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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很奇特的事情是,当阿席达卡手心里的疤痕已经淡到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他眼睛下方的那道伤痕依然固执地、理所当然地存在着。
02
“真奇怪。”
桑捧着阿席达卡的脑袋,拧眉观察他的伤。“这一带有治疗效果的植物我都试过了,怎么还是消不掉。”
彼时他们正处于一个窝在森林深处纳凉的午后,闷热的风把树林吹得哗啦作响,宛若潮水涌来的声音由远至近,又再次离开,周而复始。高至小腿的草丛随风起伏,绿色的波浪将人也衬得摇摆起来,如果就此躺下,恐怕直到醒来都不会有其他人发现吧。
桑观察自己的时候,阿席达卡的手便环在她纤细又结实的腰上,如同永远伴随神社左右的御神木那样,焦蒙不离。若她要转身或是要去观察采来的草药,他又提前放手,为她留出活动的空间,只等她再次回到自己身边。
“很热哦,阿席达卡。”终于,桑忍不住出声抗议了。“你的手像两团火一样。”
“啊,抱歉。只是,想与桑离得更近一些。”
“你……随便你。”
人类很奇怪,可能阿席达卡尤为奇怪,他热衷于身体上的接触,并且毫不吝啬用语言去表达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心意。又或者奇怪的是桑自己,“想要离得更近一些”,听上去是一种很普通的想法,为什么她的身体会控制不住发烫呢。
“比起这些,我还是无法理解,阿席达卡脸上的伤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像是要摆脱这热度,桑甩甩头,重新回到原来的话题。她拿起少年的右手,控诉一般,“明明你手上诅咒的印记都变得如此之淡了。”
阿席达卡的身体素质很好,那些曾经狰狞盘旋在他身上的伤痕,如今只剩下浅粉色的纹路。新生的血肉填补了凹陷,想必再过一段时日,连皮肤上的凹凸不平都会渐渐抹平。但与此相对,他眼睛下面的刀痕像是从未得到过山兽神大人的恩惠,甚至这里才像是诅咒一般,即使不再流血,却依然留下了深色的刀口,再无变化。
阿席达卡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握住桑的手,转而摩挲起她手背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桑身上也没有诅咒的痕迹,真好。”
桑知道他说的是最后他们捧起山兽神的头颅时发生的事情,她带着一丝自豪回道:“那可是山兽神大人。”——仁慈又伟大的,自然的神灵。
“嗯,还好我们最后把头还给了它。”
“这点要感谢阿席达卡。”
“不,是我要感谢桑,谢谢你愿意帮我。”
“也不只是为了帮你……”桑还是不怎么习惯这种被人类浇筑以温情的场面,便轻轻哼了一声,转移话题:“但要我说,山兽神大人还是太善良了,如果是我的话,哪怕把头颅取回来,我也不想放过这群坏人。”她挥挥拳头,为自己增加气势。
见她一脸愤愤不平,阿席达卡笑了起来:“哈哈,大概这就是山兽神与其他生物的不同吧。”
少年的笑声如同森林中的风铃一样。他明明是人类,却拥有一双近乎慈悲的瞳眸,桑想。
阿席达卡很特别的一点是,他很少高高在上地批判什么。桑偶尔的愤怒或不平静,总会在他温柔的注视下被抚平,化作春雨,化作云烟。她没有得到他的赞同,却依然接受了他的态度。
“说起来,之前虽然有山兽神大人在,桑还是很了解森林里的草药嘛。”好像突然想到什么,阿席达卡问道。
“那当然了,山兽神大人有自己的判断,可不是什么伤都会帮忙变没的。”桑理所当然地点头。很快,她又补充道:“小时候我受了伤,都是母亲帮我找来草药为我治疗的,久而久之我便也熟悉了。”
“桑真的很厉害。”阿席达卡由衷地赞叹。
“这算什么,如果这么说,母亲才是最厉害的。”
“莫娜君主的确很了不起。”他肯定。作为森林守护者的莫娜,力排众议养育了一个不同种族的幼崽并且发自内心地爱着她,这是连他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眼瞧桑盯着自己的伤痕眉心再次合拢,阿席达卡快速抛出下一个问题:“那桑有受过什么严重的伤吗?”
