合也会留下裂痕,他不想,也不会视而不见。
此刻母亲在旁边势必会嘲笑他奇怪的软弱和温柔。要是再强硬一点,他应该可以从她口中撬出真相。可靠这种手段得到真相也会伤到她,和他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如果有更灵活的方法让她主动说出来就好了,如果是未来的他,此刻又会怎么做呢……?
“卡利德,那群人正在做什么?”正当他苦思冥想时,贝雷丝的问题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闻声看过去,她指的是通往竞技场的必经之路旁的一家酒馆。里面塞着满满当当的人,连门口竖着一人高的木板都被围挡得严严实实,离得不远都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但只需看到熟悉的阵仗,卡利德就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他向贝雷丝解释道:“木板上写的是赔率,他们在赌比赛的胜者。这家酒馆又别名赌馆,听说赌博赚的钱比本业开酒馆赚得还多,每次比赛他们都能抓住商机开盘。怎么了,你有兴趣吗?”
“我对赌博没兴趣,但是……”贝雷丝看向木板的方向,“我想知道你的赔率是多少。”
“这种事情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
——“是最高。”
突然,一个女声截断了他的话头。卡利德僵住了,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对方正从容分开酒馆人群,走向在道路中央站定的二人。一头及腰长卷发和一双冷淡的眼睛——他再熟悉不过,她是父亲第二年长的女儿,武力高强,弓术精湛,传说就连初升的太阳也能射下来。她出现在这里,他并不奇怪,毕竟她只参加大型正式的比赛,参加就必然夺冠,而这次夺冠热门也是她。
卡利德欣赏她的弓术,也知道她是这次比赛中最难对付的对手。不过除去技艺,他对她本人全然陌生。虽然是血缘上的姐弟,但他们没有过多交流,她不是霸凌排挤他的那群团伙中的成员,也不是保持距离可怜他的那群人,她就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因而她唐突地接话让他不免有些意外,回道:“真是难得,二皇女殿下,没想到你也对赌博感兴趣?”
他有意在称呼后停顿了一下,贝雷丝立刻心领神会,明白了来人身份,对她简单问了个好。没想到二皇女的目光移到贝雷丝身上后,便紧盯着她不放,连话都忘了答。而贝雷丝毫不畏惧地看回去,二人眼神相接,既在估量着对方的实力,也藏不住路遇强者的兴奋,仿佛像是两头狭路相逢的猛兽。
虽说卡利德本人被忽略了过去,但他倒不气恼,反而担心二皇女盯太久会察觉到贝雷丝的芙朵拉人身份。他自然地挡在了贝雷丝身前,切断了二人无声的交锋。还等他没说什么,二皇女却开了口,但不是对着他,而是径直对贝雷丝说道:“你是什么人?”
贝雷丝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我是缇雅纳王后的朋友,也是卡利德的朋友。”
“缇雅纳王后的朋友……怪不得。”二皇女冷漠的脸上浮起笑容,“你报名参加这次龙弓赛了吗,有你在,这次比赛就不会这么无聊了。”
“没有。我擅长的武器不是弓,是剑。”
“真遗憾……秋天有一个比赛,专门比剑术的,你去报名参加那个吧。”
贝雷丝没有回答这个话题,反而牵住将她挡在身前卡利德的手,说道:“——但是,他是我见过弓术最好的人。我相信他能夺冠。”
被点到名的卡利德回过神,收回了盯着木板的视线。看二皇女对贝雷丝没什么敌意,两人算是某种意义上聊得来,他一早就放弃了参与二人的对话之中,专心致志思索困扰他的问题。正当他觉得酒馆赌博这件事或许能为之一用,忽然手被牵住,名字被呼唤,他回头正对上贝雷丝期待的目光和二皇女审视的视线,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吗……”二皇女打量了一会儿,视线又不耐烦地落回到贝雷丝身上,“你是凭着什么做出这种判断的,偏爱吗?”
“凭着我的战斗经验。”贝雷丝平静地答道。
二皇女愣了一下,接着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眼卡利德。卡利德被她时不时投过来的看物品一样的眼神看得烦躁,忍不住出言说:“我会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你要是押注了自己胜利,现在就做好赔本的准备吧。”
“我没有赌博,只是想看看这次的比赛对手都是些什么货色。”
二皇女的语气中不含嘲讽,只是像在陈述着客观事实一般冷静。她明显失去了对话的兴致,转身欲走,临走之前还最后看了看贝雷丝,说:“我会证明你的判断是错的。”
抛下这句话后,她便扬长而去。卡利德不禁叹了口气,想着明明比赛名单前几天就送到了每个参赛者手上,她不看官方名单而是看酒馆赌博赔率名单确认,还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自顾自走了,真是将我行我素贯彻到底的人。
目送她离开的贝雷丝皱着眉,问他:“她为什么一直对你视而不见?”
答案显而易见。他不太和二皇女相熟,但也看懂了她的想法,因为大多数帕迈拉人都是如此——
“因为她认为和弱者没有谈话的价值,强者才值得她重视……比如说,你。”
卡利德平静地说着。然而,被认可是强者的贝雷丝心情并不好。她仍旧眉头紧锁,表情又像苦恼又像困惑,明显是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卡利德看到她同样无法认可的模样,长久堵在心口的愤怒和忧郁忽然轻了不少,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不为世人接受的观点被人支持和认可,心中充盈起一阵温暖。为了传递他此刻的感受和心意,他回握住了相牵的那只手,与她十指相扣,认真地说:“虽然这是帕迈拉大多数人的想法……但总有一天我会改变这一切。”
——他向来言出必行,说出这句话时便下定了决心。未来一定要让她看到焕然一新的帕迈拉。
他对家乡的自然风光有十足的自信,可以毫不犹豫地夸耀沙漠与草原的美丽。但还是无法接受现在的氛围,要是有一天,帕迈拉的所有人都像那座奇迹之城的居民一样,不在意别人的出身、血统和国家,只是单纯地考量着对方的个性,彼此尊重,互相包容,那他会更有自信地邀请重要的人来到他为之自豪的家乡。
到贝雷丝再度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他希望她不必再戴上隐藏发色的头巾。虽然他最近觉得只有他能看见她的美丽很好,可更想让她自由自在地展露出漂亮如夏风的浅绿色头发和纯净透亮的淡绿色双眸,即使这是芙朵拉人明显的标志也不必遮掩。她不必经受任何人的指点与异样的目光,和他一起随意走在大街小巷。他想注视着是她在轻松的氛围与明媚阳光下的温柔笑容。
贝雷丝自然明白了他的愿望,扣紧他的手,肯定他:“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嗯。”
他感受着手心传来的热度与触感,胸膛里躁动不安的心逐渐沉静了下来,连带着思绪也随之清晰,而困扰一早晨的难题,也终于被他想出了解决对策。
卡利德随即切换了另一种语气,听起来像是不怀好意又像是蓄谋已久:
“贝雷丝,你对赌博感兴趣吗?”
贝雷丝看着他把坏都快写在脸上的神情,顿了一下,还是没有先行拒绝,反问:“你想做什么?”
“我们来打个赌吧。”卡利德笑着说,“今天的射箭比赛,假如我赢了,你就告诉我你瞒着我的事;假如我输了,我就猜一猜你瞒着的事。怎么样,很公平的赌注吧?”
话语中毫不掩饰的目的性让贝雷丝轻叹了口气。她的表情看上去半是无奈半是温柔,但嘴上却是十分无情:“我不赌博,你还是未成年人,也不许赌博。”
本来觉得会被在赌注上讨价还价的卡利德,却被从源头反驳,刚才从容的劲头一扫而空,此时只能略显无措地回答:“哎?!我、我不会赌博的啦。你听错了不是赌博……是,是夸奖,对,夸奖。”
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的他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灵感,越说越有底气:“——对,我要是获胜了,身为老师总要给我奖励的吧。赢了的话,就用你瞒着的事做奖励夸奖我做得好;万一输了就用你瞒着的事安慰伤心的我,这样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吧——老师?”
他故意重读了“老师”二字,抓住贝雷丝犹豫不决的时候乘胜追击:“你可以自行决定告诉我的时间,啊,不过离开后的时间可不行。在你离开之前,我想知道你究竟瞒着我什么事。”
贝雷丝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你就这么好奇吗?”
“是啊,你说有事瞒着我但偏偏不说什么事,就是有意要吊我的胃口吧。”卡利德说得煞有介事,“你不对我说,别说比赛中途了,我在梦里都会一直想这个的。”
“……我知道了。”贝雷丝轻叹了口气,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但是,”她话锋一转,严厉起来,“你在这场比赛夺冠我才会告诉你。”
“真是严格啊老师,不过——”卡利德斗志昂扬地回答,“我一定会夺取胜利给你看!”
