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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生总会遇见几件不幸事情,校园更是倒霉事件频率高发的场所,比如下雨天雨伞莫名被偷,比如校园卡神不知鬼不觉消隐无踪,比如食堂打饭排完长队没赶上最后一份,比如因在图书馆扎进书堆沉迷看《元白诗笺证稿》而迟到——哪个学生没上课迟到过呢——我如是安慰自己。
但是这一次不幸的是,我睁目望向课表上鲜明的任课教师王安石与《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课程名,悲壮地闭上眼,感受到一阵天崩地裂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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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来说,王安石是来代课的,他原本这学期并不负责本科生的课程,但自从苏子瞻教授乐颠颠地外出访学、抛班别课后,他就受杜子美院长邀请接手了这一教学任务。不同于一直笑眯眯而乐于宽容的苏子瞻,坊间传闻王安石教授铁面无私、极为冷酷无情,历届以来挂的人数加起来比一篇论文摘要字数还多,声名远扬,令人望而生畏。
我拧了拧门把,教室后门纹丝不动,牢固的程度证实已经被反锁。
完蛋了。我心里一凉。总不能去走前门然后破门而入吧。然而当下供给我的选项并不多,我硬着头皮试图敲了敲门。
正当我悲从中起时,门悄然开了一条缝隙,一张白皙而友善的脸庞露了出来,他不是我熟悉的同学面孔——温文的气质,手里夹着名单册,似乎是一位相当年轻的助教,他笑容温和,对我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眉宇间盈满关切的气息:“快进教室吧,没事。”
我不得不承认这很好缓释了我的紧张,我点点头。他替我撑开门后,转头向另一方向的授课教师礼貌解释道:“先生,这位同学之前有急事,已经向我请了假。”
讲台上的教师——这应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王安石,穿着严谨得当的三件套搭配,西装挺括,镜片后那双锐利的眸子飞转瞥过来,目光不轻不重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严肃的面容起初并未透露松动的迹象,闻言后他颔了颔首,默许我进来。我如蒙大赦,溜到了前排空位,他敲了敲桌面,把班级注意力重新引回原本的课堂,那本指定的橘皮标准课本就这么随意放在讲桌的边角,没有翻开的迹象。
刚刚我们说完了导论,现在讲文学,这里有一个问题:什么是文学?
他转身抬手写下板书,字迹遒劲而锋利。字如其人。
“有一种说法,叫文学是人的文学。1918年,周作人曾在《新青年》上提出。后来也有人说,文学是人学。但单独拎出来这句话,撇去人道主义的内涵——就像猫叫了个咪咪一样。等同废话。文学当然是人的文学,除非於菟成精。”他话锋一转:“语言具有审美功能,是文学的核心特征之一。诚然早先的古人并不把文学的审美价值当成文学的区分性价值。然而,文学自身的规律,即艺术规律,开辟了一重自由空间。文学只需要遵循自身的规律,而不需要文学之外的外部价值为它立法。”
“有哪位同学知道,学界一般认为中国文学的自觉意识觉醒于何时?”
我费力顺着问题思索,忍不住喃喃动了动唇。突然间王安石看向了我的方向。我张口又闭口。
对,就是你。王安石的眼神钉住我。兰台。
我战战兢兢想要起立回答。“不用,坐着回答就好。”王安石止住我。
我略有犹豫:“······我想起曹丕的《典论》?应该是魏晋。”
“没错。”王安石说。我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课堂时间很顺利地过去,我认真铺开笔记本,做起课堂笔记。坦然而言,王安石的授课广博而开阔,我很难不被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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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铃响后,我走到年轻的助教座位身旁向他道谢,说不好意思,谢谢您替我解围,他却并不介意,只是温柔地点点头,在我的出勤表打上对钩:“没事的,学妹你学号是四十二是吗?课前是看书太沉浸了,然后急急忙忙去还书去了吧。”
我略微红了脸,没想到这么仓促的一面被人撞见:“啊······是的。实在麻烦学长了。”
“没事,不用太急的。我经常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偶尔可以看见学妹你在唐宋文学那排书架后面,对你有点印象。”他笑着解释道。我没好意思说那是因为唐宋文学那边采光最好,适宜睡觉休眠。
一对一注视着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浅棕色的眼瞳凝视着人时真诚而纯粹,下颌靠近酒窝处有一颗小痣,弯起唇就像四月天的春风带着暖意。
这句闲谈让我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感慨道,原来学长常去图书馆啊。
是的,王老师也是。他想了想又说:“王老师人很好的。其实他很温柔,你可以课后多向他请教问题。”他真诚地向我建议,看上去是发自内心。
我尴尬笑了笑,说谢谢学长,我考虑考虑。实则深觉王安石和“温柔”之间的联系就像嘴角上扬两个像素点到三个像素点之间的距离,腹诽道学长你能去我可不敢去。
“你刚刚回答出问题,是预习过课本吗?”
