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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irway to heaven

Summary:

14岁的亚修·林克斯认识了15岁的薇洛·安德森,自此两个人的生命交织在一起。
“梦和奇迹的区别在于,即使你醒来后它也依旧存在。”

Notes:

原创女性角色改编于原作提及的亚修14岁时的初恋,if向平行宇宙同人。
有个人关于亚修14-16岁经历的一些捏造......

Chapter Text

五月,曼哈顿。

临近夏日,天空晴朗,明净如洗,薇洛·安德森骑着自行车经过一颗榆树,抬头看向一丛丛迎头指向上方的树枝。曼哈顿,喧嚣的、永不停歇的城市,总是以它特有的方式消耗着一切。偶尔也会出现几个像这样的早晨,它们显示新的力量,坚定不移地涌入每一个地方,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新鲜而微甜的气息。

不远处的警局门口,几个警员正在押解犯人。康纳·戴维斯是其中的一名,他抓住犯人的动作有些吃力,像抓着一头疯牛。带着某种预感,薇洛把包里的手帕纸揣进口袋。自行车被她挪到靠墙的位置,平稳地停好,她伸手去拿车筐里的便当盒。

“喂!康纳,小心!”哪个警员大喊了一声。

没等康纳反应过来,他的鼻梁就遭到了重创。“妈的!”他痛呼出声,踉跄着捂住脸。犯人趁机挣脱了控制,四下扫视,最后把目标锁定在她身上——一个看起来无害的女孩,完美的人质。

她看着对方埋头冲来的动作皱了皱眉,心里迅速计算着。粗壮的上肢,肩膀宽厚,但相比之下下肢力量不太行——从他有些不稳的脚步能看出来,左脚略微外八,重心偏移。这种体型的人通常上身发达,但灵活性不足。

十英寸。五英寸。她在对方踏入攻击范围的瞬间抬腿横扫,帆布鞋底精准击中他的胫骨。男人失去平衡向前跌倒,发出一声闷哼。她顺势将自行车横推过去。金属车架重重砸在他背上,链条与水泥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忘记车筐里还放着便当了!”刚刚那一套流畅动作带来的成就感荡然无存,她懊恼地捡起滚落到排水沟边的保鲜盒,掀开盖子检查里面的三明治,“生菜全烂了…”

“抱歉!薇洛!”康纳顾不上淌血的鼻子,赶紧和其他几个人把犯人押上,“你没事吧?”

她重新扶好自行车,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没事,先擦擦你的血吧。”

“那一下可真疼。”康纳接过她的纸,随意地塞在鼻子里,“谢啦,警局里见。”

推开警局玻璃门的瞬间,咖啡味扑面而来。值班室里散落着报纸,有人用马克笔在“头奖2.3亿”的标题旁画了只中指。薇洛绕过地上翻倒的垃圾桶,纸团和嚼过的口香糖粘在一起,躺在地面。

她看了一眼右侧的拘留室,通常用来暂时关押一些行为不太严重的闹事者:小偷小摸、酒后滋事还有青少年。一个身影坐在里面的长凳上,金发,纤细的身体,微低着头。她的视线不过多停留了两秒,他就敏锐地察觉到,转过头来和她对视。

当时她的脑子里只冒出一个想法:被踹了一脚的波斯猫。即便脸上满是伤痕,那种与生俱来的尖锐美感依然扎眼。他的眼睛是绿色的,此刻正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冷漠注视着她。

她赶紧收回视线,有些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头发,继续往前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多管闲事,薇洛。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好奇,这样的男孩为什么会出现在拘留室里?

诺兰·安德森的办公室像是台风眼,相对于外面的嘈杂,这里安静得几乎能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当她把便当盒放到堆满案卷的桌上时,他才从一份失踪人口报告中抬起头,眼下泛着熬夜的青灰。

薇洛用指节叩了叩便当盒:“摔变形了,但还能吃。”

诺兰掀开盒盖,被压扁的三明治里生菜蔫成一团。“看来门口那场骚乱有你一份功劳?”

“实践了一下你之前教我的知识,不过有点得意忘形了…没什么大事。”她抽出纸巾擦桌上的咖啡渍,动作自然,显然已经习惯了在这个凌乱的办公室里收拾。“拘留室的人是谁?我还以为你们抓了个童星进来呢。”

“对他感兴趣?”诺兰打趣他,“那张脸确实…嗯,很有冲击力。”

她撇撇嘴:“随便问问而已。”

诺兰用钢笔敲了敲档案:“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鬼,一对四还能打断对方三根肋骨。”

“正当防卫?”

“本来是,如果他没有在警察到场后,抢了对方的折叠刀捅穿最后一人的手掌的话。”

“哇哦,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说,“听起来像漫画里会出现的,青少年超级英雄。”

“我们暂时没查到这个超级英雄八岁后的任何记录。指纹、牙科档案、社保号…全是空白。几年前报过失踪,后来被亲属撤销了。”诺兰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联系了档案上的监护人,对方却在我们说完姓名后就挂了电话。至于那小子本人?金口难开,半个字都不肯吐。"

“亚修林克斯。林克斯?山猫。”她念出档案上的名字,“名字已经知道了?”

“年龄也知道了,十四岁,和你差不多大。”诺兰说,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怎么了,”薇洛心里咯噔一下,几乎立刻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你不会想让我去打同龄人牌吧?”

诺兰摊了摊手:“你不是一直想试试审问吗,这是个实践的好机会。也许同龄人之间更容易产生共鸣。”

“万一问不出来怎么办。”

“问不出来也不用有压力,再过几个小时档案处也能查出来,就当积累经验了。薇洛,去试试看。”

关上办公室的门,她看了看警局的公告板,这周值班的正是康纳,局里年纪最小的警官。他正对着小镜子往鼻梁上贴创可贴。

“康纳,我爸让你给我开拘留室的门。”

“什么?为什么?”

“他想让我和拘留室的男孩谈谈。”

“嗯——”他拖长了声音,表情有些怀疑,“英格丽德和他谈过了,毫无作用。那小子嘴硬得像石头。”

“就当练习审问了。诺兰说的。”

“好吧,我去给你开门。”康纳耸了耸肩,“不过别抱太大希望。”

薇洛在铁门外站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摆出一种自认为“冷静、专业、不动声色”的表情,在心里快速回顾着那些从犯罪心理学书籍上学来的技巧。建立信任、表现关心、开放式提问……然后推门而入。

亚修换了个姿势,这会儿蜷在长椅上,用外套蒙着头。

“嘿,你好。需要水吗?”第一条:表现出对他的关心,询问基本需求。薇洛的声音听起来比她预期的要紧张一些。

“警局已经穷到用初中生当护工了?”布料下传来一声嗤笑。

“如果你是指送水服务,时薪十美元的话我可以考虑转行。而且,我是高中生。”薇洛在他旁边坐下,把水杯放在两人中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

“随便。”他翻了个身,毫无沟通的意思。

拘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之前在门口遇见的犯人正在接受口供,一时半会还不会被送到这儿来。他穿着帆布鞋的双脚很粗鲁地蹬在长椅边缘,左脚鞋带断了,用铁丝勉强缠住。

“左撇子?缠鞋带的手法和我爸修钓竿时一样糙。”第二条:用开放式问题引导对方说话。

“哇哦,南希·德鲁。能给我签个名吗?”

“当然,”她说,“只要你能告诉我名字,我可以写上‘给某某’。”

沉默。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关于今天发生的事?”

更长的沉默。

第三条:表现出耐心,给对方时间思考。

薇洛在心里默数了三十秒,然后又问:“你的家人知道你在这里吗?他们之前给你的监护人打电话......”

“关你什么事。”终于有了回应,虽然不太友善。

“我不是想打探你的隐私,”薇洛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只是想帮你。如果你不说话,他们会一直把你关在这里。”

“那就关着吧。”

“好吧,那我们聊点别的,”她深吸一口气,“你不喜欢警察?是吗?如果你是讨厌这一点,你应该也看得出我不是警察,你可以和我说。”

“警察预备役也一样。”亚修猛地掀开头上的外套,动作有点大,头发乱糟糟地翘着。他脸上没什么睡意,眼神清醒得有点锐利,直直地盯着她,“你看起来就像个当条子的好料。”

“那你还真弄错了。”薇洛努力保持微笑,“我将来想当个法医。知道为什么吗?”第四条:分享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营造平等的对话氛围。

“...... 没兴趣听高中生畅想人生。”他一幅兴致缺缺的模样。

“因为当警察需要非黑即白的正义感,而法医只需要替死者发言——不管生前是圣人还是烂人。”

“哈,你摸过真尸体么?”他冷笑一声,“你这个年纪,学校顶多让你在解剖课上解剖青蛙吧。”

“你怎么知道我碰没碰过。”她还是被对方这种自以为是的语气惹火了,用力攥着裤子,“老气横秋的小鬼。你这种刺头出现在曼哈顿我应该有印象,你是新来的?”

看到她被激怒,亚修得意地笑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皇后区?布鲁克林?”她有些急了。

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没回应,只是不停地从右手边的墙面上扣下墙皮,食指和大拇指揉捻着残骸,不久就成为他手中的齑粉,簌簌落进铁椅的缝隙里。

薇洛有些没辙,刚燃起的一点怒火也转变成了挫败感。突然理解诺兰为什么总说警察和嫌犯是两套齿轮,永远咬合不上。要是将来真当了法医,至少尸体不会和你唱反调。“行了,亚修·林克斯。”她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我们的对话到此为止了。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这样耗下去,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他们已经在查你的个人信息了,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那就让他们去查吧。我为什么要帮你们节省时间?”像是故意挑衅,他捏起塑料杯懒洋洋地抿了一口,“感觉你们警局的水质都比外面差些。”

薇洛泄气般地叹了口气。她那套“高明”的审讯技巧,此刻在她心里只剩下“狗屁不通”四个字。

她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新的、独立包装的创可贴。这是她在包里常备的,以防不时之需。

“你脸上的伤,”薇洛指了指他带着淤青的脸颊,“看起来挺严重的。”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已经完全放弃了之前那种专业的腔调,变得平淡而直接,“要不要来一个创可贴?虽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至少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她把创可贴放在长凳靠近亚修的位置,然后站起身。

“反正,我得走了。”薇洛拍了拍衣服上可能不存在的灰尘,看向紧闭的铁门。

她推开门,正准备走出去,身后的亚修突然出声:“喂。”

“?”她扭头。

他故意举起刚才一直在抠墙皮的右手,虚握了一下,然后又晃了晃左手。“其实我是双利手。”他翘起嘴角,带着得意的笑容,“左撇子的推断错了。”

她愣了一秒,然后脸上浮现出无奈又有点好笑的表情:“你就是不甘心最后一句不是你说的,是吧?

Chapter Text

他真的受够了。

拘留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气味,头顶昏黄的日光灯嗡嗡作响。亚修扭开头不去看旁边的让他胃里翻搅的恶心男人。对方的眼神像黏腻爬虫般在他身上逡巡,持续不断的下流低语,每一个污秽的字眼都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

“妈的......”他咒骂了一句,胸腔里翻滚着怒火。如果不是这该死的手铐……他绷紧全身肌肉,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真想一拳砸碎对方那张猥琐的嘴脸,让那些污言秽语永远烂在肚子里。

然而下一秒,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咬合的“咔哒”声,在他腕间响起。手铐应声而落,他惊讶地看向铁门外,昨天的黑发女孩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正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巧合。

亚修没顾得上道谢,当务之急就是执行刚刚的想法。他快速地挥了一拳,这用尽全力的一击结结实实地打在对方的肚子上,男人立马痛得像把折尺般弓起腰,“呃啊”叫了一声。

“搞什么鬼?!” 康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拘留室门口,隔着栅栏厉声喝问,目光锐利地扫过痛苦蜷缩的男人,最后定格在亚修身上。

“他骚扰我。”

康纳看了看他垂在身侧、不再受束缚的手臂,“你手铐怎么开了?”

亚修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困惑的无辜:“它自己开的。”他耸耸肩,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你们警局手铐质量太差了吧?”

“什么?”康纳明显不相信。看到站在一旁的薇洛,他又问,“薇洛,刚刚怎么回事?”

“我是路过的,不知道。”她也加入表演队伍,神情淡然,“说不定跟他说的一样,是手铐老化了。”语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描淡写。

“自己开了?老化?”康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眼神在亚修和薇洛之间来回扫视,满脸写着“你们当我是傻子?”他掏出钥匙,哗啦一声打开拘留室的门锁,迈步进去,弯腰去捡地上的手铐。

“康纳,”薇洛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商量的口吻,“要不……就别再铐他了?”她朝那个还在痛苦呻吟的男人抬了抬下巴,“你看他那样子,谁知道还会不会犯浑,说出什么更恶心的话来?”

“然后让他再给对方一拳?”

“他可以捂住耳朵啊,是不是?”她说着,飞快地向亚修递了个眼色。

亚修立刻心领神会,非常配合地抬起双手,虚虚地捂在耳朵两侧,动作有些夸张,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没门。”康纳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求你了,康纳。”她恳求,“你都不知道刚刚那个人说话有多恶心,一直在说什么‘我要操你的......’”

“好了!好了!”康纳赶紧打断了自己上司的女儿,生怕她说出更多不堪入耳的话,“不上铐就不上铐,但是你们都给我安分点。”

“喂......警官,”缓过气来的男人虚弱地说,“这个小鬼打我,你不管管吗?”

“活该!”康纳瞪了他一眼,毫不同情,“被打了还不知道反思自己的问题,再敢胡说八道,有你好看的!”

康纳正准备关上拘留室的门,却发现薇洛依然站在原地,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我能在里面坐一会儿吗?”她问道。

“和两个犯人坐在拘留室里?薇洛,你什么癖好?”

“我想和亚修再聊聊,”她眨眨眼,“行吗?反正我也没别的事。”

康纳深知她的性格,一旦她决定了什么事情,就很难改变主意。他妥协地摆摆手:“有事叫我,知道吗。别呆太久。”

康纳走后,她把书包扔到地上,从里面掏出一块文件夹板,一本书,还有一个笔记本。亚修看着她把笔记本翻开放到夹板上——那一页已经写了几行字。

亚修不知道这她到底要做什么,就只是打量着她。毕竟她刚刚帮了自己的帮,他总不能像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一样让她走开。

薇洛把手上的《草竖琴》放在两人之间,“要看看吗?总比坐着发呆有趣。”

亚修没碰书页,指尖在封皮标题上划动:“杜鲁门·卡波特?”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我看过他的《冷血》。”

“你喜欢看书吗?”

“嗯…”他若有所思,“还行。”他没说自己一大半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那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样的……街头活跃分子,时间都用在更有效率的事情上。我有一个朋友,他就总说读书是浪费时间。”

“哈,对我们的刻板印象?”他笑笑,又在下一秒扯到嘴角的伤痕时收敛,“大概我算是例外的那种。”

“那你觉得他怎么样?卡波特。”

亚修想了想,“他写得挺准的,像一把冷刀子,噗嗤一下,捅进去,血淋淋的真相就流出来了。有时候,相比作家,我觉得他更像一个记者。”

他低头看了眼《草竖琴》的封面:“不过这本我没看过。光看封面不像是凶杀案什么的。”

“不是。”薇洛说,“这是他更年轻时候写的小说,半自传性质的。关于童年,关于记忆里的人和事。”

“哦,回忆杀那种。”亚修撇撇嘴,“那应该不会太残忍。”

“是很温柔的那种,但也挺孤独的。”薇洛说。

他翻了几页小说,内容并没有让他感到枯燥。文字很干净,有一种淡淡的怀旧之情。书页间夹着一张书签,米黄色,丝带已经有些磨毛。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托马斯·内格尔的一句话:

“成为一只蝙蝠可能是什么样子。”

他不清楚成为一只蝙蝠是什么样子,但他清楚成为被豢养的金丝雀是什么样子。

痛苦。窒息。无处可逃。

这也是为什么他迟迟不肯说出自己的个人信息,这样他能顺理成章地在警局多呆一会,不用回到那里去。警察把闹事的人关进拘留室,是为惩罚,而对他来说,这是逃脱。哪怕这里的空气浑浊,哪怕这里充满了敌意,也比回到那个地狱要好。

他瞥了一眼她的笔记本,似乎是一道概率题的解析过程,其中一处被画上好几个问号。

“这个概率问题,你漏了独立事件的乘法原理。”他忍不住出声提醒。

“啊,还真是。”薇洛仔细看了看,“你真聪明。不过街头斗殴还需要学会计算概率?”

“得算算今晚警察会不会突然出现,以及我们这边几个人能跑得掉。”他胡说一通,“运气再好,也得靠点数学吧。”

薇洛没有接他的玩笑,只是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没再追问,对着作业修改起来。她的沉默让亚修有些不自在,他意识到自己又在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掩饰什么。

旁边消停了好一会的男人似乎终于缓过劲来。他直起身子,棉布衬衫在腹部汗湿一大块。他咽了口唾沫,眼神里面的怨毒和某种下流的优越感重新凝聚:“妈的,小崽子下手够狠。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光靠一张脸蛋混饭吃。”

他话锋一转,把目光投向薇洛:“怎么着,这小野猫是你养着玩儿的......”

他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铁门外就伸进来一只警棍,“啪”地一声,横在了他嘴前几寸的地方。忙碌的康纳又出现了,脸色不虞,“我刚才说什么了?让你闭嘴!听不懂人话?!”

就这样,似乎成了某种令人绝望的循环模式,康纳每隔几分钟就要出现责骂男人。可能是因为他的娃娃脸和并不极端的态度,每次威慑都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平静。那个男人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劣质机器,每隔十几分钟就要口吐秽语,仿佛这样能证明他的存在感。

“够了!我真他妈受够了!”康纳终于彻底爆发,他猛地拉开拘留室的门,带着一身压抑到极点的怒火冲进去,一把揪住男人的衬衫领口,粗暴地将他拽起来。“你给我出来!现在!”他几乎是咆哮着,像拖一袋垃圾一样,把骂骂咧咧、踉踉跄跄的男人拽离了拘留室。

亚修看着男人被押走的身影。几乎明白了为什么她要坐到拘留室里。当只有他被骚扰时,那个小警察或许可以视而不见,毕竟不会出大事,一个街头混混受点委屈算什么?但她是警督的女儿,是他们的朋友,是这个警局里某种意义上的自己人。当她和他一起成为被攻击的目标时,康纳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

他感到一阵被关心的不适,胃里莫名翻腾起来。这种感觉很陌生,他已经太久没有被人真正关心过了。更何况自己昨天对她态度也很差,冷漠、防备、甚至带着敌意。她完全有理由把他当成一个混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可她没有。她甚至愿意坐到这个充满恶臭的拘留室里,只是为了让他能够安静一会儿。

拘留室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的寂静。薇洛轻轻呼出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亚修。“听起来你对卡波特没什么特别的偏好,”她自然地拾起之前中断的话题,“那你比较欣赏谁?”

“海明威。”他想都没想就说,“《杀手》里那两个话痨反派挺带感。”

薇洛噗嗤笑出声:“我朋友说海明威是厌女症酒鬼…还勾引毕加索的弃妇。”

“我只是喜欢他的书,可没说喜欢他的人。”他毫不在意地说,“至少《老人与海》的鲨鱼又没劈腿。”

“当然,把艺术和艺术家分开嘛,老一套了。”薇洛了然地点点头,语气里带着点善意的调侃。

过了一会儿,薇洛把完成的作业放回书包,接着,她从包底摸索着,取出了一个印着红十字的小巧急救包。她清了清嗓子:“咳…亚修…是吧?”

目光落在他的被手铐磨破皮的手腕上,薇洛从箱子里取出棉签和碘伏:“你的手腕…能让我帮你处理一下吗?”

亚修没说话,身体也没有动,只是将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腕,缓缓地、平搁在两人之间的长凳上,给她留下一片中立的留白。

“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她旋开玻璃瓶,棉签在瓶口刮去多余的液体,涂抹在他手腕上。

“这是在打柔情牌?就算这样,我也不会告诉你任何个人信息。”他突然开口。

薇洛笑了笑:“你想多了。你的名字、年龄、住址——如果有的话——早就躺在档案夹里了,不出意外,你明后天就能离开这里。”

“......”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棉签小心翼翼地避开破皮最严重的地方,只将碘伏涂抹在红肿的边缘。冰凉的触感和消毒剂特有的刺激感交织在一起。她的指尖偶尔轻触到他的皮肤,带着一种令人局促的、陌生的温热。

他已经太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对待了。在他的世界里,触碰往往意味着暴力,意味着伤害,意味着控制。但她的触碰不同,轻得像羽毛,小心得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

亚修盯着她被碘伏染成琥珀色的指尖:“你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薇洛•安德森。叫我薇洛就好。”

“...谢谢,薇洛。”他错开视线,“昨天对不起。”

“别介意。”她撕开无菌敷贴,“我早忘了。”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拘留室。她看了看还在亚修手里的书,“先放你那儿吧。明天……我再给你带点别的书过来。”

他点点头:“好。”

Chapter 3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母亲死的那年她9岁,瘦小、肮脏、沉默寡言,嶙峋的身子上挂着条褪成灰调的裙子。薇洛是某个嫖客留下的意外产物,母亲为了省下流产的钱,挣扎着生下她,之后便像豢养猫狗般,只施舍维持生存的口粮,既不登记身份也不让上学。在被允许出门之前,她只能在电视和母亲与客人的对话中学习语言。

母亲死于注射过量,那天毫无预兆地倒在地板上。闷响让她从图画书里抬头,犹豫了半天才踮脚绕过地板上散落的注射器朝她走去。母亲面朝下趴着,发旋在灯光照耀下白得像块霉斑。薇洛蹲下来喊:妈妈。无人回应。她不敢再喊,害怕叫醒母亲后有巴掌落在自己脸上,只是用力地把床上的毯子扯下来盖在她身上,之后继续回到电视机前的常驻地。几天后,在夏季的高温下尸体迅速腐败,那具倒在厨房和客厅中间,逐渐膨胀的恶臭躯干让她不敢靠近。恐惧一点点增加,一点点淹到身上来,像蜂蜜一样慢。

九岁的孩子第一次给死亡下了定义,死亡是阴晴不定的人变得温和,是声嘶力竭的人变得沉默。

“她死了。”薇洛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说。

一分钟后她控制住自己的呼吸,猛地起身,快步跑过尸体闯进厨房,狼吞虎咽地吃起冰箱里的食物。在填饱肚子后,她跑出家门,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等警察处理完母亲的尸体后,第一个来见她的是刚从警校毕业的诺兰·安德森。这个把警徽别在皱巴巴衬衫上的男人看完报告,用三分钟做了人生最冲动的决定——收养她。

“你叫什么名字?”诺兰问她。

“叶柳。”她把字典推过去,食指按在“柳”字的铅印上。

“以后你就叫薇洛·安德森。” 他掏出在掌心拼写,“Willow,还是柳树的意思。”

手上的书本滑落到地板上,她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在书柜前又稀里糊涂地站了十分钟。从书柜里挑了几本广受好评的推理小说,她急忙跑下楼。自己的思维有时过于发散,总是陷入突然的回忆中,上课时也控制不住地走神,最后在同学的哄笑声听见老师愤怒地叫着她的名字。这毛病纠缠了她许多年,但除了偶尔带来断片似的闪回,也没造成什么实际困扰。

从她家到警局骑自行车只需十分钟,大半警员都住在这片公寓区里,活像集体宿舍。沿街排列着唱片店和古董店,她上回还淘了个二手的涂鸦腰链——在唱片店后巷的跳蚤市场,花光替邻居遛狗攒的九美元,换回三条缠着褪色的1977年齐柏林飞艇巡演手环的镀铬链子,现在挂在她书包侧边。每次骑车经过减速带,它们就随着颠簸叮叮当当地响。

想到又能见到亚修·林克斯,她的心莫名雀跃,不太明白为什么,或许是厌烦了同龄人千篇一律的聊天话题。亚修不是她认识的第一个混混,那些街头少年要么像被暴雨打蔫的野草,要么像淬了毒的刀片,而他却在这二者间找到了微妙的平衡,甚至在罅隙间生出一点风度来,你几乎要相信这是某个与家族赌气出走的叛逆期玩笑,可脊梁里透出的冷硬,又将与温暖家庭有关的猜想砸得粉碎。

今天该找什么借口和他搭话呢?薇洛跨过警局门槛时还在盘算,不知道三十七秒后这个问题就会自行瓦解。

“人呢?”她的目光刮过拘留室空荡的铁椅,“亚修·林克斯呢?被释放了吗?”

