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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在生日当天,得知了要和姜太显联姻的消息,也可以说是父母给自己下的最后通牒。此前他已经被断了很久的经济来源,每天只能窝在名叫崔秀彬的朋友家中。在生日这天,两个人本来还在为一个蛋糕的公平切分而吵架,下一秒崔杋圭就感到生活变得有点脱离控制。崔秀彬听了后说哦,结婚这种事,想去的话就去,不想去的话就不去呗。
崔杋圭知道和这种虚无的人没什么好说。他只是有点奇怪。崔杋圭和姜太显从小就认识,但他觉得对方并不喜欢自己。在崔杋圭摔倒、流血、流鼻涕的时刻,这个小一岁的弟弟在不同于长辈的角度审视着自己。而姜太显在面对崔然竣时就像个正常的弟弟许多,看起来会乖很多,也会想要些什么。
再次在订婚仪式上见面时,崔杋圭认为成年后的姜太显延续了小时候喜爱审视自己的习惯,只是明明看起来一丝不苟,对待婚姻这种事怎么这么随便。什么stakeholders啊什么大出血啊……所有人都说这是情有可原,但崔杋圭还是有点感到失望,认为姜太显不该这么随便地同意这种提议,把想要自由意志的崔杋圭孤独地架在火上烤。
而且小时候,是你先讨厌我的不是吗,崔杋圭不理解这个看起来不讨厌这场联姻的人。
在崔杋圭被抓回家后,美其名曰增进交流,自己和姜太显很多次都要被凑成一对。后来尝试心平气和地相处,两个人竟然也算得上成为了关系尚可的朋友。但是彼此的爱好天差地别,崔杋圭偶尔讨厌冷场,就只好对他说起自己的另一个朋友崔秀彬。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说起崔秀彬,姜太显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在这种时刻,崔杋圭觉得那个喜欢审视自己的姜太显又回来了。
无论如何,熬过了订婚后的几个月,时间无情地前进,正式的婚礼日期将至。前一晚崔杋圭仍想试试逃走,但被一些朋友稀里糊涂就灌醉。姜太显看着崔杋圭,说算了,喝就喝吧,他不介意自己的结婚对象在婚礼上的脸会肿得像头猪一样,只要哥开心就好。
崔杋圭就开始笑,说谁会肿得像猪啊,他又不是崔秀彬那家伙……
姜太显又听到了自己不太想听的,但他总归还是长大了。面对着逃婚意愿仍然强烈的崔杋圭,姜太显说,哥喜欢崔秀彬吧。但是他不知道,伯父伯母也对此有忧虑。
姜太显继续说下去,杋圭哥,我也有喜欢的人。对方也不知道,一切都不尽如人意。但是如果我们结了婚,就可以堵住父母的嘴巴,让他们不再操心。
哥也不用担心,这场婚姻不会让你失去什么。无论是自由还是别的东西,姜太显希望崔杋圭能信服,他们的婚姻不是那种枷锁一样的关系。
崔杋圭听得有点晕,觉得姜太显像在运用叙述诡计,讲述一段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有点不切实际的社会关系,不过崔杋圭更好奇的是另外的事。
于是崔杋圭问他,你喜欢的人是谁,是崔然竣吗?又把姜太显的无语和沉默当作是默认。崔杋圭觉得自己好像有种微妙的被绑架感,但还是开始振作了起来。姜太显问他现在找工具是做什么,要凿冰块吗,刚刚只是在和哥客气而已,哥不要再喝酒了。
崔杋圭说不是,明天就是婚礼了,他要用冰块给脸消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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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订婚礼当天,最令父母丢脸的那个儿子其实不是崔杋圭。崔然竣看起来像被酒精攻击神经中枢,用一种很糗的方式抱着崔杋圭哭——说命运怎么对我们家这么坏,说我弟弟太可怜了,话语和泪水一起迸发,又在液体中被尽数稀释。姜太显的父母看起来很挪揄,问杋圭,和太显订婚是否真的如此令人痛苦。
崔杋圭除了否认,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姜太显开口解围,说不要吓他,自己和杋圭哥都很开心。
姜太显觉得崔杋圭如坐针毡,提出要带他去这家酒店有名的空中花园转一转。崔杋圭有点能理解他,认为是姜太显不太想看喜欢的人的醉鬼模样,所以会想在幻灭前赶快逃跑。
三月的空气仍然有些冷意,但对崔杋圭来说刚刚好,只有反季节的庞大绿植让他喘不过气。两个人这时还不算很熟,但又被套上了一层特殊的身份关联,崔杋圭想来想去,对姜太显说了谢谢。
姜太显笑笑,说杋圭哥,不用谢。过了一会儿,问崔杋圭,他有没有后悔。
姜太显说,他理解一切都很突然。他也是今天才意识到,对于结婚这一决策,原来没有人和崔杋圭事先商量过。所以他现在想给彼此一次机会。
或者说是让崔杋圭可以后悔的最后一次机会。姜太显承诺,如果崔杋圭现在喊停,一切都还来得及。
面对这个问题,崔杋圭有点茫然。他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有点严重,否则父母就算再生自己的气,也不至于就这样把他推出去。他不想做不懂事的孩子,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后悔是否会指向未来更大的后悔。
于是崔杋圭把问题抛回给姜太显,问他如何看待这场婚姻。
姜太显说,如果不确定自己想不想要,那就说明不是不想要。既然不是不想要,那就说明可以试试看。
崔杋圭想,原来婚姻是这种随便的,可以试试看的东西。
但崔杋圭还是将选择后悔的时间点暂且推迟了一点。
在那天之后,崔杋圭觉得自己的生活像是被加速推进,无数迹象都在提醒自己,你即将进入人生中一个新的阶段。幸福的婚姻生活像是鬼故事,很多人听说过,很少人见证过。但一切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都只会发生在准备阶段。
通常而言,时不我待或是从长计议,总是更没底气的一方更加迫切。崔杋圭觉得自己家应该是更迫切的一方,没想到却是姜太显那边在一步步地推动进度。无论如何,忙起来都不算坏。
因为订婚礼那天发生的事,崔杋圭很多天没和崔然竣说话。他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气崔然竣随心所欲地制造场面,让人难堪,还是气他觉得自己很可怜。
和姜太显结束拍摄婚礼所用的视频和照片时,崔杋圭的手机上又出现了来自于哥哥的未接来电。崔杋圭叹了口气,拨通了电话。
找到崔然竣时对方正在公园里吃拉面,崔杋圭说哥真的能不能别这样,压力一大就背着爸妈偷偷出来暴食……
崔然竣撇撇嘴,把冰过的啤酒递给崔杋圭。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崔杋圭,他总觉得自己的弟弟还是十几岁。自己的弟弟是个对什么都很好奇的孩子,而自己则要担心他的一切。要担心他的手指是否会被啤酒的拉环割伤(从未发生过),要关注他因为苦涩的泡沫而变得皱巴巴的脸。
这样想着,崔然竣终于对他道了歉。
不过崔杋圭现在已经不太在乎了,问哥想对自己道什么歉,如果是姜太显本来要和哥结婚,结果被操作一通后换成自己,那他现在就往拉面里下毒。
崔然竣说不是,当然是因为那些失败的项目和家里糟糕的经济状况了!
崔杋圭本来还好,听到这个后越想越气。狂拍了一下崔然竣的后背泄愤。
崔杋圭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选择权,他们的家庭没有被内置永动机,容错率赶不上野心。他只是突然对未来的生活感到茫然。而崔然竣不知道在想什么,对崔杋圭说还是不要结婚了,说这样不对,不该这么办。
崔杋圭问他,所以应该怎么办。
一个选择是好或坏的几率是一半一半,他已经步入了所有人都默认过是不坏的那一半。崔然竣说干脆就毁约吧,他会带着自己逃跑,然后崔杋圭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崔杋圭说哥别闹了,很空虚地感动了一会儿。
说是感动也不准确,更像是一种算得上是温暖的泡沫。崔杋圭手随心动,夹破了崔然竣拉面里的温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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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无聊的时候就想给崔秀彬发消息,崔秀彬说不要再把他当做记事本用,于是崔杋圭叛逆的心反而一动再动。去选戒指的那天,崔杋圭特意给崔秀彬发了无数条消息,从对戒拍到耳钉,要崔秀彬从这些照片中挑挑看。
在看到崔秀彬仍然已读不回的状态,很无聊的崔杋圭开始和柜台边的漂亮姐姐编故事,说自己其实是今年刚刚上位的第三者,一个人来挑婚戒就是因为老公不敢公开露面。而现在已读不回自己消息的人就是老公前夫。前夫哥是个一言难尽的吝啬鬼、神经病,从前就和他因电子游戏的公平性而有过多次争执,自己被欺骗羞辱过、颠倒黑白过,总之他现在正在把戒指照片发过去耀武扬威。
漂亮姐姐笑嘻嘻的,说宝贝你太坏了!转手就从保险箱中取出了钻石更大更亮的一颗,怂恿崔杋圭打开摄像头把它拍拍看。
在两人调笑打闹期间,姜太显姗姗来迟,说抱歉,因为会议耽误了些时间。但又好像不太抱歉,用那种审视的眼神看着对别人笑得含情脉脉的崔杋圭。很快他们被请进vip室,姜太显很认真地翻看catalog,问崔杋圭刚刚有没有选到喜欢的。
崔杋圭说没有,他觉得那枚戒指可能也不会被自己戴几天,所以没什么强烈的偏好。也想到出门前爸妈对自己说的,什么自己喜欢的不重要,姜太显喜欢的才重要,不要在这种小事上太任性之类的话。
崔杋圭想自己从来没有开过什么会议、参与过什么项目工作。爸妈之前不信任他,哥哥总是忙的更多一些。所以他连那种爽约或迟到的借口都没有过。
很快,胡思乱想的脑袋被姜太显打断了。姜太显并不买账,认为是崔杋圭刚刚一直在调情,所以才没时间去认真地挑选戒指。人要确定自己喜欢什么明明是很容易的。
在结束这项任务后,室外逐渐有了要下雨的迹象。姜太显说先送崔杋圭回家,崔杋圭看着屏幕上仍然显示已读不回的界面,说谢谢,但还是算了,他先不回家,有点别的事要做。
姜太显问他要去哪里,可以送他。
崔杋圭说不行,他有一个秘密会议要开,所以不能告诉他。太显拜拜。
等崔杋圭到达目的地后,从地毯下面摸出钥匙开门,崔秀彬对见到崔杋圭这件事好像并不惊讶。说自己正好要点外卖,既然崔杋圭来了那么他今晚就点崔杋圭死都不会吃的那家海鲜。
看到崔杋圭没理自己,崔秀彬问他在烦恼什么,已读不回吗,我以为你不在乎我回不回。还是结婚。如果是因为结婚的话,崔秀彬说这件事分明要怪你哥。如果你哥的智力再高一点,你们家不至于这么可怜。崔杋圭你永远不长记性,每次跑到我家住之前都是怎么保证的,可是你从未做到过和崔然竣切割。
崔杋圭有时候倒也不是特别想守护他哥,尤其是在崔然竣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只是突然发现崔秀彬好像会因这种事而生气,而能引起崔秀彬情感波动的行为都会成为崔杋圭的游戏。
于是崔杋圭说能不能不要总把我哥说得那么坏,太针对一个人反而会看起来很奇怪。你知道以前学校里的人是怎么说你们的吗?说你被我哥甩了所以由爱生恨。如果我哥知道你这么虐恋他的话……崔秀彬认为这是非常严重的污蔑。崔杋圭惊呼这可怎么办,任谁看来我哥都是甩人的那一方。崔秀彬气到皮肤过敏,连带着脖子有点发红,还好情感波动不是政治光谱。
崔秀彬说,你是因为我在你生日那天说的话而一直故意惹我生气。崔杋圭问他什么话,崔秀彬便把那个关于结婚的消极宣言重复一遍。
但崔杋圭其实还好,他只是因为自己甚至没有消极对待的选择权而有点发脾气。不过既然说到结婚,崔杋圭认为自己总得整理下关系,听说他即将要签的prenup很可怕,被抓到什么就死定了。
崔秀彬问他,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被抓到的,就像你说过的,我们只是朋友不是吗?
两个人的语气都不怎么样,开始盯着彼此看,没什么好胜心的人们反而谁都不想输,有一秒钟崔杋圭认为,“我们只是朋友不是吗?”,应该是来自于崔秀彬的一句比较严重的情感叩问,但非常难以置信的,这竟然是他从订婚以来感到最为轻松的一刻。
而这使得自己变软弱。看到崔杋圭这种伤心的样子,崔秀彬开始叹气。说崔杋圭,不要害怕。又说算了,真的害怕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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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崔杋圭需要做的全套婚检还包括心理评估,送弟弟去那家被指定的私人诊所时,崔然竣看起来仍然有点懊悔和悲痛,于是在路上开始为崔杋圭构想花招,说需要填量表的话就勾选那个看起来最可怕的选项,有人问问题的话就以欲扬先抑的哭声应对。
崔杋圭说算了,真这么做的话爸妈会直接顺应结果把他关进医院。
结束后崔然竣问他怎么样,看起来对自己弟弟的实际精神状态真的很紧张。崔杋圭说他很好,很正常,很健康,崔然竣就长舒一口气,下一秒又用那种非常怀疑的语气问崔杋圭,最近应该没有去找崔秀彬鬼混吧。
崔杋圭说找了啊,前两天才去过一次。
听到后崔然竣心情像吃屎了一样难受。一方面他不知道崔秀彬使用了什么巫术,让自己弟弟一段时间不见到他就难受。一方面他又希望崔杋圭能永远都不难受。这是他关于自己弟弟身心健康的最底层的道德困境。他以前被崔杋圭强迫着一起看过一个录像带形式的恐怖电影,其中一章就是一个爱犬协会通过手术,将人改造成肢体破碎却又凶恶的狗。那个时候崔杋圭已经有点微弱的、病入膏肓的苗头,崔然竣想,如果崔秀彬也能被改造成那种不会说话又听话的狗被崔杋圭玩就好了。
这个想法在一次酒后被自己浅提过,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谣言传播——“你们听说了吗崔然竣说要把崔秀彬调教做狗!”,“天啊他们玩这么大!”——崔然竣想别的都算了,从那天之后崔杋圭就很爱对自己发脾气了!
过几天后又是一个晚宴,崔然竣这次被崔杋圭勒令不许喝酒,只能喝一整晚葡萄汁,崔然竣真的百无聊赖。正在想发短信叫崔杋圭和自己偷溜的时候,同样出席的姜太显找到自己,问起了崔杋圭和崔秀彬的事。
崔然竣面色阴郁。大师说他家今年流年不利,小人作祟,那个小人的脸上应该会写着崔秀彬的名字。姜太显的话题也很简单,更像是一种提议。如果他们都不希望崔杋圭和崔秀彬不清不楚,那他们可以联手行动。崔然竣想,但是我也不太想让你和我弟弟结婚。
如果非要选择,二选一的胜者当然是姜太显好些,只是姜太显唯一的弱点是不在崔杋圭天平偏向的一边。
崔然竣不可忽视未来的难以预知性,对崔秀彬的道德和人性也持否定。不过既然姜太显能提出这种提议,就说明姜太显并未将这场联姻当成完全的儿戏。于是他要姜太显向自己保证,无论以后我弟弟做了什么,或者是崔秀彬让他做了什么,你都不能对他生气。
崔杋圭眯着眼睛看远处正在交谈的哥哥和姜太显,问朋友,他们两个看起来更配一点,对不对?