三
越过两边飘扬弓和龙纹样旗帜的高耸拱门,便正式踏入了帕迈拉的竞技场。第一个统一帕迈拉领土的国王为加强部族团结,用竞技比赛代替了部落之间的掠夺争端,于是建成了这座宏大宽广的竞技场。虽年代久远,但维护得当,至今依然是举行各种大型正式比赛的首选之处。阶梯状的观众台围出的地区堪比一块小型草场,层层叠叠的观众席容纳上全王城的人还绰绰有余。偏门处搭着和比赛人数相等的帐篷当作候场室,不远处的准备室前备着比赛需要的器具和装备,竞技场中央已经竖好了靶子画好了间隔目标七十米的起始线,距离赛场最近的看台设置好了特等座的席位,而视野最好的正中央是帕迈拉王的王座,旁边摆放着的是黄金铸成的冠冕——它即将被戴在这场比赛的胜利者的头顶。
卡利德瞥了眼胜利的王冠,但视线并未多做停留,转而关注起了比赛场地与周围的环境。贝雷丝也同他一样仔细地考量起来。一番审视后,她提醒了他几个要格外注意的细节,他专心记下后又说出自己在意的几个地方寻求贝雷丝的意见。卡利德对龙弓赛深刻的理解和弓箭手的习惯,配上贝雷丝长期作战和教学的经验,二人不同的视角相互配合,将这场比赛分析得详尽又透彻,也为卡利德正式比赛前做了最后的准备。
正当谈论热烈之际,一个声音忽然加入了讨论,语气里带着调侃意味:“你们这么要好,看起来是不需要我了啊。”
卡利德循声看去,声音的主人正面带笑容地向他们走来。他惊喜地叫出来人的名字:“纳戴尔,你终于来了。”
“是啊,龙弓赛准备完成,你老爹也总算放过我了。”纳戴尔虽然这么抱怨着,但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疲惫。他转头向贝雷丝打招呼:“你好,贝雷丝……不,应该叫你老师才是。这小子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有点。”贝雷丝实事求是地回答,“但训练也完成得很好。”
纳戴尔听了毫不意外,大笑道:“这小鬼就是这样,又让人头疼又让人觉得骄傲的。”
看到深以为然点头的贝雷丝,卡利德不免有些郁闷,连忙转移了话题:“对了纳戴尔,你是这次龙弓赛组委会的组长是吧,知道大皇子在哪个部门吗?”
“大皇子殿下啊……”纳戴尔回忆着,“他负责后勤保障,偶尔也帮着做些别的工作。你很在意他?”
卡利德和贝雷丝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肯定地说:“是,我们怀疑他。为什么非要参加这次龙弓赛,他的目的是什么?”
看着面前二人同样的态度,尽管纳戴尔有些困惑,但还是说:“他说是要帮父亲分忧,也想看看弟弟妹妹们的表现……他办事稳妥,准备得也很认真,我看不出他有哪里不对劲。”
“是这样啊——纳戴尔,现在边界那边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那边忙得不可开交,大皇子殿下说也是百忙当中特意抽空回来的……这个说法确实有些奇怪就是了。”
“他对你这么说的?”卡利德挑眉,“他告诉我的理由完全相反,说是边界太闲了。要是我的师傅不是你,就被他骗过去了。”
“他对你撒谎了吗?”纳戴尔迟疑起来,“可他到现在为止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
“目前的证据的确不够,也许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下手。”贝雷丝接话道,“纳戴尔,麻烦你在比赛途中多留意他的动向。”
“我知道了。”纳戴尔神情严肃地回答。
聊完要紧事,也差不多到了开幕时间,不远处候场室的管理人已经在确认人数,卡利德只能匆匆和二人告别,小跑到候场区签到,等待管理人安排专属的候场室。候场室按照比赛人数单独搭建,一人一个帐篷,里面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就连水也是由组委会统一同一时间发放,一切都是为了防止串通和作弊。
在等待的空隙,卡利德趁着自己进入帐篷,看向了特等席。第一排的特等席各自独立,分成了数个单独的空间,最多能容纳四个人一起,其中不仅有柔软的座席,还有绝佳的视野,和竞技场只隔了一排石制栏杆。他的视线流连于特等席之间,果不其然在一间里看到了贝雷丝和母亲的身影。
贝雷丝正侧头和母亲聊着什么,没注意到他的目光。还没等遗憾浮上心中,母亲中断了谈话,指了指他,贝雷丝便转过头,恰巧遇见他的眼睛。
她们坐的位置和他所在的地方相隔着有段距离,他模模糊糊能遥遥望见她的眼睛。或许贝雷丝也是同样,他看见她扶住栏杆,微微探身,似乎想离他更近一些,而他见状也忍不住朝她的方向挪动了脚步。可刚走出了两步,却又被管理人叫了回来,卡利德只能尴尬地停在原地。视野里的贝雷丝目睹了这一幕,对他摇了摇头,又挥了挥手。无须言语,卡利德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朝她挥了挥手。他清楚这些动作没什么用,但就是想在正式比赛前看到她。做完这些,他才心满意足,转头走进被分配的等候室。
掀开等候室的帐篷门帘,单调的椅子和桌子映入眼帘。卡利德悠闲地坐在椅子上耐心等待着。外面的阳光慷慨肆意地照耀着大地,却也穿不过严严实实的帐篷帘,帐篷内隐隐透露出微光,衬得室内昏昏暗暗,像是太阳将落未落的黄昏之际。他不讨厌这种氛围,射箭最需要的就是冷静,在这种环境下心反而能安定不少。
坐下不久后,等到选手到齐了,管理人照例送来了一壶水。等人离开,卡利德检查过杯子、壶嘴、盖子,确认一切都没有异样后才将水倒进配套送来的玻璃杯,眯着眼睛打量起来。他举起那杯水,手腕轻轻晃动,杯中的液体也随之泛起涟漪,在暗光下,杯中的液体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对劲。即便如此,他还是谨慎地尝了一小口,才确认了杯子里的确就是水,不是毒。
其实他清楚,这样的试探没什么必要,因为统一配给的水中下了毒的概率微乎其微。且不说管理人是由帕迈拉王当天亲自指定的,是第一责任人,不可能亲自下毒更不可能协助下毒。而且等候室也是随机指定,如何确保管理人会将有毒的水精准放进下毒目标处也是个问题……卡利德过去设想过在龙弓赛里给人下毒的计策,当时也是考虑到以上种种因素,觉得风险太大,收益太小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尽管如此,也许是童年的经历与调配毒药的经验,他还是会不自觉有所防备。毕竟,他也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绝对的不可能。
不过好在,他的防备没有起到作用,看来这次比赛能安稳度过。喝完了水的卡利德将杂乱的想法抛到脑后,静下心来准备接下来的比赛。
他闭上眼,想象着自己手里有一张弓和一支箭。像过去无数次的练习时那样,弯起手臂托起弓,将箭搭上柔韧的弦,在心中瞄准目标,拉开弓弦——从这里开始就没有后悔的机会,更没了退路可言,只能感受着弓弦在手上紧绷,手指勾着的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捕捉到弓从半月补全上满月最后的一个缺口的千钧一发的时机——不带犹豫,立刻撒放——
——“让大家久等了,龙弓赛第一场静态射箭,马上开始——!”
箭出的那一瞬,震耳欲聋的龙啸和帕迈拉王中气十足的声音一同响起。端坐在座位上的卡利德猛然睁开了双眼,昏暗的帐篷内,衬得明晃晃的绿眼睛仿若出鞘的利剑。
——看来,那支箭最终射中了目标。
四
特等座席修得豪华气派,上方和左右两边围着石墙,石墙雕着帕迈拉粗犷大气的传统纹样,纹样面向柔软舒适的长排座椅,座椅中间放着一个摆有茶壶茶杯和甜点的方桌。环境过于舒适,也十分隔音。如果不是缇雅纳说这里是观赏比赛视野最佳的特等席,贝雷丝都要误以为自己进了什么同盟会议的举办地。不过,此时的她倒没心情享用惬意的环境。站在栏杆后,她聚精会神地看着场地中央。
龙弓赛在帕迈拉王简短又激情的演说和龙王高昂的啸声中正式拉开帷幕。紧接着帕迈拉王要当众临时抽签,决定出场选手的顺序。贝雷丝一边盯着帕迈拉王不断从抽签筒里拿出的编号,一边用和卡利德收集到的信息在心中盘算着:
龙弓赛的三场比赛彼此独立,可以报名同时参加三个比赛,也可以报名只参加其中一个或两个比赛。帕迈拉的皇子皇女为了最后的总冠军头衔,一般三场都会参加,而普通人大多只是出于娱乐参加其中一场。所以每场参赛者的数量差距很大,具体来说报名第二场的人最多,因为完赛就能免费得到一块自己指定的金饰;第一场人最少,因为普遍觉得单比射箭太过无聊。
竞争对手少对于卡利德来说是好事,但不意味着他能安稳赢得这场比赛的胜利。对手人少却个个射箭技术高超,除了在门外打过照面的二皇女外,就连参加这次比赛的非贵族选手也不容小觑。射箭是个中规中矩的比赛项目,无论再怎么有绝技傍身,最终都是靠着靶子上的环数定输赢。贝雷丝深知,对于像卡利德这种水平的弓箭手,技巧和动作已然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心态。而心态很大程度受比赛顺序影响,第一个出场会有些不适应,最后出场则面临着前面成绩的压力。虽然她清楚卡利德不是那种会被庞大场面吓到,也不是会过分在意别人反而自己变得束手束脚的人,但她还是希望能让他有多一些调整的时间。
她非常信任他的弓术,就如同信任自己的剑术一般,要是他冷静谨慎地开弓射箭,赛场上的任何人一定都无法和他匹敌。
贝雷丝一边期待着运气能眷顾卡利德,一边握紧了身前的栏杆。夏日的阳光照得石刻的栏杆发烫,她的手心却觉出一阵凉意——帕迈拉王终于念到了卡利德的名字,在签筒里抽出了一根长签。在他看上面的数字时,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帕迈拉王再度抬头时,洪亮的声音再度响彻会场:
“第7!”
