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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米达麦亚催马登上山坡,与他同行数月的黑马此刻深深地低下头去,试图沿着一条更省力的斜行路线爬坡。他轻轻地拉一把缰绳,一向温驯的马儿又固执地转回去。回头看去,身后那群奥克转眼已经扑至山脚下,约有二三十头,米达麦亚不具有树精灵那样精锐的视力,粗略一点,至少够他知晓自己骑着这匹可怜的精疲力竭的行马来回冲锋杀光它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铁甲和粗重的铁钩相击,沉重的踏步震动越来越近。他借着半山腰地势之便,一支接一支消耗光了剩余的所有箭支,居高临下地射杀了将近半数的奥克。最后一箭,冲在最前方的两只奥克的丑脸几乎占据了他整个瞄准的视野,于是它们的脑袋现在串在了同一支箭杆上。米达麦亚无暇赞叹自己,早已将弓往马鞍旁一插,另一手拔剑便砍。
奥克将他团团围住,米达麦亚满视野都是挥舞着的又脏又臭的肢体,奥克的臭嘴令他难以保持正常的呼吸节奏,连续几天不得空换洗的汗湿的衣物紧贴着皮肤,令他心情烦闷到了极点,于是无暇他顾,看到裸露在护甲外的关节或咽喉便是一剑。就这样几乎是乱砍乱刺了一会儿,奥克渐渐不再上前包围,转而散开在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半精灵的攻击范围之外,几只在正面架起武器跃跃欲上前,另几只试图慢慢兜着圈子绕后。
米达麦亚大喝一声,转头扑向两只快要绕到身后的奥克。它们吃了一惊似的,一时间无法统一行动,一只脚步错乱连连后退,另一只竟转头朝着来的方向逃回去——这种泥坑里爬出来的东西竟然也会吃惊,米达麦亚在心里冷笑,上两步砍了那只快要被自己绊倒的奥克的头,转头去追那只逃兵,避过对方胡乱向后一挥的铁钩,长剑从空门大开的胸甲下缘捅了进去。
接下来便是要对付这群奥克中最狡猾、也最有经验的几只的硬仗了。米达麦亚一脚把尸体踹得向后仰倒,顺便拔出剑,却感到酸痛和刺痛层层叠加的背后一股热流涌出。几天前,米达麦亚在离开最后一个安全的住处时,将皮甲的扣带束紧了一格,便是要应付当下这种无法及时包扎伤口的情况,用紧紧绑住躯干和肢体的方法来压迫伤口止血;但现在看来,要么皮甲已经被砍的稀碎,要么背后豁开了一道大到令压迫止血失效的伤口。
想象伤口好似一张张着的嘴似的源源不断地出血的场景令米达麦亚感到一阵眩晕,他赶紧抽回思维,专注于眼前的战场。但当他开始和第三只经验老道的奥克缠斗时,视野边缘开始出现一片一片黑雾,他听到心脏撞击在胸骨内侧堪称巨响的声音,和逐渐响起的耳鸣混合在一起,甚至盖过了铁器和钢剑相击的声音。他只觉得自己现在立刻马上需要休息,下一秒所有有关战斗的思考瞬间通通消失,大脑一片空白,顺着对面奥克用铁钩侧面往他胸前一撞的力道,仰面倒在了地上。
与他缠斗的奥克被他带倒摔在一旁,沉重的铁甲和笨拙的肢体令它们跌倒后更难站起来,此时正好似一只翻过来的昆虫似的手脚乱挥;不知道是不是倒下后血液重新冲进脑子,米达麦亚竟还来得及想“伤口在背上,我得趴着减少出血”,他抽出大腿上绑着的匕首,打了个滚,借着翻身的力道,将匕首从奥克仰起的下颌一路插到后脑,随后趴在尸体上,听到了另一种更轻快的刀剑相击的声音。
自己到现在都还没被奥克一钩子犁断脖子,无论是谁,被闯进领地的精灵领主,或是附近聚居的人类,或是和自己一样的游侠,至少有人来为他解决剩下的几只奥克了。
2
米达麦亚再醒来时,在瓦尔妲的星空夜幕的下方,黑沉沉的树冠在头顶一动不动。他左右转头,在蹭着脸颊的覆着白霜的枯草尖后面,隔着一堆篝火,一个身披斗篷、半夜还戴着兜帽的影子坐在火堆旁,膝头横着一把银白的长剑。人影正低着头,用棉布的边角抠剑身凹槽里干涸的黑血,已经擦得锃亮的宽阔剑刃上银光一闪,映出兜帽下一双异色的眼睛。
“啊,罗严塔尔……”
“"疾风"米达麦亚阁下。”*
“天啊,我要比着那群西边来的精灵叫你‘洛伊恩塔尔阁下’了。你是怎么……剩下那几只奥克,你杀光了吗?”