“那小子?”康纳想了想,“他的案子今早移交少年监狱了,诺兰签的字。”

“正当防卫的案子需要移交?”

“我不太清楚。”他耸耸肩,“具体得问诺兰警监。”

薇洛敲门进去时,诺兰正用左肩夹着电话——那是他二十年刑警生涯养成的习惯,右耳听力早被枪声毁了大半。

“怎么?”他捂住话筒,“想问问你朋友的事?”

“还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朋友呢……不过确实是为他的事。之前不是说定性为正当防卫吗”

“四名伤患昨晚全死了。”警监放下电话的动作和语气同样平稳。

“可报告上说都不是致命伤啊。”她大吃一惊。

“今早医院送来新的报告书,全部指向那孩子。”

“这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蹊跷。” 诺兰用报告边缘敲了敲桌上传真,“但尸体已经被火化了。”

昨晚死亡,今早火化,效率高得让人不得不怀疑其中是否有第三方介入。

“至少我们不用头疼交接手续了。”诺兰说,“那男孩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我们也没法管那么多,薇洛。”

“我知道。”她咽下舌尖的质疑,想到还在书包里躺着的书本,有些失落。

关上办公室的门,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

“薇洛,能来饭店一趟吗?想请你帮个忙。——眉悌”

“当然,眉悌姐。”她回复道。

 

张大饭店开在华人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这条街虽不如中心地带热闹,但周围也簇拥着不少超市、理发店和移民律师事务所。薇洛对中国的记忆几乎都是从这儿条街来的,和她有着同一半血脉的人们在此处谋生,重新复刻一个家乡,让她也得以窥见自己可能生活的另外一个国家的模样。临近中秋,商铺都挂上了兔子灯,有几户还摆着桂花盆栽。她侧身避开端着一摞砂锅的服务生,找到流苏门帘后张罗着订单的眉悌。

“咳咳...眉悌姐!”薇洛冲短发女人挥手,辣椒油混着炒锅的烟气呛得她直咳嗽。

“薇洛,你来了。”眉悌用围裙角抹了把脸,“抱歉,这儿有些挤,去冷库那边说。”

“肖达呢?怎么不来帮忙?”薇洛跟在眉悌后面,随她走进冷库。

“我正是要跟你说他的事情。”提起弟弟,眉悌微微皱眉,“他前几天又被警察抓了。”

“哈…他还真是一天也闲不住…”

“我想给他送点衣服和吃的。但是店里实在太忙了,抽不出身。”

“我明白。是不是要我帮你去探望一下他?”

“聪明孩子。”眉悌用指节轻敲她额头,“会不会太麻烦你?”

“小事情,眉悌姐。还是上次那个少管所?”

二十分钟后,印着警徽的雪佛兰横在少年管教所的机构门口。

“把这个给他们。”康纳在驾驶座上递给她一份文件,“里面会安排你会面的。”

“知道了。”薇洛咔嗒解开安全带锁扣,马丁靴踩上冒着热气的水泥地,“谢谢你载我来,康纳。”

“你少给我找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昨天非要呆在拘留室里,害得我得一直分心…”

“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她毫不走心地回应着,一边倒退着走上花岗岩台阶,等他的说教结束,薇洛都快走到大门口了。

“你完事赶紧出来,这破停车场每小时收10美元!”康纳又补充道。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表示听到了。

接待员领她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会客室,肖达锃光瓦亮的光头在十米开外就吸引了她的注意。

“嗨,肖达!”她隔着防护玻璃和他打招呼。

“薇洛?怎么是你来,我还以为是姐姐。”肖达看起来有些惊讶。

“饭店里太忙了,她抽不出身。怎么了,我来让你很失望?”她故意拖长尾音。

“绝对没有!见到你超开心的。”肖达连连摆手,手铐在铁椅扶手上哗啦作响,“要是姐姐来,肯定又要教训我半个小时了!”

“你自找的!眉悌姐上周刚把你接出来。”

“事出有因嘛。”他抓了抓后颈,“这次真栽了,估计要关两个月。”

“真是的。”薇洛对他无奈地摇摇头,“我好歹也是警察家属,你给我们司法系统留点面子行不行。”

“这次可是在隔壁区犯的事。”肖达摆出副尽力了的表情,“绝对没在安德森警长的辖区添乱。”

“…拿你没辙,但以后当心点好吗?我不想哪天在街头认尸时看见你。”

“我保证。”他忽然正色道,接着神秘兮兮地凑近玻璃,“知道吗,我们栋新来个怪胎。”

“我一开始以为是个小女孩呢,长得跟瓷娃娃似的!结果听说他背了四条人命。”

“人不可貌相啊。”他咂着嘴摇头。

“四条?”薇洛猛地向前倾身,“是不是叫亚修·林克斯?”

“你怎么知道?你们认识?”

正为两人相遇如此草率收尾而郁闷的薇洛瞬间精神抖擞起来,心里庆幸刚刚把书包也一起带上了。

“前几天刚认识!”

“你还认识这种危险分子?”

“你也不是什么乖小子吧!而且…”她压低声音,“那四个人的死八成跟他没关系,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帮我转交本书,等会跟眉悌姐捎的日用品一起送进来。就说薇洛·安德森答应带给他的,行吗?”

Notes:

漫画番外《Angel Eyes》亚修和肖达的初遇

Chapter Text

诊所墙上挂着一台老旧的方盒电视。屏幕里,现场记者正紧张地播报着麦迪逊大街居民区的火灾:一架直升机撞上了楼房,顶层正熊熊燃烧着大火。薇洛仰着头坐在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盯着电视机。它看起来像是梅雷迪医生从垃圾场随手捡回来的,闪烁着噪点,节目里的记者因为屏幕老化而脸色发绿。平时很少有人打开它,毕竟来这儿的病人大多没心情看电视。但仅仅作为一个装饰品来说,它也显得十分磕碜。

自那天去探望肖达后已经过了两个月,她接替辛西娅的兼职,在这间无证堕胎诊所里打杂。临近闭诊时间,最后几个病人也陆续离开。梅雷迪医生摘下手套从手术间出来,叮嘱她将诊所内外打扫一下,临走的时候记得锁好门。

“好——”她拉长音调,按下了电视遥控器的关机键。

虽说是打工,梅瑞迪斯也不可能让一个15岁的孩子碰核心工作,无非是登记就诊信息、传递手术钳、给啜泣的姑娘递纸巾——这些零碎活计。工作轻松,工资尚可,她估计自己能在这呆上几个月,至少比辛西娅坚持得久,那家伙连两个星期都没坚持到,就嚷嚷着受不了诊所这种压抑的氛围,跑来跟她做了甩手掌柜。

薇洛拖净瓷砖缝里的血渍,清洗消毒手术器械放回柜中。那些未能降生的生命痕迹被她刻意无视了,既然连父母都不愿给予祝福,局外人更不必多愁善感。

就在她扶正候诊区最后一张折叠椅,准备去给角落里的垃圾桶换垃圾袋时,诊所的门被哐当一声撞开。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休息了。”她扬声提醒,扭头要看清是哪个没眼色的——门上“休息中”的牌子明明挂着呢。

倚在门框上的金发少年喘着粗气,右手紧紧地按在左肩上,过度失血让他的嘴唇有些发白:“梅瑞迪斯医生在吗?”

“是你?”薇洛立马认出了亚修,“医生半小时前就走了。”

“该死。”他似乎没有注意前半句话,只是短促地骂了一声,“今天够背的。”

看见他身形晃得厉害,薇洛连忙架住他胳膊。“你先坐下吧。”她说,用脚勾了一张最近的椅子。“伤口给我看看。”

亚修松开手,她掀起浸透鲜血的袖子,左肩赫然横着十公分长的锐器伤,皮肉外翻。

“缝针我会。” 她转身翻找消毒柜,“等着。”

她戴上乳胶手套,迅速将麻药推入伤口周围,等生效的期间把一次性缝合包里的物件取出放在托盘上。

“薇洛·安德森?”他后知后觉地认出对方,冒着冷汗在牙缝间挤出她的名字。

“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刚刚…没看脸…”麻药让他的眉头略微舒展,“警监千金为什么在黑诊所…”

“赚零花钱。”她将浸透碘伏的棉球压上伤口。

“你爸能同意?”

“我骗他说在赛百味打工。”她耸耸肩,没给亚修继续调侃“警察老爸和亲亲女儿”的机会,第一针已经穿透皮肉,缝线在血肉间拉扯发出细微的黏腻声。

“喂…好歹提醒下。”亚修额角青筋跳动。

“反正打了麻药的…”她不承认自己是在报复对方的阴阳怪气,“说说你,怎么搞成这样?”

“没什么…就街头那点事。”他含糊带过,显然不想过多泄露信息。

听出他语气里的僵硬,她也知趣地嘘了声,把注意力集中到缝合上来,毕竟自己也没有过度打探别人隐私的爱好。几分钟后,薇洛剪断线头,检查伤口确认不再渗血,把医用绷带一圈圈地裹好,她给对方贴心地打了一个蝴蝶结。

“好了。”她摘下手套扔进垃圾桶,“手法还不错吧。”

“勉勉强强。”他屈肘试了试绷带松紧就拉下袖子,“梅雷迪医生教的?”

“他可没教我什么,我自己从书上学的。”

“谢谢。”这是两人相遇以来他的第二次道谢,“要多少钱?”

她压根没想到收费这件事,迟疑了一会后指指登记处:“用的都是诊所的东西,随便扔几美元就行。”

亚修点点头,往登记册下塞了几张纸币。

“我得走了。”他推开一点门缝观察着外面,另一只手始终按在腰侧——那儿别着把黑色手枪。

“自便,楼梯灯在右手边。”他刚刚冲进来时楼道漆黑一片,薇洛猜他来得很急,诊所外的楼梯陡得有些吓人,总该提醒一下对方。

亚修摸索着按下开关,走廊灯泡滋啦闪了两下。他在门框边踌躇半天,最终又折了回来。

“这条街夜里不安全。要不要一起走?”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薇洛怔了怔,她弹簧似的弹起来:“行、行啊,等我两分钟。”

她赶紧把椅子推回原位,接着手脚麻利地扎好垃圾袋。锁门的时候她忍不住揶揄:“没想到你还挺绅士的嘛。”

靠在一边墙壁上的亚修嘴角抽了抽:“那你对绅士的标准可真够随便。”

走下水泥阶梯,街道两边的乌鸦应声振翅,留下一片暗哑的啼叫。巷子旁老旧的砖墙上画着涂鸦,红漆在“MANHATTAN”的字母M上褪色剥落。墙角散布着垃圾桶、金属板和杂乱的纸板箱,有老鼠或野猫跑过时,发出簌簌的声响。她推着自行车碾过下水道盖时,震起卡在缝里的口香糖包装纸。亚修走在她身侧,余光不停扫视四周,脚步很轻。

“你跟梅瑞迪斯医生很熟吗。” 她问。

“算是吧,我常来他这买药。”

“没看出来啊,他一边堕胎一边还接军医的活?”

“军医?”亚修重复一遍这个词,噗嗤笑出声,“他顶多算个商人,我付钱,他提供药品或者治疗,就这么简单。” 随后又补了句,“不过确实比普通商人多点良心,至少不乱抬价。”

走出巷子口,马路上立刻通明起来。“你接下来往哪儿走?我家在那边。”她朝灯光更密集的街道扬了扬下巴,“还顺路吗?”

“我走另一边。”

“那就在这儿分开吧,回头见。”薇洛做了个告别手势。

“对了...你的书。”他突然说,“下次还你行吗?”

“没问题。什么时候?”

“就明天吧。”他想了想,“在市立图书馆。”

他们最后定下的时间是第二天下午三点,薇洛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图书馆,没有坐她平时最喜欢的位置——那地方藏在两排书架后头,她怕亚修转三圈都寻不见人影。大约过了十分钟,当她正翻着为了打发时间随手拿的《鸟类图鉴》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肩膀。

她之前惊叹过亚修·林克斯那张备受造物主偏爱的面孔有多迷人,可当对方戴着金丝眼镜出现时,又带来另一种冲击。镜框压住少年翘起的浅金色睫毛,衬衫扣子严实系到喉结下方,连裤缝线都笔直得像用尺子划出来的。薇洛半张着嘴,一时失语。

“老天。”她终于找回声音,“我比你看起来更像混街头的。”

他扯了扯过分挺括的领口,看起来对自己考究的装扮很不自在。“临时有事,来不及换衣服了。”他烦躁地抓乱自己的头发,“现在呢?有没有看起来好一点?”

“嗯,现在看起来更像落魄贵公子了。”她打趣道。

听到这话他嘁了一声,停下了把衬衫下摆拽出裤腰的动作。“你的书。”他递过书,“老实说,肖达拿给我时我真吓了一跳。”

“真巧,没想到你们俩会…”薇洛突然噤声。

管理员不知何时杵在斜后方,屈指敲了敲她面前的书桌,“这里不适合聊天。” 半月形眼镜后的目光严厉,“孩子们,建议换个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分别露出了尴尬的神情。“抱歉,女士,我们马上走。”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随后抱着书溜向大门。

直到空调冷气被截断在身后,她才呼出一口气:“我以为我们声音够小了。”

“她准是在找茬!”亚修跟着嘀咕。

走到石狮斑驳的树荫下,流浪汉刚离开长椅,空出的位置还留着半瓶矿泉水。他们三步并两步蹿过去。

“所以…你跟肖达认识很久了吗?”

“大概…”她掰着手指,“八年了吧。七岁就认识他了。”肖达和眉悌几乎能算是她的异姓手足,总把她当亲妹妹照看,“他还有个姐姐,一家人在唐人街开饭店。怎么样,他人不赖吧。”

“哼,他是个多管闲事的秃子。”

“哈哈哈!”薇洛笑得后仰,“精辟。你呢?有兄弟姐妹吗?”

说到这里,亚修的心情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他盯着远处图书馆的尖顶:“有个哥哥。”

“参军之后…就没回来。”

“抱歉…”没想到一开口就触及到了对方的伤心事,她恨不得给自己的破嘴一巴掌。

“没什么,战争又不是你发动的。”

眼看气氛就要继续低迷下去,她急忙扯开话题:“对了!肖达家今天刚好要出新菜品,我请你尝尝?就当赔罪了。”

“哈?这倒不用,我又没生气。”

“拜托,你晚上又没安排不是吗?”

“那倒没有…”

“不用操心交通。”她拍拍胸脯,“我有车。”

“你指的不会是你那辆单车吧?”

“就那辆,怎么了?”

那辆单车可是自己亲手拼装的,她当时还新买了一大盒贴纸来装饰车架。除去轮胎补了又补之外(因为校门口总有人撒图钉,那些混蛋专挑放学的点使坏,她不幸中招过好几次),可以说她很爱惜这俩单车。

“认真的?我平时骑印第安侦察兵的诶。”

“得了吧,14岁连M照都拿不到。”她嘲笑道。

“爱信不信…反正我不要坐那辆淑女车,丢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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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抱着我的腰,我不介意。”她趁着红灯的间隙刹停自行车,有些好笑地看着后座上姿势僵硬的男孩。

“不用。”他梗着脖子回答,顺便把悬空的双腿放下来支撑身体,“我抓着座位就行。”

亚修没料到到有朝一日他会坐在同龄女生的自行车后座,还是以这种滑稽的姿态。他本想拒绝的,但那个拙劣的借口在对方“不准小瞧我的车”的训斥里溃不成军。于是他就这样,被她半推半拽地拉上来,像个心虚的逃兵。

其实没人真的勉强得了他。他只是不好意思承认:他想去。像普通孩子那样受邀去朋友家做客的诱惑太强烈,他在脑海里构想过上百次自然地朋友的家里人打招呼的场面。他庆幸薇洛没看穿他的口是心非,而是不由分说地把他拽上这辆学生气的自行车,像是在履行一种少年之间的默契义务。街上的橱窗、住宅此时都悠悠地从他眼前晃过,不同于轿车密闭空间里的隔窗眺望,他喜欢不紧不慢的风扑在脸上,即使在夏季高温下这点凉意只是杯水车薪,但那种真实的触感让他觉得自己暂时从腥浊的水底浮上来了一会。

绿灯亮起,薇洛不再劝说后座固执的乘客,回身踩下踏板,两条低扎的辫子在肩头一甩,打着弧线跳到背上。亚修那身贵族作派的衣着与她的水洗牛仔裙以及脚下的自行车都格格不入——不,应当说这身装扮和整个美国都格格不入,街上的路人总是频频回头看他们这一对风格迥异的组合,让她有些不自在。

“说真的,你干嘛穿得像个80年代剑桥大学的哲学系助教?”她问,“好像下一秒就要参加什么学术峰会了似的。”

“我兼职杂志模特,他们这期主题就是英伦风。”他回答得很迅速,像招聘会上早早打好腹稿的求职者。

“难怪~”她拉长语调,“那倒解释得通。”

“…你这就相信了?”

“嗯,你那张脸可信度很高。”她说,“退一万步,就算你现编的,我问到底就能得到真话吗。”

他沉默了,某种隐秘的期待突然落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过向这个认识不到一周的女孩剖白。这念头让他恐惧,急忙压下这股冲动。况且严格来说,这也不算完全撒谎吧,他确实拍过杂志——只不过都是些违法的儿童色情杂志罢了。

他把目光移到她的腰上,牛仔布料在那里堆起细软褶皱,随着她骑行的动作舒展又聚拢。他在图书馆借过一些浪漫小说,它们和多萝西爱看的童话故事列在一个书架,封面上满是漂浮的玫瑰和粉红色字体。书本码列整齐,周围总是站着几个女孩,低头时耳尖泛红。出于好奇,他挑了几本热门的。拿出借书卡的时候管理员偷偷地笑,打趣地问是不是要学书里的男主角哄女友。他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点点头,然后迷茫地走出图书馆。

他没说,其实他只是想知道——在那些“正常”的孩子眼里,恋爱到底是什么。

友情,他体验过——每晚和俱乐部的孩子们挤在一起看同一本书,打同一副牌,帮着对方在自己碰不到的部位上药,让他联想到一群受伤的幼崽互相舔舐伤口。或者更早一点,在他的童年被毁掉之前,他和科德角认识的那些孩子之间的友情,充斥着棒球、沙堡、滑梯,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也体验过亲情。虽然这种爱在他六岁时就随着格里芬离开了一半,另外一半在他十一岁离家出走之后也被抛在了身后。但他从未忘记格里芬粗糙的掌心,那种沙砾的质感;也记得詹妮弗站在晒洗好的衣物之间,四周洗涤剂的清香萦绕在他的鼻腔里。甚至还有父亲在餐馆里的身影,小时候他偶尔会被允许坐在角落看吉姆工作,看他端上几盘加了青豆和土豆泥的烤猪里脊。但爱情?并不是说他没人喜欢,相反在街上总有女孩对笑,那些笑容羞涩、温柔。他却常常在心里恶毒地想:你们都被这张脸骗了,真蠢。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吗?

那些浪漫小说他只借了一回就没再借了,它们的笔触太柔软美好,跟现实比起来,几乎是种欺骗。不过他记得其中一本曾经描绘过这样的场面:女主角坐在男主角的自行车后座,风扬起她的头发,她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可现在情况好像反了过来,是他坐在了她的自行车后座,扮演了女主角的位置。这个想法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如果他真是女孩,或许命运会更糟。女孩在那个世界里比男孩面临更多的风险,死得更快。

骑过十字路口时,薇洛突然用力地转过车把。车身来不及反应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几乎侧滑出去。他之前小心翼翼抓着的那点面积压根对抗不了随之而来的惯性,双手下意识地往前寻找支点,最后抱住了她的腰。这是没办法的事。亚修叹了口气。并不是我耍流氓或是怎样,要怪也是她车技太差了。她腰上系着条深棕色的皮革腰带,环扣紧紧挨着着他的手臂,注入一种奇异的冰凉感。

在差点撞上路边的消防栓之前,薇洛总算刹住了车。刚换的轮胎在粗糙的路面上擦出一条浅色的印子,她暗自心痛,想着使用寿命大概少了半年。身为罪魁祸首的野猫却只是自得地舔了舔前爪,随后飞快地跑进小巷。

“纽约的猫,真烦。”她说,瞄了一眼他围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吓到你了吗?”

“怎么可能!”他几乎瞬间就要抽回手,像刚被人骂了软蛋。

“好了好了,你还是抱着吧,前面有个大下坡。”她一把按住亚修的手,没给他反悔的机会。

 

此时还远不到歇业的时间,饭店却大门紧闭,把几名常客拒之门外,也徒留他们二人在一旁茫然。门口的吊兰很应景地焉着,亚修伸手抓了一把它垂下的叶子,锋利的边缘在他手心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新菜品?”他挑了挑眉,看向一旁盯着手机的薇洛。

“怎么会?”她来回翻找着收到的短信,连回收站也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们没和我说今天闭店啊。”

亚修不再说话,靠在墙边,眼睛却没闲着。目光扫过路边一辆漆黑的轿车。车身保养得很好,釉面反射的冷光让它远远看去像一颗黑曜石,与周围破败的街区格格不入。很显然是辆按“老钱”审美养出来的座驾——不是那种张牙舞爪的炫耀,倒更接近科西嘉里几个老派骨干的品味:足够体面,又不会惹来不必要的注意。 车停在街角一家书报亭旁,封面女郎丰满的胸部和鲜艳的红唇在报刊架上争相夺目,显得像个聒噪的小丑。

“看那。”他提醒道,在薇洛抬起头后把她的视线往车子的方向带,“这车可不便宜,这条街上常有富人出没吗?”

当然不,哪个有钱人爱往这破落地跑?她琢磨着,盯着那辆车看了好一会。要说唐人街上唯一有可能出现的有钱人,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手机揣回口袋里。“跟我来。”她猫着腰蹲下,几乎是贴着墙根移动。两人绕到饭馆侧面,那里堆放着几个发出恶臭的垃圾桶,却正好挡住了从主街望过来的视线。

“这是要干嘛?”亚修不悦地捏着鼻子,声音听起来瓮里瓮气的。

“嘘。”薇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伸手摸上玻璃窗。这扇窗户一个星期前被附近打闹的孩子用石头砸破了,肖达他们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换。她当时很忧心这会成为小偷下手的一个好位置,却没现在居然给她行了个方便。破损处不大不小,刚好足够她伸进一只胳膊。薇洛小心翼翼地避开锋利的边缘,用食指和中指拨弄着底下的插销,总算在手指抽筋之前打开了窗户。

一层土黄色的厚呢窗帘依旧挡在眼前,她用指尖挑开一条缝,看见几张桌子后站着一伙人,肖达也在其中。他靠着一旁的承重柱,表情晦暗不明。

一个影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接着是一条穿西装裤的腿,它在一点点地移过来。“窗户怎么开了?”这句话是中文,亚修却先她一步反应过来,立马拽着她缩到一旁的墙角。“可能是没关紧,被风吹开了。”肖达的声音紧接着靠近,接着是窗户被推上的声音,但似乎没有锁紧插销。

那人并没有多计较这个插曲,自顾自说了下去:“这儿的地理位置不错。离码头近,又不会引人注目。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最适合我们的新业务。”

“李泽,你这次做的不错。”

被称赞的男人生硬地笑了几声,听不出来有多高兴。

“肖达也是。愿意贡献你们家的饭店出来,我很欣赏这种态度。”

“…华龙少爷…”

他们的对话声由近及远地散去,到最后只听得见一点模糊的尾音一来一回,像是在商量什么。薇洛捕捉到肖达最后称呼的那个名字,她果然没猜错,这些人是李家的。

薇洛知道李家的名头——不仅是华人圈里叱诧风云的家族,放在整个纽约也算得上有影响力。他们历代当家都沿袭“王龙”之名,现在掌权的是李家长子李大龙,二子李华龙辅佐左右。明面上经营中美进出口贸易,暗地里与其他黑帮别无二致:收保护费、放高利贷、走私军火毒品,大小通吃。但无可指摘的是,他们确实对同胞多有庇护,靠着恩威并施的手段,在各处唐人街里的声望维持得不差。

饭店的大门终于被打开,领头的人一身挺拔的白西装,带穗的皮便鞋、系了一条点缀着金色条纹的领带。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头发比寸头略长一些。他气场很足,不必自报家门,薇洛也知道他就是李华龙。

不出所料,他上了那辆漆黑轿车,其余的几个人也钻入周围停放着的几辆不起眼的普通轿车里。

薇洛正准备和亚修从垃圾桶后面探头,就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是身体用力撞击地面的那种声音。一个人跌倒在门口的路上,T恤的领口有明显的褶皱,似乎是被人拽着衣领摔了出来。

“混蛋!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明明知道餐馆是我姐姐在经营,明知道我不想把她牵扯到这些事里来!”肖达的声音颤抖,其中满是难以遏制的愤怒。

“肖达!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在李家提了一嘴,谁知道他们会盯上你家饭店……”

“这根本不是借口!”