——不是第一,也不是最后。贝雷丝终于放心了一些,松开了被紧握的栏杆。而这时,缇雅纳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别那么紧张,放轻松。”
她回过头看向身后,缇雅纳冷静地坐在座位上,一派淡然地在那张圆桌上沏起了茶,仿佛不是在看自己孩子的比赛,而是来这里单纯开一场茶会。她泡茶途中还抬眼特意问了问贝雷丝:“喜欢喝什么茶?”
“……都可以。”
贝雷丝舒了一口气,既然顺序决定了,在卡利德出场之前她也没有紧张的必要。于是便学着缇雅纳的模样,放松地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座位,等待着茶泡开。不一会儿,热气氤氲,送来松叶熏制出的独特香气,是熟悉的东方风味茶。
见时间差不多了,缇雅纳拿过两个杯子,将泡好的茶倒在杯中,把第一杯推到贝雷丝面前,第二杯留给自己。道谢后,贝雷丝正打算提起茶柄,吹开琥珀色茶汤漂浮的热气,缇雅纳却再次出其不意地又问:“他要参加比赛,你怎么比他紧张?”
贝雷丝拿起茶杯,隔着热气去看缇雅纳,直白地回答:“因为我希望他能获胜。”
“哦?莫非你去酒馆下注赌他赢了?”
“不,我不赌博。”贝雷丝解释道,“这个比赛对他很重要,他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我希望他付出的努力都会有回报……也希望他的愿望能够实现。”
缇雅纳愣了一下,而后笑了起来。贝雷丝疑惑地看向她,而她像是觉得有趣似的眯起眼睛,说:“原来你真的很喜欢他。”
“是……”贝雷丝刚想承认,但想起二人编好的借口又慌忙改口,“——不,我们是一见钟情,所以我一开始就……”
缇雅纳眉一挑:“你们回去没有再串下供吗,这个借口无论再重复几次都没有什么说服力啊。”
“……”贝雷丝愣了下,接着干脆承认道,“你在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一开始。”
回忆起他们努力编谎的场景,缇雅纳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贝雷丝为掩饰尴尬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缇雅纳也为了压住笑,喝了一口,之后还好心为她解释说:
“我虽没见过卡利德那小子喜欢过什么人。但也清楚,他那种性格,真要喜欢什么人,一定不会像背诵似的说那么长一大串花哨的话。”
“……也是。”贝雷丝不得不赞同道。无论是在士官学校读书时,还是在当作据点的修道院中,库罗德都是一副对恋爱兴致缺缺的样子。茶会中谈起一般男生喜欢的可爱修女的话题他会走神,其他级长的书桌上被堆满情书时只有他一人的桌上放满了调查用的书籍笔记,就连当上盟主后对方谈起联姻话题他都会巧妙地略过去。贝雷丝也曾想过,明明长相英俊,家世出众,性格也平易近人的他,为什么如同恋爱绝缘体,不积极追求,也没被追求,在一众相知相爱的情侣中像风一般悄然路过,不留下任何痕迹。如果这样的库罗德突然某一天说他一见钟情,还用浮夸的语言赞美心上人,恐怕她也会被吓到,紧接着一定要问他为什么对自己撒谎了吧。
“——倒是你,贝雷丝。”缇雅纳话锋一转,认真地看着她,“你说得也不像一见钟情,可我能感觉到你喜欢他……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为什么……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缇雅纳总会问些她从来未曾注意过的难题,这点倒是和库罗德颇为相似。于是,贝雷丝放下茶杯,托起脸颊,认真思索起答案。
因为外表?说起他们共同读过的恋爱故事中,主角们大多是一见钟情。而且,她确实也对他的外表感兴趣,高眉深目,五官深邃,不常把笑容挂在嘴边就会显露出一股攻击性。和常见的芙朵拉人长相不大一样,天生带着独特的异域气息,所以她总是喜欢盯着他的脸。一开始被她盯着,库罗德还会害羞得脸颊泛红,不过随着他们茶会次数的增加,现在的他早就习以为常,看到她一如既往地盯着自己的脸只会笑着调侃她一句——可虽然他的外表足够优越,但也不足以让她喜欢他。
因为弓术?在多年的佣兵经历的影响下,她的确会对他人使用武器的技术多留意几分。初见时,本以为挂着虚假笑容的他是个对什么都会敷衍了事的油滑之人,而他拉弓射箭的模样击碎了她的第一印象。冷静地观察目标,耐心地寻找时机,果断地搭弓射箭,精准地直中目标——弓术精湛无比,弓箭仿佛是天生为他存在的武器。比起遇到盗贼袭击陷入窘境的学生,拿起弓箭的他更像拥有敏锐眼睛的猎人。卓越的弓术和伪装的笑容形成的反差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让她觉得,如果他笑容面具之下藏匿着危险的心思,凭借他射箭技术流露出的果断和耐心,一定是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弓术反而成了她警惕他的原因。
不过,尽管库罗德过去从未坦白过自己口中野心的具体内容,在和他的相处过程中,她逐渐认为他怀抱着的应该是一个好梦想。毕竟,印象中连静坐钓上一会儿鱼的时间都没有的他,总是到处跑来跑去、积极调查着什么。有时站在书架前寻找要看的书籍,有时还会深夜出门探寻谜团重重的修道院,为了实现梦想,他有着无人可比的恒心和耐心。面对枯燥的书籍,面对难解的谜题,他也从不气馁,每天都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而她也不知不觉中追随着他的身影,被他的执着吸引。她相信谈起梦想时声音认真的他、从始至终为梦想坚持不懈努力的他,一定拥有一个好梦想,因为她能看出来,表面上吊儿郎当洒脱肆意的他,其实……
“其实,他骨子里是个正义又坦荡的人。”贝雷丝望向会场等候室的方向。一个个帐篷依次排列着,卡利德就在它们其中一个之中。她望着他所在之处,继续说道:“我喜欢他的契机,也大概是被他的性格所触动了吧。”
只是,一旦对他有了兴趣,又不知何时,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目光,反而越陷越深就是了——后半句她没有说出来,转而捧起茶杯,为掩饰起自己难得的害羞品起茶来。
浓郁的茶香在舌尖绽开,她喝了一口泡得正好的热茶,脸上微微泛起的热度也退却了不少。她放下茶杯,本打算专心观看比赛,却先撞上了对面缇雅纳直勾勾的目光。
“……贝雷丝。”缇雅纳认真地问,“你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留下来和他订婚?”
贝雷丝着实被她的语出惊人吓到,瞪大了眼睛,随即脑子里还真仔细考虑了一下她的提议,不过又在苏谛斯的抗议声中回了神。自己倒是不反感和卡利德一起,她确实也喜欢他没错,可是要是留下来了,过去会混乱,未来那边该怎么办又是个问题。想起未来可能还在等待她归来的库罗德,她连忙拒绝:“不、不行,现在还不行。”
“你的意思是他年龄太小?”缇雅纳准确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关键词,“这不是问题,再等个五年他就能长成了。”
“不……”贝雷丝暂且忽略了缇雅纳谈起儿子成长宛如温室管理人谈起种的菜的语气,用尽毕生编谎经验拒绝,“我在芙朵拉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不能留下来和他一起……等我事情办完,他也长大了,再考虑这件事吧。”
被拒绝的缇雅纳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真遗憾……”
而看到她还要开口说什么,贝雷丝这回决定先发制人,果断地转移了话题:“缇雅纳,你不担心卡利德的比赛吗?”
