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斯多葛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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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已倦,徒然地受饿。*
*我爱我没有的东西。你如此遥远。*
*我的厌烦与缓慢的暮色搏斗着。*
序章:
——怎么?你饿了吗?
恍惚里,他已经快要丧失听觉的耳朵里传进来了一声温柔的招呼。
维吉尔微微抬头,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一个比夕阳还要纯粹干净的孩子。他应该不大,还是时刻准备为拯救世界去死,却连这个世界有多糟糕都不知道的年龄,个子很高,白发,身上带着维吉尔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的气息。几秒钟前他正惬意地擦着车,听到动静后便弯腰,扭头,散步一样轻松自在地看着他,无比愚蠢地对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释放善意,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前半生被人教得很好,好到自己的狼狈和阴暗让他没有提高警惕,甚至让他动了恻隐。
——那么你走运了,因为姬莉叶总是会把饭做多……
生活阅历贫瘠,社会经验不足,一腔热血支撑着他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良好的教育让他总对所有人满怀热情,甚至那为自己招致祸端的同情心都占据了他思维的主导地位,以至于他看着他时,明明察觉到了不对,却觉得他都那么可怜了,要是想讨份饭或者是讨口水的话,他不会拒绝的。
因此,他就这么粗神经,这么愚蠢地对着一个恶魔转过了身,毫无警惕性地继续用他那俏皮而满怀善意的话语开口。
……他接下来还说什么了吗?
他记不清了。那孩子震耳欲聋的惨叫声是他记忆中最后的节点,此后就只剩余音回荡的呜咽,呼吸,以及被这个世界背叛后发出的哀鸣。于是那一刹那,恶意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霸道地占据了他整个胸膛。维吉尔仰起头,握紧了手里的阎魔刀,剧烈的疼痛让他撕心裂肺的咳出一口血后,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败类,一个人渣,一个烂到了骨子里的废物,连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孩子都会伤害的浑蛋……哈,哈,但是那又怎么样,他现在这副身体还有的选择吗?
他还有得选吗?
“……我没有时间了。”
那个即将要死去的恶魔如此冷静地绝望着。他转过身,不再聆听身后的呼喊,而是一瘸一拐地走进传送门,想要回到最初的起点去干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如果能成功,那么他就能把这些软弱的思想全部丢掉,不会再因为这件事情而对自己有困扰,不会再因为这些软弱情感的束缚而面对弟弟只有败北。
他将会拥有最强的力量——
所以拼一把,拼一把。
他疯狂地诅咒着自己,把那些没用的情绪通通抛弃后便破釜沉舟地冲出了传送门,力道大的甚至在踏出门的那一瞬间便因为脱力而狠狠地摔在地上,生生滚了两圈儿,一头撞到了石头。剧痛让他呼吸加重,脚上的浮软让恐惧冒头,维吉尔握紧了手指,头疼欲裂,感到身上没有一处地方不难受的——这种痛苦他还要忍耐多久?
快结束了,快结束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先是看到了深邃的洞穴,其次才看到了身边的岩石,等到好几秒后,他才绝望而崩溃的发现自己眼前的景色并不是小时候熟悉的老宅大厅,而是一道密布浓郁恐惧的密道
他失败了。
尚且能用者的大脑告诉他,这个地方只是他父亲留下的、只有幼年和但丁嬉戏以及当年逃跑时才发挥作用的密道。它通向老宅,曾给了一个绝望者生的希望,现在却要取走当年命运标注好的价格,要他这个几乎没有力气的人再往前走一条长长的楼梯才能回到永远慈爱的笑容的母亲身边——这个距离不远,但维吉尔已经没有力气了。
死亡已经开始慢慢吞噬着他,破碎者挣扎了两下,不出意外地发现他连阎魔刀都举不起来了。他半张脸贴着土地,碎裂的残渣带着他仅剩的生命力疯狂地掉落;他试图站起来,挺直腰,但这简单动作却连带着他的尊严一块儿抛去他了。中年人折腾了大半天,最后也只是从地上艰难地坐了起来,靠上了身后冰冷的岩石,保留着最后的体面。
他大口地呼吸,扭头,用那双总是被兜帽遮盖着的眼睛看向隧道深处,就好像要透过层层的距离看清楚他们那张全家福,看自己,弟弟和母亲,还有他那几乎已经看不清楚脸庞的父亲似的……就这样 他凝视了远方很久,很久,随后才慢自暴自弃地低下头,慢慢地拔出了阎魔刀的一截,想让那锋利的刀刃和暗淡的灯光展现自己和弟弟那一模一样的脸庞,最后一次看看但丁——
他又一次失败了。
中年人那双即将被黑暗夺走的眼睛哪怕已经被模糊和朦胧占据了一大半儿,却也仍然能看得清楚阎魔刀的剑身上倒映出来的不是但丁,而是一张极其失败的脸。它被那些只有该从历史长河消失的建筑身上才会有的东西牢牢覆盖着,密布着失败者烙印和死者墓碑裂纹,绝望又冷漠地断绝了维吉尔从自己身上看见弟弟最后一丝影子的侥幸,只残忍地让他目睹着自己的不堪,无用和茫然。
维吉尔咬牙切齿地看着那张脸,忽然觉得可笑。
他这一张多不该存在,只配被母亲抛弃脸啊!
他这毫无意义的,只能给但丁当垫脚石的一生啊!
“但丁!”
阎魔刀从他身上滚落,维吉尔仰头,用尽自己仅剩的情感留下一声微弱的,带着轻微哀伤和滔天恨意的呼喊——很久很久以前,他呼喊的这个称呼曾是他极其在乎的存在,可在他那短暂的一生里,他从来没像现在那样对这个称呼赋予浓郁的情感。
“即使我即将死亡,我也不会承认你走的道路是正确的,没有力量,你什么也保护不了。没有力量,你只能在被抛弃的时候垂死挣扎。”
他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剧烈了。
“我愿你孤独一生!我愿你被你保护的人类遗弃!我愿你一生的结局跟我一样,死在无人在乎的角落,背负着失败者的骂名——”
风停了。
也是那个骤然间,他的声音跟他的生命一样停止了。半魔人吐出最后一口鲜血,无力地垂下头,眼皮如同两扇即将关上的门一样缓慢地将他看见的景色缩小,缩小,把阎魔刀,隧道和急匆匆赶来的人全挡在了视野之外了。死亡之下,救世主终于来到了他身边,可那绝望早已把他吞噬了。
Chapter 2: 维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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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半是出自疑惑,一半是讨厌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掌控。维吉尔·E·斯巴达在第六次浑浑噩噩地被人灌下来一大碗难喝的像是但丁洗澡水一般的药物之后,他终是努力地驯服了自己的四肢,短暂地抢回了自己的意志。
这种效率对他而言其实不太高,但已经是他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了。一周前他刚开始恢复感知的时候就试图夺回过自己身体的操控权,然而三番五次的失败下来,他终于对自己身体差劲到什么程度有了一种清晰的认知,也悻悻地不再试图把石头往山上推了。中年人忍辱负重,努力把自己放松下来,积攒力气,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把灵魂塞回了人间。
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维吉尔又用一种身体器官很不喜欢的方式微微抬头,想看看谁把他从死亡手里面夺回,又这么细心地去照料他的(他以为是但丁,当然,也有微弱的可能是当年自己的那些恶魔战友,甚至他还想到了可能是那些探索密道时意外发现他的人类),但很可惜,他的身体分崩离析得太厉害,目前竟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般睁开了眼睛也看不清楚这个世界,只有灰蒙蒙的雾气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元素……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成了这种颜色。
可现在没有人能给他这个答案。
他身体没有一点力气地躺在那里,而有人盘着腿把他半抱着,让他的脑袋顶着臂弯,手臂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这样就可以做成一个方便药物灌下的姿势。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想随时都能注意到他身体状况的人,却在维吉尔睁开眼睛了好几秒后都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他刚刚正在把承载药物的容器放下,恰恰没有注意对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似的——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那个人,他所确定身份的那个人,他对目光的敏感就像他和但丁对恶魔气息的敏感一样,尤其此时此刻他们还离得那么近,绝对不会出现怀里的人醒了,他却还没发现到的情况。
他只是在故意忽略他而已。
装聋作哑,灰暗阴沉,冷漠死寂,维吉尔现在感受到的世界就像他在蒙德斯手里面所看到的一切一样,这种感觉让他忍不住浑身发冷,连呼吸都急促了一些。而阴差阳错的,他感觉到因为自己这个反应,救了他的那位终于不再当他不存在了。他弯下腰,把自己抱得更紧,还用下巴抵着他的脑袋,臂膀紧紧地搂着他的胳膊,好像他是什么珍贵又值钱的东西。
这真不应该,不应该。
那个人把他护在怀里,却也在颤抖,像维吉尔这样的颤抖——他在痛苦,只有同样经历过失去血亲的人才会知道他现在有多么的难受,因此维吉尔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伸手,试图抓住他:但到最后他只抓住了一团破布。他想,那大概是自己的斗篷,又或者是他的斗篷。
“为什么……”
当不久前灌下去的药物开始在他身躯发挥作用的时候,年轻的斯巴达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身体里所有合成的ATP启动自己的声带,完全不管这样做会给他其他的器官造成大的困扰。
他只是想找到一个回答,所以他坚持用他沙哑的连单词都说不完整的嗓子当一把逼问的尖刀,誓是要将眼前这个藏在迷雾里的人剖析出来。
“为什么……救我?”
安静,逃避,慌乱。维吉尔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他的身躯还在颤抖,对方便伸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指告诉他自己的存在,用指尖上的茧子摩挲他的手背,安抚一个孩子那样安抚着他,完全不知道这种行为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用了。
“如果是你,就回答我。”维吉尔没有拒绝他的触碰。比起拼命地挣扎,他还不如把力气全部都留在嗓子上,“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他急促地呼吸:“……救我能让你得到什么?”
大概是因为他的询问太过尖锐,所以不久后,他终于听到了迷雾中的一丝叹息。那叹息声犹如一道撕裂的口子,让他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早已经不在蒙德斯手里当尼罗·安杰洛了,他是维吉尔,维吉尔·E·斯巴达,不是躺在地上被自己的弟弟拿剑指着,准备杀死的奴隶。
“维吉尔。”他听见那人喊他的名字,温柔而悲伤,“把呼吸放松下来。”
“不!”
“别太倔,小家伙(my Little)。”那声音里带了点苦涩,“无论如何,你先活下来。”
“你从来都不在乎我有没有活下来过。”中年人对他几近讽刺,“现在为什么要来救我,在我已经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情况下?”
“有些事情我会在你活下来之后再给你解释。”
“现在就告诉我!”他嘶吼着,内脏的血液像是泉眼一样往上涌着,“为什么——”
“我还能解释什么?”他听见那人压抑着怒气说着,“你是我的长子,我第一个出生的孩子,这样够了吗?”
维吉尔愣住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问,我也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他早年就失踪的父亲,魔界的普罗米修斯,人间的弥赛亚冷静地对他说着话,“可我仍然希望你现在都不问,先活下来。我的长子,你是我仅剩的东西之一,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时隔近四十年,他依旧会这么说着。在他们一家人都分崩离析,反目成仇后,这个人明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无法回到当初的安宁,却仍然义无反顾地无缝衔接上了他们幼年记忆里那模糊的只剩一道背影的身份,再次肩负起了身为父亲的责任,也再次推心置腹地说出他和但丁现在都不会说出的某些话语:我在乎你,我害怕失去你,你要活下来,就算是为了我。
就算是为了我。
维吉尔眨了眨眼睛,握着他衣服的手指也慢慢,慢慢地松开了。
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而疲惫却让他想要重新睡去——这不应该,他理应不该在任何人面前放松,他理应时刻保持警惕,这样才能在恶魔环绕的环境里面生存下来……但偶尔的时候,维吉尔在判断出他已经没什么其他选择的时候,他很乐意当一个赌徒。
孤注一掷而已,他没什么可丢弃的,自然也没什么可怕的。
2.
维吉尔·斯巴达大概断断续续地睡了半个多月。
他清醒的时间很少,而且就算睁开眼睛,眼前也还是雾蒙蒙的一片。不过由于感官慢慢地恢复,所以他也大概弄清楚自己身边的情况——他在他老爸不知道从哪儿找的一个山洞里面,身下是厚厚的软毯子,摸着不像是人间的物品,更像是某种恶魔的皮毛和制造物(很多很杂,他唯一能摸出来的某种恶魔蜘蛛的蛛丝)。而在他的身边是一个支起来的小帐子,跟小时候母亲给他们支起来的蚊帐一样能给他支起来一个独立的空间,方便他在这空间里面干任何事情。而小帐子外则是他父亲处理东西的地方,他在那里摸到过草木灰,沙石和一些奇奇怪怪的恶魔材料(他猜想那是自己所灌的药物来源),甚至他还摸到过一小片被开辟出来的温泉,他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总之气味挺难闻的,但根据这几天的感受来判断,他父亲应该没少把他泡进去当鱼养。
洞穴之外的地方他没探索过,他父亲在那里设了一层魔力层,他出不去。不过大自然的气息是挡不住的:如果他清醒的时候是白天,那么他就能听见外面的鹿鸣声和狼嚎,夜晚的话则是小虫子和青蛙的叫声。随着感官逐渐地恢复,他甚至还能听见远处微弱的流水声,闻到外面馥郁的花香……
偶尔的时候,他会要求父亲会采上一点花回来锻炼他的嗅觉,慢慢地,等到他的嗅觉已经被他们都确定没问题的时候,他的父亲也放心地开放了洞外的一点领域,让他的长子足以通过摩挲石块,苔藓和灌木丛,慢慢将他所居住这个地方的地图全部在大脑里描绘出来。
在感官逐渐恢复的日子里,他全靠这个打发时间,等他终于能清醒上一整天的时候,他也变回当初那个在特米尼克塔上傲然地拔刀对准自己弟弟的强大恶魔了,哪怕他身上的裂纹依旧深刻的存在,哪怕他仍然习惯性的裹上那身大黑斗篷,哪怕他出门的时候准备和自己父亲摊牌,却被对方叫去他的花儿松土——好吧,他居然一直都没发现洞穴门口那一堆整整齐齐的花是他父亲种的,那里有人间的品种,也有恶魔的品种,维吉尔随意看了几眼,意外看到几株自己当初在魔界时当食物吃的小花。
这玩意儿曾经救过他的命。
斯巴达的长子如此地想着,盘腿坐在地上,视线幽幽地盯着那几株没长好的骨朵,蠢蠢欲动地伸手——
“饿了?”
