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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也该为此付出适当的代价吧。”罗严塔尔端着酒杯缓缓摇晃,棕黑的浓稠酒液绸缎般在杯子里打转,冰块与杯壁相击,发出清脆的响。“比如包下一个月的酒钱。”
“哦?还以为阁下会提些更夸张的要求。只是一个月的酒钱吗?”米达麦亚说。
“疾风之狼还会说这么不节俭的话!可不能让别人听了去。”
“是基于对卿的了解。一个月的酒钱简直是放过了我。”
“敢问阁下本来以为此不知廉耻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要提出怎样的不平等条约?”
米达麦亚不赞成地竖起眉毛。罗严塔尔低头抿了一口酒液,不知这饱胀而漂浮起的心情是否是微醺所致,无论如何,他的确体验到快意。
今晚的酒完全无法与他们的私藏相较,与后费沙相比又好得太多。甘味停留不久就成为苦涩,辛辣的部分不遗余力地传递热源,这两种滋味拼在一起,或许可类比为降衔的上尉和升衔的少尉;所谓同甘共苦,无非就是这么回事。
“……步。”
“卿刚刚说什么?”罗严塔尔回过神来。
再说一次似乎很艰难似的,米达麦亚握紧了拳头。“以为你一定会报复回来,要我跳女步。”
罗严塔尔发出大笑,“这么期待么?卿太心急了!总有一天会的。”
“本想说我会负责,现在想说:绝不给你这样的机会。”米达麦亚暖灰色的眼睛在他的脸上仔细转了一圈,在左脸上停的时间稍微长些。罗严塔尔摆出好整以暇的笑容,让箭雨全都落在盾牌上。
他们两个此刻在海鹫的角落里,占据了两张漂亮又舒适的沙发椅,一人面前放着一杯加冰威士忌。此时没有人盯着他们看,当然,有很多人已经看过了:今天统帅本部总长的左侧脸上贴了修复贴,和肤色完全融合,离得近一些仔细观察过的人才会意识到他或许在脸上有伤;凯撒在会议结束后提点他今后须谨慎观察对方,了解对方战斗力情况再做打算,这宛若漏水的气球一般,将流言的水迹洒得滴滴点点——幸好罗严塔尔风流之名远扬,才使此事发展尚在可控范围内。
而谁都看不见的是,宇宙舰队司令长官的军服之下,右侧肩膀处靠近肩胛的地方,也有一处淤青。而这淤青的存在,只有罗严塔尔和艾芳瑟琳知道。这就是当事人所行使的不起诉的权利;犯人也默契地缄默了。
另一不为人知的事实则是,此二人今天走路时都忍受着苦楚,却不显在脸上,唯一的破绽或许是他们但凡能坐着则不站着。若是有第四人知道事情真相,大概会大跌眼镜吧。
一切都是帝国两元帅酒后互殴所致——互殴,大概吧,如果不把那个称为华尔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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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又攻击我的脚。第五次了,总司令阁下。”
“照这么说,卿也已攻击我四次了!”
“下官小心翼翼。如何攻击了阁下呢?”
“一次是转圈的时候,卿非要做出那样伸展的姿势,胳膊直接向我的颈部袭击而来!要不是我反应快……”
“我并非故意比阁下长得高。早说过阁下该跳女步,是阁下偏不肯啊。这样一来,在舞池里却不是疾风之狼了。”
“卿对我的身高究竟有、”话没说完,米达麦亚脚上一痛。即使这样,脚步也没有停。
“第五次了!”
“各五次了;卿对踩了我的脚的事毫无歉意啊。”
说话间,皮鞋再次狠狠地踩上了另一双皮鞋的鞋尖。罗严塔尔知道这或许会留下印子,他们最好把鞋脱掉。
于是他这么建议了。米达麦亚气喘吁吁地松开他的手,那触感像是从他掌中溜走,罗严塔尔这才发现自己手上已满是虚汗。对方的脑门上也流下几滴汗水,打湿他蜂蜜色额发。跳舞的确是个体力活,他们或许是疯掉了才会沉迷于这种互相踩对方脚的比拼,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热衷于在对方身上留下痕迹——罗严塔尔希望自己挨了一拳的脸明天看起来正常一些。