缇雅纳见她避过之前的话题,也不再强求,顺着她回答:“没有这个必要。我知道,他从小到大就会把想要的一切牢牢抓在手里。机会也好,梦想也好,包括胜利也好,我可不觉得他会任凭它们从自己手里溜走。”
果然,放任主义但不代表不爱着孩子。这几天和缇雅纳谈下来,贝雷丝早已意识到她对卡利德独特的爱与期待。这样全心全意信任他的能力,即使是自己很难做到……正当她如此感慨时,缇雅纳却突然又补充道:
“对了,他也一定不会放过喜欢的人。这孩子,会不会直接把喜欢的人掳走啊?”
就连在她交谈时不轻易开口的苏谛斯也不禁扶着王座吐槽:“说的是土匪吗?”
贝雷丝在心中默默附和。
不过缇雅纳也很快意识到了不对,修正道:“不,他是很尊重别人的意见的人……所以应该好好问过对方的想法后再掳走。”
“好像没什么区别……”贝雷丝忍不住道出心声。
缇雅纳没有在意她的反驳,反而支起下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还不忘带着笑意,提醒道:
“你可别被他掳走哦?”
贝雷丝愣了愣,紧接着一本正经地为不在此处的卡利德争辩着:“他不会像土匪一样对待喜欢的人,他是……”
说到一半,她硬生生顿住了。库罗德是个对恋爱不怎么热衷的人,她没见过库罗德喜欢过什么人,所以她也不清楚他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喜欢的人……又会不会其实他有喜欢的人,自己却忽视了?他最常注视的人、他最担心牵挂的人,他最觉得特别的人、与他距离最近的人……修道院里,有没有这样的人存在呢?
她严谨地在脑海里将修道院里的所有人都考虑了一遍,思来想去都没有想到合适的人选。或许她沉思的模样太过像在发呆,缇雅纳叫她名字的语气都带着一些无奈:“贝雷丝,比赛开始了。”
说罢,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啊……”
贝雷丝听得一头雾水:“什么?”
“没什么,我随便说说。”缇雅纳对她笑了笑,指向比赛场地,“还是专注比赛吧。”
Notes:
-写文以来第一次写着写着想仰天长叹就是因为我用了第一人称……其实平时用第三人称写库感觉还好,毕竟只需要分出一小部分写库的心理活动,大部分还是客观的描写,但这次试了试第一人称语c(?)库发现你实在太难写了太神秘了……虽然对他的语言风格稍微有些把握,但平时这小伙子聪明的脑子里到底想得啥又是怎么想的???越写第一人称我就越觉得这小伙子实在太神秘了……哎,库,其实库很难写啊!超级难写的啊!!又要把他性格积极主动的一面展现出来又要注意不要写得太过有攻击性,把他的浪漫表现出来的同时还不能写得油腻……虽然步步为营擅长拟定计策但也绝非冷酷无情的人,虽然会故意调侃别人但也懂得点到为止。该正经的时候正经不正经的时候也挺不正经的……如何把握好他性格严肃认真的部分和调皮跳脱的部分也是难点……感觉没点见识真的描绘不好库(我属于没见识那种)库………太难写了!
-其实一开始设定库的年龄还是有纠结的,想过要不要将库的年龄调得再小一点,但想了想还是算了那估计库对贝只有崇敬,贝对库只有纯粹的怜爱了吧()不过有脑补过盟主库突然变成四五岁的库的片段,更小只的库应该更怕生一点,贝获得了他的信任后就会直接躲在贝的身后,我都想好了贝披着那个外衣后面那一段很适合库躲进去。贝疑惑地问为什么要躲在自己后面,小库就会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只认识你,贝也无奈说好吧,于是也习惯了。之后在大修道院里散步的时候库也跟着一起,但在旁人看来一头雾水,怎么老师后面怎么还有一个小尾巴跟着。后来贝和士兵谈事情的时候:
士兵:这个事要盟主大人亲自确认。
贝:好吧我帮你问问他。
贝掀开披风似的大衣露出后面躲着偷偷听的小库,问:盟主大人怎么看?
库其实没怎么听懂,但看了看贝,于是配合地点头,严肃说到:我确认。
士兵:。
士兵:?
贝放下大衣,说:他说他确认。
士兵:???-其实有一个很有趣的点,我不知道是我过度解读还是怎么,或许从武器的设计上就已经暗示了库是一个“局外人”。像宝可梦水火草经典互相克制,火纹经典的互相克制应该是剑枪斧,而开局第一场战斗中,三个级长站一排,库某种意义上本该处在“剑”的位置之上。但实际上是贝和另外两个级长正好对应着三种互相克制的武器,反而库倒是游离于这个体系之外,我觉得这挺耐人寻味……就像一开始就从武器上暗示着,库也是其中的局外人。
而且,从武器也能看出来库贝之间的相似性。暂且不论第一场战斗库贝二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局外人”。还可以注意到,库的官方设定另一把擅长的武器其实是剑。这在两段过场动画中就有所体现,一是,五年前贝坠落那段过场动画中,库就是用的剑;二是,五年后纳戴尔遇到库先考验他的是弓,之后也换了剑。除了过场动画之外,在外传结束后,获得的也是带有里刚纹章的剑。综上所述,我觉得库的第二趁手的武器是剑,这个推论应该没什么问题。
进一步说的话,或许库是和贝相对应的“隐藏的剑”,贝是明面上的剑,而库则是暗面上的剑。两人共同处于“剑”的位置,我觉得这也和剧情中多次提到了库贝之间的相似性相照应。不过其实,应该是为了写出库贝之间的相似性,制作组才特意这样设置的?
或许有我的过度解读,反正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挺有道理的()-射箭某种意义上还真能纠正体态的,至少能让人抬头挺胸(因为含胸射不准)之前想过库平时这么吊儿郎当(?)的会不会有点小驼背(是的又是刻板印象),但想了想,库可是弓箭手,脊背一定每时每刻都是非常笔直的吧。小时候也许有段时间习惯低着头,但因为武器是弓,所以最终无论如何也会挺胸抬头,无畏地看着前方的吧。
-库可是被敷衍过去反而会更加在意的人呢(他本人亲自评价)真是天生侦探圣体()
不过说起来,为什么库能知道真相也是因为他勤学好问(?)当贝有什么事时,只有库一个人不顾人际交往的合理距离,也不顾别人可能得难言之隐,直接问怎么了,而贝也非常配合,问啥说啥主打一个你不问我不说,你一问那我全说,很实在啊!()-其实很佩服库的一点,就是他从来不畏惧未知,反而对不确定的未来感到好奇和兴奋。对于挑战也是很兴致勃勃,这点真的很有冒险家精神。说起来,最近才发现,“金鹿”这个名字应该是参考了“金鹿号(Golden Hind)”,库也应该有参考了用金鹿号完成环游世界的船长弗朗西斯·德雷克。
-虽然本文出现了开设赌场和赌博的人但并不鼓励大家赌博,更不要开设赌场()本文出现纯属剧情需要()
-突然想到,库是不是下毒不用市场买直接自己调配()真是一个毒理学专家啊(?)
库:纯手工匠心打造毒药,纯添加无天然,保你要到病来(bushi)-本人其实没怎么看过比赛()为了写文特意看了些射箭比赛做参考,拼尽全力设置了相对合理的赛制但如果不合理那就算了()
除此之外还看了些射箭视频,看到了Lars Andersen的射箭视频我真的大受震撼,原来风花雪月的曲射不是什么形容词是真存在啊!原来箭真的会拐弯啊!弓箭手有点太超模了吧!
不过风花雪月里本人感觉弓箭确实很强,我还会用弓射重甲(并非本人爱好特殊只是学级里我的两个大魔法师(小莉和玛莉安)走得太慢有时够不到重甲)但别说不知道是力量上来了还是等级高库是真能射得动重甲,后来打得我都茫然了我这个游戏里是没有弓的弱项了吗怎么什么都能打得动()而且库真得强得离谱。我个人其实不太会玩战旗,一周目纯纯新手是连打模拟战都能打到只剩库一个人的程度()五年后简单模式一般干掉boss就是胜利,所以我就一直盼着库飞到boss面前,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巴巴罗萨实在太好用了导致我过完金鹿一周目开其他的线都会在学级里随机抓一个小朋友cos巴巴罗萨()-认真考虑了一下,到底要用阿拉伯数字还是用汉字写数字,想了想,根据我的习惯还是阿拉伯数字吧()
-其实一个有趣的事,感觉库或许有在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贝选班级的时候有很多npc会谈到很多学生,但其中没有库;而且非金鹿线里贝尔娜提塔对库没有什么印象,怎么说呢虽然贝尔比较足不出户()但或许库也在有意低调?就是既不会让自己特别显眼到谁都记住,也不会特别没有存在感的那种?
