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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太上皇醉心于钻研长生之道，和一帮道士炼丹去了，把龙椅留给了当今圣上。然而朝廷中人都清楚，这现在的皇帝原先不是太子，只因太子突发怪病卧床不起才得了便宜，茶馆酒楼自是悠悠众口议论纷纷。皇帝手段雷霆，很快也将门户清理得干净，换上了支持自己的势力。
江湖有老九门一说，即武林中名声响当当的九个世家，都是从我爷爷吴老狗那辈在改朝换代时打下的根基。九门中高手如云，彼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爷爷辈的那些人更是流传下各种各样的传奇，想必要在说书先生的嘴里永垂不朽了。
不过有些世家已经没落，我爷爷大概觉得江湖中打打杀杀并非长久之计，把一家之主的位子留给了我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爹，想必武林吴家的说法也不能够延续多久了。我家平时是二叔在打理，三叔热衷于在外面忙他的江湖事业，经常不着家。我虽说是吴家独长孙，家里人倒没有太过干涉我的生活，由着我做一个闲散公子哥。
爷爷起家靠的不是自己能打架，而是他养的那些狗个个实力雄厚。我深得他老人家真传，武艺不甚精通。读书识字上却是有些才干，去年秋闱中了个举人，加上平日里偶尔厮混一下酒楼，吟诗作对这种事免不了，因此还算小有名气，会被恭维吴家出了个风流倜傥的大才子。如今时局动荡，家里就没有让我去会试继续科举做官，让我老实待在宅子别跑出去。
……正午城墙西门有人接应，行事当心。
这时我却收到了三叔的信，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跑趟生意，说知道我在家憋着肯定无聊，正好带我出去见见世面，还让我别惊动家里人不然八成不肯放我走，偷摸着溜出去后给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即可。
信是三叔写的，我确认过，龙飞凤舞的字迹和他平时盖的章都能证明，但我没明白他干嘛弄得这么神秘，非要找个人吹支箭把纸条钉我床头。应该是找吴家手底下的人办的事，不然府上的护卫犬听到了动静肯定会叫。
好你个三叔，还挺会玩神秘的，难得这么善解人意。我想着，美滋滋地折起纸条压在枕头底下，又扯着嗓子喊：“王盟！”
王盟睡我隔壁，是我的随从。
王盟被我早早叫醒，看着怨气不小，苦着一张脸端着洗脸盆在我旁边等我漱口。我草草地吐掉盐水拿起布条擦干净嘴，扭头看见王盟的脸莫名很想踹他一脚：“干嘛做这种难看的表情，你想讨打啊。”
他撇了撇嘴，把木盆放在我身前的架子上：“少爷你也太突发奇想了，自己要溜出去就算了还要把我也拉上，到时候被抓回来了肯定得连累我。”
我瞪了他一眼：“你是少爷我是少爷？还我连累你呢。把你留在家到时候是你陪护不力看管失责好么！把你带出去你说你被逼的不就行了，还省得被说不照顾我呢。”说着埋头开始用湿毛巾擦脸。
王盟大概是在我洗脸的时候想明白了我的话，也不再说什么，接受了自己要和我逃出家的命运，倒掉水之后老实地去收拾行李了。
两个大男人其实没什么东西好带，到了三叔身边自然要什么都有现成的，无非是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点钱。我催着王盟放下侥幸心理乖乖陪我跑路，他背上了包袱，还是有些不情愿：“那少爷我们现在是，翻墙出去？”
“想什么呢，”我说，“我又不是被禁足了，弄这么大动静。等会银耳它老人家听到了以为家里进贼了，喊起来怎么办？就正大光明出去。”银耳是院子里的耳狗，虽年纪大了退隐江湖但听力仍极佳，屈居在吴宅看家护卫，平时喜欢趴着睡觉。
于是我和王盟吃罢早饭，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后面跟着鬼鬼祟祟的王盟。迈出大门的时候我扫了眼门童，人正倚着门框半睡不睡，迷迷糊糊看我经过说了句少爷您出门呐，换平时我肯定要突然在他耳边大喊一声吓得他魂飞魄散，不过今天我正好赶着有事，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
吴家和别的世家不大一样，自我爷爷出道起便是出了名的人缘好，向来是没什么仇家的，况且江湖上的事也很久不插手了，因此对于守卫这块做得是相当松弛，如今正好方便我出去闯荡江湖。
城墙离宅子不远，我和王盟慢悠悠地走街串巷，很快就到了地方。西门我没怎么来过，隐约只记得城墙十几二十里外有个闹刀鬼的庙，传闻里总是在后半夜响起磨刀的声音，还会散出血腥气。稍微近一些的地方全是树林，长得相当茂盛，张牙舞爪地挨在一起。想不通三叔要在这接头的目的是什么，我抬头望天，太阳已经过了头顶，没有想到三叔派来的人这么不守时，觉得大太阳的在这傻站着也不好，就说我们到树荫底下歇会。
王盟不干，说那林子里面指不定经常有人来解手呢，脏，少爷你看现在也没人来接，不如咱们回家吧。
