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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髄天元收到信的时候,漫长的夏季已经步入尾声。时值雨期,水滴从檐上砸落的声音一刻不停灌进他的耳朵,惊鹿叩石的响声隐没其中,规律得如同滴漏,倒不显得吵闹,落在他耳中同频一种奇妙的和弦。
前月须磨刚从花市买回来几盆绣线菊,小心翼翼栽在庭院里,原本正是花期,开得很是热闹,不料连日里阴雨绵绵,女孩儿成日苦着脸,生怕还没等到雨季终于过去,那丛绣线菊就早早夭折。
信使上门时,他正闲来无事作画。雏鹤替他领了信送来书房,油纸包着,未曾沾湿分毫,宇髄一看就知道是信使尽职,费心裹了这层油纸,否则写信人绝没有这样讲究。
油纸里包着金丝雀色的细竹纹信封,仔细用火漆封了口。我妻善逸刚开始给他寄信的时候,用的一贯是最朴素的信纸与信封,宇髄嫌土气,回信里洋洋洒洒痛批了一顿前者的敷衍与糟糕审美,随信送过去一大摞他精心挑选的华丽信封,哪怕按一月通信一次的频率来算,也足够我妻写到二十好几,立业成家。下一次来信里,我妻虽然忿忿不满地讽刺了好几句他的浮夸作风,却也从此老老实实换了信封,问起来就说“不用白不用”。
信的前两行照旧写着“宇髄天元様拝启”之类的套话。我妻善逸平素当面说话时总风风火火,同他呛声时更是从没把前后辈关系放在眼里,写起信却出人意料的一板一眼,该有不该有的敬词谦词一样不落,与正文中时常出现的跳脱词句相比,难免显得格格不入。
写起信来很有礼貌的后辈悄悄在信里吐槽,这段时间他借住水屋敷,和富冈义勇相处了几天,才发现这位水柱竟然早早迈入晚年生活,每日除了散步锻炼就是发呆,生活之枯燥,完全看不出是芳龄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此外,“富冈先生真的很爱吃萝卜鲑鱼”,他到水屋敷不过短短四天,吃了不下八顿!于是又在段末恨恨写到“未来三个月内都不想再看见这道菜”,下笔之用力,差点把宇髄送他的高级信纸划破。
宇髄天元捏着信纸笑了好一会儿。上一封信送过来的时候我妻还在风屋敷,据说每天都被不死川实弥骂得狗血淋头,还不敢像和宇髄相处时一样还嘴,只能乖乖任人宰割。偏偏他的泪腺生来发达,被不死川骂上几句就忍不住掉眼泪,看得后者火气更大,如此恶性循环,直到不死川终于骂累了才得以解脱。
他花了整整三页纸跟宇髄控诉风柱脾气暴躁,比起从前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怕宇髄捉弄他、转头就跟不死川打小报告,于是措辞有所收敛,竟然三页纸的抱怨都找不出一句重话,还颇费了一番笔墨,装模作样地赞美风柱大人居然愿意费心招待他这样的小人物、配合他的取材云云。最后故作凶恶地威胁他:你千万别告诉风柱我在背后说他坏话!当然我也没有说他的坏话!