-其实库,无论是头发颜色还是眼睛颜色,比起一般的二次元纸片人显得相当朴素(?或者常见)的,不过明明配色朴素但确实库很让人印象深刻,可能就是纯人帅吧()不需要花里胡哨的多余设计就能让人感觉到这人是个大帅哥,设计实在是太厉害了,simple is best。而且库的五官,怎么讲,我体感还是看着稍微锐利的那种,如果他平时不是笑着而是冷着脸的话,可能会显得出些严肃和攻击性,或许库假笑不仅是为了保持扑克脸,也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温和无害?
-茶会里库语音转变真得挺有趣的,被盯着从感到害羞到已经完全不害羞还调侃起贝来了,不得不说这是贝看得多频繁都给小伙子看出抗体(?)来了()
-五年前库问要不要协助他时,贝还会说“如果是个好梦想的话……”所以感觉,贝其实本质还是喜欢正义的人吧,
-库很执着于战争结束这点,支援对话里也很频繁提及战争结束后才会怎么怎么样,感觉一方面也是库特殊身份只能在战争后揭晓,另一方面也感觉,他要是认真同人建立情感关系还是蛮重视稳定的。这个点让我觉得他是会把喜欢的东西留在最后吃的那种人(?)
先不说库掳不掳人(?)这件事,其实游牧民族其实还真有掠夺的……习惯?“‘掠夺’是一种不同于“战争”的武力活动。各个部落常彼此掠夺牲畜。在部落内各家族不互相掠夺;一部落也不掠夺势力地位与自身不相当的部落。”(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民族》)这样看起来还挺有趣的。-之前和WuuuuMing这位朋友曾经在评论里探讨过贝喜欢的表现,文中又提到了所以我再次搬上来……我现在的观点也差不多。我觉得能体现贝对“喜欢”的感受是在问话中提出过三次“喜欢”(我印象里是三次)
第一次是青狮对帝说的“你喜欢艾黛尔贾特吗?”,其实库也在模拟战和帝交战时候说过这说明库贝他俩都认可姐弟恋(bushi)说明,二人在前期没啥信息量的时候对喜欢(或者在意)的感知一致。这句话的情形是艾尔经过帝看着她,所以贝理解的喜欢中大概包含“注视”这一表现;
第二次是在芙莲失踪,问伊古纳兹你喜欢芙莲吗,可能贝觉得喜欢里包含着关心;
第三次则是问希尔妲喜欢库罗德吗,体现出,贝觉得喜欢里应该包含着信任和认同。
Chapter 19: 第五章 开幕 中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五
帕迈拉王宣告出场顺序的声音经过风魔法的强化传遍了整个会场,也传进了帐篷里的参赛选手耳中。一轮抽签过后,所有选手的出场顺序已经全部确定,接下来应该由裁判宣布比赛正式开始,报出第一个出场者的名字——照理来说,应该是如此。
然而,现在帐篷外却是一片奇异的、反常的寂静。
卡利德凝神聆听外面的动静,风吹过紧闭门帘发出的声响与观众席的讨论声在帐篷里听来闷闷的,隔了一层雾似的模糊不清。可声音中没有裁判的哨声,也没有弓弦的颤动,本该出现的声音此刻却都没有响起,这场比赛像是突然中断在了一开始。
这种情况很是蹊跷,卡利德边留意外面的声响边思索着。没有立即取消比赛,没有开始下一步赛程,甚至也没有对现在中断的状况做出解释……对此,他能想到的,就是外面出现了什么突发状况,虽然打乱了原有的准备,但也没有严重到要取消比赛的程度。突然停住,大概是因为老爹正在选择组委会提供的紧急应对方案。不过突发状况究竟是什么,是天气变化?装备受损?突发敌袭?还是……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我们的龙弓赛出现了一点小小的状况——”
似乎恰好是要回应他的疑虑,帕迈拉王在风魔法加持下更显洪亮的嗓音再度响起。卡利德不禁前倾身子,专心聆听着“小小的状况”可能给比赛带来的变化。
声音继续说道:“有位选手因身体不适临时退赛,很遗憾我们少了一位珍贵的冠军候选人……”
——身体不适?
忽略无用的场面话,卡利德抓住了话语中唯一令他在意的词语——身体不适,这个理由实在太奇怪了……他蓦然有了不好的联想和怀疑。面对如此重要的比赛,参赛者,尤其是他们这些打算冲击总冠军的人肯定会提前注意身体管理和健康状况。而身体临近比赛却突然出了问题属实少见,除却真的身体不适和心理因素作祟,他还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毒。
一旦有了下毒的假想,他的脑海中立即闪过几个怀疑目标,可又立即被他否决——先不说毒药不是能在市场上轻易买到的,在组委会的监管和严酷规则的双重约束下,他想不到怎么下的毒,又在什么时候下的毒。不过,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远没有那么简单——可尽管他想追查下去,但现在并不是纠结于没有证据支撑的猜想的良机。帕迈拉王的声音还在继续,接下来的比赛也容不得他进一步思索。于是,他只得暂且按耐住自己的好奇,等待比赛结束再去详细了解情况。
瞬间的权衡后,卡利德很快舒展开皱起的眉,将注意力全数集中在之后的讲话上。老爹刚才那句话语调上扬,明显还有下文,而他觉得下文还不只是宣布比赛继续这么简单。
“……这样一来,比赛的人数就成了双数。而为了让比赛更加精彩,我们临时决定更改赛制——”语调变得激昂起来,“本次比赛,将由单纯的积分制改为对抗积分赛!”
……老爹,你也太随心所欲了吧?
以往被多人多次评价为随心所欲的卡利德,此时也不禁腹诽着自己过于随意的父亲。随口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动摇了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和贝雷丝一起商讨的策略,以及专门为这种赛制做的准备。托老爹的福,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能坐上国王之位的人一定十分自由。
好在,卡利德早已习惯不按自己计划发展的势态,也并非不擅长随机应变。但遇上这种情况,他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继续听着老爹讲述变化后的比赛规则。考虑到这是有史以来头一次赛制发生变化,老爹讲述得格外详细,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听懂,还特意举了几个例子。在清晰的解说下,他逐渐明白了改变后的具体规则。
总的来说变化不大。两个人同时上场,由裁判抽签决定先手,一前一后交替轮流射箭,每个人还是要射五箭,还是看五箭的总环数定胜负,的确本质上还是积分制,只不过改成了对抗的形式。
新赛制宣布后,血脉中涌动着掠夺和竞争的帕迈拉群众反响热烈,观众的欢呼声像是轰隆隆的雷声,震动着整个竞技场,就连帐篷里的卡利德都惨遭波及。他揉了揉自己无辜的耳朵,一边等待着群众的兴奋劲头过去,一边漫无边际地思考。的确,龙弓赛的第一场考验射箭准度的比赛历来就被人们诟病,说是太无聊,太没看头。比起其他兵器对抗时发出的令人热血沸腾的铿锵声、击中目标切中要害的爽快直观的视觉感受,射箭相对而言确实没什么看头。只会在拉弦的时候发出没什么气势的声音、击中了也没什么视觉效果,而且每个人依次上场射静态的靶子更是让人昏昏欲睡。他还记得看上次龙弓赛,第一场比赛的观众人最少不说,就算来了的人中也有不乏中途睡着或者退场的,能聚精会神从头看到尾的大概只有在酒馆里下注的那群赌鬼。从单纯比赛角度讲,这样的改动增加了竞技性,也增加了不少的看头。不过,对他们这些选手来说,徒增了一些心理压力就是了。
……但是,这未免太巧了吧?正好有人退赛,正好人数符合,正好有合适的赛制做备案……有这样严丝合缝的巧合吗?
“——现在,将进行对抗抽签——”
老爹洪亮的声音蓦地响起,盖过了人群的音浪,也将卡利德揪出了怀疑的沼泽。他猛然晃了晃头,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比赛,等比赛结束后再悠闲地思索其他事也不迟。他再次沉下心,不想其他,将自己的注意力收回来放到接下来的对抗抽签结果上。
这回抽签速度明显快了不少,他抽中的对手是4号。除此之外,他还留意了所有被叫到的编号,所有结果出来后,唯独2号没被叫到,看来退赛的是2号。卡利德单手扶着额头,仔细回忆着,2号,2号,一开始抽签抽到第2个出场是谁来着?记忆中提起这个编号,最先浮现的印象,是观众席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没错,这么明显的人他不会记错的,就是——
卡利德的手瞬时僵在了额头上。
——就是二皇女。
六
“接下来出场的是,4号选手与7号选手!”
