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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苏】星星上的黄金

Summary:

前苏丹战死于起义军在青金石宫殿台阶上发起的决斗当中;他留在金妃莎姬腹中的血脉在新政权的拥护下继位成为下一任君主,涅槃重生的帝国在年轻革命者的看顾下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五年后,卸去权柄预备衣锦还乡的阿尔图造访曾经的御前近卫奈布哈尼家中,向这位前苏丹的旧识提出了一个请求。

金血之末(推迟五年版本)+长夜将尽后日谈,但是大家都有一个好结局。花短暂入队,从贾丽拉的游戏触发浪子的思绪,未成功撕标;在决战中重伤,被起义军救治,后归返家族领地,看似赋闲实则软禁至今。双时间线。苏丹比花大四岁。

之前的版本名叫《风姿花传》,只写了一章,大纲大改过了,重修了很多内容,让我们从头来过吧。

本文已出本参加10.18 北京ga展酥油o,通贩已上架微店:假妈妈的爱永远不变。

Notes:

生命是一张无法被过分抻薄的黄油饼。逃离命运的人是不会获得幸福的。

Chapter 1: 人有三死,而非其命

Chapter Text

旅人的衣袍裹挟着初夏干爽的尘土气息,遮挡住从门槛斜射进来的夕照,在安静匍匐着的青年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跨进门时,他动作凝滞了一瞬,显然没料到对方正在做祷告:枫糖色的长发逶迤在地,不再一丝不苟地结成小辫,也不经石榴石和翡翠珠点缀修饰,愈发让人幻视成四下流淌的鲜血。他打个寒战,甩甩头驱散不祥的回忆,用上扬的尾音调侃道:

“糟糕,你长姐说你在行脯礼,我还以为是找个借口给我吃闭门羹呢。这下要被讨厌了,奈布哈尼好不容易变成了虔信徒,我却不识趣,偏来打扰你。”

青年没有立即接话,默念完最后几句悼词才缓缓支起身子:“没关系,死过一次的人重新活过来,忘记人间的规矩很正常,她会原谅你的。况且再怎么整顿门户,我总不至于连在家里招待朋友的自由都没有吧。”

听到“朋友”二字,旅人暗暗松了口气:“消息就传到你的领地了吗?我简直要怀疑你也在王都安插了眼线。”

“我懒得做那种事,奈何有人非递消息给我不可呀。”奈布哈尼起身时,信手拨落肩上低垂的一缕红发,“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大人,被忌惮自己的苏丹之母下令勒杀,却在葬礼上奇迹般地死而复生,借此机会反制住了一直与自己分庭抗礼的敌党,仿佛真主的意志都与他同在——不愧是你的手笔,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好故事。”青年莞尔一笑,向风尘仆仆的友人张开双臂,“很高兴还能见到活生生的你,我的兄弟。”

这次阿尔图终于真心实意地咧开嘴笑了:“能糊弄过我们的莎姬王太后,多亏有萨米尔配合作伪证和玛希尔研发的假死药;哲巴尔及时调动军队镇压,也立下了汗马功劳。我只负责推开棺材板坐起来的部分。”他小心翼翼地环住青年的肩膀,特意避开带着旧伤的右侧,声音不免喑哑了几分,“好久不见,兄弟。谢谢你还愿意见我。”

奈布哈尼把下巴搁在阿尔图的肩窝里,小声埋怨道:“别把我当成风吹吹就倒的柔弱姑娘,几年前这伤就痊愈了,我早就能活蹦乱跳啦。倒是你,我姐阿里娅没对你不客气吧?”

阿尔图还未开口,从头到脚一袭黑衣的女人就像战船般气势汹汹地驰近他们,不甚友好地瞥了他一眼:“这里是祈祷专用的静室,劳烦大人移驾别处再同舍弟寒暄吧。我已准备好了待客的茶炊和驼奶,请随我来。”
 

 

当家主母的语调中透出一股杀伐果断的魄力,连惯于发号施令的前任权臣都不由得屏息敛声,只能乖乖顺从指引到另一间屋子的客榻上落座,眼见她一阵旋风似的出了门,才心有余悸地开口道:“有这样骁勇的姐姐整顿门户,难怪今天一来就感到你家门风清肃、不同以往——只是她怎么没打小就这样往死里管你呢?”

红发青年朝友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嘻嘻地做口型:“并非不想管,只是那时我顶上有别人,她——管——不——着——”

可惜了。阿尔图轻咳一声,正色道:“言归正传。这次来你家拜访,不是专程来叙旧的。有一件重要的事,我思来想去,没有比扬名王都的剑圣奈布哈尼卿更值得托付的人了。”

出人意料,昔日好大喜功的贵族世子并未被他有意换用的“剑圣”称号哄得心花怒放,而是深深地望他一眼,陷入了沉思,看来这几年心性大有长进,阿尔图几乎要肃然起敬了。奈布哈尼若有所思地用指节敲击着桌面:“在你说出这件事之前,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

“说。”

“坐在面前的,是我的朋友阿尔图,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血的摄政王?如果是后者,对于这道任命,我是没什么推辞余地的吧,毕竟新王朝起义的那一夜,我能侥幸捡回一命、事态平息后也没被治罪,都因蒙受了摄政王大人的仁慈。”

挥之不去的血腥往事又在阿尔图心间投下阴翳。他记得对方听闻自己筹谋已久的大业时钦羡的眼眸,然而希冀和欣慰仅在那琥珀色的瞳孔中燃烧片刻便化为了灰烬,因为新时代的太阳虽然壮美,却并不能照耀即将分崩离析的旧时代的君主,而他的近卫曾誓言生死相随、荣辱与共。红发青年颇具风雅地用剑尖挑起一杯酒,献祭给他们前途未卜的友情,又在月光下施施然抽身离去,回到了宣誓效忠的前任苏丹身侧。下一秒的记忆中,阿尔图看见鲜红的绸带飘扬在自己肩头,那是奥斯曼最后一位骑士炽热的血,足以取悦任何残酷的神明。经历过那刻骨的痛楚,清扫战场时发现对方尚存一息,实在让他欣喜若狂,仿佛获得救赎的不是奈布哈尼,而是在权力的游戏中逆水行舟、放弃太多珍贵之物的自己。

“下面我要说的尚属机密,但几个月后就要公布于众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已经辞去了摄政王的职务,现在还要做做姿态,不过是为法拉杰和盖斯平稳过渡争取时间罢了。无论是过去、当下还是未来,我都是你的朋友,从未改变。你相信我吗?”

奈布哈尼无比错愕,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伤感地摇了摇头:“我相信你,但我不明白……阿尔图,为什么?莎姬陛下已经被软禁起来了,现在你是苏丹陛下的实际监护人,帝国王权尽由你掌控。你作出了如此大的牺牲,为什么要放弃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生杀予夺的权力不该属于我。事实上,任何个人拥有它都是一种篡夺,不论他有资质成为多么伟大的君王。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这权力物归原主。

“五年前,在前任苏丹统治末期,我和奈费勒秘密结为了盟友。那时我们产生了一个构想,希望能改革帝国的政治制度,使得它有足够强大的自我革新和修正的能力,足以去平衡、制约君主个人的缺陷;在我们看来,这是避免悲剧重演最可行的方法。不走运的是,我抽到的那张金征服让改朝换代的时间大大提前,尔后又一直与保守贵族苦苦周旋,这个构想不得不被搁置了。得知莎姬太后有一个暗杀计划的时候,我好像听见真主冥冥之中对我说:‘是时候了。放手去做吧。’于是我给奈费勒寄去一封信。”

远处似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擂鼓声,奈布哈尼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太阳穴的静脉里突突奔涌的热血。身为不显强势的臣下,去推翻正值盛年的战士王,阿尔图已经达成了史无前例的壮举,然而在他轻描淡写两句勾勒出的跨时代的愿景面前,这份辉煌还是显得轻如鸿毛。

“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你即位摄政王后没有第一时间晋升他。你是新旧王朝之间的分割符,而奈费勒是那支被谨慎保存起来,要彻底终结旧时代的箭啊。我的兄弟,这是从未有人实现过的伟业,值得黄金等级的史诗……比诛灭暴君的事迹更加贵重。”

“分隔符”本人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尖:“……你平时不喜读书,还是不要学哈桑的样子尽作酸诗罢……”迎来他的是肋骨上友人一记不满的戳刺,“好吧,我不敢作保,但是大约到小陛下成年——最迟等到陛下的孩子出生——这个国家就不会再需要一位实权的君主了。”

奈布哈尼忽然想起了什么,偏头思忖着,旋即困惑地看向年长者。“不对,不对……哪怕留下了充足的后手,你也不是那种会甘心把烂摊子甩给别人的家伙。你还年轻,作为改革家,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为什么要急着卸去权柄退隐还乡?阿尔图,你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我累了,奈布哈尼。这已经是我能忍耐的极限。”

阿尔图沉静地笑着,把手按在胸口,就像谈论着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的死亡。

“我铸就的过去,有好有坏。旁人只会看见并赞美好的那一部分,而犯下的罪孽则在每个深夜的噩梦里追猎我。现在这层血肉之下跳动着的,姑且还称得上是一颗人类的心,然而我知道,总有一天它要么会四分五裂,要么会变成石头。苏丹的游戏结束了,但是看不见的伤口不会因此停止流血。所以我决定在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之前,像老鼠一样仓皇失措地逃跑。

“奈布哈尼,你可能把我想象得太了不起了,我不适合作为史诗歌谣的主角。法拉杰以前举办的贵族集会上,有位年轻人是怎么说的来着?此地曾经是英雄春天放牧羔羊、秋天纵情收割的屠场,从今往后将成为凡人的声音也会得到重视的国度。归根结底,我也只是其中一个软弱的普通人啊,所幸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还能向信赖的朋友求助。”

再也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了。奈布哈尼泄气地往后倚靠,捋起前额的碎发。

“太狡猾了……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擅长说服他人。当被说服的人是我自己,真的非常,非常让人讨厌。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全力为你做到。”

“你也还是像从前那样,不擅长拒绝需要你的人。这很不好,容易被人利用后像块破破烂烂的抹布一样丢掉哦。”阿尔图扑哧一声笑了;他倾身越过桌面,拍拍红发青年的小臂,“现在我担忧的不是新政,而是我们的小陛下底纳拉尚这个前苏丹唯一幸存的孩子,从落地起就孤零零的,无论是莎姬太后还是我,有精力给出的陪伴都是杯水车薪。转眼间小陛下已经快满五岁了。

“我想拜托你的事,就和这个孩子有关。”
 

 

出了会客厅的门,苍穹已笼罩上天鹅绒的深紫色调,只剩地平线那端还镶嵌着一抹夕阳金黄的余晖。奈布哈尼府上的庭院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此时正值花季;弯刀样纤薄的新月恰好栖息在树梢上,皎洁的月光照亮了从枝头向天空延展的含苞欲放的血色蓓蕾。阿尔图凝视着眼前的景色,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走到院内连着凉亭的观景走廊上,他停下脚步,露出苦笑。“阿里娅夫人,如果您投来的每束目光都是一把尖刀,我早就被细细切作臊子烤得鲜香可口了。能用上您家的茶点已是受宠若惊,我绝对没有想再蹭上一顿晚饭的意思。”

以他的身份,能主动开个玩笑便已是诚意十足的讨好,然而身后凉亭里的女人不为所动,俨然一座冰冷的大理石雕像,只有下颌曲线微微颤栗着:“已经够了吧,你们的欲望难道永无止境吗?”

什么?阿尔图侧过身,谨慎地审视着对方。

“苏丹来了又去,宫廷里的规矩也永远不会改变。你们大人物就是这样争斗不休,挥一挥手就给周围的人带来腥风血雨。我鲁莽单纯的弟弟几度被卷进你们的纷争,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一切!你们还想从他这里夺走什么?我们只想厮守在自家领地、过点安分日子,一家人再也不要分离,难道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心愿也不能满足吗?”

原来如此。身处权力中心,习惯被人侧目而视的前朝宠臣心平气和地回答:“您误会了。我从未成为过任何一位苏丹,以后也不打算这么做。关于那场将把人们平静生活搅得支离破碎的血腥风暴,您认为我也难辞其咎,着实令我惶恐——呃,虽然我确实召唤过龙卷风。我现在唯一所求,就是回老家喝喝茶、写写小说,过点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想几点钟起床就几点钟起。您面前的阿尔图,不过是一名路过您家宅邸想讨口水喝的普通旅客,碰巧也是您弟弟的朋友。这样说,您能原谅他今番来府上叨扰吗?”

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着。最后女人还是先行败下阵来,放缓了语气:

“假如真是这样,您就不仅是奈布哈尼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寒舍的门永远为您敞开。您别见怪,见识短浅的女人家总对傻弟弟有着过剩的保护欲,哪怕他并不需要。”

“我不能更理解您的心情了。”他顿了顿,目光移向女子黑色面纱上方黯淡的眼睛。佳人美目流转,觥筹交错间曾令无数才俊心驰神往;然而在担任前苏丹近卫军团将领的丈夫丧生于王城攻防战中的噩耗传来之后,被命运磋磨者特有的细纹一夜间攀上了她的眼角,只在情绪分外激动时才会流露出昔日锐利的光华,“请求宽恕的人应当是我。”

此时的沉默似有千钧重。走廊上昏黄的灯光映照下,依旧年轻得惊人的退休权臣睫羽微微颤动着,在瘦削的颧骨上投下阴影,难得地显出几分带着温柔的疲态。女人突然开口了。
“如果放在十年前,你休想踏进我家门槛一步。”

“我知道。”

“丈夫去世的头两年里,我日日夜夜地诅咒你,盼着你不得好死,叫我的儿子长大后一定要杀了你,为亡父报仇。”

“我知道。”

“但是,但是后来,我发现预想中的大清洗并没有到来。清真寺旁边建起了学校、图书馆和公共浴室,贫民和贵族的孩子在其间都受到了平等的对待。我儿子学到的一些奇思异想,哪怕我已经活到现在的岁数,依旧想一想都会害怕。不过看到他这么快乐和自由,又觉得或许这样才是对的。”

阿尔图轻轻问道:“那么您肯因此原谅我吗?”

“我没有这样做的资格。我只是想,如果流血能够通往和平,这也算得上是一个相对合理的代价,哪怕我,还有很多人会因此十分痛苦。”

两人再度陷入缄默。许久之后,男人用柔和得多的声音询问:“您的儿子今年多大了?”