“没有,马工程的教材也太垃圾了。教务处居然还强制统一使用。”我愤愤不平地嘟囔,忍不住满腔吐槽:“——尤其是一开头就来一段文心雕龙,根本不符合编纂体例嘛!儒家这里插道家,引用错误加字漏字。有的我感觉句读也有问题。”
“说得好。”王安石的声音突然自我身后传来。
我的表情定格在惊悚上,僵硬了。这语调应当不是讽刺而是欣赏?好在王安石没有继续,而是转身朝向青年:“陈生,你上次的论文我看过了。有一处问题。”
——原来他叫陈生。
王安石倾身自然熟稔地抽出陈生的论文,上面是圈点勾画的改动:“这一处你用的是《四库全书》的版本,但以后尽量采用原本,这里你若是检阅《全宋文》,原文所作字便同四库本不同。有时候四库馆臣喜添字改字,多有疏漏,引时需格外谨慎。”陈生微一点头:“好的,先生。”
他们的目光交汇。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相望时眼神有别样的默契流淌在二人之间。那并非缱绻,而是另一种心领神会,就仿佛用着世界独一无二的语言在交流,是鲸的回声,还是某种无法用言语倾听的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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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就像一种神奇的缘分,我和陈生迅速地熟络起来,仿佛我们早该认识一般。
你学分修满了吗?
陈生仔细替我浏览这学期的选课表,认真给我推荐可选的科目。薛涛老师人很温柔耐心,王摩诘老师的古琴课也不错,只要你别挑战他的绝对音感。欧阳修老师的园艺课内容大概是去牡丹园培植牡丹,喜欢调香的话,试试黄鲁直老师?曾子固老师的古籍版本学可惜这学期不开,能学到不少。哦,还有李太白教授的酒文化品鉴课,这个很简单,你上课带个杯子就行。
我千谢万谢,飞速记下来了一列课程,美滋滋地按照陈生的指点做好攻略,怀着满心欢喜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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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选课当日我就破防了,无他,计算机处搭的校园网网速太差了,天杀的还收网费这么高。我痛斥沈存中祸校蠹民,刷新点击刷新点击,依旧无果。我眼睁睁看着一节一节课被选完了:别了,酒文化品鉴······别了,古琴鉴赏课······别了,调香课······心在痛得滴血。
于是最后,等待网页加载完毕,页面干干净净,只剩下了王安石开设的《什么是启蒙与重写文学史》,天晓得他怎么会开这门名字就稀奇古怪的课。
我泪流满面。
选修课十人逃课八人,剩下的人是我和陈生,出乎意料的是,选修课的王安石意外地放松,他甚至不再点名,他准确叫出我的名字。微笑着。我看向前排桌椅,不出意外,陈生依旧安静坐在那里,此时我突然有一种感觉:
仿佛即使明天是天崩地裂,他们依旧会在这里。
我的心霎时安宁下来,原本的浮躁像灰尘落地缓缓沉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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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永远不明白为什么在大学,在墨魂大学还有体育课,虽然高达夫老师人很好,但是一千米跑完后拦不住奄奄一息的感受摧枯拉朽一般袭来。在第三圈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更糟糕的是还有一只飞鹅大摇大摆从我眼前走过,昂起脖,睥睨的姿态鄙视我一眼,然后一扇翅膀,急掠而过超过我的身位。
为什么!鹅都跑得比我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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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期末)班上的同学都在思念着苏子瞻老师何时访学归来,尽管苏老师上课天马行空、有时不讲讲课基本法,但好歹他拥有着高校最受学生爱戴的至高美德:不点名。反观王安石,此人坚持考成法之精神,严于律人更严于律己的原则,点名签到抓逃课,三次不来成绩记零,时不时还冷不丁点个人提问抽背,几堂课下来所有人都服服帖帖,出勤率达到了惊人的99%。
苏老师在哪里?Obviously,我打开手机摸鱼,对着朋友圈苏子瞻老师晒的一溜串美食美景美人(最后是苏子由和他的合照,笑得满脸灿烂)恨得牙痒痒,什么时候学畜还不如社畜了!怎么可以比年轻学子还阳光开朗大现充!好,我下滑到最后,这是会议茶歇,看来他还是在半认真地在进行着学术活动。
评论区纷纷哀嚎说苏老师期末捞捞。苏子瞻则爱怜又无情地回复哈哈哈我不回来,能不能过看你们jeff老师了。米娜桑加油哦。我继续赶去下一个地方了~