朋友大逆不道:其实然竣哥和你看起来更……
崔杋圭应激道:你疯了吗那是我哥,三岁还在尿床尿出世界地图,并且先发制人用哭声嫁祸给我的我哥!
朋友嗯嗯说ok,你哥哥太坏了!不过没关系,小姜总看起来和你也很配。
崔杋圭说你这么觉得吗?好吧。那我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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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结束后,姜太显提出要送崔杋圭回家,崔杋圭说没事,崔然竣没喝酒,能开车,他和他哥一起回去就行了。
姜太显说哥怎么又拒绝他,而且然竣哥今晚应该很累了。
在崔杋圭听来这段话外之音就是崔杋圭你怎么敢剥削然竣哥,于是崔杋圭更坚定地拒绝了姜太显,要使用崔然竣作为自己的坐骑。
姜太显笑了起来,说杋圭哥,你好像和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
崔杋圭一路上在想这句话,不知道它有什么可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奇怪。他当然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没有人会是一成不变的。这样想着,他连上了崔然竣车载音响的蓝牙,把Tyler the creater的歌换成了Cardi B。崔然竣问他在干嘛,崔杋圭说自己心里难受,需要以乐景衬哀情。
崔然竣又问他为什么难受,崔杋圭很难解释。如果要解构人体的所有情绪,那么一切都是化学元素的反应作用。什么悲伤、嫉妒和迷惘,一切都不过如此。
崔杋圭现在没有意愿和崔然竣一起探究自己为什么难受,他知道一切错乱都要归咎于脑中工厂的精确计算。而且就像姜太显所说的。他和爸妈说过的话一模一样:你哥哥已经很累了。
于是崔杋圭随便乱扯,说自己只是仍然讨厌结婚,不想结婚。即使他一点都不讨厌姜太显,虽然姜太显可能讨厌自己。
崔然竣说这样啊。他想想办法。
崔杋圭笑出声,说哥能有什么办法。
崔然竣于是开始回忆过往,说还是小时候的崔杋圭比较可爱。从不轻视他人话语的重量,还说要嫁给哥哥呢。崔杋圭听到后一阵干呕,说小时候说的疯话你赶紧忘记!
过了一会儿崔杋圭想,虽然他不记得了,但他能想象到当时说那种话的自己。那时候他们还没搬去后来住的更大的房子,家里的冰箱有着非常严格的等级制度。那个庞然大物里有他们三个喜欢的一切,但却没什么崔杋圭的一席之地。他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于是干脆什么都不吃,大人们不太在意,虽然崔杋圭因由挑食形成的差体质已经初见端倪。他抽条得很快,皮囊里只有薄薄的骨头支撑,很少的肌原纤维和蛋白质。他总是有点容易摔倒,又有点容易流鼻血。
崔然竣会尽力想让自己多吃些什么,用几岁小孩干不过狗的智商担心弟弟会生病。那时候崔杋圭想和崔然竣永远在一起。这就是另一个大人口中恐吓彼此的预言故事了:你们会长大,各自结婚,组成新的家庭。崔杋圭被吓坏了,不要新的家庭,有这么一点温暖的泡沫就可以。要留存住该怎么办,崔杋圭用干不过狗的智商想出了对策,他要嫁给崔然竣。
但是后来他长大了。长大后就觉得一切都算了,直到遇到崔秀彬。崔秀彬偶尔会开不和自己一起吃晚饭的玩笑,故意要点自己吃不了的食物,是崔然竣的反义词。崔杋圭知道纵容玩笑的后果就是和它们一起被毁灭,那种时候他坚决地不想算了。后来又觉得自己和崔秀彬这样其实都很贱。他故意把没有嚼过的食物吐出来,问崔秀彬,你要不要吃下去。吃下去你就是我的狗。吃下去,我就是你的。这是一个比令崔杋圭难以下咽的马苏里拉芝士更加甜蜜而丰厚的提议。
但崔秀彬拒绝了他,于是他们只能继续做朋友。崔秀彬给他的人生建议是,以后不要被自己的另一半发现你的神经质。无论是否有人会后悔,崔杋圭停止了童年回顾和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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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拨往婚礼前夜,在崔杋圭下定决心后,差点将头直接埋在一整桶冰块里。姜太显搭手撑住了他,问他是不是很困了。又说羡慕崔杋圭,还能犯困,他在婚礼前就根本睡不着觉。
这句话在崔杋圭听来有点像在阴阳怪气,也有可能是多方压力造成的敏感,于是崔杋圭拿掉了姜太显仍然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说不要这样,自己信基督。
姜太显想,自己看到过很多张崔杋圭和崔秀彬的照片,可你在里面看起来一点都不信基督。那时候姜太显以为崔杋圭只是对朋友宽容,不在乎,以为世界的真实与他的常识截然不同。现在姜太显才知道,原来只是因为崔杋圭的标准不同。
于是姜太显问崔杋圭,是不是讨厌自己。
崔杋圭看起来很惊讶,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不讨厌姜太显。
姜太显说,因为你好像不喜欢我的每一个提议。那个空中花园只会让你花粉过敏打喷嚏,那枚一起去挑的戒指你甚至一眼都不看,送你回家会被拒绝,婚礼前夜你要逃跑,一切的迹象都指向你讨厌我的可能性。姜太显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委屈,而这更让崔杋圭感到诧异。
崔杋圭说没有,停顿得斩钉截铁,冰块滚过皮肤,使得他说话时总像在吸凉气。
崔杋圭说,他一直以为是姜太显在讨厌自己。
于是姜太显反驳,并问崔杋圭为什么会这样想。
崔杋圭本来不想说,但姜太显一定要他说说看。
崔杋圭说因为你一直在审视我,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我每一次摔倒、流血、流鼻涕的时刻,你都在那里一边看一边置身事外。我知道我应该看起来很笨,很奇怪,像一个晃晃悠悠的柳枝条。你从那时候就让我觉得很挫败。
姜太显想,我什么时候在审视你。摔倒不笨,流鼻血不奇怪,他觉得小时候的崔杋圭那么可爱。其它小孩都是自尊心缺失的、喜欢又哭又闹的、并且哭起来很丑的attention seeker,只有崔杋圭长得漂亮又有骨气。流鼻血流鼻涕,但就是不流眼泪。那时候姜太显就希望崔杋圭能与他结婚。虽然崔杋圭永远躲着他走。
如果想要些什么,那就要得到些什么。姜太显小学时送崔杋圭游戏机,崔杋圭的近视度数因此飙升至-3.0,那段时间崔然竣每路过一个广告牌都要考考崔杋圭上面写的是什么,于是崔杋圭恨乌及屋,株连他人。姜太显中学时苦练拳击,结果听到崔杋圭说最讨厌用拳头来解决问题的男人。姜太显大学时苦心经营stock portfolio,认为股票走势比任何一种精妙的storytelling都更具潜力和艺术性,又听闻崔杋圭对金融男全身对抗性过敏。
后来姜太显觉得一切不是自己的错,你只是喜欢了……你只是被一个很无情又很无理的人蹂躏过而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再后来,他觉得小时候的喜欢也没那么重要,只是偶尔听说崔杋圭的消息,而这些消息松散地涵盖了对方的周期性运势轨迹:崔杋圭在家里失权置气,崔杋圭离家出走,崔杋圭要和自己结婚,又天天说要逃婚。
姜太显看到母亲发给自己的,崔杋圭长大后的照片,他想崔杋圭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漂亮帅气又很有骨气。
凌晨五点的时候,崔杋圭的脸已经在冰块中消肿,看起来轻盈又浓郁,姜太显讨厌这种不经大脑修饰的直觉形容。所有恰当的不恰当的的美丽修辞,总是在语病和物人混用中诞生,姜太显深知它们的不确切,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应对崔杋圭。
正当他陷入某种令自己感到怀念的,心的软化中时,崔杋圭对姜太显说,也许他们还是应该不要结婚。
崔杋圭否定了几小时前的短暂共识,说算了太显,你有喜欢的人就应该去好好追他啊。其实我也没有喜欢崔秀彬到要跟他搞婚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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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一般会将这种情况称之为悔婚,有点像姜太显最讨厌的那个心理学笑话,他被扯进了崔杋圭的anxious-avoidant trap,最应该做的其实是不要再考虑沉没成本,及时抽身,但他还是好奇崔杋圭的认知与动机。归根结底,他不了解崔杋圭,不知道对方是在说真心话还是开玩笑,就算几小时后的崔杋圭,仍然后悔结婚的可能性小于5%,这件事依然会让姜太显在交换戒指的环节感到遗憾。
于是姜太显问崔杋圭是否有恋母情结等依恋障碍。听说有些人会将婚姻视作一种对母亲的背叛,一种纽带断裂的象征,一种童年过度情感纠缠留下的创伤……崔杋圭听后憋笑到内伤,很摇曳地说没有,但姜太显可以继续分析自己。
对于不健康的依恋对象,姜太显排除了母亲,父亲,以及没喜欢到要搞婚外情的崔秀彬,很快就问到了崔然竣。姜太显问崔杋圭,小时候有没有想过和然竣哥结婚。
然竣哥是茧中之王,king of the kindergarten,这使得孩童时期的错误愿望具有一定可能性。
崔杋圭看起来心情不错,问姜太显,如果有呢,你会因此讨厌我吗。
姜太显说不会,哥不要……总是觉得我会讨厌哥。由于有限的信息,人会在小时候许下幼稚且不负责任的愿望。所以愿望只能是愿望。但是这很奇怪,杋圭哥不要再想这种事了。
崔杋圭点点头,说对,是很奇怪。想了想家里的现金流,又说太显,对不起。
姜太显没有结束对话,而是问崔杋圭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崔杋圭看着他那种不赞同的表情,想原来自己又说错了。怎么无论好意,恶意,在任何情况下,想说的话永远都不对。
等到姜太显离开,崔杋圭开始给崔然竣狂打电话。崔杋圭认为哥哥需要为自己和姜太显已然出现的婚姻裂痕背负一点责任,也有点只是单纯地不太想让他睡个好觉。在听到崔然竣,在安全又静谧的房间里,像头幸福又恶劣的猪一样问自己到底想干嘛之后,崔杋圭觉得很难过。他对哥哥说,他不想结婚,没准备好结婚。
崔杋圭听到电话那边崔然竣起床收拾的声音,好像正在醒觉,问崔杋圭怎么了,是不是被欺负了,怎么这么伤心。
崔杋圭脑海中有很多混乱的想法,但好像一个字也不能对崔然竣说。说了一些温暖的泡沫就会被戳破。崔杋圭不能说姜太显一直喜欢你,喜欢到甚至愿意篡改记忆,说从不讨厌自己的假话,给你弟弟笨拙烦人的孩童时期也裹上一层糖衣。崔杋圭也不能说自己的恐惧和空虚,它们尚未准备好被描述。
所以崔杋圭只是重复了一遍姜太显说服自己和他结婚的逻辑——“如果不是不想要,那就说明可以试试看。”——而这种逻辑很工具人,很假民主。
崔杋圭不想做被试试看的选择,所以不想结婚。但在打完这通电话后,他应该就会觉得上一秒的自己很幼稚,他就会愿意结婚。
崔然竣说,杋圭,我现在过来找你。
泡沫又膨胀了起来。崔杋圭想开一个恶劣的玩笑,于是他说哥来干什么,你要替我结婚吗。
不要来。崔杋圭声音很轻。我没事。
C大调干净又无杂质,没有升降音,像是未被明白修饰过的情绪。崔杋圭本已决心面对现实中的一切,可是平静的心总会被A小调和F大调摧毁。如果C大调是有阳光穿过的窗户,那么自己介意的事就会改写这种大调的明亮,变成C Mixolydian,窗户上会被贴满旧胶带,所有的光亮都将伴随阴影——
然竣不喜欢那架钢琴,那么杋圭去试试看。什么,杋圭更喜欢吉他吗?等一下,钢琴老师马上就要来上课了。而你的时间还有很多,不是吗。
然竣不想读经营,那么杋圭去试试看。怎么,你喜欢什么?真可爱,杋圭,难道真的爱上那架钢琴了?如果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不如就学这个试试看吧。
再后来,姜太显也是这样说的。如果不是不想结婚,那就可以试试看。
在听到姜太显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崔杋圭想到了很多在临门一脚时刻毁掉自己人生的寓言故事。这些故事未曾被自己认真对待过,因为字太多而被讨厌。他从小就熟悉这种逻辑,浑浑噩噩接受了很多选择。所以他将后悔的时刻延后,坚持到了最后一秒钟,却仍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崔杋圭记不住一个寓言故事的起始和结局,不过还好他认真看过很多鬼故事。连圣经也很像鬼故事。世界上最著名的鬼魂可能是贞子,Bloody Mary,or the Flying Dutchman。但就像鬼故事的难以验证性,这三位没能分出赢家的鬼魂,都无法帮崔杋圭做婚姻咨询——可现在必须要做出决定。
- 血腥玛丽。同名酒的味道像来自地狱的番茄汁,如果不是被调酒师恨上,很难会在非整蛊情境中被喝到。而且崔杋圭本来就很讨厌小番茄,所以第一个pass。听信崔然竣并和他一走了之,等被抓回来后再被爸妈念——“你不仅不认真对待你自己的人生,也不认真对待你哥哥的。”——应该会令自己心碎,崔杋圭不想自取其辱。
- 贞子。崔杋圭对贞子的无原则性充满敬意,也认可她是现代社会中最具代表性的名鬼,但生前同时是天花病人、阴阳人和外星人的设定实在是有点太似是而非、太贪心。就像黑洞一样的崔秀彬,崔杋圭不能再期待于这种过饱和的虚无。
- 飞翔的荷兰人。崔杋圭曾以为他就是彼得潘中的虎克船长,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的误解。好望角不是永无岛,他没有办法登上一艘永不靠岸的幽灵船。
但如果,一个人真的能被时间永恒地囚禁,会不会其实是件好事?崔杋圭有点想登上这艘不知道会不会沉下去的巨轮,在他彻底醒酒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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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高中时参加过学校的戏剧社,他喜欢做手工,喜欢道具组。但戏剧社是一个阴气很重的地方,这里每一个陈年道具的背后都像有一个鬼魂在尖叫“彪柱我要毁掉你的生活”,表面的厚重灰尘也总让自己打喷嚏,但崔杋圭对它们的喜爱超过活人,因为这些鬼魂总是很黏人。
崔杋圭参加戏剧社的原因很简单,他可以晚点回家,也可以在这里见到自己的钢琴老师。崔杋圭和她学了七年琴,没想过什么非母亲角色的母亲所带来的移情。崔杋圭的家长不认为她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她也没说什么,和崔杋圭告别后,继续在那所高中的剧社里弹琴。
戏剧社的热门与传统剧目一直都是《仲夏夜之梦》。崔杋圭不懂为什么大家会喜欢看它,它充斥着精灵对人类情感的嘲弄。那些复杂的错位,混乱的戏中戏叙事,让一半观众都在坐着打瞌睡,可它还是排期日历上压倒性的胜者,老师要弹门德尔松为其配乐的婚礼进行曲,一遍遍地弹到吐。
但就连这样的时间,都没能为崔杋圭停留多久。有一天,老师对他说,这是自己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她开着玩笑,说自己弹了那么多遍婚礼进行曲,所以应该是被诅咒了。她要结婚了,就在明年春天。
老师和他一起躺在无人目光停驻的舞台上,他们运气很好,没有道具搬离后遗落的钉子和零件碎片,漫无目的地一起说着崔杋圭爸妈的坏话,再无耻地笑一下,时间就在这样无概念的虚度中流逝了。崔杋圭那时候希望老师能最后为自己弹一首曲子,C-sharp小调夜曲就很好,他知道老师不喜欢C大调的歌,崔杋圭便开始学习那些悲伤的音阶。他想象不到老师做别人母亲的样子,不像成年人的大人也能去严厉地批评、抚养一个小孩吗?