“今年冬天就要满十二岁了。”

“十二岁,扎齐伊第一次上我家的时候,也不过比他大一岁。若您肯赏脸,下次请带着他到我的领地做客吧。梅姬会很高兴的。我一定以当年招待太后陛下的规格来迎接您。”

“我既没有镶金嵌玉的轿子,也没有八位妆饰华贵的阉奴来抬它,这样隆重的招待我消受不起。”

“胡说,您可是头一位不曾执刃却勇于卫护王都第一剑客的女战士,是最值得尊敬的贵妇人。您下轿的时候,我巴不得亲自用手掌托着您的脚呢。”

这下子连寡居已久的冰山美人也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往阿尔图肩头招呼一拳,警告对方老实点。阿尔图呵呵笑着垂下眼眸,乖顺地领受了女子的拳头,见对方神色转虞,便不动声色地绕回最初的话题。

“您方才说,令弟总是被卷进大人物的纷争、吃尽苦头,或许还是太小看奈布哈尼了。我曾经费尽口舌,却连让他全勤值班都没能做到——这样不容易糊弄的聪明人,面对不属于自己的风暴,怎可能因为冒失犯错就置自己和珍视的家人的性命于险境呢?没有人能诱骗他去做不情愿的事,除非那便是他心之所向。”

听闻此言,女人忧心忡忡地拧起眉。

“又或者那风暴就是为他而来——这正是我所担忧的。”

“就算侥幸逃离了风暴,依旧会留下伤痕。既然选择另一条路结果也不一定会更好,不妨就把如今我们所获得的结局当作真主的恩典吧。请相信您的弟弟,人的性格可是很坚强的;事情真要来,怎样也能受得住。”

见女人缄默不语,男人明白话已送到,遂躬身行礼、向主人道别。走到门口,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您是在开解我……还是在试图劝说自己呢?”

男人没有回答,也没再回头。他往前一步迈出大门,消失在雾气霭霭的黑夜里。

Chapter 2: 鲜血与美酒有着相同的颜色

Chapter Text

母亲代表着什么?在其他孩子眼里,她是摔倒哭泣时落在头顶的温暖的手,是睡前掖好被角后落在额头上湿漉漉的吻。与此同时,年幼的奈布哈尼却会说,母亲是一棵高大的树。

那是一棵自庭院中央拔地而起的石榴树;据说栽下它时,他的父母都还是稚嫩的孩童。母亲从小便被亲眷带着上未婚夫家里做客,两个调皮的孩子拽着蝴蝶风筝,绕着蔷薇花丛又笑又叫地疯跑,比赛谁能让风筝借着风势俯冲下来割断对方的风筝线。父亲不如母亲灵巧敏捷,总当输家,一输就气得吹胡子瞪眼,逗大人发笑。那时的石榴树还是一棵纤细干瘪的幼苗,酷似个头蹿起来之前的奈布哈尼本人,现已是亭亭如盖,树冠高耸入云,每逢初夏便缀满了鼓鼓囊囊的品红色花蕾,远远望去如同湛蓝天空下熊熊燃烧的火炬,他和三个姐姐要手拉着手,才能勉强围抱住树干。

姐姐阿里娅、扎克莱、卡米拉,父亲,以及负责维护宅邸的几十名自幼相熟的仆役,便是构成奈布哈尼家庭的全部成员。母亲在诞育他三天后便染上了产褥热,只来得及让长女阿里娅把幼子抱到床前,有气无力地亲了亲婴儿皱巴巴的脸,就此撒手人寰。

那是个被厄运笼罩的冬天,父亲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发妻,姐姐们失去了干练优雅的妈妈,家里再也没有过第二位女主人。不过无人迁怒于襁褓中的奈布哈尼——他甫一落地就病得差点死过去,是年长他十岁的阿里娅和保姆彻夜不眠,轮番把他捂在胸口,直到生命之火回暖,以至于他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而是姐姐的名字。母亲的音容笑貌未曾在他心中留下哪怕一点点稀薄的印象,奈布哈尼每次思念她时,就会爬到石榴树的枝桠上窝成一团,静静听着树叶被清风撩动的梭梭声,不知不觉便坠入了梦乡。

或许是怜悯他命运多舛的出生,家人从不忍心跟这个身体羸弱而笑容甜美的孩子说一句重话,也不强迫他去做不乐意的事。这都要怪一家之主,对于继承人被娇生惯养的现状睁只眼闭只眼——他在妻子去世后悲痛万分,不愿意再娶续弦,情种的名声一度为贵族们津津乐道。鳏夫面对亡妻留下的独子,哪怕脸板得再正,心也比煮熟的白萝卜还绵软,一见孩子挤出几滴眼泪,心中的怒火立马烟消云散,只余下强烈的亏欠感和过剩的保护欲。在全家人的宠爱下,奈布哈尼度过了与世子身份不符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按常理本该成长为一个坏脾气的纨绔子弟。幸好父亲为了强健他的体魄,不顾儿子哭闹坚持要求他练习剑法;又得亏他聪慧得惊人,教师略微指点几句就能通透,而且性情随和善良,以让所爱之人感到骄傲为乐,只要顺着毛捋捋还是很容易哄得他听话,这才算有了一技之长。

他的家族从祖父辈就效忠于王长子穆斯塔法的母系门第,奈布哈尼三岁时便与同党大臣襁褓中的幼女定下了婚约。他的岳母是他已故母亲的闺中密友,少女时期便时常互赠喜爱的首饰,甚至庭院里移植的石榴树都和奈布哈尼家的出自同一根系。对于长着与亡友如出一辙的浓密红发的男孩,她自然是视如己出。家长们有意带两个孩子频繁走动培养感情,就像当年他的父母曾做过的一样。这个名叫萨玛赫的女孩生性羞怯,幼时整天躲在书斋里,被小未婚夫像拎洋娃娃一样提溜出来、喜滋滋地抱着走来走去,吓得哇哇大哭。后来她又迷上了捣鼓金饰,经常一头扎进金匠的工坊几天几夜不出来,有次还失手燎焦了奈布哈尼的头发,惹得他号啕大哭,从此再不愿陪她去那烟熏火燎的鬼地方。到男孩十五岁时,她在他心中的定位与其说是未来的爱侣,不如说是不太能玩到一起去的远方表亲。

这显然与传统意义上情投意合的夫妻关系相差甚远。奈布哈尼倒是不以为意,因为他本就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异性兴趣寥寥,充沛的想象力和激情自有别的去处。

在那些不得不和未婚妻一同泡在书斋的日子里,他迷上了宗教典籍中的英雄史诗,翻来覆去地研读金水摹写的列王传记,等精装本被翻得书脊脱线,里面的故事他也能够倒背如流了。在所有名垂千古的穆斯林当中,他最崇拜被冠以“清廉的骑士”美誉的王者萨拉丁。

这位活跃于近两百年前的领袖,年仅十六岁已惯于追随父亲南征北战,三十二岁将隶属不同派系的伊斯兰军队团结到同一面新月旗下,尔后四度把入侵的异教徒赶回海岸线,捍卫了真主的荣耀。同是十六岁的年纪,相比对方经历的金戈铁马的岁月,奈布哈尼迄今为止饱食终日的人生是多么乏味啊。他做梦都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剑客,追随在这位高洁的领袖身边,辅佐对方成就一番霸业,尤其是要和他一起完成生前的夙愿——夺回被异教徒侵占的圣城耶路撒冷。若是高呼着主君的名号第一个杀上城墙,斩下墙头迎风招展的十字军旗,在招降敌军的典礼上,他能否获得站在王的身侧、为其递上一杯玫瑰冰水的殊荣?奈布哈尼可是颇为自己的剑术天赋沾沾自喜的。

只可惜,在他降生的时代,这样的梦想并不具备在现实中萌芽结果的土壤。那位曾令基督世界闻风丧胆的王在前往圣城的征途中染上痢疾,从此一病不起,那趟旅程也成了他最后一次行军——奈布哈尼对此悻悻不平,认为这个结局配不上孤高之人生前的盛名。萨拉丁未有能继承伟业的子嗣,因此他的部下瓜分了留下的政治遗产,相继割据为王。穆罕默德的子民从此四分五裂,再也无力与异教徒争夺圣城。

又是一百余年的时光打马而过,到奈布哈尼出生时,这片大陆上还剩下两个王国,分别是信仰星灵的高原之国,以及他所在的供奉纯净之神的国家,世代由流淌着神圣金血的苏丹家族统率。就在三年前,苏丹带领儿子们攻占了高原之国的都城,奠基于指北星宿上升时期的国度就此灭亡。随后苏丹本人也突发疾病,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整日缠绵于病榻,再也无力对外发起征战。

于是,除了继承曾祖辈留下的绵延不绝的种植园,再养育四五个能帮自己狠命挥霍财产的子女,奈布哈尼似乎没有目标需要去履行了。历史之神已经陷入沉睡,再没有使命要托付给他成天做梦的小骑士了。

 

此刻,他正把头倚靠在粗粝的石榴树干上沉沉睡着。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淅淅沥沥地撒在少年蜷曲的红发上,一本封面镶嵌着羊皮的萨拉丁传记扣在膝头。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当中,面对着一片广袤无垠的水域;它深不见底,与其说是蓝色,不如说是一种诡异的墨黑色,仿佛要把胆敢靠近岸边的人吸进去。虽然从未在现实中见过这样的奇观,但他意识到这是萨拉丁征途尽头抵达的大海,因在书里的插画上看过,所以不觉得害怕。

忽然,他察觉到有个硕大的黑影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浓雾被黑影行进时破开的气流席卷着后退,展露在奈布哈尼面前的是一头脖颈环绕着金色鬃毛的不知名的巨兽,他的下巴刚刚够着那肌肉发达的肩部。

野兽眯着黝黑的瞳孔,打量着被阴影结结实实笼罩着的少年,慵懒的目光中透出一股玩味,轻轻用前爪拨拉了他一下,漫不经心地凑近,嗅闻少年颈间的气息。炙热的呼吸喷吐在他突突直跳的动脉上,带着陌生的铁锈味和血腥味,他脖子后的寒毛瞬间倒竖起来,但那并非全然出于命悬一线的恐惧,其间还隐隐混杂着一丝期待与久别重逢的狂喜。

来吧,看着我,你的眼睛只可以看着我一个人。告诉我,你来到这片海边,到底想找我做什么——

 

梦境在最激动人心的地方戛然而止。奈布哈尼脑袋一歪,从树杈上直挺挺地摔了下去,跌进了身下的沙棘果灌木丛里。等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衣服被树枝挂烂了,头发滚得满是尘土,脸也蹭出了道道血痕,才想起自己置身于未婚妻萨玛赫家的庭院里。

萨玛赫家府上最近在招待一位来自王都的贵客:苏丹陛下的次子塞利姆王子。他是王长子穆斯塔法同父异母的弟弟,据说也是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虽然对方隶属敌党,但毕竟身为王室成员,还是现今最得圣宠的许蕾姆妃诞育的第一个儿子,万一失了礼数惹得大人物不快,就算是穆斯塔法殿下出面周旋,也未必能保住一家老小的颈上人头。父亲老早就叮嘱奈布哈尼这段时间少到未婚妻家走动,以免生事,但他实在好奇得抓心挠肝,还是央求萨玛赫的母亲把自己捎上马车偷运进来,想看看能在波谲云诡的青金石宫廷中挣出一番天地的,究竟是何等人才。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这位传言熟通兵法骑射、侃侃而谈间唬得住一干朝臣的金发王子,举手投足间虽有几分上位者的沉稳矜贵,却与奈布哈尼想象中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相差甚远。他没在会客厅里撑多久,便无精打采地溜了出来,所幸王子殿下正与宾客相谈甚欢,压根没注意到这个默不作声的贵族少年。

隐藏在裤腿下的膝盖传来阵阵刺痛,奈布哈尼估计皮肉是蹭破了。他感到有些丢脸,决定从后门溜回去包扎一下伤口。就在这时,视野边缘的树篱中闪过一道亮光。奈布哈尼困惑地朝着那个方向瞥去,光线却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是从树叶表面反射过来的阳光吧,他虽这么安慰自己,常年习武培养出的直觉却在疯狂示警,脚情不自禁地往树篱的方向挪动。

越靠近闪光的来源,胸口越像揣了只兔子似的咚咚直跳,一股似曾相识的不祥气味萦绕在他鼻尖。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低垂下的枝叶,惊恐地摸到一手湿漉漉的液体。举起手瞧见满目鲜红,他终于意识到,那是新割破的伤口流出的血液。

身后传来树枝被压得东倒西歪的细簌声,一具精干敏捷的躯体直扑到他身上。奈布哈尼的后脑勺上猛地挨了一记重击,尽管下意识地偏头卸了大半力道,还是感到眼前一黑。

恢复神智的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脸朝下躺在灌木丛里,嘴里弥漫着鲜血和泥土的腥味,浑身火辣辣地疼。有人正跪坐在他背上,钢筋铁骨般的前臂狠狠把他的手反剪在身后,任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也没能撼动分毫。他无谓的挣扎不仅弄得自己筋疲力尽,反而还把背上的歹徒惹恼了。只听对方轻轻“啧”了一声,又往奈布哈尼头上来了一拳,一把锋利的弯刀随即抵在他的颈动脉上。奈布哈尼只觉得浑身的血从脚趾凉到头顶。

“如果你敢哭喊一声,把你妈妈引来,我就割断你的脖子。听懂了吗?”

“我没有妈妈。”

此话一出,他羞愧得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这个带着哭腔的回答显然出乎对方的意料,一时也没了动静。顷刻后奈布哈尼听到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嗤笑:

“关我什么事,小东西。你总不至于要向我撒娇吧。”

歹徒用刀背拍拍奈布哈尼的颧骨,挪开抵住他脊椎的膝盖,示意他站起来。少年噙着泪水,吐出嘴里掺着血丝的泥巴,颤颤巍巍地直起身,这下才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眼前是一位被灰色斗篷罩得严严实实的高挑男子,兜帽在方才的搏斗中抖落,刚劲的黑色卷发下露出一张出离年轻的面庞,比奈布哈尼大不了几岁。青年肤色黝黑,骨相如同刀削斧刻一般,清俊得惊人;上唇微微翘起,卷成一个透着稚气的可爱弧度,仿佛始终挂着落拓不羁的笑意。然而一旦与其四目相对,被掠食者肆无忌惮窥探的恐惧就袭上心头——

——那是一双深不可测的青黑色的眼眸,就像奈布哈尼梦里吞噬一切的无边深海,又像那只懒洋洋嗅闻他颈间的猛兽。

他想起来了,那是一头茹毛饮血的狮子。

青年也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神情似乎在把一块肉、一撮香料放在天平上称量。不知为何,奈布哈尼竟然祈祷自己能在对方心中多称些分量。许久过后,对方终于开口了:“你是这家的公子吗?”