“嗯?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想要更了解你。”
桑的心跳又加快了两拍,她的视线上移,来到他认真的双眸中,没坚持多久便倒戈卸甲。
“……也算有吧。阿席达卡知道的,我母亲拥有比人类还要丰富的智慧,她知道我没有御寒的皮毛,就利用自己和弟弟们身上掉下来的毛给我做了厚实的披风。知道我没有利爪,就教我如何利用工具,也不让我在幼年时冲在捕猎的前线,如果我再老实一点,应该很少会有受伤的机会。”
“但如果是老实的你,大概也不会成为如今令莫娜自豪的女儿了。”
“母亲她……会为我感到自豪吗?”
“肯定的,你和你的兄弟们一样,都是她的骄傲。”若非如此,她又怎会选择用最后的力气去拯救而不是报仇呢。
桑沉默了片刻,索性坐下来靠在阿席达卡的怀里。
“你看,胳膊上的这条印子,虽然现在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了,但这是我小时候第一次爬树从树上摔下来时划破的。”
阿席达卡的手指来到她的手臂上描摹着。
“腿上这道是以前在山崖上没抓稳滑下来时蹭的。腰上那道可能新一点,是几年前与人类发生冲突被流矢刮到的,但还好我当时挡了一下才没有射中我弟弟。”
阿席达卡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温热的呼吸从后颈传来。像是感受到他的后怕,桑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自己的活蹦乱跳。“每当这种时候,母亲就会找来止血以及促进愈合的草药,嚼碎了敷在我的伤口上。”
“如果是弟弟们,可能一两天就活蹦乱跳了,但我总要休息好久。”
“多休息休息好,这样才能愈合得更彻底。”
“母亲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不讨厌留在身上的这些痕迹,因为……”
“因为这些都代表你和莫娜之间的回忆,对吗?”
桑不说话了,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中,温顺地让森林的风轻梳她的黑发。明明再没见过木灵,却依然会有“哒哒哒”的动听的声响传来。阿席达卡安静地陪在她身边,远远地,似乎有一头庞大的白色身影在温柔地注视着这里。
03
不知过了多久,桑突然从他怀里蹦了起来。
“不对啊,我们不是在说阿席达卡脸上的伤痕吗!怎么扯到这么远了。”
正沉浸于这种宁静的阿席达卡睁大了双眼,一时之间没有找回事情的脉络。片刻后,他无奈地笑了起来:“桑为什么对这个伤这么上心呢?”
桑难得变得支吾起来,但作为山犬长大的她学不会找借口,吞吐半天,还是把事实说出了口:“因为这道伤……是我给你造成的。我有义务要帮你长好。”
“怎么会呢。”阿席达卡摇摇头,“受伤不是很普通的事情吗,桑在树林里受了伤,也不会要求树林负责帮你长好啊。”
“这不一样!树林又不是故意的。”
“但桑也不是故意的,倒不如说,是我在桑还没有对我放下戒心的时候凑上去的,你只是自保而已。”
“但造成这个伤口的人就是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归是我伤了你。”
看上去,女孩儿很不满他把一切原因揽在自己身上的行为,“我怎么感觉,阿席达卡好像不想让这个伤口消失一样。”
“……我只是……”
桑没有等待他的解释,她重新捧起他的脸,微微用力让他的脸颊和嘴巴一起嘟了起来。
“看到这个伤口,总会让我想起我曾经伤害过你的事实……总之,我会再去找找其他的草药,阿席达卡只要好好配合就好了。”
她很大声地宣布道。
04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金色的,静谧地,没有任何人能够侵犯的空间。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金色。用火焰跳动的芯蕊去形容,显得太过草率,用达达拉城的灯火通明去比喻,又会过于粗暴。它比太阳初露金芒时多了一丝神圣,又较夕晖拥抱大地时多了一丝冷酷。
他躺在金色的水下,明明双眼未睁,世间万物却顺着肌肤淌入躯体。
他的人生是贫瘠的荒原。如果拿各君主不曾闯入他的村落,他会按部就班地长大,成为部落的首领,带领族人安分地守住隐秘的村庄。他会平安无事地衰老,腰背不再挺直,最后在众人的拥簇下死去。
但是拿各出现了,他犯下杀孽,割发代首背井离乡。不算长的一段时日里,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类——心有所图怀揣恶意的人、爱着人类不惧弑神的人、和他一样被归属地放逐的人。
他们在他的荒原里留下了或浓或淡的笔墨,却依然无法给这里带来生机与绿意。
只是印在一尘不染的澄澈的眼睛里的景象却在向他提问。
为什么要战斗?