有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他这种突发奇想的愚蠢行为,维吉尔迅速地缩回手,眼神锐利地看向他父亲。而对方仍然背对着他蹲着,头也没回地掐着一些植物的叶片,脊背的曲线好似一座山峦,“饿了先等一会儿,我给你带几个可食用的恶魔。”
维吉尔没回答,只是盯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已经好了。”
斯巴达不置可否。
“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这取决于你。”他的父亲回答得非常流畅,好像早就在等他问这个问题似的,“但你我都知道不是现在。”
维吉尔语气讽刺地打断了他:“而你我都知道想要把它完全恢复是一件触碰你底线的事情。”
“我的底线只有你和但丁。”斯巴达回答着。他太沉稳了,对于自己长子这种咄咄逼问几乎连点正常(维吉尔认为的)的反应也没有,这不免让他的长子感到惊愕,又感觉到无措——他没应对过这个,他以为他爸爸会像他弟弟那样用一种很让人恶心,但同时他也非常熟悉的态度来批评他,这样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回击了,但是现在……啧,他对于这种直白的情绪实在是毫无经验。
他大脑乱成一锅粥,而斯巴达也已经把今天该摘的药材全部摘好,回过了头,盯着他看。
“眼睛能看见东西了吗?”他询问着,“能看见多远的东西?”
是转移话题,但也是关心,更别提他声音里面还带着一种能安抚人的特殊魔力,直接就让维吉尔杂乱的思绪通通寂静了下去,大脑都清静了很多。
他还是有些愤怒,但对方所提的问题着实也是他最近关心的,所以就算是不情不愿,他还是回答了:“五米左右。”
跟以前的优秀视力相比,这个恢复的结果还不如不恢复,但斯巴达却对这个恢复的结果非常满意:“那就是埃尔顿体还没有完全修复,茉莉因子没办法将ATP转化为魔力钝化眼部的免疫系统,导致……”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父亲。”维吉尔皱着眉头打断了他,“我也没空研究恶魔生理学,我只想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他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就地坐下了,看样子随和得很,只不过身上那股压迫的感觉依然存在——维吉尔想,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不愿意离自己父亲太近的距离,对方身上那股强大恶魔的气息很容易就让他浑身上下紧绷起来,哪怕对方已经在极力收敛了。
“我会治好你的,但这需要时间。”斯巴达用尽量温和的口吻告诉他,“你这种情况是溃烂。你之前经历了什么?谁把你变成这样子的?”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维吉尔某些软弱的神经想恶意让他把一个自己咬碎了印在骨头里的名字透露出去,然后看看他父亲是否会做出和母亲一样的选择——但最后,出于某些不敢想象的后果,也出于他被母亲抛弃的后遗症(还可能出自他对但丁那舍弃不掉的怜悯),他只是对父亲说,“你无需要知道,我会自己报仇。”
“以现在这个样子?”对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语气里的讽刺让维吉尔觉得自己果然不愧是斯巴达的亲生孩子,这种惹人生气的口吻真的是完美继承,以前他不清楚但丁为什么那么容易被他激怒,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告诉我,维吉尔,我离开了这么多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你的母亲……”
“你居然比我还心怀侥幸?”维吉尔勉强咧了咧嘴唇,打断了他,从里到外,他对于他父亲的天真保持着一种高度的鄙夷,“你不是已经回过老宅一趟了吗,山顶上的那间屋子还不能解释一切吗?”
长久的沉默。
两个斯巴达就这么隔着一小段距离遥远的对峙着,周围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维吉尔不服输的硬对着他父亲的气场,而斯巴达则从现在开始才敢确定他的长子就算是已经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却还是跟以前一样聪慧敏锐,仅仅是靠他洞穴出的几块石头,周围的气候以及一些熟悉的河流和植物就能轻而易举地推断出他们就在老宅的山底下;又仅仅靠着对父亲的了解和语言里的漏洞,就知道对方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却还是不肯相信现实地亲自去确认。
结果呢?
从山脚到山顶的那段路程其实不长,但他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整个过程里,他像个人类一样踩过曾经伊娃追他时跑的土地,认认真真地看着这里的繁星,河流和桑格花盛开的原野,好像用这些东西把自己大脑中的某段记忆盘活了,他就能重新回到被那个发誓要追他的小姑娘撵得满山跑的岁月里。
他的步伐很轻松,恶魔的体力也没让他感到劳累,可当他真真正正地来到了目的地,扶着他和爱人当年种下来的满山坡的橡树坐到了伊娃曾让他搬来的石头上时,疲惫感又像潮水一样撞上他的脊背,迫使他深深地弯下了腰,溺水一般挣扎着呼吸着,颤抖着,直到他有些倦怠地握紧了手掌,慢慢抬头,用尽了毕生力气睁开他那双锐利如锋刃的蓝色眼睛。
他终于看到了现实。
没有希望,没有侥幸。这位魔界的背叛者,人间的弥赛亚重拾了过往的勇气直面了伊拉多尔山巅上的废墟,只是感受到了里面的绝望和悲伤,看清楚那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与泛着潮的荒凉。
他这一生见过不少这样的景色。但无论是蛾摩拉战役惨胜后自己艰难地走向人间时最后一次回头看的故乡,还是佛杜那保卫战进行到一半时目睹的满目疮痍,都没有眼前老宅的景色让他感到悲凉和崩溃,感觉到自己在被这片不属于他的土地上排斥——他看着它,认真地看着它,就像清楚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那样,他清楚自己的结局正逐步走向蒙德斯的诅咒:失去爱人,失去归宿,失去所在乎的一切,斯巴达,你离开魔界时生拉硬拽扯断的根哪怕在人间会短暂地生长过一段时间,也终究会被你带来的希望之火全部焚烧殆尽。
抱薪救火者,最终会迎来寒风冻死的结局。
“你们当时……怎么样?”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出这话之后才发觉自己问了一个笑话,那种惨烈的场面,他的长子估计怎么也不能全身而退。
果不其然,维吉尔用一种很讨厌的眼神看着他,慢慢地开口:“活着,但也只是活着。”
“你弟弟呢?”
“死了。”他的长子冷冰冰地回答着,“我也快死了,本来我们一家都该死在这儿,但是你活了下来。”
又是长久的沉默。
“没有问题要问了?现在该我问你了。”他的长子掐了一片植物的叶子,好像在掐掉自己弟弟一掌心的肉一样用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斯巴达眼神落了下去,语气毫无起伏:“雅伽莎。”
“……雅伽莎?”
斯巴达顿了一下:“你手里的那部分叫阎魔刀。”
维吉尔懂了:“但丁的叛逆和我的阎魔刀是一体的。”
“曾经是。”他的父亲纠正了一下,“蛾摩拉战役时她们就成两个独立的个体了,现在过了这么长时间,她们彼此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淡,目前我不确定我还能不能把她们两个合为一体。”
“而我也不会让你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他的长子终于想起来自己从昏迷到清醒好像就没见到过她的事实,于是瞬间开始暴怒起来,连语气都变得咄咄逼人,好似阎魔刀就是他绝对不会让步的底线,“把她还给我!”
“现在还不是时候。”斯巴达伸出手,轻轻松松地把他愤怒要起身的儿子摁在原地,眼睛就像两颗熊熊燃烧的火焰,“她还需要在我这儿一段时间。”
“她是我的!”
“我无比确信我当初是把她给了你。”斯巴达摁着他的手掌越来越用力,语气也越来越冷,“可她现在离了我的气息就只剩下崩塌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什么?”
“你以为你是怎么撑到我救你的?”他的父亲粗暴地拽着他头上的兜帽往下一拉,把他整个脑袋都压在帽子里,“你魔力逸散到那种程度还敢强行开传送门,雅伽莎……阎魔刀本身就碎过一回,被魔力温养的时间又太短,整体还不是很坚固,你强行开传送门,身体又差成那个样子,她就把魔力全都反哺给了你,好歹是把你的命保住了,而我当时本来在流浪,还不知道你的地点,是阎魔刀突然崩坏的魔力引发了空间暴乱,我这才定位过来。”
维吉尔没怎么听懂他说什么专业知识。他只是把对方盖下来的帽子胡乱揪上去,抬头:“她……”
“她还没恢复好,我把她收到了我的血脉里。”
于是那颗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她?”
“一年。”他父亲讽刺地开口,“如果你能恢复好,她在你身边一个月就可以。她需要主人本源的魔力,而我只是她的前主人。”
这下轮到他的长子哑口无言了。
“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维吉尔。”在用语言把他的长子压迫住之后,他那独裁的父亲又开口了,“但丁呢?”
维吉尔瞥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不是说了吗?他死了。”
斯巴达:“……”
这俩孩子这么大了还在闹矛盾?
“不想说也可以。”反正他慢慢找也迟早会找到,现在当务之急是先让他的长子活下来,“想必不会比你更糟糕了。”
“嗤。”他的长子狠狠地嗤笑了一声,抱胸看着他,斯巴达看着对方那张和他无比相似的脸,忽然明白了对方是想干什么了——一本正经地阴阳怪气什么的,都是他当年玩剩下的,“怎么,他过得不好,你就把我抛下去救他吗?”
“维吉尔。”斯巴达皱眉,试图纠正对方的思维,“我不会抛下你们任何一个人,你是我的长子。”
“她还是你的妻子!”维吉尔把声音提得比他还高,“而你当时不是也没救她吗?”
“因为我当时已经死了,根本救不了她。”
“然后现在却复活了来救我?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还是说你会和但丁一样——”
“一样什么?”他的父亲忽然释放的滚烫魔力从四周炸裂开来,几乎要把一切都烧干净了。维吉尔被这热浪冲击得下意识的后倾,危险神经几乎要炸起来了。大脑尖叫着让他逃离,然而身躯却让他冷漠地待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父亲眼里蔓延开一大片血红碎裂成他身边极致斯歇斯底里的平静,“我小儿子的情况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当时的情况反而跟你现在一样,浑身上下都已经溃烂了。没有魔力,也快没有生命了,我不日就会死去,于是我向她提出了告别。”
维吉尔被这真相刺激的骤然握紧了手里的石头。
“我告诉她,如果我回不来,你必须听我的话找个时间把他们两个遗弃,然后顺着山后的那条小道一路向北,找一个偏远的城市生活定居,那样你才能活下来。但是她死也没同意……这是我的错,我为什么会觉得她会同意呢?说到底我还是自私自利,我要是真想保护她,就应该把你们两个都杀死,这样才不会招惹祸端。”
“父亲——”
“我活下来是个意外,那是我的土地对我的垂怜。而维吉尔,无论你相不相信,我都会告诉你,你和但丁对我而言是特殊的。”他压抑着怒火,崩溃和痛苦,抬眼去看着自己局促不安的长子,“我的长子,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的第一口食物是我冲泡的,你的第一句话是我教的,你的终身武器是我选的,连你的生日礼物都是我的力量结晶,甚至你发育恶魔的核心的时候,还是我给你疏通的魔力血管。我亲眼看着你从襁褓的婴孩长成奔跑的孩子,你又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抛弃你呢?”
“……”
在这种气氛之下,在他的有生之年里,维吉尔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好像,大概,闯了一个大祸。
不,为什么他会干出但丁才会干的蠢事儿?
那该怎么补救呢?他又没有相关的经验——
哦,但是也已经不需要相关的经验了。因为斯巴达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3.
斯巴达上午离开了这座不出名的山,不知道去干什么事情。等到傍晚维吉尔开始焦躁不安,准备打破他父亲设下的封印去找对方的时候,他又提着血淋淋的恶魔回来了,同样带回来的还有一堆不知名的果实,干巴巴的骨头和晒干了的肉块儿,它们又丑又难看,味儿冲的维吉尔有些皱眉。他悄悄拽了拽头顶的兜帽,在远处用余光盯着对方的这些战利品,结果还没有看出一个所以然出来,他父亲就在原地支起了一口小砂锅,然后粗暴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扔了进去,开始拿魔力蒸煮。
“……”
维吉尔有些心情复杂。
用脚趾头想他父亲也不需要这种东西,这玩意儿很明显是做给他的——难不难吃倒是无所谓,反正他在魔界的时候吃过更难吃的东西,现在,他主要对他父亲就算是生气也想照顾他的心而感到不太舒服。
他自从离开了家之后几乎就没有人这么在乎他了,和但丁重逢的时候,他也只有在自己想要回到父亲的家乡,而他弟弟慌乱地来拉他的时候感受到对方是爱他的——可那实在是太短暂了,短暂到他回忆起但丁,对方仍然是当初那个为了普通人而试图杀了他的哥哥的模样,以及……
自己从来都是败给他的。
他骤然握紧了手掌。
“不许情绪激动。”在他即将陷进输给弟弟的不堪和内耗时,忽然有一道冷淡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维,把他拉入了现实,“维吉尔,无论你在想什么,现在都不许再想了,你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稳定住你的身体,在我找到彻底解决你现状的办法前活下来。”
这孩子的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了,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一团乱,他得慢慢疏导才行。
“你在命令我。”就在他想着该怎么疏导的时候,他长子的声音又远远地传来了,语气里还带着点探究不到喜怒的情绪,直接把他砸的一阵茫然,“是吗?”
斯巴达一阵窒息:“……”
不是,这孩子到底像谁啊。
他当初有这么倔吗?伊娃当初有这么不讲理吗?
“你可以当我在命令你。算了,当我请求你。”斯巴达试图纠正对方的思路,不过几秒钟后就觉得自己应该闭嘴,所以就直接败下阵来,完全不想争那一口气了,“遵循我的想法,我不想再把我的长子从地上抱起来的时候,他连心跳都没有。”
“……””维吉尔看着他,整个人发出了一些让但丁都感觉到迷惑的发言,“你对我很失望吗?父亲。”
“……”果不其然,斯巴达开始疑惑这孩子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但是现在,他首先得控制住自己,“我的长子,别惹怒我。”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揍你,维吉尔·E·斯巴达。”
他冷淡的声音往下一沉,听得维吉尔心里一紧——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孩子能承受得住父母连名带姓地喊,哪怕你是准魔王也没用。
“不要再和我对着干了,你的溃烂一日不停,我就随时都可能会失去你,我的长子,现在,坐好,安静一点。”
维吉尔安静了。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头往他这里微微地瞥。魔力点燃的火焰熊熊燃烧之下,他眼睛里那泛着灰色的蓝也有些模糊不清,看起来有点让人心疼。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斯巴达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冷淡,却不含任何威胁了,“之前我们都太冲动了,你我刚刚重逢,而你恢复意识也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情,所以我能理解你的不安。”
“我没有不安。”
“但你一定有疑惑。”他把锅里面的东西随便搅了一下,顿时,食物弥漫的气味儿开始蔓延,维吉尔没怎么仔细闻也闻出来那是自己经常喝的东西,在他没有恢复意识之前,他父亲几乎是天天往他嘴里灌,“想知道什么问题的答案吗?”