宇髄倒是没揭他短,只在回信里就此事肆意嘲笑他半张纸,又把我妻从前干过的傻事翻出来旧事重提,美名其曰回首往事,其实字里行间满是毫不掩饰的戏谑。
信寄出去不过一周,他就收到了对方八百里加急寄来的包裹,邮差递给他时满头大汗,宇髄好奇,问里面是什么,看上去才十几岁的送信人抬手正了正帽檐,看向他的眼神一言难尽,最后才支支吾吾地回答说,是把菜刀——寄件人还特地强调,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刀,用来杀猪再合适不过。
他和邮差面面相觑了好几秒,回过神时没忍住站在门口哈哈大笑。年轻的邮差看他的眼神霎时更难以言喻,估计职业生涯以来第一次接手这么莫名其妙的包裹,也第一次遇见这么莫名其妙的客户,递交邮包后连小费都来不及拿,眨眼就消失在了巷角,怎么喊都不肯回头。
音屋敷同我妻善逸、灶门炭治郎和嘴平伊之助等人从战后开始稳定通信,如今已是无限城之战过后的第二年夏末,因着我妻善逸和宇髄天元的关系比其他两人略近一点,一直由他代笔来信。我妻写的信和他本人一样喋喋不休,分明一句话就能表达清楚的事情,他能翻来倒去扩写成四五行。前两封信里我妻还莫名其妙端着点矜持,虽说写的东西颠三倒四、不通逻辑,但好歹一页纸就能连格式带寒暄都交代清楚。然而两个月后他就原形毕露,从此就如水龙头开闸一样再也收不住,信件从一张变成两张、三张……宇髄数了数,不错,这次才四张,比上次少了一页,看来虽然顿顿萝卜鲑鱼,也比日日挨骂要好得多。
无意义的废话他两三眼扫完。开头客套的寒暄占了大半页,水屋敷奇遇记又写满两页半,最后一页纸终于舍得匀给宇髄天元,规规矩矩的信末套话还要分走两行。若是把写给雏鹤三人的部分一并筛掉,真正写给他的内容竟然只有三行。纵使早就习惯了我妻这种作风,宇髄还是捏着信纸被气得发笑。
目无尊长的小鬼用三行话写明:自己已然结束水屋敷之行,希望能得到允许来音屋敷叨扰几日,为他的传记新作收集最后的素材。出于节省时间的考量,寄出信件后他会直接前往音屋敷,登门拜访后再诚恳争得同意。
抛开那些表面功夫的敬语,宇髄凭着自己对后辈的了解还原出我妻善逸的真实语气:不管你同不同意,反正我吃腻了萝卜鲑鱼,已经在来音屋敷的路上了,你准备好招待我吧!
宇髄不动声色地把信装回信封,随后面露微笑着说:
“近日风和日丽,正是出门游玩的好天气,时不我待,我们这就收拾行李出发吧。”
一旁雏鹤看了看他的脸色,又看了看室外愈发瓢泼的雨势,迟疑地说:
“天元大人……善逸君应该明日就到音屋敷了。”
宇髄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复了心情,终于还是向这个先斩后奏的混蛋妥协。
“雏鹤,去把客房收拾一下吧,辛苦了。”
宇髄说道,然后弯着嘴角,把信封砸在书案上。
雨水顺着青灰色的伞面蜿蜒而下,交织成一层如影随形的水幕。申时刚过一刻,盛夏的午后却只能看见堆满郁色的天空,半分留给阳光的余裕都没有。我妻善逸不自禁转了转伞柄,甩出一片雨珠,多亏宽阔的街道上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过路人,否则一定会被人用谴责的眼神注目。
他外出月余,为赶路方便没穿木屐,而是换了双黑色短靴,慢悠悠地走在道路中间,在石板上踩出一蓬蓬水花。身上的羽织是前几月新裁的,缃黄色的横罗在衣角与袖缘染出半尺杏黄,下半部分按他一贯的风格印着白色的三角纹。内搭是最普通的白衬衣,纽扣规规矩矩扣到第一颗,下摆扎进茶色马乘袴,袴沿和皮靴中间露出一截洁白的足袋。
手里撑着的油纸伞还是离开水屋敷时富冈义勇给的,最朴素的青灰色伞面,半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我妻又转了转伞柄,傻乐着笑了一声。
他从七月初开始在外周游,为传记创作搜集素材,先后拜访了蝶屋敷、风屋敷和水屋敷。由于是一人独行,几个地点辗转间又总在赶路,因此轻装上阵,背在身后的布包里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书稿、纸笔、上个镇子买的小木雕、几套换洗衣物。
音屋敷是这趟采风之旅的最后一站。他理了理挎包背带,想起自己寄出的信应该最晚昨天就能到宇髄天元手上,一时有些心虚。又转念一想:反正宇髄退休后就一直呆在宅子里无所事事,和他的三个老婆一起享受糜烂生活,自己来了也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又不影响他花前月下,有什么关系嘛!于是轻咳两声,给自己壮了壮胆,昂首阔步地往前走。
我妻远远地就看见了街道一侧音屋敷的大门。鬼杀队的待遇相当优渥,前任音柱的宅邸比他和炭治郎等人共同居住的房子还要大上许多。
可恶的池面男,他暗自嘟囔。
他在雨里走了一个时辰,裤脚已经沾湿了不少,便不再磨蹭、加快速度走到门前,然后跨过敞开的大门进入庭院。
下着雨,当然不会有人呆在外面。他透过木拉门往里张望了会儿,没看见人影,只好扯开嗓子喊:“宇髄先生——”
喊完没多久就看见宇髄从玄关走出来,分明是特地出来接他,还要装模作样,一脸嫌弃地皱着眉。
“真吵啊你这家伙,叽叽喳喳的。”宇髄站在台阶上说,伸手示意我妻把伞撑在一边,又状似凶恶地吓他,“我还没同意你来我家蹭吃蹭喝吧?”