随着比赛主持人嘹亮的声音回荡在宽阔的竞技场中,准备妥当的卡利德掀开帐篷帘,走了出去。从暗处到明处的转换让他一时不太适应,他一边眯着眼睛回避刺眼的阳光,一边踏入了比赛场地。当双眼逐渐适应了外面明亮的环境时,他也停在了指定地点处。辽阔的赛场上,他站在限制线后方,视野前方是距离70米几乎望不见的靶子,周围是一圈叠着一圈看不清脸的观众,而旁边是他此次的竞争对手,4号,也是——
“真是冤家路窄啊。”
先一步到达同一限制线后的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顶着个自己双胞胎弟弟同样的脸,摆出的表情却格外凶狠。甚至生怕他听不到似的,响亮地“啧”了一声,这一声里就连牙齿碰到舌尖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而卡利德专心数着箭袋里的箭,一根根确认着箭的状态,眼皮都没抬一下,悠闲地答道:“不不,街上修缮的道路和人走出来的道路,无论哪个都宽敞得很,你要是觉得路窄,只可能是走错路了吧。”
旁边人手上的弓弦愤怒地颤动,紧接着是他威胁意味十足的声音:“走错路的是谁还不一定呢,今天我会完全击溃你,让你这辈子都不敢再碰弓箭。”
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卡利德自顾自地拨动着弓弦。听到手上的弓弦宛如啼唱的夜莺发出清脆的声响后,心情也随着高昂的声音轻松起来。他这时才空出了时间,平静地回应:“想象力丰富不说,连主语都搞错了,看来复杂的道路把你搞得晕头转向了。”
“你……!”
——“安静、安静。”
裁判眼疾手快地用发令旗拦住了要冲向卡利德揪住他领子的双胞胎哥哥,分别瞪了两人一眼,警告道:“比赛快开始了,双方选手禁止交流。”
双胞胎哥哥只能悻悻缩回了手,剜了卡利德一眼。卡利德则向裁判耸耸肩,一副“拿这种人没办法”的模样。裁判看了看两人,复而叹了口气,决定把握手礼仪往后放一放,先进行抛硬币确定先后手的流程。
他摸出一枚金色的硬币,问:“硬币哪面冲上哪面就是先手,正还是反?”
“我要正面!”双胞胎哥哥抢先说。
“那我就是反面咯。”卡利德气定神闲地回答。
裁判点点头,依次向二人展示出硬币的正反面,之后将它放于大拇指指甲上,用力一弹,硬币便在空中划出了漂亮的抛物线。硬币反射着阳光,金灿灿的,在空中旋转翻转,直至最高点处猛然坠下——裁判立刻接住,而后张开紧握的手,先让二人确认无误,才向观众举起硬币,宣布:
“先手:4号!”
硬币的正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选中先手的对手也洋洋得意地对卡利德露出轻蔑的笑容。卡利德倒是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沾沾自喜的事情,本质是积分定胜负的形式下,先手没什么太大优势。但对方真觉得如愿抽到了先手就等于抽到了必胜的预兆,在象征友好的握手时,顺带对他手上的弓扬起下巴:“某人小时候连最轻的斧子都举不动,待会儿可别这么重的弓也拉不开。”
卡利德笑了笑——紧接着瞬间绷紧了骨节,手如扑击猎物的野兽猛然擒住对方的手,“握”得它咔嚓作响。看到对方痛得扭曲的脸,他还不忘低声回击:
“也是,对手太无聊,说不定我不用拉开弓也能获胜。”
说罢,他利落地放开手,忽视不甘的喊叫声和裁判的制止声,从容转身,兀自走到自己靶子的正前方。说到底,话语冲突的胜利只是热身,接下来如何将自己的话变作现实才是重头戏。
卡利德跃跃欲试地旋了旋肩膀,握紧了弓,纯粹本领的角逐点燃了他的斗志,即将而来的挑战与机遇让他忍不住热血沸腾。他甚至没有发觉自己盯着靶子的绿眼睛闪烁着专注的光芒,脸上正展露着由衷的笑容,与其说是参加比赛,反倒像极了发现了猎物踪迹的老练猎人。过去的他无处展示自己的实力,有时还要特意为了计策藏匿起自己的力量,但今天既不需担心无人看到,也不用筹划扰乱人心的计策,是少见的能肆意大展身手的时间,这等难得的机会,他绝对不会任凭它从自己手边溜走——
似乎赛场也在回应着他胸中汹涌激荡的激情,金黄色的骄阳没有浮云的阻隔直直投下的光芒更加闪耀,竞技场观众席上的声音无论是欢呼也好呐喊也好喝倒彩也好都如雷贯耳。裁判举起发令旗衔着哨子走到了二人目光所及的裁判台上,一鼓作气挥下旗帜吹响哨子——
属于他的比赛,此刻才正式开始!
——不过,尽管卡利德的胸口发热,头脑却是十分冷静,他耐心地等待着对手射出第一箭。从哨声响起的那一刻裁判已然开始倒数着时间,30秒是每个选手射出一箭的限时。而对方明显不屑于拖拖拉拉,在十秒之内射出了第一箭,箭簇刚没入靶中,在靶旁边的记分员就立刻上前一步读数,并向全场宣布成绩:
“9环!”
竞技场立刻爆发出掌声和欢呼,卡利德也隐约听见了隔着自己身旁传来了轻蔑的哼声。但他完全没放在心上,现在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远处几乎只有芝麻大小的靶心上。
记分员落下的话音便是开始的信号,抬弓,抽箭,搭弦,撒放——卡利德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迅速地射出了决定胜负的第一箭。离弦的白羽箭轻捷如展翅的飞鸟,短暂滑翔过后精准命中了靶子。任谁都会感慨它利落的飞翔轨迹。
可唯独它的主人见状却微微皱起了眉,眯起眼遥遥望着箭的落点,心想着方才那一箭感觉不太对,是不是压线了?
果然如他所料,记分员仔细看了看箭射中的地方,客观地报出环数:
“压线,10环!”
一阵沉默后,热烈的声浪汹涌而至——这次比赛第一个十环终于诞生,激起了观众热情的反响。而除去常规的鼓掌和叫好外,还有投机的赌徒不安或是惊喜的叫嚷、素来不看好这位混血王子的人的诧异呼喊、帕迈拉王的骄傲又惊喜的笑声、竞争对手失态又不可置信的叫喊……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比之前的还要吵闹刺耳。
而在几乎掀翻会场的喧嚣中,卡利德却没什么表情地站在原地,仔细复盘着刚刚那一箭的失误,以及思索着对下一箭的调整策略。
“4号选手,请射箭,否则算你弃权了。”
比赛自然不会因他的惊人表现中断,裁判眼看倒计时将尽,立刻催促起还没有推弓的双胞胎哥哥。被裁判这么一提醒,他才从呆愣中回神,手忙脚乱射出了第二箭。箭上靶子的闷响过后,记分员读出环数:“6环!”
喝倒彩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响起,帕迈拉观众单纯忠于结果钦佩强者的作风展现得淋漓尽致,鼓励声和嘘声的音量同等大小。卡利德自动忽视了观众席传来的干扰杂音,引弓射箭,这次的长箭仿若白日流星,精准地落在了靶子上。他放下弓,脸上流露出些许笑意,这次感觉不错,应该能有个好结果。
记分员的汇报恰好验证了他的预感:“10环!”
这回没有多余的沉默,喧嚣的人声即刻扑面而来,其中的叫好声盖过了惊诧声,比上一次更迅速,也更响亮。但与观众的高昂的情绪截然相反,对手第三箭并不出彩,仅仅的8环反映他的心理状态和比赛状态一齐走了下坡路。卡利德则稳定得出奇,第三箭同样延续了10环佳绩,引得赛场一致的喝彩。
“10环!”
第四箭,对手终于找回了状态,在记分员念出结果时甚至忍不住握紧拳头为自己叫了一声好。即便对手有追赶之势,卡利德仍不闻不问,依然射中了10环。
老实说,他完全没在意对方,不,不只是他,无论这次他的对手是谁都一样——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现在的他抬起头挺直脊背,瞳孔放大的绿色眼睛燃着执着的火焰,唯一锁定的只有前方的目标。就连他射箭的姿势也像是一头亮出了利爪和尖牙的野兽,无论如何也会抓到猎物。
第五箭,对手是9环,还是10环?怎样都无所谓了,因为他射出箭后,悬殊的胜负在那一刻已然揭晓——
“10环!”
记分员的声音回荡在竞技场中,记录好后连他也不禁犹豫了一下,之后才继续说道:“7号选手,五箭全部10环!”