“我错了!可他们以前从没采纳过我的主意,这次——”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凑近了还想继续解释什么,肖达却一把将门关上,门扉差点夹上他的鼻子。“滚!别再出现我面前!”驱赶声透过木门传出来。

男人在物理和心理意义上都碰了一鼻子灰,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后转身走向另一条街,一会就消失不见。

沉默了半天的亚修突然开口:“那人我见过。”

“在哪见过?”她问。

“他和欧沙有联系。”他停顿了一下,“你知道欧沙吧?”

她点点头:“知道。长得像狮子一样的家伙,他和肖达不对付。”

“像狮子?嘁,不过一个外强中干的墙头草。”他不屑地点评到,显然对她的比喻很不认同。

“我只是说他的头发,又长又毛躁,像喷了很多定型喷雾一样往后扬。”她回忆起欧沙的样子——他有着一群人中最阴鸷的眼神,除开发型,与其说他像威风凛凛的草原之王,更像潜伏在草丛里的阴冷的毒蛇,你几乎能想象到它缠绕在手臂上那种湿冷的触感。

亚修不说话,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更奇怪的是,李家为什么会来这儿?”她低声说,“肖达没和我说过他在帮李家做事。”

“在这想破脑袋也无济于事,还不如直接进去问他。”亚修说着,已经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蹭到的墙灰。他重重地敲了两下门,但好一会都没人回应。

亚修对她使了个眼色,她凑近店门大喊:“是我,薇洛!”

门终于打开了,肖达苦着一张脸,声音听起来也很沮丧:“你怎么来了?”刚问完这句话,他就注意到了一旁站着的亚修,“亚修?”惊讶稍微占了一秒的上风。

“好久不见,肖达。”亚修打了个敷衍的招呼。

“不是你邀请我今天来试新菜的吗?”薇洛瞪他,“我还带人来串门,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他一拍脑袋,像是才记起这件事:“对了…我都忘记了。今天没新菜了,姐姐刚被我找借口打发走。”他侧身让开门口,“进来吧……窗外刚才是你们?不怕被发现吗?”

亚修环顾四周,店里点着成对灯笼样式的挂灯,地方不大,但窗明几净,摆着暗色实木方桌和扶手椅,墙上挂了几幅字画,是和美式快餐店截然不同的风格。

等肖达把门关上,薇洛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解释一下刚才发生的事吗?”

“......”他看了两人一眼,像是在犹豫这事是否值得对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说明。

“我可以回避。”亚修举起手,很自觉地准备朝外走去。

“我不是担心这个。”肖达摆摆手,视线在地板和墙面间游移了几秒,“算了...除了你们我也没别的人能说。”他叹了口气,自己说服了自己。“李家在拓展一些......生意,具体是什么没说。从这周五开始,他们要将这间餐馆作为中转站,大概又是些什么冷藏海鲜的借口来蔽人耳目。他们说只要我配合,不仅不再收保护费,还会给额外的补偿。”他苦笑一声,“好像我他妈有得选一样。”

亚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太清楚唐人街的事,但李家的地位看起来非同一般,被他们看中应该是好事,不是吗?”他说这话不是安慰。他帮迪诺和科西嘉做事时,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只要能换来更好的枪、更稳的地盘、更轻的生活,就算流血、肮脏、不得已,那也是交易的一部分。对他们这些街头混混而言,自由和束缚从来是一体两面。

“如果只是我,确实没什么,或者像你说的我反而应当庆幸。”肖达没有反驳,“但我姐姐不同。如果李家真把这儿当成据点,她会有危险。”

亚修移开视线。他没有亲人,自然不需要顾虑这些。

“别急,先冷静。”薇洛咬着自己的大拇指,她一遇到难题就会下意识地做这个动作,是她从一个漫画人物身上学来的,“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肖达摇头:“还能有什么办法......是李华龙亲自下的命令。”

亚修突然开口:“除非我们能证明这家餐馆有更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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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修说完那句话之后,肖达和薇洛都看向他。

“什么意思?”肖达问。

亚修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你想想,李家为什么选中这里?位置隐蔽,是一方面。但餐馆还有个更大的优势——”

“情报。”薇洛忽然明白了,“人们在这里吃饭聊天,各种消息都会流传。

“没错。”亚修点头,“酒足饭饱的时候,谁还会提防着说话?李家如果有了这么个据点,收集情报比什么都方便。”

肖达半信半疑:“这真的能行?”

“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难不成你还有别的方法?”

“亚修说的对。如果能在周五之前为李家带去一个足够重要的消息,说不定可以。”薇洛接上话,“交易点随时可以重新找,一个定期的情报站对李家来说价值可就要大得多了。”

“说得轻松。我们上哪儿找这么重要的情报?”

亚修若有所思:“肖达,刚才那个和你起冲突的人,你说叫什么来着?”

“李泽。”这是一个在亚修听起来有些含糊的中文名字,再加上肖达念它时咬牙切齿,重音完全落在第二个字的爆破音上,几乎让这个名字变成了一声厌弃。“要不是因为他,这破事也不会轮到我头上。”

“你知道他和欧沙有来往吗?”

肖达皱眉:“你开玩笑吧?那个李泽?”他摇摇头,“我认识他有一段时间了,就是个想法多胆子小的怂货。偶尔贪心一下,但从来不敢真的做什么。这种人会和欧沙搅合在一起?”

“这就是问题所在。”薇洛接过话,“一个怂包突然和街头最危险的人扯上关系,要说没有原因,谁信?”

“况且欧沙那个疯子一向与亚裔团体不对付。他盯上李泽,肯定是看中了什么。”

一种模糊的直觉涌上心头,他们心里明白这件事背后有未被挖掘的内情,而且一定和李家的生意有关,和李泽在家族中的地位有关。这恰好是他们需要的——一个对李家很重要的秘密。

“我和亚修去跟踪李泽。”她最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看看他和欧沙究竟在搞什么。”

肖达摇头:“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

“那就别被发现。”亚修打断他。

三人讨论了一下计划。考虑到李家最近可能还会来,为了不让眉悌知道这件事,肖达必须留在餐馆,最近也不能惹事。她和亚修则负责跟踪。亚修悉欧沙的地盘和行动模式,而且两人在街上结过几次仇,对方甚至买通少管所的人想对他下手。他对欧沙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弄清楚对方想干什么,既是帮肖达的忙,对他自己以后在街上混也有好处。

而她正想试试诺兰教的那些技巧。什么跟踪啊,观察啊。虽然知道这想法有点幼稚,但她就是控制不住那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揣在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两人比了个手势:“我接个电话。”说完便走到餐馆门口。

薇洛离开后,亚修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把下巴搁在打磨光滑的椅背上,和肖达闲聊起来:“餐馆不错啊。”

“不错吧,都是我姐姐打理的。她叫眉悌,下次有机会介绍你们俩认识。”肖达说着,目光跟着亚修一起打量着店内的陈设。

沉默了片刻,肖达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你怎么会和薇洛碰上的?”

“就在她打工的那家诊所。”亚修耸耸肩,“干嘛?你担心我会带坏她啊?”他露出一种理所应当的自嘲表情,半开玩笑地说。

“别曲解我,只是关心你们俩呀。”肖达急忙摆手,“你们能成为朋友我挺高兴的。你也该多交点同龄人了。”

“得了吧,别跟我摆长辈架子。我在街头认识的同龄人也很多。”他不满地瞪了肖达一眼,这种关心的口吻让他想到格里芬,没由来地让他过敏。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肖达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们面对面坐着,视线却并没有相交。窗外成群结伴的小孩路过时摇着手里装有零钱的咖啡罐,他们隐隐约约能听到到硬币撞击铁皮内壁的声音。

“……你有没有跟她提过我的事?”亚修轻声问。

“你的事?什么事?”

“我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在帮谁做事……我以为你都知道了。”他把手臂叠到椅背上,侧过脸去。

“亚修,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些。除了知道你和我一样是个街头混混之外,我还应该知道什么呢?”肖达的声音很平静,“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决定说不说。难道你希望我在背后偷偷调查你?”

“……”亚修没有回话。这些反问让他感到窘迫,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肖达看了看门口的薇洛,她还在通电话,背对着他们。他收回视线,略带犹豫地说:“不管怎样……谢了,亚修。”

“谢什么?”

“薇洛跟着你,我比较放心。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但脱离街头太久了。”肖达顿了顿,“有些事,她不如你警觉。”

***

街道在落日里呈现出一种荒芜的金属色。斑驳的消防栓喷出一线水柱,孩子们围着欢叫。远处的墙上,黑色的涂鸦正在滴水,像是刚刚哭过的眼。薇洛百无聊赖地坐在路边的石阶上,视线随着他们上蹿下跳的身影来回移动。这种重复的视觉引导对她产生了摆动钟表般的催眠效果,她几乎要闭上眼睛。

下一秒,一个冰凉的物体贴上她的左脸颊,迅速驱散了将要成型的困意。她猛地抬头,看清楚刺激物是一罐冰镇可乐后,一把将它从对自己恶作剧的家伙手里抢过来。

“我就走开两分钟的时间,你就要睡着了?”亚修扯开手里的另一罐可乐,喝了一大口,“我收回我之前说你是当警察的料那句话。”

“……我本来也没打算当警察啊。”她被揶揄得语塞,“再说,今天连他的面都还没见着呢。”

话音刚落,像是故意和她唱反调似的,李泽的身影出现在街的另一头。他穿着一件印花T恤和工装裤,眼神故意直直盯着前方,手臂却僵硬地垂在身侧,几乎不随着脚步摆动,隐藏紧张的方式拙劣得叫人一眼看穿。

薇洛急忙把还没来得及打开的可乐塞到口袋里,罐体上的冷凝水浸湿了布料,浅蓝色的牛仔布料被洇成深蓝,比头顶这片天空的颜色要深得多。她正要站起来,却被亚修一把按住了肩膀,接着很自然地和她坐在同一节台阶上。

“这附近没地方躲,而且他不认识我们。”亚修对上她疑惑的眼神,“表现自然点就行,随便聊些什么。等他走过去我们再跟上。”

于是他们开始了一场表演,谈论着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暑假还有不到一个月就结束了”“你的社会实践作业做了什么主题”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两个普通的中学生在闲聊。

李泽走过来,然后停下了脚步。

薇洛想起了张大饭店,想起了每一张脸,每一次对话,她确定自己从没见过他,但他为什么停下来?几秒钟过去了,也许是几个世纪。李泽看了一眼落在台阶上的鸽子,又迈开脚步。

他们等了两分钟。亚修数着心里的秒针,薇洛盯着李泽消失的方向。街上又恢复了那种夏日午后的慵懒,只有远处传来空调外机的嗡鸣声。“走。”亚修拉着她的手臂站起来。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后面,像两个刚好顺路的陌生人。李泽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张望,但每次回头他们都恰好在商店门口驻足,或是在路边的垃圾桶旁翻找什么。她发现自己竟然很擅长这种伪装。

李泽绕了几条街,最终在一处废弃剧院前停下脚步。入口的围栏和墙体处暴露的钢筋锈迹斑斑,爬满岁月的血痕,满目破败。这里曾有金色穹顶、雕花拱券,如今只剩残墙和塌顶,涂鸦喷漆入侵了所有的墙壁,街头艺术以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覆盖着古典装饰的残迹。他们跟着李泽踏上满是烟蒂和废弃针头的楼梯。四周一片昏暗,只有前方被凿穿的墙壁上,那个约莫一人高的圆形破洞透进微弱的光线。他们分别贴在破洞两侧,紧挨着粗糙的砖墙。

“怎么样?”欧沙的声音响起,原本嘈杂的环境瞬间安静下来,能够感受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李泽身上。

“正如你所料,他们开始让我参与部分内部安排了。”李泽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不错。”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还有金属容器被踢动的闷响,“这只是开始。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你在李家站稳脚跟是迟早的事。”

“下一步呢?”

“我需要详细的人员部署和货船的准确到港时间。”欧沙直截了当。

听到这里,亚修和薇洛立刻提高了警觉。

“你要这些信息做什么?”李泽的语气变得谨慎。

“做什么?”欧沙嗤笑一声,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你以为肖达会老老实实听话?如果他临时变卦怎么办?我必须派人监控现场。一旦出现变数,你在李家的处境会比现在更糟。”

沉默了片刻,李泽才开口:“我可以想办法弄到这些信息。但你也要答应我,事情结束后帮肖达安排退出。他不想家人被牵连进来。”

“有意思。”欧沙的声音里透着嘲讽,“你既然选择了出卖他,现在谈保护不觉得矛盾吗?”

“这是两回事。”李泽的回应显得有些急躁。

“就算我同意,你们李家那边会轻易放过一个知情人?”欧沙漫不经心地将问题抛了回去。

李泽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间无言以对。欧沙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薇洛和亚修本能地向后退缩,把自己往阴影里又藏得更深了些。好在他只是走到李泽身边,并没有继续朝这边过来。

“别太紧张,李泽。我们是合作关系,不是吗?”欧沙的语气缓和了些,“肖达的事以后再议。你现在应该专注于确保这批货物的安全交接。我既然出了这么多力,你总不会让我白忙一场吧?”

“我明白。”

“那就好。信息的事,什么时候能给我?”

“最迟后天。”

“等等。”就在李泽准备离开时,欧沙叫住了他,“还有钱的问题。”

“什么钱?”

“为了这次行动,我们可是去武器商那儿添置了不少弹药,你应该承担一部分费用。”

周围立刻响起附和声,看来这些人早就计划好要从李泽身上获取更多好处。在别人的地盘上,又理亏在先,李泽显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今天没带足够的现金,下次和情报一起给你。”李泽的声音有些勉强。

“你最好记住这事。我现在可是为了帮你,连手头都紧了。”

谈话即将结束,亚修迅速移动到附近一扇窗户前,薇洛也跟着他躲了进去。这扇窗户位置很低,他们只有趴在地面上才能完全隐蔽。灰尘和垃圾的味道袭击着鼻腔,薇洛想着曾经有多少只老鼠蟑螂从这里爬过。

李泽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但亚修依然保持着趴伏的姿势,她只好有样学样地继续趴着。

“老大,我们真的要帮那个家伙?”某个手下压低声音问道,“他看起来也没什么油水可榨,刚才要点钱都拿不出来。”

“急什么?”欧沙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满身狼狈地从废弃剧院钻出来,亚修扯掉缠在头发上的蜘蛛丝,顺手拍掉薇洛裤腿上粘着的包装纸片。两人回到之前蹲守的公园附近,在昏黄的路灯下开始梳理刚才听到的信息。

“让我理一理现在的情况。”薇洛靠在公园的护栏上,“欧沙帮李泽在李家站稳脚跟,给他出谋划策。这可跟肖达口中的那个混蛋形象不太符合,倒像个劫富济贫的侠盗。”

“要我说,这位侠盗的目的就是那批货吧。”他读懂了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也接着这个称谓谈论起来,“他刚才提到的武器商,我知道是谁,我想待会我得去找他一趟,问问情况。”

“那个人会轻易透露消息吗?”

“你太高估那些人的职业操守了。只要价钱合适,他们什么都愿意说,况且这也算不上什么核心机密。”

“我和你一起去。”

“不。不行。”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拒绝了。那些武器商聚集的地方不是什么善地——狭窄的巷道里充斥着各种亡命之徒,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来麻烦。

“为什么?”

薇洛站在比他低一级的台阶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好像她从来不曾开口说话似的。那种波澜不惊的神情和她的警督父亲如出一辙,像是某种家族传承。记忆中那些执法人员冷眼旁观的模样不合时宜地浮现在他脑海里,某种黑暗的情绪突然占据了上风。

“因为我不信任你,好吗?你可是警察的女儿。”

这不是我想说的。他惊讶于自己的无礼的言语,赶紧观察她的反应。

“......好吧。”她平静地说道,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我知道了。”

“嗯。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他突然希望赶紧逃离这里,抽离出那种诡异的恶意。

“亚修,我刚刚表现得很差吗?”她抬起头看着他问道。

“什么?”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指的是跟踪李泽这件事,“不...没有。对于第一次跟踪来说,你做得很好。”

她点点头:“那就好,我不希望给你造成困扰。”

之后她轻声说了句再见,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她走远,亚修这才想起,他们既没有交换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彼此的住址。两人只是心照不宣地在饭店碰面,然后一起行动。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从此分道扬镳也不是不可能。

突然起风了,吹得树叶簌簌响,吹散了天空中的云朵,但最终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Chapter Text

有些日子,薇洛不去警局,就在桌前坐上好几个小时,不断刷着因特网上稀奇古怪的论坛排遣无趣。连环杀人案、灵异事件、外星痕迹,逐渐分泌的肾上腺素和安全熟悉的环境交织,带来一种隔岸观火的上瘾感,一种无需亲自参与的恐惧,最完美的消遣。

今天吸引她注意的是刊登在论坛“每日小说”板块的爱伦·坡合集。他的小说并不符合她寻求刺激的目的,但字里行间营造出的阴郁氛围倒也格外映衬当下窗外昏暗的天气。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让那些哥特式的句子包裹自己。

说到这儿,出于一种纯粹虚张声势的疯狂,我竟然用握在手中的一根手杖使劲敲击其后面就站着我爱妻尸体的那面墙拆砌过砖头的部分。

咚。咚。咚咚咚……

真是身临其境。她无声地喟叹,鼠标停留在翻页键上,全身心沉溺在那虚构的恐怖回音里。这声音如此真切,如此有节奏,甚至带着一种物理上的震动感……震动感?

敲击声突兀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它变得更加急促,不再是脑海中的想象,而是真真切切地、顽固地敲打在她后方的某个平面上。那声音的来源并非故事里的墙壁,而是——

薇洛猛地被拽回现实。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跳,她几乎是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愠怒霍然转头。目光撞上的,是玻璃窗外一张熟悉的脸。

亚修。

他蹲踞在窗外狭窄生锈的消防梯平台上,贴在玻璃上的手还保持着敲击窗户的姿势。发现到她终于看过来,他隔着玻璃挥了挥手,声音模糊地传进来:“嘿!”

“你怎么在这?”她走到窗边。

“我向肖达要来了你的地址。”他稍微提高了音量,尽量让吐字清晰,“因为你今天没来餐馆…” 他顿住了,没直接说“我很担心你昨天那样离开”或者“我对自己说的话很抱歉”。那些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更实际的解释:“……有些消息想和你说。”

薇洛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那条锈迹斑斑的消防梯上。1968年后的禁令让它成了历史遗迹,除了火灾演习手册上的示意图和怀旧电影里的布景,现实中几乎没人再指望用它逃生。从她搬进这间旧公寓起,这扇窗户就被牢牢地锁死,窗台成了多肉植物和几本闲置旧书的栖身之所,与“通道”这个概念再无关联。

“锁了。”她指了指窗户,“等一下。”

她转身走向客厅的储物柜。抽屉里的钥匙圈沉甸甸的,上面挂着的每一把钥匙都贴着白色标签纸,诺兰用有些飘忽的字迹标注着用途。她没一会就找到了那把写着“卧室窗户”的黄铜小钥匙。

锁舌“咔哒”一声弹开。薇洛用力向上推开窗户,混着尘埃的空气热浪瞬间涌进来。

“小心点。”她往后退了一步。

亚修一只脚踩在台子上,借力一撑,像演练过无数次般轻巧地翻越窗框,稳稳落在地板上。他刻意控制着落点,确保没有蹭到旁边看起来干净柔软的床铺。风把他金色的碎发吹乱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捋顺,又觉得这动作太刻意,于是把手背到了身后,十指不自觉地交叉紧扣。房间里的气息——一种淡淡的属于女孩的馨香——瞬间包裹了他,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局促。

“你知道正常人都是走前门的,对吧?”薇洛关上窗户,语气里没什么责备,更多的是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以及一点探究。

“我知道。”亚修的回答有些急促,“但我不确定你父亲在不在家。如果碰上了……”他耸耸肩,“会比较麻烦。” 这是实话。他不想面对成年人那种审视的目光,不想回答那些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的问题。

“好吧。”她点点头,认为这个理由恰如其分,“不过白天他很少在家。”

亚修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房间,书桌上亮着屏幕的笔记本电脑还停留在论坛界面。薇洛的房间和他想象的差不多。书、电影海报、和一些说不上用途的小摆件,整洁但不刻板。

“在看什么?”薇洛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墙上的海报——薇诺娜·瑞德放大的右脸占据了整副画面,棕色的瞳孔里透着一种被压抑的疯狂。

“没什么。你的房间很酷。”

薇洛轻笑了一声:“谢谢。不过你费这么大劲爬三层楼上来,应该不是为了夸奖我的房间吧。”

“当然不是。我昨天去问过武器商了,有些消息想和你说。”亚修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但仍然有些不知道该站在哪里。房间不大,而她坐在床边,他觉得坐在床上显然不合适。

“你可以坐那把椅子,”薇洛注意到了他的窘迫,“或者我们可以去客厅谈。”

“不,这里就好。”他快速地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我花了一点钱,那人就把消息全倒出来了。欧沙最近没有去买过武器,一颗子弹都没买。他根本没有为什么行动添置装备,更不存在什么资金紧张的问题。和我们想的一样,他没打算在事发当天保护那批货物。”

薇洛思考了一会儿,将这些信息与她之前掌握的线索拼凑在一起。“这样看来,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劫走货物。他帮李泽获得信任,只是为了得到内部消息而已。难怪昨天他会那么说。他等的就是‘到时候’,下手劫货的时候。”

“没错。”亚修点点头,“蠢货被毒蛇当垫脚石,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很好。”她愉悦地拍了拍床铺,“和李家谈判的筹码,到手了。”

 

“你们是说,欧沙打算劫走那批货?”听完两人的调查结果,肖达皱起眉头,失去了喝咖啡的心情。

“没错。”

因为眉悌的缘故,三人约在离张大饭店不远的咖啡厅,卡座临窗,能很好地观察到饭店那边的情况。肖达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目光在地面和天花板之间游移,仿佛在那些角落里寻找答案。好一会,他才缓缓开口:“接下来呢?我应该做什么。”

“当然是去找李家,用这条消息作为筹码,保住餐厅啊。”薇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之前不是都计划好了吗?”

“是计划好了......”肖达的回答显得心不在焉。

“肖达,你在担心什么?”亚修顿了顿,语气微妙地加重,“担心你的朋友吗?”

“你在担心李泽?”薇洛这才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我以为他已经算是你的敌人了。”

“他的确不算我的朋友了。但敌人……也算不上……如果让李家知道他和外人勾结,他会死的。”肖达抬起头来,“我恨他不到那个程度。”

“真的?他好歹姓李,他们真的会对自己人下死手?”薇洛问。

“正是因为他是李家的人,才不会被轻易放过。”肖达摇摇头,“薇洛,你不知道李家对叛徒有多心狠手辣……那绝不仅仅是教训。”

薇洛沉思了片刻,然后点点头:“好吧,那我们就调整策略。不直接供出李泽的身份。你只需要警告李家,运输当晚必有人劫货,而且警察会闻风而至。让他们提前把真货换成不值钱的替代品。”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亚修质疑道,他不喜欢把计划建立在如果之上,“欧沙未必按你的剧本走。”

薇洛直视着他:“如果我是欧沙,我就会这么干。截断这条路线获得货物,之后直接把警察引来,一次性牟利。事后让李泽入狱,他完美脱身。这是最优解。”

“而且,就算当天晚上他的计划不是这样,我们也要让他的计划变成这样。”

亚修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思维的接通——明明彼此并未多言,他却瞬间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仿佛他们共享着同一套神经突触,又仿佛通过眼睛,空气成了思想传播的媒介。他恍然大悟,指尖轻扣着桌面:“哈,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肖达看着两人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模样,有些着急上火,“你们两个别打哑谜了,到底是怎么样?”

