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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dom:
Relationship: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4-16
Completed:
2025-05-05
Words:
22,509
Chapters:
2/2
Comments:
10
Kudos:
40
Bookmarks:
3
Hits:
560

【击玩】狗尾草

Summary:

在庄园游戏结束后三年,甘吉得知安妮要来加尔各答找自己,为了探究她来到这里的目的,决定和她见一面,心境就此转变

Notes:

全文2.5w一发完,根据原剧情改编和延伸的if线

* 部分印度文化相关的叙述都来自网路资料,如有错误请务必提醒我修改🙏

Chapter Text

烈日当空,潮湿的空气里瀰漫着浓烈的荳蔻与肉桂气息。作坊里光线昏黄,窗边一些辛香粉末正平铺在上等待日晒。甘吉站在木製调料台旁,额头冒着细汗,双手灵巧地翻动一把乾燥的孜然种子,让它们均匀受热。

将翻炒好的孜然倒入石臼,他手掌稳稳握住研杵,顺时针缓慢碾压,释放出浓郁的辛香。

甘吉弯下腰去,找到一口用黄铜铸成的密封罐,打开后里面是刚磨好的香料粉末,混合了小荳蔻、丁香、胡椒、肉豆蔻与乾燥薑黄。这是他们家代代相传的马萨拉製作与保存秘方,用以确保它不会因潮湿的气候而走味。

他低头看着香料粉末随著手的动作慢慢沉降,细细的微尘在空气中飘浮片刻,然后静静落入陶罐底部。他轻轻晃动罐子,让各种香料层层交融,直到气味渐渐趋于平衡。

他总是这样等待,等待香料的气息混合至最恰到好处的平衡,也等待某一天,他还能从安妮 • 莱斯特那里收到一封信。

不该习惯的,可是这三年里莱斯特不间断地给他写信,若突然停了信,他反倒要不习惯了。

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转过头,看见母亲撩起纱丽的下摆走进来,手里还捏着一封信。他的心猛然一跳,眼神不自知地亮起来,像被鑽进昏暗房屋的烈日点燃。

「甘吉,有你的信。」母亲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又是那位莱斯特小姐寄来的。」

他没理会母亲探究又八卦的眼神,擦了擦手接过信,信封边缘微微泛黄,似乎经过了很长的旅途。

母亲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拆开信封,没想到甘吉没把信拿出来,而是摆在一旁压着货物交易和清单的工作桌上,跟母亲说他晚点再看,让她别好奇内容了。

「你别嫌我多事,」母亲扶着门框,背着阳光继续低声说,「邻居家的儿子跟你一样大,结果人家现在都有两个小孩了,就你二十四了还不知道在磨蹭什麽。」

「我知道,」甘吉叹气,「但我跟莱斯特真没什麽关係,妳就别想了,其他事情我自己会考虑清楚。」

「你最好是,」母亲早习惯了他这个死拗的态度,撩起纱丽就出了门。

总算把母亲支开,他疲惫地揉了揉肩,继续製作香料的过程,只是目光时不时会瞥向桌上的信件。

等到终于把今日份的工作量完成时不过下午四点,他伸了个懒腰,洗手擦乾后再把信拿出来,蹲坐在门边倚着阳光读信。

 

给甘吉 • 古普塔:

不知道之前寄的巧克力饼乾是否合你们家庭的喜好?合适的话我很乐意再寄一些过去。

约莫八月底时我会抵达加尔各答,希望到时能和你见上一面。

 

诚恳的

安妮 • 莱斯特

 

……?

啊?

她要来?

啊???

甘吉疑惑地又看了一遍信,确定他刚刚没看走眼。

她要来找他?

为什麽?

时至今日,他依然搞不懂安妮 • 莱斯特到底是什麽样的人。如果说她是蓄意谋害自己的毒妇,那为什麽那场游戏里,他躺在棺材里濒临昏死的时候,她的表情那麽慌乱不安?可若要说她是无害纯良的姑娘,又为什麽要特意带着灯火跟他见面。

回想起三年前他莫名收到来自她的第一封信,那时信里连称谓都没有,有的只是两句话:

「对不起。」

「布拉格的天气很好。你那里呢?」

他在苦思许久后仍然无法理解她为什麽给自己写这封信,也曾经回信尝试问个明白,但那些带着询问的回信都像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得到解答,而莱斯特的信仍然会来到。

眼见回信没有音讯,他又拿出没头没脑的第一封信来瞧了几眼,忽然就想起在庄园游戏时,自己托那个邮差送给莱斯特的纸条,在她看来是不是也像这封信一样毫无理由且理解不了?

不是什麽重要资讯,他当时只写了「有事可以找我」,但莱斯特第一次找他的那张纸条上可没写什麽好话,尤其是那句「我不喜欢让不熟悉的人成为我游戏里的变数,你最好赶紧挑个时间跟我谈话,让我瞭解你所有的情报」,无比浓重的威胁语气,一股上等人特有的优越感与卑劣扑面而来,推翻了他本来以为的,她柔弱且需要保护的形象。

就因为那张充满挑衅意味的字条,他后来没再跟莱斯特主动说过一句话。

然而在游戏结束之后,她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自己家的地址,寄来了信,并在这三年间不断寄信给他,基本上每个月都有一封。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麽目的,但就因为第一封信以及后续每封信里都有的「对不起」,他本能地选择相信她没有恶意。

也不知道欧洲人是不是都会读心,后来她又送了他钢笔套组、押花书籤和木製飞机等玩具,前者刚好他自己能留着用,后两者还能送给姐夫和侄子。

甘吉不是很想收下这份人情,但是碍于没办法告诉对方,只能白白收下这些礼物,加上确实比他本来在用的笔好,他也就顺着她的心意来,只一心想着未来有机会见到她的话,再把这些东西折合成钱还给她就好。

简直像一种无声的强迫。不是在庄园里被她和其他两个男人一起关在黑暗的房间里限制行动的强迫,而是没食慾的时候,妈妈会直接把自己从房间里揪着耳朵薅出来,说多少吃点垫垫肚子的强迫。

真是亲切又充满矛盾。

彷彿仗着他没有管道拒绝一样,莱斯特的礼物越送越多:洋甘菊茶(说是安神助眠的,挺有用)、蓝底花草纹玻璃袖扣(不清楚这是什麽但是好好收着)、十几个装饰桌面用的木雕猫狗(但狗居多),巧克力饼(太甜了不太喜欢),还有一隻刻有他名字的木质板球棒。

除了板球棒以外的东西都被他依序摆在房间书桌上,原本空荡的书桌忽然就成了动物园,桌上灰白的文件和货物清单也在猫猫狗狗的凝视下,显得没那麽冰冷无趣了。

至于板球棒……

「舅舅!」侄子尼基尔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随即就听到飞快的脚步声向他跑过来,大力地推开门探头问他:「陪我们去打板球!」

他转头过去看,门边不知道什麽时候多了四颗小脑袋瓜,除了他侄子尼基尔,还有三个他的小伙伴们,都是之前一起来找他请教过板球的。

门边四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用祈求的眼神盯着他,无声散发着「好不好嘛」的可怜气息。

甘吉:……

他就是心太软,才会任由他们这样宰割自己。

「好好好,」他回隔壁屋子自己房间的床边拿起莱斯特送他的球棒,换了双运动用的鞋,随后跑出门外,在路边等了他们一会儿,又笑着大喊道:「最后一个到球场的罚跑三圈!」

他欢快地跑在前头,听见背后小兔崽子们的抱怨跟叫嚷,不知不觉就到了他们称之为球场的空地。

这块空地位于工业区旁边,以前荒芜得无人在意,现在周围散落着未建完的铁架以及准备建造些什麽的砖块堆,不像英国人使用的那样精緻,没有精心铺设的平整草坪,只有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偶尔还能看到一些车轮留下的痕迹。

当年甘吉就是在观战到英国孩子们的板球后对板球起了兴趣,并在和伙伴们的友谊赛中因为出色的表现,被路过这里的长官相中带走的。

不过都是往事了。

八月的加尔各答炎热又潮湿,加上汗水淋漓,衣料黏腻地毡着身体,全身上下彷彿都变成了雨幕下满是蜗牛爬行的樟树。甘吉抵达之后反复扯着领口纳凉,没多久就看见远处十岁十一岁的小孩子们气喘吁吁地踉跄走来,一副想生吃了他又敢怒不敢言的凶狠模样。

「行了,不罚你们跑步,」甘吉赦罪一般发下慷慨的允诺,「来练球吧。」

孩子们立刻收起眼神高呼了声万岁,灌完手上水壶里的水就跑过来开始互相练球,顺道闲聊起来。

甘吉撑着球棒蹲在一旁口头指导,看着那些孩子奋力挥舞球棒的模样,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后嘴角微微垂下,笑意变得淡然,欣慰中又带着些许嫉妒。