他装作听不懂,自顾自地把鞋脱下来摆好,然后拎着包,风一样地从宇髄天元身边跑过,一边喊:“雏鹤小姐牧绪小姐须磨小姐——我听到你们在说我啦!”
宇髄气得在他身后用更大的音量喊:“喂!你这家伙,不要在室内乱跑啊!”
我妻轻车熟路地跑进会客室,姑娘们肩挨肩地坐在一起,笑着跟他打招呼。须磨一向是三个人里最活泼的,此时眨着眼睛热情地回应他:“小善,你终于来啦!我们刚刚还在说你哦!”
被迎接的人沐浴在这样的视线里,一时有些忘乎所以,挠着头发傻笑:“嘿嘿,是、是吗,我很想大家哦!”
在他身后终于走过来的宇髄屈指用力叩在他头顶,鼓着青筋,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你还是赶紧滚回去吧……”
宇髄没收敛力道,我妻实打实挨了前任柱一击,当下疼得泪眼汪汪,就要回头反击。又想起是自己理亏在先,现在不仅有求于人,这几日还要寄人篱下,只好把涌至嘴边的话全都咽回去,只瞪着眼睛无声控诉,恨不能用眼神在宇髄身上戳几个血呲呼啦的大洞。后者被他这副模样取悦,缓和了表情,不知怎的没进会客室,就站在门外和雏鹤说:“雏鹤,你带他去客房吧。”
先前在玄关我妻善逸心虚,急着绕开宇髄天元挑起的话头跑进来,只匆匆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根本没看清后者的样子,现在恼火地瞪了他许久,倒是有空打量起来。万恶的池面男哪怕在家也穿得花枝招展,群青色的长着,右手揣进衣襟,能看见袖口印了一圈与腰带同色的暗银色云纹。眼罩倒是普通的黑色款式,没有那三颗惹眼的钻石,衬得宇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他记得宇髄居家时,通常都散着发,今天却不知为何绑了起来,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把脸部轮廓和耳朵都清晰地展露出来,自然也包括耳垂上的赤金耳环。
我妻没来得及吐槽这人在家宅着还要戴耳饰、未免太过臭美,雏鹤已经起身走到他身边,挽起不听话滑下的鬓发,语调轻柔地同他说:“善逸君,我们走吧。”
“啊,好的!”他回过神来应声,同须磨牧绪挥挥手,又瘪着嘴最后瞪了宇髄一眼,跟在雏鹤身后离开会客室。
雏鹤领着他到了客房——话虽如此,其实一年多过去,他来音屋敷做客少说也有五六次,早就轻车熟路。第一次来的时候房间是自己选的,他大大咧咧挑了客房里采光最好的那间,往后每次也就顺理成章的住在那。
会到音屋敷拜访的基本都是鬼杀队的熟人,上一次好像还是富冈义勇来小住了几日,据说还一起泡了温泉。我妻的思绪拐了个弯,恨恨想着,可恶,那可是混浴啊!他曾经为之流血流汗最终还没能享受到的混浴啊!
总之,音屋敷够大、不缺房间,来这的人又不多,因此我妻落脚的那间客房几乎成了他的专属。上次他不小心把路上买的小说落在房间,写信来问后,宇髄只敷衍回他:懒得找,下次来自己带回去。气得我妻善逸在灶门炭治郎面前念叨了半天他的坏话,最后崩溃大喊:“他连本书都懒得找,却有那闲情雅致在信里嘲讽我一张纸!整整一张纸!”