“我们替欧沙报警。”亚修言简意赅,“报警的人是谁不重要,只要警察及时赶到现场,李家就能意识到我们提供的消息的价值。货物的失踪再加上警察,即便是傻子也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欧沙没捞到好处,李泽及时止损,你能保住餐厅。很完美,不是吗?所有人都得到了应有的结果。”

应得的结果。是的。肖达在心里同意了这个说法,至少他挑不出这个方案有什么毛病。无论是亚修还是薇洛,他们的脑子总比他转得快。既然两个人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必要再担心什么。

“好,按你们说的办。”

他们从咖啡厅离开,回到张大饭店的门口。肖达的车正停在那里。他的车是一辆别克,漆的颜色已经黯淡无光;车内后视镜上挂着许多小徽章,印着些无意义的笑脸、爱心图案,或是用加粗字体写着:“活在当下”。打折促销店的收银员经常在购物袋里塞这些小礼品送给顾客。

车子朝着李家盘踞的街区驶去。路上,三人又把计划细节捋了一遍。薇洛和亚修你一句我一句,反复强调肖达该说什么、用什么语气、甚至眼神该怎么摆。“记住,暗示他们消息是在餐馆得到的,但不要说具体细节,只要一口咬死当天晚上会有人劫货就好。”薇洛说,“那批货对他们很重要,李家不敢冒险。”

“我知道了。”肖达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声音绷得有点紧。

“表现的严肃一点,千万不要嬉皮笑脸的。”

“我什么时候嬉皮笑脸了?面对那些人,我紧张还来不及呢。”

“你平时确实神经比较大条。”

两个人拌着嘴,亚修则靠在后座上,只有被喊到名字时,才懒洋洋地哼一声,拖长了调子应付:“嗯哼…听着呢”“薇洛说得对”“肖达的想法也不错啊”。

老别克引擎低沉地轰鸣着,载着三人,朝着李家的方向驶去。

 

肖达离开后的整整半个小时,她都有些不安。车内冷气打得很足,但一种挥之不去的燥热感持续地冒出来。

“你该放松些,”亚修说,“肖达不会有事的。”

薇洛叹了口气,肩膀耷拉下来。“我知道。”她说。

亚修看着她垂下的眼睛,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你担心的不是他出事,是如果他真的出事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吧?”

薇洛没有回答,但她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亚修知道他说对了。

“我们都不是那种特别擅长依靠别人的人。但总有几个例外。”

薇洛低声笑了一下,像是想反驳,又没有力气。“你是心理医生吗。”

“我也有想要保护的朋友,”他轻声说,“所以我知道,怕失去一个你在意的人,是怎样的感受。”

“再说了,计划是我们一起定的。如果有什么事,那也是我们三个一起担着,不是吗?”

薇洛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谢谢你,亚修。”她低声嘀咕,语气柔和,却忽然补了一句,“不过你这样,反而让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亚修皱了皱眉,语气立刻冲了起来:“哈?什么意思?我好心安慰你,你反倒觉得我奇怪?”

“真的啊,”薇洛看向他,“你想想,昨天你还对我恶语相向,今天却一副温柔到不行的样子,这不奇怪?”

“昨天”两个字像针一样扎了他一下。他感觉脸上有点发烫,声音也卡壳了:“那是因为……我……”

“因为你心情不好?”薇洛替他说了后半句。

“我……不是冲你。我只是……那时候脑子乱。”

“哦,明白了,”薇洛点点头,语气故意拖长了点,“你的嘴巴跑得比脑子快。”

亚修偏过头看她,表情像是要炸毛:“你到底想不想我解释啊?”

薇洛没接话,只是轻轻耸了耸肩:“你已经解释了。”

十分平淡的一句话,像翻页一样就把矛盾轻轻盖了过去。他本以为需要千言万语,甚至做好了被她继续挤兑的准备,却没想到她就这样容易地原谅了他。那一刻,他意识到薇洛比他想象中要宽容得多。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此时窗户被人敲响了——是肖达。他站在车窗边,神情不似预想中的轻松。

亚修迅速摇下车窗:“怎么样?”

“上车再说。”肖达低声道,眼神在四周扫了一圈。

“他们信你了吗?”薇洛急忙问。

“信……一半。”他靠着椅背,长出一口气,“另一半,大概在等警察出现的那一刻。”

“一半就够了,不会让他们失望的。”她说,“计划可以开始了。”

Chapter Text

次日晚上,薇洛和亚修比肖达更早一步抵达了码头。肖达必须和李家的人一起行动,负责货物的转移。他们找到一个绝佳的观察点位,离码头有一定距离,直线方向上却没有障碍物遮挡视线。

两人紧挨着一个暗红色的集装箱坐着。一开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海腥味,混合着腐烂鱼货的咸臭,直冲她的鼻腔。但在这儿待久了,鼻子似乎也麻木了,那股味儿变得像背景噪音一样,虽然还在,但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她手里拿着一个比烟盒略大的黑色匣子,顶端伸出短短的天线。匣子底部连接的耳机正塞在她和亚修的耳朵里。耳机里传来码头风的鬼哭狼嚎、模糊不清的脚步声,还有肖达口袋里布料摩擦的沙沙声——一堆没用的噪音。李泽虚张声势的指挥声偶尔飘出来,也立马被风吹散了。

“这些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亚修问,他指的是薇洛带来的望远镜和窃听器。

“警局仓库里拿的,被淘汰下来的残次品,应该不影响使用。”

“靠谱吗?”

“凑合用吧。”她调试着窃听器,“好东西我也拿不出来。”

这是仓库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外观还算完好的设备,其余的窃听器电线外露,望远镜的玻璃都碎了。相比之下,她手中这台设备虽然调试起来有电流声,偶尔还会爆出几声刺耳的杂音,但在那堆久经沙场的电子垃圾中,已经算是奇迹般的幸存者了。

亚修看了看手表,晚上九点二十五分。距离他们潜入码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货船即将进港。无论欧沙他们用了什么办法,此时都应该已经将船上的货物偷走。大型货运码头没有现成的逃生船只,船舶停靠需要提前报备,私人小艇也不能随意停泊在作业区。那么他们唯一的逃生路线,就是来时的路——码头大门。

接下来他们需要做的就是确定车辆位置,保证他们在警察到达之前没有离开。

“一会我来报警,他们不熟悉我的声音。”亚修说。

“好。”薇洛点点头,十分赞同这个提议。

耳机里无意义的噪音还在持续,但这会她似乎听到轮胎滚动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你有听到车子的声音吗?”她问。

“车?”

她还没来得及描述,一道刺眼的光线就毫无预兆地扫过身旁的集装箱,投下一大片变幻的影子。身体比脑子反应得更快,她几乎是瞬间就将地上暴露在灯光里的背包踢进集装箱缝隙。亚修和她对视一眼,两个人迅速挪向缝隙深处。空间狭窄,他们必须紧贴在一起,才能完全脱离车灯的照射范围。

车门砰的一声打开,接着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快到点了,你觉得欧沙他们能得手吗?”第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

另一个声音更沉,有些不耐烦,开口时伴随着“咔哒”一声打开打火机盖子的动静:“你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晚了点?干等着就是了。他们要是搞砸了……”那声音顿了顿,可能是深吸了一口烟,“我们在那中国小子身上花的时间就全浪费了。”

“说起来,那批货……真的那么值钱?”

“你是脑子进水了吗?”他语气一紧,像是听烦了,“李家经手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是便宜货。”

“不是,我是说……真有那么值钱,李家难道不会追查?咱们露过脸的。”

“娘们唧唧的。不是早就讨论好了吗?只拿其中一小部分,不会引起太大注意的。比起这点损失,李泽把真相说出来麻烦更大。李家对叛徒可比对废物更心狠手辣,他不会蠢到自掘坟墓的。而且,这次要是再搞砸……帮里怕是又有人得退出了。欧沙那家伙,整天只知道摆谱、骂人,就没见过他干什么正事。最近几次任务,全是些没油水的破活儿。妈的,害得我们也跟着喝西北风。”

“小心点!你这话可别被欧沙听到,要不然我们俩都得完蛋。”

“完蛋?我们早就完蛋了,山姆。你看看我们上个月干了几个活儿?两次!拿了多少?连电费都不够交!”第二个声音强硬地打断,但语气里终究透出一丝色厉内荏,“说到底,咱们混了这么久,图个啥?我裤兜都快比脸干净了!”

听到他们这番话,亚修在心里暗笑一声,他的猜测果然没错。从这番话和他多次与欧沙的交手看来,他虽然还是曼哈顿街头这些混混的头领,但无论是对手下残暴的作风,还是过于自我中心的态度,都已经逐渐引起很多人的不满。光有枭雄的作派,却却没有与之相匹的能力,欧沙终究会遭到反噬。

薇洛注意到他嘴角微翘,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忍不住用手肘轻推了他一下:“在笑什么?他们的话里有能用得上的消息吗?”

“......不,没有。我走神了。”亚修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连忙收敛表情,“看起来他们准备在这里与欧沙会合,我们必须换个位置,不能在这里报警。”

“倒霉,”薇洛低声抱怨,“特意挑的好地方,怎么偏偏和他们撞上了。”

亚修观察着四周,他们现在藏身的这个集装箱恰好位于一组阶梯形堆叠结构的最底层。如果能够设法爬到顶部,就能够避开那两个人的视线,转移到距离更远的地方去报警。

他抬手测了一下集装箱的高度,大约两人高,箱面上只有剥落的漆皮和一些浅浅的凹痕,想徒手爬上去完全不可能。那么最后只有一个办法了。

“我们得赶紧报警,时间来不及了。薇洛,你踩着我的肩膀,爬到集装箱上面去。”

“可是,”她犹豫,“不是说好你报警吗,万一他们听出我的声音怎么办?”

“计划赶不上变化。”亚修摘下她的耳机,把窃听器和夜视镜都放在地上,“总不能让我踩着你上去吧,我可不想你摔倒把那两个家伙引过来。”

“好吧。”她深吸一口气,“我应该不会太重。”

亚修弯下身,一膝跪地,双手交叉托起,为她搭了一个踏板。他抬头看了一眼集装箱侧边的黑影,又回头看她一眼,低声说:“准备好了。”

薇洛将一只脚踩上他的掌心,另一只脚顺势踏上他的肩膀,身子紧贴集装箱的铁皮。她稳住有些摇晃的身体,伸出手臂,很轻松地摸到了集装箱的边缘。然后双手牢牢抓紧,上身一压,用小臂支撑身体,轻巧地翻了上去。

顶上的铁皮微微震动一声,她伏低身体,朝下方望了一眼:“搞定。”

亚修松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夜视镜递给她,“报完警,找个地方躲好,注意四周。”他叮嘱道。

薇洛点点头,转过身去,把夜视镜的绳子收短,挂在脖子上。接着一边观察斜下方那两人的动静,一边小心匍匐着移动。凹凸不平的集装箱顶部摩擦着她的膝盖和小腿,她觉得自己像一块洗衣板上的布料。爬出几个箱子的距离后,她站起来揉了揉发疼的膝盖。又轻手轻脚走出几米远,才蹲在两个集装箱拼起来的角落里拿出手机。

她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压得又扁又急,努力扭曲着自己的声线,带着刻意模仿的粗粝和惊慌:“你好?警察吗?我要举报,西区的老码头有非法货物交易……”

交代了地点、人数和枪械规模,她总算胆战心惊地挂掉电话。刚刚真怕对方听出她的声音,要不然,她也只能装傻充愣,极力否认了。

报完警,薇洛把注意力重新转回码头。在望远镜的绿色视野里,泊位上的情景清晰起来。远处的水面上,一艘小型货轮正缓缓靠近,船头的探照灯左右扫射着。

看来报警的时机把握得刚刚好。现在,只需要等待警局的人过来,把欧沙他们一网打尽。

薇洛爬回一开始的集装箱附近,继续自己的观察任务,顺便也看看卡车旁那两人的情况。

除了报警人选的变动,她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薇洛看着远处货轮靠岸,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准备享受这场好戏的收尾。

“滋啦——砰!”

下方突然传来一声爆响。刺耳,夹杂着强烈的电流噪音。放在平常这动静不算大,但在安静的码头,简直是平地惊雷。

“搞什么?!”薇洛清晰地听到亚修压低的、充满懊恼的咒骂从下方传来。

糟了,肯定是窃听器出了问题。

“什么声音?”卡车旁那个较为胆小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惊疑。

“在那边,集装箱后面!去看看!”

眼看他们就要往亚修所在的地方靠近,情急之下,她一把扯下脖子上的望远镜,对准走在后方、正紧张地四处张望的那个男人,用尽全力狠狠地朝着他的脑袋砸了下去。

男人扑通一声晕倒在地,还伴随着东西滚落的声音。

“山姆?!”走在前方的人被他同伴的动静吓了一跳。在他转身查看的瞬间,躲在阴影处的亚修悄无声息地闪至他身后,手枪狠狠砸上他的后脑勺。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径直倒在地上。

无论哪个帮派,车上总备着麻绳毛巾这类“工具”,亚修从卡车的后备箱里找出这两样东西,动作麻利地将两人拖到更隐蔽的角落,用麻绳结实地捆缚手脚,再把沾满油污的毛巾塞进他们嘴里。

Chapter 9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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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一切,他才弯腰捡起摔在地上的望远镜,接着攀上车顶。卡车顶的高度正好让他能够轻松够到旁边集装箱的边缘。薇洛立刻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拽了上去,两个人总算又汇合了。

“真是不好意思,”她尴尬地笑笑,脸上带着一丝后怕,“我真不知道这玩意儿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我刚才差点都想开枪了......下次能不能挑点靠谱的?”他心有余悸地说。

“我还以为顶多有点杂音呢......”她小声辩解,赶紧转移话题,“我刚刚看见船过来了。你呢,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亚修有些不情愿地打开窃听器,把耳机塞到两个人的耳朵里。“没什么,还是一些闲聊声......”

耳机里的声音却和他说的不一样。

“怎么回事?!”先是李泽惊恐的声音,“为什么数量对不上?!肖达!是不是你搞的鬼?!”

“关我屁事!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

“肯定是你!”李泽越说越激动,“你是不是因为餐馆的事记恨我,故意对货物做了手脚?!”

“你他妈有病吧!”大概是想到自己好心还被当作驴肝肺,肖达彻底被激怒了,“我要真想整你,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两个人剑拔弩张地争吵时。欧沙已经开着一辆皮卡到了他们眼前。

“山姆!泰德!”欧沙跳下车,厉声喊道。他环顾四周,发现本该守在这里的两个手下踪影全无,“妈的,这两个废物跑哪去了,不是让他们守在这里吗?”

他显然没时间深究,立刻转身说:“来不及管他们了,赶紧把东西把搬到我们车上,李家那辆破车扔这儿!快!”他指挥着从车上一起下来的几个人,匆忙搬运着从货轮上卸下的箱子。

与此同时,码头那边的李泽似乎终于想起来什么,争吵声平息下来。

其实薇洛很好奇,这种情况下李泽究竟能采取什么补救方法。如果命令手下去找,那就意味着告诉所有人他和欧沙有交易。和那两个人说的一样,这件事被揭露,他受到的处罚会比只是弄丢了几箱货物来得更严重。他不像会轻易鱼死网破的人。

结果,还没等到李泽采取下一步行动,远处的街上就传来了一两声警报声。警车呼啸着,红蓝交替的刺目光芒在黑夜中闪烁,迅速逼近。

“警察怎么来了?!谁他妈现在报的警?!”欧沙不可置信地停下手中动作。

“老大…没、没人报警啊…”手下茫然地回答。

两方都乱成了一锅粥,唯一悠闲只有他们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局外人。她和亚修对视一眼,他幸灾乐祸地用口型说:“蠢货。”

欧沙再顾不上剩余的几箱货物,只好咬咬牙,忍痛割爱地让所有人上车。

他们的车猛地窜出,不顾一切地冲向出口。可惜,几辆警车早已稳稳地横亘在出口处,堵死了所有去路。荷枪实弹的警察涌下车,威严的喝令声、车门开关的砰砰声、对讲机的嘶啦声瞬间响成一片。

没过几分钟,码头那边的人群也被一齐制伏。

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们迅速依托车门形成防线,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混乱的中心。为首的警察举着扩音喇叭,声音洪亮:“NYPD!所有人!放下武器!举起手!立刻!”

众目睽睽之下,警察打开了所有装在卡车、货船里的纸箱。结果可想而知:箱子里并没有他们所预料的毒品、枪支或者古董,只有一些廉价的汽车零件。

“要我说,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肯定都很精彩。”听着耳机里此起彼伏的哗然声,亚修乐不可支,“每个人都心怀鬼胎,结果到最后,没有哪一方占到了便宜。”

“可不是嘛,”她赞同道,“估计在场唯一一个面不改色的就只有肖达了。”

码头出口已被封锁,黄色警戒线一圈圈拉起。以她的经验来看,虽然没有查获任何违禁物,但现场多数人携带枪支且无有效持枪许可,已经足够构成“非法持有武器”嫌疑。对警方而言,虽然主案不成立,但从中牵出了数项轻罪和行政违规,这次出警已经有了正当性和成果可报。那么她的举报通常会被归类为“匿名情报误报”或“非恶意举报”,不构成恶意干扰执法,因此不会启动对报警人的反查程序。

思绪到了这里,她顺便把整个计划都复盘了一遍,并给予了自己充分的认可。如果说有谁会知道这整件事背后的始作俑者是他们,也就只有肖达和上帝了。

“……薇洛?”

“薇洛,喂?你听得见吗?”一道声音试图从耳边插进来,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嘿!薇洛?”亚修终于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指尖。

她这才像被拉出水面般陡然回神,眨了眨眼,有些愣:“嗯……嗯?怎么了?”

“你发什么呆呢?出口封着,我们还走不走?”

她略一侧头,看了看不远处警察搜查的身影,又收回视线,声音平静得仿佛刚才没入神似的:“等他们撤完就走。这种事不算大,处理完现场,他们会自动清场。”

亚修耸了耸肩,“好吧,也只能等了。”

他撑住身下的集装箱换了个姿势,指尖碰到了那支望远镜,冷冰冰的外壳一下唤起了他先前那一幕记忆。

“话说,你刚才那一投真是准。”他咧嘴一笑,“这玩意被你砸成那样还能用,真邪门了。你给我的那个倒是只会爆炸。”

“可能是你运气不好。”她笑了一下,神经终于随着这句打趣放松下来。

今晚的夜空罕见地露出了几颗没被城市灯光掩盖的微弱星光。她把下巴轻轻搁在蜷起的膝盖上,目光投向那片遥远的、闪烁着微光的夜幕。码头的喧嚣、警笛的余音、被捕者的叫骂,都被隔绝在脚下巨大的钢铁堡垒之下,变得遥远模糊。

亚修没有看天空,而是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她的身上。侧头看过去,女孩的侧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柔和而放松。

他花费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参与这次行动,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出于对肖达的义气和对欧沙的报复,那么自从那天他突如其来的坏脾气后,每次和薇洛的相处,他都要分出一大半时间思考如何道歉。虽然目前为止,他的阴晴不定、出言不逊,都没有引起她多大的波澜。但这样的平静让他更加害怕,他担心她其实早就对他失望,只是没说出口。

他必须道歉,立刻,马上,就现在。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吐出第一句话:“那天的事,真对不起。”

闻言,她把目光从夜空中收回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我不该冲你发火。”

“没关系,亚修。我真的没生气。”她不以为意,“况且昨天你不是已经和我解释过了吗?”

“我没有完全和你说实话。我说自己心情不好,其实不是因为那个。”

“是因为你的身份,总让我想起他们......想起警察。你知道我讨厌警察,第一次见面你就看出来了。那天想到你是警察的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脑子里就一阵烦。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对你说了那样的话。”他用手揩了一下鼻子,不敢和薇洛认真的眼神对视,“现在想想,真是蠢透了,简直不可理喻。”

薇洛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惊讶。“我猜到了。或者说,我大概能明白为什么。”亚修那天的突然变脸,以及之后眼神里无法掩饰的狼狈和懊悔,答案并不难猜。她没有说,只是因为习惯了把事情的解释权交给他人。

“你讨厌警察没关系。我不会因为我是谁的女儿,就去替谁辩解。”她顿了顿,像是想表达安慰,却最终只是轻轻地补了一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能理解。”

亚修怔了一下。

他应该松口气的。她没有指责他,没有逼问,没有一句“你凭什么冲我发火?”相反,她体面地理解、理性地体谅,甚至带着歉意包容了他。

但“理解”这个词,却让他觉得窒息。

她为什么不问问看?

哪怕只是随口一句,“你为什么讨厌警察?”

就那样一句,轻轻问出来,他就能顺势说下去,从儿时的“蓝胡子”说起,再到俱乐部里的那些达官贵人的肮脏事。他将谈论那些施虐的野兽是如何一步步击溃他的尊严,他又如何在这样的困境下自我疗愈。

可她没有问。像上次在自行车上那样,连试探都没有。他开始怀疑,她的理解是不是只停留在表面。她是不是以为,他不过就是脾气差点、情绪敏感一点,只是“讨厌警察”而已?是不是从未真正想过为什么。

失望又一次漫上心头。上一回,他庆幸她有边界感,让他不至于在一时冲动下将那些最深的伤口一股脑剖开。可这一次,他突然觉得难过。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从来不问,从来不好奇?我该怎么告诉你,我的过去,我的现在,和我的未来?

亚修把这些话压回心里,最后只剩下一句低低的:“……嗯。谢谢。”

手指在地上蹭了一下,指节微微收紧。他的手向她靠近了些,慢慢地,一点点。只要再多一公分,他们就会碰到,就会感受到她的指尖,她的体温,也许还有一点回应。

但终究还是止于这个距离。

他收回手,悄无声息地。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他站起来,动作有些急促,掩饰着某种逃离。

Notes:

文中警方执法流程及规则为剧情需要虚构,不代表现实操作逻辑。

Chapter 10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他们赶在十二点之前离开了码头。

走到街上,潮湿海风带来的粘腻感终于减轻不少。身上的白T恤汗涔涔地贴在身上,亚修烦躁地抓住衣服下摆,往外扯了一下,风径直从腰部灌进去。这个时间对两个未成年人来说,实在不适合在大街上逗留。即便在不夜城,深夜的曼哈顿街头也充满了不确定性。

临走时,薇洛突然叫住了他:“亚修,等一下。”她从裤子后兜里掏出她的翻盖手机,犹豫了片刻,“要不…我们交换一下手机号码?”

这句话像一朵小小的烟花在他的胸腔里炸开。他几乎脱口而出“好啊”,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改成了:“为什么?”

“我觉得近期我们得保持联系,李家的这件事说不定还有后续。”她说。

“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似乎是担心自己的身份又引起他的戒备,她补充说,“我保证我只用于个人使用,就算哪天你干了什么蠢事变成逃犯,我也不会把你的号码供出去的。”

“拜托,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惹事精的形象?”他微微垂下眉头,刻意让那精致的面孔流露出一点受伤。

她立马摇头否定:“那倒也不是啦…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不会出卖你…”

薇洛语气里透露出的慌张和笨拙让亚修低落的情绪莫名好转起来,他忍住笑意,也拿出自己的手机:“好吧,既然安德森小姐这么关心我的安危,我就勉强配合一下。号码是多少?”

她缓慢地报出自己的号码,亚修按着键盘认真输入着,街灯下两人都显得安静,刚才码头上那种微妙的距离感似乎消散了一些。写好号码的备注,她将手机重新合上放回口袋,“那么…回头见。

两人在街口分了手,薇洛走出几步,又回头喊道:“记得别做蠢事!”

他向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不保证!”