最初见面的时候,崔杋圭的弹奏方式是将自己的手指拍乱在键盘上乱砸一通,这是他对于自己再次让步于崔然竣生活的微小抗议。他不开心,为什么所有人都视而不见。老师故作生气,说,怎么回事呀,杋圭,不要对着我的钢琴发脾气!
两个人一起吃了果冻,看了半小时动漫。老师对他说,太好啦,太好啦,杋圭开心起来了。只要杋圭能够开心,那就什么都没关系。
崔杋圭听说自己的婚礼上将会有人弹奏门德尔松的Wedding March,他的钢琴老师最讨厌的一首歌。春天不应该是那种激烈的季节,春天的婚礼更是俗气到可笑。她说过这样的话,人的命运会落入不被爱的旋律里。崔杋圭想,随便了。
所有人都在室外忙碌着,而崔杋圭躺在无人目光停驻的卧室地板上,在想如果那顶吊灯砸下来,会不会上新闻,会不会有人在看到后为自己哭。
胡思乱想的时候,姜太显走了进来,说原来哥在这里,大家都在找你。又问他怎么躺在地上,才打过蜡没多久,应该会很凉。
崔杋圭说,对,很凉,太显能不能帮我把床上的被子扯过来盖上。
姜太显听到这里,笑了起来,说怎么办,自己真的好想干脆用被子闷死哥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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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显说,很开心见到你。没想到哥最后对我这么好,只是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竟然没有后悔也没有逃跑。
崔杋圭希望姜太显不要再挖苦自己了,示弱地抬起手,希望对方能拉自己起身。
姜太显看起来心情确实不错,对崔杋圭说不要,哥试试看自己爬起来。
“这是什么新婚之夜的无爱试炼吗,你现在有点像在训练我……”崔杋圭问他,“太显,要过来和我一起躺一会儿吗?”
崔杋圭指着天花板,说可以想象吊灯在其上所投射的阴影是人造的星空。等到夜晚灯光亮起的时刻,这里将会有一场伽马射线爆破般的电磁脉冲事件。崔杋圭闭上了眼睛,而姜太显看着他的侧脸,意识到原来崔杋圭真的很紧张。
可惜自己也很紧张。姜太显想,他只是靠投机主义获得了入场券而已。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并让对方快乐,好像也并非什么轻易的事情。
崔杋圭的人生态度飘忽不定,于是姜太显也胡思乱想起来。明明近在眼前却不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的夫妻,人们称之为同床异梦。此刻躺在地上同板异梦的两人,正对着天花板体验自己的pre-marrige时刻。
崔杋圭问姜太显,你总是在向我确认,杋圭哥后不后悔,想不想要结婚。那么太显,你有没有后悔过。
姜太显不假思索,说自己不会做后悔的事。意识到崔杋圭没有接话,并不买账,姜太显想了想,难得地开始尝试那种他不喜欢的话语方式,即不知道该说是诚恳还是不必要的自我剖析。姜太显说,他也做过很多愚蠢的、让本来简单的事物变得麻烦的决定。但是他会合理化这一切,会假装那些代价都有意义。然后再这样告诉其它人,希望别人仍然觉得他聪明。聪明人会主动去选择自己要吃什么样的亏。
崔杋圭说,原来是这样。崔杋圭又问姜太显,你觉得我们两个躺在这里,会不会有点……可能在其它宇宙中我们是两个乐高零件,而一个去看心理医生的外星人此刻正在做沙游疗法,ta把我们放在这个房间的地板上,我们是两个躺在这里说胡话的小机器人。
姜太显说,这就是自己不信心理医生的原因。还以为沙盘游戏已被灭绝,只会出现在项目管理那样的水课上。
但是小机器人很好。姜太显笑了起来,如果能通过设定就让杋圭哥喜欢上自己,无论如何他都会去试试看的。
姜太显听到房间外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问崔杋圭是要和自己一起出去,还是继续在这里躺躺看。崔杋圭被姜太显刚刚关于机器人、设定、喜欢之类的话搞得有点混乱,便说让姜太显先走。他一会儿会按时出现的。
姜太显说好,轻轻亲了一下崔杋圭的左颊,说杋圭哥,一会儿见。
崔杋圭机械性地回答,好的,太显,一会儿见。语气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脸却可疑地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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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在婚礼现场显得心事重重。一方面他无法忘记自己凌晨时接到的那通电话,所以看到姜太显身边得体微笑着的崔杋圭,就觉得自己弟弟正可怜地出卖灵魂。他在天亮前去车里坐了很久,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是个差劲的哥哥。小时候他总是随心所欲,不懂得公平是由并不公平的非随机抽样取得。父母和崔杋圭的距离越远,崔杋圭和自己的距离就会越近,那么这样也算不错。崔杋圭在父母那里缺少的,自己再补给他就是了。但这样公平的质能守恒止于崔杋圭长大后。
长大后的崔杋圭,不再遵循那个旧公式。父母和崔杋圭的距离越远,自己和崔杋圭的距离却也越远。这些丢失损耗的距离与质量被另外出现的像黑洞一样的人吸收。所以另一方面,他不懂崔秀彬为什么有脸出现在这里。
之前崔杋圭故意将崔然竣和崔秀彬安排在同一桌,这是崔杋圭的guilty pleasure,在坚持不下去的日子里,崔杋圭就靠想象这一幕而活下来。一想到崔然竣让崔秀彬滚下桌,所有人在心底暗暗揣测这是否是玩很大的公开调教的场景,崔杋圭就有点轻微的心神荡漾。
结果却只碰到了一把搂住自己的崔秀彬,说崔杋圭我们去那边谈谈。
崔杋圭说别这样,他们两个应该没有什么好谈的。也不要这样拉拉扯扯,崔杋圭的法律顾问建议他别这么做,都说了那个prenup真的很恐怖。
崔秀彬看着这个乱动一通要挣脱自己的家伙,说喂崔杋圭你在惩罚我吗。有个人说他不想结婚,我还专门去考了驾照。几个月没听过bebe (rexha),一直在听娅娅。就是为了……
崔杋圭打断他,说自己会开车。如果真的要逃婚,他会亲手摸上方向盘。况且他现在其实已经没有那么不想结婚。
崔秀彬说崔杋圭,不要再开玩笑了。
崔杋圭也希望崔秀彬不要再开玩笑了。
“还是因为我在那天说的话吗,”崔秀彬看起来很无语,“崔杋圭,我问过你没有。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如果只是朋友的话,朋友是没有立场去……”
“我知道,我知道。”崔杋圭说,“我们两个是留有余地才比较好的关系。我们怎么能干涉对方的人生选择呢?这也太沉重了。秀彬哥,还是回到座位吧。不要记错桌号,我的婚礼快要开始了。”
崔杋圭回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姜太显。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发现崔杋圭注意到了自己,便对他说自己正在找哥,那边有个招呼需要打一下。
崔杋圭说好的,跟上了准备离开的姜太显。
崔杋圭不知为何有点心烦意乱,却看见了好像在笑的姜太显。崔杋圭问他在笑什么,自己也想一起开心一点。
姜太显说没什么,就是想到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句话。如果从明天开始这样计算,每度过一个婚姻尚未破裂的自然日,他们就对彼此有一百天的恩情需要还。两个人乘以二,则会变成两百天。只要相伴度过了一天,他们就需要额外纠缠两百天。
原来结婚就是借到了日利率20000%的高利贷。崔杋圭还是不懂姜太显在开心什么,姜太显说没关系,杋圭哥。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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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即将开始,崔杋圭却四处看不到崔然竣的身影。父母不断催促他该做点什么,但崔然竣还是翘掉了整场婚礼。崔杋圭在婚礼结束后,以猎犬的品格继续搜寻,最终是在后厨里找到正在流着泪偷吃东西的崔然竣。崔杋圭有点抓狂,都说过一万遍了,哥不要再这样压力性进食!
崔杋圭最开始不太愿意和崔然竣一起坐在地上,在想如果地面有未清理的油渍和污点该怎么办。但是未等崔杋圭洁癖发作,崔然竣就伸手把弟弟拽了下来。
崔然竣说,对不起。
崔杋圭说,怎么啦。又担心暴食后的崔然竣会说些情绪化的暴言,便打断了看上去想继续吐露心声的崔然竣。
崔杋圭和他一起靠在地柜边,说这是他今天一整天,第一次好好坐下来。因为这身衣服真的很紧,很讨厌。
崔然竣看上去快死了,问弟弟那怎么办,今天有没有好好休息过。
崔杋圭说有啊,因为不能坐,所以他直接躺在了地毯上(吸尘器吸过30min),差点睡着了,还听到一些像是做梦才会听到的话。
崔杋圭说,所以,换一种休息方式就可以。哥哥,我们会没事的。
目送哥哥和父母一起离开后,崔杋圭在想自己也许应该去找到姜太显。婚礼后他为了快速搜寻崔然竣,说自己肚子痛之后就离开了现场。姜太显可能会很可怜地在被灌酒。他好像应该需要出现一下,再把姜太显叫走。
结果先碰到了低头看着手机、准备离开的崔秀彬。崔杋圭毫不犹豫地踹了他一脚,就被崔秀彬顺势拦了下来,说崔杋圭,我们去那边谈谈。
崔杋圭觉得这一幕有一点往事重现,不懂得崔秀彬今天莫名其妙的执着是怎么回事。刚被拉到拐角,就听到崔秀彬说,崔杋圭,你喜欢我。
崔杋圭想自己真的没时间应对自恋狂,今天是他的婚礼,发生了很多事,他的脑子已经要变成糨糊了。
于是他只是对崔秀彬说,不要再开玩笑了。
崔秀彬说他才没有开玩笑。崔杋圭每去上一次钢琴课,弗洛伊德的鬼魂就会更加强大。你以为自己在靠我解决那个莫名其妙的移情、依恋障碍、以及恋母情结。但其实你就是喜欢我,你希望我能做你的狗,别以为我不知道。
崔杋圭说别太自以为是,崔秀彬。你以为我在学校里为什么要和你搭话,只是因为你吃的果冻和我老师家里的是一个牌子而已!
崔秀彬说你是不是失忆了,那时候你坐在剧场的地板上偷偷哭,看起来可怜死了!是我先和你搭话的!
原来是你啊……崔杋圭想,好吧。那时候从舞台看不到下面,有点太暗了。再加上崔秀彬嘴太贱了,他还以为是哪个幽灵跑出来了。
在老师宣布她由于门德尔松的诅咒,要离开学校的那一天,崔杋圭对着舞台上掉落的的confetti发呆,未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掉眼泪。
也许是他呆了太久,剧场中的幽灵不耐烦地出现。幽灵从黑暗的座位里砸过去一颗巧克力,很刻薄地问他是不是没吃饭,怎么连哭都没力气。
崔杋圭没有接住巧克力,任由它滚落到舞台上更远的地方。他们之间静默着,直到幽灵好像有点没办法,叹了口气,问他在为什么伤心。
因为,崔杋圭说,我——
——崔杋圭一想到原来那天说的话竟然是被崔秀彬听到,就觉得今天自己和此人必须有一个死在这里。
崔秀彬佯装很痛,发现崔杋圭并不买账,便说崔杋圭你是不是没吃东西,怎么连打人都没力气。
崔杋圭气死了,他一整天真的没有吃东西,最开始是被那套不留余地的礼服而恐吓,后来是因为姜太显的那个吻而紧张得什么也吃不下。崔秀彬掰掉崔杋圭捂住自己嘴巴的手,问崔杋圭在干嘛,怎么这时候就不害怕那个婚前协议了。
崔杋圭几乎被崔秀彬揽进怀里,两个人的姿势不算太具可解释性。崔秀彬看起来在笑,他说,你知道婚礼之神是爱神与酒神的儿子吗?多讽刺啊。明明酒神只能许诺破碎的誓言。我看到姜太显好像喝醉了。崔杋圭,谁还能管你呢?你不是说他讨厌你吗,反正你也不喜欢他。不如和我一起走。无论是姜太显,还是你的家人,难道你不想气气他们吗?
在崔杋圭尽力挣脱这个怀抱的时候,很不幸的,墨菲定律再次应验。崔杋圭最不希望见到眼下场面的人出现。
姜太显站在那里,对他们说,我没有喝醉。崔杋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问崔秀彬,你可以放开杋圭哥吗?
姜太显说,他看起来很不舒服。
回去时已经是深夜,崔杋圭一路上都在想姜太显会问自己什么。他知道自己可能搞砸了一些本来就很脆弱的东西,比如他们之间短暂而初步建立的轻松和信任。
姜太显会不会觉得自己很轻浮,很不真诚,重新讨厌自己呢?如果讨厌自己也没办法了。崔杋圭想,他要把自己灌醉,睡一觉再说。
但崔杋圭显然并不了解自己的另一半。姜太显憋了那么久,耿耿于怀的地方竟然是——
“崔秀彬说的是真的吗,哥很害怕我们的婚前协议?”