在灿烂的阳光下,白羽尾更加耀眼明亮,不容忽视地彰显着存在感。靶心上的五支箭没有一支歪斜入靶,箭杆呈几近完美的平行状态,集中于狭小的10环圈中,称得上是不容置疑的完美10环——历届龙弓赛中,五箭全10环的成绩,基本就相当于夺得了这次比赛的冠军。同时,也意味着,在争夺总冠军的积分赛中占得先机,率先获得了满分。
想到这里,卡利德放松地放下弓——而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掌声喝彩一同爆发出来!其中自然也不乏些不和谐音,他能隐约分辨出几声赌徒的悲鸣和几个坚持喝倒彩的声音。但这些在他亮眼的成绩下都瞬时化为苍白的杂音。
沐浴在一片称赞声的卡利德走到场地中央,按照礼仪与对手握手。他伸了手,对方的手却顿在了中途,一时没有向前,像犹豫也像是害怕。卡利德看着那只手,他记得那只手曾经得意地举起重斧朝着只能握着弓箭的自己炫耀,记得它的主人曾经瞧不起弱小的自己用大很多的力气打得自己只能逃跑。而眼下的那只手竟如主人曾肆无忌惮嘲笑的弱者那样,无助又无力地颤抖着、畏缩不前。他又抬头看了看对方,还是头一次明显从别人脸上读到了名为绝望的情感,看来被一直瞧不起的人打败给他带来的打击不小,到了几乎要成为此生的心理阴影的程度。
要是善良宽容的人,看到对方如此肯定会一笔勾销过往恩怨,不再刺激他。然而,卡利德从不自诩善良,他可是从小听着“如果有人对你扔石头。就以倾盆大雨般的落石回敬”的谚语长大的。于是,他强行拽过那只颤抖的手,一边上下摇晃,一边微笑着说:“谢谢你,多亏有你的衬托,我的结果才能收获更多的赞扬。”
话音落下,对方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比赛前的傲慢自得全数褪尽,只留下一个无精打采得连反驳的话也说不出一句的人。见对方比想象中的还要脆弱,卡利德也没有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低级兴趣,便克制地松开手,转身准备离开赛场。
理论上讲,比赛结束之前,选手不能离开竞技场,更不能擅自到观众席——不过,至少在退场之前,他还想做一件事。
本来穿过射箭场地就能到达等候区,但他故意没有走最近路线,而是刻意绕了一个大圈,边走边佯装着打量着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赛场。直到鞋尖正对记忆中贝雷丝所在的特等座方向,他才停下脚步,假装不经意地将视线投向她。比赛场地与特等席之间隔了一级落差很高的台阶,场地里面的人攀不上去,场地外面的观众跳不下来,于是卡利德只能抬头望着贝雷丝,贝雷丝也只能撑着栏杆低头看着卡利德。
第一次在正式比赛中获得胜利、得到认可,他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要是不及时平复心情竭力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他差点就直接在赛场上大笑起来了。而高兴之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将胜利的喜悦和贝雷丝一同分享。现在虽然隔着一层台阶,碰不到也无法近距离交流,可仅仅看着她因自己的胜利露出明媚的笑容,他就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和手心热得发烫。
对视还没多久,突然之间贝雷丝像是想起了什么,收敛了笑容,唐突蹲下,透过栏杆的空隙看着他。卡利德被她没由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匆忙凑近观众席想提醒她不要做引人注目的事,否则她也会被组委会的人调查。而在他摆出动作提醒之前,他看到她顿了一下,接着嘴唇张张合合,好像在说些什么。卡利德眯起眼睛,仔细读她的唇语,才发觉她正说着:
“恭喜你。”
难道她突然蹲下只为了祝贺自己吗?虽然心存疑虑,但因为是她的夸奖,他忍不住开心,同样用唇语回道:“谢谢,这也是多亏了你。”
贝雷丝再度绽开微笑,从下向上的角度看来,阳光为她的脸颊镀上一层金边,而未被阳光照亮的阴影也给她的笑增添了些许柔和。卡利德也随之漾开笑容,抬头注视着只需对视就能让自己内心颇感宁静的她。
然而,缇雅纳的声音无情打断了二人之间柔和的氛围。他看见贝雷丝回头和坐在椅子上、在这个角度看不见人影的缇雅纳聊着什么,可隔得太远只能听见声音,辨不明具体内容。不一会儿,贝雷丝复又看向他,这回神情严肃了很多,继续用唇语对他说着什么。
“有问题,去找纳戴尔……”
卡利德念出她唇间传达的信息。信息简短,但他很快明白了其中含义。“有问题”指的是贝雷丝和母亲也觉得二皇女退赛有蹊跷,因此让他去找在比赛场地中的纳戴尔打探消息。
可麻烦在于,参赛选手在比赛结束前不能随意走动。即使偷偷溜出来的话他也不清楚纳戴尔到底在哪里,说不定没找到纳戴尔,自己倒是先被场地管理人抓了个正着。正当他思索策略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7号选手,比完赛不退场在这里干什么?”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卡利德清楚这是场地管理人的语气。趁着没转过身,他的大脑飞速思索着该怎么混过去,还说什么,迷路了?想散心?随便走走?还是……
不,等等——这不就是送上门的好机会吗?
他假装踉跄了几步,低下脸捂住额头,还不忘用最微弱的声线说道:“好像是阳光太刺眼,比完赛后我头痛欲裂,连带脚也不听使唤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真的吗?”管理人半信半疑,“我怎么看见,你明明抬头望着观众席,而且观众席上的那位观众也蹲下了,你们难道不是在传递什么消息吗?”
“咳咳,你误会了。”卡利德掩住嘴弯起腰用力咳嗽几下,直起身时,手里蓦然多了一个金发箍。
他边将这个发箍递给管理人,边虚弱地解释:“……走到这里,我感觉踩到了什么。捡起来一看发现是这个金色的发箍。再抬起我疼得不行的头,发现那位小姐蹲下正向这边看,我想大概是她掉的吧。麻烦你帮我还给她吧,她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
管理人掂了掂金发箍,看了看观众席上皱着眉的贝雷丝,又看了看一脸病恹恹捂着头的卡利德,似乎多了几分信任,但还不够。
卡利德见状,从喉咙里挤出决定性的辩解:“我已经比完赛,信息什么的对我没影响了。眼下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头痛——”
卡利德配合台词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仿佛头疼得恨不能把自己脑袋打烂一般。他继续气若游丝地请求:“——我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个床躺一会儿,你能带我找纳戴尔大人通报一下吗?”
管理人终究被他完备的表演和理由说服,迟疑了几秒便点点头:“我知道了,发箍我会替你还给那位观众的,你先跟我来吧。”
说罢,他转身在前方带路。卡利德用手遮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咳嗽了几声后真心实意地向着带路人的背影道谢。捏了捏自己没了发箍的束缚、勉强成型的脸侧辫发尾后,他将双手背后,对贝雷丝的方向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虽然隔得有些远,但他相信她能看到。
于是卡利德就这样时而弯着腰咳嗽,时而捂住额头抱怨头疼,名正言顺又光明正大地被带到了龙弓赛组委会会长,纳戴尔所在之处。
八
组委会临时搭建的等候室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顶不起眼的帐篷。纳戴尔此刻坐在里面,敞着门帘,抱着手臂监督着比赛流程。他正入神时,却被不合时宜的通报打断了思绪。
“纳戴尔大人,这位选手说他头疼不舒服,想申请去医务室休息。”
现在的小鬼怎么都这么体弱多病?纳戴尔虽心里抱怨着,但还是决定耐心地看一眼选手状况。他兴致缺缺地看向来人,直到——眼睁睁地、清晰明确地看到了捂住额头还不断咳嗽的那人从后面走来。
纳戴尔瞬时瞪大双眼,拼命压住自己堵在喉咙的喊叫。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接着尽平生最大努力神色自若地回复:“……知道了,你回岗位去吧,这事我会处理。”
尽职尽责的管理人收到命令后转身离开,徒留纳戴尔和来人留在帐篷里。那人没有抬头,嘶哑着嗓音说:“纳戴尔大人,我现在头痛欲裂……”
“头疼的是我吧?”纳戴尔忍不住叹气。
“我需要急救……”
“好了好了,小鬼,这里没其他人,别装了。再装下去我也需要急救了。”
那人听后,立马抬起头。脸上丝毫没有病态,反而还带着些许调皮的笑意,就连不久之前还虚弱的声音再度燃起活力:“哎呀,不愧是帕迈拉的名将纳戴尔大人,真是敏锐啊。”
“……我总有一天会被你吓出心脏病吧。”
“怎么会,纳戴尔将军武力高强,想必心脏也十分强大。别想着自己有病了。”
卡利德正色起来:“不开玩笑了师傅,我找你是来打听消息的。”
纳戴尔也认真起来,问:“什么事,先说好,比赛结果相关的消息我不能告诉你。”
“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再说了,我得了全场最高分,也没要为打听这个特意找到你。”
纳戴尔听着邀功一般的语气,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差点忘了,恭喜你啊小鬼!”