“不,我是来做客的。”

青年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叹息的尾音就像蝴蝶扑簌的薄翼,搔得奈布哈尼心上一阵酥痒:“那么也是一位贵族公子。很抱歉,小少爷,方才多有失礼。我不是有心要伤害你的,毕竟有个大活人从天而降,我也吓得不轻。你能原谅我吗?”

少年默默地点了两下脑袋,嗫嚅道:“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

青年蹙起眉头,沉吟片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篱笆前,摘下挂在树枝间的一柄镶嵌有玛瑙石的华贵匕首,刚刚引起奈布哈尼注意的闪光想必就来源于此。一缕阳光折射在瞳孔里,呈现出琥珀般的金棕色碎屑,宛如深潭中倒映的粼粼波光:“我是塞利姆殿下的侍卫,殿下派我去取需要的东西。他现在哪里?”

“他在客厅里与家主聊天。”

“以我的身份不方便这时进去打扰了。你能帮我个忙吗,小少爷?”

这一天结束后,奈布哈尼才意识到,青年编造的理由可谓是漏洞百出。但是此时此刻,这些本应让他心头警铃大作的纰漏都从大脑上平滑地溜了过去。奈布哈尼点点头。青年微笑着把少年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更乱了些:

“好孩子,你认识殿下身边那个名叫纳西尔的侍卫吗?”

“嗯。”他莫名其妙地很想打喷嚏,就像吸了一鼻子蔷薇的花粉。

“去把他找来。告诉他‘快去外面看看,天色怕要下雨,殿下得趁早上路了’。”

天色暗下来了?可是太阳明明还高悬在半空中呢。奈布哈尼心中纳闷着,转身就走。突然,他听见青年在背后轻轻叫自己:“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心倏忽间欢欣雀跃起来:“奈布哈尼,我叫奈布哈尼。”

火红的石榴花给青年冷峻的颧骨染上几分血色,他微笑着微微颔首:“奈布哈尼,谢谢你。别告诉其他人,我在这里等着。”
 

 

纳西尔是个身材堪比铜墙铁壁的不苟言笑的壮汉,奈布哈尼见到对方总有些发怵。直觉告诉他,这名男子手上沾着不止一个人的鲜血。然而,听闻青年要求奈布哈尼带的话,贴身侍卫戴着面具般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惊疑,大步流星地朝花园赶去。奈布哈尼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犹豫了片刻,忽然转过头开始跌跌撞撞地往楼梯上跑。
 

 

方才还对奈布哈尼温声细语的青年负手而立,仿佛换了一副面孔,冷若冰霜的黑眼睛里透出肃杀的气息:“兄长大人真是好兴致,现在是与贵族公子小姐拉手喝酒、表演亲善的时候吗?宫廷的局势瞬息万变,他应该遵照母后的指示留在王都附近。”

比对方高半个脑袋的侍卫低头诺诺道:“是卑职不察,达玛拉殿下。”

青年脸上闪过一丝狞笑,电光火石间扭曲了他俊美的五官:“罢了,我跑死两匹骏马来此,不是专为了听你道歉的。母后派我带来口信:‘让塞利姆殿下速与易卜拉辛帕夏汇合,带着军队回来。穆斯塔法殿下睡着了。’”

此时正值盛夏,侍卫周身却突然腾起一股寒意,仿佛自己正不情愿地浮沉于历史湍急的洪流中。突然,他听见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下意识地抽出腰间的剑面向来人,却惊讶地发现奈布哈尼正提着一个小包裹,拨开草丛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赶来。他偷偷瞥一眼小主人的脸色,发现青年看来也是一头雾水。被称为达玛拉的王子深吸一口气,显然为红发少年的神出鬼没感到心烦,语气中略带几分粗暴:“奈布哈尼,还有什么事吗?”

得亏这是一位贵族公子,否则早已经丧生于王子剑下了。侍卫替不识趣的少年捏了把汗。奈布哈尼在距离两人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顾不上擦拭濡湿额上碎发的汗水,举起手上的包裹,灰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煞是好看:“草药,还有绷带……”

什么?纳西尔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少年见两人都不吭声,急切地补充道:“你受伤了吧?我刚刚把医疗包找出来了,想着你或许会需要……”

侍卫低头打量着小主人,这才发现对方的斗篷上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的污渍,像是还未痊愈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重新皲裂开的模样。殿下就是拖着这样的伤,马不停蹄地来找王兄,想必途中受了不少罪,可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却是面无异色,仿佛身上流淌着的是别人的鲜血。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居然比自己先行察觉到了殿下的伤势。该说是自己作为侍卫大大失职,还是说这个孩子感官太过于敏锐呢?

达玛拉王子沉默了,嘴角微微下沉。他镇定自若、无懈可击的外表,就这样被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语戳破,令惯于伪装的上位者感到恼怒又不安。然而待他再抬起头时,侍卫惊恐地发现,面容总是像弓弦一样紧绷着的小殿下居然笑起来了。这笑容不是他惯用于嘲讽玩弄他人的冷笑,而是一种从胸中迸发出的低沉的笑声,就像被劈裂的磐石:“奈布哈尼,你真是个让我惊喜的孩子。想不到你不仅办事可靠,还是一位小骑士呢。我应当嘉奖你。”

他示意少年走上前来,漫不经心地撩起对方的额发,蜻蜓点水地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方才侍卫只是为少年捏了把汗,现已是魂飞魄散。奈布哈尼满心幸福与感动,飘飘然得像踩在棉花里一样,对纳西尔的心理变化无知无觉,直到青年警告地拍了拍他的脸,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眼见着两人就要召唤人马动身离开,他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终于忍不住朝着青年的背影叫出了声:

“您不是塞利姆殿下的侍卫吧!您究竟是谁,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青年顿住脚步,脸上显出了少见的踌躇。一般只在和王姐斟酌棋局时,侍卫才会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达玛拉没有回头,微微扬起一只手,权当告别:

“练好本领,奈布哈尼,然后上王都来。等你有资格站在青金石宫的殿堂上,自会见到我。那时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姓。”

 

 
塞利姆王子一行人借口许蕾姆妃身体不适、自己需要返回王都探望,像一道烟似的连夜离开了。萨玛赫一家忙得人仰马翻,混乱间奈布哈尼没能再见到那位神秘青年,在未婚妻府上逗留数日后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还没躲掉父亲的一顿斥骂。一月后王都传来消息,苏丹唯一钦定的继承人、英明俊朗的王长子穆斯塔法突然暴毙身亡,拥护他的近卫军团察觉此事有蹊跷,闹着要上青金石宫为死者讨个说法,却被隶属许蕾姆妃党的重臣调拨来的军队镇压。有传言说,王长子实则死于暗杀,而授意杀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卧病在床、唯恐大权旁落的老苏丹本人。

一夜之间,奈布哈尼家、萨玛赫家,还有许许多多与王长子的母亲居尔巴哈妃沾亲带故的流淌着高贵血脉的古老家族,命运都陷入了风雨飘摇的境地。奈布哈尼的父亲收到王子的死讯一直关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水烟。奈布哈尼那段日子一直心神不宁,不论干什么都眼巴巴地牵挂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直到有一天父亲终于打开门走了出来,沉着脸招呼仆役:“给少爷收拾行装,我们要去王都一趟。该改换阵地了。”

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虽然同样经由人们的只言片语传进了他的耳朵,却并未被他放在心上:塞利姆王子离开后两天,萨玛赫家的人惊恐万分地发现,一个负责修剪花枝的小园丁,莫名其妙地淹死在了庭院不及腰深的睡莲池里。

Chapter 3: 关于凶星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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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曼统一王朝建立后即位的第一代苏丹达玛拉陛下——就是被后世人戏称“因为酷爱玩牌葬送了整个帝国”的那位——在王子时期就以击退入侵的基督徒军队的辉煌战绩在穆斯林文明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其统治虽然仅仅持续了八年,后半期又令所治领土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但是无论你是恨他还是爱他,在讨论奥斯曼近代史上任何一件里程碑事件之前,都必须先提到他的名字。

底纳拉尚成年后,升入前身为苗圃学堂的帝国最高学府,修习政治心理学相关课程,第一个研读的案例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的成长过程。她时常腹诽,假如这就是死得轰轰烈烈的反英雄人物得到的待遇,难怪达玛拉苏丹生前如此热衷于扮演暴君——或许早年在生死边缘起舞的经历带来的强烈快感令他无意间成瘾,导致他在统治稳定后依旧依赖于戏剧性表现来获得刺激,而且阈值被提得越来越高。

 

达玛拉苏丹的母亲名字叫居尔巴哈,意为“春天的玫瑰”,是早年辅佐他父王上位的大维齐尔的女儿,与众多历史悠久的贵族世家沾亲带故。这位女子年轻时人如其名,像玫瑰花一样妖娆娇艳,为主君生下了长子穆斯塔法;可惜年老色衰后,她的地位很快就被野心勃勃的斯拉夫宠妃许蕾姆取代。许蕾姆牢牢把持着圣宠,依次为主人生下了长女米赫里玛、儿子塞利姆和巴耶济德,然而居尔巴哈还是趁着一次醉酒(亦有传言借用了蛊术和迷药)设法重新接近了苏丹,达玛拉便诞生自那一夜云雨。

这个嗓门洪亮的健壮婴儿在分娩过程中让年迈的母亲吃尽苦头,却并没有如她所望帮助她重获宠爱,反而招致了主君的忌惮。孩子出生的那晚,天空有世纪难得一遇的彗星划过,苏丹则梦见一场洪水冲垮了自己的宫殿。他大汗淋漓地惊坐起来,正好摸到身边熟睡妃子两腿间汩汩流下的羊水,可谓是祸不单行。史学界也有观点认为,所谓凶兆不过是个幌子,苏丹是着意要边缘化在自己统治早期代行君权、僭越臣子本分的大维齐尔及其党羽。他把奴隶出身的许蕾姆一手提拔到首席宠妃的位置,并非真被这金发的异国女子迷得神魂颠倒,而是借口风流韵事,有心削弱居尔巴哈在后宫的影响力。区区诞育一个孩子的功劳,自然不值得他复宠权臣之女,将自己这些年寸土必争占据的话事权拱手相让。

那一夜,做父亲的沉着脸,先是下令把居尔巴哈流放到穆斯塔法王子的领地、无事不得返回宫廷,紧接着便给她生下的不受欢迎的婴儿起名叫达玛拉,也就是“灾祸日”的含义,准备把他打发给随便哪个宫女抚养。在当时危机四伏的奥斯曼后宫,缺乏母亲保护的王室子女通常活不到成年。就在这危急关头,一直缄默不语的许蕾姆妃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走到苏丹面前,提出收养达玛拉,让他与自己的儿女一起长大。教授底纳拉尚课程的导师认为,许蕾姆妃这样做并非出于真正的慈母心肠,而是考虑到自己出生卑微,在宫廷内缺乏以血缘作为联系的可靠盟友。掌控出身名门的养子,不仅可以抗衡他真正的同胞兄长,更有利于调和自己与保守贵族之间的关系。

由于达玛拉自幼在死对头膝下长大,他的生母对他十分冷淡,在达玛拉即位苏丹前与他鲜有往来;养母也从未将他视如己出,反而时常猜忌和挤兑他。这位日后以精明残忍著称的统治者早年生存环境的恶劣程度可见一斑。大多数观点认为,他强硬多疑、睚眦必报的性格养成与步履维艰的童年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

据照顾王子的侍女所言,他幼年最为亲近的是同父异母的兄姐,其中博闻强识的米赫里玛尤其关爱这个小弟弟,实际担任了他老师和监护人的角色,两人从小形影不离。姐弟俩之间除了日后颇具宫廷浪漫色彩的恋情和同盟关系,还有一段令人唏嘘的轶闻广为流传:小王子在度过第七个生辰时,曾为父母的冷落而愤懑不平,这时米赫里玛前来安慰弟弟,并且告诉他,达玛拉这个名字虽然在本土的语言中预示着灾难,但是在山的另一边的国度却有着杜鹃花的含义,那是和他的生母年轻时的名号一样鲜红的花,就在他的出生月绽放——父亲碍于凶兆,无法公开祝福小儿子的出生,但是为孩子起名字时,胸中或许还是闪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爱意。

 

这段传言无从考证,毕竟两位当事人早已分道扬镳,一位已经不在人世,另一位则被前者赐婚给一位乞丐,离开王都不知所踪。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在达玛拉苏丹统治期间,玫瑰这种在本土算不上奇葩的花卉,一直是他宫廷常用的装饰礼花;他给予时任金妃的莎姬王太后的赏赐,也是自己生母曾经居住的玫瑰园,至于这其中是否折射出了他看待亲缘的某种复杂情感,底纳拉尚不得而知。

在五岁那年生活翻天覆地之前,她只知道父亲无愧于“纯金血日”美誉的高贵血统,哪怕经由欢愉之女出身的母亲莎姬稀释过,也给她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政治遗产,只是母后未必会对此心生感激。据说,在莎姬王太后被摄政王领导的革新派软禁期间,负责谈判的年轻大臣曾威胁要把她关进深宫的地牢内,让年幼的苏丹娜与她永不相见,试图以此逼迫她就范,而太后的答复是冷笑着叫他们滚开,指着自己的小腹道:“这世上不止有一位苏丹。只要有这个在,我还能做许许多多苏丹的母亲,休想用一个孩子绑住我的手脚。”

青金石宫的博弈老手都知道,谈判过程中展示自己的底牌是大忌,说些超出底线的狠话是必需之举。然而时年五岁的底纳拉尚只会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可能是因为自己不是像父亲一样战无不胜、令下属心悦诚服的王者,或者至少应该是个男孩,这样母亲就不必慑于帝国史上从未有过一位坐上王座的苏丹娜,被迫搁置早在底纳拉尚出生前便开始酝酿的夺权计划,自然也不会沦落到被背叛和囚禁的境地;也可能是因为前任苏丹在世期间民众压抑着的恐惧和憎恶在他死后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反噬到了他的女儿身上……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痛苦实在过于沉重。因此,当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势力托充当细作的宫女交给苏丹娜一张信笺,宣称同情小陛下的遭遇、愿意帮助她逃脱摄政王的控制的时候,底纳拉尚立马就同意了这个一看就是死局的提议。她感到如释重负——如果这是一个骗局,走进去就是她人生的终点,那么就让真主把她带走好了。她只对这群来路不明的绑匪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去一个脱离苏丹辖制、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对面很快回信答应了她:好的,小陛下,那么我们择日就派人来接您,离开王都就先往有异教徒的船队往来的海港都市去吧。

 