姜太显说,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婚前协议,它不具有法律效力。哥就……当作是一个恶作剧吧。没有人会把“当事人不许跟崔秀彬说话。”作为binding effect写进条款里,哥不会因为这种东西而失去什么。
没等崔杋圭回答,姜太显就接着说下去,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让他看起来有点自暴自弃。姜太显说婚前协议的草稿被他改了很多遍,直到第十一版才让律师发给崔杋圭。前十版的协议中还有一条,“在婚姻期间,当事人应要做到喜欢当事人。”——结果直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勇气,或者说信心,真的把这么好笑的东西递到崔杋圭的眼前去。
姜太显说,对他来说,真正的婚前协议,好像就是他们在订婚仪式那天,最后去酒店的景观台,他问崔杋圭有没有后悔的那一次。那时候他很害怕崔杋圭说后悔,希望崔杋圭可以觉得自己对他很宽容,于是拼命说了一些什么试试看之类的话。然后太好了,哥真的没有明确地对他说后悔。
崔杋圭有点艰难地消化着话语中的信息,觉得某种奇怪又复杂的感受正在出现,未被厘清和解释,也不能轻易地令其消失或改变。回头去看变得安静的姜太显时,却发现罪魁祸首已经睡着了。
对于姜太显说的话,崔杋圭有点希望这是真的,也有点希望这是假的。
Chapter 12: Interlude -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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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的一天,崔秀彬被朋友拖去看了秋季学期的最后一场《仲夏夜之梦》。朋友喜欢的女生在其中扮演小精灵帕克,每当她开着人类的玩笑,将魔法花汁滴到泰坦妮娅的眼睛上、使得她爱上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头颅被变成驴的工匠——这一情节出现时,朋友的目光总会流转地跟随着她。小精灵帕克最终将一切错位补救为一场流动的梦,那也是朋友在做着梦的时刻。
崔秀彬不算喜欢这部喜剧,不认为其中的任何一个笑话好笑。演到朋友最喜欢的情节时,他在对着那个戴着驴的头套的演员发呆。那一天的钢琴伴奏也很差劲,能让业余的人听出弹奏者今天不想上班。
总之,在演出结束后,被朋友抛下的崔秀彬在剧场里睡了过去。不知道过去多久,由于糟糕的睡觉姿势,崔秀彬终于因施加于脖颈和后背的酸痛而醒过来。
崔秀彬猜想,学校里应该没有什么诅咒坏观众的剧院之神,但又觉得万事没有百分百的概率。好像被拉进那场公爵的婚礼一样,他变得不再能分清梦境与现实。空旷又昏暗的舞台上,有一个孩子正在压低声音哭泣着。崔秀彬发现只要自己尝试站起来,座椅就会开始发出声响。于是崔秀彬开始希望他能快点哭完,然后快点回家,这样崔秀彬就能不打扰任何人地离开这里。
心愿没能实现,那个孩子还是没有停止哭泣。崔秀彬认为他或许会呼吸性碱中毒。再后来,崔秀彬好像开始变得有点没办法。不知道是觉得他可怜,还是觉得这样继续下去会脱水,崔秀彬扔给了他一块巧克力。
这是伟大的糖分、可可碱和咖啡因。崔秀彬希望他的心情能好一点。但那个孩子却并不领情,任由它滚落到黑暗的舞台深处。
在很久之后,当崔秀彬再次回忆那个时刻,他仍然不认为那算是一个目击着仲夏夜之梦的瞬间。梦境可以在别人那里发生:那些台词背得比剧情更混乱的,只为将戏剧社经历写上简历的人;那些戴着动物头套、月亮模具,在婚礼上献丑的人;那些哭泣的人。但是崔秀彬会醒过来。
崔秀彬叹了口气,问那个孩子,你在为什么伤心。
因为……崔杋圭艰难地说,我觉得,很孤独?
因为,我被留在了这里。
怎么会。崔秀彬说,今天是学期的最后一天。学校就要关闭了,你该怎么留在这里。
“你说得对,”崔杋圭看起来有点懊悔,懊悔花时间与幽灵交谈,“我没有办法留在这里。”
为什么幽灵不理解自己呢,明明我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被抛弃的东西不是吗。你被时间、生老病死、以及外面的正常世界抛弃在这里。我被一个幼稚到不会和学生家长打交道、靠三个果冻解决早午晚餐、讨厌婚礼进行曲却跑去要结婚的成年人抛弃在这里。连剧场里短暂的安全时刻都不能永恒,我们到底应该要怎么办呢?
Chapter 13: Interlude -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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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画中的玻璃水母
某个夏日午后,在父母隐隐约约的争吵声中,崔然竣摇醒了睡梦中的崔杋圭,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海洋馆。崔杋圭已经记不得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在深海生物区的那片昏暗空间里,崔然竣一直牵着自己的手。
玻璃水母并不是正式的名字,它在介绍牌上叫做无色裸海蝶。五个字中,崔杋圭艰难认识的文字只有三个。无色的海。小时候的崔杋圭这样默默地在心里记背着。
它透明得像是一团在呼吸着的液体,光从身体穿过,骨架裸露,连动脉的细线都能看清,如果让崔杋圭去想象幽灵的模样,他认为就该是像漂浮的水母这样。
正当崔杋圭看得入迷时,崔然竣上手捏住弟弟的鼻子。他的气息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的,这种节奏并不公平。很快,崔杋圭便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随着水母的流动而一起呼吸了。于是崔杋圭扒掉哥哥的手指,说不要这样,好好看着,那些水母都在边游边哭。
崔然竣笑了起来,对崔杋圭说水母没有大脑,所以不会难过也不会哭。噢,那些像线一样的水吗?不知道了……可能是它们在尿尿哦。
那天晚上,崔杋圭第一次把水母画在纸张中心,用灰蓝色彩笔描出它不规则的轮廓。
在纸张的最边缘,他写下了无色的海这几个小字。
2. 近距离接触水母
崔杋圭和崔然竣被父母带去参加家庭朋友组织的露营,这是某个在海边的短途旅行。夜晚,兄弟二人偷偷溜了出去,准备继续到海边玩水。
当崔杋圭碰到那只被冲上岸、埋进浅层沙滩中的水母时,他正在为一座沙堡建造地基。某种冰冷、湿润却干瘪的触感,让他以为自己挖到了一只装有水的塑料袋。
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间,才看到一团半透明的带着紫边的生物,正吸附在自己的手腕上。崔杋圭本能地想挣脱,却感到一种令人眩晕的灼痛在沿着皮肤蔓延,像有碎玻璃在从血管内部炸开。
崔然竣跑过来,看到弟弟在哭,问他怎么回事。
崔杋圭声音低到几乎消失,痛到有点想吐。崔然竣没办法,把那只水母扔回了海里,做了他在当下唯一能想到的事——检查崔杋圭的伤口,并尝试用嘴巴吸出毒素。
结果是崔然竣的嘴巴也被蜇伤了。
两个孩子一个嘴肿,一个手肿,在昏暗的海滩上发誓这辈子都要远离水母。
Chapter 14: Interlude - 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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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显以为崔杋圭从来都不流眼泪,没想到他会因为一只蜇伤他的水母哭。订婚礼那一天的晚餐,崔杋圭的父母向大家披露着他童年中的小事,无意义却能让人发笑。不知道是不是彼时的毒素在多年后仍未清除,姜太显注意到在笑声中,有一个瞬间,崔杋圭的手腕在不自然地小幅度抖动。他们说杋圭太贪玩了,夜晚的海边多危险啊。又说杋圭是个幸运的孩子,他的哥哥多担心他。崔然竣在这一刻无可忍受地将那瓶DRC转到自己手中。
姜太显的目光聚焦于低头看着手机的崔杋圭,猜想他是否想离开这里。
崔杋圭感受到这股视线,抬起头,看到了应该是正在审视自己的姜太显。崔杋圭便关掉手机,将它反扣在桌面上。
始终有些回忆是非线性的,像网格里上千细线合并为一,整理干净后,却会变得并非原貌。
几年前的一晚,姜太显代替父母去邻居家送一些礼物。摁了很久门铃之后,看起来睡眼朦胧的崔杋圭出现在自己眼前。
姜太显许久没有和崔杋圭单独呆在一起过。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们只是彼此已经疏远的、不存在不可替代性的朋友。
“我哥哥出去了,不在家。”崔杋圭把姜太显领进门,指了指楼上崔然竣的房间,然后便自顾自向里面走去。姜太显跟着他,一路上路过了一只来回摆动的节拍器,几本散落的乐谱,还有两台并不是姜太显送给他的游戏机。崔杋圭回头的时候,对姜太显的跟随感到很诧异。他觉得自己已经说过了,崔然竣出门了,不在家。
“我知道。”姜太显说,“这是我父母叫我送来的礼物,我不确定该把它放在哪里。”
“噢,”崔杋圭瞪大眼睛,“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太睡醒。”
姜太显笑笑,说没事。
那一天的姜太显想,这可能是他近几年中见到崔杋圭的最后一次机会。
机会的缺少将带来对风险偏好的提升,在他的假设中是引向某种突兀变化的勇敢。无论如何,姜太显指着那张被彩色图钉按在泡沫板上,应该是小时候的崔杋圭画的,有可能是一只半透明的水母的画。姜太显问,“哥可以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什么?”崔杋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幅吗……可以是可以,但要这个做什么,这是小时候随便乱画的东西。”
“画得很好。然竣哥也是这样说。”为了掩饰心里的紧张,姜太显说了更多没道理的话,“然竣哥说哥以后,有可能会成为了不起的画家。我现在……对艺术品的管理和估值也很感兴趣。我快要成年了,即将拥有自己的个人账户。如果哥以后成名,这会是非常贵重的礼物。”
什么啊,崔杋圭笑了出来,不知道姜太显在乱说什么。又觉得自己没猜错,果然还是因为崔然竣。
崔杋圭伸手拔掉了纸张边缘的图钉,将那幅薄薄的灰蓝色的错名水母幽灵递给了姜太显。
“听说你要搬家,这个就算作是离别礼物吧。”崔杋圭说,“也可以当作是崔然竣送给你的。”
姜太显道了谢。并不知道几年后的他们再一次见面,是在订婚礼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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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婚礼结束的那一晚,倒在床尾凳边的又醉又困的姜太显让崔杋圭有点难以应对。他想自己绝对不要整晚和一个一身酒味的家伙呆在一起,又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熟到可以直接把对方拖去洗澡。而且姜太显刚刚的那段发言还是令他感到在意。
就像一捧难以消散的、裹着不规则亮片的香槟色灰尘,在让崔杋圭觉得痒和不舒服的同时,又确实是明亮的,让他觉得有一点被点亮。
“姜太显。”崔杋圭也靠在床尾凳边,没有发出声音,用气音和他开玩笑,“如果我们没有婚前协议……”并上手捏住了姜太显的鼻子,“你死掉的话,我会继承全部遗产吗?”
崔杋圭百无聊赖地进行着这样的游戏,发现姜太显确实已经熟睡,自己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把头靠到了对方的肩上,这不是一个舒服的角度,他知道自己很快会从这个位置离开。
崔杋圭问他,“如果我们离婚,你岂不是会很亏?”
就像一块蛋糕,他只需在上面放置几片无足轻重的装饰,却能够就此获得平均切分的权力。人类恐惧这样的不公平,于是制定规则。人类对另一个人类没办法时,会放弃规则。
可崔杋圭不明白姜太显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知道婚前协议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什么额外的麻烦,而是基本的规则。
崔杋圭避免做出自作多情的假设。也就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说到离婚时,姜太显像是偶然移动的手指。
睡着的姜太显,无法审视他的姜太显,这样的姜太显令崔杋圭觉得有点安全。于是崔杋圭对姜太显说,这里的地毯没有下午的地毯舒服。
崔杋圭说,太显,你有没有看到,今天交换戒指的时候,我妈妈在瞪我?
“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应该要接吻的。我假装忘记了,想要你来亲我。我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因为你亲了我,我的心才跳得那么快。”
“但是你也什么都没做,盯着我的脸一动不动。”
“很快,仪式就结束了。没有亲吻,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们是那种冷冰冰的协议婚姻。虽然他们也没什么错……”
崔杋圭说假如宇宙中有两个去做婚姻咨询的外星人,此时正在一起玩情境在卧室中的沙盘游戏,扮演并挪动着他们的外星人一定会被心理医生骂的。
“晚安,姜太显。”崔杋圭叹了口气。“好希望你能醒过来去洗澡啊。”
而对于姜太显来说,婚礼的一天,也是漫长而混乱的一天。他比预计中更醉一些,但也在可以接受的偏差区间内。
在一切终于结束后,和崔杋圭一起回家的路上,姜太显受到了一些外界刺激,说了一点关于婚前协议真相的并非本愿的发言。
事实上,在姜太显看来,只要没断片,就是有意识——而在有意识的情况下,说出承载多余情绪重量的话是可耻的。并且,只有无助的人才会被看作是可怜。他没有那么可怜。也不打算用类似于情感勒索的方式让崔杋圭喜欢他。
但姜太显还是觉得很丢脸。于是干脆决定装作自己是酒精浓度超过0.2%BAC的醉酒状态——走路像找不到方向的狗,第二天会记忆模糊,存在的状态如同梦游。
他希望自己和崔杋圭对那些话装傻,假装它们从未被吐露过。如果他们都可以这样有默契,那些话就可以被顺利地稀释和略过。
就在姜太显假装睡着的时候,他发现崔杋圭对待一个醉酒的人的态度可以说恶劣。
崔杋圭说到等自己死后,要继承自己的全部遗产时,姜太显忍住没有笑。
崔杋圭说如果要离婚,自己会很亏。姜太显对离婚这件事暂时不予置评。
崔杋圭说他们卧室的地毯比不上婚礼休息室的地毯。其实姜太显对这一点不太赞同。但如果杋圭哥这样说的话,好吧。他明天会去看看。
崔杋圭说他的妈妈瞪了他。这是不好的回忆,早知道把他们的座位布置得远一点。
崔杋圭说是因为自己亲了他,他的心才跳得那么快。
崔杋圭说,他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因为姜太显亲了他,他的心才跳得那么快。
姜太显感受着自己酒精浓度0.08%BAC的身体,想确认一下,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跳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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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情感如何,崔杋圭和姜太显的一系列婚礼流程未有缺漏。在去度蜜月前,崔杋圭开始日夜无歇地追踪一部在度假胜地发生的命案剧集,死去的主人公是一对新婚夫妇中的丈夫。姜太显愿意相信崔杋圭是一个善良的人,这些元素之间没有任何关联性。
据崔杋圭说他这样做是为了戒网瘾。他的游戏账号与崔秀彬的深度绑定,而崔秀彬这次真的惹怒他。
也许应该具有一些特别意义的新婚之夜,姜太显在回家后一秒钟都不清醒,崔杋圭对一具尸体说了些真心话,认为这也许是一个健康的开始。在这样一个安全又无所事事的美好夜晚,崔杋圭登陆了游戏,被看到他上线的崔秀彬恶劣嘲笑。
姜太显想,又是崔秀彬。有的人说自己没喜欢崔秀彬到要和他搞婚外情,有的人在新婚夜晚抛下丧失行动能力的老公去和崔秀彬打游戏。
姜太显想结束这个话题,便向崔杋圭问起崔然竣,说记得婚礼那天,你总找不到然竣哥,后来一切都好吗。
不知道是否是姜太显的错觉,崔杋圭比刚刚冷淡了许多。他说我哥没事啊,就是饿得低血糖了,去后厨找点吃的。
然后有点自己都未察觉的阴阳怪气,说太显,你真的好关心崔然竣。
姜太显没有再回答,而是安静地看着崔杋圭。
也只是一瞬间所猜测的可能性而已,姜太显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接近某种正确。于是他说自己以前对崔秀彬有误会,是因为然竣哥好像和他合不来。
崔杋圭说是吗,把进度条倒回了丈夫被开膛破肚的地方,像是在解压。安静地憋了一会儿后,忍不住问姜太显,那如果我哥不讨厌崔秀彬,你也不讨厌崔秀彬吗?
姜太显说是的。
崔杋圭问,如果我不讨厌崔秀彬,你会不讨厌崔秀彬吗?
姜太显耸耸肩,说一样,而且你本来也不讨厌他。
崔杋圭又问他,那如果我喜欢崔秀彬,你也会喜欢崔秀彬吗?
姜太显说不会,我会讨厌他。
因为这个答案,崔杋圭看起来变得有些茫然。姜太显指着电视机屏幕,问崔杋圭,它已经播到第八集,还没有破案,还在放死亡现场的闪回,你不觉得它是故弄玄虚,在水时长,或者根本不会讲故事吗?