一片寂静。
“没有问题,那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我的长子。”他的父亲流利地把他上午怼他的话给重复了一遍,随后扭头看着自己的孩子,那锐利的视线几乎让维吉尔下意识地想拿自己的阎魔刀来防御,直到他发现自己抓了空,“你为什么对我的存在这么排斥?”
维吉尔侧过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阎魔刀,阎魔刀,他迫切地需要阎魔刀:“我没有。”
“没有?从一开始你对我的反应就过度了。”他的父亲直击了重点,语气开始有些咄咄逼人了,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但是对他那过于骄傲的长子而言,这种态度反而是最适合的 “从头到尾,你一直在用你的行为告诉我,我把你的命保下来,只是为了在几个月后再放弃你一次的。”
遮羞布被撕掉了。
内心里面最深的念头忽然被戳中,维吉尔短暂的无措后反而适应开来了。他一向适应得很快,不然他这具在人间生活这么久,早已经适应了人间食物的身体也做不到在魔界两三天后就毫无顾忌地以生肉为食;不然他为了活下来而浑浑噩噩流浪了二十多年后也不会在感受死亡时连挣扎都不挣扎地接受自己只能孤注一掷的命运;不然他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大大方方地看向那位救世主,破罐子破摔地开口了:“可事实就是这样,你和但丁才是一路的人。”
魔界的普罗米修斯,人间的弥赛亚,两个抱薪救火者。我选择的道路只会被你们所不齿。
他觉得自己表达得已经够清楚的了,但他的父亲还是直直地看着他,就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那样继续解释:“你是我的长子。”
“是的,可但丁是你们最偏爱的那个,现在他继承了你的路,你知道所有真相之后只会更加偏爱他。”
“你想说我会偏爱但丁到放弃你的生命?”斯巴达感到不可思议,整个人就像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看他,“是谁给了你这种念头?我还是她?”
“是你们。”他的长子冷漠地纠正着,“没有人选择我,你们都会选择但丁,但丁才是继承你道路的人,你只会对我感到失望。”
“没有人真正继承我所谓的道路,你们根本就无法定义它。”他的父亲放下了所有东西,过来,在他微微的躲避里抓住他的肩膀,直直地对着他的眼睛,“告诉我,维吉尔,你在害怕什么?”
维吉尔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在污蔑我,我没有害怕。”
“你在害怕,我能感觉到你的心脏里全是对这件事情的不甘心和确信,你甚至不觉得我会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怜悯。”
“这不是怜悯,维吉尔,我是你的父亲。”他拽着对方的手,想把他从牢笼里面扯出来,“你和但丁是我现在仅剩的一切,但你却非要和我划清界限,我就这么让你失望吗?”
“明明是你在知道但丁所做的一切后只会对我失望。”他的孩子话说得有些太过尖锐伤人了,“你知道怎么让我活下来,你亲自放出过一次逆卡巴拉树为蒙德斯加冕,但是现在当过救世主的你还会选择这样做吗?为了让我活下来?”
“我会。”
“不能就别……”维吉尔猛地一窒,“……什么?”
“我会。”他的父亲又重复了一遍,“为了让你活下来,我会。虽然我在尝试其他方法让你活下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这个方法。但是如果只有这个方法能让你活下来的话,我会这么做的。”
他的孩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让我震惊,父亲。”维吉尔抿了抿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得到对方的肯定回答之后,他的语气反而弱了下来,“你是救世主,是保护人间的存在,你应该和但丁一样。”
“可我杀的人还少吗?我的长子。”斯巴达反问了一下他,“我曾经跟着蒙德斯的时候,杀过的人比逆卡巴拉树需要的血液还多,魔界第一次入侵人间的时候是我开的门,恶魔裂缝的动荡也是雅伽莎当时造成的——我是救世主,我就应该干净吗?”
“那是以前。”
“我当救世主的事情也是以前了。”斯巴达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因为诞生出人性而保护人间,又因为这些人性而有了私心——所以我说你们没办法定义我的道路,因为人性多变。”
“……”
“以前的我还能因为理想而活,但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我保护的土地两千年来只给我浓厚的痛苦,反而是我过早抛弃的故土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的长子,她的死亡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我的理想早已不再宏大,我只想为你们而活。”
4.
他不该这么说的。
维吉尔如此地认为着。
这种庄重的,类似于誓言的东西不该那么轻轻松松就说出口,因为对于他们斯巴达家来说,这玩意就是诅咒,一旦说出口了就基本没有收回的理由。他和但丁当初就是,他们在特米尼格塔上对彼此就说出了自己的道路,从此确定了自己的心,于是他把他弟弟伤得遍体鳞伤,而他弟弟几乎将他拦腰斩断,他们两个把对方折磨到只剩一口气,却仍然的,他的弟弟还是否认他的想法,而他照旧鄙夷着他弟弟的思维,他们从此以后变成了两个誓死不容的水火——直到现在也是。
因为但丁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他一向只觉得这种庄重的阐述只会给自己带来厄运,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接受到来自身边亲人的誓言。而大概的,他父亲也应该是靠这点拿捏了他的心态,知道他不相信解释,只相信认真而坚决的发言,所以故意说出这种话,让他不信也得信……太离谱了,真的,维吉尔混乱的大脑尖叫着告诉他与其相信他八岁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的父亲不会背叛他,相信自己被在乎,被但丁幼年对他时的情感深深地爱着什么的,他还不如相信自己已经死了——这个想法让他浑身冰凉,下意识地就准备检查自己,开始感受自己的心跳,感受自己的大脑,感受自己的思维,最终确定自己还活着,确定自己还能呼吸地坐在对方面前,面对着爱他的父亲,面对着对方的眼睛,彻彻底底地确定一件事情:
他终于当了一回被选择的,而不是被抛弃的那个。
他的父亲真的爱着他。无论他做过什么,他始终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爱着他。
无端地,维吉尔感到崩溃。
自但丁和他分道扬镳后,他从来没有再感觉到如此深沉的爱意。但恰恰的,他也没有任何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他的父亲目前就在他身边,看穿了他的内心后也并不介意他有一颗如此苍白的心。
“父亲。”他眼神飘忽,有点着急。而这种惶恐是如此的突兀,所以他开始忍不住拿出自己的更多不堪,想迫切地得到对方的包容,“我之前,为了拿回阎魔刀,我伤害了一个孩子。”
“嗯?”他没有表达态度,但是语气依旧温和。他的手掌还在自己的肩膀上,那里源源不断的体温让他有了一点自在,“我不在乎这些。”
“但那个孩子引发血脉共鸣了。”维吉尔小声地说着,“他大概是但丁的孩子,你的第一个孙辈。”
我伤害了他,告诉我,你是什么态度。
这也是可以被包容的吗?告诉我,父亲。
告诉我——
“那又怎么样?”他熟悉的声音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我难道还要对你的求生之举多加指责吗?”
靴子终于落地了。
“我做得很过分。”维吉尔想起那个孩子干净的嗓音,只觉得有点不太舒服,“我扯了他的手臂,给他造成了终身的残疾。”
“然后呢,你觉得我要有什么反应?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甚至都没有相处过的孙子去尖锐地指责我亏欠很久的长子。”他的父亲挑眉,“我以为你了解这么多魔界文化,应该知道魔界没有隔辈亲这种东西。”
“……那孩子还是很不错,你跟他相处一段时间,应该会喜欢他。”
“我再喜欢他,也不会为他伤害我的血脉。我的长子,你要知道除了那孩子,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你,更别提是我。”他的父亲轻轻地捋了捋他的头发,低头凝视着他那张有些茫然的脸,就好像在安抚一个闯了祸的孩子,“所以你大可不必觉得我会因为这件事情生气。你的母亲,还有你和你的弟弟对我而言是特殊的,你们曾经是我的救赎,是你们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你们让我知道我不再是个流浪者,不是走到哪都要背负着背叛家乡的苦难的背叛者。”
他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们是特别的,你们才是我的亲人,我仅剩的东西。”
“……”维吉尔目光游移,“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我伤害亲人而说你对我很失望之类的话。”
“嗯?自己都没能做到守护家人,却指责自己的儿子伤害了家人,指责他抛弃了自己的血亲,还在他没有家人庇佑后被迫长大,被迫选择自己的道路而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说对他很失望?他有什么资格对你说出这种话来?”斯巴达轻笑,话语中充满了对这种行为的不屑和厌恶,“你的父亲在你的眼里就是这种目光浅短又心胸狭隘,不能以身作则还喜欢道德绑架,甚至为了偏心一个不认识或刚认识没多久的孙子就把自己那颠沛流离,靠摸爬滚打才活下来的长子的伤口撕得血淋淋让别人围观的牲畜吗?”
他不屑地笑,笑完之后又张开手臂,搂住了还在茫然的长子,将对方深深地嵌在自己的心脏里,语气虔诚而坚决:“维吉尔,你记住,比起所谓的孙辈,你和但丁才是我深深爱着的子裔。”
Chapter 3: 但丁
Summary:
下一章哥弟小屋子贴贴~
Chapter Text
1.
他脚下所踩着的土地属于一片独立的空间。
这是由马基雅维利提供图纸,索纳斯尔提供符文,最后又被斯巴达亲手打造了整整一年才完成的杰作。可靠性和可用性都有绝佳的保障,绝对不会轻轻松松就被征服,斯巴达就是因为这个才敢分割了自己的一半极端负面的情绪和灵魂来孕育黑暗的起源,然后把它丢弃在此地一千多年。
一千多年,这里从没有出现过任何意外,以至于后来的斯巴达之子发现了这片地方之后也放心地没多加干扰,导致这里这么长时间以来依然被雾气与藤蔓交织混杂,幻境和现实相互碰撞,诡异地好似一座生长在人间的索多玛,恐怖而让人癫狂。
此地压迫浓郁,除了但丁不受影响外,任何人或恶魔踏进这里只能迎来死亡,所以崔西随意地在这里设下标记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像现在这样拖着沉重的斯巴达之刃,靠着上面的微弱的斯巴达气息护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进入这片能把她吞噬殆尽的魔力森林里,警告那位闯到禁地里来的恶魔,让他离开斯巴达的封印。
“这里是斯巴达的领地。除了斯巴达之子,没有人能解开他设下的障碍。”
她喊着,声音威严而快速,不过话音刚落,她就感觉自己的肺部出现了微微的肿胀,眼前也有些朦胧和眼花了——这是人类在攀爬珠穆朗玛峰时才会有的情况,蕾蒂说过,那是环境的警告。它在告诉她此地并不宜久留,虽然她不过才在这儿待了四分钟,距离但丁赶来解决问题,还要一百多秒。
一百多秒,太漫长了。
那可怕的,头一个来到斯巴达封印地里还能完好无损的恶魔光是在那站着,她就感觉都不太妙,等到对方终于读完了上面所有的文字,视线不再注视着矗立在不远处的石碑,反而扭过头俯视她的时候,崔西所能捧起来的勇气就在片刻间全部用光了。雾气之下,对方投来的目光冷漠而不带一丝怜悯,几秒钟内她就开始牙齿打战,身上发冷,膝盖颤抖着想要弯下去,就连大腿根都在一抽一抽的痛,好像提前为她吊唁似的——这种情况她太熟悉了,当初跟着蒙德斯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你是……”
她惊恐的喊着,话音未落,斯巴达之刃骤然坠地,崔西也跪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女性双手哆嗦,大脑几乎也一片空白,整个人跟傻了一样跪趴在原地,不敢提起一丝一毫的反抗——哦不,这是臣服,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天然臣服,顶级的恶魔只要对她有一丝恶意,自己就连抬头的能力都没有。但丁当初就是,他封印了蒙德斯,失去了自己的哥哥,大喜大悲之下,他几乎每天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砸得她好几次都跪在地上,直到他后来学会了克制为止。
“…谁…”
能让自己这个魔帝精心培育的武器难受到这种程度,他绝对不是她在魔界里接触过的大人物之一,而是一个蛰伏在深渊里面,一旦出事就会把这个世界彻底毁灭的可怕威胁。
所以是谁?他为什么从来都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女性惊恐地想着。
更绝望的是,那人朝她走过来了。步伐轻松,动作散漫,好像她是什么不值得一提的小喽啰,只配充当围着圆圈团团转的蚂蚁给上位者带点乐子……女性呼了一口气,极力保持冷静,瞬间让那被空白吞噬的谨慎思维运转开来,思考对策。可惜压迫之下,她思考的极其艰难,等到自己食指已经深深地陷进泥土里面,被那些腐蚀的土壤吞噬了好几口魔力后,一个可怕的念想才姗姗来迟地冲进了她的脑海。
身体狠狠一抖,崔西再度开口,但声音中带着急剧的颤抖:“斯巴——”
“有的东西该物归原主了。”冷淡的声音,甚至带了一点很残忍和厌恶,崔西瞪大了眼睛,张着大嘴,喉咙里面发出惊恐的咔咔声,整个人绝望地看着对方居高临下地伸手,轻轻松松地抽走了沉重的斯巴达之刃,“恶魔,回去告诉你的主人,你这张脸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愤怒,人类高尚的灵魂是他永远都造不出来的玩意儿。”
崔西哽咽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脸庞流下来。她想摇头,却已经没了力气。
“虽然这样说他也不会懂,但是无所谓,小动作什么的我不想管,但他最好把尾巴给我夹好了。”那红色的刀刃化成幻影融进他的身躯,神放下了手,抬起头,最后一次望向了这片曾经被他遗弃另一半力量的空间,眼神眷恋而复杂,还带着点世事无常的感慨——他真没想到这一天。戴安娜死后,他明明发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将这些邪恶的力量收回的。
“无论他是怎么破了我的特米尼格,我都不在乎,我只告诉他最后一遍。”斯巴达嘲讽地笑了笑。他的气息庇佑之下,崔西还在他的脚边苟延残喘,但青紫已从她的身躯蔓延,缓慢而绝望地吞噬她的生命,“再敢跑出来,死亡和我都会等待着他。”
包含警告的语言完毕,他从灵魂中取出了雅伽莎……不,她已经一分为二了,这部分是阎魔刀,她纤细,漂亮,身上还带着些许尼禄的温和气息,但更多的是属于斯巴达长子的冷冽和优雅——不到五十年的光阴里,她曾是维吉尔的傲骨,永远的笔直坚挺,宁折不弯,发起狠来能将时间燃尽。现在,她被原主人握在手里,神圣到连花纹都变得更加凝练和古朴了几分,优雅如同当年那副敢带着主人杀出魔界的姿态,一挑一放就轻轻松松撕裂时空。
时间裂缝出现在他面前,空洞洞地释放着恐慌和绝望,崔西捂着胸口,艰难地往前爬行了两步,随后颤巍巍地伸手,试图拽着对方飘落的衣摆。但神灵永远不可能被触碰,尤其是恶魔,因此他回都没回头的大步进入了空间缝隙,直接巨大的生命之门在她面前骤然闭合,断绝了她最后的生机。女性泪眼模糊,只能昂起头,凝视着黑色的天空,以最后的清醒之力祈求天空,等待,等待……
三秒,两秒,一秒。
死亡降临之前,她终于听见了但丁急速的呼喊,带着焦急和愤怒——从马列岛认识他开始,那是她第二次听见斯巴达之子如此恐慌的音调。
2.