他们把鞋脱下放在一边,袜子踩在地毯上,稍微有些扎脚,但踩久了便感到温热。米达麦亚拿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那是白色的一块方巾,罗严塔尔知道那是他夫人的手艺,按照米达麦亚家的习惯来说本应绣上花,但米达麦亚觉得那太复杂了,他更担心艾芳的手。(胜过担心我的脚,罗严塔尔想。)不过大家心中郁结未消的情况下,要么互相约了打一架,要么约着和对方跳舞,并令对方跳女步。他只是没能让米达麦亚跳女步,并不是打架输了,虽然无论哪边都会令他的自尊心受到一定影响,但他此刻未必占下风——多亏对手是米达麦亚。有责任感的人总是有更多破绽,因此罗严塔尔不仅没有落败,而且反败为胜的可能性极大,只是需要花费更多心力;以少胜多是考验巧致的美学,而罗严塔尔最精于此道。再说了,跳舞此举本身也是温和而友好的战斗方式;在名为爱情的战争中,他轻易握住所有胜利。除了教习社交舞的老师以外,从小到大,还没有人和罗严塔尔跳过舞却不爱上他。
米达麦亚将成为第一个。
他们的心有灵犀将会把罗严塔尔放在一个从未体验过的开始上,未知,美好,天真而残酷,就像战场上交付后背一样交付自己的心,一场可预见结果的狂赌。罗严塔尔不适合直面这个,但他已为了不知何时来到的某一时刻作了很久的准备。
准备就绪,他们重新拥在一起。米达麦亚的一只手握着罗严塔尔的,另一手虚虚地环在他身侧,而罗严塔尔另一手放在米达麦亚肩膀上。贴得很近,却仍有一些距离;对方热烈地跳动的心脏与自己的以同一频率打着拍子,如此一致,却不是同一颗心。
对视时,他看到光流淌在米达麦亚的灰色眼睛里,并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很突然地,他意识到,米达麦亚的眼神在以他未曾明白过的方式轻轻描摹他的灵魂。这让他感到激动,随即演变成一阵灼烧般的刺痛,以及不知从何处来的空凉感觉,近乎哀伤。血液涌起时,人会觉得冷。
“我们继续。”米达麦亚说着,左脚向前迈了一步。罗严塔尔默契地呼应着将右脚退后,感受对方手上轻轻的牵引力道,放任自己随着音乐流淌而非美感或情绪的拉扯,摇晃,摆动,前,左,后,右,并在下一个小节时孤注一掷地踮起脚尖来,硬生生地转了个圈。这并不优雅的一圈把米达麦亚弄得措手不及,他停下步子向上高高举着攥住罗严塔尔的那只手;而罗严塔尔顺着惯性抛开米达麦亚的手,蓝色与黑色的眼睛看着他,脚下一扫,把毫无准备的米达麦亚绊倒在地。米达麦亚向后仰倒在温暖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哼,罗严塔尔迅速贡献出自己的手,垫在他的脑袋下面。
米达麦亚皱着眉头看他,欲言又止,是酒精隔在他们中间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米达麦亚不适合这个表情,他弯刀般的粗眉令他此刻充满攻击性。罗严塔尔没有退开,只是看着米达麦亚,他的影子笼罩着对方。米达麦亚的眼神里全是他,连那令他哀伤的光也看不见了。
他又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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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算是会跳舞的那边。米达麦亚最初学习舞蹈是为了结婚仪式上不丢脸,和艾芳结婚后,有时晚饭后在客厅里播放着两人喜欢的曲子,手握着手,相拥着随着节拍胡乱地晃动,舞步则是不常用上。自从升了将衔以来,常常逃不开各种聚会和舞会,作为社交礼仪,十分偶尔地进入舞池。罗严塔尔则是从小受到最可恨的贵族教育,身经百战到和哪位小姐跳舞都令对方恋恋不舍的程度。
谁跳女步的问题如此棘手,男人的尊严不允许他们退让半步。
米达麦亚换了个坐姿,放下脚的时候踩到了罗严塔尔的皮鞋,后者立刻“嘶”了一声。
米达麦亚微微尴尬地:“抱歉,是我昨天太用力了,没有控制好……”
“下次卿跳女步。”罗严塔尔斩钉截铁地说。
“敬谢不敏!我都已包了酒钱了。我也受伤不轻。”米达麦亚说着,拿自己的酒杯碰了碰罗严塔尔的。按照罗严塔尔对米达麦亚的了解,在对方的系统里,这事因为涉及罗严塔尔而不该有那么严重,但米达麦亚依然感到自己需要负责。这让罗严塔尔忍不住地露出笑容。那当然看起来是个冷笑,如果需要借口,可以是脸部的肌肉记忆。但他觉得,米达麦亚能看出他此刻的心情算是不坏的那边。
罗严塔尔端起酒杯,跟米达麦亚的碰了碰,“包两个月,下次依然我跳女步么?”