崔杋圭想了想,说还好,其实他有点喜欢这种一直在停滞状态的故事,凶手的揭露永远都在下一集,让人心跳加速。
面对着在等待他进一步解释的姜太显,崔杋圭说因为他对叙述具有连贯性的故事都很有偏见。
比如说那些每晚会固定时间播动漫的电视台,他小时候只有去上钢琴课的时候才能在老师家看。可他不是每天都会去上课。这一次看到主角B进入主角A的生活,下一次他们最好的朋友就变成了主角C。他的由点连线是残缺的拼图,跳跃性地错过了一切,不知道主角A是什么时候受伤,又是什么时候完成了心愿。如果观众的眼睛一从屏幕前移开,整个世界就天翻地覆,那么这种故事值得被放弃。
姜太显说,原来如此。
姜太显说,既然如此,杋圭哥,你也许会喜欢我的故事。因为无论是从五岁,十岁,十五岁,还是二十五岁,随便什么瞬间去看一眼它,它都是一个毫无进展的停滞故事。我一直在喜欢你,一直想放过你。不过现在我们结婚了,可能就需要挨那些讨厌不连贯故事的观众一点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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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在动身去坎昆前终于约到了一次session,婚前去做心理评估的时候医生给过他一张名片,她在当时并未为难自己,但还是问了崔杋圭一道很难回答的题。在做过冗长又重复的量表问题后,医生指着那封报告上签名处的空白,对崔杋圭说,如果你希望我在这里签字,那么你会通过评估,接下来一切都会进行地很快,很顺利。
崔杋圭看着医生,耐心地等待她接着说下去。
“我希望你能暂时停在这里。”她说,“但是选择权在于你,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崔杋圭感谢了医生,并希望她签名。快和顺利是好事情,因为自己没有时间。他哥哥没有找到停车位,已经在诊所周边绕了三十圈。
医生没有笑。
崔然竣在面对和崔杋圭有关的事时,会反常地焦虑。弟弟在这个心理诊所里耗费的时间越久,崔然竣对坏事的想象就越清晰。崔杋圭前段时间的搬离毫无预兆,等崔然竣第二天赶回去时,发现早餐桌上已经没有了总是困得点头的弟弟。父母看起来并不在意,说弟弟没有事,只是想出去住段时间而已。等到钱花光了,就自然会回家。
崔然竣当晚找到了崔秀彬家,想把崔杋圭带回去,但彼时见到的崔杋圭,看起来没有一点伤心的样子。
崔杋圭眼冒金星地躺在地板上,看到崔然竣出现在眼前,发现只要抬头去看他,崔然竣背后的灯光,就会刺激自己因过度投入电子游戏而酸胀的眼睛。崔杋圭用一张热毛巾盖在脸上,问哥来这里干什么。
崔然竣问他为什么要搬走,又问他有没有吃晚餐。最后问他拿毛巾盖着脸做什么,你哭了吗?
崔杋圭说,对啊,我哭了,这张毛巾都是被我哭湿的。
崔然竣蹲下去,将毛巾揭开,忽略杂乱的睫毛和热气,崔杋圭展露的仍然是一张毫无破绽的轻松的脸。说自己怎么可能哭,哥怎么什么都会信。
冷眼旁观的崔秀彬在这时出声,问崔杋圭怎么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你哥说。比如说既得利益者能不能别来火上浇油。比如说,崔杋圭,告诉你哥哥,其实你也没多在意那个家,你根本就不想回家。
崔杋圭还是守护了一下崔然竣,将毛巾揉成一团砸了过去。
崔秀彬不在乎地笑了一下,任由毛巾掉落在地上。然后向崔然竣拆台,说崔杋圭今天在这里哭了一下午。烦得要死,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所以他不会和你回家。
结束心理评估的那一天,从诊所中出来的弟弟看起来仍然毫无破绽。崔然竣想原来连心理医生都不能让崔杋圭说真话。崔然竣不想承认自己在这种时刻总会有点羡慕崔秀彬。
好像是因为辞退他的钢琴老师,崔杋圭中学时和家人生过一次气,是那种失去了喜欢玩具的孩子气,可崔然竣觉得在此后一切都未被崔杋圭真正原谅过。不会原谅一切的崔杋圭给自己戴上了面具,柔软到不会再出现任何裂痕。但在埋怨崔秀彬时,却又会挟杂着某种难解的亲昵。崔秀彬体育课上偷吃便当好像猪,崔秀彬的冰激凌流淌得像牛奶小溪一样好狼狈好像猪,崔秀彬竟敢和我的老师喜欢同一部动漫吃同一款果冻气死我了崔秀彬是猪。
崔然竣有点怅然地开车,好想问弟弟,为什么让他看到你不开心就没关系。崔然竣认为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童年玩具,含有毒素或被误食,连最无害的毛绒玩具都会吸附庞大的灰尘。那些灰尘会让你皮肤发痒和打喷嚏。而崔秀彬无疑是崔杋圭倾注了粘稠情感的东西中最邪恶的。崔然竣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如果崔秀彬能被改造成那种不会说话又听话的狗被崔杋圭玩就好了。
晚上回拨六个突如其来的未接来电的心理医生,在听到崔杋圭的声音后松了口气。说还以为是老师或消防的来电,因为自己在寄宿学校里的孩子有点脆弱和疯狂。
崔杋圭说,哦——听起来有点不太像个好妈妈。
医生很和蔼地笑起来,说自己要挂掉电话。
崔杋圭说对不起,提起那天在诊所收到的名片,想知道,现在预约是否还来得及。
医生说未来的事永远来得及。明天上班后,她会让助理向崔杋圭提供几个可用的slots。
崔杋圭反应过来,再次道了歉,“对不起,在休息时间打扰您。”
“没事的。”医生宽慰他,“我很希望一切都顺利。但如果真的顺利的话,你早就丢掉那张名片了,对不对。”
崔杋圭尝试回忆,客观地评价自己的婚礼其实算顺利。他们要去坎昆度蜜月,他很期待。但现在正是海龟上岸产卵的季节,所以他也很恐惧。
医生说原来是这样,杋圭。谢谢你的坦诚,愿意告诉我,你对爬行动物繁殖场面的恐惧。我会在这个方向做准备。
崔杋圭知道医生在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短暂地挣扎了一下,他说,医生,我有一个问题。
“有一个,我一直以为讨厌我的朋友……”崔杋圭下一秒又否认,“也不能算是朋友。在几天前,他突然说,他从小时候就开始喜欢我。”发觉这可能会带来时间点上的误解,崔杋圭补充道,“不是什么婚后突然被童年朋友告白的狗血剧情,这个朋友就是我的结婚对象。”
“好的,杋圭。在听到自己的结婚对象说,他喜欢你,你却觉得这是反常的,是吗?”
“是的……但也不是吧。喜欢我的人有很多。”
医生笑起来,说自己对崔杋圭的脸印象深刻,他有这样的骄傲是正常的。
“心理医生也会在乎外表吗?”
“不必特意忽视它的影响力。这毕竟是人整体中的一部分。”
“好吧。”崔杋圭问医生,“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呢,您会问我更多的问题吗。”
医生说,也许我们在一个更完整的时间,当面谈论这些会更好。她不是婚姻咨询的专家,所以她需要先了解崔杋圭。然后才能知道,真正困扰崔杋圭的,到底是他自己心中的问题,还是与这段婚姻有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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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和崔秀彬一起躲在学校里的咖啡店吹冷气吃午餐的时候,收到了校园里闯进野驴的警示邮件。目击者十五分钟前在Lib一侧发现了它们,现在正在往商学院方向移动中。崔杋圭有点担心自己养在学院一楼的绿植被嚼坏,准备过去营救它们,但被崔秀彬按在座位上,说你疯了吗,外面太阳这么毒。又说这头驴是疯了才会去吃仙人掌吧。
崔杋圭开始一边很快速地在手机上打字,一边让崔秀彬别这么说,他的小仙人掌已经长得越来越像人,知道你说它不值得被吃会很伤心。
崔秀彬高中时就知道崔杋圭,但在大学后才阴差阳错地和他成为了朋友。崔秀彬现在笃信这些时差具有必要性。
看着心满意足放下手机的、说哥哥已经同意现在过去看一眼的、果然世界上还是只有哥哥好的崔杋圭,崔秀彬说也许这一切都是因果不虚,是冤有头债有主,这头驴就是为了报崔杋圭当初在剧院里的灾难性演出之仇。
“什么意思,”崔杋圭把崔秀彬的脸扭了过来,让他说清楚,“什么当初在剧院里,怎么回事。”
崔秀彬说起自己在学期结束的那一天,被朋友拽去看《仲夏夜之梦》的事。如果没有记错,崔杋圭当时饰演的角色是一只戴着驴的头套的工匠。不知为何没有什么台词,一直被出现的每一个人类和非人类戏弄,崔秀彬作为一个善良的观众感到纳闷和无趣。
崔杋圭说原来你看过那一场呀,我当时真的快死在头套里了。
听到崔秀彬说那天的钢琴伴奏很难听,崔杋圭说哦,将盘子里最难吃的青豆像报复一样叉进崔秀彬的碗中。但崔秀彬好像并不在意,照单一并纳入筷中。
崔杋圭却在发呆,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些从未被吃进肚子里的豆子。
他有一百个关于豆类食物会在肚子里生根发芽毁灭器官的邪恶故事,也有一百个豌豆公主的脊背被张开血盆大口的豆子碾压咬碎的童话故事。
但他的脑袋里又被填满了节目中的钢琴声音。
那一天,老师说她小时候的心愿是自由。因为自己的心愿太透明,才会在长大后被婚礼进行曲诅咒。也许只是空调的冷气,太低、太大的原因,崔杋圭发现自己在滴冷汗。崔杋圭想,这只是暂时的往事重现和抽离。
那些和弦,对白,在他的记忆器官中生根发芽,将那只环绕于颞叶内侧的海马,拧折成一只无法恢复原形的幽灵。
崔杋圭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餐桌上,因为挑食就要听到的恐怖故事。想起从此变得更加难以下咽的豆子。
想起老师说,也许最好还是不要让上帝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他会在知晓谜底后将一切都拿走。
崔杋圭看着崔秀彬,觉得也许有万分之一的相像就可以。和心中的幽灵相像并不容易。
崔秀彬终于注意到崔杋圭不合时宜的长久无言与注视,指了指他额头上的汗滴,递过去一张纸巾,问他在想什么。
崔杋圭说,你第一次去看《仲夏夜之梦》,为什么就能认出我呢。那一天谢幕的时候,我明明没有和其他人一起鞠躬。
崔秀彬不想说起后来崔杋圭仍然穿着戏服,一个人在台上哭泣的事。因为这对二十岁的崔秀彬来说很麻烦。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在讨厌那幕戏的时候,会对着在舞台上,安静地排演着被羞辱的婚礼节目的戴着驴的头套的演员发呆。
崔秀彬便说也许一切是命运使然。命运给他带来了这样一个麻烦。
“原来如此。秀彬哥,遇到我之后肯定无时无刻都在感谢命运吧。”
崔秀彬没有反驳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对崔杋圭说,我以后不会结婚。
“突然在说什么啊……所以呢?”
“所以你也不许结婚。”
“这有什么因果关系?”
“我们约定好了。”
“我没有答应哦。”
“以后我们就一起开一家咖啡厅。咖啡厅里有一排很大的漫画柜。”
“……好吧,那也要放一排很大的唱片盒。”
“然后卖给崔然竣的咖啡价格比平常顾客们的高五倍。”
崔杋圭的眼睛亮了起来,拍上崔秀彬伸过来的手掌,“然后卖给崔然竣的咖啡价格比平常顾客们的高五倍。”
崔然竣在此时推门进来,听到自己的名字,问两个人在说自己什么坏话呢。崔杋圭将他们的邪恶商业计划推到一旁,对崔然竣说,如果崔秀彬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
崔然竣从包里掏出仙人掌,拍拍他的下巴,说崔杋圭真的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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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在坎昆时出了意外。
那一天风和日丽,阳光将水面分割成无数个波光粼粼的金蓝色方块。根据既定日程,他们将去浮潜。一切都在十分顺利地进行着——酒店预定的快艇早在码头等待他们,船上也如愿站着他们所期待的那位潜导。
在今天前,他们已经上过课,知道该如何调节呼吸节奏和换气。在下水前,潜导检查了面镜与呼吸管的卡扣是否紧固,也检查了救生衣的充气阀。
姜太显将崔杋圭的咬嘴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看着他点点头,示意一切准备就绪。
那一天的第一个意外是,他们在水下碰到了水母群。
抵达这处海域前,姜太显专门向潜导询问过,这里的浮潜点大多以珊瑚和热带鱼为主,不是专门观察水母的地方。姜太显便不再放心上。崔杋圭听到后,靠在甲板护栏上,看起来心情很好地对姜太显说,没关系,水母可以在海洋馆看。
仍然是金色蓝色的荡漾海面。和姜太显一起坐在甲板上时,崔杋圭开始用韩语杜撰一些并不存在的民俗与鬼怪故事。他说也许水母是这片加勒比海里的幽灵。
死去的水手无法上岸,也不想和飞翔的荷兰人一起接受所谓永恒的诅咒与惩罚,于是他们的幽灵就变成了海里的水母。一旦活着的人类见到它们,就会在水里倒点霉什么的。
所以也许人们不应该在海洋里随意开玩笑,此后发生的一切或许是某种谶言。
在第二个意外发生前,崔杋圭正在惊叹于第一个意外所带来的,可以通过肉眼所见的美丽。
悄然出现的,身体无限接近于透明的月亮水母,轻柔地晃动着边缘的伞膜,从崔杋圭的身周漂游而过。
阳光从水面穿透而下,在沙底映出的圆形光晕,又让崔杋圭想到剧院里那些用来引出焦点,聚焦演员的灯圈。
海水的密度是空气的850倍。
也许崔杋圭大脑中的问题,也变成了曾经实质的重量的850倍。
时间在这里流逝的速度,也变成了正常世界中的850倍。
也许是因为在水中呆了过分长的时间,也许是受水压影响,一瞬间的焦虑发作,也许是因为突然消耗的大量氧气,让阀门产生了瞬时的失衡,也许是崔杋圭的手搭上了不该断开、也不该再被施加压力的地方。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崔杋圭呛进了一口带着盐分与细沙的水,海水的温度令舌尖变得冰冷刺痛。
很快,崔杋圭听到来自于浮潜管的细微震颤,气体与液体混杂而来,水压让他耳膜胀痛,心脏也开始收紧。呼吸与胸腔之间的连结变得破碎。浮潜管失去了功能。
这是第二个意外,崔杋圭意识到自己正在下沉。
就像是一瞬间的梦境一样。在压力和疼痛之中,崔杋圭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姜太显差点以为崔杋圭要死在那片海里了。
姜太显消极地想着刚刚收到的消息。如果不是潜导规避责任,分不清dry和semi-dry,那么就是崔杋圭主动拔开了呼吸管。
那么崔杋圭想做什么?