他曾经似乎也是这麽一腔热血,满怀天真。

他曾自傲地认为自己天赋异禀,去到英国必定能有所成就,可现实背道而驰,他收穫的只有利用、欺瞒,甚至是生命威胁,最后落得一身疲惫与伤痛,并不光彩地回到加尔各答。

四千三百英里,家乡与梦想的距离,然而无论是那段遥远的路途,还是其中艰涩的时光,最终都沉淀在母亲端上的一碗热腾腾的扁豆汤里。

「回来就好。饿了吗?锅子里还有剩一点扁豆汤,我给你热了一下,吹一吹趁热喝了。」母亲说着就解下围裙去洗手。

他无神地跟随母亲的指示坐到餐桌前。屋内光线昏暗,扁豆汤偏咸的味道随着热气蒙上他的脸,薰得他眼眶湿润,不远处还能听见母亲在刷锅子的声响,而他盯着碗里橙黄的汤品,忽然拿起瓷碗直接一口闷了去,低着头奔往厨房,向母亲抱歉说能不能帮他洗个碗后,直冲房间用被子全方位裹住自己,像一粒深埋土里不愿见光的种子,呜咽着低声哭起来,直教心脏抽痛,喉咙乾得猛咳出声,又大力抽着声音深呼吸了几回,才终于在平静与疲倦中握着又髒又旧的板球沉沉睡去。

没有所谓的自然醒,也没有人给他时间感伤,隔天清晨甘吉就被父亲推着出去学习制作香料和谈生意的技巧,从此过上规律的早出早归生活,头脑也逐渐忘了过去的不愉快。然而夜晚偶然出现的狂躁症状,不断在提醒他那段纯粹追求梦想却遭逢恶事的时光,像结不了痂的伤疤,煎熬着每个昼夜,最后只得偷摸着彆扭地去寻求医生的帮助,服药希望自己赶快好起来。

如今他再拿起球棒时,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热烈了。倒也不是热情消磨殆尽,只是渐趋平淡,像下游三角洲的河水,静静地淌入海洋,只剩下努力经营好家族香料生意,教教这群对板球有热忱也有能力的孩子板球,方便他们未来的追梦。

如今他只期盼一个平淡而充实的生活,再看见那些孩子奋力挥棒,挥汗如雨的模样时,他也只是笑笑。

真好啊,有他当年的风范。

「舅舅!」尼基尔的声音把他拉出回忆,他抬头看过去,又听见那道稚嫩的声音喊道:「帕卡什问你英国那段日子怎麽样!他以后也想跟你一样去英国打板球!」

英国那段日子?

说实在话,他对英国的印象不怎麽好,比如难吃得可以用谋财害命来形容的乾瘪鸡腿和扎嘴鱼排,阴霾密佈的阴沉天候,以及贵族们在从他口中得知香料的调配和保存方式后,逐渐冰冷不善的目光。

那场庄园游戏更是没什麽称得上美好的回忆,然而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之后,他又在一个陌生的旅馆醒来,并从旅馆主人那里拿到了所谓庄园主给的返乡船票回到了加尔各答,时间一久,过去的事慢慢从他的记忆里淡去,也无法牵动他的情绪了。

What's over is over.

甘吉很想说些真心话,但为了不扫他们的兴致,他还是勉强挑了一些值得纪念的比赛讲了一番,鼓励他勇敢追逐梦想,同时告诫对方别轻易相信英国人,收穫了小孩子一致的点头和崇拜,那目光看得他不住地心虚起来。

打完球后,他回家梳洗整顿,完事就打算躺到床上去,但经过书桌时,又瞥见了那封敞开着没被他收起来的信。

妳特地来找我到底是想做什麽?甘吉走过去又多看了几眼信,但是依旧想不明白,最后把它折好,和过往三年间安妮寄的所有信件捆到一起再放回抽屉,吃下安定狂躁症的药物后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八月末,黄麻田迎来了收割的时刻,田野间弥漫着新割庄稼的清苦气息。甘吉帮着姐夫一家将一束束金黄的茎秆拿镰刀放倒,綑扎后泡入一旁的水塘。等到土壤整顿妥当,新的幼苗被小心翼翼地种下,迎接后续几个月的生长。

整顿得差不多后,甘吉把尼基尔喊过来一起收拾混在黄麻里的杂草。有些杂草长得高,根深蒂固,像是已经成了田地的一部分,但妨碍到黄麻的生长了,只有除掉的份。尼基尔边卖力拔除杂草,另一隻手不断擦拭从额头下滑的汗滴,在太阳不断的炙烤下,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

「就不能把黄麻收割完之后一把火直接烧了它们吗?还要拔,好麻烦又好累,」尼基尔手上的动作越发粗暴。

甘吉停下手中的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向尼基尔的眼神中带着无奈,「你要真的一把火烧了,田里的养分就都流失了,明年再种就不会长得那麽好,而且你爸绝对会把你屁股打开花,到时候我可不帮你。」

尼基尔心里也知道这个,只是太阳实在晒得他头昏脑胀。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已经拔了很久却还没拔乾淨的狗尾草,皱了皱眉,蛮力地将它们扯断,「这些草怎麽跟狗一样,拔了又长,拔了又长,甩都甩不掉!」

甘吉笑了笑,「狗尾草就这样,忍忍就拔完了,很快的。」

尼基尔皱着眉,盯着掌心那些折断的草茎,指尖沾了点泥。他甩了甩手,却发现细小的草根还缠在指缝里,像是扯不断的丝线。风一吹,田埂边的狗尾草轻轻晃动,像是有人在无声地笑。

在甘吉半激将法的引导下,他们总算在午饭之前整顿完了进度的部分,姐夫向他道了谢,留他下来吃了顿饭才放他离开。

日落时分,暮色轻轻掠过恆河与田野,河水映照着最后一抹馀晖,微风摇摆着金黄的水稻。地上升起点点灯火,如无数颗低语的星辰,温柔地指引着归人的脚步,也照亮了尚浅夜幕下沉默的村庄。

甘吉走过狭窄的巷道,双脚仍沾着下午的疲惫。香料贸易的谈判耗去了他的精力,路上他还满脑子权衡价格与原料的供应,然而当他推开家门时,母亲对他说的话让他所有的思绪瞬间凝滞。

「刚刚有个男僕过来给我们家送了一封信,是给你的,」屋内昏黄的油灯摇曳,檀香缭绕,母亲从竹编椅上站起来,把手里的信交给他,「说是莱斯特小姐给你的。」

甘吉接过信封,还没拆开就听见母亲困惑的声音:「这姑娘不会是暗恋你吧?我听男僕说她是一个人来印度的,一个姑娘家居然可以为你做到这种地步。」

「怎麽可能?」甘吉闻言只是讽刺地轻哼一声,毫不犹豫地反驳,随后又是一声叹息。

她三年前还想杀他呢,喜欢?那简直比天上突然下了石榴雨还荒谬。

信件的开头和往常一样以「给甘吉 • 古普塔」开头,她说会在加尔各答待两个星期,不知道他什麽时候比较有空,希望能跟他见面,她自己的时间都方便。明天她会让男僕来徵询他的意见,并在信件的末尾附上她现在停泊的旅馆地址和名称。

那间是白镇一家以高级服务闻名的旅馆,稍微有点闲钱的旅客通常都会选择在那里落脚。

理性上他并不希望在白镇与安妮见面,毕竟印度人与白人女性私下见面总避免不了惹来闲言碎语,加上白镇又是白人主要居住的区域,非必要甘吉还真不想过去。

然而就感性而言,他很想去跟她见一面,问问她为什麽给他寄了三年的信,为什麽送他这麽多礼物,为什麽要一个人来加尔各答,为什麽……

为什麽要说「对不起」?

信件像一隻小船,领着困惑已久的他航行经过三年前的庄园。庄园里没有答案,只有满园被烈火焚烧的草木,浓黑的烟熏得他泪流不止,意识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后,他看见自己平躺在棺材里,双眼紧闭,眉头紧锁,身边环绕的一男一女面容模糊,倒是能听见声音。

他听不清男人具体说了什麽,只听见莱斯特在哭,像鲜熟的果实坠落到地面时爆裂的巨响。

这不就是妳想要的吗?为什麽要哭?