许是因为刚拿到力量后的过于敏感,斯巴达在那扇空间裂缝骤然闭合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而这份恍惚里有一半以上都是对他重新掌握这股力量的茫然,其次则是疑惑刚刚是不是听到了小儿子的声音——出于对后者的担忧,他想也没想就准备重新撕开一道空间裂缝回去瞧瞧,但很不巧的是,他的长子在感受他的气息之后就从栖身之所里面冲了出来,浑身紧绷的看着他,头丝凌乱,表情惊疑,显然救世主这刚拿回来的邪恶气息还不太服从主的指挥,这不,一下子就把对方好不容易进入深度睡眠的长子给刺激醒了。
于是斯巴达只好放弃了回去看看的想法,先过去给长子拍了拍肩膀上的浮灰,再把头发给他捋顺:“抱歉,吓醒你了。”
“……我之前就醒了。”维吉尔不是很在乎。他呼了口气,整个人看起来放松了很多。随后他抬起头,盯着父亲,眼神唰唰地打量了对方好几遍,这才没头没脑地开口,“你回来了。”
“嗯,还拿回了我曾经存储的一半儿力量。”斯巴达不在乎他的小动作,继续给长子整理着头发和衣服。维吉尔对救世主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亲昵的行为仍然有些别扭,但现在他已经不会再拒绝他父亲的好意,也学会了顺从地被对方呼噜来呼噜去,然后被他拉着手腕重新回到废墟老宅里的临时地点,看他熟练地支起一口小锅,开始往里面放东西,“我离开太久了,局势都不太清楚,只能把力量储备再多加一点,到时候也有启动应对方案的基础。”
到时候也好护住我的孩子们。
他如此地想着。
“但丁可不会喜欢你这些话。”维吉尔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听见这种话后就习惯性尖锐地用话扎着人,“在他的世界里,斯巴达只要有一颗爱着世界的心,哪怕他瘦弱得像是恩浦萨都行。”
斯巴达:“……”
他无语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而对方给了他一个愉悦的眼神,随后便优哉游哉地曲着腿,身躯微微往后,靠上那些遒劲的树枝——这是他老爹之前从魔界里面拽出来的,本来是一方霸主,现在灭活后只能给维吉尔当凳子……真可惜,原本它在洞穴里的时候还能算得上是主要的家庭工具,但斯巴达长子身体稍微好一点儿的时候(对此维吉尔觉得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已经把洞穴那片地形都摸清楚了,他老爹开始怕他某天就偷偷跑了),斯巴达就带着他重返了老宅,并且在那地方临时收拾出来的一个居所,扩大了他们生活的领地,于是这么一来,这把椅子就立刻惨兮兮地成了最不重要的一把,经常被维吉尔伸直当拐杖,弯曲当靠背。
斯巴达认命地叹了口气:“你弟弟对你做了什么?你怨气这么大……你不喜欢你弟弟了?”
他故意这么说着,而维吉尔对他这句话的反应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笑话一样鄙夷地嗤笑一声,扭过头,懒得看他。好半天,这才勉强从鼻腔里面哼出来一点儿气:“没有。”
“那就是心情不好。”斯巴达这下也算是从自己孩子长期被裂纹苦痛折磨的脸上看出一点不对劲了。他把手里的最后一点药材扔到锅里,一边看着魔力火焰燃烧的程度一边用指甲划开了手腕,滴了点儿血进药材里,状似无意地开口,“有起床气,我的长子?”
“我没有这东西,蠢……父亲。”
好险,骂但丁骂习惯了,差点没收住嘴……维吉尔心有余悸。
“那是怎么回事?做噩梦了吗。”父亲显然不在意长子对自己不敬的行为,事实上,以自己的恶魔血脉和某种早已经回归的恶魔思想来说,他长子要是哪天踩着自己的脑袋大喊老东西,你也不看看谁才是年轻的雄狮,现在我是魔界的王什么的,他指不定第一个反应是欣慰他的维吉真厉害,不愧是他的长子,“能跟我说说吗?”
“……”
“真的做噩梦了?”斯巴达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看着他,并且细细的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做这种事情已经非常熟练了,因为维吉尔这死孩子从小就心思敏感,也不爱说话,他和伊娃为了让这孩子不给自己整出什么心理疾病便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学会了从长子的各种微表情中判断出他此刻的心情,然后制定合适对话,所以他现在看一眼大儿子的表情,就知道对方的沉默无异于是承认了他的话。
于是这回斯巴达是真的感兴趣了:“稀奇,我记得我的长子一向是安抚做噩梦的兄弟的那位。”
“我现在也是。”维吉尔冷冰冰地回怼着,“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安抚我。”
“那我换种说法。”斯巴达熟练地把自己处于下位者,以防他那骄傲的儿子再次想不开钻牛角尖,“年轻人,请你转告一下维吉尔,他的父亲可以了解一下自己的长子吗?他想多靠近一下他。”
维吉尔:“……”
小时候怎么没发现他父亲这种玩法简直蠢透了,甚至还玩得津津有味?连但丁都……对,但丁,一定是但丁的错,他才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维吉尔让我告诉你。”中年人艰难地开口,有点唾弃自己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居然真的在和自己父亲玩这么幼稚的游戏,“他确实做了个噩梦。”
“那你可以问问他,他做了什么噩梦吗?”
“他让我告诉你,他的梦里你和但丁,还有那孩子沆瀣一气,一起指责他为了强夺不属于他的力量而伤害普通人的性命,还抛弃但丁的孩子,让你们都为了他而受伤,至于他怎么样……你们都不在乎。”
一片寂静。
“啊,那还真是个噩梦。”斯巴达沉默了几秒,随后如此温和地回答着。他擦了擦手,确定干净了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过去,轻轻揉了揉他长子的脑袋,最后在对方默许的态度里弯下腰,把子裔的脑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用双臂紧紧地搂着他,“我很庆幸我没有你梦里那么是非不分,也庆幸你在经历了如此噩梦之后还愿意告诉我,信任我。”
他把声音放得很轻,而那属于血脉中父裔的包容正在笼罩着自己的孩子。维吉尔平静地感受着这来自灵魂的触碰,随后极度不甘心地抓着了对方的衣服,疲惫地把额头抵在对方肩膀上,用父亲的身躯和斗篷挡住了那张满是裂纹的脸上的表情:“但是父亲……我只信任你一回,如果你敢骗我,我就杀了你,然后提着你的脑袋去杀了但丁。”
他的语气在末尾时忽然变得狠戾森然,就像在拿自己的命发誓那样。斯巴达听得挑了挑眉,果断嗯了一声,伸手又呼噜了一把长子的脑袋安抚:“好啊,希望那个时候你能多包几层布,别把你弟弟吓坏。”
维吉尔:“……”
什么气氛都没了,别说警告和应付他父亲的威压了,他现在都根本生不起来气了。斯巴达跟但丁一样天生就是一个优秀的气氛破坏者,比如现在,他松开了自己,准备去看看自己的药材煮得怎么样时,人到锅旁边了,又像是想到了似的拐了回来扒拉了一下他的外套,嘴里还念念有词:“对了,我之前给你换衣服的时候就想说了,你项链呢?”
斯巴达长子动作一顿,立刻想起了自己和弟弟拼刀时的丢人场景,瞬间开始尴尬窒息:“丢了。”
斯巴达:“……”
要不是我的剑刃在我手里,我还真就相信了你的鬼话了。
小小年纪还学会撒谎了,一位父亲这么面无表情地想着。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但又觉得他儿子不想说,自己就不该逼问下去——反正他现在对长子的底线就是对方愿意活下去就行,对方没超过这个底线,自己就什么事儿都能纵容。
因此,他很快就揭过了这件事情,换了个话题:“你的眼睛怎么样?”
“还是五米以外看不清。”
“其他地方呢?”
“一切正常。”
“说明溃烂控制住了。”年长者满意地点了点头,“接下来的日子不许动用魔力,不要强行召唤阎魔刀和其他魔具,我煮的东西过上两个小时你再喝,现在我得出一趟门,晚上才能回来,你先睡一觉,第二天我再给你进行魔力疏导。”
“你去哪?”刚被对方命令性的口吻弄得开始皱眉的维吉尔听到最后一句话,立刻忘掉了内心微弱的不愉快,“你不是才刚回来吗?”
“是的,但我只是回来看看你。”斯巴达站了起来,眼神有意无意地望向了外面狂冷的风,“我在蒙德斯亲自制造的恶魔手里看见了我当年用于封印的剑刃,这说明特米尼格出问题了,我必须去调查调查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狂风大作,气氛寒冷,看起来经常有场暴风雨。斯巴达盯着这坏天气,刚想说句风暴欲来就看见他长子有些心虚的表情,大脑中的冷漠瞬间变成了莫名其妙,并不太能理解现在年轻人怎么回事。他低头扒拉了自己的崽子两下,没扒拉动,见对方尴尬得快把自己整个脑袋都埋到兜帽里,然后拿脚趾抠出一座新的老宅出来了,他就只好放弃,转而嘱咐着:“我能放心你一个人待着吗?维吉。”
他的长子胡乱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
斯巴达欣慰地想着,同时无端地感到欣喜和快乐。
他从来没想过他还能在废墟上面重建自己的家园。要知道几天前这里还只是一片荒潮,充斥着苦涩,黏湿与悲伤,他但凡来得晚一点儿,这里就会变成他的子裔即将沉睡的墓地——维吉尔啊维吉尔,他那从火焰和钢铁融化后的铁水里走出来的可怜孩子,他那躺在襁褓里时才耀眼如星辰,明亮似月光的长子。他真的非常高兴对方没有放弃他,甚至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肯向他敞开心扉,仍然甘愿留在他身边去当他的孩子。
“那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的长子。”他拨开孩子眼前凌乱的发,略带着感激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别再拆我的封印了,我知道你有千百种方法不用魔力也能把我的封印打开个小洞,但是乖一点,好好待在这儿,我希望我回来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你。”
语毕,大雨将至。
3.
暴风雨快来了。
呼啸声是伴随着莱多斯酒馆大门口那只脏兮兮的风铃带起来的风声一起响起的。来者裹着黑色的斗篷,轻轻地闪身进到屋子里,转身一关门,呕哑啁哳、听起来像是死者生前的惨叫的狂风就被他关在门外,只让空气里余下酒馆内部吵吵嚷嚷的人群吼出的难以入耳的呼喊嘶吼。
这间酒馆已经很老了。整个屋子像一个骨质疏松的老人,看起来摇摇欲坠,隔音也不是很好,人类各自抱怨的曲调混杂在一起听到耳朵里时就感觉一个脾气不好的老头一边参加马拉松一边在你耳边咳嗽和吐痰,简直是疯狂折磨人的耳膜。
不过来这里的人几乎不在意,在意的也没得挑——天气要坏很久,所以他们也要待很久,因此来者在这里坐了多久,老头就在马拉松的路上叫了多久,哪怕酒保对这些声音彻底地厌恶了起来,他也没有跑到终点,迎来自己的命运。
吧台座位上坐着的人不多,但都是酒鬼,新来的那个人挺直了脊背裹着黑衣服坐在那儿,那可就从一堆烂泥里面脱颖而出——正常来说,这种人本应该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存在。但令人震惊的是,在场的人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甚至那些专门做情报生意的贩子把目光放在他身边后都会不知不觉地走神,想疑惑自己为什么记不住时又不觉得自己都在疑惑什么……如此三番五次,他来到这里坐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却仍然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
直到吧台那里狠狠地推来了一杯颜色艳丽的酒。
“赶紧喝完滚蛋!”酒保没好气地说着,“狗//娘//养的。”
莱多斯酒馆已经不知道开多久了,但此酒上场的次数也不过寥寥几次,斯巴达轻轻地瞥了一眼就知道了它是谁,抿上一口就能发现他曾经给出的配方经过了很多次的改进,已经到了不需要其他魔界配料就能调出来的程度了——可以,看来时代确实在进步。
“阿多里盖尔,真是很久没见了。”年长的恶魔调笑地说着,他拿手敲着杯子的边缘,就像在敲什么珍贵的乐器一样,“不过苦味儿加得不够,小乔伊。”
“是老乔伊,你个该死的恶魔,我已经七十岁了。”骂骂咧咧的酒保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随后重重地把手里擦着的杯子往桌子上一砸,狠狠地瞪向了这个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完全忘记长相的恶魔,“我他x还以为你死了,老东西,我上次见你还是在四十多年前。”
“祸害留千年(The hated devil can't die)”长者意味深长地笑,“希望你继承了你父亲优秀的衣钵。”
“我迟早有一天拿猎枪崩了你的脑袋。”
“那希望我的两个孩子不会迁怒于你。”斯巴达又抿了一口酒精,满意老乔伊虽然改了配方,但是味道还是之前的味道,“你们还在这里扎根吗?”
“对,一百六十年了。”
“几十年前发生过什么大事情?”
“如果你想知道那座塔,我只能说你不必专门来寻我,经历过那场灾难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但你的情报永远都是最全的。小乔伊。告诉我,那场灾难到底是因为什么?”