“瞧你那点出息。”我骂他，不过心里也有些认同。三叔的信用在我这一向几近于无，把我骗出来耍这种事不见得干不出来。再等个一炷香就走吧，我说。我倚在城墙上，眼前一闪，突然捕捉到了树林中有个什么东西在动，像金属折出的光泽。
“奇怪。”我喃喃出声，不禁悄悄用余光瞥了两眼四周，这下却闹出事了。城门处和树林周围原本空无一人，刚刚那么点空闲冒出了好几拨，扮相上都是贩夫走卒的模样，能感觉到眼神时不时有意朝我这边瞄。
我毕竟是老九门的后人，这点埋伏不会看不出来。三叔的字条末尾写着行事当心，莫非其实是在暗示我他被人盯上了？
现在这个情况当然是得跑，但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城门那也被人把守着，我跑回去更是死路一条。我面色不改，心里却不停地盘算要怎么才能抽身，我是不行了，但运气好的话这帮人也许不会在意王盟。让王盟回家报信，我钻进树林里逃命，刚刚我已摸清来的人其实并不多，基本都安插在了城门那里，也许在树林和杀手躲猫猫能勉强有一条生路。
我招手让王盟凑近我一些，压低声音告诉了他现在的情况。这小子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我说别想有的没的，你回去报信我才容易得救，按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和更没用的你在这和一堆人耗是必死无疑。
王盟争不过我，只好听我的吩咐走在我前面，被我送到了城门口。
“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再等等。”我说着，把他往前一推。王盟踉跄了几步又回头望我，神态大有霸王别姬之凄凉悲壮，不过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更近似于小孤孀上坟。
“明白了，少爷。”王盟撒腿跑了。
在他进城门的一瞬间我注意到那些埋伏的人没有跟上来，而是越发盯上了我，果然他们的目标只有我一个。这是什么意思？通风报信的王盟他们都不在乎，难道是想绑架我这个少爷然后喊家里人出赎金么。
先跑再说。见王盟成功进去，我也不想再演戏了，转身也开始逃命。身后那些人不出所料纷纷放下担子箩筐之类的物什，抽出刀剑朝我追去。
我在打架这块一般，但轻功尚可。说起来还是三叔勒着我练的，他说既不能打，身在江湖总要有个逃命的本事，以前我想着我要怎样才能沦落到这种境地，现在看来还是他老人家肯给机会。我脚一蹬，三两下便上了树，在交错的枝干上来回跳跃，试图甩开那帮人。
在被追赶的路上我隐约听到了一些字眼，如“他怎么没来”“打晕带回去”这样的话，但我没放心上，使出了吃奶的劲朝着林子深处跑去，原先还能听到后面的人不停将树枝撇开和踩到林里枯叶的动静，越往后却越发觉不了。这些人的身法与寻常山匪和武林中人都有所不同，仔细对比的话倒有点像官家的人。这也太离谱了，我会被皇帝老儿盯上？绑我去做宰相么，未免太求贤若渴了。
我最终钻出了林子，走上了郊外的路，眼看着天快黑了我仍旧不放心，继续拼了命地跑。附近一片荒郊野岭，弄得我有点担心就算追我的人没跟上来，也会有狼群窜出来把我吃了。好在继续往前行了约莫三里，我看到了一间破庙，想必正是那个会闹鬼的。我对鬼神之事并不是太相信，更何况要夺我命的恶鬼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呢，也不差一个两个的，就奔上前去。
我跑了半天，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腰站在庙门口张望了一会。大门是关着的，木头上的红漆脱落得差不多了，颜色很暗淡，碎屑落到地砖上。边角有虫蛀过的痕迹，但意外的没有蜘蛛网。
喉咙有些发紧，我握着门环推开庙门，松开手的时候能闻到很明显的锈味。庙的确废弃已久，里面除了一尊神像和供台，就是房顶上层层悬挂的帷幔，但比我想象的好很多，起码不是进去就窜出一堆蜈蚣或者滑虫。
空气呼吸起来很干燥，灰尘还算少，虽然没什么生活痕迹，但看上去好像有人会定期打扫。也许是信佛的行人路过这里的虔行，不过也说不准是不是庙里的刀鬼比较爱干净。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剥开破烂的桌布钻进了供台。
他娘的。我窝在供台底下缩成一团，立马感到安心不少。遇到杀手这种事对我而言还是头一遭，光顾着逃命也没那个空闲去细想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按理来说我这么个闲散少爷风流才子，在我平时相与的那帮人里风评人缘一向极好，都说我为人处事有当年狗五爷的风范，肯定是没招惹过什么人结仇了要来灭我。吴家的仇人？不应该啊，吴家生意上鲜少有纠纷，江湖上更是早就不沾边，也就除了我三叔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
三叔？