也许是船票到了期限,甘吉来不及看完后续,就又被载离那座庄园。抬起模糊的视线,逐渐看清昏黄灯光映照的牆上的一些旧挂毯,还有几幅边角已然褪色的神祇画像,鼻尖嗅到屋内熟悉的檀香气味时,他才终于有了踏实感。

啊。

他早就回来了。

「写了什麽?」母亲见他抬头这才问道。

「她问我什麽时候比较有空,希望能跟我见一面,」甘吉如实回答。

「猜到了,」母亲对此毫不意外,「记得别让外人知道你要跟她单独见面的事。要是被人知道你跟一个白人姑娘走得近,我们家生意肯定会变差就不提了,村里反正是不可能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了。」

「我知道,」甘吉轻叹一声后认真回应道。印度人对白人以及和白人亲近的人的敌意有多大,他怎麽可能不瞭解。

「知道就好,」母亲用鼻子哼气,「也记得多少提防着她一点,我不想再看到你被白人骗了。那种事情有一次就够了。」

甘吉闻言心头一暖,可还没暖多久就被母亲一盆冷水浇了个彻底。

「既然决定要见她了就好好给我挑衣服,看看你现在那什麽傻鸟样!」母亲嘀咕着,「不准穿现在这套去见她,听到没?」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今天随意穿着的棉质短衬衣和裤子,无力地辩解说:「可是我其他衣服是谈生意用的,会不会太正式……」

「那就叫你姐回来帮你搭,」母亲硬气地说,并行动力十足地实践了自己的话。

隔天早上甘吉告知男僕自己会在晚上七点去到那家旅馆跟她碰面,下午姐姐就被母亲「搬救兵」一般从夫家喊了回来。

她带回来一些丈夫的衣物,又从父亲的衣柜里翻找出几件旧衣,细细搭配,最终挑选了一套不会太正式但也显得体面的穿着——米白色的长衬衫外搭上一件薑黄色的背心,绣线沿着边缘勾勒出低调的纹样,下身则是一条深棕色的长裤,整体造型与他平日去谈生意时基本大差不差。

甘吉也确实这麽吐槽了。

「你平常哪会穿这麽整齐?不都是随便扯件衬衫跟裤子就出门了,有时候甚至衬衫都没扎好,别以为我不知道,」姐姐不客气地戳了戳他的额头,「你那种样子我们看看就得了,别穿出去见女孩子丢我们家的脸。」

甘吉:……

坏了,她怎麽知道的。

所幸姐姐也没继续念叨他,只是在他临近出门的时候塞了一张纸在他手里。纸上是蜡笔画的一个女孩,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英语和印度语的「谢谢」,角落落款是尼基尔的名字。

「之前的玩具是你等下要见的那个女生送的吧?尼基尔很喜欢。你今天顺便帮我们跟她道谢,有机会的话也让我们请她吃顿饭吧。」  姐姐笑着说,「放心,知道你对她没兴趣,只是想还她一个人情。」

甘吉本来还想辩些什麽,但看见姐姐神色坦然,并无半分试探,还是默默把话吞回去,收起画纸,拦了辆人力车就往白镇去。

他提早到了安妮所在的旅馆,没想到安妮也提早在大门边角处等他了。

安妮站在不起眼的盆栽旁,身上的象牙白短上衣剪裁俐落,衣襟处点缀着几颗细小的钮扣,领口处系着一个素灰色的对扣领结;下身是一条驼色的直筒裙,裙摆落在小腿中部,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她双手揽着杏灰色的外套往四周缓慢扫过视线,耳垂上的珍珠耳环和脑袋后面的辫子一起随着转动轻晃,而这所有的动静,都在和甘吉对上眼神的一瞬间尽数定格。

随后他看见安妮朝他迈了一步,又立刻顿住并退回原地。

他只觉得好笑。不是妳说想见我的吗?事到如今退缩什麽?

话当然没说出口,表情也一如既往的冷淡,只是简单犹豫片刻后,甘吉就大步流星地向她走过去,直到那对珍珠耳环的摆动清晰地印到他眼底,似乎也荡起了他不知名的情绪。

「……你来了,」安妮低着头说,又很快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然后领着他绕进一旁人烟稀少的小巷。

「我听我的男僕说这里的人对不同人种的男女一起出现在公共场所会有些看法,所以我请他帮我订了一个茶馆的包厢,」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安妮才开口,「这样会比较好吗?」

甘吉没想到她想得这麽细微,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表达他的看法。

「太好了,」安妮松了口气,「谢谢你还愿意过来和我见面。」

甘吉:……

她这话说得他一时语塞。如果不是有想问的问题,他是不会压抑自己对白镇的排斥,为了跟她见一面就搭车过来的。

「这好像没什麽值得妳感谢的,」甘吉缓缓抚了抚后颈,「反而是我要谢谢你送礼物给我,那些玩具我送给我侄子了,他很喜欢。」

提到侄子,甘吉才想起姐姐交给他的蜡笔画。他从口袋里拿出折得方正的画作递给安妮,说:「对了,我侄子很喜欢妳送的玩具,所以画了这个谢谢妳。」

安妮接过画,看了眼后轻笑起来,称赞其「画得真好」,就又按着摺痕折好,缓慢收进自己的随身皮包里免得折到。

「另外就是,我姐姐想请妳吃饭,就是我侄子的妈妈,说是不能白拿妳的东西,想还个人情给妳,」甘吉说,「妳什麽时候方便?」

「我都方便。你跟她确定好时间之后来通知我就好,」安妮说。

他们闲聊着走近了一家茶馆,门边一个年轻的男人向他们点头致意,安妮告诉他那是她雇用的男僕,他才稍微放下戒心来。

这家茶馆是平日里他不会去的类型:门框周围的白牆边缘画有精细的绿叶与蓝紫色花朵,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典雅又带着几分欧式贵气。推门进入,茶馆柜檯旁放置了一盆月橘,细小的白色花朵悄然绽放,清新的香气时不时从叶间溢出,让空气更添几分舒爽。

一看就是欧洲人喜欢的款式,漂亮精緻得他有点不适应。

好在里头的装潢跟外面比起来朴素很多,他这才稍微安定下来。

服务生带着他们到了一个靠窗的包厢座位,厚实的木桌上铺着亚麻桌巾,上头是两张菜单。

两人落座之后各自点了椰子水和热柠檬红茶,又点了两份奶油鸡肉馅饼,等服务生确认点单内容无误并离开后,安妮才压低声音问道:「你的病,好点了吗?」

甘吉闻言第一时间想起了那场因为她打翻灯火而引燃的火灾,以及他当时在火场里的紧张与恐惧,脸色瞬间就沉下来,却在看见对方满怀不安的表情时立刻洩了火。

「没好全,但状况比之前好多了,现在还在吃药控制,」他叹了口气后简单回答道。

「噢,」安妮喝了口上桌的红茶后又说:「我从朋友那里认识了一个在白镇治疗这方面病症的医生,你需要的话可以找他,医药费我来出。」

她起身想去找柜檯借隻笔和废纸,甘吉马上说了声「不用」,让她先坐回椅子去。

「医生的部分先谢谢妳的好意,我回来之后自己找了个医生,现在病情也控制得不错了,」甘吉出声解释,随后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问出了他一直想知道的谜底:「比起那个,莱斯特小姐,我这三年来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妳──」

「为什麽要给我写信?」他问。

等到鸡肉馅饼也上桌了,他才听见莱斯特的回答。

「……第一封信是用来确认那个地址能不能把信送到你手上的,」她双手合十摆在桌上,手指不断交叠,迟疑地开口道,「我不敢看见你的回复,所以寄件人地址填的是我老家,现在已经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后来我反复去邮局确认过,没有来自加尔各答的退件,我就知道你能收到我的信了。至于那些信和礼物……你可以当作我在赎罪,为我当时做出的错误判断跟行为赎罪,」安妮说,「我没有想过要杀你,真的。当时我只是想让你发病,让你失去参赛资格,对不起,虽然这种解释应该也会让你很不愉快,但我想不到更好的说法了。」

她拿起桌上还微温的奶油鸡肉馅饼,馅饼的香气彷彿暂时打散了她的恐惧。她低下头,看着眼前的食物,嗓音微微颤抖,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废墟:「我确实达成目的了,但是之后的事……对不起,我真的没想过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

狭小的包厢内,他听见安妮尽全力掩饰,却仍然清晰的吸鼻子的声音,随后她从随身的包包里取出手帕擦眼泪,另一隻手手指不断摩挲陶盘边缘,试图缓解心头涌上的强烈不安。甘吉沉默地把目光投向她,嘴唇张合正想说些什麽,就又听见她努力按住带着哭腔地声音说道:

「让我继续赎罪吧,你喜不喜欢那些礼物都无所谓,要丢了还是烧了都可以,想写信骂我还是咒我都可以,我任你处置,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安妮此刻终于抬起头来,泪痕爬了满脸,像碎裂的粉瓷碗,「因为我真的想不到除了这样做,还能怎麽弥补你因为我差点丢失的人生。」

「如果当时你真的因为我死了,我这后半生都要活在惊惧和愧疚里,恐怕上帝也没办法赦免我所有的罪孽,」她说。

桌上的奶油鸡肉馅饼早已冷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油腻味,与屋内的沉闷氛围交织在一起。

甘吉静静地沉思起来,眼睛像两潭深水,无法看透其中的波动,良久,他忽然问她说:「妳还记得妳第一次给我传的纸条里写了什麽吗?」

安妮「哎?」了一声,不懂他为什麽忽然问这个,但还是回想了一下内容并唸出来。

「古普塔先生您好,我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安妮莱斯特。游戏将近,我也想多了解您,以利后续的游戏进行,不知道您什麽时候方便?」安妮迟疑地唸出这段话,「应该是这样,我也不太记得了。」

「……所以妳没有威胁我?」他唸出了他印象里的纸条内容,而后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了,落针可闻。

「那不可能是我写的纸条!」安妮急得拍桌站起来辩驳,又红着脸缓慢坐回去,「……我当时是害怕你,可就是因为害怕,我才更不可能把敌意摆得这麽明显,免得你受刺激做出什麽事情来。」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无话可说之中又彷彿夹杂着千言万语。

「我曾经认真地想和你说一回话,在白天明亮的大厅里,面对面好好地聊一次天,」安妮说,「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某天我经过你的门前,听见你谨慎又缓慢地向我走来的脚步声和叩门声时,突然觉得也许你没有我幻想的那麽坏。只可惜后来我还是没能好好跟你说上一句话,那些事情就这麽发生了。」

甘吉神色複杂,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像被人强灌了一大杯混了纯柠檬汁跟柠檬皮的苦瓜汁。

在还没见到莱斯特之前,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了那段过往,即使带着遗憾与不甘也无妨,好好过日子向前走才是最重要的。

但她来了,告诉他在过去那些刻骨的委屈、不解和怨恨背后,一切的源头其实都只是一场误会?她虽然不无辜却不是真的要对他下死手?那些威胁都只是他的臆想?