地铁来得很慢。等待时,他故意把手枪尾部露在外面,这个方法用来减少骚扰者屡试不爽。他们一般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看见他身上带了热武器,顶多在几米外的地方盯着看,从不敢走近。偶尔有几个色胆包天的上来搭话,看到他要把手搭在腰间,不用等到下一步动作,也就悻悻地离开了。

他依旧握着手机。这个设备不久前才落到他手上,用来接听迪诺的传唤。他偶尔会打开内置的游戏打发时间,除此之外,它的存在感和路边捡来的石头没什么区别。在这个世界上,他没几个值得联系的人,但现在增加了一个。这个认知像一个船锚,使他感到安全,不再那么漂浮不定。他曾经笃定,即使自己死在街头,尸体大概也要好几天才会被人发现。也许现在不会了,或许死的第二天,就会有人因为打不通他的电话而去报警。

地铁裹挟着沉闷的风声驶入站台。他进入的那节车厢挤满了人,所以不得不紧紧抓住扶手杆,同时把身体贴住车厢内壁。如果不这样做,让他恶心的触碰会从暗处突然侵袭过来。他有过不少这种恼人的体验,最可气的是,环顾四周,他没法定位仇恨的对象。是那个提着公文包、面容冷漠的上班族?还是那个藏在眼镜后、故作斯文的学者?从被拐到俱乐部开始,许多人的形象都在他眼中异化。先是政府官员、富商巨贾,再到这些看似体面的精英,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成了站立的猪猡,只是同一群生物披上了不同的伪装。

到了目的站,他同样废了大力气才挤下车。地铁车吐出乘客,又吞进了更多,合上门,呼啸着钻入隧道。

俱乐部在一条商业街上,周围精品店林立,雨篷上用纤细的法文花体字写着“科德俱乐部”。当年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他就感觉自己被命运开了个极坏的玩笑:他从科德角逃出来,结果落进一个用同样名字命名的餐厅。

全世界是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他们都有下场的时候,也都有上场的时候。

脑海里十分应景地出现莎士比亚的这句话,他认为自己就是那被写进悲剧剧本的主角,连地名都是精心埋下的讽刺伏笔。

亚修从俱乐部的后门进去,穿过厨房和黑暗的前厅,来到了卧室。十几张同样窄小的铁架床像货架一样排列着,同伴们陈列在其中。这个点,所有人都睡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为他亮着。靠着这点光线,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的床位,拿了衣服准备去浴室。

“亚修?”多萝西从被子里探出来,金发在枕头上散成一片,小声地喊他的名字,“你回来了。”

“嗯。”他停下动作,转过身,“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睡不着。”多萝西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她穿着那条皱巴巴的白色睡裙,袖口的蕾丝花边已经脱了线,“你这几天回来都好晚,我想和你说说话。”

亚修看了看四周熟睡的同伴们,其中一个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几句听不清的话。

“好,但要等我洗完澡,好吗?”他走到她床边,习惯性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去阳台等我。”

浴室的隔音效果不太好,他只能把花洒的水量调得很小,水流打在身上像是在挠痒痒。肥皂沫冲刷着他身上的汗水,连同今晚发生的一切。水流带走了这些,至少表面上如此。

等他走出浴室,床头旁钟的指针已靠近一点。多萝西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似乎那片黑漆漆的幕布上有什么难得一见的东西。

“今天晚上居然有星星。”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指着天空中几个黯淡的亮点,“你看,那里,还有那里。平时这里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亚修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确实有几颗星星在城市的光污染中顽强地闪烁着。

“嗯。站在高一点的地方,能看得更清楚。”他这才想起今晚薇洛也盯着天空看了很久,大概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多萝西终于转过头看他,那双眼睛里有他熟悉的好奇。“你今天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帮朋友一点忙。”

“你交到朋友了!”她几乎要忘记压低声音,连忙用手捂住嘴。朋友这个词让她微笑起来。每回给她念到故事的结局,她也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像是小孩子听到某处有免费糖果。

“有这么值得惊讶吗?”亚修觉得有点好笑,“我之前不也和你说过在街上认识了很多人吗。”

“当然不一样!”她认真地反驳,像在陈述一个重要的发现,“你以前提到街上认识的人,语气都冷冰冰的。可刚才你说‘朋友’的时候…不一样。”她微微歪着头,仔细斟酌着词句,“而且,你只叫他们‘那些人’、‘某个家伙’,从来没说过‘朋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是男孩还是女孩?”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想了想该怎么描述肖达和薇洛,“男孩和我一样,都是街头混混,女孩…是个警察的女儿。”

“警察的女儿。”多萝西轻声重复,“听起来真不错,我都忘记我父母死之前是做什么的了。别说他们的职业,就连长相、声音,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唯一留在我记忆里的,就是他们脸朝下倒在血泊里的那个画面。每次我想往前想一点,想记起他们活着时的样子,脑子里就只能看到那些血。”

失忆,这是多萝西的老毛病,自从他们认识以来一直如影随形。三年的时间没有让她想起任何细节。

亚修根据她的症状从精神类书籍里查找到了一种精神障碍,叫做分离性失忆,一种由创伤和应激引起的遗忘,导致不能回忆起重要的个人信息。他猜想这和她为什么会变成孤儿,来到俱乐部有关。但对整件事的探寻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毕竟,俱乐部不可能花钱给一个用后即弃的性商品治疗精神障碍。他们巴不得所有人都像木偶一样没有过去。

“有时候在梦里,”她勉强笑了笑,试图驱散那阴霾,“他们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人。医生、教师、商人…甚至总统和第一夫人呢。”

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你是从哪得到这些灵感的?该不会是从那些客人身上吧?”

“也许吧,毕竟我也接触不到其他人。除了你,我们都不能出去。”多萝西耸耸肩,“前几天他们是不是有个宴会之类?我听说你也去了。”

“嗯,迪诺老头带我去的。见了不少‘老熟人’。穿着高级西装,端着香槟,人模狗样。跟他们在俱乐部里的样子…呵,简直判若两人。”他忍不住冷笑,“你真该看看他们见到我时的表情,活像见了鬼,生怕我张嘴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

多萝西没有回应,只是重新望向那片天空。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风从高楼间穿过,发出低沉的呼啸声,远处偶尔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过了很久,久到亚修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低低地问:

“亚修,你是不是快要离开这里了?”

那语气不像询问,更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知道的事实。多萝西没有抬起头看他,仿佛是对着地上的某只蚂蚁在说话,而不是对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

“…是。应该快了。”他的声音干巴巴的,“除了几个月前被关进少管所那回,迪诺有点不高兴之外,我其他方面应该让他挺满意的。”

她说:“我能不能和你一起走?”

亚修想也没想:“不行。”那地方是有去无回的巨兽之口,他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来冒险,但绝不能让多萝西也趟这浑水。

“为什么不行,至少让我试试,说不定我可以…”

“不可以!”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

“为什么?”

“你以为那是什么好地方?那是另一个笼子!迪诺…他比这些客人可怕一百倍!一千倍!我去那里都做了什么事,你根本不知道…”他压抑了太久的屈辱、恐惧和绝望,被她天真的话语彻底点燃,“再说了,那老东西对女孩根本没兴趣!他是同性恋!他只喜欢…漂亮的男孩!懂吗?”

“我…我还以为他只是比较偏好男孩…”她露出一种悲哀的神情,绝望于一个计划还没开始就被告知毫无成功的可能。多萝西的脸色变得苍白。她顺着冰冷的栏杆滑坐到水泥地上,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看着她这副无助的样子,亚修胸中的怒火瞬间熄灭,随之而来的是一丝尖锐的悔意。他蹲下来,试图与她平视:“你没机会去,这是好事。那边真的很危险,要干的不仅是当好宠物那么简单。”

“这里也很危险,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是数着日子过活。”多萝西的声音闷在膝盖间,“如果你不在了,这就是世界上最危险、最恶心的地方。”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和格雷斯说好了,定期给他一笔钱,他会照顾你的。”

多萝西抬起头,眼里闪着泪花,声音陡然高昂起来:“你真的相信他们这些人吗?你真的相信他们会说话算话?那些管理员……他们恨不得把我们从头发丝到脚趾的每一分利益都榨取出来,那些钱只会让他们更加挥霍无度!”

“我保证他们会的!”亚修也提高了声音,然后意识到可能会吵醒别人,连忙压低,“……否则我会杀了他们。”

多萝西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噙着泪水死死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别这么说,亚修,杀人什么的…”她的声音变得很小很轻,“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你明明帮了我那么多…我却总是在拖累你,现在还说这些蠢话。”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站起身来,“你不用给格雷斯他们钱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把钱省下来,至少把它花在你的计划上。”

“听着,我不会一直待在那个鬼地方的。”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确定性,“等找到机会,我就在街上租一间房子,到时候你来和我一起住,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好吗?”

“还有,”亚修继续说,“钱的事,你一点也不用担心。照顾好你,把你带出去…这从来都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多萝西信了多少,但她顺从地点点头,没有再质疑什么,转身回了室内。

多萝西走后,他独自在阳台待了很久,直到天光微亮才回到床上。他艰难地入睡,又被困在无休无止的噩梦中。那些梦像迷宫,绕来绕去总是回到同一个地方:回到科德角,回到他还是亚斯兰·J·卡林斯的时候。

幼小的他举着枪,击穿了压在身上的男人。温热的血液流淌出来,山一样的躯体轰然倒下,赤裸的肌肤紧贴着他。这一次,他没有晕倒。在无尽的噩梦里,他疯狂地扣动扳机,用之不尽的子弹不停地穿过男人的头颅,直到他面目全非。

Notes:

哎其实我完全是为了一些醋才写这篇文的,但是写到现在还是在写饺子的部分😢

Chapter Text

自从记事以来,薇洛就竭尽全力在家中做一个懂事的孩子。

当生存带来的痛苦把一个女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她身上残余的母性就会像烈日下的水洼一样快速干涸。对死去的母亲来说,她是一个累赘。在那间绝望的公寓里,没有爱,只有一个她不愿面对的孩子,一个耻辱的标记。这个耻辱提醒她的人生有多么失败,每天白天晚上她是怎样对那些男人张开双腿,任凭他们压在自己身上。这个耻辱只会向她张开嘴,乞求吃食。

被收养后,薇洛急于向诺兰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只会带来不幸、没有价值的厄运娃娃,急于证明他的善举没有错付,收养她并非一个令人后悔的决定。她决定不告诉他这个新家让她无所适从,不告诉他自己在学校连一个朋友都交不到。她不想让这个已经疲于应对工作的男人再分出一部分精力照顾一个悲伤的孩子。一个心怀善意的警官为自己揽下了一份责任,而这份责任却不愿压在他肩头。

因此当她打开家门,听到电视机还在播放午夜节目的声音时,心下升起一股愧疚的自责——她又让他操心了。

开门声把他的注意力从电视节目中吸引过来,诺兰对着玄关处喊了一声。“薇洛?”

“是我,爸爸。我回来了。”

他拍了拍沙发,示意她坐下。薇洛有些不自在地走过去,觉得自己像一个面临审问的罪犯。客厅只开了盏落地灯,光线昏黄。面前的茶几上搁着一只正方形的烟灰缸,里面躺着一根熄灭的香烟,滤嘴前还留有一大段烟卷,看得出吸烟者只是为了缓解一时的焦躁才点燃它。

“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晚回家。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

“没什么特别的,”她在他身边坐下,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轻松自然,“只是和朋友出去玩,结果一不小心忘记时间了。”她闻到诺兰身上残留的烟味。

“你现在是在对你的警察老爹撒谎?”他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

“我没有撒谎…”

“是不是和上次那个叫亚修的男孩有关?”

她没想到这名字会从诺兰嘴里说出来,条件反射地张了张嘴,没掩饰住自己的惊讶。

“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

她点点头。

“局里有人看见你们俩在一块了,你知道唐人街也是我们的管辖范围吧。”

“好吧…我确实是和他在一起。”薇洛的指甲无意识地戳在棉布沙发上,沙发在她指下微微凹陷,“我们就只是聊聊天,没干什么别的。”她祈祷诺兰别提到码头。

“真的只是聊天?你没参与街头混混那档子事吧?”

“真的没有,我发誓。我们只是在公园里坐了一会儿,谈论一些…同龄人的话题。”

诺兰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然后缓缓点头:“我并不反对你和他们交朋友,薇洛。你已经十五岁了,有权选择自己的朋友圈。我只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明白吗?”

“我明白。”她连忙点头,“而且我能照顾好自己的,真的。”她又说了一次真的,简直是欲盖弥彰,但她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再说了,你教了我那么多格斗技巧,如果真的遇到什么人,我就把他们全收拾了。”

诺兰扫了一眼她那两条绝对称不上强壮的胳膊,咧开嘴笑了,“有这种气势值得表扬。“他说,“但是光有技巧没有足够的力量,在真正的冲突中还是会吃亏的。”他站起身,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既然你没有什么其他需要告诉我的,就早点休息吧。”

“晚安,爸爸。”

“晚安,薇洛。”

一回到房间,她几乎是立马躺在了床上。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肾上腺素的消退带来了铺天盖地的疲惫感,让她昏昏欲睡。但她强撑着眼皮,打开放在一旁的手机。

“你安全到家了吗?”

她摇了摇头,删掉重写:“我到家了,你呢?”

这听起来太随意了。

“嗨,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个号码,顺便问问你是否平安到家?”

她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分钟一秒秒过去,始终没有传来消息回复的提示音,看来亚修是已经睡了。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决定不再做这种无谓的等待。

她伸手去拉窗边的遮光帘,指尖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个小巧的金属物件从窗台上滑落,掉在被子上。

是那把用来打开卧室窗户锁的黄铜钥匙,她忘了把它放回客厅的储物柜了。

钥匙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在等她做出选择。

她没有锁上窗户。

 

薇洛在吃早饭的时候才想起暑假已经没几天,她和辛西娅约好了一块去买开学要用的笔记本之类的东西。这一个星期以来的麻烦事把她的思绪整个占据了,薇洛差点忘了这事。要是真放了辛西娅鸽子,那家伙肯定会跑到家里打她一顿。

等她收拾完家务出门时,辛西娅已经等在公寓楼下。她还是那副样子——栗色的短发蓬松,尾部略微有些外翘,穿着一件牛仔短裤和蓝色的斜肩上衣,胸前印着白色的帆船图案。

“天哪,你终于来了,我刚准备给你打个电话什么的。天气真够热的,我才在这站了两分钟,背上就湿了一大片。”

辛西娅一见到她就抱怨起太阳。她把手背贴在额头上,做出一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样子,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烈日更可怕的东西了。但与此同时,她又是那种夏天刚一开始,就拿着防晒霜、墨镜、一本永远读不完的小说,还有那条她声称“丑得要命”却舍不得扔掉的格子毛巾在海滩住下的女孩。

她们很快打到一辆出租车,辛西娅在车座上不停和她计算着每门科目需要几本笔记本,以及她在做暑假社会实践报告时遇到的麻烦事,很快就把话题从学业跳到了好几个月后的学校活动上。

“冬季舞会你找到合适的舞伴了吗?”辛西娅问她。

薇洛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那不是十二月份的事吗?现在才八月底,考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当然要早做打算!”辛西娅一副“你这就不懂了吧”的表情,“好的人选很快就会被抢光的。难不成你想等到最后,跟学校里那些没人要的歪瓜裂枣跳舞吗?相信我,那些家伙跳起舞来能把你的脚趾踩断。”

“到时候再说吧,”薇洛对此兴趣缺缺,靠在车窗上,“大不了我就不去了,我又不会跳舞,而且我对这种活动本来也没什么兴趣。”

“别啊!”辛西娅立刻反对,“那多遗憾!我还想看你穿礼服的样子呢,肯定很漂亮。实在不行,到时候舞会前半场我陪你,后半场我再去找托尼。”

“算了吧,我可不想他到时候又对我摆脸色。那傻子连你同性朋友的醋都吃,真是够奇葩的!”

辛西娅咯咯笑了起来,算是默认了这个评价,随即换了个话题:“对了,那个诊所的活儿你还在干吗?”

“干啊,反正蛮轻松的。我一周去三天,其他时间是另外一个女士的排班。你呢,找到新兼职了吗?”

“最近在帮一家小旅馆做打扫,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出轨的丈夫妻子带着情人来偷情,或者那些站街的男女带客人来提供服务的地方…”注意到后视镜里司机疑惑的眼神,辛西娅把声音放得低了些,“床单总是弄得一塌糊涂。”

她想起母亲,她从没和朋友说过自己过去的事情。母亲从不带客人去旅馆,她总是招呼男人到家里来,在那间唯一的卧室里工作。因此薇洛十分讨厌睡在那张铁架床上,床单不干净,空气里总是充满臭味。身旁的母亲头发经常缠结成一团,她只在出门前梳头,用化妆品遮盖脸上发黑的眼圈。

她们在市立图书馆附近的一家商店旁下车,店里的顾客有不少都是背着书包的青少年,看来大家都没什么提前规划的意识,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开学前几天才来购物。

从出租车上开始,薇洛就总是忍不住隔一会儿就掏出手机看一眼屏幕,但它毫无动静。短信框里孤零零地躺着她昨晚发出的那条信息,亚修还是没有回复她。

“嘿,”辛西娅用手肘碰了碰她,促狭地笑着,“每隔十秒就看一次手机,你在等谁的消息呢?”

“没什么,就是一个朋友…一直没回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朋友?”辛西娅拖长了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探究的意味,“男朋友?”

“不是。就是普通朋友。”

“切——”辛西娅发出失望又起哄的声音,“我还以为我们的小薇洛终于迎来人生的第一春了呢!白高兴一场。”

薇洛给了她一个无语的表情,决定暂时把短信这回事抛在脑海,认真在花花绿绿的文具用品里挑选起来。选好需要的东西没花两个女孩多少时间,毕竟这是每个学期前的固定仪式。接下来的时间则全耗在了漫无目的地点评各种小装饰品上。明信片、橡皮图章、天使雕像……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让人眼花缭乱。

“你猜这个要多少钱。”辛西娅拿起一个平平无奇的八音盒,手指遮住了它的价格标签。

“八十块吧。”薇洛说。

辛西娅移开手指,标签上赫然写着:$341.98

两人同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下一秒都被对方张大嘴的夸张表情逗笑。她们总是对这种无需成本的娱乐乐此不疲。

“三百四十一块九毛八买个八音盒?这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啊。”她摇摇头,仔细打量那个小盒子。

“估计是手工制作的瑞士货吧。”辛西娅把它放回货架,“不过说真的,谁会花这么多钱买个这玩意儿?有钱人的想法我们不懂。”

她们结完账走出商店,迎面而来的热浪让人瞬间想念店内的冷气。

薇洛正准备问辛西娅接下来想去哪儿,目光无意间扫过街对面,脚步瞬间顿住了。

亚修就在那里。他站在一群街头少年中间——都是些十几岁的男孩,三三两两围在他身边,占据着墙边一小块荫凉。他们正在聊着什么,时不时爆发出笑声。在周围那些人为染就的奇异发色中,他天生的金发像是自身在发光,异常夺目。一直以来,薇洛都觉得他是个应该坐在钢琴前或图书馆里的男孩,然而,他不是出现在拘留室,就是站在街头一堵破墙之下,与这座城市最失落的孩子们站在一起。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清亮得如同小提琴上的一个高音符。她远远看着他的脸,还留有十四岁少年稚嫩的轮廓。但锐利的线条已经初现端倪。总有一天,那些柔软的少年感会被削去,可能从眼睛开始,他的瞳孔会变成更接近草原的颜色。他有一张雏豹的脸。

在他们聊天取乐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街区的另一边驶过来,缓缓停在男孩们对面。车窗降下,伸出一只肥胖的手,粗暴地打断了他们的闲聊。亚修看了车子一眼,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情愿地走了过去。他一离开,那些男孩顿时像倾倒的果子一样四散开来。

他与驾驶座的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隔着这段距离,薇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紧绷和厌恶,那是一种几乎实质化的排斥感,与他平时那副刺猬般的防御姿态不同,更像是一种面对无法摆脱的污秽时纯粹的恶心。很快,他拉开车门,弯腰钻进了后排座位。

“看到你朋友了?”辛西娅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过去,刚好看到那辆车驶离的背影。

“嗯,他看起来没事。”

辛西娅眯起眼睛盯着那辆渐行渐远的车子,突然吹了个口哨:“玛莎拉蒂?你朋友还是个富二代啊。那车得值个十几万吧。”

博闻强识、贵气的打扮、豪车,当这些标签同时出现在一个自称街头混混的少年身上时,他的整个身份都显得摇摇欲坠,充满疑团。

随着亚修的离开,剩下的少年们重新聚成小圈子聊天,只有几个人还留在原地。其中一个高挑的蓝发男孩始终目送着轿车离开,直到它随即汇入车流,消失不见。之后,他用左手拿出打火机,右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大概是想取出香烟来抽,但最后什么也没掏出来。

“你身上带烟了吗?”薇洛问辛西娅。

辛西娅愣了愣:“什么?呃…你要抽烟?”

“带了的话借我一包,回头我再去诺兰那儿给你摸一包。”

“带是带了…”她嘀咕着,从包里掏出一包万宝路,“不过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不是我抽。你在这等着。”薇洛接过烟,头也不回地朝马路对面跑过去。那个蓝发男孩看起来就要走了。

她挤出一个自认最灿烂的笑容,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嘿!你好!”

那人转过身来,警惕地瞪了她一眼,甩开了她的手:“谁啊?干什么?”

“我想打听点事情,可以吗?”她把手里的万宝路塞给对方。

男孩掂了掂手里的烟盒,态度稍微缓和了些,但还是抄着手居高临下地看她:“你是谁?”

“我叫莉萨。”她随口编了个假名,“想和你聊聊,可以吗?”

“你想问什么?”

“是这样。”她露出一个羞赧的表情,双手不好意思地搅在一起,“我想问…你是刚才那个金发男孩的朋友吗?”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薇洛急忙摆手:“我没有恶意的,只是觉得他长得特别帅,想知道他的名字…”

蓝发男孩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种目光让薇洛有些不自在,她感觉自己脸颊发烫,一半是演技,一半是真的尴尬——她向来不是个好演员,以前和辛西娅一起参加学校的话剧社,最后她只被分到扮演一棵树。

“哈,”男孩饶有兴味地笑了一声,“我都记不清这周第几个女孩问同样的问题了。不过你比前几个顺眼点。”

“呵呵…”薇洛干笑着,“那你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吗?”

“看在香烟的份上,行吧…他叫亚修,姓林克斯还是什么的。”

“亚修•林克斯。”她装作默默记下的样子,低声重复了一遍。

“劝你别白费力气了,好几个女孩都被他拒绝过。”

“我喜欢有挑战性的目标。”薇洛胡说八道着,又继续追问,“刚才那辆车是怎么回事?他是个富二代吗?车上那是他家里人?”

“他要是富二代还会跟我们这些人混?”男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摇摇头,“那车的事我也搞不懂,隔段时间就来接他,但他从不解释,我们也不敢多问。那小子脾气可不好惹。”

“这么说来你们不是很熟?”

“就是经常在这附近碰到,一起瞎混呗。不过那小子挺厉害的,你别看他长那样,打起架来可不含糊!”他有些后怕地说,“你想搭讪的话,就多来这一带转转吧。”

打听到的消息并没比她知道的多多少,薇洛在心里叹了口气,准备结束这场煎熬的对话。她握住男孩的手,摆出一副崇拜又感激的表情:“太有用了!谢谢你,你真是好人!”

男孩的脸居然微微红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也、也没什么,互相帮忙嘛…”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对了,车上那男的,听亚修叫过他…马宾?好像是这个名字。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这人虽然一开始很防备,但一说上话,简直像开了闸的水龙头,滔滔不绝地分享着他知道的一切,到最后薇洛都有些止不住他的话头,找了好几个借口才从他的“忠告”和“情报”中脱身。

就在她转身要走时,蓝发男孩叫住了她:“嘿,莉萨!”

“怎么了?”