此刻她就严严实实地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坐在寝宫的床边静静等待着。这是一个万籁俱静的夏夜,王都笼罩在皎洁的月光当中,午夜的钟声越过高耸的清真寺穹顶,在夜空中久久回荡。约定的时间到了。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即将迎来的不是一群要带自己逃出生天的随从,而是一把架在脖颈上的尖刀。

晚钟的余音还未完全消散,她就听见窗玻璃上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底纳拉尚腾地跳起来。一个修长的身影遮住了窗前的月光,垂落的红发轻轻拂动,如同风中簌簌颤抖的花藤。

片刻工夫内,他们面面相觑,直到男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孩子把窗户打开,然后手一撑窗台,就像收拢羽翼的鸟儿般轻盈地飞进了屋里,毫无声息地降落在她面前。

月光映照下,他的脸庞显得很年轻,顶多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对于叛党来说年轻得有些不可靠了。纤细的剑眉下,一双熠熠生辉的灰眼睛末端上挑,给俊秀得不像男子的五官增添了几分英气。看清对方眼睛的那一刻,底纳拉尚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方才对男人年龄的猜测有误,因为那是饱经风霜之人才会有的苍凉的眼眸,似乎含着泪又带着笑,就像世界上除了他们俩再没有别人一样,一个劲地朝她望着。

男人轻轻摊开手给她看,表明自己没有武器,意欲上前。底纳拉尚警惕地后退两步。

“先说暗号,否则朕要叫人了。”

对方停下脚步。女孩认为他的心情也并不如脸色展现出的那么平静,否则以他的身手,此刻呼吸不应这样轻浅急促。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每天有千百枝花绽放。”
“愚人才会垂顾昨日凋谢的那朵。” 底纳拉尚答完暗号有些恼怒。会用这种酸诗作接头暗号,看来这帮叛臣的脑子也不怎么好使。“你应当更小心些。摄政王找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冒充我也未可知。”

男人撩起绣着华贵金线的黑色修身短袍,走到她身边单膝下跪,一只手拂过胸口行礼:“我知道是您,小陛下。我和您之前从未见过面,您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一眼就能认出您。”

这话前后矛盾,奇怪得很。不过他可能是在哪里瞻仰过苏丹娜的画像吧,她决定不计较这些了。男人推开抵着墙的床,在床头所在的位置捣鼓了一阵,不知按动了哪里的机关,墙壁上自动开启一扇石门,把底纳拉尚吓了一跳。自出生那天起,她就一直在这间屋子就寝,却从未察觉到这扇门的存在。对方是什么来路?他和旧宫廷大概缘分匪浅。

在她心中七上八下的顷刻间,男人已经轻柔地把她举了起来,抱到肩上,猫腰钻进了石门后的隧道里。视觉受限的情况下,男人衣襟上的香气显得益发浓郁,她辨认出那似乎是玫瑰精油的芳香。能用得起这种香料的,想必是养尊处优的纨绔弟子吧,为何要来蹚青金石宫的浑水,帮助现在除了空悬的虚名、事实上一无所有的她?这难道是为浪漫主义情结效死的一环吗?

据早年跟从达玛拉苏丹的侍从描述,王子时期的苏丹展现出了远超年龄的隐忍,惯于在猎物面前将敌意和憎恨掩饰得滴水不漏,直到报仇雪恨的时机降临。有其父必有其女,底纳拉尚紧抿着嘴,把疑惑憋在胸中。

 

他们不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前进了多久。男人对这条密道十分熟稔,一点也没有让自己或者女孩磕碰到。推开头顶的又一处机关门,他们重新沐浴在月光中。这里是黑街的一条小巷,几个在拐角等待多时的黑衣人立刻上前,帮男人把她抱到地面上。女孩谨慎地数了一下,是两个女人和四个男人。

一行人趁着夜色溜出城门,换乘上骆驼。素来守备森严的城墙上,今夜破天荒地空无一人。门也是虚掩着的,墙上高悬着的长明灯火光摇曳,像盘算着什么鬼主意的眼睛似的忽明忽暗。天将泛鱼肚白的时候,王都已在视野边缘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女孩突然转过头,用犀利的眼神端详起男人:“方才朕未来得及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奈布哈尼,我的小陛下。”

“奈布哈尼,你在笑什么?朕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直到被女孩一语戳破,奈布哈尼才意识到自己在情不自禁地微笑。他怎么忍得住呢?早在底纳拉尚出生之前,寄居在她身体里的莎姬妃和前苏丹的血统想必已经扯着彼此的头发大打出手过一回了,孩子的长相就是他们最后不情愿地划地而治的结果。

阿尔图的话又在他耳畔响起:“去看看她吧。我们的底纳拉尚陛下脾气倔得很有她父亲当年的风范。在目睹了太后陛下被我们控制起来的情形后,最开始几天还会叫骂着要求释放她母亲,之后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连饮食也少了。我很担心,想在事情结束前带这孩子出去转转,但她怕是不会再信任我或者宫廷里的任何人了。如果你能哄得她听话,我就承认你取悦苏丹的本领胜我一筹。”

如果想起一件值得抱憾的事,院子里就有一朵石榴花落下,那么至少别再加上这一件——后半句话是两人之间秘而不宣的默契。于是他猛地起身蹿到阿尔图身边,整个人挂在年长者身上放声大笑,笑得每一根发丝都在颤抖,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感激自己的挚友。与已故主君的初遇是在十六岁的夏天,那时苏丹达玛拉已经是二十岁的高挑青年,奈布哈尼当时对他唯有仰望和倾慕,从未想到会看到一张与对方如出一辙的稚嫩面庞,相似得就像一颗石榴里蹦出的两粒籽,个头却还没有一把剑高。

 

太阳快升起来了,他们拴好骆驼,在一个沙丘的背阴面歇下,准备等燥热的白天过去,夜里再起身赶路。随从递给底纳拉尚一个水袋,她却不急着喝,而是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盯着他,学着大人的样子说:

“奈布哈尼,朕要感谢你今天的英勇。你的身手很好,不如做朕的近卫吧,今后朕定会重重封赏你。”

女孩确实早慧得惊人,或许这种被环境逼迫出的机警也是成为苏丹要付出的代价。可惜,她还没有磨炼出足够的魄力来驾驭一个历经战场洗礼的年长者,再怎么故作威严,也只像是婴儿套着不合身的成人衣袍,让他心酸又想笑。

“能得您认可是剑客的殊荣。如果时光倒流,我会毫不犹豫地发誓任您驱驰。可是我的忠诚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许诺给另一人了,而一位近卫是不能同时侍奉两位主人的。”

底纳拉尚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他:“大胆,竟敢像试图打发市井小儿一样搪塞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娜。”

“陛下言重了,臣下怎敢。”

“回答朕,那个人是谁?他答应给你的赏赐,能及朕许诺给你的一半吗?”

“我效忠的对象是帝国上一任苏丹达玛拉陛下。在他的麾下,我度过了一段只在吟游诗人的创作中存在的黄金岁月。即便没有重金封赏,关于这段经历的回忆本身,也已是无价之宝。”

孩子浑身僵住了,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缓慢地重重笃着下巴:“达玛拉,达玛拉苏丹,很好,很好……”

这下该信任自己了吧?奈布哈尼刚想舒口气,女孩手里的水袋猛地一歪,里面的液体浇了他一身,紧接着水袋也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刚刚你的话朕很讨厌!你也给朕滚开!滚!”

——收回前言。还是别太像孩子的父亲为好。

奈布哈尼的红发湿透后呈现黯淡的棕色。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捡起水袋,稍微退后几步。底纳拉尚余怒未消,瞥他一眼:“朕让你滚开,听见了吗?离朕远一点。”

“我的小陛下,您想让我滚到哪里去呢?”

“无所谓,到朕看不见的地方去。”女孩翻了个白眼。

“您要是下了命令,微臣当然只能听从。不过,明天太阳升起、您要动身上路的时候,还需要我及时滚回来吗?”

孩子的脸腾地涨红了,显然从未有人胆敢这样顶撞她,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眼珠滴溜溜直转,疯狂地四下搜索一番,终于不情愿地承认,在场的活物除去红发男子本人,就只剩下了他的同伙,连只她一声令下能挠他几爪子的猫都没有。如果这个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笑的家伙一气之下丢下她、带着他的人一走了之,就算是流着黄金血统的苏丹娜,也绝无希望独自跨越这一望无际的沙漠,只能像离家出走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的穷孩子一样,拖着满脚磨出的水泡溜回王城。她何时如此狼狈过?长这么大,谁敢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眼见底纳拉尚的呼吸逐渐急促、眼睛里浮上一层薄雾,奈布哈尼暗呼不妙,急忙竖起一根指头轻轻摇晃着,吸引泫然欲泣的女孩的注意:“——不消您说,自然是要回来的。我怎么会走呢?”

小苏丹娜狠狠抽了抽鼻子,又抛给他一记眼刀,这次明显收敛了许多:“因为护送朕到想去的地方日后定能得到丰厚的回报?”

那么转头把你卖回给摄政王岂不是更好,那边给的报酬起码会立马兑现呢。红发剑客腹诽着,笑眯眯地答道:“是,也不是。很多年以前,我曾与人做过约定,要再去看看海。这个约定一直未能兑现,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只要您不半途而废,我是不愿意离开的。”

“你刚刚不是还打算只要朕下令就滚吗?”

“我当然不甘愿就这样走了,但是您话已严厉至此。在作为臣下之前,我首先也是一个和您一样的人,我也有一颗心呀。”

女孩的瞳孔蓦然张大。这个回答实在出乎她意料,听着陌生,细细思索却又似曾相识,刺得她胸口很不舒服。

 

从呱呱坠地起,底纳拉尚就习惯挂着被阉奴提前捂得温热的层层叠叠的金首饰,百无聊赖地坐在仆从替她撑起的孔雀羽扇的荫蔽下,把一摞摞糕点和昂贵的金箔丢下去打池中鲤鱼摇曳的红尾巴——两者在她眼中其实并无区别。唯二能在她面前说上话的就是王太后和前摄政王,但两人事务繁忙,一周才能抽空来探望她一次,大多时间里她就是这座流水庭院说一不二的主人,虽谈得上众星捧月,却也是孤零零的。

每逢倍感孤独的时刻,她就要找个由头大发雷霆,吓得仆从们面色铁青,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偶尔还要抓住一个显眼包狠狠责罚一番。不过迄今为止,底纳拉尚还没有处死过哪个奴隶,或是把人折磨得受重伤,更不至于把别人受罪时发出的哀鸣当作饭后的余兴节目。哪怕一时觉得解气,她冷静下来也会自知过分,以至心烦意乱。

不过,区区几个下人受了委屈,还不值得她屈尊去道歉和宽慰,隔两天随手赏点钱财便了事——就算底纳拉尚要他们的命,如同要求把池子里的红鲤鱼换成黄鲤鱼一样漫不经心,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帝国的苏丹娜毕竟有这个权力。

 

然而,眼前的男人却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谦和而坚定地告诉她:不,他拒绝赋予她伤害和侮辱他的权力,因为他也和她一样,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想起更幼小的时候,自己曾经有过一位伴读。每次苏丹娜不听管教,宫人就会故意当着她的面,用鞭子抽打这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有一回正好让阿尔图撞见。向来温和的摄政王破天荒地发了火,命令给这伴读的孩子一笔盘缠,隔天就打发回家去。底纳拉尚有些恼火,毕竟这男孩平时是个比鲤鱼和猫强上不少的玩伴,她拿到合心意的东西就舍不得放手。

阿尔图盯着她看了很久,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几分忧伤和疲倦。他说:小陛下,如果您摔了一跤,膝盖破了皮,太后陛下会不会惊叫起来,责怪侍从没看护好您,过来查看您的伤势?

她努力地思忖着,点了点头。阿尔图接着说:莎姬陛下会担心您,那么这个孩子的母亲也是一样的呀。难道就因为一个母亲坐在王位上,一个母亲只是贫穷的农妇,后者连心疼亲骨肉受伤流下的泪水都要更加卑贱吗?

她其实没有听懂摄政王话中的深意。不过从那以后,她的戾气收敛多了。虽然不甚热心,但底纳拉尚很快学会了读写,只因在摄政王不进宫面圣的日子里,她积攒了很多、很多的问题想问他,而且羞于让辅助自己的书记官看见。人与人之间的痛苦,是否会因为地位的差异而有卑贱之分?是否有一种高于一切的痛苦,会比其他痛苦更加高尚?

在没有触及到这个命题之前,世界影影绰绰地倒映在她眼中,像是隔着一层帘幕,现在有人伸手把这层纱揭了起来,她终于得以看清周遭事物的本来面目。

女孩开始以每天一张纸的速度给自己的引路人写信,有时是请教宫廷教师阐述得不够清晰的一个概念,有时是询问某种日常生活中现象产生的原理,更多时候只是孩童天真无邪的抱怨,用力透纸背的笔画大大咧咧地排成一行字:阿尔图,我好无聊啊。你不是总去宫外办事吗?跟我讲讲你碰到的趣事吧?

而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的摄政王不知从哪里挤出的时间,总是给她回信,虽然信有长有短、字迹有时工整有时潦草。足不出宫的苏丹娜对这片名义上由她治理的土地,以及在其上繁衍生息的人民萌生了可称之为好奇的情愫,就是从摩挲这些信纸上的墨迹开始。

阿尔图告诉她,在时间仿佛凝滞的宫廷之外,有一个瞬息万变、生生不息的世界;越过王都的城墙、跨过山丘,就会看到大海,海那边是信奉另一种宗教的人民的领土,连至高苏丹的权力也无从染指。底纳拉尚一度以为,就算过了很多年,这个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男人已经头发花白、两眼昏花,他依旧会陪在自己身边,为自己照亮前路——

 

——她没有想到会目睹哲巴尔和法里斯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殿堂的一幕。那是摄政王的葬礼现场,与会宾客没有一人携带武器,此时都吓得呆若木鸡,唯有束手就擒的份。只有莎姬像只豹子一样不屈不挠地反抗着,用花瓶、烛台和任何可以抓到手的摆件去砸靠近她的人,直到阿迪莱无声无息地从她身后冒出来,反剪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在第一排长凳上,王太后还在尖叫着试图踢打身后的敌人。

士兵冲进来时,女孩哭得正伤心,莫名其妙地回头瞪着朦胧的泪眼。眼前宛如世界末日降临般的场景让她血都凉了,周遭的世界忽然噤声,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她一把撕掉缀在衣襟上的黑纱,高声喝道:

“来人啊!放开母后!放开她!阿迪莱,你在干什么!”