我回忆着白天听到的追我那帮人的只言片语，不好的猜测逐渐在心里成型。
门外传来一声响动，听上去像刀刮蹭到了门槛，并没有脚步声出现。这是刀鬼来了？我心想，暂时放下了别的疑问，尽可能地屏住呼吸以免被发现。
隔着供台垂下来的烂布条，我看到了来人的下身，很显然这不是鬼。这人向我这边的方向走了几步，轻微地顿了一下又继续又上前，在桌上摆弄起来。他吹了一口气点着了火折子，同时我听到了蜡烛燃起火焰的声音。庙里变得亮堂起来，能够看清他靴子上的泥点，貌似还沾有一些血迹。
这个人最好不要是个杀人狂，我暗暗祈祷，心悬到了嗓子眼，我看见他的脚步移开了，像要走到一边去，便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后我就感到脖子上有些凉意，低头一看，那里不知从何时起贴上来一把刀。
“…少侠饶命啊。”我脱口而出，喉结上下一动，又把眼睛闭上，做好了被抹脖子的准备。可怜我吴邪正值青春年华，刚要离家闯荡一番就要香消玉殒在这破庙里了！早知道乖乖听家里的话，说什么也不溜出门了。
好在下一秒我听见的不是地府小鬼报吴家小三爷一位，而是杀人狂略低沉的询问：“你是谁。”
“我是老九门吴家的孙子。”我立马交代身份，还附上了一箩筐循循善诱：“少侠你要求富贵的话劳烦放我一条生路，我家里人必定重金酬谢的。在下也只是被人追杀逃命至此，怕被人发现故才躲进来的，绝无歹心！”
他沉默了一会，让我从供台底下出来。又问：“追杀？”
我这才得以窥见这人的容貌，他不是我揣测的那种凶神恶煞满脸刀疤横肉的长相，倒像个小白脸。身材挺拔修长，眉目很分明，嘴巴抿成一道缝，裹着件玄色披风，手里提着的是他那把寒气逼人的刀。我相比之下就凌乱多了，白天在树林里穿来穿去，衣裳被划破了不少处，头发也乱糟糟的。
我说少侠我真的冤枉，我平时就一书呆子，家门都不怎么出，难得一次被我三叔喊着出去见见世面还被追得如此狼狈。不过我家里人现在应该也收到消息了，回头是能派人找到我的，一定少不了对少侠您的帮衬之恩呐。
我这么说，一方面是被追了半天，心里属实有些郁闷，正好这小哥长得还挺俊秀，怪合我眼缘的，也就忍不住多话了点，另一方面是想再强调一下我是家里有人的，暗暗地要警告他最好别动歪心思。
这小哥感觉完全没在意我说了什么，只是皱起眉目光游离，看着像发了一会呆。
“吴三省？”他说。
我忙点头，三叔其实是我们家除了我爷爷在江湖上名声最响的人，难道小哥还是他的熟人？这下更好办了，他看着应该很能打，就算追杀我的人来了也肯定可以拉扯一番。
他就没有再说话，在我以为我得和他这么面对面僵持一晚上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只来得及看到他身后的披风随着转身的弧度扬了起来。现在是耍帅的时候么！我有些气恼，大哥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我还指望你保我一命呢。但我也不敢追上去，只好找了个角落靠坐着，想着捱过这一夜，回头再等家里派人来。
蜡烛还没燃到一半，他却回来了，身上还添了点血腥气，闻得我更是一句话不敢多说。他却又开口了：“现在附近没人，你等天亮了就可以走了。”
他总不能是短短一会出去把追我的人都杀光了吧？我按捺住心里不切实际的猜想，犹豫了一下说：“但是我一个人又没什么武功，这出去要不了多久不得变成一片片的。小哥你就当收留我一下吧，我真不敢。”
他淡淡地：“我会和你同行一段路。”
我大为不解，他是怎么想的，莫非这人冷酷无情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普度众生的悲悯之心，见我初出茅庐就被整得屁滚尿流心生恻隐？但有人罩着我总不会拒绝，何况他看起来就很不容拒绝的样子。
我于是忙点头同意并连连道谢少侠心肠仁义，心里却觉得这人古怪，闷不作声的又裹着个披风，让我想到了颈子很长的油瓶，就暗暗诋毁他是个闷油瓶。
眼看着闷油瓶默默靠墙坐下，拿起身旁的磨刀石开始保养他的刀，不准备再和我多话的意思。可我毕竟从不认识他，好歹得摸清他姓氏名谁。我就很不要脸地也挨着他坐下，好在他脾气还不错，没给我一肘子肘飞。我说小哥小哥，我叫吴邪，怎么称呼你呢？
他说，张起灵。
姓张？莫非是九门张家的人。我若有所思，这个名字我是闻所未闻的，但江湖上高手隐姓埋名的并不在少数。我其实有很多想问闷油瓶的话，传闻里的刀鬼真的是你吗？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为什么要帮我？但既然得暂时靠他庇佑，还是搞好关系为妙。我便不肯再打扰他，乖乖地挪到一边准备睡觉。
我今天是着实运动了一番，累得要死，现在有人守在旁边，悬了许久的心总算放了下去。烛光旁闷油瓶的轮廓看上去一点点变得模糊不清，我就着地上堆着的破布一躺，顿时睡得东倒西歪不知天地为何物。
我再次睁眼时，天刚蒙蒙亮。闷油瓶站在门口，背对着我向外面望去。他醒得那么早么？我心里有点郁闷，莫非他等我等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