“阁下自从出了鹰之裂隙,一路上杀掉的奥克尸体沿路堆积,都快铺出来一条往你们那隐匿王国的明路了,威震阿德嘉兰,想不注意到也难呐!”
米达麦亚想到刚多林,一时间默然无语。一年前,他作为驰援芬巩王的一万大军中的一员出城,不负“疾风”的称号,直冲进炎魔阵中,截断了试图楔入联盟战线的安格班前锋。——事后证明,他所截断的那一小部分对于整片战场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甚至后悔,自己不如不要越过那条阵线。一千只炎魔源源不绝,东西战线终于被迫断开时,来自刚多林的半精灵米达麦亚,不幸被分到了属于红发精灵统领的东部。
周围充斥着听起来很是费劲的语言,放眼望去没有半点熟悉的地形,更不妙的是,东部的联盟似乎产生了内乱。随米达麦亚冲锋而来的精灵眨眼间便被冲散,日月红心的旗帜在火光中像水滴一样蒸发不见踪影。
他顾不上东部联盟的精灵和人类的暴乱,扯下身上带有刚多林徽记的一切装饰,脱离阵线,一路向南奔驰。他计划绕过安格班的炎魔在阿德嘉兰践踏的范围,回到连接陶尔-努-浮阴和环抱山脉的隘口——他们正是由此取道前往“泪雨之战”的战场。彼时他还不知晓,此战会被后世传诵为一个如此悲伤的名号。半途遇到的树精灵告知他,刚多林的旗帜聚集在色瑞赫沼泽,米达麦亚匆忙赶去,却只听闻图尔巩王接过裂成两半、被烈火融化了一部分的至高王冠,已经整兵回城了。
正是在那个烟尘盖过了日船的光辉、周遭一片悲泣和挽歌声的色瑞赫沼泽,米达麦亚遇到了异瞳的洛伊恩塔尔**。米达麦亚很不习惯来自西海彼岸精灵的这个发音悠长缓慢的名字,于是糅合了树精灵的发音习惯,读成了罗严塔尔。
他们在众人都逐渐离去的沼泽边缘住了一段时间。米达麦亚来得太晚,早已失了图尔巩王的踪迹,但他从属刚多林的侦察部队,不便对外透露,只说自己养好了伤再回不迟。罗严塔尔看起来也是从泪雨的战场上回返,但不见联盟士兵那样哀戚的神色,伤势也比米达麦亚轻上许多。
直到有天米达麦亚问他是哪处的领主,或是哪位至高王的部从?罗严塔尔冷笑一声,“哪个都不是。”这下轮到米达麦亚警铃大作,甚至以为面前这名卡拉昆迪是人们私下里风传的魔苟斯的密探,更加逼问他的来历。罗严塔尔不得已解释称,自己从赫尔卡拉西冰峡进入贝列瑞安德,但从未归属于任何一名领主或至高王麾下;而联盟整军进发安格班时,他正在安格班旁的山上,看到安格班黄铜大门洞开,数不清的奥克和炎魔涌出,便跟在这支仿佛流泻的黑火一般的队伍后面,一路杀掉了几只炎魔,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色瑞赫沼泽。
“那你去安格班做什么?”
罗严塔尔很认真地说,我要进去看一眼魔苟斯长什么样子。
米达麦亚一时语塞,思来想去竟觉得这种动机倒也合理。毕竟作为一个在贝列瑞安德土生土长的半精灵,他也曾在不少气血上冲的时刻想过冲进安格班,看看那个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和自己的朋友搅得天翻地覆的魔苟斯到底是什么东西。想不到眼前这名属于一向被认为娇生惯养、行事蛮横霸道的卡拉昆迪一员的精灵,竟然也有着与自己如此投契的想法。
就这样数月之后,色瑞赫沼泽依旧愁云惨淡,他们在此告别,米达麦亚打道回刚多林,罗严塔尔不动声色,不知道是不是在计划着下一次从山头翻进安格班。
*:狼在中洲不是好东西,于是米达麦亚的称号改成了“疾风”。
**:某次机翻得到的疑似节奏缓慢的昆雅版罗严塔尔的名字
3
“你找到回刚多林的路了吗?”