他的脸还是红红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亚修真的拒绝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我叫汤米。”

薇洛愣了一秒,才意识到自己蹩脚的表演造成了多大的误会。她尴尬地笑笑:“呃…我会考虑的。真的,谢谢你今天的帮助。”

“不客气!我经常在这附近,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汤米朝她挥手,看起来相当开心。

Chapter Text

几个小时前,趁着值班警员去洗手间的空档,她用警局系统查了那个车牌。结果正如汤米所说,车主名叫马宾·克罗斯比——一个身材肥胖、留着棕色短发的中年男人。

现在她坐在电脑前,在谷歌搜索框里输入这个名字。网络上关于马宾的信息寥寥无几,只有一条本地新闻引起了她的注意。

《纽约邮报》城市版块:“扰乱治安:23日晚间,上东区私人俱乐部‘科德俱乐部’ 外发生恶性冲突事件。一名为马宾·克罗斯比的男性(俱乐部方代表)与另一名男性发生口角并拳脚相向。警方接到报警后迅速抵达现场,及时制止了这场斗殴。”

科德俱乐部。薇洛点进它的官网——页面简洁得近乎诡异,只有一行字:“科德俱乐部—私人会所”,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需要邀请码的会员入口。没有菜单,没有照片,也没有地址。

这家俱乐部的法定持有人是迪诺·格鲁兹。这个名字她有印象——科西嘉集团的头目,一个经常出现在慈善晚宴上、胡子花白的秃头男人。媒体总在吹捧他乐善好施的行为,将他塑造成某种教父式的人物。

薇洛滚动页面,目光停留在一份关于科德俱乐部及其关联方的调查声明上:“针对此前收到的多项质询,本办公室已对科德俱乐部及其管理人员进行了审阅。调查未发现与任何失踪儿童案件存在关联的确凿证据。基于现有信息及各方合作情况,审阅已告一段落。”

除此之外,剩下的内容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商业与政治动态,显得千篇一律。迪诺·格鲁兹似乎与政界、军界人士过从甚密,合照中频频出现议员和高级军官的身影。

就在她随意滑动鼠标滚轮的时候,一张近期慈善晚宴的照片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

她盯着照片上熟悉的面庞,心情复杂。

照片里亚修就站在格鲁兹身边,眼神冷漠,毫无躲闪地和屏幕这边的她对视。他身上的装束正是那天她调侃为“英伦贵族”的风格。报道里没有提及他的名字和身份,也未对他惹人注目的长相进行任何多余的描写,仿佛这个男孩是一件漂亮的摆设,精致华丽,理所当然地放在那儿,并不值得人们特意去书写他。

原来他没有在兼职什么杂志社模特,他那天的打扮是为了出席这场宴会。

尽管早早察觉亚修在自行车上说的那番话是在撒谎,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刚从一名黑手党头目的身边离开,从一场衣香鬓影、暗潮汹涌的豪华宴会中离开。

所以,她是在和一个与黑手党头目关系匪浅的少年做朋友?

困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深了。如果亚修真的是科西嘉的人,为什么会参与街头斗殴,还被关进少管所三个月?以格鲁兹的影响力,保释一个未成年人应该不难。

线索看似充分,却只构成一幅凌乱的拼图,尽管彼此关联,却因彻底的错位处处相悖。

诺兰前几天刚提醒过她要保护好自己,如果他知道她扯上了与黑手党有关的事情,一定会大发雷霆。

但她忍不住想起亚修那天上车时的表情。那不是一个十四岁男孩应该有的表情——太复杂,太痛苦。就像被迫吃下什么恶心东西时的厌恶,但又无法拒绝。还有他安静读书的样子,与街头那些真正的混混大相径庭的气质。

在唐人街的哪些日子,她见过太多被迫卷入麻烦的孩子。有些是为了生存,有些是被家庭拖累,有些是单纯的倒霉。但亚修给她的感觉不太一样,他更像是被困在某种情况中,而不是主动选择这种生活。

当然,她也有可能完全想错了。或许他就是个擅长伪装的骗子。

但如果不是呢?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在为继续接近他寻找借口。这很愚蠢,也很危险。诺兰总是警告她不要让个人感情影响判断。

可这真的只是个人感情吗?还是说,她的直觉在告诉她什么?

如果他需要帮助的话,她又能做些什么?

她苦恼地闭上眼,想让大脑暂时休息一下。

 

“麦克白并没有选择等待命运的实现。他和麦克白夫人主动出手谋杀了国王邓肯。而这一个选择,开启了一连串的暴力、内疚,最终走向疯狂。”

“请注意,麦克白一开始并不是一个怪物。他是一个普通人。这正是这部戏的力量所在,它让我们看到,野心、诱惑和恐惧是如何腐蚀一个人的心灵的。”

教授文学课的伊娃·杰拉德女士是一个活在二十世纪的女人,打扮风格十分老派,她今天穿着一条波点裙,亚麻色的长发拧成碧姬·芭铎那种凌乱的法式麻花条。

杰拉德女士此时背对着全班,在黑板上洋洋洒洒地写着《麦克白》的板书。薇洛趁机半弯着腰,从后门悄悄地溜进教室。

“哎哟,看看这是谁?薇洛·安德森居然也会迟到?真是稀奇。”坐在最后一排的拉曼·奎克把椅子往后一靠,正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让一下。”她压低声音,语气冷淡。

“下面不是还有空间吗?爬过去嘛。”他指了指椅子和墙面之间形成的三角形夹缝,一副拦路虎的来势。

拉曼·奎克十七岁,因为连续挂科已经留了两年级。他父亲怀亚特·奎克是19分局的警督,和诺兰算熟识。薇洛升入的高中恰好是拉曼所在的学校——这对她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她对这个留级生没什么好感,一个被宠坏、自命不凡又喜欢找茬的公子哥。

薇洛毫不犹豫地一脚踢翻了他的椅子。拉曼狼狈地摔在地上,吃痛叫出声。全班同学都转过头来看向这边,杰拉德女士重重地把课本拍在讲台上,语气严肃:“安德森小姐,请问你在后面做什么?”

“抱歉,杰拉德女士。”薇洛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声音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我迟到了,正在找座位。”

虽然她极力避免给学校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比起应付拉曼那个巨婴,她宁愿赌一把自己之前的文学课成绩能为她带来一次赦免。

“奎克先生为什么在地上?”杰拉德女士又问。

拉曼刚要开口告状,就被薇洛抢先一步:“他没事,玩椅子的时候不小心摔了,我正要扶他起来。”她蹲下来拽拉曼的胳膊,但他赌气不动。“看来奎克先生觉得坐在地上比较凉快。”这句话引得周围的同学发出低低的窃笑。

杰拉德女士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不是好习惯,下不为例。回座位吧。”

“谢谢您,女士。”

课堂的后半段一如既往地进行着。杰拉德女士分析了剧里的意象和象征,让他们课后仔细阅读第一幕第七场麦克白的独白。下课后辛西娅凑过来,问:“怎么回事?你今天为什么迟到了?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别提了。”薇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昨天晚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连闹钟都忘了设。”这倒是实话——她是被梦中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惊醒的,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赫然显示8:40。她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沉睡了过去。

“哈,我也干过类似的蠢事,可没你这么走运,被老师逮住骂惨了。”辛西娅皱皱鼻子,“那你干嘛又跟奎克杠上了?”

薇洛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影子就笼了下来。拉曼靠在她的课桌上,两手撑着桌沿:“拜托,我不过开个玩笑,她就把我的椅子踹翻了。”他说得像真被冤枉了一样。

“第一天认识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开不起玩笑。”薇洛说,一把抽回了被他压在手下的笔记本。

“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可爱。”拉曼摇头叹气,见薇洛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自顾自和辛西娅攀谈起来,“嘿,辛西娅,你听说第五大道那桩谋杀案了吗?”

辛西娅点点头:“有所耳闻,据说现场挺血腥的,不过没听到具体细节。怎么,你知道内情?”

“内情?”拉曼的虚荣心得到满足,顿时眉飞色舞,“当然。要不是我爸采纳了我的意见,他们现在还在南辕北辙呢。”

薇洛继续低头收拾书本,对这种明显的吹嘘不屑一顾。

“我一看现场就明白不对劲,”拉曼越说越起劲,“那个血迹溅射的角度明显有问题,凶手肯定是左撇子,而且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我爸他们的调查方向完全错了,还是听了我的建议才抓到真凶的。”

“真的假的?”辛西娅说,“你爸爸真的让你去案发现场?”

“当然。我将来可是要子承父业的。”拉曼得意洋洋,又俯下身凑近薇洛,“感兴趣吗?我可以教你点犯罪心理分析。”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以后想当法医,不是和你一样当警察。”她不动声色地把头偏开。

“法医多没意思啊。”他不依不饶,“而且之前我们俩配合的不是蛮好的吗?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个入室盗窃案,要不是你注意到受害者手上的擦伤,我也不会想到去调查那个修锁匠。”

“那只是碰巧注意到了而已。”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辛西娅好奇地看向薇洛。

“就是暑假的时候,”拉曼抢着解释,“安德森和我一起——”

“我只是正好在场而已。”薇洛打断了他。

“但你的观察力确实很厉害啊!我们可以组成搭档,我负责现场调查,你负责细节分析。”

“可是薇洛一直想当法医。”辛西娅帮腔道,“她解剖动物都不眨眼的。”

“那不是更说明她适合当警察吗?胆子大,观察力强。”

“拉曼,”薇洛叹了口气,试图做最后陈述,“我对当警察真的没兴趣。当法医更符合我的性格。”她顿了顿,看了他一眼,“而且…我不太擅长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她差点说“应付你这样的”。

“你跟我相处得不是挺好?”拉曼仿佛听不懂拒绝。

我什么时候和你相处得好了?薇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嘴上只是淡淡地说:“那是因为你脸皮特别厚。”

“走吧,辛西娅,下节课要迟到了。”她拿起书本,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让人头疼的话题。

Chapter Text

走廊墙壁上贴着几张为即将到来的冬季舞会造势的海报,深蓝色的背景上印着一对男女翩翩起舞的剪影,边缘装饰着精致的雪花图案和闪闪发光的迪斯科球。海报底部用花体字标注着活动的时间和地点——就在圣诞节前几天,正是一年中最浪漫的时刻。

一对情侣正贴着她的储物柜忘情拥吻,完全无视周围来往的学生。他们看起来眼熟,大概是某节选修课的同学,但薇洛想不起具体的名字。“不好意思,请让一下。”她尽量保持礼貌的语气,心里却在想这两人怎么不去开个房。

两个人对此充耳不闻,继续他们的激情表演。她和辛西娅对视了一眼,开始用力地敲击旁边的储物柜。金属的撞击声和震动感终于打断了这场公开的亲密戏,女孩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拉着男朋友高傲地离开了,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音。

“离上课不是还有十几分钟吗?”辛西娅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他们的对话才持续了三分钟。

“我就是随便找个借口,”薇洛打开储物柜,调整着用磁铁固定在门内侧的海报和课程表,“你不觉得和拉曼说话特别累吗?”

“还好啊,我觉得他挺有趣的。”辛西娅耸了耸肩。

“反正我觉得他烦死了。”薇洛嘀咕着,从堆叠的教科书后面拿出一包还没开封的香烟,“喏,还给你。”她将东西塞到辛西娅手里,后者手忙脚乱地将其塞进口袋。

“天哪!你怎么在这里给我?要是被副校长看到怎么办?”

“嚯,你居然也会怕副校长?”薇洛忍不住笑了,“之前被留堂不是家常便饭吗?”

“那也不能主动送上门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辛西娅哼了一声,用手肘轻轻地撞了她的胳膊一下,“对了,你那天去打听消息,到底问出什么来没有?”

“什么都没问出来。”薇洛撒了个谎,语气中没有丝毫破绽。

对不起,辛西娅,但这些事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真的吗?”辛西娅明显不太相信,“那你在那儿跟那个帅哥聊了那么久?”

“真的没骗你,他一直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最后居然还想约我出去。”

“不是吧?”一听到这个关键词,辛西娅立刻来了精神,“那你答应了吗?他看起来确实挺不错的。”

“当然没有。”

“那如果你不感兴趣的话,能不能介绍给我?”辛西娅半开玩笑地说。

“托尼怎么办?”薇洛提醒她。

“哦…我差点忘了。”辛西娅用手指缠绕着自己的头发,神情有些复杂,“不过就像你说的,他确实有点…烦人。你觉得我要不要找机会把他甩了?”

“…可怜的托尼。”

 

即使在放学后前往停车场的路上,拉曼依然在锲而不舍地向她灌输当警察的种种好处。薇洛对此感到深深的苦恼,她记得拉曼在此之前对她的评价一直是“无趣的安德森”,从来不会主动和她讨论任何与破案相关的话题。但自从暑假那次意外的合作之后,他似乎认定了她就是自己的天作之合的搭档,开始频繁地在她面前提及那次经历,仿佛要将偶然变成必然。

这种突然的殷勤让她感到不安。她怀疑这更多是拉曼虚荣心的体现,毕竟能让“无趣的安德森”对他刮目相看,对他来说可能是某种成就感的满足。

直到拉曼坐上来接他的私家车,耳边才清静下来。她和辛西娅告别,骑上自行车,可不到五米就意识到车胎有些不对劲,感觉像骑在泥地上一样费力。

“不会吧…”她喃喃自语,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她刹停车,单脚撑地,伸手用力捏了捏前胎,软塌塌的触感证实了她最坏的猜测。轮胎完全瘪了。

“该死!又是哪个缺德鬼干的?”她愤怒地咒骂着,仔细检查后在轮胎上发现了一枚故意插进去的图钉。她把它拔出来,狠狠砸向人行道,但几秒后又无奈地捡起来扔进垃圾桶,至少不能让这个小东西继续祸害别人。

评估了一下现状,她决定先去几个街区外的自行车修理铺。

薇洛没有想到这是她近期做出最坏的决定。

推着这辆“伤残”的自行车,她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就在快要走到下一个路口时,一辆眼熟的脏兮兮的黑色皮卡车猛地从旁窜出,完全堵住了去路。她愣了一秒,透过肮脏的挡风玻璃,她看到了驾驶座上那头标志性的、狮子鬃毛般的蓬乱金发——是欧沙!

她再顾不上自行车,扔下它拔腿就往来路方向跑去。途中,她手忙脚乱地从背包侧袋里掏出了那支为防万一而准备的泰瑟枪。

“别让她跑了!”身后有人大喊一声,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直冲着她的方向追来。

她一边气喘吁吁地狂奔,一边回头用泰瑟枪对准最靠近的追击者扣动扳机。电击枪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那个倒霉蛋立刻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她趁机掏出手机准备报警,但手指因为肾上腺素激增而颤抖不已,几乎按不准数字键。该死的,刚才来的时候这条巷子有这么长吗?她开始后悔平时接受诺兰那些体能训练的时候为什么不认真一点。

突然间,她感到耳边像被火烧一样,随即听到一声尖锐的嗡鸣。她甚至闻到了自己几缕发丝被高温灼烧产生的焦糊味,心跳仿佛要冲破胸口。看着不远处地面上还在冒烟的子弹,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整个人僵在原地。身后一只手猛地推倒了她,手机也摔到地上,旋转着滑进了附近的垃圾桶底部。

一个人迅速擒住她的双臂,反扭到背后,另一只手用力按住她的后颈,将她的脸压向冰冷粗糙的地面。她视野所及,只剩下好几双脏污不堪、款式各异的鞋尖,像栅栏一样将她紧紧围住。尘土和垃圾的气味涌入鼻腔。

“你们他妈的是谁?!放开我!”薇洛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但她仍然从齿缝间挤出愤怒的质问,努力不让声音颤抖。

“我们是谁?”欧沙慢悠悠地踱步到她面前,蹲下身,用令人作呕的亲昵力道拍了拍她的脸颊,“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可认识你。前几天码头那出好戏,有你一份吧,小妞?”

薇洛的心猛地一沉。他们怎么知道的?

欧沙似乎很享受她的困惑,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山姆,过来。”他示意压制她的人稍微放松一点力道,然后粗鲁地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将脸转向旁边一个畏畏缩缩的手下。“看清楚了没?是她吗?”

“没错,就是她。”那人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确定地点点头。

听到这个名字,薇洛立刻想起来了,这是那天被她和亚修打晕的其中一个人。可是他怎么会记得她的长相?当时他不是已经昏过去了吗?

“很纳闷我们怎么找到你的?”欧沙挑眉,替她说出了心中的疑问,语气里充满了戏谑,“山姆,给这位好奇的小姐解解惑。”

“你们...你们两个...”山姆结结巴巴地开口,显然还对那天的遭遇心有余悸,“你和那个叫林克斯的,那天把我和泰德打晕了...”

欧沙不耐烦地用力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说重点!别磨磨蹭蹭的!”

“是!是!重点是…重点是,你们后来回来给我们松绑的时候,我其实已经醒了!只不过装晕而已!”山姆几乎是喊出来的。

听到这话,薇洛懊悔不已。当时亚修明明建议就让那两个家伙在码头吹一夜冷风,是她,是她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发作,坚持要回去给他们松绑,怕他们血液循环不畅。没想到这一时的心软竟然是自掘坟墓!

“明白了?”欧沙满意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

“明白了。”既然已经暴露,薇洛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抬起头,挑衅地看着眼前这群人,“不过...”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你确定你真的想要绑架我?”

欧沙显然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了:“你在反问我?”

“是啊。”

“我为什么不确定?”

“你知道我爸是谁吗?”她说出了这句听起来特别老套的台词,“我爸是曼哈顿第1分局的局长。”

周围先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然后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声,仿佛刚刚听到了今年最荒谬的笑话。

“哈哈哈!你爸是局长?那我爸还是总统呢!”

“小妹妹,撒谎也要撒得像样一点啊!”

“不信?”薇洛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我书包里有学生证,我叫薇洛·安德森,诺兰·安德森是我爸,你们现在就可以用手机搜一下,看看我有没有撒谎。”

笑声戛然而止。几个人面面相觑,一个小弟半信半疑地从她书包的侧兜里掏出学生证,上面的名字和照片清晰无误。另一个人真的拿出手机开始在谷歌上搜索“诺兰·安德森 曼哈顿第一分局”。

薇洛看着这几个人的脸色逐渐从怀疑变成震惊,然后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老大...她好像没骗我们...”那个负责搜索的小弟颤抖着递过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诺兰·安德森局长接受市政府表彰的新闻照片。

“......”欧沙的脸立马黑了。

“现在还觉得好笑吗?”薇洛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和蔼,“我想你们应该知道绑架一个警察局长的女儿意味着什么吧?”

欧沙沉默了很久,显然在快速权衡利弊。最终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一个警察的女儿,和亚修·林克斯那种人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管他是什么人,”薇洛毫不退缩地顶了回去,“反正看起来,比你们这群只敢绑架女孩的窝囊废要强得多。”

欧沙被她的话激怒了,但又不敢真的对她怎么样。他在原地来回踱步了几分钟,最后停下来盯着她说:“好,既然你和那小子是‘朋友’,”他恶意地加重了这个词,“那就帮我们个小忙。给他发个消息,把他约出来。只要他肯来,我们立刻放你走。怎么样?”

果然,这群人根本不是冲着她来的,他们的真正目标一直都是亚修。她不过是用来引诱猎物的诱饵而已。

“不好意思,我没带手机。”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恰好手机现在真的不在她身上。

“别他妈得寸进尺!”欧沙的耐心显然已经到了极限,“你以为我们不敢动你?就算你爸是局长又怎么样,大不了事后我们立刻离开纽约!反正已经得罪了,多得罪一个也无所谓!”他向手下使了个眼色,“搜她!手机肯定在身上!”

就在一个小弟粗暴地伸手要搜查她口袋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短信提示音,突兀地从旁边的垃圾桶底下传了出来。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薇洛自己。

“看来我们的小公主刚才撒了个谎啊。”欧沙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去把它找出来。”

一个手下立刻跑到垃圾桶旁翻找,很快就从垃圾桶底下取回了那部屏幕已经碎裂的手机,锁屏页面上躺着一条1分钟前的短信:“嗨,我没事。抱歉这么晚才回复。”

哦,不… 薇洛闭上眼睛,心中充满了绝望。亚修偏偏在她最不需要他回复的时候,回复了她几天前发出的、石沉大海般的问候。

“啧啧,关系还真不错呢。”欧沙阴阳怪气地说着,同时开始在破碎的触屏上慢慢打字,“我还是第一次见那小子对人说话这么...温柔。看来你们之间确实有点特殊的关系啊。”

“还给我!”薇洛拼命挣扎想要阻止,但被人死死按住无法动弹。

“别紧张,我会替你好好回复你的朋友的。”欧沙一边缓慢地输入文字一边大声念出内容,“‘没关系。你现在有空吗?’”

“你不能这样做!”

“然后呢...”欧沙继续输入,完全无视她的抗议,“‘市立图书馆对面有家咖啡店叫Blue Moon,半小时后能在那里见面吗?我想和你聊聊前几天码头发生的事情。’”

薇洛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和自责涌上心头。她眼睁睁地看着这条可能会将亚修引入陷阱的消息被发了出去,却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欧沙将手机塞进她的口袋,满意地拍了拍手,“我们只需要耐心等那条漂亮小鱼自投罗网就行了。相信我,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Chapter 14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亚修的手机嗡嗡响了两下,是薇洛发来的消息。他瞟了一眼内容,心里的烦闷稍微减轻了几分。

这是他离开俱乐部,搬进迪诺的豪宅的第五天。每早八点,女仆给他端上早餐和换洗衣物,紧随其后的是繁琐的礼仪培训:如何握刀叉,如何在社交场合微笑,如何在不同场合选择合适的称呼。再被困在钢琴前两个小时,不停地重复练习琴谱的第十页:莫扎特,c小调幻想曲,K.475……这地方的一切都让他倍感烦躁。他就像一只被训练的宠物狗,吐着舌头学习握手、作揖、接球——所有那些讨主人欢心的把戏。

今天下午的课程刚结束,他就被召唤到书房陪迪诺下棋。

面前的棋盘由黄杨木与乌木雕琢而成,底部衬着压花的绿色英式皮革垫。亚修将白象移到王后翼第三格,威胁对方的骑士。

迪诺端起桌边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中晃动,抿了一小口。黑色的主教在他手指间停留了片刻,最终长途奔袭,直指亚修的白王阵地。

“新的家庭教师过几天就会来。”在等他下一次落棋的时间里,迪诺突然开口说道。

“又换?这已经是第六个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新的家庭教师意味着新一轮的试探和适应。这一个至少还算规矩,暂时没有骚扰他的举动,他不明白迪诺为什么又要找新的。

“布兰卡跟之前那些人不一样,他是…”迪诺把话止在这里,没有继续介绍下去,“他不会让你失望的,倒不如说,希望你不要让他失望。”

“给你准备的房间,住得还习惯吗?”他又问。

“还行。”亚修敷衍地回答,“挺好的。”

那间房在宅邸最深处。从书房出门右转,要经过一条漫长的走廊,两侧挂满了油画肖像,都是科西嘉历代头目,几乎都没活过五十岁。每次经过那条走廊,他都会默默祈祷迪诺也能早日加入那面墙。

几个回合后,亚修的白后杀进对方后排,配合车形成了致命的夹击。迪诺的黑王被困在角落,无路可逃。

“将军。”亚修平静地说,伸手用王后推倒了对方的黑王。棋子倾倒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迪诺靠在椅背上,端详着棋盘。他慢条斯理地拿起自己的黑王,举在眼前,细细欣赏。这副棋具确实堪称艺术品,象与马棋子的造型来源于希腊帕特农神庙中的高贵雕像,骑士棋子连牙齿都精雕细琢,完美复刻了1849年首次生产的斯汤顿棋具原型的设计与比例。

“漂亮。”他说,目光从棋子移到亚修脸上,“你学得很快。”

那种赞许的语气让亚修浑身不自在,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顺势提出自己的请求:“我等会儿想出去一趟。”

“出去?”

“嗯,我想去图书馆。”

“这里的藏书还不够你看?”

“……我喜欢在图书馆看书,比较安静。”

“可以。”迪诺挥了挥手,没有多问什么,或许因为刚刚结束一场有趣的娱乐,他显得格外大方,“让马宾开车送你。”

“我不要那个死肥猪送我!”他的声音霎时拔高,又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收起声来,“…我自己去。”

对于他的粗鲁言行,迪诺意外地没说什么,只是不悦地皱了皱眉。亚修立马站起身,快步往书房门口走去。

“等等,亚修。”迪诺叫住他。

他不情愿地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僵硬的身体。

迪诺从红丝绒扶手椅上站起身来,挡住了一大片窗外的光线。他慢慢地走近,等到亚修身边时,他抬起手,用粗壮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露出令人反胃的陶醉表情。亚修忍住想要扭开头的冲动,乖巧地、一声不吭地,闭着眼睛承受这种温吞的猥亵。被迪诺接触到的地方像有虫子在上面爬过,古龙水的气味厚重得让他想吐。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迪诺的手抚摸到他的脖颈处,之后落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早点回来。”迪诺说。

亚修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书房的门在身后用力地合上,他站在走廊里,用手背使劲擦着自己的脸颊,恨不得把那层皮都擦掉。

走下楼梯,马宾一如既往地守在门口,身边烟雾缭绕。

“哟,亚修,今天放假?”马宾叼着烟,口齿不清地向他打招呼。

他看都没看马宾一眼,径直朝宅邸门口走去。

“没礼貌的小鬼。”马宾在他身后嘀咕道。

直到离开迪诺的宅邸很远,听到街上清晰的车流声和人群交谈的声音后,他才允许自己开始颤抖。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来,他靠在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上喘气。

那个想了半辈子的问题又浮出来:为什么我还要承受这些恶心的事情?为什么不去死?