那他就活该受那些罪吗?他要因为这些解释就放下那些过往吗?

但是如果可恨的不是莱斯特,他又该去恨谁,去恨些什麽,或者说,该恨吗?

该恨吗?

甘吉骤然感到一阵迷茫与空白,像断了线的风筝掉到湖面,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此刻剧烈震盪起来,似乎有什麽即将奔涌而出。

喉咙像是被什麽堵住了,甘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无数细碎的过去向他涌来,他尝试整理它们,却发现理智和情绪纠缠不清,全都乱成了一团,盘踞在他心口不上不下的,即使尝试呕出来也只换得一阵猛咳。

安妮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关心他,只见他猛然抬起头,猩红的眼睛瞪向她,又在撞上她受惊无措的表情后收回眼神,沙哑沉闷地说道:

「天晚了,我送妳回去。」

「……好,」她也低下头不去看他,「我到旅馆之后,让我的男僕送你回去吧,省得你还得花时间拦车。」

甘吉没拒绝她的帮助,静默地把人送到旅馆门口后,搭上了男僕的人力车回到灯火昏暗的家里。

虽然到家了,但甘吉的思绪仍然混乱,他乾脆就在外头散散步,让晚餐时的那些话和激动的情绪沉淀下来。

夜风吹来,带着田地里湿润的泥土气息。他沿着熟悉的路径走着,脚步无意识地停在姐夫家的黄麻田边。种下没多久的黄麻幼苗还没开始抽高,倒是之前拔了很久的狗尾草这会儿已经肆意窜起,彷彿这片土地本就属于它们。

他蹲下身,随手拔起一株,一株,又一株,掌心微微泛起凉意,是草根带着泥土的湿气。他将它们扔到一旁,却总觉得怎麽拔也拔不完。那纤细却顽强的根纠缠在土壤里,就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于是他扯得更用力了,心跳也随着手上的动作紊乱起来。

瞧这拔了还疯长的狗尾草,可真像安妮 • 莱斯特。

不管他如何抽身,如何试图剷除殆尽,她仍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生命里,用她从未间断的信和礼物,带着耐心与愧疚,以及她那绵绵不绝的诚恳道歉,佔地为王般宣示着他书桌和思绪的主权。

甘吉低头看着被他丢在脚边的一堆狗尾草。夜色之下,那些细长的叶片微笑般弯曲着,像是嘲笑他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又彷彿在低吟某种无法言说的命运。

猛拔完草后他逐渐缓下情绪,无神地望向埋在云层后的月光,乍然察觉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他似乎已经不怎麽在意过去的误解与「死亡」了,如今莱斯特绵绵不绝的道歉与礼物反而更让他难以招架和处理。

甘吉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回应,只能低头看着那一堆狗尾草,在夜色里静静地歎了口气。

隔天中午休息时间,安妮的男僕驾车过来询问甘吉他姐姐是否还有要和她吃饭的打算,甘吉这才想起这事,请他稍等后立刻带着要还给姐姐的衣服跑到对方家去敲了门。

「时间上都可以吗?」姐姐眼睛往上看思索着,后道:「不然就明天中午吧,你也来。」

「啊?为什麽?」甘吉几乎是喊出来的,喊完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有点大了。

「啊什麽啊?收了人家那麽多东西,请吃饭道个谢不是最基本的吗?你礼貌学狗肚子里去啦?」姐姐没发现他神色的异常,只是一味地胁迫他,「还人情的午餐我就替你们做了,你给我过来一起吃这顿感谢饭!」

甘吉不说话了。她讲的有道理,毕竟他也确实用了莱斯特送来的礼物,昨天只传达了尼基尔的感谢,他自己的反倒没说,如果能趁这顿饭道谢是再好不过的。

然而眼下他心思複杂,也没想好怎麽应答她昨天那些话,实在不想在脑子这麽乱的时候跟她见面。

姐姐这才察觉到他的表情不对劲,赶忙问道:「怎麽了?你们昨晚那顿饭闹不愉快了?」

「……一言难尽,总之我这阵子不是很想见到她,」甘吉揉了揉太阳穴,「她如果问起来,妳就跟她说我去谈生意了。」

「好吧,那你先不要来了,」姐姐也不强迫他,又想起了什麽似地追问道:「哎,那你明天中午跟下午有事情吗?」

「没事啊,怎麽了?」甘吉挑眉看向她,「我昨天处理完了,可以休息一天。」

「不然你跟我朋友的妹妹去相个亲吃个饭怎麽样?反正你也闲着,正好当作不来吃饭的藉口呗,」姐姐语气轻快,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我不是说过不用了吗?」甘吉扶着门框,皱眉揉了揉鼻樑,「我现在真的不想结婚。」

他顿了一下,语气低了几分:「而且妳也知道我的病还没好全,总不能拿这种状态去拖累别人吧?」

「我跟她提过,她说不介意,还愿意陪你一起治疗,而且你不也是努力在吃药康復了吗?」姐姐说,「妈应该也催过你几回了,你这年纪早就该成家了不是吗。」

他沉默了几秒,还没想好怎麽拒绝,就听见姐姐继续道:「不然你就当我最后一次多管闲事,这次以后我就再也不提这个事了。就当是帮我个忙,也给自己一个机会。说不定莱斯特小姐知道你去相亲了,就不会再缠着你,主动避嫌了呢?」

甘吉指尖微微蜷了蜷。

如果这样能让莱斯特死心……似乎也不是件坏事?

他最终收回视线,低声答应道:「好吧,妳帮我跟她约个时间吧。」

「我直接帮你约明天中午?这样你就有个现成的理由不来了,」姐姐问说。

「好。谢了姐。」他点头道谢,回头就把姐姐说的请客时间转告给男僕。后者听后微微点头称谢,行礼后便转身离开。

母亲知道这事的时候震惊极了,连忙问他为什麽这次答应了。

「原来你喜欢年纪比你小,性子又活泼的吗?」母亲认识甘吉即将相亲的对象,突然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难怪你对我之前介绍的姑娘还有莱斯特小姐不感兴趣。唉,你早点跟我说不就得了。」

甘吉百口莫辩,但真要辩驳的话,他这张笨嘴似乎也找不到什麽好藉口,只好沉默地应和母亲的话。

隔天他穿着正式地去见了那个姑娘,推开小茶馆的门进去时,他来回张望确认自己要找的人是谁,最后还是对方出声喊他的名字才确定了双方的身份。

「你就是甘吉?」她微笑着直接喊了甘吉的名字,丝毫没有初次见面的拘谨。

「是,」见对方态度亲和,他也放松下来,一面问她的名字,一面打量对方。

和他一样的黑发棕瞳,熟悉的语言腔调,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爽朗自信,确实是足够吸引人的类型。

跟莱斯特可真是完全相反。

「你是为了什么来相亲的?是真的想结婚,还是因为家里催得紧所以不得不来?」她手上轻轻摇晃茶水,在甘吉还在看菜单时直接切入主题问道。

等他把东西点完了,他才抬起头苦笑着回答:「家里催得紧。我姐姐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催我,我来这一趟没收获的话,她以后就不跟我提这事了。」

「这样啊,那就跟我差不多了,」她灿笑起来,「我爸妈催过我老多次了,可我就是不想结婚啊。我们家是做餐厅的,我又喜欢在后厨做菜,又擅长管帐,所以他们介绍我的时候都说我很会做菜管家,适合当老婆,可我只是喜欢当厨子,又不是喜欢给人当妻子,真的很烦。之后我也打算离开家去别的地方自己工作生活了,被人指指点点我也认了,反正家业还有我弟弟可以继承。」

「其实真要说起来的话,我不是很抗拒结婚,但还是希望遇到个喜欢的顺眼的,」她忽然把话题转到这里,「但你的话,我也不是很抗拒,至少目前不抗拒。」

「要不要试试?」她邀约般地问道,「不用直接订婚,咱们就按洋人那套,先恋爱再结婚,怎么样?」

甘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话。

她也不催促,悠闲地摇晃着茶水,等着他的回应。

过了几秒,他才懊恼着摇了摇头,低声开口说:「妳是个很有趣的人,跟妳相处很轻松,但如果要谈恋爱甚至结婚,我可能没办法。抱歉。」

「嗯哼,」女孩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歪了歪头,「理由呢?」

「哎呀,」察觉到语气不对,女孩立刻找补,又说:「放轻松,我没有要为难你,只是相亲黄了,我总得回去找个理由敷衍父母叭。」

甘吉被她的语气逗笑了,眉间的愁绪也淡了一些。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却还是只能诚实地说:「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她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你总得给我一个能说出口的理由吧?比如我太吵了?我长得不合你胃口?还是你觉得我的工作上不了台面?」