米达麦亚摇摇头,罗严塔尔却毫无反应,他只能出声回答了一遍。
“那种把自己关在已经消逝了的幻梦里的地方,不回去也好。”
米达麦亚绝大多数情况下好说话,但唯独听不得罗严塔尔自从认识起就隔三岔五语气凉凉地说这种话,当即眉毛都竖了起来。
罗严塔尔好似浑然不觉有拳头快要落在自己脸上了,一派闲适自得的表情翻动着火上架着的兔子,“好像不太够,明天得多捉几只。”
米达麦亚一腔被挑起来的怒火无处发泄。之前都忍了,现在想到自己在南顿埚塞布的山谷里走了个来回,杀了不知道多少奥克、座狼和蜘蛛,最终却只是确认刚多林的入口被封闭,再也回不去了,便站起来冷冷道:“我够吃了。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罗严塔尔,我的家人在刚多林。”随后背对着火堆,自顾自把散落的行李收拾起来,用绳子一捆,罗严塔尔不安地动了一下,好像要站起来,米达麦亚不理他,瞄准了树杈,将打了结的绳头向上一掷,绳子甩动两圈缠上树枝,然后自己飞快地爬上了树。
罗严塔尔还在火堆旁不安地扭动着,悉悉索索地在包裹里摸来摸去,过了一会儿,把脸转向树冠的方向,声音随着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传过来,“对不起,米达麦亚,我不知道……你,你要喝点酒吗?对伤口有好处。”
米达麦亚沉不声不响地展开铺盖。从树枝上看下去,罗严塔尔手里抓着酒囊,朝着树冠方向递了一下。米达麦亚垂头丧气似的,默默地从已经打好铺盖的树枝上下来,走到罗严塔尔身边,去拿他手里的酒囊。罗严塔尔低着头,手已经放了下来,酒囊抵在膝盖上,感受到手上的东西被抽走的力度,飞快地把脸转向他这边。这下轮到米达麦亚疑惑了,“罗严塔尔,你现在是不是看不到东西?”
罗严塔尔嗯了一声,却不松手,把酒囊抓在手里,拔开盖子喝了几口,才递给米达麦亚。米达麦亚顾不上酒,睁大眼睛去看罗严塔尔,那双异色的眼一如往日,闪烁着属于双圣树金银交织的柔和光芒,但显然这光芒没能为友人照亮夜间的视野。
“米达麦亚,你听好了,无论是你的刚多林,还是这无用且不详的光,终是要消散的。”
这话若是放在五十个阿瑞恩年前,米达麦亚是打死不信的。他们生长生活的地方,群山初绿,万物始新,怎么会因为某天一个从西方流窜而来的魔苟斯,便要万劫不复了呢?但现在他开始承认,即便冲进安格班的黄铜大门,把魔苟斯拖出来在日头下杀掉,那些逝去了的生命、曾被黑血浸泡的草甸和池塘,所有的眼睛都无法回到从未见过黑暗降临的时候了。
“照说刚出生的精灵不可能有这样鲜明的记忆,但我的确记得在维林诺,就是西海的另一边的地方,有人抱我去看那棵会发光的圣树——每个精灵小孩都会去看的。那天城市里空空荡荡,所有人都去宴会了;我太小了,因此只在图娜山——就是那棵树长的地方——旁边的 一座小山上眺望圣树。那时正是圣树由金色转为银色,也就是这里的黄昏的时候,卡拉昆迪因双眼直视过圣树的光辉而得以留存它的光芒——老生常谈,你想必也听说过。
“便是那时,一团黑色的雾气笼罩了圣树,光芒瞬间便熄灭了。之后的维林诺乱作一团。等到月船第一次升起,与我一同跨越了冰峡的精灵惊叫四散,我才得知,不知何时我的一只眼睛已经变成了和那团黑雾同样的颜色。
“而那团黑雾,同样来到了贝列瑞安德,躲在安格班的群山中。
“米达麦亚,我总要去看一看那魔苟斯是什么样子。
"我要去看一看我眼中的黑雾,到底是什么。”
米达麦亚太过震惊,失血和饮酒带来的双重眩晕令他觉得好似身在梦中,和小洛伊恩塔尔一同看过传说中双圣树被魔苟斯折断的惨烈景象,甚至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幻觉。恍惚了好一阵,才问,“那你至少不能,直接像之前那样翻山进安格班吧?”