或许纳戴尔的手掌蕴含太多祝福,把卡利德拍得都趔趄了两下。不过他还是挺直了背,笑着回答:“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弟子。”
纳戴尔被他逗得笑容更盛,又想拍拍他这次却被灵活躲过。卡利德这回表情严肃着,切入正题:“话说回来,师傅,我想问问你二皇女的情况。”
“二皇女殿下……我记得她只对我说身体不适要退赛,我就让她先到医务室里休息了。怎么了?”
卡利德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我怀疑她不是突发的身体不适,而是……被下了毒。”
“毒……?”纳戴尔皱起眉,“为什么这么觉得?”
“今天早上,比赛之前我见过她一面。当时她并没有什么异样,还一副对龙弓赛冠军势在必得的样子。偏偏在比赛开始后,出场顺序都定好了才说自己身体不适……我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很可能是有人给她下了毒。”
“可是,我们组委会监管这么严格,假如真像你说的,那个人又是怎么下毒的?”
“不一定是在比赛的时候下的毒,在早上,甚至在昨天都有可能。毒药这种东西,要是调配得当,想它什么时候起效就能什么时候起效。”
看着说得头头是道的卡利德,纳戴尔愣了一下,接着感慨地说:“听你说得那么详细,我都有一瞬间怀疑是你下的毒了。”
卡利德也颇为无奈:“我就知道,说起毒第一个怀疑对象一定是我。可惜,这回我可没有准备任何下毒计划。”
纳戴尔摩挲着下巴上的胡子:“我当然相信你,但这么一想,那个人选择下毒这种手法,难道是想嫁祸你?”
“谁知道呢……”
卡利德摊了摊手,这时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发问:“对了师傅,大皇子有什么可疑举动吗?”
纳戴尔摇摇头:“没有,我派了人跟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整个比赛过程他都没有离开岗位,除了和工作人员例行谈话后再没有和别人有过交流了。”
“……他是负责后勤来着,是吧?”
“是啊。你怀疑,是他?”
卡利德大方地承认,但也苦恼地挠了挠头:“直觉,暂时还没有证据——对了,赛制的改动也是他的主意吗?”
“这倒不是。每场比赛我们组委会都做好了针对各种突发情况的预案,包括这次赛制的改动,也是我们共同商讨的预案之一……不过,建议将这个预案呈递给陛下的人是他。”
“只是一个选手退赛,至于连赛制都修改了吗?”
“要是普通选手退赛肯定无所谓,但这次退赛的是夺冠的大热门二皇女殿下。听说她退赛的消息,当时有将近一半的观众都站起身打算走了。”纳戴尔为难地说,“何况,原来的赛制一直被批评说太无聊,换赛制也是早就计划好的事。这回她退赛,正巧赶上了人数正好,能两两分组。现在确实反响不错,陛下也很满意。”
“……可能是我想多了。”
嘴上这么说着,卡利德却丝毫没打消对大皇子的怀疑,不过眼下,他确实还需要更多信息。于是他问道:“医务室在哪里,我想见见二皇女。”
纳戴尔给他指了个方向:“那边白色的帐篷看见没,你从正门直接进去就行。”
“谢了师傅,那我走了。”
纳戴尔目送卡利德出门,没过几秒却又见他原路折返,便不解地问:“还有什么事?”
“你这里有发绳什么的吗,先借我一个,比赛后还你。”
“有是有。不用还,送你了。”纳戴尔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备用发绳,轻轻抛给了他。卡利德眼疾手快地接住,随手系在了自己凌乱的侧辫发尾上。临走前还不忘伸出两根手指搭在额前,对他比了个敬礼的动作,说道:
“帮大忙了师傅,这回我真走了。”
“你的发箍呢?”纳戴尔及时用话语拦住他急匆匆的脚步。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过头,脸上是笑容,眼睛里却划过一丝狡黠。
“我见到了你,那发箍应该正在贝雷丝手里。”
“……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比赛后我再解释吧。”
看着一头雾水的师傅,卡利德笑了笑,挥挥手径直转身离去。幸好习惯了弟子的跳脱和出其不意,纳戴尔决定不再纠结,等待比赛后再仔细问他前因后果。
他看着卡利德出了帐篷,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才谨慎地循着他指的方向出发。今天的天气很好,微风拂面,万里无云,阳光充沛得甚至有些刺眼。金灿灿的光芒晃向大地,照得一切都有些发白,但穿着黑色衣服的卡利德走在阳光下,像是一滴化不开的黑墨。
——不知为何,望着自己为之骄傲的弟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好预感蓦然涌上纳戴尔心头。这种预感来势汹汹,就好像惊醒的人猛然意识到脚下不是大地而是悬崖。而联想到卡利德今日太过显眼的表现,他一时又不敢断定这是自己单纯的臆想——假如,真存在一个下毒的人,那么他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是……
……不,不一定存在下毒的人。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纳戴尔摇摇头,将不好的念头甩出脑海,努力安慰着自己。他望着卡利德平安进了医务室,也随着松了口气。最终,他决定比赛结束后再提醒卡利德要小心的事。
处理好一切的纳戴尔将视线再度投回比赛赛场,然而就这时,赛场上却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Notes:
-事先说明本文并不是那样的悬疑或侦探小说所以不会有什么高妙的诡计和意想不到的凶手,只有一个拼命想情节尽量写出库贝两人聪明的作者()
不过其实,我一开始还真想写过这类库贝同人,还新建文件起了大名为“金鹿侦探事务所”,但是刚写了个开头就意识到本人侦探类作品和悬疑类作品阅读量有限所以立刻知难而退,于是只起了名完全没构思后续故事。
但库其实真的很适合侦探,呃不过也挺适合当怪盗()警匪片他可以做到一个人既是警又是匪(不至于)
仔细想想的话,库当侦探,绝对不会是安乐椅侦探,而是到处跑来跑去找线索的类型,而且我觉得库比起动机推理更擅长手法或者诡计推理,善于将找到的客观线索串联在一起,而不会在询问口供环节花太多时间。如果遇到自己的专业领域,比如下毒作案这种,说不定会想如果是自己的话该怎么下毒,什么时候下什么毒,之后反推出凶手的身份,但没有意识到其实这样推理的自己比凶手本人还像凶手()
如果当怪盗的话,这我没想好,主要没想好偷什么。偷心吧太俗,偷东西劫富济贫感觉也有点……但小伙子确实在剧情里偷过挺多东西的()比如食堂干酪,比如蕾雅的信,比如老师的日记(单纯的犯意表示(?)),还比如外传里去找武器(虽然同盟军目的正当但某种意义上何尝不也类似于盗贼())而且库偷东西特别光明磊落,在外传里看到盗贼在偷了还会反客为主,说有客人到了(一时分不清竟分不清到底谁是主人())……哎反正总之我对库当盗贼的设想大概是:《惊天魔盗团1》和back number的《怪盗》的结合之类的吧()-库在战场上的待机动作是单手转箭,实在是手指太灵活了这么长的箭他就如转笔似的转起来了,相比库可能也是一个课堂上喜欢转笔的人()我其实想模仿一下库的转箭来着,但害怕箭馆老板说我不射箭别扒拉()就放弃了。
不过仔细想想的话,手里转箭应该是库思考时的下意识举动?箭停下时被捏在手里时就已经找到了下一个目标——大概是这样?-说起来我一开始确实挺瞧不起弓箭(对不起),因为确实,弓箭感觉真没什么气势,而且没什么观赏性(?)但库用弓确实扭转了我的印象而且彻底改变了我的喜好()现在弓箭已经跃升为本人最喜欢的冷兵器不说还亲自去射箭试了试,别说射箭真的有趣,库实在太有品了
(最近我还在多邻国试了试学国际象棋(?)下棋还真挺好玩的但本菜狗到了后面逐渐觉得脑子不够用了,但真的很有策略性也真很好玩,库兴趣爱好一个个的咋都这么高质量)
在箭馆尝试射箭以后,已经完全破除了本人对弓箭手的刻板印象,原来总觉得弓箭手一个个的都弱不禁风的(这里点名批评风花雪月又加深了我的刻板印象),自己射箭后就老实了()从此对弓箭手只有佩服,每个人都是铁背铁臂铁肩膀啊!怎么做到端着弓那么长时间还射得那么准的!虽然断断续续的但我好歹射了一段时间的箭,但第二天还是不可避免背疼肩疼……自此之后再也不敢小看弓箭手()-库真的很适合弓箭,射箭瞄准那一刻,排除杂念,屏息凝神,毫无顾虑一心一意地追求目标………好有他的风格。而且库的兴趣之一就是弓箭,我觉得这个真的很,就是很好(词穷)因为库不只把弓箭当做自己的武器,还是当做了自己真心喜欢的兴趣爱好之一了呢。
除此之外,我个人觉得,射箭其实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复盘,射完一箭后要根据箭的落点判断姿势对不对,或者要根据结箭偏向哪里调整弓上的瞄准器。库也是一个会复盘的人,还会说开反省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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