原本坐在第一排长凳上的贵族男人被这从天而降的灾祸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从纠缠成一团的两名女子面前逃开,慌乱中踢翻了供奉着白百合的花瓶。她仿佛对花瓶清脆的碎裂声无知无觉,死死盯着女将领转向她的充满愧疚的脸,甚至没注意到自己一脚踩在了散落一地的瓷器碎片上。孩子怔怔地往前走,身后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

一双手伸过来抱住她,把她捞进身后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轻轻遮住她的眼睛。不用回头,底纳拉尚也知道对方是谁。除了他,还有谁有能力做出这样的事呢。她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阿尔图!你骗我!你骗我!”

对方一语不发,只是沉默地抱着孩子离开。耳边的哭喊和呵斥声逐渐远去,大滴愤恨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落下,濡湿了男人覆盖她眼睛的手指的缝隙。

“我恨你,我诅咒你!如果你杀了母后,我不会放过你的!你怎么不去死呢!”

男人的动作停滞了,随后她的头顶传来一声叹息。

“恨我吧,您有这么做的理由。但是我向您保证,今天不会有人死去的。”

 

她意识到,这个名叫奈布哈尼的男人,谈起自己也有一颗心的时候,哀伤的眼神和那时的摄政王一模一样。

 

苏丹娜经历了别开生面的一场冒险,激动得吃不下东西,奈布哈尼只好哄她喝了点水,先和衣睡下。拉伊德、苪尔以及几个黑街手下正围坐着啃干粮,假装对远处发生的小骚乱一无所知。红发剑客脚步虚浮地走到他们身边坐下,瞥见她们为了憋笑一直咬着手腕,啃出了一圈牙印。拉伊德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怎么样?有这样一位好心的苏丹娜叫您回来上工,您愿意一周值几天班?”

奈布哈尼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别提了。阿尔图答应我不值早上八点那趟班的时候,我就该料到这千年狐狸定在打别的算盘。”

苪尔终于憋不住了,“噗”的一声把嘴里的肉干喷了出来。奈布哈尼看着坐在她对面恰好中招的手下弹射起来、连声惊呼,心满意足地从火堆的灰烬中捻起一块薄饼,蘸上杏仁酱享用起来。

拉伊德沉默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正色道:“大人,说真的,您觉得底纳拉尚陛下怎么样?我们叫她‘上升的金色星宿’,你看她可有几分像前苏丹?”

男人静静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好一会儿后才慢条斯理地反问道:“谁为小陛下取的尊号?五年前莎姬大人非要叫她底纳拉尚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届宫廷的品位已经完蛋啦。”

拉伊德哭笑不得。看来贵族公子的思维还是和以前一样跳脱,难道现在的名号比起“金币之主”就有多高雅吗? “是阿尔图大人和内阁共同商议的。就现阶段而言,强调她与前朝君主血统的连贯性很有必要。阿尔图大人说,能用一个简单的名字哄老牌贵族开心,让我们办事少费点周折,何乐不为呢?”

“我们的小陛下,不太喜欢提到她的父亲吧。”

原本侃侃而谈的流民首领啪地闭上了嘴,其他几个嬉笑着的手下也突然不吭声了。最后还是苪尔接上了话茬:

“我来说吧。我记得她爸爸干过的好事,我们所有人都记得。不过这个小姑娘是无辜的,咱们可从没在她面前说过什么不中听的话,我们族人瞧不起拿小崽子撒气的孬种。”

奈布哈尼看着她。

“可是我们不这样做,保不准别人会呀,尤其是现在这孩子落了单,上去踩一脚,也不会付出什么代价……

“太后刚被关起来的时候,宫里乱糟糟的,守卫配置变动可大了。有一回有个家人被这孩子爸爸害死的男人,不知怎么地趁乱混进来了,摸到小姑娘的起居室,想趁乱杀了她。”

他的胃里仿佛落进一块石头。这场草率的谋杀很可能不是守备疏忽大意的结果,而是宫内仇视前苏丹和莎姬妃已久的激进贵族放任为之。拉伊德小声补充道:

“当时哲巴尔正在最近的岗哨巡查,听到动静立马带人赶过去制服了刺客。小陛下平安无恙。但是,但是你知道气急到失去理智的人都会说些什么,像是前苏丹都做过哪些丧尽天良的事,身为暴君的女儿为什么还有脸面活着享受荣华富贵,为什么不赶紧死去,许许多多冤死的亡魂都盼着呢……

“这不是青金石宫大部分人的想法,我向您保证。可是从那之后,底纳拉尚陛下就再也不搭理我们了。”

 

在闲聊的片刻间,头顶的指北星已悄然没入漫天朝霞之中,清晨呼呼作响的风沙掠起地上干枯的蒿草团,又被骆驼卷进嘴里。孩子裹在毯子里,背对着他们沉沉睡去,像一只有待破茧的蝶蛹。可能是觉得这寂静冗长得无法忍受,蛮族女子揉了揉眼睛,粗声粗气地开口道:“我不是城里的居民,你们在乎的事我不懂,更不乐意掺和宫里的麻烦。但阿尔图叫我来,我就带着手下来了。这不全是因为我欠他人情,非这一把还掉不可。

“我愿意来,是因为我觉得小姑娘骨子里不算坏,和她爸爸是完全两样的人。”

红发男子没有接话,而是出神地凝视着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众人也一同陷入沉默。他们背靠着的盐堆似的雪白沙丘面阳和面阴的界限逐渐后移,直到完全被染成金色。直到这时,拉伊德才听到奈布哈尼喃喃道:

“我知道的。从看到小陛下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

Chapter 4: 冷血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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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曼帝国的至高苏丹有个广为人知的美称——“不落的骄阳”。据说流淌在他身体中的黄金血脉是如此纯净炽热,以至于任何试图侵蚀他健康的病菌都会在瞬间被焚烧殆尽。然而,眼前的这位苏丹正在慢慢腐烂,他所患的疾病无药可医,奈布哈尼初次觐见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苏丹没有按照惯例在青金石宫的殿堂里接见他们,而是让他们坐在阉奴抬着的轿子上,一路颠簸来到后宫的一间起居室里。屋内没有窗户,关起门便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靠宫人留在桌上的烛台照明。房间的四个角落上都燃着炉火,上面架着三四口陶罐,夜以继日地焚烧松脂、没药和乳香,却依旧遮不住那股肉体腐败化脓的恶臭。混杂着香料刺鼻气味的白烟熏得奈布哈尼眼睛疼极了,但他不敢伸手去揉,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侍立在父亲身边。这是因为他一走进屋内就察觉到有双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他看,而那道目光就是从蜷缩在椅子里、浑身缠着白布的人形物体的兜帽下射出来的。

父亲献上自己从家乡带来的特产和宝物,恭敬地跪伏在地:“微臣向光芒普照奥斯曼帝国的骄阳问安,愿陛下身体康健,长治久安,同时向帝国的女主人许蕾姆殿下问好。
白色身影像蠕虫一样扭动一下,没有答话。父亲等待了一会儿,又接着往下说。

“陛下,站在臣身边的,是臣的幼子奈布哈尼。他小时候身体羸弱,性子还调皮,臣唯恐仓促带他来面圣会冲撞陛下,所以等他长到十六岁知礼些了,才领他来觐见。

“吾儿现已近成年,臣希望遵从惯例,让他去侍奉一位品行高贵的长辈,好好磨练身为陛下的臣子该有的秉性。臣知道王都名流众多,其中必有吾儿的好老师,又深知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才当中,又以陛下的子女最为出众,堪称帝国未来的中流砥柱。不知奈布哈尼可否能得此殊荣,进宫侍奉一位王子殿下?臣当感激不尽。”

在父亲说话的时候,奈布哈尼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苏丹身后的一个小角落。那里端坐着一个有着古典雕像般凛然五官的中年女子,皮肤颜色是奥斯曼人当中极其少见的象牙白,身着华丽的绫罗绸缎。虽然已经年过四旬,女人那盘成发髻的金黄色秀发当中已然混入了银丝,却依旧美貌不可方物。比起面目可憎的苏丹,他更恐惧正仔细听着臣子与苏丹对话的,人称“许蕾姆”的首席宠妃。哪怕她一句话也不说,奈布哈尼也明白,她才是这个房间里真正掌控一切、说一不二的主人,也毋庸置疑是个难以取悦的人。

 

事实上,早在父子俩觐见苏丹的前一天,许蕾姆妃就已经在自己栖居的流水花园中接见过他们了。女人虽是斯拉夫女奴出身,本地语言却说得极好。据说她刚刚进入后宫时,每日清晨早起学习读写,为了不至于犯困,坚持冒着寒气赤脚站在桌前,磨练至今已是精通文法,假如不再做苏丹的宠妃,转职去做书记官能力也足以胜任了。

许蕾姆妃询问几句少年的年纪、健康状况和所学技能,便令宫女带他去花园里参观,留下父亲单独谈话。奈布哈尼心中惴惴不安,眼巴巴地朝两人的方向张望着。他看见向来不拘小节、一副武将做派的父亲正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女人则很不高兴地说着什么,摆手拒绝时的姿态趾高气扬,与其说在与一位世家贵族商议要事,不如说像在招呼一个挥之即去的奴仆。

宫女得到女主人示意,领着奈布哈尼往回走。走近些后,他听见父亲低声下气地恳求道:“殿下,奈布哈尼刚刚十六岁,是我的亡妻沙迪娅拼了命才生下的孩子,我唯一的继承人。他对我非常重要,我请求您……”

许蕾姆妃短促地笑了一声,戴满珠宝的指头意味深长地敲打着椅子的扶手。

“我当然明白他对你很重要,大人,否则我也没必要非留下他不可了。还是说你愿意用其他的孩子来换?”

听到这近乎威胁的答话,奈布哈尼胸中一阵战栗。他咽了口唾沫,掩饰住内心的惶恐,强颜欢笑道:“美丽的夫人,承蒙您厚爱,我受宠若惊。请务必将服侍您的荣誉赏赐与我,我必肝脑涂地以报。”

许蕾姆妃和父亲同时愣住了。女人很快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意:“你是个很漂亮的孩子,胆子也很大,走近些让我看看。”她用手中的水烟枪杆挑起少年的下巴,以商人挑选牲口时的审慎态度翻来覆去地琢磨他的脸,最后才出声道:“他长得不像你。”

“殿下,吾儿的长相随我死去的妻子。”

“那么你的妻子想必也是个很有趣的人。放心,我会像她一样好好爱护他的。”后一句话则是对奈布哈尼说的,“孩子,你说话很讨人喜欢,不过你要侍奉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儿子中的一位。希望你拿出百倍的劲头,不要让你的父亲担心。

“噢,还有一件事。”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轻描淡写道,“方才的话,千万不要顶着那张标致的脸在御前乱说,小心陛下割掉你惯会甜言蜜语的舌头。”

 

那时奈布哈尼还不知道她何出此言,现在才感到心有余悸。突然,他听见蜷缩在椅子里昏昏欲睡的苏丹尖声道:

“你在看什么?”

苏丹的白色兜帽从头顶滑下,露出坑坑洼洼的脸。奈布哈尼惊恐万分地发现,他原本应该长着右眼的位置,赫然是一个黑洞洞的空穴,鼻子连同整段鼻梁骨都不翼而飞,方才勉强在兜帽下支起一角的,其实一个扣在脸上的银质假体。他就用这只独眼,朝少年怒目而视:“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偷看朕的妃子。来人,挖掉他的眼睛!”

少年和父亲都吓得面色煞白。奈布哈尼本就被屋里的焚香熏得头疼,又遭此惊吓,顿时眼前一黑,不争气地直挺挺倒了下去。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仰躺在地上,宫人们正手忙脚乱地往他脸上洒水。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严厉地呵斥道:“一群蠢材,还不快住手!殿下是叫你们弄醒他,不是叫你们淹死他。”

在正义之士的喝止下,奈布哈尼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剧烈地咳嗽起来。泪眼朦胧中,他看见原本站在苏丹旁边小声安抚着主君的许蕾姆妃叹了口气,转过身悻悻道:“殿下,我以为你忙着筹备出征事宜,应当无暇接待客人。”

来者发出一阵低笑,踱到王座前,慢条斯理地隔着女人的面纱,在她脸上礼节性地印下一吻:“再怎么忙碌,也不能疏于问候父王和母后,更不能在远客面前失礼。”苏丹抱着女人塞给他的嗅盐瓶一个劲地吸着,早就把处置奈布哈尼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许蕾姆妃厌倦地揉捏着太阳穴,吩咐道:“我和陛下都累了,今天的会面到此为止吧,等陛下身体好些,再商议把奈布哈尼小公子分配给哪位王子当侍从。达玛拉殿下,你就送这孩子回去休息吧。”

黑发的王子欣然答应,用眼神命令周围想接过少年的阉奴退下,亲自抓起对方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支起少年的上半身便悠哉游哉地出了门。他本就生得高挑健美,提留还未完全发育的奈布哈尼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奈布哈尼一直闭着眼睛假寐,等到青年带他走出房间,才忽地睁开眼:“原来你叫达玛拉呀。”

王子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用那双眼尾锋利漂亮的眸子瞟他一眼:“现在你知道我的名字了,只不过下次要记得加上‘殿下’。”

这副用眼角瞅别人的表情很凶狠,奈布哈尼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不过还没来得捏一把冷汗,青年又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欢迎来到青金石宫,奈布哈尼小少爷,虽然我不方便说你来得正是时候。”

谢天谢地,虽然现在的处境依旧糟糕,但是在危机四伏的宫廷当中,他至少不是孤身一人。

 

在阅历和年纪都有所增进后,奈布哈尼时常会回忆起那天下午。站在乌烟瘴气的昏暗房间内,面对形同鬼魅的苏丹和宠妃,自己是何等惊慌失措,而从至少三年前起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的达玛拉王子,又会作何感想呢?习惯于跟在对方身后一路小跑之后,他曾经试探着询问王子苏丹陛下的病情。达玛拉对父亲的恶疾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担忧,反而表现得不屑一顾。他冷笑着答道:“知道吗,奈布哈尼,有的人患上重病,是因为命运不济;至于我的父王,他纯粹是罪有应得。”

奈布哈尼被这狂妄的点评惊呆了。王子拔出腰间刀刃弯曲的短刀,狠狠往远处的椰枣树上丢去,刀身整个没入树干,只剩下握柄露在外面,随着动作带来的震颤小幅度地摇晃着。

“这种病,原来只在高原之国的欢愉之馆里流行,我们本国是没有的,而且传男不传女。父王在攻下高原之国的首都后,很长一段时间过着不似一国之主的荒唐生活。那时我十七岁,嫌弃那种事办得血淋淋的太恶心,他便经常故意当着我的面,与被他俘虏的女人上床。我倒是无所谓,他可好,有一天莫名其妙地发起低烧,体温怎么也降不下去,医生绞尽脑汁也没法缓解症状。

“再后来,他皮肤上逐渐起了红疹,开始溃烂,两年内多次反复,逐渐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时一个从海那边来的神秘术士造访宫廷,献上了一枚叫做‘万逝戒’的法宝,号称可以通过魔力减缓病情发展,只有王才能佩戴上它……老东西身体的残余部分确实保住了,脑子却是越来越不好使,就变成这副疯癫模样了。”

奈布哈尼听得胆战心惊,哆嗦道:“天哪,我可不敢随便去欢愉之馆,这可太要命了。”达玛拉王子朝他抛来一个白眼,一脸难以置信:“奈布哈尼,这可是太逊色了,简直对不起你这张脸。如果不去妓院,生活又有什么乐子可言?要是怕得病,戴上羊的膀胱做成的套子就万无一失了。”

见少年死死抓住衣襟,生怕被当场扒光押送欢愉之馆,王子眼睛骨碌碌一转,又心生一计。他凑到少年面前,笑眯眯地问道:“奈布哈尼,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少年自小身边都是和自己父亲一样从一而终的情种,此时更是连情窦初开都不曾有过,茫然地摇摇头。王子有些失望,追问道:“关系好的女人?任何想拥抱的人?”