从急救室回到酒店后,崔杋圭醒了过来。也许是仍留在那段死里逃生的心境中,也许是崔杋圭觉得不舒服也不安全,他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包裹着,蜷缩在床沿边缘,开始不受控地咳嗽。房间里弥漫着防晒霜、海盐和鸡蛋花混合的味道。
姜太显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用那样嘲讽的语气对崔杋圭说话,而这令崔杋圭痛苦地将身体缩在一起。
姜太显说杋圭哥,死在没人认识你的海里,简直是我能够想象到世界上最可悲的事。
被评价为可悲的人类仍然背对着自己,躺在那里,好像在发抖。
姜太显想,可怜与可悲总是相辅相成。
也许是因为那些还没干透的海水,它们黏在你的皮肤上,让你失温,让你颤抖,所以你觉得冷,你总不会是在哭。
在姜太显想着崔杋圭的圣母慈悲教义,准备将浴巾扔给崔杋圭时,真切地看到了那张脸,发现他原来是在笑。
“疯子。”姜太显对笑得颤抖的崔杋圭作出评价。
“太显。”崔杋圭笑累了,平躺在床面上,躯体不再因神经发出的指令而抖动,展露出的仍然是能够轻易让任何人都为之痛苦迷惘的一张脸。“对不起。”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好笑的事……你知道吗,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在戏剧社,所有人都要做写作练习。我们要将自己想象成不同的人物,动物,或者是某个无生命的物品。编简短的情景,再排演出来。所以我练习过,练习过无数次了。”
“太显,我刚刚一直在想,缺氧,脑水肿,精神刺激,心理创伤,这些都是正当的、具有可能性的理由……那么这就是一个好机会。我要不要假装在昏迷之后失忆,忘记一切,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呢?这样就可以由太显来告诉我,崔杋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我就去演成那个样子。太显,想象一下。世界是你的珍珠蚌壳。我任由你为所欲为。幸福的婚姻生活。”
姜太显的评价还是非常简短。“疯子。”
“好吧。”崔杋圭叹了口气。“太显,你不想要幸福吗?”
姜太显想,幸福是和一只提线木偶结婚吗?崔杋圭低估自己的价值。或者是对和姜太显的这段婚姻只谈物质,没什么情意。
姜太显又觉得,自己也好像一直在做无差别的事。想用电子游戏,漂亮宝石,或者某种虚幻的自由去收买崔杋圭。不断印证着崔杋圭的过往偏见。他们甚至还在履行着明码标价一式三份的婚姻合约。
但姜太显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让这一切看起来公平。
而此刻崔杋圭就在自己身边,这本就该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姜太显长久地不回答自己关于幸福的问题。崔杋圭用八百五十分之一的思考速度想,怎么办,也许婚姻咨询也不会行得通。
这样的两个人从来都是同床异梦。
崔杋圭想自己自从订婚公布以来,就听到过的所有不小声也不匿名的难听话,它们在水中变成了再难忽略的嘈杂噪声。人们为姜太显不平,不觉得这婚姻有任何动人之处。崔杋圭算什么,丧家之犬家中真正的丧家之犬。他是arm candy,是trophy wife。可在呛水后崔杋圭意识到,生活不过是得过且过。
愿主充盈这些肤浅刻薄之心。崔杋圭原谅了他们。仁慈的美德与虔诚的心。崔杋圭安慰自己,起码他们觉得我作为一名伴侣很值得炫耀也很好看。
所以一切都还是可以……生活仍然可以轻盈。
“太显,你会后悔吗?”崔杋圭再次真心求解。
“喜欢我,举办婚礼,所有的这一切。我还是不知道你喜欢小时候的我什么。但你已经看出来了,现在的我真的是一个非常差劲的结婚对象。”
“后悔和哥结婚吗,怎么会。”姜太显的语气有点嘲讽,“这对我来说仍然是如同伊卡洛斯般的梦想成真时刻。”
“听起来还是像在骂我……”可怜的新人。得偿所愿后就该是熔化和幻灭了。
“我爱你。”姜太显这样说。
崔杋圭不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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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已经很久没见崔然竣生过气,也就有点忘记该怎么和气头上的人辩论责任归属与公平。
“总之真的不是太显的错,”回到首尔后,崔杋圭在被崔然竣扭送至医院做全身检查时,和自己哥哥声明,“我的脑子没被泡坏,记得每一件事。那天溺水就是单纯的有点运气不好,我下水后太紧张了。不过哥,你知道吗,我在水下看见了很多水母诶……”
“他扔下你。”崔然竣不太想听崔杋圭辩护,“一个人从坎昆飞回来。”
“好吧,”崔杋圭笑嘻嘻的,“听起来好像有点过分。”但是,“不是我要替他说话,”对不起,“这个部分真的是我自作自受。”
“是吗?你干什么了。你当时刚从海里被救上去,跟一个病人没什么两样。就算是你把崔秀彬塞进行李箱里带过去了,他也不能……”
“怎么又迁怒到崔秀彬了。”
“崔杋圭。”崔然竣气压变低。
“对不起,”崔杋圭顺抚应对,“哥哥你说得对,都怪崔秀彬,都是他的错,崔秀彬是万恶之源,是造就我人生悲剧的一切源头……”
“我差点以为你……”崔然竣捏着眉心,像很久没睡好觉。“算了,不说了。”
崔杋圭偏头看着崔然竣,说哥不要再捏了,越捏越皱,看起来很凶。
崔然竣展平眉头,敲了下崔杋圭的脑袋,说自己就是在凶他。
一切结束后,二人去常光顾的店家补餐。临近炎炎中午,林荫路下也不再凉爽。阳光照在餐桌边沿,崔杋圭脱下自己的戒指,一环一叠地反射着忽明忽暗的光圈。圆形,无形,这样的黑影在崔杋圭的掌间明灭,最终又被他好好地戴在无名指上,所谓十指连心和收束。崔然竣百无聊赖地想,也许还是海边的原因。日照和海砂终于帮你脱掉一层首尔的死气。可也只是那表层一点。
崔然竣看着那枚戒指,觉得心情差劲到极点。他不明白,为什么该是定制的戒指,在崔杋圭的手指上却会那么宽。是他们没有好好做,不认真量记尺寸,还是放任随便对待你。崔然竣发现了线头大小的错漏,线头便不断增生抽搐,直至毁掉整件衣服。
“你想离婚吗。”崔然竣问自己弟弟,“想的话就去做。”
“爸妈不会同意的。”
“不用管那些。我在问你,杋圭。”
“说实话,我不知道。”崔杋圭认真地将汤中浮起的泡沫拨置边缘,“其实,如果太显忍我到旅行最后一刻,假装一切都还是很正常的话,我可能反而会想……太没劲了,我要一落地首尔就和他提离婚?”
“但是他没有。”崔杋圭笑起来,“我老公好有骨气。有意思。”
“姜太显。说完爱我,就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崔杋圭的声音狭带着诡异的甜蜜。“说自己是伊卡洛斯,说我是疯子。说无法忍受和我待在一起。”崔杋圭说,“有意思。”
崔然竣有点惆怅地看着自己弟弟,“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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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结束蜜月旅行回到首尔后,姜太显一直没有见过崔杋圭。
最开始是因为在生对方的气。在那个填充着鸡蛋花、防晒霜和海盐味道的房间里,姜太显第一次接近了某种算得上是心碎的瞬间,意识到了崔杋圭的危险性。他终于明白了崔杋圭把一切都当做玩笑,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他人,这样的评价是什么意思。
姜太显是个成熟的人。从小就知道要面对喜欢的人要投其所好,知道要练习跆拳道或学会投资组合以增添吸引概率。知道离别前,该从喜欢的人那里要一张怪异却隐有意义的画,来增加自己在对方心中的记忆性。自己是个成熟、会思考、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些什么的人。因此姜太显无法面对自己的气愤、幼稚和不合常理。也不喜欢崔杋圭的陌生。这些奇异的感受让他混乱。
姜太显本以为自己的回避与否,对崔杋圭来说没什么差别。崔杋圭也许根本就不在意,甚至会觉得没有他的生活更轻松一点。姜太显消极地任由时间流逝,直到有一天然竣哥发来消息,问姜太显到底在做什么。
然竣哥兴师问罪的消息里,有一些可疑的多余细节,细致地描摹了自己弟弟的懊悔、无辜和自伤。但当时的姜太显没来得及细想。归根结底,他不希望崔杋圭将生活过得一团糟。但当他赶回那个婚后共同的家,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可怜的、辗转难眠的、疏于照顾自己的崔杋圭时,又只是看到了一个穿着柔顺家居服的无所事事人类。耳机音量大到在顺着海绵罩子漏出来,顶着那张自己承认像有什么魔法粉尘笼罩着的脸,不可置信地放下手柄,说天啊,太显。竟然真的我哥一发消息,你就会来见我……
姜太显冷眼旁观崔杋圭卸掉耳机,说然竣哥把你讲得很可怜。
“我哥从没打过那么多字,他也算是豁出去了。”崔杋圭看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有点像豁出去了,“没办法呀,太显,我很想你,想见你……”
崔杋圭说话拉长着尾音,像在刻意撒娇。姜太显想,这只是歌剧幽灵Erik的面具,遮掩某种不为人知的动因的把戏而已。崔杋圭要急着见自己。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算是不欢而散。他想和自己离婚吗。姜太显对自己有点失望,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太想离婚。
没有等到姜太显的回答,崔杋圭看似不在意地笑笑,问姜太显这几天在做什么。
“这几天我一直在试着讨厌哥。”
崔杋圭有点夸张地倒在沙发上,说不要讨厌我。
“对不起。”姜太显说,“这几天一直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复你的消息。”
“没关系。”崔杋圭说,“对不起,我那时候乱笑,让你伤心了。”
“没关系。”姜太显说,“刚刚看到哥的脸之后就已经原谅你了。”
崔杋圭听到这句话后就有点像在水中憋气。过了一会儿他问姜太显,所以他们现在是不是和好了,姜太显从今天开始就会回家住了。
姜太显说,如果你更开心是这样的话。
又憋了一会儿气,崔杋圭对姜太显说,他在去蜜月旅行前,给心理医生打过一通电话。
“我们当时说好,第二天要和她约slots,但是等到第二天,我又不敢真的再打过去。可能有点奇怪……你那个时候说喜欢我,每一个字都吓了我一大跳。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为什么会那么想。可能他们更会解释这些东西吧。但是我只想问问和这段婚姻有关的问题,不想说什么我自己。”
“我们要去做婚姻咨询吗?”
“说实话不要……”崔杋圭谨慎思考,“一个人的咨询已经很恐怖,无法想象两个人一起时该怎么做。而且,我还是不相信那些医生。太显,你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被认真对待,还是在被操纵。毕竟,我们不是那种剧本里的提线木偶啊,被给予几句好的台词,拥抱一下,就能开解一切。”
“但是我们现在拥抱一下?”崔杋圭说到这里,突然向姜太显张开双臂。“对不起。”
“好的。”姜太显和他拥抱了一下。
一个并无复杂含义的拥抱不该超时太久。
“开心起来吧。”姜太显对崔杋圭说,之后便松开了自己的双手。“我希望你开心一点。”
崔杋圭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迷惘,但很快就被他隐去。
崔杋圭笑嘻嘻的,说你回家我就很开心,太显我爱你。
姜太显知道崔杋圭没在说真话,听到时也没觉得有多被安慰。
不过说好意假话的崔杋圭,总比说恶意真话的崔杋圭可爱一点。姜太显想起崔杋圭缩在被子里笑着发抖的样子,知道他们不理解彼此,也没办法令彼此的心愿实现。世界不是我的珍珠蚌壳,你无法任由我为所欲为。
好吧,但是,姜太显想,其实说恶意真话的崔杋圭,比说好意假话的崔杋圭,更令自己想要接近一点。
自己总会了解崔杋圭。现在做不到,以后做到就是了。姜太显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宇航员,比起触目可及的美丽,他想要观测无人可知的月球背面。
但崔杋圭是不可控的。不受潮汐引力作用的。
为了不让月球跑掉,姜太显想了想,开始很真情地恐吓崔杋圭。
他说如果崔杋圭能在这段婚姻里开心一点,其实是对彼此做好事。自己在婚礼那晚吐露的,只是一些安慰崔杋圭的假话。那些婚前协议其实一点都不掺余地,崔杋圭最好不要打算离婚,除非他想变成信誉扫地的难以被尊重的穷光蛋。这是婚姻欺诈,他会将他们家告到破产。如果崔杋圭要和别人再婚,他会将崔杋圭的崭新未婚夫一并告到破产。
崔杋圭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说哇哦。
姜太显说没错,现实总是非常残酷。哥尽快消化一下吧。
“残酷的地方在哪里?”崔杋圭眨着眼睛问他。“我只听到了有意思的地方。”
姜太显时隔多日,再次认真地看着崔杋圭,有点希望他不要再这样说话了。
总说这样的话,又让自己理解不了,又让自己变得更喜欢他。
姜太显觉得多亏崔杋圭,自己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去海边。月亮的潮汐引力此刻牵引着自己的心,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崔杋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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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姜太显总觉得崔杋圭比以往积极了许多。过往的崔杋圭总是客气、散漫和消极的,不会这么对自己笑,不会期待自己回家,也不会说自己讲的话有意思。于是姜太显问崔杋圭,生活中是否发生了好事。
“……什么意思?”崔杋圭笑笑,说话的语气像浅覆的蜜霜,“啊。太显,你原谅我了,这应该就是最好的事?”
崔杋圭的态度好到令姜太显感到绝望。姜太显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在那片突然有水母出现的诡异海域中,存在着什么改变了崔杋圭基因序列的病毒。那种病毒夺舍了崔杋圭,导致他此刻只能拙劣地模仿着和伴侣相处。
也许崔杋圭家实际的财务危机,比审计结果中的数字更危急。于是崔杋圭为了他们留在这里,说不喜欢说的话,做不喜欢做的事。也许是自己父母雇来魔术师催眠了崔杋圭而他不知道,也许真正的崔杋圭还漂泊在那片中美洲的海域里,眼前的这位只是一个会呼吸和微笑的替换品。
也许崔杋圭单方面地生效着某个已被否决的提议,假扮着创伤后失忆的自己。
姜太显觉得崔杋圭有时好像并不是那么想继续当他自己。
姜太显看着崔杋圭,问他到底在想什么。
崔杋圭没什么耐心了,说在想如果你再不理我的话用杠铃架上吊会不会很痛苦。
崔杋圭希望姜太显能笑一笑,轻松一点。但姜太显只是说不知道,不过他可以替哥试一试,痛的话哥就别去做了。
姜太显说不过,好像也不用这样复杂。离杠铃架远一点,他下次会快点回答哥的话的。
看到崔杋圭有点怔愣的脸,姜太显起身去了厨房,说要看看崔杋圭最近的生活,以及今天晚上可以吃什么。
在无法联系姜太显的几天里,崔杋圭也焦虑过自己充满未知数的婚姻。猜想姜太显是否讨厌他、想和他离婚的时候,就开始用游戏机的线绞手指。红色的印痕盖过了戒指的圆环,在姜太显出现后,终于可以让它从被截肢的风险中喘息。
崔杋圭对从命运的指间滑落至在自己身上的婚姻,未曾有过什么很好的想象。他演过的关于婚礼的戏剧是仲夏夜之梦,读过的关于婚姻的诗歌是捕兔人——我们之间紧绷的线圈,难以拔出的深钉,意识如指环滑过,在某种疾速之物上闭合,那收缩正同样地杀死我。
婚姻是一个捕兔器。一个逐渐收紧的圈套……
可他才刚觉得一切变得有意思起来。
崔杋圭想,姜太显。这就是我此刻的脑海中所想。我在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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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婚礼结束后,崔秀彬就没有和崔杋圭联络过。所以在看到屏幕上出现的姓名时,崔杋圭甚至有点恍惚。
鬼使神差地,崔杋圭摁下了接通,久违地听到崔秀彬的声音。
崔秀彬问崔杋圭,很久没见了,最近在干什么。
崔杋圭说不知道,也许在远离我生活中的万恶之源?