答案也一如既往地清晰:为了找到格里芬。

如果不是为了哥哥,他才不愿意向这些恋童癖的老杂种摇尾乞怜。

亚修在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仰头灌下半瓶,试图把那些糟糕的情绪一起咽下去。他不想在薇洛面前暴露出任何自己生活很操蛋的迹象。

十分钟后,他准时到达了Blue Moon咖啡馆,奇怪的是,他四处都没有看见薇洛的身影,短信对话框里也没有新的消息。他猜大概又是纽约的交通问题导致的,并没有多想,而是先给两人找了个靠边的卡座,点了一份牛角面包。

店门口的风铃此时清脆地响了,一个人进入店内,走到他的卡座旁边。

亚修抬起头和那人对视——并不是他想见到的人。弗烈得·欧沙旁若无人地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撕了一块桌上的牛角面包,黄油顿时浸染了他的手指。

亚修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不耐烦地开口:“你在这干什么?”

欧沙没有直接答复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在等人?”

“关你屁事。”

“不用等了。约你的人就是我。”

亚修猛地站了起来,咖啡桌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桌上的盘子打了个转,缺了一个口的面包掉在了地上。顾不上其他顾客惊奇的目光,恐惧和愤怒已经占据了他的内心。

“你们把她怎么了?!”

欧沙满意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继续说着一些没有用的废话:“别这么紧张嘛,亚修。你那位漂亮的小女友很安全——暂时。”他故意拖长了“暂时”这两个字。

“我最后问一遍。”亚修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危险而冰冷,“你们把她怎么了?”

“这完全取决于你接下来有多配合。”欧沙舔了舔手指上的黄油,“新仇旧帐,我们是时候好好算算了。你不会以为让我丢了这么大一笔钱,这事就能这么算了吧?”

“……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跟我走一趟。”欧沙站起身,“别想耍花招,也别指望你那位大人物老板来救你。在我们解决完私人恩怨之前,你最好乖乖配合。”

欧沙等着,就像猫等着老鼠自己走进陷阱。他知道亚修根本没得选择。

果然,不出三秒,亚修就答应下来:“好,我跟你走。”

 

那是一栋废弃的修车厂,临近伊斯特河。破损的窗户被木板钉死,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机油、铁锈和干涸油漆的味道。

亚修被推进厂房内部时快速用余光扫视了周围的环境。除欧沙外,总共就三个人。看来上次码头的失败已经让他的帮派分崩离析,再也留不住人心了。剩下的这几个,要么是他的死忠心腹,要么就是害怕被报复的胆小鬼。

一打四,如果有武器的话还算有机会。但糟糕的是,今天出门时他什么防身的东西都没带,也做不到就地取材,因为这块地早已被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一根破水管都没有剩下。

薇洛被绑在一把椅子上,两边的低马尾被扯得松松垮垮,几缕头发凌乱地垂在脸颊两侧。她的衣服沾满了灰尘和污渍,但除此之外并没有明显的伤痕。当她看到亚修时,眉毛沮丧地垂了下来,拼命摇着头,试图告诉他这是个陷阱,让他快走。

看到她安然无恙,亚修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迅速给了她一个极轻微、试图让她安心的眼神,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在这一瞬间,一记重击狠狠砸在他的后颈上。

他的视野瞬间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膝盖重重撞在水泥地面上。还没等他从眩晕中恢复,两个人迅速从侧面冲上来,死死按住他的双臂,将他压制在地上。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着他的脸颊。

“把那个女孩带到隔壁房间去。”欧沙冷冷地下令。

“欧沙你他妈的,我已经来了,把她放了!”亚修愤怒地大喊。

“我说放了她,可没说是现在就放。等我们这边叙完旧,自然会让她回家。”

“唔——!”薇洛拼命挣扎,发出被胶带压制的模糊叫喊声。一个人解开她的绳子,粗暴地拖着她往旁边的小房间走去。她一路挣扎反抗,回头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担忧,但下一秒就被推进门内,“砰”的一声隔绝了内外。

“真是感人的场面啊。”欧沙慢慢走到亚修面前,蹲下身,“为了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女孩就单刀赴会?亚修,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天真。或者说——”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还要蠢。”

“少他妈废话。”亚修咬牙切齿地说,“想算账就冲我来,把她放了。”

“哦,当然会‘冲你来’。”欧沙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不过我觉得,先让你明白一些规矩比较好。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可不是靠一张漂亮脸蛋和背后的靠山就能为所欲为的。”

第一拳来得又快又狠。

亚修的脸被打偏向一边,嘴角立刻尝到了血腥味。

“你知道吗,亚修?”欧沙甩了甩发痛的手指,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困惑,“我一直想不明白,码头那晚你为什么要插手?我跟唐人街那个黄皮小子的买卖,什么时候轮到你多管闲事了?”

“因为我看你不顺眼。就这么简单。现在看到你现在这副狼狈样,我觉得当时的选择特别值得。能让你吃瘪,我就高兴。”

“哦,对了,你和肖达在同一个少管所待过。怎么,才关了几个月,感情就好到这种地步了?”欧沙故意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阴阳怪气,“还是说…你们俩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特殊’?”

“怎么了,你觉得我在和他搞基?”亚修舔了舔沾血的嘴唇,竟然还露出一个魅力十足的笑容,“你看见个女的就说是我女朋友,男的就说是我男朋友,你是不是性压抑啊?”他顿了顿,“还是说,你暗恋我?”

“你这张嘴倒是挺硬的。”欧沙眯起眼睛,但语气中没有愤怒,反而带着某种残忍的兴奋,“不过没关系,我最喜欢的就是让嘴硬的小鬼闭嘴。而且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他弯下腰,用力捏住亚修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像你这种靠脸吃饭的漂亮小鬼,最怕的就是毁容吧?所以接下来,我每一拳都会往你这张脸上招呼。让我看看,如果这张脸被打烂了,你那位老板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宝贝你。”

“那你就试试看。”

就在下一秒,亚修猛地用头撞向按住他右臂那人的鼻梁。那人根本没有防备,吃痛地松开手,捂住鲜血直流的鼻子向后踉跄。

亚修趁机一拳砸在左边那人的脸上,骨肉撞击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格外清晰。那人也松开了他,摇晃着后退。

欧沙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反击。他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挥舞着向亚修扑来。

亚修赤手空拳,没有任何能保护自己的装备,只能狼狈地躲避他的攻击。同时还要警惕躺在地上的那两个人随时可能缓过劲来。他一边闪躲,一边朝薇洛所在的房间方向移动。如果能把她救出来,至少还有逃跑的机会。

就在只有几步之遥的距离时,一声枪响猛然在身后炸开。

子弹击中了他的小腿,剧烈的疼痛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全身。亚修的脚步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左肩上的伤口因为大幅度的动作再次撕裂开来。还没等他爬起来,脸上带血的两个人就再次扑上来,死死按住他的手臂,这次他们学聪明了,把脸往后靠得远远的,生怕再被他暗算。

“还挺能打的嘛。”欧沙走过来,气喘吁吁地整理着被打乱的衣服,“不过就这样?亚修,你让我失望了。”

亚修冷笑了一声:“你也就只会趁人不备下黑手,还要人按着才敢动手。欧沙,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欧沙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说什么?”

“我说,”亚修抬起头直视着他,“你就是个只会耍下三滥手段的废物。你在少管所派去的那些人没干掉我,现在只能靠这种卑鄙的方式找回面子。你在你那些手下面前,一定丢人丢大了吧?”

话音刚落,欧沙的拳头再次砸了下来。

接着是第二拳、第三拳……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颧骨、眉骨、嘴角……皮肤破裂,温热的血液流淌下来,染红了他的睫毛,模糊了他的视线。世界在暴力中变得支离破碎。每一次撞击都让他的意识变得更加涣散,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声。

“继续啊。”欧沙的声音从涣散的意识中传来,“继续用你那张嘴说点什么啊。我很期待听到你求饶的声音。你知道吗?看着你这种自命不凡的小鬼被打趴下,真是让人愉快。”

亚修艰难地抬起头,死死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仇恨,盯着欧沙。

“你…永远…”他的声音沙哑而断断续续,“永远…都只能是条…舔别人鞋底的狗…”

欧沙的脸彻底扭曲了。他又拿出那把折叠刀,刀刃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很好。”他咬牙切齿地说,“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了。我要在你这张漂亮脸蛋上刻点东西,让所有人都记住——跟我作对是什么下场。”

他蹲下身,刀尖缓缓靠近亚修的脸颊。亚修能感受到金属的冰冷,还有欧沙呼吸中的烟草味。

他闭上了眼睛。

刀尖距离皮肤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把刀放下!”

欧沙僵住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抵在自己的后脑勺上——那是枪口的触感,绝对不会认错。金属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他的头皮发麻。

“我说,别动。”薇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清晰,“把刀放下,慢慢站起来,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欧沙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到薇洛正握着一把手枪稳稳地对准他的脑袋。

“你他妈…怎么…”欧沙瞪大了眼睛。

“我说了,把刀放下。”薇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用枪口更用力地抵住他的头,“我数到三。一——”

折叠刀从欧沙手中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Notes:

后续故事都会把Blanca翻译成布兰卡,感觉翻译成白怪怪的。
番外故事Private Opinion讲了布兰卡和亚修相识的故事,还提到了亚修的几个家庭教师曾对他实施侵犯。

Chapter Text

她很久没有这么慌张过了。粗糙的麻绳一圈又一圈地缠上身体,薇洛拼命想说些什么,想要解释、求饶、威胁——什么都好,但嘴上的胶带只允许她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这里是修车厂的一间锅炉房。把她带进来的人是那个被称为山姆的男孩,他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此刻此刻像个被迫行刑的刽子手:汗珠疯狂地从他的额头滴落,他的手在绳子上发抖,好像那绳子会咬人似的。

薇洛面对着他拼命挤出几滴眼泪,瞪大眼睛用最无辜、最可怜的表情看他,试图唤醒这个人心中可能还残留的一丝同情。但他只是避开了她的眼神,动作没有任何迟疑。

身下的这张破椅子似乎有好些年头了,她用力地往前倾,木头椅子随机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薇洛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摔倒,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痛得要命。

“你能不能安分点!”山姆把她拽起来,动作笨手笨脚,“等老大收拾完外面那个小子,我们就放你走!就他妈十分钟!”

她拼命地对他摇头,胶带在嘴边噗噗作响。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说话过。如果刚才山姆没有把她拽起来,她真的会给他磕头,只要他能放她出去。

山姆盯着她这副狼狈的样子看了很久,目光在她脸上、胶带上、还在渗血的额头上游移不定。最后他回头看了看锅炉房的门,确认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进来,终于伸手一把撕掉了她嘴上的胶带。

嘴唇上残留的粘剂有一股奇特的化学气味,味道苦涩,她顾不上那么多,抓紧时间开口:“山姆,码头那天的事我很抱歉,真的,是我打晕了你,我现在正式向你道歉!”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而急切,“我求你了,求求你把我放了吧!我必须去救他!他会死的!你明白吗?他会死的!”

她的话没有打动他,反而让他更沮丧了,刚刚出现在他眼睛里的那点希望一闪而过,化为乌有。山姆一个字也没说,又把那块胶带重新贴到她的嘴上,但重复使用已经让胶带失去了大部分粘性,她轻轻动了动嘴巴就把它吐掉了。

他没有再尝试把它贴回去,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有什么声音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像是在游戏里做出了错误选择时,毫无预兆响起的错误提示音。她开始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个人。佝偻的站姿、总是躲闪的眼神、说话时下意识的退缩动作。这是一个习惯了被虐待、被欺凌的人。他从来没当过拯救者,只当过受害者。为了保护自己,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更弱小的人。向这种人示弱,就像对着一堵空墙哭泣。

薇洛闭了闭眼睛,等她再次开口,语气已经完全变了。“既然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抬起下巴,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那就这么说吧,你们这几个人的脸我全都记住了。除非你们真的能像之前说的那样立刻离开纽约,消失得无影无踪,否则我父亲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有恃无恐,她的心里却虚得要命。因为她根本不可能把这些事告诉诺兰,更别说让他报复这些人了。

山姆果然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她突然的变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吓唬谁…”

“我吓唬你?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山姆。现在放了我,我还可以告诉我爸爸,你是被逼的,你帮过我。但如果你不要这个机会……”她故意停顿,让威胁在空气中弥漫,“那就等着瞧。”

她拙劣的表演在此时混乱的环境下还算堪堪够用,山姆正饱受着自己内心天人交战的折磨,无暇顾及她能提名金酸莓奖的演技。

“…我必须得帮他!”他喃喃道,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你必须帮他?不,山姆,你是害怕他。这不一样。”顺着他的反应,薇洛的语气也立马变得循循善诱起来。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嘴唇嗫嚅着,默认了。

这时,她惊奇地发现一连串的话如此之快地从口中倾泻而出,她本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你害怕他报复你,害怕他找你麻烦,害怕如果不听话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但你好好想想,就算你这次完成了他的命令,然后呢?下次呢?再下一次呢?你愿意一辈子都被他像狗一样使唤吗?那天在码头我听到了你们的抱怨,欧沙已经完了,对不对?他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给你们带来好处了。”

山姆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焦急地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不听薇洛说话让她赶紧闭嘴,还是让她继续挖掘自己的疑问。

“好好想想,山姆!这是你摆脱他的机会,你难道不想为自己真正做一次选择吗?”

他的脸上闪过各种不同的微表情,唯一不变的只有紧绷的嘴角。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山姆又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板,外面隐约传来殴打的闷响和欧沙的咒骂。

“没时间了!”她这次是真的快要哭出来了,“快点啊!”

“你…你发誓…发誓你会说我是被迫的!你会帮我!”最后他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似乎她的回答里哪怕有一丝的犹疑,他这次就会彻底把头埋进沙子。

“我发誓!”她毫不犹豫地说,悄悄用食指和中指比划出一个十字架的手势,“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他终于绕到她身后,开始飞快地解她背后的绳结。

绳子一解开,她就迅速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在山姆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伸手闪电般地从他腰后抽出了那把手枪,对准了他。她刚刚被抓的时候观察过了,这几个人里只有欧沙和山姆带了枪,另外两个人腰间空空。有了这把枪,她成功的概率会更高。

金属冰冷的触感让她的手指一颤。这是她第一次握真正的枪,比想象中重得多。

“你...!”山姆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眼中闪过被欺骗的愤怒和恐惧,“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算数!我保证你会没事的!“薇洛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保持距离,接着慢慢地向后挪动,逐渐靠近锅炉室的门。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必须借你的枪!但我向你保证,山姆,我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她把右手贴在门上,时刻准备打开它。

“我怎么相信你?!你刚刚还说要保护我,转头就拿枪指着我!”山姆不再畏手畏脚,放开了嗓门吼她,声音一次比一次大。

薇洛感到恼火,心想他怎么不敢在欧沙面前这么硬气一回。眼见自己手里的武器被当成了一件毫无威慑力的摆设,她咔的一声给手枪上了膛,当着他的面把手指靠在扳机上。

“你现在必须相信我。”她的耐心逐渐耗尽,看他的眼神也冷漠了许多,“如果你现在阻止我,或者再这么大声嚷嚷,那我们就真的只能同归于尽了。你想那样吗?”

山姆果然不再说什么,怨恨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背过身去。“你们都是一样的…利用完就把我像垃圾一样扔掉。”

这话让薇洛叹了口气,但她已经没空理会他的抱怨,当务之急是怎么处理好这堆因为她的一时疏忽扯出来的烂摊子。

门外的动静不知何时平息了下来,她小心打开一条门缝,下一秒看见的画面却让她丧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如果她再晚一分钟,亚修会遭遇什么?

那把刀离他的脸只有几公分的距离。薇洛甩开门,倏地把手枪抵在欧沙的头上,残留的几分理智让她没有扣动扳机,成为一个少年杀人犯。

“把刀放下!”她大喊一声。

躺在地上的亚修奄奄一息,听到她的声音,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目光像水里的气泡一样忽聚忽散,努力想要聚焦在她身上。

她学着警局那些人的语气威胁道:“把刀放下,慢慢站起来,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你他妈…怎么…”

“我说了,把刀放下。”薇洛用枪口更用力地抵住他的头,“我数到三。一——”

欧沙终于乖乖扔掉了刀,把双手举过头顶。她缓缓蹲下身,抽出别在他裤子旁的手枪,用力扔到远处的废料堆里。

薇洛看向按住亚修的那两个人。“你们两个放开他。不然我就打死他。”

“你不会打死我的,你是警察的女儿。”欧沙嗤笑一声。

她用手枪狠狠砸了他的头一下,他没叫出声,但身子歪了歪。“打死你我顶多叫防卫过当。”她说。

那两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好。

“没听见吗?”她皱了皱眉,“我让你们放开他。”

“听她的。”欧沙对他们说。

那两人松开了钳制亚修的手,迟疑地站起身,却仍围在旁边。亚修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或是欧沙,她也不知道,总之是这个方向,但他没有丝毫要站起来的意思,他真的伤的很重。

几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峙构图。手上的枪泛着冷光,仿佛在低语:一个微小的压力就能结束一切。她感觉到自己的意志力在迅速消耗。然后呢?然后她该怎么办?

“你们俩,”她将枪口微微偏向那两个人,声音竭力维持镇定,“我给你们十秒钟,从那个门走出去,我当没见过你们。十秒之后还留在这里,就等着和你们老大一起去蹲监狱吧。”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为什么我没有第二次机会?”欧沙抗议。

薇洛无视了他,开始倒数:“十、九、八……”

其中一人明显动摇了,脚步开始向后挪。另一个则看向欧沙,似乎在等待指令。

“哈!”欧沙发出一声刺耳的嗤笑,“听见了吗?这位局长千金在给你们发最后通牒呢!小姐,你以前开过枪吗?你看看你的手,在抖呢。你根本不敢开枪,你就是个被宠坏的小公主,连打死一只鸡都不敢,还想用枪威胁我?”

“七、六……”她充耳不闻,继续数着,恐惧却逐渐从脚底蔓延上来,她开始不清楚这个倒计时究竟是在恐吓他们还是自己。

“五、四、三……”她数得越来越没底气。

熟悉的手机提示音不合时宜地再次响起,不管是谁在此刻给她发了消息,她都感谢此人,她差点忘了手机一直在自己身上。既然口头威胁不起作用,她就来点实际的行动。

但首先,她需要知道自己在哪里。她用左手摸向口袋,右手依然举着枪对准欧沙。

欧沙眯起眼睛,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薇洛拿出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滑动,打开了地图软件。屏幕碎得很严重,但勉强还能看清字符:美国纽约州长岛市 弗农大道1285号。

“二、一。”她数完最后一个数字,那两人依旧站在原地,“行啊,这么有义气。那就一起吧。”她当着他们的面,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谢谢你之前把手机还给我,欧沙。人总得为自己的某刻无意的轻视付出代价。”她挑衅地微笑了一下。

所有人都默认她通话的对象是诺兰·安德森。

欧沙再也没法坐以待毙,就在她等待电话接通,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的那一瞬间,他突然猛地转身,伸手抓向薇洛手中的枪。

砰!

枪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回响。

欧沙惨叫一声,踉跄着后退,左手捂着右手。鲜血从他的指缝间疯狂涌出,子弹击穿了他的手掌,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薇洛完全是本能反应,手指在巨大的惊吓中收缩。她呆住了,整个人像被冻结了一样。枪还在她手里,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啊啊啊啊——!我的手!”欧沙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杀意,“我要杀了你!你这个臭婊子!我要把你的脸撕下来!”

他跌跌撞撞地朝她冲来,血滴了一地。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那张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在眼前放大。
砰!

又是一声闷响,却不是枪声。

亚修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用肩膀狠狠将欧沙撞得倒退,砸在身后的墙上。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亚修抓住欧沙那只血流如注的手,一刀扎了进去。刀尖穿过血肉,噗嗤一声,钉进了墙上。

欧沙发出了一声几乎不像人类能发出的惨叫。

另外两人下意识想冲过来。

亚修猛地回过头,染血的金发之间露出一双充满暴虐和杀意的眼睛,像困兽的,像修罗的,要把一切都撕碎。

“滚开。”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两个人都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僵在原地。

薇洛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她举起还在颤抖的手,朝他们脚边的地面开了一枪。子弹打在水泥地上,溅起几点碎屑。

“走啊!”她几乎是崩溃地大喊,声音因过度紧张而变调,“快走!马上走!滚!”

那两人如梦初醒,转身就没命地往外跑。锅炉房门口,山姆惊恐地探出头,看到眼前的场面,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跟那两个人对上眼神,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跟着一起逃了。

三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薇洛重新举起手机,不知何时接通的电话还在对话中。

“喂!薇洛?你说话啊!”电话那头的人一直在试图呼唤她。

“肖达…你能来一趟吗?出…出了点事…”

“你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在…长岛…弗农大道1285号,一个废弃修车厂…”

“我马上到!你别挂电话!听到没有?别挂!”

但薇洛已听不清他后面的话。

亚修像一台重新启动的机器,开始挥拳。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只是机械地、发泄地挥拳。每一拳都带着疯狂的力量,砸在欧沙的脸上、身上、任何他能打到的地方。

“亚修!别打了!住手!”薇洛冲过去想要拉住他,“别打了!你会伤得更重的!”

她伸手去抓他的胳膊——

“别碰我!”

亚修猛地甩开她的手,力气大得让她踉跄了好几步。他回过头看她的那一眼,冰冷、陌生,充满了未被理智约束的狂怒,好像完全不认识她。

薇洛吓得后退了一步,寒意瞬间窜遍全身。她不敢再靠近了。

不知过了多久,亚修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然后彻底停止。他喘着粗气,看着墙上已经失去意识的欧沙,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薇洛赶紧冲过去检查欧沙的呼吸和脉搏——还活着,虽然很微弱。她又打了一通急救电话,谎称这里发生了恶性斗殴。如果就这么放任欧沙留在这里,他肯定会因为失血过多死掉。

亚修看也没看她一眼,转身摇摇晃晃地朝着修车厂大门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很慢,很不稳,每走一步都像在用尽最后的力气。

薇洛赶紧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不敢说话,也不敢伸手搀扶。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穿过锈迹斑斑的铁架之间,走到门口。午后的光线从外面照进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然后,他的身体突然一软。

“亚修!”

薇洛冲过去,在他倒下的瞬间抱住了他。他的体重几乎将她带倒,温热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身体靠在她怀里,头颅无力地垂在她肩上,呼吸微弱。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Chapter Text

四周的光线是破碎的。

他感觉自己站在一片模糊的虚无中,眼前的画面像坏掉的胶片电影一样闪烁——修车厂顶上透进阳光的天窗、欧沙扭曲的脸、逐渐逼近的刀刃。还有那把枪,冰冷的金属泛着暗淡的光泽,在无数个片段中反复出现。

然后是鲜血。

太多的鲜血。

他的手上、衣服上、地面上,到处都是。他想擦掉,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血液像活物一样蔓延,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亚修——”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声音很遥远,像从水底传来的,模糊不清。他想回应,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亚修!”

这次声音近了一些,带着祈求。

然后,那些破碎的画面突然消散,像被一阵风吹散的烟雾。

“……!”

他猛地睁开眼,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陌生的白色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身下是坚硬的诊疗床。他愣了几秒,意识还停留在梦境和现实的交界处,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脸,就在他正上方。

是薇洛。

看到他醒来,她紧张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

梦里的声音和眼前的人骤然重叠上,昏迷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他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她的手。不知道这个动作究竟持续了多久,两人的手心之间都沁着一层薄薄的汗。她的手温暖而柔软,拇指正以一种安抚的节奏,轻轻摩挲着他紧绷的手背。

他立马像被烫到了一样抽回手。

这突如其来的排斥让薇洛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她没多在意,只是默默地将双手收回膝盖上。

“亚修,你终于醒了…”她低声说,“你昏迷了好久。”他侧过头,透过窗户看到一片沉沉的墨蓝天空。

她之前散乱的头发已经重新扎好在两侧,除了额头贴着一块显眼的白色敷料,看起来安然无恙。

“你额头怎么了?”他不假思索地问。

薇洛显然没料到这是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碰了碰那块敷料,随即扯出一个淡淡的、试图让他安心的笑容。“没什么,不小心磕到了。你呢?感觉怎么样?还痛吗?要不要喝水?”

经她这么一问,他才迟钝地感觉到各处伤口苏醒过来的痛楚。脸上火辣辣的、小腿和左臂都传来隐隐的钝痛。

他闭了闭眼睛,让自己适应这些痛感,然后才开口:“我没事。这是哪?”