奈布哈尼脸突然红了。达玛拉见状,得意地补充道:“这就对了。假如不提前去积累实践经验,你拥抱心爱之人的时候,怎么能一下子搞清楚,动对方哪里可以让她舒服呢?”

少年垂下眼睛,嗫嚅着问:“那,那殿下,你是有喜欢的女子了吗?”

王子“啪”地闭上嘴,不说话了。沉默片刻,他用拳头抵住下颌,轻咳一声,有些生硬地回答道:“没有,我从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与循规蹈矩的两位王兄不同,达玛拉王子并不是一个会拘泥于小节的人,甚至有时候会显露出近乎孩子气的恶劣脾气。在奈布哈尼最初寄人篱下、水土不服的日子里,王子经常会来看他,有时候是一个人从前门进来,有时是深夜攀上他窗前的树杈,有时会带着三个贴身近卫大摇大摆地过来。哲巴尔,法里斯,赛里曼,这是三人的名字。

与这些相较自己更加年长的同性呆在一起,奈布哈尼逐渐学会了喝酒斗勇,怎样讨女孩欢心,怎么和关系好的同性打一架后再握手言和——总而言之,虽然比起哲巴尔他们,他的心思还是显得过分纤细敏感,却是比以前更加开朗活泼了,就像一棵小树被从家乡的温室里连根拔起,移植到王都一望无际的沃土上,时光才终于在他的身上开始流动。

 

一天,奈布哈尼想起自己和王子在石榴园中初次相遇的往事。

“那天您怎么受伤了?”

达玛拉王子眯起眼,略带不快地打量着少年,那神态与养母许蕾姆妃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很好奇那天的事吗?”

奈布哈尼意识到,王子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暴露太多关于自身的往事,也不会有过大的情感波动。这或许也是在青金石宫长大的孩子十分熟稔的自我保护方式。

“我只是想不到谁能伤到您。”

达玛拉扬起眉,显然被这个回答逗乐了。“有很多东西可以伤害到人,甚至不需要刀剑。不过还没有人配得上我的血。”

他撩起长袍一角,向奈布哈尼展示腿上依旧骇人的伤疤。

“这伤是在狩猎时留下的。我跟着王家猎队狩猎狮子的时候,有个愚蠢的女人不小心闯进了包围圈,险些被那头凶猛的野兽咬死。护卫们见状,就要开弓射死那头狮子;我不乐意到手的猎物被别人抢走,就只好自己迎上去,赶在他们动手之前杀了它。出招时我有些着急了,腿上挨了一爪。前些日子由于急着给塞利姆殿下报信,没顾得上好好养伤,就留下了疤痕。”

少年看着他腿上的伤,感到有些心疼,不过还是由衷地赞美道:“真了不起,您是一位见义勇为的英雄呀,这名女子的家人会非常感激您的。”

王子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他们最好是会感激,否则我何必要去救一位帕夏的女儿呢?反正他有的是孩子。”

奈布哈尼没有察觉到他话语里对人命满不在乎的意味,只是怔怔地想:要是自己也能成为能屠戮野兽的出色剑客就好了。达玛拉王子见少年出了神,嘴里叼着一根草叶,也跟着凝神思索起来。顷刻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纵身从树杈上跳下,骄傲地扬起下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奈布哈尼。我观察很久了,你其实比起单手剑,更适合灵活机动的双手剑,就像我一样。

“跟着我好好学习剑术吧,我会把十三种剑术流仪都教给你的。双利手的剑客是最不好对付的,如果你能有我一半熟练,你今日所学没准以后还能救下你的命呢。”

 

当发现殿堂四下鸦雀无声时,奈布哈尼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塞利姆和巴耶济德王子嘴里像塞了鸡蛋似的,面面相觑。许蕾姆妃气得脸色煞白,当场拂袖而去。达玛拉王子一开始有些愕然,随后便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真主在上啊,他只知道自己会成为许蕾姆妃一位儿子的近卫和骑士,可没人告诉他达玛拉王子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鼓掌叫起了好。那是一位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站得离许蕾姆妃很远的中年贵族男子。他朝奈布哈尼挤挤眼睛,微笑着说:“我们奥斯曼人有句俗语,叫做‘马克图布’,意为‘它已写在命运之书上’。或许您和殿下的缘分,也是冥冥之中注定要结下的吧。”

就这样,达玛拉和奈布哈尼的命运像两团纺锤上的丝线,被细密地编织在了一起,从此再也分不开了。

Chapter 5: 拉撒路的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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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布哈尼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久久徘徊在一条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廊下是一片长势相当惊人的红玫瑰,近一人高的花茎卷曲着从栏杆的缝隙中探出来,铺天盖地蔓延到走廊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干什么,但是当看到达玛拉殿下从远处向自己走来时,他的心欣喜得怦怦直跳,立马说服了自己:是的,我在等一个人,我在等他。

王子敏捷地跃过地上碍事的花藤,随手折下一朵玫瑰花,插进奈布哈尼耳环上的镂空处,退后两步,满意地打量着他,冷不丁问道:“你长大了。你今年几岁了?”

梦里的那个他嗔怪道:“殿下!我已经进宫三年多了,每年家里都会来给我送生日礼物,可是您居然连我几岁都不知道!”

啊。他漠然地想,原来这是我二十岁的那一年。

达玛拉哑然失笑:“莫非就是你父亲每年来王都的时候吗?冬天路远难行,你父亲每次进宫觐见的时间又没有挨着什么节日,本没必要来凑这个热闹。我听说他在与人私下见面,看来这个人就是你呀。”

说完这话,王子用猎鹰般尖锐的目光审视着奈布哈尼脸上的表情。红发青年浑然不觉,颇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我知道这与王家近卫的身份不符,劝了我父亲好几次别大老远巴巴地跑来看我,但是他说就算自己不来,家里的兄弟姐妹也会想方设法托人给我送礼物,所以还不如他跑一趟算了。”

看到他装模作样地哭丧着脸,王子又笑了:“但你其实欢喜得很吧。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每年冬天都有段时间,你会格外兴奋,晨练时常带温好的石榴酒和无花果蜜饯分给别的小鬼。虽然也会有人给宫里进贡这种酒,你拥有的量还是明显超出身份配得的分例了。那就是你家人给你送来的吧。”

奈布哈尼刚想点头,突然察觉到话里有别的意味,急忙向对方求饶:“殿下,拜托了,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好吗?虽说这确实不合规定,但是我也没有独吞,每次都分给您和塞利姆王子他们了呀!”

达玛拉戏谑地打量着他,由着红发青年撒了好一会儿娇,又是发誓又是赌咒,才不紧不慢地说:“一点酒而已,喝了便算了。不过奈布哈尼,我替你保守秘密,你又该如何谢我?”

见他答应不说出去,奈布哈尼大喜:“您尽管提,我一定做到。”

达玛拉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以后你送礼物只许给我一个人。不要忘记了,我才是你的主人,我的兄长他们就算同是王子,也不能和我享用一样的东西。”

梦里的他到底年纪轻,听到这样蛮横的发言一时语塞,茫然失措地眨巴着眼睛。王子漫不经心地捻起垂在他耳边的玫瑰,动作毫不温柔地把玩了一会儿,直到他发出吃痛的叫声才住了手,微笑着问道:“言归正传。今年你的生日礼物就由我来送吧,你喜欢什么?”

奈布哈尼受宠若惊,素来伶牙俐齿的他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找不到感激或是推辞的话语,愣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地说:“殿,殿下,平日里您给我的赏赐,我已是愧不敢当。收到家人送的东西,我就心满意足了,劳烦您亲自给我过生日,我怎么敢……”

王子不以为意,揉揉他的脑袋:“这有什么,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些年,我看到你心里就很高兴,跟你比其他近卫都聊得来,现在也该赏你点更有意思的东西了。我想到一件宝物,你一定喜欢,等着瞧吧。”

“况且——”他弯了弯嘴角,语调几乎算得上欢快,“谁知道你父亲今年还有没有时间来王都呢。”

 

梦就在这里结束了。他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仰躺在沙丘脚下,面对漫天星河。苪尔和她带来的几个伙计在自己身边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如雷。底纳拉尚从毯子里坐起来,神情古怪地死死盯着他看。奈布哈尼吓了一跳,赶忙问:“您怎么不睡了?”

底纳拉尚用手指堵住耳朵,无奈地瞅一眼苪尔的方向,做口型道:“太吵了。”

 

在沙漠中跋涉七天后,他们的视野里的漫天黄沙开始点缀上星星点点的绿意。

新王朝成立后,摄政王拨款批准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工程师勘察沙漠中可以稳定供水的泉眼,修建可以减少蒸发的引水沟渠,对具备种植作物条件的沙地进行灌溉和土壤熟化。绿洲的面积逐渐扩大,原本只能长出荆棘的荒漠萌发出郁郁葱葱的柑橘、酸枣和柠檬。依靠稳定的地下水而不是降雨维持水源供给的田地面积变大后,作物的产量受到旱灾影响的程度显著降低,市场上农产品的价格更加稳定了,连基督徒们都要派学者来奥斯曼境内实地调研,学习先进的农业经验。新王朝的统治者不因其信仰差异而对其区别对待,反而将所知倾囊相授,很快便在异教徒当中赢得了广泛的尊重。

不过这一举措惠及最大的,还要数沙漠中的原住民,他们开始经营种植园后,逐渐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不再需要依靠抢劫来往商队为生,因此联通各个居住点的道路上的治安也有所改善,无需全副武装的雇佣兵保护,只要带上几个会使用武器的帮手就能畅通无阻地旅行。

看见零星出现的种植田,就说明最近的人口繁庶的城镇已经不远了。苏丹娜一行人这趟旅程还算得上风平浪静,只不过女孩时常为了没法洗澡闹脾气,又在拉伊德和苪尔试图用沙子帮她搓澡时疼得吱哇乱叫。奈布哈尼原本担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宫廷的底纳拉尚会难以适应风餐露宿的艰苦生活,本想着只要她哭叫着要回去,就立马去通知在后面几里地外随时待命的阿尔图的手下来接人,没想到这孩子的性格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得多,骑在马背上被颠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看得周围的大人都有些心疼了,却还是一声不吭。

第三天早上,底纳拉尚起床时从靴筒里倒出一只蝎子,奈布哈尼本以为她会吓得哇哇大叫,正打算过去安抚她,没想到女孩皱皱眉头,学着苪尔她们的样子,提起靴子狠狠一砸,就把蝎子砸得稀巴烂。在他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女孩若无其事地在岩石上磕掉鞋底沾上的脏污,穿上靴子自顾自走了。

第四天下午,他发现女孩正和拉伊德头碰头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忙活着什么。走过去一看,她手中赫然是一只新鲜杀死的血淋淋的蜥蜴,拉伊德正在教她怎么给蜥蜴剥皮和去除肠肚,吓得奈布哈尼连滚带爬地逃跑了。这时他才恍然大悟,这支队伍里唯一会害怕长着鳞片的生物的人,原来就是自己呀。

拉伊德见状笑得前仰后合。奈布哈尼感到有些没面子,刚想揶揄她几句,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阵清脆的咯咯笑声。底纳拉尚这些天里受了不少奔波之苦,皮肤被风沙和毒日头折腾得粗糙泛红,头发也乱糟糟的,比起帝国的统治者,更像一个脏兮兮的平民孩子了。然而此刻她久违地笑了,笑得如此真心实意,眼里都泛起了泪花。

两个大人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太好了,阿尔图安排的这趟远门没有白出。小陛下真的变得更开朗了。奈布哈尼更是在另一个层面上感到如释重负:这个孩子并不是只能养尊处优地活着的。哪怕不靠人伺候,而是靠自己的劳动和头脑赚取生活的必需物资,她也可以笑得很开心,并且几乎可以肯定会活得很好。这到底像了谁呢?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在晚饭吃的肉羹里舀出了一只炖得稀烂的蜥蜴脚。奈布哈尼丢下勺子跑到远处,狼狈不堪地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这下可算是在苏丹娜面前把能丢的脸都丢干净了。拉伊德在他背后狂笑不止,高声叫道:“怎么回事,奈布哈尼少爷,鳄鱼饭吃得如此香甜,却受不了小鳄鱼的亲戚吗?”

这可能是奈布哈尼此生第二不堪回首的记忆,仅次于数年前被阿尔图央求去伺候娜依拉夫人,先是累得晕死过去,随后又被憋得醒转过来,睁开眼睛发现面前一片漆黑,原来对方正结结实实地坐在自己脸上。不幸中之万幸是,苏丹娜要么是良心发现,对他产生了愧疚之情,要么就是和她的父亲一样意识到他结实耐玩,可以给沉闷的旅途增加不少趣味——总之对他的态度亲近了不少,甚至有时候会忘记要像使唤臣属时那样自称“朕”,毕竟她也还是一个开心起来就很容易得意忘形的孩子。

假如不是小姑娘瞥见什么新奇的风景,就会惊叫着要指给他看,再不及时回应就会拽他的头发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奈布哈尼本来是很愿意带她骑马的。在不知第多少次把发梢从她的铁爪里抢救出来后,红发男人终于忍无可忍,一脸痛苦地哀求道:“小陛下,饶了我吧,下手轻点。有人说过您手劲很大吗?”

女孩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没有,一定是你太弱不禁风才会这么觉得。”

男人百思不得其解:“那您有没有这样揪过别人的头发?他们是怎么说的?”