为什么要互相伤害?
人类和自然不能够共存吗?
不能让那个女孩儿和达达拉一起活着吗?
渐渐地,他生出了欲望,这东西与诅咒一样无法由肉体掌控。
那是和森林同样美丽的概念,只是念出“陨落”两个字都会觉得可惜。她应该活着,自由地穿梭在森林里,哪怕如同遥不可及的日月光辉,却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就像被太阳灼伤眼睛的人不会痛骂太阳消失,被月光勾起愁绪的人也不会诅咒月亮离去,即使铁刃划过脸颊,他依然拼尽全力地伸出双手——
想救她,想要她活着,想和她一起、活下去。
那片金色的空间中,水面无风自动。神圣而可怖的鹿亲吻他的胸口,用一棵渺小的植物换回人生中局促的绿洲。
接着,鹿神离开,在转身的前一秒用红色的横瞳望向他的脸颊。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他却奇迹般地理解了对方的询问,于是他以摇头答之,身体无法动弹,他便化身为水,为风,为光,为万物,用一丝摇曳,留住他与她之间唯一的连结。
05
“阿席达卡!阿席达卡,醒醒!”
有人在呼唤他,这声音和记忆中的很多声音重合在一起,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最相似的是那一天桑即将被乙事主吞噬时,拼命回应他的那一句。
阿席达卡倏然睁开双眼,“桑!”
天未亮,养牛人甲六刚想拍打阿席达卡的房门,少年已经穿戴完毕推开了门。由于动作幅度过大,还差点撞到甲六的鼻子。可怜的养牛人吓得弹飞出去,坐在地上拍着胸脯,眼瞧阿席达卡箭一般地跑出去拉上亚克路的缰绳,他都还没缓过气儿来。
“谢谢你来通知我!我这就过去!”话音未落,一人一鹿已经冲了出去。
甲六看着他的背影傻眼:“我,我还没通知呢……”
山犬从来不会主动找他,所以当阵阵狼嚎从后山传来,阿席达卡即使在睡梦中也一跃而起,迅速察觉其中的急迫。城中不便骑行,他拉着亚克路一路狂奔,在城门刚被推开一人身位时便疾驰而出。
“怎么了!”他跟在山犬后面大喊,“是桑出什么事了吗?”
自莫娜离去后身形愈发庞大的白狼睨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切。猩猩族告诉桑有一种神奇的草药只在太阳将显未显时绽开于悬崖,两只狼便陪她来到悬崖边上寻找,但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桑就从悬崖边上消失了。
“消失了?这就是它们告诉你的事情?”
“对。”阿席达卡老实点头,接受桑为他的脑袋缠上一圈一圈布。他没有昏迷很久,桑的呼唤将他叫回了这个世界,她似乎被他满脸的血吓得够呛,但据他自我感受,头上的伤口不大,仅是出血量有些骇人而已。
“真是的,你怎么也不多问问直接就下来了,费这么大劲还磕到了头……它俩也是,我都说了我的脚没事,休息一下就能爬上去了。”
桑看起来十分懊恼,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又粗暴了几分。
“别怪它俩,喊我过来肯定是最快的。而且,扭伤可不能算没事啊。”
“这没什么,更重的伤我都扛过来了。”
“我知道,但是,我很高兴山犬能第一时间想到我,也很高兴能在你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来到你身边。”
又来了,阿席达卡的奇怪之处。阳光无法照射进来的山洞相当寒冷,这让桑脸颊上的温度变得尤为清晰。她给布条迅速打了个节,用凶巴巴的语气掩盖莫名腾起的情绪:“我可不高兴,好不容易采的草药,现在一半都用到你的脑袋上了。”
桑掉下悬崖纯属意外。森林里的草旺盛到能够遮住小腿,她眼尖地找到一株很像猩猩族描述的草药,却不料被草丛遮盖住的地方其实已经没了路。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她无法惊叫出声,但好在悬崖下方枝桠横生,植物顽强地冲破岩石的缝隙,形成了对人类体重而言的缓冲物。桑反应很快,她看准时机奋力地抓住某节粗壮的树枝,及时调整身形,然后抱着赌命的觉悟跳进了崖壁上受长年累月的侵蚀而形成的洞穴。距离有些远,她好运活了下来,却依然扭伤了脚。
而阿席达卡的坏运气则来源于自己的心急,枝桠支撑不了山犬,便由他顺着桑掉落的痕迹快速下降,好不容易找到了桑所在的山洞,却在一跃而下时被山石划断了固定自己的绳子。
身体上的失衡使他的头蹭过巨石,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桑趴在洞口竭尽全力向他伸手的样子。
“结果最后,还是桑救了我……谢谢。”
“没事,还好我刚才抓住你了。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阿席达卡这么不谨慎的样子呢。”
桑正在一瘸一拐地寻找有没有可供打火的枯枝,阿席达卡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阿席达卡?”半晌没听到他的声音,桑开口唤道。
“我在。”
“你怎么不说话?”