「都不是,」甘吉苦笑着摇头,「妳很好,真的。」

但是原因是什么呢? 直到这一刻,甘吉才真正思考起来。

他不是讨厌她,甚至觉得她很不错,爽朗、大方,谈话有趣,和她相处并不费力,但想到更进一步的事,那个在茶馆哭泣的女孩子又无声占满他所有视线,逼得他根本思考不了接下来的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甘吉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难以解释的迟疑,「总之我现在没办法回答妳这个。应该不是针对妳,我刚刚想了一下,就算换一个人我还是会这样回答。」

女孩「哦」了一声,目光跟语气都带着调侃。

「哎,你这样回去可不好交代喔,」女孩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嘴角却带着笑意,「总不能直接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不行』吧?」

甘吉也忍不住笑了:「确实,这理由太敷衍了。」

「不然这样?」她托着下巴,语气轻快,「你就说我讲话太直,性格太跳脱,你觉得太难驾驭了。怎么样,这样听起来合理多了。」

「……那妳呢?」甘吉挑眉,「妳要怎么回去交代?」

「我就说你这个人温吞,做决定犹犹豫豫,这样的男人我没安全感,怎么样?」她笑得洒脱,「反正说到底,结婚不就是看谁能说服自己妥协吗?我们都不愿意,那就这样吧。」

甘吉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是这个理。」

「那就这么说定了。」女孩端起茶杯,学着洋人的样子朝他的轻轻碰了一下,「合作愉快,甘吉。」

相亲的话题在两人默契的「共识」下迅速结束,接下来便是纯粹的闲聊。 结束时,双方愉快地再次「串供」核对说词,各自回家禀报相亲不成的消息后,果不其然收获了一众失望的眼神。

母亲叹气连连:「我还以为你答应是因为喜欢那个类型的孩子呢。甘吉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你都几岁了你看看。」

「不知道,」甘吉回答不上来,只能低头喝茶,最后丢下一句「但我努力过了之后就先别催我了」后就逃也似地回房间去。

才刚松了口气,没想到门板又响起叩门声,随之而来的是姐姐的「我有事要找你聊」。

他犹豫半晌,还是把门打开让姐姐进来了。

「我跟莱斯特小姐说你今天去相亲了所以来不了,」她一进门就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又忍笑着说:「还说你听到对方年轻热情就抢着答应要去了。」

甘吉:。?

「能别把我说得跟个老色鬼一样吗?」他扶额叹气,又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姐姐靠在门板上一边若无其事地补充,「她说了一句『这样啊』,后面就没再问了。」

甘吉「噢」了一声,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堵得慌了。

「对了,我们中午的时候还有聊到最近工匠在给杜尔迦女神节做准备,街景上都是花跟凋像,」姐姐抛开刚刚的话题继续说,「尼基尔的学校因为节日放了五天假,他就兴致勃勃地说要带莱斯特小姐去逛逛,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去,就当帮我看住我家那条疯狗。」

甘吉:?

这是妳对自己儿子该取的绰号吗?

甘吉没出声吐槽,只用了眼神表达自己的迷惑,但姐姐也没管他,继续自顾自地说起来,「后天开始的那三天他们可能都会去,尼基尔说想尽可能把好吃的摊位都带她去一遍,这样的话只逛一天可能不够。」

「我就不去了,让尼基尔跟她好好去玩吧,」后续他藉口要休息,毫不留情地把亲姐推出房门,并以门板外那声「想跟他们一起去再来找我」做结尾。

他确实没有要去的意思,但架不住尼基尔跟莱斯特第一天跟第二天的傍晚都亲自来他家门口热情邀约,尼基尔更是祭出了小孩子特有的「贿赂」──满满一袋的腰果片。

「这可是我特意跟我妈学着做的,你赶快收下然后跟我们去玩嘛,」尼基尔试图把小袋子硬塞到他手里强买强卖,又说:「收了我的腰果片就不准拒绝我了喔!」

「那我不收了,你留着跟莱斯特小姐逛街累了的时候再吃吧。去吧。」甘吉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把还在叫嚷的小姪子推出去,又抬头看向安妮,略带歉意地说:「抱歉,这孩子比较闹腾,要麻烦妳多看着点。」

「我会的,」安妮轻笑着点头,又悄悄望向他,「你真的不来吗?」

「不了,你们去吧,我要对帐,」他随口胡诌,还没看见对方的反应就匆匆关上了门。

他以为这样做他们就会放弃了,结果第三天傍晚,莱斯特依旧不依不饶地站在他的门口,而尼基尔在不远处的田埂边坐着观望。

「到底要我重複讲几遍?我真的很忙,别再邀我了,」甘吉尝试装得凶一点,让对方自己打退堂鼓,「快滚!」

安妮闻言倒没有太多失望,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她轻声回复,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起手腕上的袖口,像是在等他再说点什麽,可又没真的出声催促,甚至没有和他对视,静默得像是在剧情紧凑的小说里安插了一页空白,让这场对话还有反转的馀地。

甘吉皱了皱眉,这种态度真是比直接纠缠还难办。

等到安妮终于整理完,她才抬头对他说:「希望你工作顺利,能早点忙完。尼基尔很期待跟你一起去逛市集。」

她微笑着说完就轻巧地转身离开,但语气里仍带着一丝隐绰的遗憾,像是已经提前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却又不是真的无所谓。

甘吉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既不开口要求他,也不放弃邀约他,只是这样留下一点似有若无的情绪,让他想起那些信件和礼物,莫名的烦躁和无奈起来。

莱斯特身上似乎自带一股执着的劲,不是绞杀榕那样终日纠缠直到宿主身死的凶恶与不择手段,反而像那平静的恆河水,不急于一时求成,只是温润而缓慢地打磨石块尖利的表层,势要磨出一个柔软的态度来,若是能就此答应她的请求,那是再好不过了。

「等等,」他叹了口气,终究是成了那被磨圆的石块,降兵败将似的追上去,洩气又烦躁地说:「我换件衣服,很快就好。」

安妮微笑着点头,这会儿倒像个佔了便宜的孩子一样乖巧温顺起来,又像想起什麽似的,丢下一句「那等等我们在你姐姐家门口见」就跑了。

甘吉没懂她怎麽突然跑了,回房间翻出了节庆用的深蓝色库尔塔和象牙白的长裤换上。棉质的库尔塔布料轻盈,小领子、袖口和衣摆上都绣有花草与螺旋的图样,长裤则是稍微翻了下才找出来搭配的,毕竟开始接手家族事业之后,他就不怎麽穿容易髒的浅色衣物了。

整理好衣服下摆后,他依言走到姐姐家门口,果然看见了姐姐跟尼基尔在等他,然而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一个他熟悉又陌生的红色身影。

安妮穿着金边的豔红纱丽,月牙状的镀金流苏铃铛耳环挂在她两耳上,细看接触耳垂的部分还镶嵌了红宝石,动静皆是璀璨;长长的头纱盖住了大部分头发和鬓边,但耳环仍叛逆地探出头来。

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就转过头去,见来人是他,两手迎风捏起头纱,昂头冲他笑起来。

「你来了。」她弯着眉眼笑说,转过来时耳环上的流苏便轻轻摇曳,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几缕发丝趁乱出逃,与微风一同飞舞。

她的嗓音含着笑,像玫瑰糖球在嘴里化了,说出的话都带着玫瑰水和糖浆的甜味,声音在空气里扩散,轻轻一嗅都是馥郁诱人的香气。

晚霞如野火一路烧过来,与她身上艳红的纱丽交相辉映,而她含笑的嗓音似乎延续了这道火焰,烧得他脸颊通红,头晕目眩。

其实甘吉还没想好该怎麽面对她,但那一瞬间他什麽都没想,只觉得她真漂亮,随后又是一阵懊恼。

完了,这样盯着女孩子看,这下真的要成姐姐描述的那种老色鬼了。

不过他确实是当下才发现莱斯特其实长得挺好看的:杏眼里是一片沉静的蓝海,又揉碎几缕落日洒进去,目光都盈着温柔与平和;脸蛋和五官偏小,不豔丽却百看不厌,像一首耐人寻味的抒情诗。

那时他心思不纯,完全不敢多看莱斯特一眼,所以也没有发现在他暗自懊恼的时候,女孩子紧张又期盼的望向他的眼神。

「人都到了就走吧,」姐姐扶着门框说,「早点回来啊。」

甘吉点点头就跟着另外两个人走向人群熙攘的热闹市集,一路上尼基尔都又跑又跳的,嘴里不断念叨着「舅舅我一定要带你去XX摊子」,满脸都是对节庆和市集的期待,安妮则是一路上都没怎麽说话,静静听他跟尼基尔斗嘴。

进去之后他们先去到摆满各种小吃的摊位,空气中豆蔻与糖浆的甜香瀰漫,加上三个人都没吃饭,甘吉在问过他们意愿之后直接买了三个炸馅饼,又给尼基尔买了奶茶,后者刚喝一口就烫得直皱眉。