一旁灶门主持公道:“上一次你写了两页半。”
……他自然是不可能在给音屋敷的信里写上两张半骂宇髄的话的。所谓的上一次是他们听说富冈义勇要去音屋敷做客,炭治郎准备给水屋敷写信的时候,我妻一把抢过笔说这次他来写,然后只花半柱香的时间就写完了两页半,通篇全是对宇髄的指责和抱怨。最后还不忘语重心长地嘱咐富冈:千万不要被宇髄天元那张脸欺骗,他就是个混蛋、恶棍、自恋鬼、臭流氓!
这封信最后也没能寄出去。灶门炭治郎读完他写的东西,微笑着克扣了我妻善逸当天的餐后甜点,然后重新写了一封,总算是赶在信使下班前寄了出去。
他一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一边把包裹里的东西取出来放好。衣服叠好收进橱柜,其他的东西一并堆在书桌,寥寥几样,很快就收拾干净。雏鹤站在门外等他,突然想起什么,隔着拉门说:“对了,善逸君上次落下的书收在左边的抽屉里。”
我妻刚把小木雕摆好,闻言拉开抽屉一看,果然躺着那本他只看了几页的小说。书是他四个月前买的时下大热新作,想来四个月过去,新作早就不新,再热门也过了气。他越想越来气,顺手把重新干瘪下去的布包也卷成一团塞进去,盖住那本书,然后关上了抽屉。
他转身准备出门,这时才终于留意到小腿传来的凉意,低头看了一眼,想起来袴装早被雨淋湿了一截,染出的一圈深色很是显眼,只好拉开门,耷拉着眉毛问:“雏鹤小姐,我衣服湿了,可以先洗个澡吗?”
等我妻善逸洗完澡、换了身浴衣清清爽爽地出来时,姑娘们还坐在会客室,一边闲聊一边做手工,倒是宇髄天元不见人影。
须磨追着他问这段时间的经历,到他提起水屋敷时,又和其他两人一起说起了几月前富冈义勇来音屋敷玩的事情。
我妻顺势问起混浴的事,然后伏在矮桌上,拉长声音抱怨:“可恶啊——明明当初我差一点就能跟你们一起泡温泉的!”
须磨笑意盈盈地说:“总有机会的啦。”
他们接着聊了一会儿,等到饭点临近,三人才离席去准备晚餐。我妻自告奋勇想去帮忙,雏鹤却说他赶了两三天的路,今天还是好好休息,于是他就又被牧绪按回榻榻米上坐着。
我妻抠着桌沿,突然想起来,问:“对了,宇髄先生呢?一下午都没见到他。”
雏鹤回答:“应该是在书房作画吧,善逸君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于是他干脆起身,跟在三人身后往外走,沿着缘侧一路拐到宇髄天元的书房,想着一会儿见到人一定要狠狠质问小说的事情。书房的窗户大敞,我妻善逸想,幸亏今天没什么风,否则这人这么不讲究地敞着窗,迟早得水淹书房。一边想着,一边索性就走到窗边停下,搭着窗沿往里看。
缺席了一整个下午的男人背对着他,头发用红色发圈束起垂在背后,像印在青色长着上的银色纹样。画板被挡住,他只能从边边角角看出一点缤纷的色彩,搞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宇髄提笔的时候,衣袖便顺势滑到肘间,露出一截肌肉虬结的小臂。我妻下意识低头,挽起袖子比较了一番,然后默默把衣袖扯回去,移开视线,装作无事发生。
他正准备迈开步子,从没回过头的人却突然开口说话:“偷看别人作画可不是什么华丽的行为啊。”
“谁稀罕看!”他快速反驳,耳垂泛红,因为被当场抓获而略微显得没有底气,连带着声音也不如平时洪亮。宇髄似乎还在画某一笔,没立刻回头看他,于是他思量片刻,站在窗外朝男人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没成想正撞上宇髄回头与他对视的目光,吓得我妻差点咬到舌尖。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没听见第二句戏谑。宇髄半侧着身,浑身散发出一种懒散的闲致,神色从容地与他对视。那双红色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在灯光下好像玻璃珠一样通透,又流转着工艺制品永远无法拥有的生动。
我妻忽然哑了声,在短暂的几秒钟里连眨眼的本能都忘的一干二净,思绪打结,脑海里满满当当的挤着无数厘不清的念头。
他勉强抓住一个,于是稀里糊涂地想:算了,都四个月了,小说的事就不跟他计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