“说朕不愧是战士王的女儿。”

这不是同一个意思吗?他真是哭笑不得。不过,这个说辞倒是启发了他。奈布哈尼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唉,可是您的父亲从来不会这样揪痛我的头发哟。他要求我注意他说的话时,都是用很有礼貌的方式。”

苏丹娜瞅着他的眼神就像大白天见鬼了似的。他自己转念一想,也觉得这个描述和苏丹达玛拉在传说中可止小儿夜啼的形象大相径庭,赶忙找补道:“至少没有拽得很频繁,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做的。”

他以为还得想两句话糊弄小姑娘,没想到女孩不吭声了,乖乖地把手并在鞍前的环扣上。他们在沉默中骑出很远,苏丹娜才悻悻地开口问道:“他……要是不小心拽痛了你,会怎么做呀?”

一道灵光突然闪过奈布哈尼的脑海。他笑眯眯道:“当然会说‘对不起’啦。”

他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苏丹娜,感到自己能否超越阿尔图和奈费勒成为帝国第一德育导师,就在此一搏了。女孩涨红了脸,反复换了好几口气,才气哼哼地挤出一句比蚊子叫声大不了多少的道歉:“……那,对不起嘛。”

假如不是需要佯装严肃以维持住自己的教育成果,奈布哈尼简直想从马镫上站起身鼓掌。了不起,这是苏丹的家族第一个会和属下道歉的文明人,孩子的父亲九泉之下若有知,定会为自己化成骨灰还能发挥余热感到欣慰——也可能会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家伙居然被奈布哈尼耍得团团转气得吹胡子瞪眼。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奈布哈尼都有点幸灾乐祸。再回味片刻,他又有些茫然,不知自己在孩子眼中是何等运筹帷幄的大将风范,竟然会相信苏丹达玛拉能老老实实跟他道歉。

不对。他的嘴角又垮了下去:前任苏丹在他们初识的时候,好像真的道过歉。可能自己能够不着痕迹地对女孩撒谎,说苏丹在人际交往中也是具备一定常识的,是因为对方确实有意无意地在自己面前展示过更贴近于正常人的一面,只是他有关过去的记忆已经支离破碎,如果不是今天对女孩刻意提起,凭借自己的努力根本想不起来。

说真的,一旦从梦中醒来,他甚至都描述不出那个人的长相。只有在看到那个人的孩子时,奈布哈尼才在五年内第一次恍然大悟:啊,原来他长着一张这样生机勃勃的脸。

 

两个再也睡不着的人溜达出营地,爬到附近最高的一个沙丘顶上。奈布哈尼大大咧咧地仰躺在地上,双手盘在脑后凝视着沉沉压在他们头顶的银河。这一带都是渺无人烟的田地,每周负责垦田的农夫会从村镇上过来查看一下情况,因此茫茫黑暗中就只看见他们自己的篝火在摇曳着金色光芒。底纳拉尚忽然闷闷地问:“奈布哈尼,你觉得苏丹达玛拉是个怎样的人?”

红发男子偏了偏脑袋:“这可就要长篇大论地写本书来论述了。简短地说,有多少恨他的理由,就有多少爱他的理由吧。”

“在我认识的人里,你是唯一会这样说的。”

“噢,那其他人是怎么评价的呢?”

“他们从不当着我的面评论他,但是看到他们的眼神,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奈布哈尼,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

“是的,你已经是五岁的小孩啦,小陛下。”

女孩瞥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啪”地合上嘴。过了天空中的星星闪烁十次那么漫长的时间,奈布哈尼才听见她轻声问:“我的父亲,他真的杀过很多人吗?”

“能坐在那把黄金椅子上的人,没有一个人的手能不沾上鲜血,他也不例外。”

底纳拉尚犹豫片刻,补充道:“可是他们说,他和其他苏丹不一样,是会把更有创意地折磨他人当作一种消遣手段的恶魔。他会因为一片离王都很远的领土上的人民没有向他纳税,就率兵去把他们杀掉,把他们的家园烧毁。这不是因为他需要这笔税金,而是他酷爱战争,总是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满足自己嗜血的欲望。很多孩子失去父母,很多士兵为了满足他的征服欲而落下残疾,流落街头。他还连身边人都不放过,逼迫阿尔图去玩牌,让他把妹妹献上来……一度摧毁了安苏亚总督的故乡,又残酷地对待她和法德耶女士……我听说她们至今没有孩子,都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接着道:“奈布哈尼,我恨他,以我全部的身心恨他。”

红发男人苦笑着说:“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主动问起我关于他的事呢?仇恨一个死人是没有意义的,就算这种恨意能驱使您前进,也依旧不能否认它有毒的本质,就好比通过把马匹鞭打得遍体鳞伤的残忍手段来促使它更快地往前跑一样。还是忘记他,放过马,也放过你自己吧。”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听见你刚才在说梦话,叫着‘殿下,殿下’,我想你应该就是梦到他了吧。你那时候看起来很悲伤。所以我想,醒来以后你或许会希望聊聊他。”

一股暖流涌上他的心田。奈布哈尼轻声说:“谢谢你,小陛下。你是一个本性善良的孩子。你会对他产生恨意,也许是因为有着很可贵的良心吧,否则明明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作那些没发生在眼前的事物不存在。”

“那么你呢?苏丹达玛拉已经死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可你还是没法当作世界上根本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人。如果这不是因为恨,那么你有别的理由吗?”

奈布哈尼沉吟片刻,“扑哧”笑出了声:“哎呀,真是太巧了,您也是第一个会问我这种问题的人。除了摄政王大人外,但凡我提起他,对面都会落荒而逃,跑得比兔子还快。”

 

站在三十三岁的节点上回望过去,他会评价十三年前的自己稚嫩得像一只雏鸟,明明有很多疑虑自心中一闪而过,其答案清晰可辨,就像黑暗中渐次亮起的烛火,他却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追逐着破壳后第一件映入眼帘的事物——那轮会灼伤人眼的太阳。

在来到王都前,组成奈布哈尼的事物是石榴树、砂糖、夏日的喷泉,还有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虚幻的身影。这些意象虽甜美梦幻,却不亚于建在流沙上的楼阁,缺乏稳固的根基。来到王都后的他,终于被赋予了某种不会轻易消融的使命感,仿佛童年读过的骑士小说赫然降临现实,与他的人生轨迹水乳交融,见证故事的他本人也变成了传说的一部分。这对于一个渴望获得存在感、在世界上确立自己位置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现在想来,历史的洪流益发浑浊、湍急,最终从悬崖上方急转直下,就是从苏丹达玛拉的同胞兄弟穆斯塔法王子遇害开始。基督徒军队以为老苏丹身体孱弱又后继无人,冒险召集全军进攻王都。由于塞利姆和巴耶济德两位王兄将才不及敌方,盲目地在平原地带排成一列迎战,奥斯曼军首战失利,陷入困境,老苏丹——抑或在幕后垂帘听政的许蕾姆妃迫不得已,兵权才被转交给最不受宠的幼子。而在幕后为军权的转移推波助澜的,正是那个在奈布哈尼违背家族的意志,冒冒失失地向计划外的人选献上忠诚时,在一旁意味深长地替他辩白的中年男子。他便是达玛拉生母居尔巴哈的弟弟,他的亲舅舅达乌德帕夏。

达乌德意识到,若是放任仇视王长子盟友的许蕾姆妃当上王太后,到了清算环节,自己的家族定会首当其冲。于是王长子尸骨未寒,他便向此前从未被当作继承人考虑过的另一位外甥投来橄榄枝,提出了一个令对方难以拒绝的条件:若达玛拉王子不惮与自己的养兄弟敌对,原本效忠于穆斯塔法的贵族势力将秘密支持他登上王位,条件是事成之后他要封自己的舅舅为大维齐尔,并且迎娶自己生母家族的姑娘为首席配偶。基督军队贸然进犯奥斯曼的领土,就是因为达乌德帕夏故意向其传递了宫内的情报,营造了帝国守备现在不堪一击的假象。

这场奥斯曼方面获得压倒性胜利的会战,是妄图在帝国境内建立殖民地的基督徒命运的转折点,对于苏丹达玛拉而言,则是他为争夺王权积累政治资本的功名路上至关重要的一块里程碑,因此后世研究这段历史的学者会用基督徒们信奉的圣贤——天使圣拉撒路的名号为其命名,不无诙谐地称呼其为“圣拉撒路赠送给苏丹的礼物”。

达玛拉王子精明强干、心思缜密又缺乏荣誉感的性格特质,在和平时期连他的盟友都不禁心生忌惮,放在战场上却意外地大放异彩。他运用巧妙的手段,一路诱敌深入资源稀缺的沙漠,烧毁沿途可供食用的作物,又在水井里下毒,待到敌军的补给线被拖长到了只能勉力维持的地步,再从后方一举截断。失去补给,尤其是水源的基督军队士气萎靡,平民士兵饥渴难耐,甚至出现了数人抢着舔舐马蹄铁上凝结的雾水的绝望景象,而奥斯曼军则故意驻扎在他们看得到的地方,洋洋得意地痛饮冰镇的酒水。基督军队的战意快速瓦解,不久便爆发了叛乱。对于闻讯赶来的敌军主力,他又以一种近乎游戏般游刃有余的战术,派出小股部队对其轮番骚扰,精密地控制他们前进的速度。当敌军经历瘟疫、偷袭、缺水缺粮的折磨,终于精疲力竭地抵达距离王都一百里地的沙洲时,迎接他们的是每年秋季因为河流改道而泛滥的洪水,身着重装铠甲的兵马很快便被浑浊的河水淹没,侥幸挣扎上岸的人,刚露头便受到了岸上埋伏已久的奥斯曼人的迎头痛击。王子几乎未费一兵一卒就降伏了敌方的主力部队。

经此一役,基督徒的武装力量近乎全歼,他们的聚居点完全暴露在了奥斯曼人的屠刀之下,其中就包括令奈布哈尼的偶像萨拉丁百年前铩羽而归的圣城耶路撒冷。

 

“这样说很难为情,但是我会情不自禁地陷进去,可能只是看太多骑士小说了。”

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女孩大惑不解地扭过头看着他:“这和骑士小说有什么关系?”

红发男人思忖了一会儿,用手指在沙砾上划拉出一道痕迹:“喏,小陛下,如果我和您说,这些淡黄色的沙砾其实是砂糖,放进嘴里是清甜可口的,您会相信吗?”

女孩翻了个白眼:“傻子才会上当吧。砂糖是亮晶晶的白色颗粒,而沙子不管怎么看都是沙子。”

奈布哈尼无奈地望着她,笑着摇摇头:

“在我小时候,王都有钱人家的孩子喜欢在贫民窟出身的孩子身上搞一种恶作剧。他们拿沙子或者泥土给这些街头的流浪儿吃,骗他们这就是砂糖。这一招屡试不爽,总有人会上当。

“一开始我也感到不可思议,觉得会上当的人脑子都不聪明,后来才知道,原来被我们戏弄的贫民当中,很多人一生都吃不到那种白色的提纯砂糖,见都没见过。他们的糖杂质含量极高,是淡黄色甚至焦黑色的,外观和沙土十分相似。就连这种劣质糖,他们也只能一年吃一两回,一大群孩子每人用手指蘸取一点点。所以,哪怕知道贵族小少爷们很可能是在诓骗自己,他们还是会想:万一这次能碰上真正的糖呢?”

女孩的表情像吃了一口沙子似的:“想不到你们以前这么恶劣啊。”

“我也很抱歉。大部分人的认知是难以超脱自己所处环境的熏陶的。当时我身边的人都以这种做法取乐,我也便觉得是正常的,反正没有让对方流血受伤。现在想来,这种天真且不加掩饰的残忍其实伤人最深,真的很想和他们说一句‘对不起’。”

底纳拉尚欲言又止。她想到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又欠了多少人一句抱歉呢?奈布哈尼接着说道:

“这样类比可能不太恰当,但是小陛下,只见过黄色砂糖和只见过白色砂糖的人,在提起同一个词汇时,触发的印象记忆可能是截然不同的,在交流过程中,只能假定双方意指的是同一样东西。在面对同一件事时,人也只能够基于自己学习和生活中汲取的经验,对其背后的原因进行解读,得到的答案或许可以说服解读者自己,却并没有更加接近真相。

“在您的父亲征战期间,我虽然身为他的近卫之一,却一直羁留在王都,处于他养母的监管之下。听说他胜利攻下圣城,把战线一路推到海岸线的消息,我喜极而泣;这种幸福在得知他宽宏大量地释放了所攻陷城池的大部分基督徒平民,并且允许贵族用赏金赎买性命的时候,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热爱。在帝国的历史上,从未有一名苏丹愿意饶恕非法进入自己领土的异教徒,我相信自己正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追随着一位只存在于传说故事中的最伟大的君主,他有着超出所处时代的高贵正义的灵魂——

“然而,如果我有机会离他更近一点,就会发现他之所以放过俘虏的性命,是因为和基督王公们达成了协议,在他未来掀起针对自己养母与王兄的征战时,对方将按兵不动,绝不会趁乱进犯我们的领土,甚至秘密支援其必要的军备物资。在奥斯曼人的传统观念里,这样的协议无异于叛国。

“如果我那时就能够理解,现实的政治博弈不同于小说,不是充满浪漫情怀和牺牲精神地一路高歌猛进,而是在泥泞中与敌人殊死搏斗,最后双方都变得面目全非,或许我就会更早地看清楚,那个我全身心倾慕的犹如萨拉丁再世的孤高之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然而我毕竟是软弱的,只是怀着侥幸心理祈祷:万一在百分之九十九的谎言中,存在百分之一的真实呢?我还是愿意为了这一点微茫的可能,把沙砾当作砂糖放入口中。”

底纳拉尚烦躁地挠挠后脑勺:

“我有些听不懂了……那么你恨他的理由呢?与我一样吗?”

“让我想想——非要论的话,可能比起恨他,我还是更痛恨自己一些。”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男人平静地说:“正好相反,我什么都没有做。而这就是我恨自己的原因。”

Chapter 6: 大火会暴露人们最珍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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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玛拉殿下,您在想什么呢?”