“疯狗,你应该去问问你的儿子做了什么。”酒保恶狠狠地说着,“特米尼格,那个是你儿子扬名的地方,从这场战役之后无人不知斯巴达之子的名声,谁都记得他为了阻止有人抢夺他父亲的武器,一个人在塔顶和一群恶魔决斗,最后赢得了胜利。”
斯巴达眉头狠皱:“我的哪个儿子?”
“你只有一个儿子……或者说能被众人记住的只有一个儿子。”酒保冷笑着,从抽屉里面掏出了一沓报纸,看也不看地推给了他。斯巴达抬手摁住,里面的照片便从报纸里面飞出来了几张,稀里哗啦地铺了满桌子,凄凄惨惨地嘲笑着斯巴达消失四十年后的无知,“自己看。”
年长的恶魔脸色开始差了。他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翻阅着上面的报纸,一目十行地观看着,五分钟后,他脸色和心态一起成功崩溃。恶魔狠狠地捏起了报纸,连带着里面的其他资料也一起捏成了粉末,可比烧掉还能达到毁尸灭迹的效果:“这俩小崽子。”
“具体的情况我也只能收集到这儿了,那些恶魔基本上都被杀的十不存一,从它们眼中扣到的场景非常有限,我建议你去问问你儿子……”
门铃声忽然又响起了。
酒馆的门被打开了,一道可怕的红色身影伴随着呼啸的寒风冲进了屋子,恶狠狠地吸干了他们浑身上下所有的体温,弄得所有人狠狠一个哆嗦,连屋子都安静了一瞬间,直到老乔纳森从寒风中冻醒,敷衍地把破报纸从旧篮子里面拿出来糊到了玻璃的缝隙上,重重地拍响了那些二氧化硅,人群才如梦初醒,又开始骂骂咧咧。
红色的人拽了拽背上的吉他包,相当随意地关上了门。而风得到了被尊重后也相当满意,于是在被关出去之前非常慷慨地带走了屋子里面的浊味,让冬天里本就脆弱的鼻子不必遭受二次创伤,所以大家对此也没什么意见,骂骂咧咧没一会儿之后又各自聊各自的话题,懒得再分一点儿时间给门口刚进来的那位恶魔猎人——反正这种人到处都是,没什么好在乎的。
不过寒冷消失了,屋子里面劣质酒精和呕吐的气息便再次开始蔓延,面无表情又随性的恶魔猎人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强忍着再次开门的想法拢了拢吹乱的头发,眼神随便扫了一下四周,最后长腿一迈,精准无误地走到那位众人根本就没有印象的人旁边,勾了条凳子坐下,懒散地把吉他包取了下来,砸在旁边——这样子看起来相当恶霸,隔壁的几张桌子被他这种气势震的往那里探头看了看,随即便传来一两声窃窃私语,紧接着,劣质凳子滑过地板,刺耳的尖叫便伴随着小混蛋嬉皮笑脸的语调一起混杂:“有人要倒大霉喽~”
这声音虽然压低了,但在场的两个人都能听见。可惜斯巴达完全不在意,对面那个恶魔猎人也是。他把手撑在桌子上,一副只是恰巧经过的样子颇为无辜的看着他:“介意我坐在你旁边吗。”
斯巴达没有回答。
对方自来熟的当他默认了。恶魔猎人大大咧咧的趴在桌子上,侧着脑袋看他,那双眼睛都像是淬了毒的刀刃,谁看过之后都会惊恐于自己被他看见的命运——然而就是这种极具攻击性的目光,却是从恶魔那兜头隐藏的斗篷上停留了几秒后就转移到了酒精上,好像他眼神中的恶意只是平时的伪装,他不打算针对任何人一样:“奥多利盖尔。啧,希望我的恶魔语发音准确吧,我已经二十年没说过这玩意儿了,但我想我的记忆力还是很不错的,这杯酒的恶魔语的意义是——”
“战友。”
年长的恶魔平静地接上了这句话,声音如同巨浪来前的海面,对面的人一顿,随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翘起了腿,红色的衣摆从身后抖落,如同一片血液瀑布:“Well,Well,你比我想象得更懂这些,可以跟某个可怕的女人比一比了,对,那女人你应该认识……”
突然间,他站了起来,红色的大衣随着他动作翻涌而来。金属椅脚刮擦地板的尖啸声还未消散,上膛过的枪支就已经抵上了黑色斗篷下的脑袋。斯巴达感受到对方的魔力若隐若现地浮现在周围,那嘲讽中带着怒火的声音也像风一样浪涌:“她几个小时前还在你脚边苟延残喘呢,想起来没?”
寂静。
这次是暴风雨席卷人间时,人类眼睁睁地看着发怒的大自然而几近失语的寂静。
片刻后,不知道是谁尖叫了一声,酒馆瞬间陷入混乱。椅子的翻倒声与惊叫此起彼伏,人群如同被渔网惊散的银鱼般涌向门口,没一会儿风就占据了屋子,吹的吧台那里传来杯炸裂的脆响。酒保哆嗦的手指抄起了柜台下的枪支,恶狠狠地指向那位恶魔猎人,语气愤怒:“活腻歪了,敢在莱多斯酒馆挑事儿?恶魔猎人公会没警告过你吗?!”
“抱歉,小猴子。”对方看也没看他地敷衍着。中年人歪着脑袋,居高临下地盯着眼前的那位恶魔,又把白象牙往前怼了怼,“我跟这位恶魔先生有点儿私怨要算,不过鉴于我也不愿意打扫此店堪比垃圾场一样的卫生,所以——”
他把枪支往旁边稍了稍,给对方努了努方向:“我们出去解决,嗯哼?”
安静。
这年轻人还怪有礼貌,礼貌到年长的恶魔没有任何反应也不催促,就是笑容越来越冷,表情也越来越凶狠。酒保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们两个对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看着恶魔猎人完全没耐心地抬起枪托,狠狠地对方脑袋上一砸时,悬着的心才终于死掉:完了,又要打扫卫生,布置装修了,敢惹斯巴达,那怕是……嗯?
他猛然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位老不死的恶魔慢条斯理的抓住对方快速都打过来的手腕儿,又在对方惊悚的目光地转手轻而易举地缴了他的械,然后晃晃悠悠地抬起头,在对方臭着脸准备抄起吉他包的那一瞬间眯起眼睛,生生把对方吓得脸色惨白,气势全无,整个人跟个犯了错的熊孩子一样连退后好几步,差点儿没踩着椅子边缘摔下去。
“你是——”
“果然当时我的感知没错。”这该死的恶魔饶有兴趣地说着,他把枪在手中把玩了两下,随手扔给了对方。而对方手忙脚乱半天,差点没接住,“当时空间裂缝外的突然出现的气息就是属于你的,我的次子。”
什么鬼?!
酒保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才发现眼前这个同样看不清楚面容的人是那老东西的次子,传奇恶魔猎人但丁·E·斯巴达,目前的四十岁小破孩,刚刚还拿枪指着自己亲爹脑袋的不孝子——他现在一点儿游刃有余的劲儿都没了,明明前几秒还在很帅地放狠话,现在表情却活像是见了鬼。
“我……”
“这里的环境不是很好聊天。”他打断了对方结结巴巴的询问,干脆利索地伸手,拉着他的手腕儿,在对方敢怒不敢言更不敢拒绝的抗拒中带着他走向风暴的中心,“如你所愿的,我们出去解决,但丁。”
4.
拉着自己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愿意配合,却还是顺从着他的次子,年长的恶魔跟随着记忆中的地点逆着街道往前走,拐过安妮街,走过楼子塔,远处便是特米尼格的遗址——它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斯巴达远远望去了一眼,不难发现昔日宏伟的建筑已经塌陷了大半部分,只有地基却还立在原地,就像一座不肯沉入海底的拉莱耶,充满了神秘、诡异和绝望气息,期待着重建和复苏的那一天。
就像那些恶魔本人般充满野心。
他感受着那些恶魔死去后残余的气息,继续往前,只不过速度放慢了很多,连心情也慢慢沉重开来。
狂风呼啸着卷过街道,天空也零星飘起了小雨,不远处商业街的广播声夹杂其中,显得格外嘈杂。断断续续的播报声在风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却仍倔强地穿透空气——从近日的交通法改革到国际战争局势,各种信息像某种顽强的生命体般在风里挣扎着。斯巴达被这恼人的声浪扰得心烦意乱,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停下脚步。
“别再试探我了。”他说着,对他小儿子一路上来各种的气息紊乱感到倦怠,“血脉引起共鸣就能证明一切了,我的次子。”
“但我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但丁窘迫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始冷笑,“我亲爱的父亲,我找了你二十年,却丝毫信息都没找到,于是我又花了十几年才彻底说服自己相信你已经死了的事实,但现在,你又毫发无损地出现在我身边——”
“我之前确实死了。”恶魔轻轻打断了他,“我苏醒也不过就是这段时间的事情,但丁,我知道你有很多委屈要说,但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你们流浪的时候我还活着,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受到任何委屈的。”
但丁沉默了。
他现在思维乱成一团,不知道该想什么好。再加上今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比如崔西的受伤,阎魔刀的线索,他侄子失去的手臂,父亲突然的出现……他头快炸了,根本不知道该用哪种表情应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放声痛哭还是歇斯底里大笑,是该拥抱这个三十多年未见的男人还是把在场所有人连同自己都揍得粉碎,然后彻底逃离这该死的世界……他想了很多,但到最后,他也只是背对着自己的父亲,佝偻着腰,深吸了一口气,在混着铁锈味的深呼吸里凝固成沉默的雕像。
然而他今天属实有些不太幸运,因为特米尼格塔的余威会维持百年,所以这里即便此刻有雨幕笼罩,悬浮在空气中的灰烬与工业粉尘也仍在与化学气体混抱团成一窝,湿答答,黏糊糊的,比起崔西今天腐烂的血管也不遑多让,闻得人头昏脑胀,恶心想吐,
难受死了,但丁恶狠狠地想着。
远处的商业街还在断断续续地播报着节目声音,而这次是一个塔罗牌占卜。很奇特,主持人英语和日语混杂着讲今天有一位特邀嘉宾,而那位已经被电音模糊得听不出原本声调的特邀嘉宾则夹着嗓子说着炫耀自己身份的话,先是半真半假地给自己编了一段历史来充当论据,随后才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沉默几秒,随后又尖叫着说今天是所有人的幸运日——托他的福,但丁原本有些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他揉了揉耳朵,又眯了眯眼睛,再度抬头呼吸起那些恶心呛人的空气的时候,任何下马威都已经引起不了他的表情变化了。
“……我以为我已经没有会把我当孩子的亲人了。”他掰着手指,呢喃着,“你,母亲,还有维吉尔,你们都不在了。”
“我很抱歉现在才找到你。”
“没关系,我其实还有点接受不了呢。”但丁摆摆手,“跟做噩梦一样,天知道今天早上只是崔西说你当初藏匿邪恶力量的封印被触动了,估计有恶魔又觊觎你的力量时,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小恶魔。所以我没在意,觉得她一个人也能解决。但当我收到她的求救信号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倒在了地上,不仅受伤很严重,甚至连斯巴达之刃都消失了。”
斯巴达皱眉:“那只恶魔是蒙德斯的造物,你没发现吗?”
“我当然发现了,因为是我把她救出来的。”但丁烦躁地捋了一把头发,“斯巴达之刃也是我给她的。我几个小时前把她救回来,并从她身上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邪恶力量,还有阎魔刀的气息,于是我追踪着气息找到了你……我,我以为你是抢走斯巴达之刃和那孩子手臂的人。”
“所以才难得那么失态吗?”年长的恶魔慢慢走了上去,善解人意地把手搭在了自己次子的肩膀上,见对方没有拒绝才缓慢地给他梳了梳头发,把那些凌乱的狼狈的发丝全部都弄了一下,“你想夺回你哥哥的武器,还有我的武器,因为在你的印象里,那应该是我们仅剩的东西,对吗?”
“是的。我不能再失去它们了,父亲。”他的次子微微哽咽了,尽管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稳,但是做父亲的怎么能判断不出来孩子什么时候会哭呢,“母亲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后来又目睹着我的哥哥……我失去了一切,父亲,我不能再失去它们了。”
“我懂,我以前也体会过在乎的人在我面前死亡,而我却无能为力的事情,但丁。”他叹息了一声。雨滴落在他们身边,冲出一片沟壑,“索多玛平原大战时我甚至失去了我当时所有的战友,还有我那时候的爱人。”
“涅万?”
“她叫戴安娜。”他的父亲轻轻地说,“圣索伦的小马儿,佛南洛尔的王,索多玛的圣者。可悲是,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她长什么样子了。但丁,她已经死了快两千年,这太久远了。”
“……”但丁不说什么话了,于是他的父亲便大胆地伸出手臂把他摁在了自己的怀里,就像小时候哄着他睡觉那样拍着他的后背,“所以但丁,别自责,那不是你的错。”
他安慰着,而但丁比他的哥哥热情多了,几乎是自己全心全意的胸怀包容他之后,他就搂住了父亲的肩膀,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和家长撒娇的孩子那样安详撕开伤口:“不……你知道吗,父亲,其实我在确定你的身份之后,还以为你是把我带走的,那种带我去很远的地方,和母亲他们团聚什么的。这样多好,反正这人间的日子我也受够了……”
“我确实要把你带走。”斯巴达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他的话语中了解到次子比长子还堪忧的精神状态,但他本人毕竟活了这么久,几乎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反而果断地就顺驴下坡,“血脉共鸣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但丁,你的身体怎么能差成这样?”
正值壮年的传奇恶魔猎人一顿,眼神都有点呆滞:“啊?”