旁边半晌没回应,米达麦亚转头一看,罗严塔尔已经靠着树睡着了。
4
“那我和你一起去安格班看魔苟斯吧。”
罗严塔尔拽着斜挎在胸前的背带,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说的是什么话,好似安格班是个商店,魔苟斯是里面价钱最贵的手工艺大件家具似的。
“既然是看魔苟斯,那就得进去再出来。怎么样,罗严塔尔,你之前有做过什么计划吗?我来帮你看看还有没有改进的空间。”
罗严塔尔自然什么都说不出来。米达麦亚好似心知肚明,但并不戳穿他。长日将尽,他们沿着森林边缘向北走了数天,此时罗严塔尔黑色眼睛的半边面容被鼻梁投下的阴影笼罩,但米达麦亚逆着夕阳看去,却发现好友眼中的柔光此时异常明亮,使他的右半张脸笼罩在一种不同于如血残阳的冷白的光辉中。
“米达麦亚阁下恐怕不止想'看'魔苟斯吧。”
问题被顶了回来,米达麦亚并不介意,露出一个混合了决心的杀气腾腾的笑容。还没开口,罗严塔尔的脸就转了过来,背对着夕阳的光线,兜帽下的银白光芒此时异常强烈,异色的双眼直视着他,“不要这么想。”
如罗严塔尔所说,他的双眼中同时留下过西海彼岸双树的光芒,和双树折断时降临的黑暗,米达麦亚此时被如此注视,刚才或是玩笑或是杀性大起的心思一瞬间全然不见,好似被魇住一般,灰眼睛直直地看回去。
"你是想说我杀不掉魔苟斯。我晓得,不是没人这么干过,人比我强得多,却还是失败了,我自然也杀不掉——你是想说这个吗?"
罗严塔尔整理思绪,试图用一种更容易理解的措辞阐明自己的想法。而米达麦亚肚子里尚有一百条理由没有讲出来,什么情报支持、后备支援,以及暗渡陈仓、攻其不备,他自信罗严塔尔无从反驳,便不心急,等着听友人会发表些什么能推翻他那些理由的高论。
"魔苟斯既然来此,便会一直存在。"
听说来自西方的精灵的智慧会随着年岁增长,罗严塔尔年长于他,不知是出于智慧还是讲话拐弯抹角的习惯,偶尔会讲一些不能从字面意义理解的话出来。
"听闻西海彼岸的精灵一向心高气傲,何时洛伊恩塔尔阁下也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了?"
罗严塔尔的表情挣扎了一番,最终话题拐了个弯,"我看不清了,找地方扎营吧。"
他们此时已经接近森林的尽头,明日绕过山脚,便要进入从前的阿德嘉兰草原、现今的安法乌格砾斯。在山下稀疏的林地扎营,夜间不宜留在地面上,米达麦亚把罗严塔尔也拉上了树。随着越发接近北方,毒烟和尘土便更遮蔽一分瓦尔妲的星光,夜空不复明澈的深蓝,几乎与灰蒙蒙的树冠融为一体。
"如果我们能早一些在战场上相见,罗严塔尔,说不定还能一起活捉一只炎魔……你说炎魔的火焰,轰得开安格班的黄铜大门吗?"
米达麦亚如此玩笑一句,幻想了一下他和罗严塔尔驱赶着炎魔去烧魔苟斯家大门的场景,不禁觉得十分趣味;但他们现在拥有的只是各自杀死过几只炎魔的战绩——罗严塔尔比他多杀了几只,不过那是那家伙偷人墙角——如果能有什么与炎魔一样、甚至更强的力量就好了……魔苟斯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炎魔的?