“因为……我在想你刚才说的。”
“啊?”她回过头。
“我在想,这可是坠崖啊……”
“对于人类而言,这是极有可能危及性命的事情。更何况桑是为了我才陷入苦境的,我无法想象如果你没有找到这个洞窟……”
他语气中的痛苦令她有些差异,桑蹦跶回来在他身边坐下,笨拙地安慰道:“没关系的阿席达卡,现在我们两个不是都好好地坐在这里嘛。”
“嗯,正因为我们两个都活着,才能坐在这里对话。”阿席达卡轻轻将桑拉进自己怀里,“这其中如果有一步差错,我们可能都再没有机会见面了。”
桑渐渐知道,死亡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一直以来,她以与森林共生死为荣,哪怕现在多出了想和阿席达卡一起活下去的愿望,她的人生信条依然没有改变。
但对人类、对阿席达卡来说这不一样,每当她表现出不那么在乎自己生命的行为时,他都会露出非常难过的表情,连带着她的心都开始隐隐作痛。
桑埋在阿席达卡怀里,终于小声说道:“对不起,阿席达卡。”
头顶上方传来阿席达卡摇头的动静,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洞穴中响起:“不是桑的错。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是桑最后一次为我脸颊的伤口费心。”
“为什么!”她又忍不住猛地抬头,惊异地发现他明亮的澄澈的眼睛竟然在阴暗的洞穴中都未失去光彩。
“因为……这是桑送给我的礼物。”
“礼物?”
“抱歉,我应该早点说的。因为这是我强求来的礼物,所以我并不想失去。”
山犬族的公主总是停在遥远而高耸的山头上,远离人类也远离他。如今骄傲的少女即使愿意在他怀中停留,却依然飘渺不定,如那镜中繁花水中明月。
这是她送给他唯一的礼物,所以他连山兽神都拒绝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桑,我可以吻你吗?”
很突兀地,阿席达卡开口问道,然后不等她的回答,便轻轻地贴上她的嘴唇。
桑僵住了。他们之间虽然有过几次亲吻,但她依旧不太习惯这种人类的行为,所以每次,阿席达卡都会礼貌地事先询问。此时此地,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桑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但很快,他颤抖的手和依旧为她留出退开空间的动作令她放松下来,于是她主动捧住他的头——当然,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伤口。
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就想办法上去吧,桑想说。随后她便发现她逃不出去了。
阿西达卡的气息占据了全部唇齿,脸颊上的高温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慌乱之下,她咬破了阿席达卡的嘴唇,一抹红色从他唇角流了下来。
“抱歉……但非要说的话还是怪阿席达卡。”桑推开他,气喘吁吁地道歉。
“是我不对。”阿席达卡从善如流,眉梢的阴郁终于褪去大半,露出一如既往平稳的微笑。
“你还笑,你不疼吗?”
“不疼,这就和这里是一样的。”他摸了摸自己眼下的伤痕。
“什么意思?”
“意思是……谢谢你,桑。”
“……你怎么总说我听不懂的话啊!奇怪的阿席达卡。”
少女抱怨着,但少年不再言语,心情颇好地开始做回去的准备。
女孩儿不会知道金色的梦境里发生过什么,但他会永远记得那深刻又甜蜜的、永恒的礼物,不灭的印记。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