“莫尔顿体严重畸形,恶魔核心部分萎缩,冠状膜囊机体堵塞,大量纺锤因子坏死,阔体功能障碍,富兰细胞和多伦细胞大量聚集于上瓣膜引发凝魔体腐烂——你才四十岁,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我触碰你的时候就发现你这身体甚至比一些临近寿命终点的恶魔还要差。”他父亲不赞同的目光几乎要把他淹没了,“这回就算你不说,我也要把你带走,如果不好好把你身体养回来,你就只有一百多年的寿命。”
但丁:“……”
虽然听不懂,但是不妨碍他心虚地目移,并且继续欠揍:“一百多年也够了,我可没打算活那么久……”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臣服于他父亲愤怒的目光。显然,没有一个儿子可以在父亲面前说自己会比爹早死,除非自己真的想死。
他乖了下来,胆战心惊地看着把表情都藏在兜帽里,仅用阴影表达着内心怒火冲天的父亲。而对方现在极其愤怒,愤怒他的长子没多长时间可以活了,愤怒他的次子也伤痕累累却提不起来生的欲望,更愤怒自己当年没有狠得下心把这两个小家伙掐死去保护她——那个女性,那个漫山遍野追着他跑了两个山头只为了给他送上一束花的女孩儿,他在流浪了千年之久后最后交出的半边灵魂……结果她破碎后,她拼命保护下来的存在都差点走向冥河。
啧,自己这个丈夫做的不合格,父亲也做得也着实太差劲了。
他闭上了眼睛,勉强压下了内心的暴虐。等到他再次睁眼的时候,他就看见了他战战兢兢的次子:对方不受他威压的压迫,但仍然被血脉另一端传来的暴虐和烦躁连累到了。见状,斯巴达缓和了一下脸色,退后了一步,和他拉开距离让他缓解一下:“算了,以后别再跟我面前说这些了。”
但丁呐呐。
“还有,特米尼格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他慢慢的说着,冷漠地看着对方和他大儿子同款心虚的表情,“这座连接着恶魔与人间的通道毁了也好,我不在乎,只是……但丁,你屠戮了特米尼格塔里的所有恶魔,有没有见过涅万?”
但丁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又忽然想到了女性捏着他的脸坏笑着说她和他爸那点儿风流韵事儿的记忆,整个人瞬间有点绷不住:“见过,不过她现在是个魔具。”
果然。“带我去见她。”
“行,但是她在事务所地下室,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用过她了。”但丁嘀嘀咕咕着,“而且我一路走一路定位了好久才定位了你的地方,现在已经离事务所太远了,我们赶回去估计得半夜,希望友好的姑娘们不会……”
哗啦一阵风起。阎魔刀劈开小雨,斩出一道恶魔裂缝,空开一大片热浪气息,风吹的但丁原地凌乱,死不瞑目地看着他的父亲挽了个刀花儿归剑入鞘,方才反应过来的抬头:“你说什么?我的小孩。”
“……没什么,我们进传送门吧。”
5.
“对了,父亲,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处在哪?”
“雅伽莎身上的土地气息,根据气息的半衰期估测出相关数值,用公式算一算就能知道准确的地点。”
“雅伽莎?”
“……你的那一部分叫叛逆。”
6.
事实证明,当一个女性本来在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照顾受伤的队友,顺便给出门儿报仇的朋友看门儿时,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道传送门,那么哪怕他们本人的人生够离谱够奇葩,杀过的恶魔戳过的刀子打出的子弹比自己吃过的饭都多,也完全逃脱不开下一秒就大吼大叫,然后抄起武器一火箭筒发射过去试图把他们全都轰走的命运。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友好的女孩们。”老恶魔退后两步躲开攻击,双手抱胸地上下打量着自己匆忙拿叛逆格挡的儿子,语气颇有些微妙,“原谅我没看出来。”
但丁更凌乱了:“呃,其实这是个意外,她们平时还是蛮友好——”
“但丁!”蕾蒂咬紧后槽牙,咬牙切齿地开口着,“希望你能让你那位朋友收收威压,崔西还没恢复。”
“这不是朋友,这是——”
“阎魔刀在他手里,他是扯了尼禄的手臂还是抢了斯巴达之刃?”女性低声说着,把火箭筒又对准了那位抱胸站着的老魔王。对方大概这辈子没遇到这么大胆的人类女孩儿,诧异之下多看了几眼,于是瞬间,女性身后那些用低等魔物的部分身体部件修饰的吊灯,柜子,墙壁以及摆件都在微微地颤抖,好像在尖叫着求饶,“呃——你绝对不是普通恶魔,在你没说清楚你的身份之前,我不会让你进去的。这里面都是魔具,如果你们引起灵魂共鸣,我们的胜算就会降到最低。”
勇敢果断,锐利敏感,甚至还为朋友负责。一连串儿品质下来,年长的恶魔终于肯施舍着把认真的眼神放在她身上了。然而本人的威压确实厉害,轻飘飘一眼就把她从头冻到尾了。他看着她,而蕾蒂牙关打战,火山上下都在打哆嗦……可即使如此,她的双腿却依然站直,露出宁折不弯的气势,死死地预备着斯巴达上前两步,张嘴攻击:“安丽娜?”
在场的人露出了同等疑惑的表情。
“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丁点大。”老人思考并回忆着,“不过有点不太对,我记得我几百多年前见你的时候你已经八岁了,眼睛和头发也不是这个颜色,一般人类和巫女的后代虽然能力依旧存在,却不会像纯血巫女那样永驻容颜,发育缓慢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蕾蒂眼神复杂。
“安丽娜?”
“我不叫这个名字,你说的可能是我妈妈的妈妈的妈妈。”
斯巴达:“……”
但丁:“……扑哧。”
他侧过头,哆嗦的肩膀抽搐。
斯巴达静静的看了他一眼。
但丁瞬间举手投降:“别看我,爸,你自己认错人了哦。”
他插科打诨着,紧张的气氛也放松下来,蕾蒂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随手把武器放到旁边,抬脚踢飞脚边的披萨盒,让里面仅剩的一块双倍芝士不加橄榄的披萨糊在了但丁脚边,“不过安丽娜这个名字我也想起来了,母亲曾经跟我说过,你如果知道这个名字——啧,但丁,我不管了,反正你最好祈祷这真是你爹。”
“喂,我的披萨!”
他小儿子故作惊天动地地为披萨之死哀悼来缓和气氛,不过说真的,他演技太差了,蕾蒂根本就懒得接他的梗,直接转身退回了屋子挡在自己的同伴面前,用那种一千年前的斯巴达还会觉得很冒犯,并且会让别人为这种冒犯付出代价的眼神盯着他,显然一副不信任他的样子——唉,如果她想惹怒他,那很遗憾这招已经不奏效了,斯巴达很早就不介意这种目光了 多年以来的经历让他的心性变得更加稳固,此时此刻,他慢慢悠悠地走进这间对他而言非常陌生的屋子,视线直接滤过所有生物的目光,也拒绝了那些向他臣服的魔具。他站在客厅里,环顾一周,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桌子上的相框,凝视着上面那张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的女性照片。
……那是他最后爱过的人。
多罗木尔海的小宁芙,伊拉多尔山的桑格花,伊甸园里的夏娃,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的笑容温暖的一如既往,斯巴达甚至还从那双眼中看到了一丝雀跃,好像他的女孩在欢迎他的回归。
“或者祈祷我不是。”老恶魔垂下眼,不再看她,他转过身,整个人向魔具气息最浓的地方前进——为了不想让自己地下室的铁门报废,本来想看看崔西怎么样的但丁赶紧跟上他,父子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去了地下室。
他们慢慢的走远,蕾蒂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她驼下背,疲惫地抹了一把满头的冷汗,刚想检查一下自己身后那位因为斯巴达的威压而痛苦不堪的朋友怎么样时,却猛地发现对方身边漂浮着一些紫色的魔力。
她瞬间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魔力便在片刻之前把崔西半腐烂的身躯全部修复——是真的完全修复,不仅伤口没有了,她甚至一点儿伤疤也没留下,想必不用多久,崔西就会从睡梦中醒来,然后迅速站起来,重新变成那个活蹦乱跳的恶魔。
“……”
蕾蒂抬起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表情有点复杂。
原谅她这一生经历的感情事情太过稀少,猎魔这么多年也几乎没见过几个真爱的案例,所以此时此刻,她明明把斯巴达的传说背的滚瓜烂熟,却仍然会震惊于传说中的魔界利刃,居然真的爱上过人类。
7.
“你还好吗?父亲。”
地下室的霉味在鼻尖凝结成死亡的风暴,而斯巴达的沉默则加剧着风暴的威力,只有但丁倒霉地被那东西冲的有些难受。他皱着眉头,有点担忧的看着他进了地下室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父亲,然后伸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臂——不这样做不行,刚刚他欲言又止了好多回,对方却根本看没看见,所以只能干脆利索地扯住他直接询问。
“是妈妈那张照片的原因吗?”
他猛然停住动作,将父亲拽回原地。这突如其来的拉扯让正在出神的斯巴达身形一晃,鞋跟便不小心撞上墙角某件魔具。于是被踢翻的器物砰然坠地,陈列架上的魔具就跟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样集体躁动起来,开始此起彼伏地嘶吼。但丁啧了一声,刚想往前收拾收拾这群欠揍玩意就看见他老爹随意地抬了一下头,看了他们一眼——下一秒,所有喧嚣被这巨大的压迫掐断,魔具们一个个瑟缩着再次陷入死寂,简直比看见了魔帝还听话。
但丁震惊地扬眉,而斯巴达也慢慢收回了目光:“别害怕,但丁,我在这。”
但丁:“……”
什么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我没害怕,就是——”但丁叹了口气。他喉结在绷紧的颈线上滑动,显然人有些紧张,“刚刚魔具的暴乱里,我没感觉到涅万的气息。”
“那就对了。”他的父亲淡漠得让他害怕,“她已经死了。”
传奇恶魔猎人顿时露出了被雷劈的表情。
“什么?我没用她几回——”
“不用自责,我的小儿子,她本身也不能离开特米尼格多久。”斯巴达安慰着他,随后年长者的目光轻轻扫过密密麻麻的魔具,精准地在那一堆被他的威压砸的哀嚎到几乎能撕裂耳膜的恶魔声音中找到了那把埋葬在油布,碎武器和瓶瓶罐罐底下的电吉他。他沉默了一会,随后走过去,蹲下,轻轻把它拿了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我其实早就知道的,结果却还是心怀侥幸,以为我能护住她。”
“唉?”但丁瞅了一眼这个武器,表情有点扭曲,“不是,爸,你不会还喜欢她吧?”
“我没喜欢过她,是她追我还造谣我。”老恶魔语气嫌弃,听起来也不是多么的在乎,可但丁就是能看得出来他眼神里藏着的悲伤——他的父亲啊,一个活了两千多年,早就对感情看淡的恶魔,现在居然在用这种人类的方式为那位女性悼念,“我只是觉得……很难过,都多大了。她是索多玛平原战役里幸存者,虽然伤得很重,但好歹是活下来了……在我以为那场战役里面只有我活下来了时,她出现了。那时候她的存在可以说是我的心灵慰藉,只要她活着,我就觉得我还没那么废物,好歹,好歹我还从那场战役里护住了一个人。”
涅万,那个原本跟着蒙德斯的恶魔,没经历过人间的洗礼,也没有诞生过人性,却在觉得自己的归宿应该是斯巴达后就毅然决然地带着巫女一族逃到人间,帮他了个大忙。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蒙德斯那种睚眦必报的魔帝,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毁了他大计划的小恶魔的,所以不用想也知道涅万遭遇了多少折磨……他甚至现在还记得,自己最后找到涅万时对方那副形销骨立的样子。她被安丽娜的母亲抱在怀里,双目紧闭,俨然是一副已经活不了多久的样子了——当时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不过还能撑,但是涅万是一点都撑不了了。她溃烂得厉害,斯巴达只好把她送进了特米尼格,而那里的魔力是封印的,她可以吸收其他恶魔身上魔力,不会因为魔力逸散而死去。
但是最后她还是死了。
——我就只配跟那群臭烘烘的臭赤佬们待在一起啊。
记忆里的女性被他送进特米尼格塔的时候非常不情愿,一边装饰自己的歌剧院一边如此愤怒地叫嚣着。但等到斯巴达第二十三次解释失败,干脆转身就走的时候,她忽然又叫住了他。
——等等,斯巴达!
她吼着。当斯巴达最后一次回过头看她时,他看见涅万的笑。第一次,她为自己而笑。
——别自责。
她说。
——还有,谢谢你。
手指下的漂亮魔具嗡嗡地回应着,似乎是为斯巴达又找到了她而激动。她心满意足地在战友的手里消散,最后变成一堆星星点点的光。斯巴达闭上眼睛,轻轻把这具空壳存储进灵魂。等到他再度睁眼时,那眼底的情绪便又已经消散了,他再次变回了之前那个行走于人间时冷漠又淡然的样子,看的让人心惊胆战。
所以他的小儿子有些无措地抓紧了他的衣服,担忧地望着他:“父亲?”
一片寂静。
“我没事。谢谢你让我找到她,但丁。”沉默了良久之后,他的父亲才低低地开口着,“找个时间,我会带她魂归故土。”
她应该想会魔界。毕竟她没经过伊甸园进化,也没体会过人间的好,她只是个纯粹的恶魔,偶尔一次听了他描述的人间就开始向往,喜欢他的行为处事就想反抗自己的命运……但她没有成功。
她只是一个牺牲品,除了巫女一族,没有人在乎过她。她来到人间摸爬滚打着活下去,吃过很多苦,流过很多血,结果背井离乡,颠沛流离了半辈子,却什么也没捞到。
她甚至连一个人类朋友都没有。却仍然敢跟他说,她不后悔。
她是自愿的。
你不后悔,但是应该会想家。斯巴达低声对着灵魂里的魔具说着。等一段时间,我把你送回你出生的地方吧,那里有你梦中思念的佳尔利雅花。
Chapter 4: 二律背反
Summary:
*根据兄弟俩动不动就互捅,最后加上尼禄三个人继续家族传捅的经验来看,斯巴达未必是一个脾气好能纵容人的性子。
*初稿,后期会修~
Chapter Text
但夜来临,并开始对我歌唱
月亮转动它梦的圆盘
最大的那些星星借你的眼睛望着我
而因为我爱你,风中的松树
要用它们的针叶歌唱你的名
第二卷 二律背反
1.