罗严塔尔却猛然一动,顾不得夜间隐蔽,摘下了兜帽,面上柔光好似月船破开云层光顾这片暗沉的森林,打断了米达麦亚越发漫无边际的肖想,"你看,米达麦亚,这便是'魔苟斯会一直存在'。
"对抗魔苟斯的意图在驱使,在这种强迫下,终将生出不亚于魔苟斯本人的恶意。
"所以不要这么想,不要和我一起去安格班。"
5
米达麦亚一时过于震惊,以至于顾不上反驳,却想起了曾在刚多林时,他曾以为图尔巩王——那时还只是国王——所说的"凡是越过环抱山脉、靠近城墙、胆敢窥伺刚多林的活物,一律射杀"只是一条用来佐证刚多林之防守严密的律法。某天他所属的侦察队回城后不久,城墙上传来有人类正在从西南方翻越环抱山脉的消息。
侦察队当即奔上城墙,仔细辨别那一个灰扑扑的小点,是不是他们在城外活动时打过照面、又尾随而来的人,或是什么黑暗大敌的伪装。都不是,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旅人,甚至可能是牧羊人——有树精灵目力惊人,称看到了那人衣襟上的狗毛。
图尔巩王也来到了城墙上,和他们一起盯着那个静止在山顶一线的小灰点。
旅人仰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在惊叹于出现在眼前的纯白城池,大概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他开始继续前进,沿着山脉的褶皱稍稍往下移动了一点。此时夏日之门刚过,即便是城墙之上,也有挟着草籽和野花暖香的熏风光顾,但此时王家卫兵和城墙驻兵层层叠叠,夏风拂过钢甲和长弓,竟无一点人声。
米达麦亚从前最爱攀上城墙吹风,在外侦查时为了遮掩身份,加上心情警惕,从未自在游览过行经的任何一处山河,便来城墙上吹一吹风,仔细辨别风中带来的贝烈瑞安德各处的气息。此时他只觉得好似快要窒息,只想阻止那名旅人快些离开,不要再靠近这个——这个——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里,这个自己出生的地方,此时竟无比像一座洁白的坟冢。
但已经晚了。那人的眼已经看过刚多林,等待他的只有常住此地终其一生,或是死的选择。图尔巩王下令城门守卫开门,出城拦住那名旅人,带回城内。
刚多林七重大门次第开启,或许是地面的震动吓住了下到半山腰眺望的旅人,他竟转身开始攀上山顶,好似要逃离这里。米达麦亚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只希望城门守卫的脚程够快,能在他越过环抱山脉的山巅前拦住他,让他好歹有命自己面对"住在这里,或是死在这里"的选择。
一匹白马如利箭离弦般,飞速越过城外环形的平原,向西南方疾驰而去。眼看那名灰色的旅人站上了山巅,开始缓缓下行,突出山脊线的部分越来越少,而白马才堪堪跃上山坡,骑手纵身跳下马背,扔掉武器,开始徒手攀上山石。没人希望一名无辜的旅人死在这里。
却仍是来不及了。图尔巩王抬起手,城墙守卫上前列队,张弓瞄准那个只剩上半身在山脊线以上的小灰点。图尔巩王却摇摇头,他登上城墙时未带弓箭,只得借用了一名在场身材最为高大的守卫的弓和一支箭。他叫其他人收起武器退后,只留他一人在前,亲自弯弓引弦。弓片被拉到极限,不堪牵引,发出咯咯的响声,这一点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城墙上随风飘了很远,米达麦亚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也被弓弦勒住了似的。下一秒,箭矢离弦而去,那个小灰点眨眼便从山脊线上倒了下去。
攀到半山腰的城门守卫听到箭矢从上方破风而去的声响,瞬间瘫倒在地。图尔巩王默然不语,转身便走。目睹此景,城墙上无一人出声;那名被借走弓箭的卫兵跟上前去,向国王讨回自己的佩弓,米达麦亚离得远,只见图尔巩王低头看着手中紧攥着的长弓,摇了摇头,好似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周围一圈卫兵纷纷垂下头去,让开了一条路。
图尔巩王的话很快传开,他说的是,我与这支弓沾染了血,不能还给你了。
6
第二天天明时,米达麦亚没来由地惊醒,往相邻的树枝上一看,罗严塔尔不见踪影。他飞速爬下树,按下胸中巨响的心跳声,四处探查周围的痕迹。地上篝火仍是昨夜被掩埋的样子,而各个方向都没有人离去的痕迹。
罗严塔尔一定是往安格班的方向去了。米达麦亚追出树林,一路上仍不死心地探查追踪,——哪怕罗严塔尔在中途生过一次火、吃过一个苹果、踩进溪流过一次,他都自信能找到他的行踪。
这样的追踪持续了数天后,米达麦亚冒险直穿过安法乌格砾斯,中途遇到几波奥克座狼,他并不恋战,旋剑而过,只为了提早赶到北方,曼威庇佑,说不定能拦截罗严塔尔,却仍是扑了个空。
之后他在北方山脉附近流连的数月里,没探得罗严塔尔一丝一毫的踪迹,安格班内也没闹出什么震天动地的大动静。直到米达麦亚因补给耗尽,更因连续战斗精疲力竭、旧伤复发,被迫离开北方群山的那晚,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罗严塔尔的背影,披着那条黑漆漆的斗篷,下摆拖了一截在地上,好似一条狐狸尾巴,扫去了罗严塔尔走过时的一切痕迹。
有黑色的卷发飘出兜帽边缘,米达麦亚努力睁大眼睛去看,被风中的烟尘呛出满眼泪水,模糊的视线尽头,那道黑色的背影一闪而过,湮没在安格班的群山之中,扑向了那命定一般的黑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