听到崔秀彬在话筒那边的笑声,崔杋圭开始回想自己最近在干什么。自己最近在体验一段关系,感受一种mind fuck。一切都是因为这段婚姻。他和姜太显之间,好像变得比青春期那几年的抗拒和远离更奇怪。姜太显不再审视他,但却让他变得更加不安。姜太显说过的话,如同那些恐怖故事和豌豆,密不透风地钻进他的颞叶内侧,变成寄居于海马内部的幽灵。姜太显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扭曲的甜蜜和恐惧。
正当崔杋圭轻易陷入某种思觉的时候,崔秀彬说,我很想你。
崔杋圭没太当真,问崔秀彬是要打游戏吗。
崔秀彬的声音变得很轻,说,杋圭,我很想念你。
“我结婚了,崔秀彬。”
“我知道。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甚至参加了你的婚礼。”
“我结婚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崔秀彬听起来满不在乎,“你们好像根本不熟。又不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生活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崔秀彬,即使没有那些合约,我也会结婚的。”崔杋圭心平气和,“我知道你也许不在乎,但是我要换一种生活。”
一种没有你的生活。崔杋圭想。
“一种在深海里溺水的生活?一种差点呛死自己的生活。”崔秀彬发笑,“远离我的代价这么大吗。”
“你怎么知道我溺水。我哥告诉你的?”
“他莫名其妙打来电话骂我一通。”崔秀彬说,“崔然竣可能有IED,没办法控制情绪。他才是你家里第三顺位该去医院做量表的人。”
“天啊,你好担心我哥,你是不是喜欢他。”崔杋圭还是为崔然竣辩护了一下,“我哥没有情绪病,他可能只是单纯讨厌你。”
“溺水的感觉还好吗,小心淹坏你的脑垂体。”
“哈哈,你可以打车去汉江试一下。哦不对,秀彬哥你是猪啊。猪怎么会溺水呢,猪会浮起来的。”
“崔杋圭。”崔秀彬叹了口气,“这些天你有想我吗?我很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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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前的一天,崔然竣收到了崔杋圭满屏的骚扰讯息,痛定思痛地忍耐了几分钟,最终还是相信了什么恶棍饿驴的怪谈,不远三英里地穿过树林,于酷暑的天气中抵达商学院,在建筑的某个背光角落里,找到了崔杋圭的那盆仙人掌。
崔然竣不是植物学家,但他相信仙人掌是沙漠地区的植被没错,那么应该会喜欢日照才对。可它看起来快被崔杋圭放在阴影处淹死了。
崔然竣托着它准备离开,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刚接触到烈日的仙人掌,瞬时地就开始疾速缩水和变皱……崔然竣最终勉为其难地将它塞进包里。
没再晒到太阳、也没被野驴发现的仙人掌,平安无事地和崔然竣一起抵达了咖啡店。下一秒,崔然竣就见到不知为何在和崔秀彬十指相扣的崔杋圭,不知好歹地对自己说如果崔秀彬是他的哥哥就好了。
崔然竣一路上祈祷自己的爱包不会因为仙人掌的刺而产生任何内部创伤,但现在崔然竣有点想用那盆仙人掌去扎崔秀彬的头。
可惜崔然竣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崔杋圭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很执着又很袒护。父母辞退钢琴老师的仇崔杋圭记到现在,所以他当然也不能显示出什么伤害崔秀彬的意图。
所以崔然竣只是拍了拍自己弟弟的下巴,说他真的没良心。
崔杋圭笑了起来,下巴因为颏肌的位移更靠近崔然竣的手心,看到自己完好无损的过度补水的胖嘟嘟的仙人掌,说果然崔然竣才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说话的时候,又有更多的肌肤位移和振动。崔然竣的手莫名其妙地有点痛,好像仙人掌的刺其实被埋在他掌中。他觉得也许是崔杋圭的下巴太尖了。是崔杋圭吃得太少了。
崔秀彬问崔然竣,崔杋圭的脸上有胶水吗?你的手可以放下来了。
崔然竣顺势捏紧崔杋圭的下巴,问崔秀彬,你想让我放到哪里去?
趁两人互相发作前,崔杋圭脱身去看了眼吧台,发现刚刚帮崔然竣点的咖啡已经打包好,想起今天是每周回家的日子,便叫崔然竣和自己一起走。
“拜拜,崔秀彬。”将仙人掌密不透风地裹进怀里的崔杋圭看起来心情很好,“下周见。”
热得出奇的夏天,洋流和森林都没能有效地抹平当地高温。连同坐在炙烤座椅上的崔然竣和崔杋圭,也确信他们快要融化掉。在看到那条熟悉的通往家的路时,崔杋圭问哥哥,我们可不可以在外面多转一会儿?
“今天很热,崔杋圭。”
“那我们现在去买冰激凌……”
崔然竣想好吧,有什么关系。向右打转方向盘,去了一家并不算近的得来速,如愿地耽搁了时间,直到落日和父母催促的电话一起来临。
停车场出口的斜坡通向湖岸,日落将湖面照得像被果酱抹过。
他们拿着刚买的甜筒,坐到湖边的阶梯上。崔杋圭选了一个不太稳的位置,鞋底踩着水泥的崩角,像随时会掉进水里。崔然竣想提醒他,但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冰激凌已经开始融化,这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崔杋圭说哥哥我爱你,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夕阳照得他睫毛发红,湖水里晃动的光线映在他眼里,一切都像是浓稠又甜蜜的草莓果酱、蓝莓果酱、和橘子果酱。
崔然竣垂眼看着奶油冰激凌顺着自己的手指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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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被电话铃声从睡梦中吵醒,接通后发现是声音鬼鬼祟祟的崔杋圭。崔杋圭说自己闭着眼睛但是怎么都睡不着,太显在凌晨一点时拔了网线,还抱着Wi-Fi盒子睡觉……姜太显这几天,像用儿童心理学和宠物行为学一样对待自己,说崔杋圭睡不着就看电影、打游戏,不是什么很值得坚持下去的入睡习惯。崔杋圭说好吧,那么太显你亲一下我,我就去睡觉。姜太显照做了。结果崔杋圭就两眼睁睁到现在!
这些话像搅拌机一样,狂搅着半梦半醒之间的崔然竣的大脑,崔然竣艰难地在那团被奋力搅拌的浆糊之间消化了一下信息,说崔杋圭,我明白了。你睡不着觉。但为什么要打给我?
崔杋圭说他想了一下,他现在之所以睡不着觉,也没有事干,都是因为太显回家了。太显为什么会回家,是因为哥去联络了他。为什么自己苦苦哀求无果,而崔然竣发一条充斥情绪勒索的短信就这么奏效。我老公就这么害怕让哥伤心,让哥失望?
崔然竣懒得提及一些“家人之间给个台阶就会下”之类的常识,便说这是因为自己是哥哥,在弟弟的世界中,一切都是以哥哥的意志为转移的,哥哥能够无所不能地帮助弟弟,都是合理且正常的。
崔杋圭听起来无语了几秒钟,又想起了一件事,问哥是不是也给崔秀彬打过电话。哥给崔秀彬说什么了?是不是骂他了?哥能不能不要再总觉得是崔秀彬带坏我了。
崔然竣开始有些心虚,说自己根本没说什么特别的。转念一想又很生气,觉得崔杋圭胳膊肘往外拐,为了不让崔秀彬受委屈,大半夜打电话来和自己兴师问罪。凌晨四点了!
崔杋圭说好吧,对不起。那哥多打电话骂骂他吧,崔秀彬还没拉黑你就说明他可能挺享受的。
崔然竣说自己要挂电话了,崔杋圭说好的。但在挂断之前,哥能再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吗?就像小时候那样。
崔然竣绝望地陷在枕头里,用手指物理碾平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对崔杋圭说,听完故事就去睡觉。
……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有一只很爱吃东西的兔子。它还有两颗很大的牙齿,可以帮它更好地啃咬食物。虽然它是个vegan,但因为太爱吃东西,所以时时刻刻都在晕碳。晕碳后这只兔子就会睡觉。这是一只世界上最幸福的兔子,有着美满的生活。
哇,好棒的故事。崔杋圭虚无地鼓了掌。说好的,谢谢哥哥,拜拜。
算了。电话那边的崔然竣听起来有点无可奈何,说都怪崔杋圭,他现在真的完全不困了。随着听筒传来的脚步声、开门声,崔杋圭陆续听到崔然竣点火和烧水的声音。崔然竣说自己准备煮拉面当作夜宵吃。如果崔杋圭睡不着的话,电话就一直挂着吧。
崔杋圭听着煮拉面的咕嘟声,说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爸妈都不在家——非常小的小时候,我们还没搬去那个更大房子的小时候。冰箱就已经占满二分之一的厨房空间,我们睡在同一个房间中的双层床,真怀念小时候。那一天是哥在做晚餐,做的是辣奶油拉面。但是我们只有辣椒,没有奶油,于是哥就把奶油冰激凌融化后搅拌放进辣酱里,还加了很多片芝士……哥哥其实这就是我得厌食症的原因。
开玩笑的。崔杋圭说,成品莫名其妙地很好吃。酱汁粘稠浓郁地裹满在每一根拉面上,辛辣的部分很好地帮助香甜的奶油解腻,芝士的部分又增加了口味的厚度。那时候觉得哥哥太厉害了,像魔法师一样……长大之后,那时候算是长大了吗?有一天我很不想回家,哥就开车转来转去,最后带我去得来速买了甜筒。我们在停车场外的湖边吃掉它们。那时候是夏天,冰激凌融化得太快,很快就滴流到了地面,吸引着蚂蚁成群结队地过来。被深红色落日覆盖着的湖面好像辣酱,那一天的世界好像我们小时候吃过的辣奶油拉面。
生活的意义好像总是由行动所构成。不是的。同样重要的是那些无事可做的瞬间。也不算对,不知道了。也许曾有值得被记忆的过去就已经算是幸运。崔杋圭只是仍然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自己的恐惧和空虚。但它们已准备好被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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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天呆在房间里逃避现实的平静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崔杋圭发现自己和姜太显某种意义上像在做室友。心无杂念地为了睡觉作息、屏幕使用时间,这样无伤大雅又至关重要的事务谈判妥协。
婚后生活比崔杋圭曾幻想的好过太多,虽然时不时地会感受到某种已然成形,却仍难以启齿的抱歉和虚无,但都是可以很快被抛诸脑后的感受。
直到有一天,姜太显很沉默地对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脸色差得像黑暗永驻的月球背面。崔杋圭注意到这种反常,不知为何有点兴奋,问太显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姜太显想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说我哥今晚想和我们一起吃饭。
崔杋圭很惊讶,不知道姜太显竟然还有哥哥。
为崔杋圭对自己不了解的程度,姜太显闭了下眼睛。但理智很快占据了处理失望、受伤这种软弱情绪的时间,姜太显说我们回绝他吧,想一个什么理由比较好呢。
崔杋圭不了解此间密辛,也以为全世界哥哥都像崔然竣那样。便说没事呀,我们晚上很闲的,见一下面也不是不可以。
姜太显说我哥很恐怖的,正想再补充些什么,就看到崔杋圭因听到恐怖二字而亮起来的眼睛。姜太显叹了口气,想也许一直呆在家里真的让崔杋圭觉得很无聊。便觉得算了,他也很久没见过自己哥哥了。也许哥的心灵已被洗涤干净,也许是自己小题大作而已。
出门前他们还是给彼此打气了一下,做好准备去参加这场即将被挖掘隐私毁灭人格的晚餐。
在今晚的餐中休息时间,崔杋圭很无聊地吃着用来清理味觉的香槟雪葩,以求能冰醒自己快要沉睡的脑袋。他想原来太显说得没错,今晚其实不该来的。没有任何恐怖或惊异的事发生,只是又一场礼貌隔离着自己的社交聚会而已。
在雪葩融化之前,姜太显终于拨冗众人,回到了自己身边。他说对不起,刚被麻烦的客人拉走了。哥今晚怎么样?
崔杋圭的语气很甜蜜,说自己刚刚已经无聊到在和桌子幽灵说话了。
姜太显笑了一下,正想问崔杋圭想不想一起走掉,就听到了一声并不明显的嗤笑。一抬头,发现是哥哥和嫂子来到了桌边。
“桌子幽灵?”这对夫妻打量了自己一瞬,又很快收起视线,说了一些客套的场面话,比如抱歉未能参加太显和杋圭的婚礼,比如两位真是可爱的一对。
姜太显的哥哥大概听说了他们在蜜月时的事故,一开始还在斥责自己的弟弟,认为是他贪玩,忽视了崔杋圭的人身安全与感受。话语间有些装模作样的傲慢,好像崔杋圭是一件需要姜太显好好看管和照顾的所有物。
崔杋圭不太在意话语中的俯视与自负,比起那些,他只是认为不能怪到姜太显头上。便略为主观地解释了一通,说是自己非要浮潜,去不寻常的海域看水母。也是自己开失落水手的笑话,过呼吸后拔开氧气管。后来又随心所欲地气走姜太显。
还好太显善良大度不计较。崔杋圭总结陈词,大意就是他像躁期发作、兴风作浪,而太显帮自己兜了底。
“所以是你饱含自我意识地做了一切,而太显只是忙着原谅你?”
姜太显的哥哥不可置信。这位sigma男士虽然从前也不算瞧得起自己冷漠无情的弟弟,但听到姜太显情愿被崔杋圭像狗一样玩还是令他难以忍受。
大学期间,他在兄弟会里从未打败过崔然竣(甚至连自己弟弟都更崇拜崔然竣),但这只是因为校园中的人们鼠目寸光到难以被拯救。他更喜欢毕业后的一切。崔然竣是个失败的商人,没有那种气质和头脑。最酷的派对所带来的吸引力已然失效。事实上,派对永远地结束了。崔然竣只能别无选择地做自己的狗,永远在shareholders中坐在失权于自己的席位。那么这个败家犬的弟弟,崔杋圭,是凭什么去那样玩弄我的弟弟,姜太显?