“梅瑞迪斯医生的诊所。”薇洛说着,转身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杯水,小心地递到他嘴边。

他撑着想要坐起来,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薇洛赶紧伸手扶住他,帮他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让他能半靠着。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肖达和梅瑞迪斯医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看到他醒了,肖达明显松了一口气,而梅瑞迪斯医生则走到床边,开始进行简单的检查。

“醒了就好。”医生语气平淡,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和几处主要伤口的包扎,“不得不说,你的运气还真不错。脸部虽然皮外伤比较多,但没什么大碍。腿上的子弹擦伤避开了骨头,不过最近还是要避免剧烈运动。唯一比较严重的是之前胳膊上的伤,因为打斗又开裂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到:“不过亚修,我得提醒你,我不是专业的外伤医生,你最好还是找时间去正规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他点了点头。

梅瑞迪斯医生给他打了一针杜冷丁,之后瞥了一眼明显有话要说的肖达,很有眼力见地摆摆手:“你们聊,我外面还有事。”说完便带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肖达走到床边,表情复杂地看着亚修,开口时语气里满是愧疚:“欧沙这个王八蛋,我没想到他会把主意打到薇洛头上。害得你们俩这么危险,我真该死。”

薇洛立刻摇摇头:“不是你的错,是我太不小心了。”

肖达叹了口气,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欧沙这次吃了大亏,手一时半会好不了,小弟也跑光了,肯定没法像以前那样嚣张。但我们不能等着他缓过气来再找麻烦。”

亚修靠在枕头上,脸色虽然苍白,但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他淡淡地接口:“他那帮人早就散架了,现在只是稍微提前了一点。”

肖达在床尾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前倾,双肘撑在膝盖上。“现在街上的情况有点乱。欧沙的地盘空出来了,至少有三拨人在打主意。”

“意大利人、爱尔兰人,还有几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团伙。”肖达说,“都想趁机鸠占鹊巢。”

两个少年开始低声交谈起来,分析着曼哈顿街头那些错综复杂、彼此倾轧的势力。薇洛安静地坐在一旁,她对街头的争斗一向知之甚少,只是默默地听着他们提及那些陌生的名号,昨天谁和谁在巷战里见了血,哪个名字刚刚崭露头角,哪个人又悄无声息地死去。显而易见,曼哈顿的街头自有一套运行法则,拥有独特的阶层划分,而暴力,是这里流通最广的硬通货。

他们与欧沙结怨,起初都源于街头混混的寻常矛盾,后面才升级为彻底的对立。肖达和他的冲突发生在一年前,导火索是欧沙等人酒后口无遮拦的挑衅。争执从辱骂升级为斗殴,两边的人都挂了彩。而肖达本就极度厌恶他们那种白人至上、对唐人街事务指手画脚的傲慢姿态,索性顺势彻底撕破了脸。亚修则更简单一些,他初来乍到,直接以一个踢馆者的姿态公然挑战欧沙,目的就是打败他,重塑这条街的帮派势力。欧沙在几次单挑中屡屡败下阵来,转而在背地里下黑手,想置他于死地。

“欧沙自己没本事站稳,就见不得比他强的人冒头。”肖达说,“从他找人想在少管所杀了你就看得出来,他简直怕死你了,那家伙清楚,再过几年,你会成为这条街上谁也搞不定的人。”

亚修对这句近乎恭维的评价未置可否,他只是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绷带,然后懒洋洋地说:“我知道。”

“说真的,我在这条街上混了这么久,就没见过比他更人渣的。”肖达厌恶地皱起眉头,“除了仗着人多势众欺凌弱小,他简直一无是处。”

听到一个以打架闻名的街头少年说出如此充满社会正义感的话,薇洛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声。接收到肖达投来的疑惑眼神,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继续。

“反正,如果要在你和他之间选一个,”肖达重新看向亚修,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我毫无疑问站你这边。”

“嗯...你是在拉拢我吗?”亚修抱起双臂,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极了一位正端坐在王座上,漫不经心地等待着邻邦使者献上忠诚的年轻君主。

肖达下意识地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显然对他这副理所当然接受臣服的姿态感到一阵无语。“我靠…说实话,你这副德行也挺让人火大的。不过——没错。既然你和我都是他的眼中钉,那就让他看看到处树敌的下场。亚修,我们合作吧,怎么样?以后在唐人街,我的人你随便用。”

亚修轻轻哼了一声:“你可不要拖我后腿。”

“嘿!”肖达不服气地反驳,“我承认我脑子可能没你转得快,但打架还是很好使的!”

 

从诊所出来的时候,天空比刚刚又暗了几分,蓝色褪尽,变成了纯粹的黑。街边的路灯呆板木讷地排开,几只飞蛾在灯下徒劳地盘旋,翅膀在光晕里投下放大的影子。

附近没有停车位,肖达把车停在了几条街外,他让薇洛和亚修在诊所门口等着,自己小跑着消失在街角。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亚修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受伤的腿平伸着搁在下面的台阶上。他的脸上青紫交接,头上缠着绷带,模样比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惨烈。

“我们该让医生给你搞副拐杖的。”她说,“你这样都没法走路了。”

“用不着。”亚修说,“再说,那老头估计这辈子都没见过几个瘸腿的孕妇。”

薇洛后知后觉这是句玩笑话,但她完全没捧场,只是像块木头一样杵在那。

不知道肖达究竟把车停到了多远的地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始终没有回来,只留他们两个在夜色下相对无言。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但每一次都是路过,没有一辆停下来。

薇洛站在他旁边,不远不近,刚好在路灯照到的范围边缘。她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碎石子,把它们一颗颗踢向路灯的基座。她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看他。亚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扭头盯着街道尽头。

从他醒来开始,两个人独处时的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是一种沉甸甸的、充满未尽之言的沉默。像是双方都在刻意回避几小时前发生的事。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亚修突然开口说:“想跟我撇清关系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薇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就像那天多萝西拒绝抬头看他一样,他也固执地不肯和薇洛对上目光。“我那时候...就像个疯子。我知道。”有几个瞬间,他甚至想把刀从欧沙的手上拔出来,再捅进他的身体里。

“你当时一定吓坏了。”他继续说,声音里有某种自嘲的意味,“正常人都会害怕的。所以如果你想——”

他已经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遍她的反应,那些充满同情却又疏远的客套话,一边说着理解又一边庆幸。

可薇洛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然后打断了他:“是啊。我想我们就当没认识过好了。”直白得让他惊讶,连一丝委婉都没有。

亚修整个人僵住了。

他终于舍得转过头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好,”他说,“这样也——”

“你想听到这样的话吗?”薇洛问。

亚修没有说话,翡翠色的眼睛反射着路灯的光线,像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刚刚在肖达面前的伶牙俐齿现在彻彻底底哑了火。

“回答我,亚修。”她又说了一遍,“这是你想听到的吗?”

“……”

不愿再给他编织任何违心话的时间,薇洛走到他面前,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

这个距离,她能闻到消毒水和血液混合的气味,能看清他脸颊上的每一道擦伤。

“你刚刚还抓着我的手不放呢。”她说,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尖,“现在就说这种话?”

“那是……”他把撑在台阶上的手背到身后,声音有些慌乱,“我那时候是无意识的,你知道的——”

“听着,亚修·林克斯。”薇洛她一字一顿地念出他的全名,“我不怕你。明白吗?我不怕你。”

“你应该怕的。”他低声说。

“为什么?”

“因为你看到了。你看到我——”

“看到你为了救我差点被杀?”薇洛打断他,“看到你在我被绑架的时候来找我?在你眼里,我是那么胆小、那么忘恩负义的人吗?”

“欧沙的手是我打的。”她抬起自己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端详着,“这双手开了枪。所以告诉我,亚修,我比你无辜吗?”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薇洛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你是为了保护我。我是为了保护你。有什么不一样?”

亚修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真的想跟我撇清关系,”薇洛说,“那就直说。说你不想再见到我,说你觉得我太麻烦,说什么都行。但别用那种烂理由。别告诉我你是为了我好。你是为了救我才来的,亚修。我会永远记住这一点,你也要记住这一点。”

话音落下的瞬间,刚才的气势也随之消散。看着亚修怔住的表情,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好像太强硬了,尴尬和愧疚一起涌上了心头。她垂下眼睛,几乎准备好听到他惯常那种带着刺的回应。

“原来你不是那种性格的女孩?”他说,预想中的冷嘲没有到来,他把“原来”这个词的尾音拖得很长。

“嗯?”她一头雾水。

“我还以为你下一秒就要开始哭着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话’然后跑走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像电视剧那样。”

“呃……”薇洛想象了一下自己做出那种举动的样子,只感到一阵恶寒。她挺直了背,声音比刚才小了些,但依旧清晰,“我只说我想说的。而且,我说的都是事实。”

“那个理由……”亚修移开视线,视线再次落在缠着绷带的手臂上,“那个‘疯子’的烂借口……你说得对,很差劲。”

接着,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薇洛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我只是......”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带走,“不习惯有人在看到我那个样子之后,还愿意坐在我旁边。”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的目光又撞到一起,这次没有谁再扭开头。

过了几秒,亚修突然笑了起来,不是讽刺的冷笑,也不是假装漫不经心的嘴角上扬。他的笑声就像身边任何一个同龄人一样:轻快、肆无忌惮。对他们来说,成功的恶作剧、父母终于答应购入想要的东西,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都能让他们发出这样的笑声。

薇洛不知道亚修为什么而笑,但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混在一起,在街道上回荡,像某种短暂的魔法。

她希望他能永远这样笑着。

Chapter Text

她回到那条街上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不出所料,自行车无影无踪,不值钱的书包则被扔在一旁,有人曾经在里面翻找过,但没看得上任何一本书,只拿走了她没来得及享用的几包零食。

回家后她只好骗诺兰说自行车被偷了。他并没有多问什么,立马给了她一笔能买新自行车的钱。“我一直很担心你们学校附近的治安。”他担忧地说,“要不要我最近去接你?”

“不,不用了。”薇洛摇摇头。她还记得上一回坐警车去学校是一副怎样的囧态,下车时所有人都盯着她看,都以为她是犯事了还是怎么。

学校里知道她家庭背景的只有辛西娅和拉曼,后者完全是她的反例,拉曼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爸是警察。她千叮咛万嘱咐拉曼吹嘘时别带上她。消息一旦传开,就会冒出一大群想攀关系的人,在走廊里对你热情招呼,好像你们俩多熟络似的。她没有精力应付这些毫无意义的社交游戏。

接下来一个星期,她只是骑着新自行车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再没有从角落里钻出来的敌人,没有突然横亘在面前的白色皮卡车,甚至连路上的图钉都消失了。日子比以前还要平静。

唯一使她感到不安的是偶尔会有一种熟悉的、如芒在背的感觉悄然浮现。像被谁在身后紧紧盯着。

周四下午她推着自行车从学校出来,准备照例去她这周的目的地。她让诺兰给她在警局附属的一家射击场办了张卡,每天放学她都雷打不动地去那儿练习射击。

天空看上去无精打采,云层很厚,空气里有种要下雨的潮湿感。

薇洛跟着人群慢悠悠地向大路移去,一边推着车,一边跟辛西娅聊着天。她们的对话偶尔会被刺耳的喇叭声打断。拉曼那辆闪闪发光的轿车卡在人流中动弹不得,他的司机不停地探出头驱赶着周围的学生,却引得一群人对着车窗竖起中指,更严丝合缝地往车身贴去。拉曼坐在后座,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甚至还朝外面挥了挥手,像国王在接受臣民的欢呼。

她们继续往前走,在路口分开。就在辛西娅离开她视线的一秒钟,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人群还在涌动,大部分是刚放学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往不同的方向散去。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

她慢慢地推着车继续走,保持着一个正常的速度,同时注意着周围的动静。走了大概两个街区,她从一家店铺的玻璃窗倒影里看到了一个身影。

是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人,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步伐带着一点不太利落的拖沓,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刚才在学校门口的时候,她好像也看到过这个人。那时候他走在她前面,现在走在她后面。

前方是个十字路口,红灯亮着,一群人挤在人行横道前等待。她趁着人多拐进了旁边的小巷,把自行车靠在墙边,整个人躲进一个凹进去的门廊里,紧贴着冰凉的砖墙。

注意到她消失了,那人果然开始四处张望。很快,他猜到了她的去向,径直朝这边走来。

她继续躲在门廊的阴影里,等他走过的瞬间,将泰瑟枪用力抵在来人后背上,压低声音:“别动。”

那人身体一僵。

“转过来!”她命令道。

对方缓缓举起双手,依言慢慢转过身。兜帽滑落,露出一头凌乱的金发和一张她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的脸。亚修脸上的淤伤已经消退了大半,变成了浅黄色和淡绿色交织的痕迹。额头上的绷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道还没完全愈合的擦伤。他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笑了起来,绿眼睛像一片湖水。

他挑眉看着她手中的电击器,“这回倒是学聪明了。”他说,“警惕性挺高啊。”

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泰瑟枪还抵在他胸口上,整个人愣在那里。

“你...”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困惑,“你在这干什么?”

“路过。”亚修很快地说。

“路过?”薇洛慢慢放下泰瑟枪,“路过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没有跟着你。”他别开脸,视线飘向别处,“只是碰巧走同一条路而已。”

“碰巧?”薇洛重复道,声音里带着怀疑,“你腿还没好为什么就到处乱跑?”

“我说了,我只是路过——”

一个念头闪过,她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语气,直白地问:“等等,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吧?”

此话一出,他立刻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反驳道:“什么?少自作多情了。我为什么要担心你?”

“因为上次的事?”薇洛歪着头看他,语气很认真,“你担心欧沙的人还会来找我麻烦?”

“想多了。他们已经散了。而且就算没散,他们也不敢再——”他顿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总之,我不是担心你。”

“哦——”薇洛拖长了声音,“所以你只是碰巧在我放学的时间,碰巧在我回家的路上,碰巧跟在我后面。”

“对。”亚修硬着头皮说。

薇洛看着他,眼睛里慢慢浮现出笑意。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点头:“好吧,碰巧。”

亚修察觉到她语气里的揶揄,脸上有些发热,但还是梗着脖子说:“本来就是碰巧。”

“我知道,我知道。”薇洛笑了起来,没有戳破他蹩脚的谎言。她把泰瑟枪塞回口袋里,然后说,“既然这么碰巧,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要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射击场。”薇洛说,“我最近在那里练习。你要来吗?”

亚修挑了挑眉。“射击场?”

“嗯。”薇洛点点头,神情变得认真了些,“上次我拿枪的时候手都在抖。所以我想学会正确地使用它。”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不想再成为你的负担。”

“你没有。”亚修说,语气里带着安慰,“我从没这么想过。”

“但我自己会这么想。”她说着,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来吧,你又得坐一次淑女车了。”

 

射击场在警局几条街外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建筑里,外墙斑驳,窗户都装着厚重的隔音板。如果不是门口挂着的小标牌,很容易就会错过这个地方。

薇洛把自行车锁在门外,亚修跟在她后面,步伐比平时慢了些,腿上的伤显然还在影响他的行动。

“这地方怎么样?”薇洛推开门,回头问他。

“比我想的低调。”亚修环顾四周。前台是个简陋的柜台,墙上贴着各种规章制度和安全须知,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和机油混合的气味。

前台坐着的还是上次那个接待员,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在脑后扎成利落的马尾。她看到薇洛,立刻露出笑容:“又来了?你爸知道你这么勤奋吗?”

“他知道。”薇洛说,在登记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时间。然后她顿了顿,看向亚修,“呃...他可以进去吗?”

“你朋友?”

“对。”

接待员打量了一下亚修,最后冲他们点了点头:“行吧。但他只能在旁边看,不能碰枪。”

“没问题。”

她领着亚修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推开一扇厚重的隔音门。里面是射击区,一排排射击位被隔板分开,最远处是靶墙,上面挂着人形靶纸。此刻只有两个射击位有人,枪声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即使隔着耳罩也能感觉到震动。

薇洛从柜子里拿出护目镜和耳罩,熟练地戴上。她从教练那里领了一把9mm手枪和一盒子弹,走向她常用的那个射击位。

亚修站在隔板外面,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看着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装弹。她的动作比上次流畅了很多,但还是能看出紧张——手指有些僵硬,装子弹的时候偶尔会卡一下。

她举起枪,双手握持,手臂伸直。瞄准了几秒钟,然后扣动扳机。

砰。

子弹打在靶纸的左肩位置。

薇洛皱了皱眉,调整姿势,又开了一枪。

这次好一些,打在了胸口偏右的位置。

她连续射了几枪,每一枪都在改进,但距离靶心还有一段距离。等到弹匣空了,她放下枪,摘下耳罩,转头看向亚修:“怎么样?”

“还行。”亚修说,然后走进射击位。他站在她身后,伸手调整了一下她的站姿,“脚再分开一点。重心放低。”

他的手碰到她的肩膀,往后压了压:“肩膀别这么紧,放松。”

薇洛照做,感觉确实舒服了一些。

“握枪的时候,主手要握紧,副手包住主手,大拇指并排放在这里。”亚修继续说,语气难得的认真,“瞄准的时候,把准星和照门对齐,然后把靶心放在准星顶端。”

“你很懂这个。”薇洛说。

“稍微了解过。”亚修含糊地应了一声,退到一旁,“再试试。”

薇洛重新装弹,按照他说的调整姿势。这次她开枪的时候,明显感觉稳定了很多。枪口的后坐力被她更好地控制住了。

砰。

子弹打在靶心附近,只差了几厘米。

“好多了!”薇洛兴奋地说,转头看向他。

亚修微笑着点点头。

她又练习了几轮,每一轮都比上一轮好。等到打完所有的子弹,她摘下护目镜和耳罩,脸上有些潮红,眼睛里闪着光。

“累了吗?”亚修问。

“有一点。”薇洛活动了一下手腕,手指还有些发麻,“不过感觉很好。”

她看着他,突然问道:“你要不要试试?”

亚修愣了一下:“我?”

“对啊。”薇洛说,语气很自然,“你刚才说得那么专业,肯定会射击吧?”

“规矩是我不能碰枪。”亚修提醒她。

“这里又没有别人。”薇洛看了看周围,其他两个射击位的人已经离开了,整个区域只剩下他们两个,“而且你帮了我这么多,让你试试也没关系吧?”

亚修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行吧。”

他接过薇洛递来的护目镜和耳罩,戴上。然后拿起那把手枪,动作熟练得让薇洛有些吃惊——检查膛室,装弹,上膛,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站在射击位上,姿势标准到挑不出毛病。双脚分开,重心下沉,握枪的手稳如磐石。他甚至没有花太多时间瞄准,只是抬手,扣动扳机。

砰。

正中靶心。

他连续开了五枪,每一枪都精准地落在靶心位置,几乎可以看到子弹的弹孔重叠在一起。

等到他放下枪,摘下耳罩,薇洛还愣在原地,嘴巴微微张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她指着靶纸,“你这也太准了吧?”

亚修把枪放回托盘上,表情平静,像刚才做的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还行。”

“还行?”薇洛的声音拔高了一点,“这叫还行?你每一枪都打中靶心了!”

“运气好。”亚修轻飘飘地说,她简直分不清他是在炫耀还是谦虚。

“你以前肯定练过。而且练了很久。”她十分笃定地说。

亚修没有否认,只是把护目镜递还给她。

“薇洛,今天又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她转过头,看到康纳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今天没有穿警察局的那套制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修身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头发明显用发胶精心打理过。

“嗨,康纳。”薇洛把护目镜放回靶台上,上下打量着他,“你打扮过?”

“有约会。”康纳耸耸肩,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有约会你还来射击场?等会约会对象还以为你刚从凶案现场回来呢。”

“这不是手痒吗。”他走近几步,飘来一股男士洗发水的味道,“再说了,有些女孩就喜欢硝烟味——这也是男人味的一种。”

康纳的目光很快越过她的肩膀落到亚修身上,他随即挑了挑眉:“咦,这不是上回拘留室那小子吗?从少年监狱出来了?”

亚修一声不吭,嘴角抿成一条细线,摆出惯有的防御姿态。他对这个警察的印象十分一般。

薇洛往前站了半步,巧妙地隔开了两人之间有些凝固的空气,点了点头:“嗯,亚修在帮我做些射击训练。”

“他?帮你训练?”康纳失笑,语气里带着看小孩玩闹般的不以为意,他随意地朝亚修那边抬了抬下巴,“一个年纪比你还小点儿的小子能教你什……”他的话戛然而止,视线越过薇洛,落在了远处的靶纸上。他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靶纸上,薇洛的弹孔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各处,但靶心位置有一簇极为集中的弹孔,几乎重叠在一起,形成一个硬币大小的洞。

康纳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精彩,那点轻慢迅速被震惊取代,他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他看看靶纸,又看看面无表情的亚修,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浓得化不开。他转过身,看着亚修:“这是你打的?”

“嗯。”亚修简短地应道。

康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露出笑容:“不错啊,有两下子。”他活动了一下手腕,“这样吧,咱们来比一局?就当切磋切磋。”

亚修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没兴趣。”

“哎,别这样嘛。”康纳说,“你刚才不是打得挺好?让我见识见识呗。”

“亚修。”薇洛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试试吧?就当玩游戏。”

亚修转头看她,薇洛冲他眨了眨眼睛,眼神里带着鼓励。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叹了口气:“好吧。”

康纳立刻来了精神。他让前台换了两张新的靶纸,一人一个射击位,各自领了枪和子弹。

“规矩很简单。”康纳说,“十发子弹,看谁的环数高。”

“随便。”亚修说。

两个人几乎同时举枪。康纳的动作很标准,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他瞄准、射击,每一枪都稳稳地落在靶纸上,大部分在九环和十环之间。

亚修则快得多。他几乎没有停顿,抬手就射,节奏均匀得像机器。等康纳打完第八枪的时候,他已经把十发子弹全部打完了。

等两人都放下枪,薇洛走过去查看靶纸。

康纳靶纸上的弹孔分布得很合理,总环数是九十三环。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

而亚修的靶纸上,所有弹孔都集中在十环的靶心位置,几乎可以用一枚硬币盖住。

满环。

康纳盯着那张靶纸,半天没说话。最后他挠了挠头,干笑了一声:“没想到会输给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还要继续吗?”亚修问,语气平淡。

“来啊,我还没尽全力呢。”康纳说。他们又比了两轮。

第一轮,康纳打出了九十六环。亚修还是满环。

第二轮,康纳每一枪都瞄准了很久,咬着牙打出了九十八环,已经是他的最好水平。亚修依然是满环。而且他的速度还是那么快,仿佛根本不需要思考。

“行了行了,我认输。”康纳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你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亚修没有回答,只是把枪放回托盘上。

薇洛看了看时间,说:“我们该走了。”

她总觉得今天他暴露了太多让人浮想联翩的秘密。她越来越意识到亚修似乎有些异于常人。一开始,他顶多在外貌上鹤立鸡群。其他方面虽然和一般的街头混混有些出入,却也能大概归结于个性的差异。

可之前那张合照以及刚刚惊人的射击水平都在告诉她不止如此。

什么样的人能在十四岁时达到这种射击水平?他握枪的姿势,瞄准时的眼神,还有那近乎本能的精准——这绝不是街头斗殴能练就的本事。

康纳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他们离开射击场时,他伸手轻轻按住了薇洛的肩膀,收起了刚才那种假装轻松的态度,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严肃说:“薇洛,小心点。那小子…比他表面上看起来危险得多。”

“一个普通的街头少年,绝不可能有这种射击能力。这玩意儿需要大量的、专业的练习,而且需要实战经验。”

“我知道。”她说。

康纳愣了一下:“你知道?”

虽有一条伤腿,亚修却是三个人里走得最快的。他站在街对面,微微侧着头看过来,用口型问她:“怎么了?”暮色为他的身影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让他看起来像电影终幕里的角色,仿佛演员表会从底下缓缓升起,接着画面暗去,他彻底消失。

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地对亚修摇了摇头,然后抬头用宽慰的眼神看着康纳:“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

她知道他是一把上膛的手枪,一柄悬而未决的刀刃。在他身边就像走在迷雾之中,四周都是危险。可这危险并非来自雾气本身,它只是漂浮着,遮蔽着一切。如果有一阵大风,它就会散去。

她愿意等风来。

“再见,康纳,祝你约会顺利。”她说,倒退着挥手,然后大步朝街对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