「嘶,烫死了,」尼基尔伸出被烫到的舌头散热,拿手扇了扇嘴巴,又拉着甘吉打算去别的摊位买乳酪球。

甘吉敷衍地应了几声好,走了几步才注意到安妮没跟上来,回头就看见她正从一家首饰摊位旁边提起裙摆小跑过来。

「妳想看看吗?不急,这小子饿他几分钟也不会死,」甘吉一把揉住侄子的脑袋,后者难得没反驳,而是附和他的话,并迅速跑回她刚刚停留的摊位。

在两个人好奇的目光下,她分别买了一个檀木梳子和小巧的银环耳饰。

「这个梳子送给你妈妈,就当作是补上我没送到的见面礼了,」她说着就把梳子放到尼基尔手上,耳饰则收进了随身包里。

天色渐暗,庙宇前烛火摇曳,诵经声悠扬。人群汇聚在祭坛前,祭司高举起带有红色花环与圣水的铜盘进行仪式,金光映照在杜尔迦神像上,显得格外神圣。

安妮跟着人群双手合十,闭眼默祷,烛光映在她的脸上,镀上一层静谧的美感。甘吉站在一旁,心里其实没想好该求什麽,最后索性像个俗人一样祈求家庭美满,事业顺利,以及……今晚能够顺利渡过。

也许祈祷的人太多了,又或许是他许了太多愿,女神似乎没有听见他的最后一个愿望。

祭祀仪式结束后,人们手持小油灯聚集在街道上进行提灯游行,用以纪念与崇拜女神。暖黄的烛光在夜色中摇曳,像一条闪烁的星河蜿蜒驶向远方。

他们从发放陶土油灯的人手中领到了小巧的油灯,尼基尔立刻领他们到河边去放到河面上,让愿望随灯漂流而去,传达到女神所在的地方以祈愿。

「刚刚不是才许愿过?」甘吉吐槽。

「重要的愿望总是要多许几遍嘛,」尼基尔回嘴,并快步护着灯火跑在前头,「快点啦!不然我要先放了喔!」

两个成年人倒是一点不着急,慢悠悠地散步过去。

「你刚刚许了什麽愿望,」安妮随口问起来。

「就是常规的那种愿望,希望家人朋友平安顺遂,事业蒸蒸日上。我没有特别想许的愿望,但来都来了就许一下,」甘吉坦承地说,「妳呢?」

其实甘吉问她的时候并没有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既然对方开了这个话题,为了避免尴尬就延续下去,但安妮的答案着实在他意料之外。

「我希望你跟未来的妻子可以幸福美满,病痛不再缠身,还有……」安妮声音扬长悠远,像缓慢上升的纸灯笼,「请你永远不要原谅我。」

啪搭。

甘吉听见自己手上的油灯掉到地上,本就微弱的火光瞬间泯于人群脚下,连一点挣扎和求救的机会都不给。

眼前猝然出现一片夜色下的田地,上面种满了狗尾草,拔了又长,拔了又长,甩都甩不掉。

他似乎永远都拔不完这满地的狗尾草,就像他注定这辈子都逃离不了安妮 • 莱斯特。

那天在茶馆碰面之后,他认真思考过该怎麽处理跟莱斯特之间複杂又和平的关係。他想过几种可能的方式:假装若无其事,直到两个星期过去后她自然返回布拉格,或者乾脆找个机会说清楚,让彼此的交集就此止步,然而还没等他做决定,莱斯特就用看似平和诚挚的道歉缓步逼近自己,像把顿刀,不致命却能让人长久地折磨人,直到终于从他嘴里讨一个明确的态度和答复来。

那句「请你不要原谅我」又让他回到茶馆会谈的夜晚,他听见她说「我任你处置」,但甘吉反倒觉得现在被处置的是他。

他恼火地搔了搔头,抬头尝试从莱斯特的神情里打探出她想要的答案,然而她的眼神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像是在观望,又像是同样在试探,如同白日里不清晰的早月,教人看不真切。

安妮见他迟迟没有下文,淡淡笑了一下,提醒他尼基尔还在等他们,轻巧地把话题揭过去,也让甘吉正想说出口的话就这麽噎住了。

结束行程之后,甘吉把疲惫得已经在他怀里睡得死沉的尼基尔还给姐姐,没有先行回家,而是问安妮能不能陪他散散步。

安妮正好也是这麽想的,直接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并走到田埂边告知坐着等候她许久的男僕请再等一等她,她跟甘吉有话要说。

今晚云层稀薄,月光轻易就卧到每户人家的屋顶,抚过草木与土地,还有安妮手上的银环耳饰。

「我听说在你们这里,银饰有保佑财富的意思,希望你生意能扶摇直上,」安妮把耳环递过去,又从包里拿出一封信给他,「另外这是我在布拉格的地址,很抱歉我之前因为害怕看见你的回信,所以特意耍了点小手段。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欢迎你写信来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帮你。」

甘吉说了声「谢谢」,把两样东西都收下,半晌又低沉着声音问她:「为什麽要那样许愿?妳的那三个愿望跟自己完全没关係,全都是关于我的。」

「很抱歉我不是圣人,就算妳没说,我可能也原谅不了当初的那些事情,不论是意外还是妳有意为之都是,」他尽量斟酌用词缓慢道,「但我已经能放下了,妳也可以不用再这麽痛苦地活着,扒着我不放了。」

「妳道歉了,我放下了,这样就好了吧。就让这件事情过去吧。」甘吉说,「妳想知道我对妳的道歉到底是什麽态度对吧?这就是我的态度和答案。妳道歉了,我放下了,这样就好了,可以让过去那些事过去了。」

What's over is over.

事情解决,他们的缘分和联繫也该在这里断了。

安妮没有说话,沉默之中他们无意间走到了恆河边,夜色沉沉,水声淙淙,偶尔有风吹过,裹挟着潮湿的水汽与焚香的馀味,轻轻擦过他们的衣角。岸边的栏杆上挂着几隻纸灯笼,有的烛火已熄,只剩残存的温度,有的还亮着,微弱的光映在对方的瞳孔里,闪烁不定。

没有人开口,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倾听河水流逝的声音,彷彿时间也在此刻被冲刷得无声无息,直到他听见身边传来了一声叹息。

「我过不去,甘吉,」她微微颤抖着声音说,「我过不去。」

以他们现在的关係来说,这声称呼是无比僭越的,然而谁都没有心思去纠正这个微小的细节,注意力全在对方相顾无言的眼睛里。

「你不知道我得知你还活着的时候有多惊喜又惶恐。我因为知道你没有真的被我害死而高兴,又因为害怕你因为当初的事情加重病情,或者身体哪里因此残缺了。」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被夜风吹散的烛火,摇摇欲坠,「寄信给你的那三年我一直在害怕,万一你已经收不到信了,收信的是你的家人而不是你,或者那个地址已经是新的人家在居住了,我就没办法靠自己来确认你过得好不好了。就算现在知道你过得好了,我也总是会想,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能过得更好。」

甘吉烦躁地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语气里透着难以压抑的烦闷:「那妳有没有想过,妳一直试图这样『补偿』我的人生,也让我压力很大,过得一点都不好?」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定在她身上,嘗試从她的表情里寻找答案,可当他望过去,只见她蓝海般的眼睛此刻像是凝成冰,濛濛的,彷彿意识和思考都一併被冻住了。

「对,就像妳知道的,我去相亲了。」他深吸一口气,没管莱斯特的状态,语气渐渐急促起来,「那个姑娘人很好,我很喜欢,谢谢你今天的许愿和祝福。可是妳想过没有?如果她知道我跟妳这麽频繁地来往,知道我的家人对妳熟悉得不像话,甚至非常喜欢妳,知道我房间里,甚至尼基尔手上还有这麽多妳送的礼物……」

Chapter Text

甘吉指节无意识地绷紧,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妳根本不是在为过去的事情补偿,而是继续像田地里的杂草阻碍作物生长一样地妨碍我的人生!」

「安妮・莱斯特,妳给我听好了,」他说着就觉得胸口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最终化作一声近乎咬牙切齿的低吼,「不管妳未来还会不会做什麽,我这辈子都绝不会原谅妳。」

「直到我的灵魂随着身体一起沉到恆河底之前,我都不会原谅妳。」他语气凶狠,可怖面容上的表情此刻换个路人来看都得被吓跑。

安妮微微一怔,随即反倒释然淡笑起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谢谢。他听见她这样说。

「请你务必,这辈子都不要原谅我。」

这话在夜色与水声间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颗投进水中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只是最后终究又归于平静。

该死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了。

甘吉心思複杂地看着她,这样的退让反而让他心底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烦躁。

「之前让你压力大的地方对不起,我以后什麽都不会做了,」她说,「我不会来叨扰你的家庭,也不会寄信和其他东西给你了。」

「对不起。」

狂风吹起,他在那一刻忽然看不清莱斯特的表情,虽然语气轻柔,嘴角含笑,眼里却像藏着什麽难以探究的东西,然而不管是那抹笑容的含义还是她眼中藏起的情绪,都随着栏杆上的纸灯笼一同落入河水中,再也寻不见。

回去的路上他们什麽都没说,只在安妮上了男僕的人力车时,甘吉向她说了一声「晚安」。

接下来的一週就如同那晚他们约定的一样,除了安妮托人把借来的纱丽还给姐姐,以及甘吉把过往的礼物折合成的钱透过男僕还给她之外,就没再有过任何交集。

甘吉回到自己日復一日的生活,依旧在忙碌地碾製香料,偶尔跟父亲换班出去谈生意,再跟尼基尔那群小伙子出去打板球。然而一天的繁忙结束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见桌上那群猫猫狗狗时,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安妮 • 莱斯特。