崔杋圭并不知道自己的话语在另一个人的心中掀起了怎样的风暴。他只是单纯地想把不懂事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而已。可没想到在有些人的世界里,能够自由地犯错才是一种权力。
看到彼此开始颤抖的嘴角,嫂子和哥哥里应外合,眼神中亮起发现有趣猎物的光。他们开始餐间闲聊,说上一个悲惨的蜜月旅行是什么呢,尼罗河上的惨案吗。杋圭某种意义上比利奈特要幸运呢。
“金钱真是魔鬼。”两人的话锋始料未及地乱转,说对于利奈特这样的继承人来说,金钱有时也是一种诅咒。
崔杋圭想,哈哈,好想被诅咒。下一秒这对夫妻就拿起酒杯离桌,说起一些姜太显的信托会被冻结的流言。
姜太显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说哥哥是没有权力去处置他的资产的……
哥哥说没关系呀。只求冻结而已,他去告一下姜太显就行了。
崔杋圭匪夷所思地听着,想这确实是一对不知所云的神经病。他在两人走后松了口气,正准备问太显现在是不是就可以走掉,就看到姜太显的哥哥折返回来,问自己要不要和他去阳台那边吹吹风。
雪葩里的香槟浓度开始发挥效用。崔杋圭有点懵地说好,打算起身,就被姜太显拉住手腕。崔杋圭的心情有点变好,安慰地拍了拍姜太显的肩,说等一下,他马上就回来。
姜太显的哥哥说话仍然不按常理出牌,但却非常直白。他问起崔然竣那头猪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发福变丑一蹶不振?崔杋圭说我哥最近瘦得像骸骨一样,他代谢很快啊,就算吃再多又能怎么办。姜太显的哥哥感到被忤逆,眯起眼睛,用新的问题来拷问崔杋圭。
“你是真的喜欢太显吗?”对方问,“还是就如同他们所说,只是为了钱而已。”
崔杋圭莫名想起那通和心理医生的电话。专业人士这样说过,外表是人的一部分,不必过分忽视它的影响力。崔杋圭想开个玩笑,便沿用了这个句式,说金钱也是太显的一部分,不必过分忽视它的吸引力。
姜太显的哥哥了然,觉得这样更加好办。他说自己才是那个家中的王,太显能拿到多少钱都要看他的心情。
崔杋圭点点头,不知为何开始在心里想一些更加好笑的关系。姜太显变成穷光蛋的话,他们的婚姻是不是听起来就会更纯粹?虽然会成为更多人眼中的笑话,但被有些人取笑反而像在被褒奖。
姜太显的哥哥说,所以,为了让你们的生活更永续——
离开阳台的时候,崔杋圭看到姜太显很焦急地向自己跑来,后者说自己刚被嫂子锁在了备餐间!这对魔鬼般的夫妻从小时候就一直居高临下、作恶多端。我哥有没有威胁你说什么难听话?姜太显看起来分外焦灼,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用力摇晃崔杋圭,将一切自恋狂所说的坏话蠢话都摇出他的脑袋。但崔杋圭看起来却很轻松,很惬意,他说你哥哥威胁要把我关进精神病院!啊太显,别生气,我在开玩笑……
两个人一路晕晕地走着,看到车已经被泊车员开过来,便一起插着兜缓缓朝那边挪去。过去才发现不是他们的车,姜太显的哥哥还在持之以恒地恶作剧。他们被排在了最后一个,在和煦的晚风中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姜太显说自己有点喝多了。崔杋圭说是吗,你被他们拉走太久了,我都没有办法帮你喝一点。姜太显偏头吻了一下崔杋圭的嘴角,在消失的泡沫中闻到了香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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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显对崔杋圭的表现感到很惊奇,对方不再为一个吻而大惊小怪,失眠到第二天清晨;而是平静地扯了一下嘴角,好像姜太显的软化与感动,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肢体接触。崔杋圭回过头,看到姜太显有些疑惑的表情,反应了一下说哦,太显在等我亲回来吗?
姜太显说没有。没这回事。
崔杋圭点点头,笑得下巴都翘起来。
姜太显看着崔杋圭的侧脸,也许是酒劲后知后觉地涌现,他开始想一些无法成真的现实,比如要是崔杋圭是自己的哥哥会怎么办。
如果这种想象成真,崔杋圭做哥哥的方式会是另一种维度上的险恶。他会在意外发生的时候将自己挡在身后,说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要怪太显。也会用那张脸诱拐自己下地狱,让自己还是想要和他在一起。没有人会祝福那样的关系,不会有举办婚礼和度蜜月的余地。姜太显会看着崔杋圭爱上别的人。但还是会想和他在一起。
当姜太显胡思乱想的时候——“车来了。”崔杋圭说着,皱了下鼻子。
在晚餐结束后,在和姜太显一起慢慢挪去落车区的时间里,崔杋圭在室外的晚风中逐渐变得清醒起来。
门廊车道旁种着在秋天时已开到糜尽的植物,和在阳台边缘闻到的无孔不入的花香味相同,不合时宜到令人疲惫。崔杋圭想自己其实可以忍受一切,只要心中那些温暖模糊的残影可以被留存,不要被人们恶意地揪出后再剪断。
姜太显的哥哥说,为了让你们的生活更加永续,杋圭好像也要更注意一下个人的历史才可以。
他说家里早就查过崔杋圭的过去,对他和钢琴老师的关系非常不满意。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那是缺少精确旁白的舞台剧。你们那样亲密,总是在一起。你的父母辞退了她,你又去学校里找到了她。老师后来从学校离职,你反应大到像在演情爱悲剧。这样夸张的执迷像丑闻。
崔杋圭本来以一种近乎温柔的讽刺表情听着,可在听到丑闻这两个字后,又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崔杋圭厌烦他将一切说得很恶心。但言外之意的某些解释,却让他感到被宽慰。所以崔杋圭没有惊慌,也没有生气,好像不在意那些历史中值得被重述的一切。
崔杋圭的反应并不令他满意,这不是姜太显哥哥的打算。他不想无效地去威胁一个游刃有余的小孩,他想看到的是对方的恐惧和被支配。
于是他希望崔杋圭可以和他一起想象一些丑闻暴露后的连锁反应。世上没有不存在退出机制的合同,太显会和你解除婚约,你失去的不会只是一些小打小闹的零花钱。你的家人将失去所有投资,赔偿金额是一个天文数字。想象一下,他们会烂在监狱里,崔然竣戴着狗链在地上爬来爬去,此生只能吃像煮熟的蚯蚓一样的拉面……
好吧。崔杋圭打断他,想现在是谁的执迷比较夸张。他问姜太显的哥哥,所以是什么意思呢。和他说这些是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对方笑起来,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些事而已。让你知道我有这样的权力,让你知道尊重我的重要性。
崔杋圭想,同样是威胁自己婚姻破裂的下一步就是破产,姜太显说出口的就比较可爱一点。但兄弟之间总有相像之处,他们都过分被宠坏。
在等车来的时候,姜太显亲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干燥的嘴唇短暂地触碰到皮肤,而香槟的泡沫已经消失殆尽。崔杋圭在初秋的夜晚中,同时闻到了花香和疾病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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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对姜太显说,你哥哥今晚真的给我留下了很大的心理创伤,所以,我可不可以玩游戏玩得晚一点?这是他面对烂人作乱时的应对机制,他已经习以为常。崔杋圭说,那些电子游戏会像病毒虫子一般,强势地驱逐出所有或将在他脑海中生根发芽的糟糕记忆。即使崔杋圭的生活方式已经像是一本关于自我毁灭的教科书,但姜太显决定相信他。
在拉黑崔秀彬的所有账号后,崔杋圭很难说游戏仍像以前那样有趣。当他在场景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时,突然被一个路过的人杀掉。崔杋圭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点进对方的profile,发现过往历史寥寥无几,是一个前几天才注册的空白小号。
崔杋圭便不以为意,以为是自己碰到了兴致勃勃的菜鸟,他们往往很快就会感到无聊。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很诡异。这只菜鸟持之以恒地跟随崔杋圭打转,等待他复活,再乐此不疲地继续砍杀他。崔杋圭的游戏体验彻底崩坏,变成了菜鸟的刀下羔羊。崔杋圭积累了很多非常高级和昂贵的武器,但他却翻到最底部,找到了那把所有初始角色都拥有的低级砍刀。崔杋圭和那只菜鸟持续互砍,自毁式地任由游戏级别逐步降低。
当崔杋圭的等级降低到一个有点熟悉的数字后,菜鸟终于停歇。他说了拜拜,然后便离开崔杋圭所在的场景。
崔杋圭在深夜时分,突然感受到某种近似于怅然若失的失落心情。他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半小时后,崔杋圭再次见到了那只菜鸟,他给自己送了很多礼物,像神经病一样鼓着掌看自己升级。当礼物送光之后,菜鸟再次掏出屠刀,开始持之以恒地砍杀自己。直到又回落到那个熟悉的等级数字。
崔杋圭福至心灵,在对话框里打下去死吧崔秀彬。
菜鸟很快回复,问他怎么知道!
崔杋圭想因为世界上只有你才会这么邪恶!反复削弱我直到我们等级保持一致。
崔杋圭问他好玩吗,崔秀彬说比结婚好玩。
崔杋圭盯着屏幕看,意识到崔秀彬果然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婚姻的世界和游戏的世界不同,它的评价维度从来没有是否会令人无聊。没有收到崔杋圭的回复,崔秀彬一通电话打了过来。崔杋圭没有接通,很沉地将头埋在臂弯里。电话铃声像是一只持之以恒的幽灵,张牙舞爪地,质询着崔杋圭在屏幕荧光下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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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像个疯狂的回访机器人一样拨号,直至将崔杋圭的手机打出电量过低的提示。崔杋圭的回避症结暂且被物理性地打败了。他难以置信地摁下接听,来听崔秀彬到底要说什么。
崔秀彬开门见山:你喜欢上姜太显了吗?
崔杋圭问这关你什么事?
崔秀彬说,真奇怪。那你不想看我开结婚的玩笑是为什么?
崔杋圭说因为我的婚姻生活太幸福了,不能被你三言两语毁坏。
通话中的电流安静了几秒,然后崔秀彬说,才怪。你今晚明明很伤心吧。
崔杋圭环顾房间,确认没有红点出现。又用手指摁住电脑的摄像头位置。一番手忙脚乱后,崔秀彬笑了出来。他说崔杋圭,我没在监听你。
为什么会觉得你伤心呢,崔秀彬以福尔摩斯的角度说道,因为你只有在伤心的时候才会打开这个游戏。戴上那只吉娃娃的虚拟头套,漫无目的地闲逛。吉娃娃总是,因为头骨发育的问题,不稳定又战战兢兢。那些未闭合的地方……就像人类婴儿的囟门一样。那个无骨的、只被脑膜和柔软皮肤组织所包裹着的菱形空间,让他们不能平衡走路,又不停止哭叫。总而言之,我一直都在哄你呢。你看不出来吗?
崔杋圭突然也笑了出来。他在想象一头猪和一只吉娃娃互砍的画面。
崔杋圭。崔秀彬问,你在想什么?
崔杋圭说,我在想——如果自己当初真的死在海水里该怎么办。下辈子要当水母还是人呢,这好像是我失去意识前,想到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问题。
“水母没有大脑也没有心脏,可是又长得很诗意。所以连尿尿都会被误解成哭泣……但是当人类好像也不错。人有记忆,也有心脏。一个人离开之后,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的幽灵。”
而你的幽灵仍在纠缠我。即使我早就不用再面对钢琴的白键与黑键。
崔杋圭说,姜太显的哥哥告诉我,老师是因为觉得和我在一起——我们那时候在一起干什么呢。一起玩闹、一起——她弹自己最讨厌的婚礼进行曲,而我扮演没有台词的工匠——像是一桩丑闻,才会离开我的。
崔杋圭想,可那是我的童话故事。如果自己很会说谎的话,他会将她写成故事中的母亲。因为厌倦丑闻离开自己,比因为厌倦自己而离开要好听很多。
崔杋圭的记忆和想法像水流一样,从那个未闭合的菱形空间中流出。他想自己确实喜欢过崔秀彬。在崔秀彬养那只刺猬朋友的时候,自己也养过一只仙人掌。细慢地关心浇水,会有种自己在和它拥抱、产生情感联结的错觉。可它最不需要的就是被浇水。也不需要一个会阻碍它晒太阳的拥抱。崔杋圭是一只柔软又不稳定的吉娃娃,总是胆战心惊地爱上有刺的植物和动物。于是邪恶的野驴闯进校园,要将他心爱的仙人掌作为食物。崔杋圭听着崔秀彬在电话那端平稳的呼吸声,想自己的脑袋就是这样碎裂的水流。流水穿引成线,呈现出的就是几幕更加碎片、又流水帐一样的剧目。
那时候你在台下看到了我。你说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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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是高中时较为模糊的短暂时间,但姜太显和崔杋圭曾有一段近似于在做朋友的过去。因为简短又不具有确定性,也许两个人都已忘记。同学间有过这样的传闻,崔杋圭之所以休学一年,其实和戏剧社的钢琴老师离开有关。崔杋圭被锁在家里,不睡觉也不吃饭。他的家人说他再忘不掉那个老师,会被关进精神病院。
休学一年后的崔杋圭,转来了姜太显的同班级。恶意和期待此起彼伏。虽然那些传闻中的执迷值得被鄙视,但大家都幻想这样的一个人能够为自己生病。于是,在周围人波浪般起伏的态度中,唯一能让崔杋圭感受到一致性的,竟然是从小就和他不算很熟的姜太显。
姜太显有时候会和自己一起上历史课,有时候会借自己抄数学作业。崔然竣有时会溜进学校里找自己,姜太显就会在崔然竣那边说比在自己面前多十倍的话。崔杋圭在结束休学后,第一次回到了学校的剧场。最经典风靡的剧目还是仲夏夜之梦,舞台边的钢琴声是同样流畅的门德尔松。崔杋圭这次坐在观众席,度过了一段并不无聊的时光。放学后姜太显找到他,说然竣哥已经离开了。
崔杋圭说好的。
姜太显问崔杋圭,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拳击馆玩。
姜太显说,那里很好玩的。哥可以把自己讨厌的人全部都想象成沙袋。
姜太显补充,然竣哥刚刚提到,希望我可以在学校里更加照顾杋圭哥。
崔杋圭点点头,想原来如此。正要跟上他,就听到姜太显好奇地说,很久没来过剧场这边,钢琴伴奏好像变好听了。
崔杋圭停下脚步,说是吗,他不想去拳击馆了。姜太显问为什么。崔杋圭说因为他最讨厌用拳头挥来挥去解决问题的男人了。
姜太显彼时还很稚嫩,在崔杋圭这里近距离摔跟头的经验还很少。听到崔杋圭说讨厌,就会感到很伤心。姜太显一个人郁闷地去拳击馆击打沙袋,直到馆长老师心疼自己的装置器材。馆长问姜太显怎么回事,不是说今天要带你喜欢的人来吗!
姜太显再次郁闷地向沙包挥出一击!
馆长说好吧。不过你们有变熟一点吗?总该说过话了吧。
姜太显诚实地回想,想起崔杋圭今天大部分时间还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因为然竣哥过来而醒了一会儿,后来就消失不见。然竣哥有别的事要做,走之前发现崔杋圭还是没出现。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也说不上是否好看。只是拜托太显帮他去剧场那边看一看。
姜太显在剧场外遇到了崔杋圭,终于不再因为这个人整天睡觉而说不上话。但是说话后就被讨厌了。姜太显彼时还很天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更多的雷区要踏入。比如金融男、比如带着大prenup莅临对方世界的未婚夫。而在初具雏形的友谊变得清晰之前,崔杋圭就转学去了另一所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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