我悲伤地再次关闭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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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我昏头涨脑记诵文心雕龙的神思篇,觉得自己都快接近神志不清了。小孟老师看着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我苦着脸。
孟浩然悠悠道,笑你啊。从没见兰台你这么用功过。
我扫视一眼,小孟悠哉地在广厦前钓着鱼,而自己则在蹲在湖边长椅大声背诵着,草,钓鱼佬,我悲从中起,人最怕不怕的是受难,而是悲惨与幸福的对照组。
原来我努力最大的价值是提供笑话。我沮丧低头。都怪你,我现在背不下去了。
“你把我的鱼都吓跑了,我也没怪你啊,兰台。”孟浩然乐呵呵的。“背不下去就别背了。”
“鱼没了你还笑。”我白了孟浩然一眼,“而且你又不用背。”
“为什么要在意结果呢?”孟浩然晃了晃钓竿:“人生贵在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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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课我因为背书来得太早,教室还没开门,于是干脆依在。隔一条过道,另一间教室刘梦得还在教下一级同学的唐代文学,不知道讲课举例时又抖了哪任领导的瓜料,教室霎时笑成一片,快活的笑声传得太大声了,隔壁历史系的欧阳修教授哒哒哒经过走廊听到,忍不住重重咳嗽一声。教研室的办公室里韩昌黎老师在改师范课纲,脸色有些苍白。一周二十节课的日程表还贴在在墙上。我操心了一把韩老师的身体,想着下次得让刘梦得老师转告提醒一下他,漫无目的地想给韩老师带红糖姜茶的可能性。
突然间,我远远听到两道熟悉的声音,似乎是随意的闲聊,我探头,哇,是王安石和······历史系的司马君实教授。我隐约听说他们似乎是同窗?
“······文学的点校本根本不能用。本子里面太多谬误了。”
“是你有偏见。”王安石说。
司马君实冷哼了一声:“你有本事回顾你本科写的训诂作业,你那文字考释做得,全是牵强附会,徒增笑尔。”
“确实是我当时治学路径有问题。”王安石承认:“但你不能否认史学确实缺乏足够的理论,尤其是在理论批评方面。”
司马君实道:“别说了,自从改道以来,你都多久没发文章了?我记得你现在的国社科项目申请还没过,重写文学史?都申三年了,换一个没那么敏感的吧。”
“不换。”王安石干脆回应。“没经费我也可以接着做。”
对面的人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王安石没吱声。
“为了那个学生,值得吗?何况你明知道你不可能收他做学生······”
“我会继续。”王安石打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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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周背完书后,我终于顺利拿到了平时分。顺便拿着我的期末论文去找了王安石,在office hour时间,我敲了敲门,似乎没人应,再一推发现门是虚掩的。
王安石似乎是太倦了,在办公桌闭着眼,眉目间是沉沉的疲惫。额头搭在桌面上。鸟鸣声自窗外偶尔响起,阳光铺盖在他的眼帘上,也没有唤起他的转醒迹象。
而他对面——陈生坐在办公桌的对面,似乎是怕室内冷气太足,王安石着凉。此时陈生正给俯身他披上外套,动作温柔而小心。只是微微低头的时候,指尖轻触到了王安石的侧脸。
我突然心有所感愣住原地,陈生笑着,对着我弯了弯眼,手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心跳漏了一拍,仿佛是撞破了什么秘密,我浑浑噩噩转身,甚至忘记自己是如何轻轻关门的,我却想起陈生最后一瞬留在我视野的表情,那是有点安静又落寞,不知道被称作眷恋还是什么别的的神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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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瞻终于知道回来了,但并没有回归古代文论的课堂,相反,他出完卷后欢快地去教下一级的创意写作课了,彻底放飞话痨自我的属性。朋友圈九宫格刷得飞起,每一天都是精彩人生。他甚至把自家弟弟苏子由也带了回来,很认真地阻止了苏老师每天热衷探店的生活。于是苏老师的朋友圈开始变成了双人照。
真令人讨厌。我悲伤地再次关闭手机。
一切好像都有了后文,除了一点,我再也没见过陈生。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王安石不再代课,我的学分修够了,我还记得图书馆窗外大片的灿金色,也记得他们的遥遥相望,那时候他和王安石的目光交汇,完成电光火石的交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