疯了吧,想她干嘛。甘吉叹了口气,盯着那满桌的小木雕几秒钟后,毅然决然把它们连同之前莱斯特送的所有东西打包起来,隔天中午休息时间去姐姐家送给他们,又抽空把莱斯特那三年里寄给他的信全烧掉了,除了那封写有布拉格地址的信。

信的话,他还在心里狡辩着说不定有一天真会需要她帮忙,礼物的话他倒是早就想扔掉了,只是看它们多少还是有点实用性,于是甘吉苦思后决定问问姐姐要不要,说不定这些东西在姐姐跟姐夫手上能发挥出更大的用处。

「这袖扣是玻璃的?做工好精细啊,还有这个木雕也好漂亮,给尼基尔玩我都觉得可惜……怎麽还有洋甘菊茶,你之前没喝完吗?噢新的啊,那没事了,」姐姐一边翻袋子一边赞叹,终于清点完东西之后,抬头看傻子一样看向自己的弟弟,「你确定要把这些好东西全给我,不给自己留点?」

「对啊,」甘吉漫不经心地回答,「有喜欢的妳都能拿走,剩下的我就拿去丢掉了。」

「那我就不客气全收下来了,」姐姐把袋子重新打了个结拿起来准备带回房间,甘吉也差不多要离开她家,可就在即将踏出门时,他又听见姐姐房间飘来一句随意的称赞:「对了,你那对银耳环不错,之前你都戴黑的,我老早就看腻了。」

他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耳环,冰冷坚硬的触感带他回到了一个礼拜前的恆河边,莱斯特将那个小小的袋子递给他时,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道别。

甘吉垂下视线,指腹沿着耳环的边缘滑过,感受那金属微凉的温度。这一週来他并没有特意去意识它的存在,但此刻姐姐提起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习惯戴着它了。

想到这里,他转身大步走出门,彷彿这样就能甩开心里那股莫名的闷意。

手心里还残留着刚刚触碰耳环时的凉意,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明明几乎把莱斯特送的所有东西都送出去或丢掉了,怎麽偏偏留下了这个。

他站在路中央沉默了片刻,然后像是懒得深究这个问题似的,抬手扶了扶耳环,终究没拿下来,就这麽尴尬又沉默地往家走去。

古普塔家的香料生意仍然不温不火地运营着,每天都有人来询价、订货,偶尔也有熟客来闲聊,说些市集里的八卦和最近流行的口味。他也习惯了这种平稳的日子,清晨翻晒香料,午间调配试样,晚上与伙计核对账目,日復一日,没什麽特别的变化。

只是偶尔在忙碌间隙,他会下意识地去碰一下耳环,像是无意识又习惯性的确认。

「甘吉,乔普拉先生来取货了!」母亲探进头来喊道,打断了他的走神。

甘吉回过神来,扫了眼桌上的帐本,合上后才起身走出去。

乔普拉先生是镇上一家餐厅的老闆,也是他的熟客。

他转身从存货架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香料罐,走回柜檯前递给正好敲门过来试探的客人。

乔普拉先生接过来,随手解开罐子封口,倒了一小撮在手掌上,放到鼻尖嗅了嗅,满意地点点头,就把另一半的订金付给他。

乔普拉先生一边重新封好罐口,一边随口说道:「对了,你们家最近是不是来了个外国客人,镇上都在传说她长得很漂亮。是你以前在外头认识的吗?」

「怎麽你也八卦起这个了?」甘吉无奈地笑了一下,背过身去写帐本纪录。

「这有什麽办法,开餐馆的,耳朵灵着呢。」乔普拉先生笑着摇头,把香料罐收进随身大袋子里,「再说又不是只是我在好奇,镇上的人都议论着呢。听说她买了不少东西,还会说几句我们这儿的话,大家都好奇她什麽来头。」

甘吉动作微顿,心想估计是尼基尔或那个男僕教她的,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翻弄桌上的帐本,「那你们打听出什麽来了?」

「倒也没什麽,她话不多,看起来又是个有钱有势的洋人,大家都只敢远远看着,」乔普拉先生耸耸肩,「不过听说她每次买东西都会比对一下几家店铺,来我餐厅吃饭也一样,吃完之后就问我香料哪里买的,味道很不错,我就报了你的名字跟姓氏。」

甘吉动作一滞,钢笔尖在帐本上顿了一下,留下一道不甚明显的墨痕。他很快恢復如常,随口道:「是吗?那她后面有来找过我吗?」

「我不知道,大概没有吧,她没跟我问你家地址,」乔普拉先生摇摇头,「她好像也试了其他店,不知道最后决定在哪里买了。」

「噢。」甘吉轻轻应了一声,低头翻过一页帐本,像是不怎麽在意这个话题。

「行了,不打扰你做生意,我先回去忙了。」乔普拉先生拍拍装满香料的大袋子,边道别边往外走去。

甘吉抬头看了眼门口,眼看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巷弄里,他才慢慢放下手中的笔。

他没想到她会去乔普拉先生的餐厅,没想到她会对香料产生兴趣,更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没有来找他。

跟她的诺言一样。

是该高兴的,但他现在为什麽这麽烦闷?

他合上帐本,将刚才的那道墨痕轻轻抹平,像是在抚平什麽不必要的痕迹,然而为时已晚,那道痕迹已经成了纸上的一部分,他手上又没有吸墨粉或修正漆,只能看着那抹淡淡的墨色在那里显摆。

啊。

钢笔好像也是她送的。

……

烈日炙热,蝉鸣连连,燥得他忽然有点想喝杯冰凉的洋甘菊茶。

后来再听到安妮 • 莱斯特的消息,还是从她的男僕那里得知的。

「莱斯特小姐明天早上就要离开了,」男僕淡淡地说,「她说不想打扰您,但不告而别不符合她的教养和礼貌,所以还是托我来跟您道别。」

「我知道了,」甘吉点点头回答完就要把他送走,临行前却又问了一句:「她几点的船?」

「早上七点,」男僕答道。

真早。甘吉没说什麽,只是再次点头,而男僕也不多做停留,驾上人力车就迅速离去,而甘吉目送他回去后也回到屋子里,关上门,根据父亲给的单子转头记帐去了。

 

九月初,姐姐家的黄麻田陆续冒出了一些新芽,嫩绿的叶片在初秋的闷热的微风中轻晃,似乎给大地重新带来了活力。

傍晚他跟尼基尔一群人打完板球后经过那片田地,看见循着田埂长了一路的狗尾草,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安妮 • 莱斯特。

她给的装有通讯地址的邮件还躺在最底下的抽屉的最里面,但每回他犹豫起究竟该不该写信,最后都会以「不写」作为结论收尾,那封信也没再被拿出来过。

后来他没摘下那对银耳环,也没扔掉那隻钢笔,就这麽半将就半珍惜地用了一年,直到左边的耳环意外被他弄丢了。

他也不记得是在哪里丢失的,也许是出去打板球时,也许是到市集採买香料原料,又或者在那片黄麻田里帮忙时,总之无论他怎麽回到那些地点寻找,都是一无所获。

一股不知名的焦虑与急切涌上心头,这是他少数几次对这个耳环的感情表露无遗的时刻。

在寻觅了三天之后,他终于挫败地放弃寻找,把右边的耳环摘下来,和那封装有通讯地址的信一起埋进抽屉深处。

母亲对他的丧气感到不解:「再买一副不就好了,不然把你旧的那副黑色的重新拿出来带也可以啊。」

「不一样,」他只是摇摇头,但当母亲问起不一样在哪时,他却回答不上来,只能搪塞说会去市集再买一副,疲惫地回去自己的房间,并在盯着最下层的柜子许久后,拿出了那封未曾打开过的信。

娟秀的字体在灰白的纸上留下一串不长的地址,是一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街道区域名称,以及熟悉的收件人姓名。莱斯特就住在那里。

甘吉忽然觉得自己愚蠢又鲁莽得不可思议,明明之前让对方别来找自己的是他,现在想见莱斯特的也是他,换谁看了应该都会受不了。

他几番斟酌用词,最后决定还是直接了当地写下想说的话,如同莱斯特第一封寄给他的,只有两行文字的信:

「早上,中午,晚上好。」

「我想跟妳见一面,下半年妳什麽时候方便?」

这是他唯一想写的话,既简单又带着他无数的犹豫。

将信封封好,他抬起头来,视线扫过灯火昏暗的房间,密密的雨丝拍打着木窗与屋簷,风里夹杂着潮气,轻轻地灌进来,沾湿了尚未合上的信封,似乎要把加尔各答的风也一同寄向远方。

总算把信交给信差后,他又如同过去那般,隐蔽地等待起莱斯特的信,并终于在一个半月后的某个中午听见了来自母亲的「甘吉,有你的信!」

他不顾母亲八卦又嫌弃的眼神,以及不断咋舌的声音,背对她紧张地打开了信。

信件的开头依然是熟悉的「给甘吉 • 古普塔」,而后也跟他达成了默契似的只有两行正文:

「早上,中午,晚上好。」

「无论何时都欢迎你拜访。」

甘吉听见门外有马车快步驶过,格拉格拉地响起杂乱又剧烈的声响,一如他胸腔的震动。

「妈,我想去欧洲一趟,」他带着冲动说出了这句话,然而语气却矛盾地谨慎。

甘吉自然知道这个要求的难办,毕竟算上来回的话,他这一去至少四个月内家里都会少一个人力,父亲虽然还算硬朗,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想让他过多操劳。

母亲双手抱胸,丰腴的手指点起手臂慎重思考着。半晌她揉了揉儿子的头,语气凶恶:「钱你自己想办法,工作我跟你爸来做,早去早回。」

「一定要给我们写信报平安,听到没有?」母亲再三叮嘱,在得到甘吉的反复保证之后才没再警戒他。

得到允许之后,甘吉立刻出门搭上了前往码头的双轮马车。车厢空荡,马蹄声规律地敲击着地面,他一个人坐在里头无趣极了,只能不断摩挲空无一物的耳垂打发时间。

卖船票的大叔告诉他,如果急着明天出发的话,那就只剩晚间十点半的船班了。

「你看这个价格就知道这班船好不到哪里去了,」大叔补充说明,并打量着甘吉的神色,「那艘是所有船里最旧的,船身维修过很多次,但航行的时候还是晃得厉害,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可以让你活着抵达目的地,至于活得舒不舒服就另当别论了。」

甘吉盯着大叔手上的价目表犹豫起来。认真说起来的话他也不算太缺钱,但是他也不确定在船上甚至抵达欧洲的时候,会不会有需要用钱摆平事情的时候。

出于能省则省的心理,他最终还是买下了那张晚间十点半的船票。

另一方面,他过去前往英国那时的经历让他自负地认为不论是出发还是返回,体验应该都不会比过去那次的经验还要糟糕,就这麽买了这张船票。

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隔天晚间十点半,甘吉提着不算沉的行李,踏上了这艘老旧的蒸汽船,并找到自己的房间。木製甲板踩起来发出咯吱声,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空洞感。空气里瀰漫着潮湿与机油的气味,混杂着甲板上某处飘来的劣质烟草味与发霉的味道,让人心生不适。

船隻离开码头没多久,他就感受到船身的剧烈晃动。这艘老旧的船隻不知是否因为年久失修,时不时会发出让人担忧的嘎吱声,而船身每一次起伏,都像是要把人从床上甩出去。

船舱内闷热又潮湿,空气不流通,混杂着汗水、海水与机械的金属气息,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困难,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己有把莱斯特送的那根板球棒还有从小就陪着他睡觉的小羊玩偶带着,可以抱着它们睡觉求心安。

等船隻艰难地抵达欧洲时已经是两个月后了,那时甘吉已经虚脱了一半,带着混合了疲惫、噁心与飢饿的身体下了船。当不会晃动的地面踏在脚下时,他甚至有种亲吻土地的冲动。

甘吉站在码头边,极力适应着眼前陌生的一切。空气里混杂着海水、鱼腥味与不远处麵包铺传来的烘焙香气,没有温度的乾冷阳光洒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照向街上来往的行人,他们衣着各异,说着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声、马蹄声、木轮车辆滚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交织出一片喧嚣。

跟加尔各答湿热的空气不同,这里的风带着乾燥的凉意,拂过甘吉的脸颊时让他稍稍清醒了一点。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欣赏更细节的风景,脑海里便浮现出那张信封上的地址。

得去找她。

一开始他尝试向码头边的工人问路,然而双方根本语言不通,最后甘吉只能迷茫地按照工人卖力指的方向走过去。

是一座火车站,但不论是站牌上的文字还是站务人员的话语他都听不懂,拿着信件指了几回说想去这个地方,都在站务人员尝试回答但他根本听不懂的情况下放弃。

经历了一整个上午的焦躁与迷茫,他最后终于决定去找马车了,虽然肯定很贵,但至少可以立刻解决问题。他走进马车站,所幸遇到了能用英语沟通且愿意耐心和他说话的人,买了一张最快可以搭乘的长途马车票后,才终于安定下来。

车站内混杂着各种声音,车夫们在呼喊招揽乘客,皮鞋踏过湿润地面的声音不时响起,马匹喷着鼻息,尾巴时不时甩动驱赶秋天仍未散去的苍蝇。甘吉的鼻尖充满了泥土气息与淡淡的马粪味,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在印度搭乘的马车,然而那里的阳光更为灼热,这里却到处瀰漫着一股阴冷的湿气,彷彿寒意正透过靴底缓缓渗入骨缝。

马车启航前,车夫特意提醒道:「这趟车会在十个驿站停留换马,行程大约四天半,请务必保管好行李。」

甘吉点点头,忽视乘客对他鄙夷嫌弃的眼神,以及尽量坐得离他远的举动,抱紧自己的行李袋就枕着角落闭眼休息,却始终不敢真的睡过去。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单调而催眠。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切实地后悔起自己在一时冲动之下决定来布拉格找她的愚蠢行径。

他一定要去见她吗?跨越海洋与国界划的分隔线,越过气候和语言罩上的隔阂,带着脆弱的精神和疲惫的身体,忍受了一个半月的噪音与折磨。历经层层磨难,却只是为了见她一面。

也许他当真是疯了。

想是这麽想,但真的见到她的时候,甘吉却什麽都不敢做,只在人群之外远远看着她。

抵达布拉格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初了,冬日的冷意随着飘雪落下。他裹紧了衣领,依旧止不住身体的颤抖,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长时间旅途的疲惫。

这座城市与他去过的英国稍有不同。街道两侧是高耸的石砌建筑,带着深色尖顶与繁複的装饰,静静伫立在铅色的阴云之下;当马车经过时,轮轴碾压石板路的声音清晰可闻;街边的摊贩缩在大衣里,热气腾腾的烤栗子香气与溼冷的空气混杂在一起,让这座异国城市透出些许烟火气。

甘吉的心绪却远不如这些街景来得安稳。

他在亮着「温蒂的玩具店」招牌的店面的对街转角站了许久,目光穿过或快步走过或在长椅上休息的人群,落在橱窗内的人影上。那扇窗玻璃映着冬日灰白将灭的天光,而店里头的光则是暖黄的,一道柔和的剪影隐约可见。安妮 • 莱斯特现在就在里头。

她正在低头做些什麽,彷彿没察觉有人站在街角,显得无比安然自得。

甘吉的喉咙有些发乾,他知道自己应该再往前一步,走到门口,推开门,让铃铛响起,让她抬起头,看见他。

但他还是站在原地犹豫着,像一个该死的懦夫。

突然,他看见安妮起身,将几个精緻的小木偶放进柜子里后推门走出了店门口。甘吉的心跳瞬间停滞,下意识后退一步,藏进街角的建筑物后面。

甘吉屏住呼吸,随后又偷偷探出头去,祈祷对方千万别在他这麽狼狈的时候发现他。

可就在那时,他看见对方的目光顺着街道扫来,并在他所在的方向停顿了一下。

——她看到了!

甘吉猛地别开视线,像是被抓个正着的贼,心脏因为紧张而剧烈跳动。可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再看回去时,安妮已经转身走回店里,和店铺里的客人攀谈起来。

他愣在原地,一时说不上来自己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失落。

把冻得几乎要没知觉的双手放到脖子取暖,甘吉才被激得清醒过来。他望着那间小店,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像傍晚将暗未暗的天色。

他还要继续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里多久?

一股针对自己的无名火涌上心头,他蓦地迈向那间玩具店,伸出手推开了门。

门上的铃铛摇晃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温暖的室内气息瞬间包裹住他,带着木材与檀香的淡淡香气,还有如同冬日午后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地板上的静谧,和门外的冷冽风雪形成了对比强烈的两个世界。

木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手工玩具,旋转木马、木偶、毛绒玩偶……全是熟悉又陌生的欧洲风格。甘吉的视线缓缓扫过这些小巧的作品,然后,他终于看见了安妮。

她坐在柜檯后,正专心地替一个玩偶上色,灯光落在她的金发上,微微泛着暖色。

他站在门口,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直接走进来参观,安妮察觉到了不对劲,抬起头来,正好与他四目相接。

时间彷彿停滞在那一秒,而后安妮的手微微一抖,笔尖不小心在玩偶的小臂上多撇了一道痕迹。

「……甘吉,甘吉先生?」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眼底的情绪波动转瞬即逝,像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甘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他千里迢迢赶来,历经无数的折腾,甚至在街上犹豫了半天,如今真的站在她面前,却觉得喉咙发紧,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起来。

末了,他突然开了个很蠢的开头:「先声明,我还是没原谅妳。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们之间不该就这么断了联系。」

安妮闻言低低地笑起来说了声「好」,随后把他请进来喝咖啡。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如春日溪流般轻柔潺湲,浇灌着他心上荒芜已久的田地,于是那片沉寂已久的狗尾草再次无所顾忌地生长起来。

一旁,孩童正翻阅童话书,短小的手指不灵巧地翻动书页,纸张摩擦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像故事只是翻到了新的一页,却仍然未合上书本。

What's over isn't over.

旧的故事已然结束,而新的故事才正要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