在关于家人这个让人崩溃的话题里,传奇恶魔猎人曾在自己短暂的猎魔生涯中(他坚信这是短暂的,毕竟他爹干这行干了大概两千多年)总结出以下几条三条经验:1.别对崔西喊妈妈,除非你想被高跟鞋踹进墙里。2.当有神经病说见过活着的维吉尔,先捅穿对方喉咙再问话。3.警惕所有声称“我知道你家族秘密”的家伙,通常他们知道的东西还没叛逆之剑上沾的披萨多。
很完美的经验,至少以前是这样的。虽然现在的情况下,但丁觉得它们可能在以后的实行里都会加上一个前提,那就是:如果你的父亲来了,此三条都可以算作放屁。
斯巴达就是这么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他的小儿子如此敬佩地想着。
“我大概会把你带走半年左右。”他的父亲在他拿走了涅万后如此温和地说着。此时此刻,他正坦然地站在他小儿子事务所的大厅里那堆披萨盒,烂家具和各式各样的垃圾中,脸上的表情从怀念涅万变成了三分嫌弃三分厌恶还有四分恨铁不成钢——后者是但丁自己估计的,他老爸可没那么闲,这位前救世主从地下室出来就开始在这杵着当雕像,完全没看得出来有什么不满,“但这只是粗略估计,如果你的身体恢复得不太好,我可能还会……”
“Allright,一切听你的。”但丁打断了他父亲接下来的絮絮叨叨,整个人懒懒散散地背靠着他的老父亲,假装什么都没干地把墙上美女的海报一个个全部撕下来,扔到地上,同时踢了个凳子往前,挡住了那两位女同伴——蕾蒂在他老爸从地下室出来后就抱着刚刚清醒的崔西躲得远远的,那表情宛如看见了刚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维吉尔……但丁被自己想的这个比喻给逗笑了,“不过我还有事情要干,可能离开不了这么长时间,顶多五六天——”
斯巴达瞥了他一眼。
“半年也——行——,不过我得经常回来一下,这地方可不能长时间没了我……”传奇恶魔猎人眨了眨眼睛,勉勉强强拉了个长音。他把叛逆背在背后,边走边冲躲在二楼的崔西与蕾蒂眨眼,而这个wink让他没看路的脚成功撞翻了他老爸脚边的垃圾,砸到了对方的脚趾,“哦,还有放轻松,姑娘们,老头子要是发疯,我就把他种进帕蒂学校的花坛当雕塑。”
话音刚落,低等的恶魔核心铸造的水晶吊灯便骤然迸裂为无数碎片,但丁想也没想就赶紧地往旁边一步,漫不经心地看着尖锐的冰锥擦着发梢坠落,同时借势滑至父亲身边,眨了眨眼睛:“开个玩笑。”
斯巴达瞥了他一眼。
传奇恶魔猎人故作无辜地盯着他几秒,刚想蒙混过关,结果下一秒就在没反应过来时被他的父亲捏住了衣服,轻轻松松地拎起了后颈,两脚瞬间悬空。
但丁:“……”
蕾蒂:“……”
“永远都不要在你的父亲身边说他的坏话,这道理你早就懂的。”他的父亲举着手,随意地看着面露菜色的次子,“记住了吗?”
“……”但丁略有些丢人地捂住脸。
好啊,看来自己应该在针对家人而总结的真理该加第四条:永远别当着前救世主的面说他适合当小学园艺装饰。
“我知道——”
“Wait……”
虚弱的声音,在但丁缩着脖子又打算和他老爹插科打诨的时候,它忽然截断了他们即将到来的交流。于是两位救世主重点转移,同时回过头,直直地看向在蕾蒂怀里的虚弱女性——对方不过才刚刚清醒一段时间,颜色仍然苍白得像纸,不过整个人的眼睛却亮得发光,好像要将瞳孔里的斯巴达燃尽:“你不能把但丁带走,会出大乱子的。”
最年长的恶魔轻轻眯起了眼睛。
“如果人类这么多年只能靠我次子存活,那这种世界也没必要存在了。”他冷漠地开口,“混沌大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能拯救人类的就只有他们自己。”
“是吗?”金发女性断断续续地呼吸,“斯巴达,你离开太久了,有很多事情都不在你的预想范围里。”
“比如说你这张脸?”
“是啊,戴安娜的血肉技术,蒙德斯学得很透彻,我像不像你的爱人?”
一片寂静。
周围的气温猛然上升。但丁散漫的表情一变,五指如钢筋一般瞬间扣住父亲小臂狠狠一拽——终于,他落在地上,而同样落在地上的叛逆大剑则裹挟着大量魔力轰然撞入地面,层层叠叠地亮起耀眼而诡异的魔文 直直地蔓延开一大片红色领域,毫无畏惧地对上他老爸骤然爆开的威压。于是乎两股强大的力量在虚空轰然对撞,巨大的气浪直接把以他们为中心的一切东西通通被掀飞了出去,崔西被吹的退后的好多步,还是蕾蒂眼疾手快的把同伴死死的护在身下,这才避免了桌椅板凳砸到这个刚睡醒的金发恶魔身上的结局。
但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伤害的也没避免的了,蕾蒂整个人被砸的头脑发晕,而首当其冲的但丁连皮靴都在石板上犁出三尺焦痕,所有人也只能听见剑柄震颤的嗡鸣声里混着他嘶哑的嗤笑:“老头子,你给母亲的盆栽松土的力气……是不是用错地方了?”
他笑,笑着笑着又吐出一口血。
随后他本人直起腰,心满意足地看着他老爹把隐晦而担忧地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来吧,你再来几次我就直接不用治疗了,直接去找我老妈得了。”
救世主本来就难看的脸色更难看了:“别挑衅我,这是最后一次忠告。”
一语双关。
但丁讪讪地笑。他挠了挠头,刚想说点什么,崔西就已经又从同伴的怀里推了出来,扶着墙慢慢地站了起来,平静着目光,挺着了腰和那位救世主说话:“弥赛亚,那您又为何而生气?是我提到了戴安娜,还是伊娃?”
“给我闭上嘴,低脉者。”他的父亲冷冷地回复着。
“我很久没听过这个骂词了,看来您还没忘记索多玛平原大战。”崔西吃力地回复着,此时此刻,她仍然直着腰,这就意味着斯巴达还没他想象中那么不听劝,“千万亚当夏娃牺牲,魔界几乎少了一半儿的高级恶魔,还有戴安娜——”
“如果你再提她,我会杀了你。”救世主打断了她,“蒙德斯的造物,你是最没资格提及他们的人。”
“但如若我不提及,这些人曾经的牺牲就会一直都被您辜负。”女性坚定地回答着,“您拿回了你那一部分邪恶的力量,而这份力量您曾宣告过永远都不会把它带回人间,而现在您取回了它,我不得不陷入恐慌。弥赛亚,看在那些死亡的战士的份上,想想您的初衷是什么?”
一片寂静。
“您曾经和蒙德斯划分过界限,我不希望您最后还是回归了他的思想。斯巴达,人类是你拯救的,但是人类从来都不属于你。”她慢慢地,又坚定无比地说着,“您的实力很强悍,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根本没资格阻止您,但我仍然想说……”
她仰起了头,单膝下跪,就像当年臣服在蒙德斯面前那样臣服在了这位刚回来不久的救世主身边,语气虔诚而痛苦:
“主,无论您经历了什么,最后又失去了什么,我都请您切勿让那些爱过你的人最后失去他们竭尽全力也想保护的土地。”
2.
这场潦草的谈话最终以斯巴达悄无声息地妥协而告终。
他退后一步,伸手噼啪两下开了传送门,撂下一句“我会让他回来的”就消失在了传送门里。他走的略带一些仓促和烦躁,在场的三个人大气也不敢喘地目送着他离开,最后看他彻底地消失在眼前并且不打算回来后才通通东倒西歪的摔在地上,一个两个跟刚从垃圾桶里爬回来一样大口呼吸。
“我的老天!”蕾蒂累得根本就不想动了,她双眼无神地仰望天空,丝毫不顾后背上的伤口,“这就是你爹的实力吗?也太吓人了吧,你知道我面对着他的时候根本……”
“根本没有反抗的念头,只想臣服,对吧。”但丁幽幽地接上了一句,“我也是一样。这是正常现象,老头子几千年攒下来的威严真的不是吹的,我相信我哥面对他的时候也得怂成棉花坨子。”
他说话有点抽象,然而蕾蒂刚好没事儿干,便思维散发的想了一下维吉尔那张冷脸怂成棉花坨子的样子,结果脑补出来的结果直接让她整个人打了个寒战:“滚,别让我想这种画面。”
“马上滚,你们记得给我看好家。”但丁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希望我被老头子折磨完回来之后还能在我的屋子里睡觉。”
传送门还没有结束,明显是在等他。于是但丁叹了口气,被迫放弃了收拾行李的想法,转而像片风中飘零的树叶一样,从地上爬起来,扛起自己的叛逆,一瘸一拐地从传送门的方向前进。
进去了估计就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了,也不知道老爹那边的通信设备如何……但丁思考着,随后她转头,朝着那两位暂时要在事务所里待一段时间的女士们比了一个嘘声的姿势——这大概是安抚,也是保护。他知道姑娘们跟他的魔具一样,现在紧张害怕的神经都要崩断了,所以他在大步前进的时候刻意地朝她们挥挥手,露出了以前他出任务时那种游刃有余的笑容,算是告诉她们不用担心,哪怕面对的敌人可能是他的父亲,他也永远有办法去应对一切到来的危机。
他可是传奇恶魔猎人,更何况,他潜意识里不会觉得有父亲会挥刀斩向自己的孩子——虽然这一条的可信度在斯巴达家族互相残杀的经历里显得有些单薄,可但丁对亲人这方面一向宽容,总是愿意再信他们一次又一次,因此他大大方方地走出了传送门,毫无顾忌地站到他父亲身边,伸了个懒腰:“我们走吧,父亲,我想我应该不用带什么东西?毕竟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拿的……”
他絮絮叨叨着,而他的父亲仍然只是盯着远方,好像那里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这里确实是个吸引人的地方。但丁想,他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一点一点地判断着周围的环境:荒凉,阴沉。嶙峋的黑色山岩如同折断的恶魔犄角刺向铅灰色天空,硫磺味的雾气则缠绕在山川里,远处传来类似铁链拖拽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丁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叛逆,然后故作不理解地歪了歪头:“父亲?”
“以凯撒密码为基础。”冷风之中,年长的救世者忽然如此开口,“字母用海报上女性脸上的褶皱来代替,往前平移八位,五角星后的句子则往后移动四位,最终得出来的结果用你书架上唯一一本被你们三个经常翻阅的书——《几何图案全解》一一对应,最终得出你的翻译密码……需要我把你提醒那个恶魔的话翻译出来吗,我的次子?”
他略带嘲讽地扭过了头,冷眼看着小儿子的笑容逐渐僵硬“你不信任我,你觉得我会像蒙德斯那样征服人间。”
他抬腿,迈步。而年轻的雄狮绷着身子慢慢地后退。
“所以你假装撕墙上的海报,把密码折好扔在她们面前,并且用椅子挡住我的目光,神不知鬼不觉传递了第一次消息,这种行为做完,你还觉得你并没有引起我的怀疑,因为你全程根本就没有用魔力,我感应不到什么的。”
他继续说着。每说一句,年轻的雄狮就咬着牙后退,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你插科打诨,目的是让我觉得你跟她们并无任何串通式的交流,但是你漏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我之前跟你提起戴安娜的时候,你能知道那时候的她对我而言很重要,但索多玛平原大战死去那么多恶魔,和我并肩作战的也不在少数,我和戴安娜的关系甚至连蒙德斯都不知道,但她却为什么独独只提起了戴安娜?”
年长的救世主伸出手,随意地给他浑身颤抖的小儿子扫去了一缕粘在脸上的发丝,好像在他们幼年的时候给他们清理肩膀上的灰尘,再亲昵像他们回家吃饭一样温柔,实际上他知道自己的威压已经让他的小儿子完全提不起来任何反抗的能力了,如果不是叛逆还被他紧握在手里,下一秒他的子裔就会在他面前跪下。
“我在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我在生气时,你就已经做出了反应,甚至你并没有为你的两个同伴考虑,让她闭嘴,反而把所有的目标重心都放在我身上,以若有若无的保护姿态让她把接下来质问的话语说完,并且用我死去的同伴来要挟我,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不久前我拿回了属于我的那一部分邪恶力量。”
手指顺着头发往下,转而悄无声息地搭在对方的脖子上。透过薄薄的皮肤,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孩子奔腾的血管,年长者眯起眼睛,看着他试图反抗却被血脉里的共鸣打压的完全动弹不得的孩子,莫名觉得讽刺:“但丁,你知道上一个敢威胁我的人怎么样了吗?”
做父亲的雄狮是老了,但是面对着挑衅他的子裔,他仍然能拿出血和泪的教训让对方再也不敢对他不敬。
斯巴达的手指逐渐收紧:“我的孩子,就算我是你的父亲……”
但丁突然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
救世主身形微滞,内心某个专门存放美好记忆的柔软角落也突然随着对方颤抖的手指而显现。恍惚间,那个八岁小男孩又出现在眼前,顶着一张挂着泪痕的脸颊,发颤的手指攥紧他的衣服——那一天太深刻了,因为他的小儿子差点死掉,所以自己急出了魔人化,强大的压迫使得半魔孩子骨子里的趋利避害开始隐隐作祟,导致他抑制不住地哭泣……但就算这样,信任和依赖也让他仍然待在自己身边,抱着他,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服,轻轻开口:
“父亲……对不起。”
沙哑的童声与此刻的嗓音重叠。
斯巴达沉默了。
片刻后,他松开手,拇指按了按眉心:“果然,你妈妈和你哥哥总护着你是有理由的,你总有办法让他们偏心你,现在连我都没办法对你下手了。”
“这说明你认可他们的做法。”但丁揉着泛红的脖颈后退半步,靴子碾着碎石发出细小的声响,“不是吧,刚才您是真的想掐死我?”