“想必卿不会愿意!话说这还有下一次啊。”米达麦亚后半句几乎是喃喃地了,但罗严塔尔依然听见了。于是他凑到米达麦亚耳边,悄声地:“若是你情我愿的事……”
米达麦亚刚咽下去的酒差点将他呛到咳嗽不止。“卿情愿跳女步。”他放下酒杯说。
这是陈述句。
“卿就不想体验一下女步的感受吗?”罗严塔尔咽下这口酒,悠悠地道。
“我知道女步的后果起码有腰痛、腿痛、和脚痛。”米达麦亚有理有据地。
“不包括脸颊上所受的伤,是吗?”罗严塔尔促狭地看着米达麦亚,眼中有光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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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罗严塔尔喝得太多,脸色微红,金银妖瞳一瞬不瞬地看着灰色眼睛,郑重而欣慰地,简直像是——那个词。米达麦亚从艾芳的眼睛里也见到那样的光芒。
他明白,因为他也是经验者。和罗严塔尔共饮的夜晚,最卸下防备的时刻,他的友人告诉他:卿刚才的表情是这样的。说着试图模仿,带着笑意,看着米达麦亚的眼睛里流着光。那道光他曾见过的,见过无数次了,米达麦亚从小便沐浴在这光里成长,到今天已成为那光源的一部分。那是对方将会把自己置于全世界之前的誓言,不需要经过任何仪式便可确认的绝对忠诚,虔诚的祷告,陈述,宣告,无论哪个。
原来是这样,我对他,他对我。这不是一个事实,或者说,是醉中的主观臆断,莫名其妙,理所当然,米达麦亚眨眨眼睛,并不觉得自己确已醉了,也不觉得自己须从什么之中醒来。他恍惚地就着金银妖瞳的友人的笑容又抿了一口微凉的酒。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望向对方的时候,总发现对方也在望着他?已经太久了,无从追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享受这种心有灵犀。而最近,某种可怕的预感总会随之而来,乘虚而入,当他在罗严塔尔身边微醺之时,在他最放松的那一瞬间,厄运像一只女巫手那样伸进米达麦亚的心窝,攥住他的心脏,手指纤长,皮肤粗糙如老藤,那样用力,就好像情侣十指交握,使他心脏每次跳动都伴随着疼痛。——为何看着罗严塔尔会使他这样哀伤?他想了又想,只觉血液炽热,属于厄运的凉寒而高大的影子将他们两个笼罩其中。
米达麦亚看着罗严塔尔的手伸过来,握住米达麦亚的手,手指扣住手指,手心抵着手背,那样温热、那样用力,是那米达麦亚拒不承认的厄运,它已经攀上了罗严塔尔的——
米达麦亚攥起拳。
罗严塔尔回过神来,从地上翻身坐起;面前的米达麦亚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的手,它刚刚击在了罗严塔尔的左脸上。
他们对视,同样地茫然无措。
“卿刚才似乎试图将我当成某位贵族小姐。”米达麦亚向自己解释说,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你是米达麦亚。”罗严塔尔不肯定也不否定地,声音与米达麦亚的同样沙哑而飘忽。
“是我。”米达麦亚回应道。
我本想邀你跳舞,米达麦亚似乎听到罗严塔尔说。
“邀请我吗?你知道我素来对跳舞不在行。”他说着,“你刚刚喝得太快,我也是,因此醉得厉害。”
罗严塔尔不作声。
米达麦亚凑近罗严塔尔,弯下腰,用指尖确认对方受击的左侧脸颊,那里现在有一块微微的红色。“感觉怎么样?”
“……”
“这样呢?疼不疼?”米达麦亚轻触友人那一小块面颊。
“我没有醉,也不是伤员。卿不必把我视为女子,或是幼儿。”罗严塔尔看着米达麦亚。
米达麦亚就是这时发现罗严塔尔额边的白发的。那根白发安然地坐在帝国元帅的头顶,仅此一段的白色,在黑棕的底色之上,人只要将其发现,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他青春有为的朋友生了白发。他那还未走出青春的朋友。就像梦醒了似的,米达麦亚此时无心同它问好,只是看着它。心上那只女巫手将他攥紧,一下,又一下。
“米达麦亚。”罗严塔尔呼唤他,“米达麦亚,”
需要更多的酒精,或者什么都好,总之将这厄运洗掉,不要让它涂装朋友的下半生。米达麦亚想,自己可能暂时无法想象满头白发的罗严塔尔。但他总有一天会见到的。染发不会停止时间流淌,但他们需要这个来作为帝国军的最高层保持令人坚定的形象,在那职责卸下之后的某天……
罗严塔尔伸出一只手在令米达麦亚面前晃了晃。米达麦亚的目光追着它,回到了罗严塔尔面前。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但罗严塔尔一愣,随即无比郑重地:“……我在这里,米达麦亚。不论发生什么,你该知道,命运不会为难你这样的人……或许我们需要新的白酒,以使你壮胆。”
“壮什么胆?同卿跳舞么?”米达麦亚如梦初醒地说。
米达麦亚发现罗严塔尔不知为何似乎想要大笑,但最后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原来下官的容貌已经到了使阁下害怕的程度吗?”
“阁下非要说这种话,显得下官没有自知之明。”
米达麦亚站起身来。现在是他的影子笼罩着罗严塔尔了,暖黄色的灯光虚虚地描出友人的轮廓,黑色的眼睛更深邃,蓝色的眼睛显出紫水晶的颜色,优雅而灵透,视线与他的紧紧地合十,让他看到对方灵魂正微微地发着光,亮晶晶的。对方眼中闪着的那种光,米达麦亚再熟悉不过。
米达麦亚清清嗓子,向罗严塔尔微微弯下腰,望着他的眼睛,伸出手。
“卿愿意与我跳支舞么?”他说。
他伸着手,等了两秒,直到罗严塔尔的右手搭上米达麦亚的。
End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