“我肯定不会伤害你的命,不过也就仅仅如此了。”斯巴达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开了个冷笑话。随即他转身晃晃悠悠地上山顶,看的还在往身下抖鸡皮疙瘩的但丁一惊,赶紧跟上他,“我的小儿子,我脾气可没那么好,欺骗这种行为很容易就能引起我的怒火,尤其来自身边人的欺骗,那就更让人不爽了。
“但我总不能把我的命和我的道路随随便便交出去。”但丁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语气坦然——有些事情说开了之后,他反而不觉得自己跟父亲有什么隔阂了,甚至现在来看,他们比之前相处得更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子,“这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妥协的东西,哪怕你是我父亲。”
“所以你就找人试探我?”年长者低沉的声音裹着夜风。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次子,双手轻轻搭在了自己腰间,看得但丁瞬间浑身一僵,头皮发麻。那些被皮带抽得三天坐不了椅子的记忆瞬间复苏,屁股条件反射地泛起刺痛——传奇恶魔猎人往后蹭了半步,差点没摔倒,“真的好得很,我的次子,我以前还是打你打少了。”
“我的错。”年轻人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认怂认得非常积极,“不过你要是想教训我的话,至少别用以前的方法。”
他可怜巴巴地开口。
“我会挑一个新方法让你适应。”他的父亲不以为然,他顺利地接上了他小儿子的梗后便忽然起身,但丁甚至没看清父亲的动作额角就炸开尖锐的疼痛——他老爸偷袭!伸手就把食指关节精准弹在他太阳穴上,力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比如这个。”魔剑士收回泛白的手指,愉悦地看着小儿子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啊啊——”他这一下弹得确实不轻,但丁疼的脸都快皱在一起了,“你真过分。”
斯巴达不置可否:“没你联合他人骗我过分。”
“哦,拜托,你一回家就拿走了斯巴达之刃,还拿走了那些会引发魔界暴乱的邪恶力量,我总要提起点警惕吧。”他的小儿子在后面碎碎念着。
“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更何况我拿那些东西也是有目的。”斯巴达伸手,掌心突然窜出来一点火光,照亮了这片阴暗的天地。但丁一惊,略有些防备地盯着眼前的火光,而魔剑士则借着那团火左看右看,最后确定了封印的一角,直接将掌心的火扔下去。
哗——
魔力之火突然爆出火星,但丁往后跳了一大步,给他的父亲留足空间,看着对方他单膝跪在焦黑的地面上,手掌悬空拂过龟裂的纹路,最后确定好了封印地点后一个转手,暗红的魔纹便在指尖游走,直到封印阵的轮廓逐渐显现,几道裂痕慢慢交汇。
“比如?”他小儿子在旁边抱胸,感慨地看着对方熟练解开封印的动作,再傻也知道这片地方不是自己没来过,而是地理位置被父亲隐藏了……不过看他老爹这个架势,这封印估计有人从内部给他改过了,要不然他老爹也不至于一个一个地找阵眼。
真厉害,居然能改他父亲的封印。
但丁对此人产生了微妙的敬佩。
“比如——”魔剑士嘴唇顿了顿,五指猛然收拢,霎时,岩石崩裂声像巨兽的骨骼在折断,但丁举起手挡着风,本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封印阵如同被撕碎的羊皮纸般剥落,露出后方摇摇欲坠的破旧老宅:它还是一片废墟,但大体看起来已经被维修过了,年轻人可以看见门框上新钉了几块木板,柱子的缺口处放了一些杂物用品,大门口则放了一把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藤椅(看材料应该是魔界的吸血藤),上面窝着一只不知道从哪来的小兔子……视线从下往上,斯巴达次子还可以看见泛灰的台阶缝隙里冒出了一堆漂亮的小花,红粉蓝各色,漂亮又繁多,生生在废墟前硬生生铺出条花径,美得他一阵恍惚,“比如有人又把我的封印给我改了的话,我可以很快地解决。”
封印幻境彻底消失,斯巴达利索地拍了拍手,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说对吧?”忽然间,他的父亲戏谑地抬高声音,在次子迷茫转移来的目光里抬脚就朝着东南角那棵焦黑的古榕树走去——那树应该是他从魔界移植过来的,反正但丁印象里没这棵树——而粗壮枝干上垂着条秋千,一道裹着黑袍的身影正随着链条轻响微微晃动,斯巴达停在秋千后方,伸手将年轻人兜帽边缘卷起的布料抚平,又顺势拢了拢对方肩头的银色碎发,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我的长子?”
但丁瞳孔骤然一缩。
3.
但丁想过很多种跟父亲回来的后果。例如他们会有摩擦到不死不休,他会被父亲扔某个角落里面锻炼能力,他会被对方开膛破肚,用某种恶魔能理解,但是人类看起来非常惊世骇俗的方法来进行治疗——很多种,某些他想象不到的也被考虑进来了,甚至出自恶魔的自我的考量,他都已经想好了对应父亲的各种计策……可是,可是谁能告诉“和维吉尔见面”这种只会在梦里面出现的场景为什么要放在现实里,难道这就是他父亲给他安排的第一关吗?
别吧,那也太难了吧。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身体下意识的想要上前,结果又因为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梦境,他也不会因为清醒而逃出去之后而停下脚步,只得死死地盯着离他不到几米距离的维吉尔,身躯微微发抖。
天知道他现在真的渴望找到一点对方不是真的证据!但让他失望的是,当头顶的暖阳光斜斜切过那人半边身躯,秋千链条也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时,斯巴达长子缓慢转过了头,望向了自己,成功让自己看清楚了他那张布满裂纹的脸庞,还有上面泛起的冰冷和嘲讽——好啊,这神态他可太熟悉了!他只一眼就确定那确实是他的哥哥,如假包换,真真正正地活在他面前的哥哥。
维吉尔。
你回来了啊。但丁瞪着他,慢慢开始笑,笑到几乎要落泪。他死死地瞪着对方,指节把叛逆之剑的剑柄攥出金属扭曲的吱嘎声,喉咙里也涌上血锈味。他咬牙切齿地上前两步,恍惚间又想起当初在马列岛坠下来的项链,还有沾满兄长鲜血的剑刃——鲜血,鲜血,都是鲜血,他梦中都会被自己满手亲人的鲜血给呕醒。
“……居然。”他听见自己发出砂纸摩擦般的笑声,“你还活着,维吉尔。”
巨大的喜悦充斥他的内心,多年以来的负罪之墙则轰然倒塌。但丁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某种大脑皮层因为惊喜而释放出来的恶意正在不断地提升着他内心的委屈和愤怒,骨子里对兄长的极端情绪也在开始蔓延——斯巴达次子发誓,要不是父亲还在身边,他几乎都要提刀砍上去了。
“你好啊,哥哥。”他咬牙切齿地喊着,“好久不见。”
他情绪有些不太对,是个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弟弟已经在失控的边缘上了。维吉尔对此深感骄傲和兴奋,所以他先是好好欣赏了一遍但丁因为他而波动的情绪,随后才摁住了皱着眉头想过去看看的父亲,在对方疑惑但是默许的态度里摇了摇头,面起身,走向对方。
“我还以为你会更沉得住气点,弟弟。”阴冷的声音。维吉尔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住,宽大的黑袍随着风扬起而又落下,就像死亡的旗帜,更别提他脸上还密密麻麻攀附着那些可怕的裂纹,一点一点的偷吃着他的生命力,看的但丁难受至极,“结果还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败给蒙德斯的人没资格说我。”但丁冲上去,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语气阴森森的。
“杀了自己亲哥哥的人很骄傲吗?”维吉尔狠戾地抬起膝盖,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腹部,生生把对方撞的后退一步,像一只煮熟的虾一样弓起身子,痛苦呼吸,“看看你,现在又想干什么?看我有没有在为祸你心爱的人间是吗,如果我是,你会怎么样?再杀了我一次?”
不是……但丁攥紧了衣服,勉强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死死地盯着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哥哥,恨不得吃了对方一样吓人。维吉尔握紧拳头,被这森然的目光刺激的怒火滔天,什么都不顾地开始高高抬腿,狠狠地踩着对方的脑袋砸在地上,直接把对方头破血流,“你永远都不会选择我,但丁!”
“我在死前必定要把你带进地狱里。”抬腿把对方踹到一边,维吉尔扑过去拽他的领子,高高举起手,“我绝不是输给弟弟的男——”
手臂猛然间被人抓住了。
巨大的拉力撕扯着臂弯,强大的力量全部被化解。巨大的魔力波纹一圈儿一圈儿翻开涟漪,连带着情绪波动也一并被抚平。维吉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但丁也慢慢放下了挡在脸前的双手,他们眨了眨眼睛,隐晦地对视了一眼,同时感到不太好。
完了,忘了父亲还在了。
一想到他们两个刚刚说了什么,维吉尔就开始头皮发麻,他有些心虚地回过头,看向挡着他们头顶阳光的救世主——对方面沉如水,冷冽如霜,魔力更是有些暴烈,刺的维吉尔心跳直接漏了一拍,脸上也簌簌地落下一阵又一阵灵魂碎片:“父亲……”
紫色的魔力尖叫起来,斯巴达粗暴地揪起他的手臂,拽着他的领子就把他砸到一边。维吉尔猝不及防,整个人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儿,直到后背重重地砸在榕树上才停下,疼的他大脑完全一片空白,趴在地上好半天才从晕乎乎的魔力冲击里缓过来。
中年人勉强摇了摇脑袋,散落的头发之下,他看见他弟弟略有些惊恐的表情,随后就是父亲蹲下来,狠狠地拽着对方领子的身躯:“你哥哥身上的伤是你造成的?”
斯巴达双子一愣。
“维吉尔说得都是真的,你杀了你哥哥?”但丁被死死地拽着衣服,整个人有些茫然地看着从来没有如此愤怒的父亲。对方声音颤抖,表情震惊,连魔力刺的他皮肤生疼,开始流血,“给我个解释,但丁。”
魔力暴动,死亡逼近,但丁痛苦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能感觉到父亲在失控,而自己骨骼正在慢慢挤压破碎,连远在一边的维吉尔都能从弟弟蔓延出来的血液里面感觉到他恶魔核心的碎片——不不不,太超过了——但丁真的会死的!
此想法一出,维吉尔内心一窒,想也不想就站了起来,不管自己现在连滚带爬冲向弟弟的姿势有多狼狈,多丢人:“不,父亲,我的伤不是他造成的——”
一道魔力波动斩断了他来这里的路径,维吉尔踉跄了两下,差点没摔到地上。他喘着粗气,随着情绪越发的激动,他脸上的裂纹也越来越深:“父亲,放开他,你失控了。”
“你给我闭嘴,维吉尔。”他父亲直到现在声音都是稳定的,只不过稳定的发疯比凄厉的惨叫更让他们感到绝望,“告诉我,但丁,你哥哥核心碎了,魔纹体系也崩溃,二十一道免疫防线通通紊乱,所有内脏都开始进行腐败,甚至连灵魂和肉体都不完整,我连修补都没办法修补,只能一直靠外面叠上一层魔力给他护着。他是一个越碎越多的玻璃杯,顶多半年就会碎成一堆纸屑,我根本拼不回来……他快死了,你说这是你造成的?”
——说不是!维吉尔无声地怒吼着,而对方似乎是接收到了,又似乎是没接收到,反正那双蔓延着血色的蓝色眼睛只是轻轻眨了眨,然后闭上,跟着脑袋一起上下轻点。
“是的。”他再度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到绝望,“是我把他变成这样的。”
一片寂静。
维吉尔几乎想气急败坏地骂他蠢货了。
该死的蠢弟弟,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没看见父亲的状态明显不对吗?!你刺激他干什么?想死吗?!
蠢货!蠢货!!中年人狠狠捶了一下父亲的魔力屏障,想也不想就直接把贝奥武夫从灵魂里面取了出来,凶残地一拳锤了上去——这几乎是拿命拼了,他身体还没恢复到能自由使用贝奥武夫的程度,现在每次用尽力气往上一砸,他好不容易被父亲温养回来的灵魂就会碎裂一分。
“……为了什么?”打砸屏障期间,他听见父亲冰冷到无机质的声音,“我相信你不会随随便便对你亲哥哥动手,我知道你们对彼此有多重要,以前你们是彼此的半身。”
“你也说的是以前。”但丁剧烈地咳嗽两下,吐出一口带着内脏的血液,“我们在争谁的路才是继承了你的精神,而我坚定了我的道路。”
“你想走你的路,就不要打着我的幌子。”他父亲残酷地说,“没有人能定义我的道路,斯巴达的传说只不过是别人把自己的思想强加过去而美化出来的一段童话故事,他们总爱把臆想强加给我。”
“可你确实救了这个人间,父亲。”
“而你再见到我的下一秒也确确实实在害怕我不再当救世主,转而去当威胁。”弥赛亚笑到几乎讽刺,“我的亲生孩子都信不过我,而像你这样的猜忌,我忍受了两千年,我的次子,你走你的道路,决定自己受这种委屈,那为什么还要要求你哥哥也受这种委屈?”
一针见血。
但丁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拽着对方的手在慢慢松下,喉咙却颤抖两下,最后吐出了最清晰的一句话:“可我不后悔,父亲。”
斯巴达一怔。
“那是母亲用命给我搭建出来的,如果重来一回,要是我的哥哥还走上和我相悖的道路,那么……我还是会和我的哥哥刀剑相向。”
时间仿佛停止了。
斯巴达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小儿子。几秒钟后,他松开对方,任由他的小儿子摔在地上,然后手一抬,一抓,突然滚烫起来的空气里,斯巴达之刃爆发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世界——这把威严的武器,他曾在但丁手中曾爆发过无限的力量,如今回到原主人之后,但丁才发现自己发挥的能力不过对方的十分之一,至少他从来没有用斯巴达之刃处决敌人时,恶魔完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刃朝自己刺来,刺来——
咣!!
魔纹飘荡,风起尘飞,但丁猛地被剑风掀起的尘土压了一身,耳膜被金属嗡鸣震得生疼,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而更让人诧异的是,他预期的剧痛没有降临,取而代之的是维吉尔紧紧扣在他后脑勺上的手,还有死死把他护在怀里的臂膀。对方把下巴放在他脑袋上,心跳和呼吸都一清二楚,几乎快把他整个人都裹在自己的黑袍里面了。两人交叠的影子正被斯巴达之刃钉在焦土之上,而剑刃在地面劈出千米裂痕,却距离维吉尔落在地上的小腿足足有三米。
不是,这个距离?
但丁惊魂未定地思考着,他抓着哥哥抬起头仔细看了看,最终确定这个距离就算是维吉尔不来,他的父亲也不会弄伤他。
不,他父亲估计一开始就没想伤他!但丁茅塞顿开。他只是……在愤怒。愤怒自己救不回长子,指引不了次子。
愤怒孩子们的自相残杀,愤怒自己的无能为力。

ye110w34 on Chapter 2 Fri 04 Apr 2025 10:1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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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dsvtisz on Chapter 2 Sun 13 Apr 2025 05:2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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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oShepherd on Chapter 2 Sun 27 Jul 2025 07:4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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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takai (Guest) on Chapter 3 Sat 19 Apr 2025 12:0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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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su on Chapter 4 Mon 28 Apr 2025 05:1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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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ftyi on Chapter 4 Tue 29 Apr 2025 12:5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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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110w34 on Chapter 4 Sat 03 May 2025 10:5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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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A (Guest) on Chapter 4 Tue 13 May 2025 03:4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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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jiu on Chapter 4 Wed 14 May 2025 09:0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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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sse (Guest) on Chapter 4 Sun 22 Jun 2025 07:55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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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ver (Guest) on Chapter 4 Sat 25 Oct 2025 03:1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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