在他们两人端坐的山丘下方是搭满帐篷的营地,熊熊燃烧的篝火星罗棋布地坐落其间。夜风中隐隐传来胡狼尖利的嗥叫。这种胆小敏捷的动物本不该出现在距离人类定居点如此之近的地方,是战场上腐烂的尸体把它们吸引到了这里。

半年前,本就疯疯癫癫的老苏丹终于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他的权柄正式转交给了塞利姆王子的母亲。许蕾姆妃摄政后颁布的第一条赦令,便是宣布养子达玛拉王子拥兵自重、密谋造反,当以叛国罪论处。拥护王子的武装势力与她针锋相对,立刻声称这是对老苏丹真正属意的继承人赤裸裸的迫害;老苏丹的猝然病危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单纯,而是睡梦中被枕边人在耳道里滴下慢性毒药所致。

在两位同父异母的王兄当中,胆小的巴耶济德不敢与强大的弟弟为敌,逃到了与奥斯曼毗邻的基督徒的领地,本想请求基督徒王公的庇护,没想到对方早在达玛拉王子征服圣城期间就已与其秘密结盟,当即将巴耶济德杀害,把他的头颅装在匣子里送回了奥斯曼。据说王子对着兄长死不瞑目的尸首纵声大笑,往对方合不拢的口中倾倒葡萄酒,戏称“就算哥哥死了,也要好好款待,不能失了礼数”。他身边的文臣全都吓得面无人色,而武将们则拍手叫好,甚至当场砍掉俘虏和奴隶的头颅,纷纷效仿王子的行径。战争令杀戮变得和饮食起居一样稀松平常,人性便也堕落至此。

风云变幻的时期,正利好贵族世家站队下注,为自己家族占据先机。奈布哈尼的父亲却在这时写信给达玛拉王子,低声下气地恳求他送还自己的儿子,至少不要让他直接上战场;为了回报王子的善意,尽管他多年前便已向许蕾姆妃宣誓效忠,若是女主人这次征召他参战,他依旧会选择消极对待,率领军队和忠诚于自己的封臣停留在战场之外,不会干涉战局。

不管王子如何威逼利诱,老人的态度始终非常坚定:他家族的祖先能从王权更迭的过渡阶段全身而退,不是因为每次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是因为每次都置身事外、不做出任何选择,这次他也要遵循这条惯例。奈布哈尼未婚妻的家族则犹豫不决,在被反复劝说过后,还是决定坚守自己当年的誓言,投入许蕾姆妃麾下,因为他们对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能够在这场同室操戈的血腥斗争中取胜实在缺乏信心。

明明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关键时刻却如此迂腐,不可救药。奈布哈尼感觉无比失望,达玛拉王子却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不快,悠然自得地摆弄着信纸,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一件幸事啊,奈布哈尼,这说明你的父亲非常爱你。至于那些认不出真王的鼠目寸光之辈,如果我会因为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就输掉这场战争,只能说明我本就配不上王座。”

 

明天就是决战的日子。达玛拉王子在战争前夜收到一封密信,使者拒绝透露主人的具体身份,只说是一位身份高贵的旧识。法里斯驯养的猎犬紧张不安地在使者身边徘徊,深怕是敌军派来的刺客。王子本人倒是老神在在,打开使者的行囊,抖落一方写着符文的手帕。奈布哈尼凝神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谁知达玛拉端详一会儿手帕上难以辨识的字迹,又将这方细腻的丝绸举到面前轻轻嗅闻,竟是兀自笑了起来。他拍拍使者的肩膀,戏谑道:“美人花下死的结局,虽算得上风流,却也不无愚蠢。不过,若她是那个美人,我愿意做愚者。去告诉你的主人,我同意了。”

听到这话,奈布哈尼只觉得一头雾水,同时也感到无比焦躁。他有一种预感,明天的战况将因双方人数的均衡胶着不下,战斗会分外激烈。然而,为了能让他的父亲安于在山顶观战,王子将把他留在营地,和其他几位近卫同去。即将缺席如此关键的一战,他的内心除了些许遗憾外,更多的是担忧。太阳升起后,生死攸关的战斗就要拉开序幕,若是王子不幸战败,不管他有没有当场身死,这都将是两个年轻人此生最后一次促膝长谈。

如果他的殿下和老师,那轮从十六岁起就一直走在他前面的太阳就此陨落了,奈布哈尼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他会觉得正是因为自己的懦弱,因为缺少了自己的剑,这世间又失去了一位注定要名垂青史的天才人物。

他其实很想问问王子,还有没有未竟的心愿,可是在临近开战时谈论这个话题实在不吉利。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问:“您在想什么?”

王子耸耸肩,信口答道:“我在想,帝国上层充斥着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还有像我父亲这样活着却比死了还不如的人。真主的国度正在他们手中腐烂,这等顽疾非得一把火烧掉才干净——才怪。”

达玛拉叹了口气,望着凝视着几步远外雾霭沉沉的黑夜。
“我在想几年前为了征讨基督徒去过的阿卡城,你知道的,就是异教徒依海岸建造的那座城池。它的一侧面向港口,内部的建筑被四通八达的水路联系在一起。

“阿卡城是一座与大海一起呼吸的城市,每天清晨,我会站在港口的码头上,看着海天相接处出现一道白线,潮汐经过我面前,沿着水道涌进阿卡城的各个角落,把前一天的污秽冲得一干二净。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成败在此一搏,那片与所有令我骄傲的战役毫不相干的海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比任何其他记忆都更令我感动。”

想象着在一望无际的蔚蓝水域前久久伫立的渺小身影,奈布哈尼突然感觉非常孤独。他是个很容易快乐的人,也能够轻松地用快乐去感染身边的人,但是在和达玛拉呆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有时会变得沉重,就像那羽毛一样飘浮的灵魂忽然具备了黄金的密度。他轻轻说:“那一定很美,我也很想去看一眼啊。”

哪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在命运的骰子落下之前,也不免会有些多话,因为有些言语不趁还活着的时候倾诉,或许就再不会为人知晓了。清晨时分涌起的微风吹拂着王子的卷发,他的面容被一种近乎温柔的感伤笼罩,因而变得更柔和、更年轻了。

“奈布哈尼,宫廷从来不乏血统高贵的王子王女,但是其中能挺过重重难关,活到能在书记官的册子上留名的年纪的,不足十分之一。我知道,很多人惧怕我,同时也无比好奇,我为什么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其实答案很简单,我只是不甘心而已。一个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决定自己如何活过,最后又如何死去。虽然我的出生时不被期待的,但是既然来了,至少要做到一点不平凡的事情再走。难道要我沉浸在酒色中麻痹自我,直到所有年轻时的野心和力量都消失殆尽,再来怨恨自己,为什么当年无所作为,没有抓住那个转瞬即逝的机会?为什么不去试试自己可以做到哪一步?

“你能忍受这个吗,奈布哈尼?我不能。我的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会被强大的后来者战胜,是非功过交由后人盖棺定论,那也必须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不能获得自由,那就痛痛快快地死去,也好过一辈子活在恐惧当中。”

达玛拉顿了顿,自嘲地摇摇头。

“——我原本以为可以一辈子这样相信,直到真正站在海边。我杀了很多人,自己也几乎死过一遍,才终于抵达它面前。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神明让我闯过尸山血海,让很多人的生命凋零,只是为了最后让我看到那片海。

“但是下一秒我就意识到,这是一件我无法征服或者独占的事物,在我的出生,乃至金血家族第一位成员出生之前,它就已经在那里了。在我死去后,依旧会有人来到这里,和当年的我凝视着同一片水域吧。在那以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一切确实都是会逝去的。假如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接受了这一点,或许会变成和现在很不一样的人。”

王子昂起头,凝视着天边缓缓升起的太阳,露出桀骜不驯的笑容,仿佛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下一趟旅途的开始:“不过无所谓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我。不会再有第二个我这样的人啦——天亮了,我该走啦。奈布哈尼,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话音刚落,他的眼睛因为惊异而瞪圆了。达玛拉被拥进一个散发着玫瑰精油芳香的温暖怀抱里;奈布哈尼的脑袋深深埋在他的肩膀上,一红一黑的发丝缠绕在一起。他们挨得如此之近,达玛拉可以感觉到对方环绕着自己的双臂在簌簌颤抖,只要偏一偏头就可以吻上那柔软的红色发旋。迫在眉睫的战斗和把他们带到此地的无常世事仿佛都消失不见,此时此刻,这里没有未来的苏丹和他的侍卫,留下的只是达玛拉和奈布哈尼而已。

奈布哈尼像是要从洪水猛兽那里把人夺回来似的,紧紧箍住青年,颤声道:“你不会死的,你还会看到那片海的。”

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只要你不赶我走,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达玛拉的手在他的背上逡巡片刻,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回抱,但最后还是安静地垂了下去,任凭对方以一个近乎僭越的姿态把自己拥抱在怀里。

“奈布哈尼,不要随随便便死掉,不要离开我身边。这一切结束之后,你不管要什么赏赐,我都会答应你的。”

“我确实有一件很想要的东西,想要了很多年。如果我能活着再见到您,我就告诉您,它是什么。”

 

一记沉重的耳光印在奈布哈尼脸颊上,他脚下一个趔趄,扶住桌角才勉强站住。长这么大,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他。

“你……”父亲用颤抖的手指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哆嗦着,脸一阵红一阵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追随自己的主君,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您也一样。”

老人气极反笑:“他是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我应该早料到他会迫使你一起加入战场,这样我不可能在山顶袖手旁观,一定会在关键时刻前来支援。我的好儿子,你是被当作他的人质了呀!”

父亲的话在他心上扎入一根玫瑰的尖刺,虽不致命,但只要心脏跳动起来,就会隐隐作痛。奈布哈尼硬着头皮分辩道:“他没有胁迫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不会操控人心,让别人以为自己是心甘情愿的,怎么当苏丹。我见过很多自以为是的傻子,现在他们坟头的草都有半人高了。”

“他和其他的苏丹都不一样。”

“说得对,这是因为这小子还没坐上那把黄金椅子呢。等他在那里待一段时间,你再看看他还是不是你以为的样子?”

“那么别人就能够比他更好吗?你们愿意拥护他的哥哥,而不是他,难道不是因为前者更加平庸,也更好操控吗?”这句话一出口,奈布哈尼恍然大悟。他的眼睛因为愤怒闪闪发亮,声音也越来越高,“你们不关心帝国的未来,不关心权力是否掌握在配得上他的人手中,只是想维持自己在青金石宫的地位,什么也不改变,就像在此之前的每一代苏丹在世时一样!”

父亲的喉结上下滚动,一时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两人沉默着僵持了一会儿,老人才沉痛地问道:“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话,还是他教你这么说的呢?”

“这重要吗?只要知道这是对的就够了。不管拿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知道这只是搪塞的手段罢了,你们无所作为,是因为你们胆小、懦弱,因为你们满心只想着自己!而我们是永远不会变成这样的人的!”

话语中蕴含着他从未有过、连想都不敢想的雄心壮志,仿佛一个不属于他的灵魂借用他的躯体开口说话了。父亲面色灰败,咽下一口唾沫,别过脸去,就像一只挨了踢打终于认输的老狗。

“我真的是老了,很多事都改变了,我不理解,也不能适应如今的时代了。”

老人猝然背过身,不愿让儿子看见自己流泪的脸。

“奈布哈尼,我的儿子。我一直很内疚,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职责保护好你们,让你小小年纪就被迫一个人留在王都,这些年受了很多罪吧。很多道理本来应该由我代替你去世的母亲教给你,如今只能靠你自己慢慢摸索了。

“我的儿子,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止有一种正义,也不止你一个人有看重的东西。对于你来说,忠诚和义气高于一切。但是对于我来说,王子们自相残杀,就算青金石宫一把火烧掉了也无所谓,唯独不能忍受的,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现在我牺牲了自己做出的承诺,保住了你的命,却再也无颜面对九泉之下曾经相信我的老朋友和部下了……”

这句话中不祥的含义令奈布哈尼心惊肉跳。他有些后悔刚刚说得太过分了,犹豫着向父亲伸出手:“爸爸……”

“不,不要再拥抱我,至少不是现在。我不恨你,我只是看见你就会想起自己背弃的誓言,无法原谅我自己。你就走你自己选择的路吧,我知道从真主安排好的命运面前逃开是不会获得幸福的。希望它对待你会更加温柔。”

 

黑发的王子——恐怕在不久的未来人们就要改口称他为苏丹陛下了,满脸春风得意,快步走进营帐。他迫切要见的人犹如一座石雕,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堆前。

“父王在哪里?”

“死了。”米赫里玛公主言简意赅地答道,“他早就该死去了,不是吗?”

达玛拉王子轻笑一声:“那么我们的好妈妈去哪儿了?”

“从两天前起,宫里就没有人再看到她了,大约是逃跑了吧。”

王子装模作样地叹口气:“真可惜,我本来想好好感谢母后这些年对我的苦心栽培,特地准备了她最爱喝的葡萄酒。看来这酒只能我们自己享用了。”

“我的弟弟塞利姆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他受了一点轻伤,我的手下正在照看他。不过姐姐,”胜利者用近乎撒娇的语气呢喃道,“比起兄长大人,我们才是久别重逢的那一对,难道你不应该先问候一下我吗?”

他把芳香四溢的暗红色酒液倒入两个金杯中,端到米赫里玛公主面前。公主皱皱眉:

“这算是对俘虏的怀柔手段吗?”

“你不是我的俘虏,你是我的贵客。为我们共同的胜利干杯,亲爱的姐姐。”

公主没有将目光从弟弟身上移开,接过酒杯,昂头一饮而尽。达玛拉笑吟吟地注视着来不及下咽的红酒从她的嘴角流下,顺着脖颈淌进衣领下的锁骨窝里,冷不防说道:“很多人惧怕许蕾姆妃的子女,劝说我像处死叛国的巴耶济德那样,把塞利姆哥哥和你也除掉。我该让他们的期望成真吗?”

他抬起手,想帮姐姐擦去脸上残余的酒液,这动作近乎是温柔的。米赫里玛轻轻打掉他的手,冷笑道:“别装了,达玛拉,早在你来见我之前,就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吧。别忘记了我们在真主面前许下的约定,我助你兵不血刃地得到王都和父王的万逝戒,你则保证我和塞利姆在你的宫廷中依旧占据一席之地——还是说,这和你之前许下的诸多承诺一样,都是阴谋者的可鄙谎言?我以为自己可以把你教得更好一些。”

受到姐姐毫不留情的讽刺,王子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公主纤细的身影顿时就被他魁梧躯体投下的阴影吞没了:“你又期待我怎么做呢,亲爱的姐姐?乖乖扮演好母后手中提线木偶的角色,看着能力远不及我、无法从异教徒手中捍卫奥斯曼国境线的兄长坐上父亲的王位,你被嫁给一个能帮助王兄巩固统治的浑身长满虱子的老头子?你能忍受这一切吗,姐姐?

“难道现在的一切不正是你渴望的吗,否则你怎么会给我送来那条写着暗号的手帕?只有我才懂那条密文的意思,就像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懂我的心。我的亲人、盟友、知己和挚爱,我们跳动的心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公主如同银面具一样苍白冰冷的面颊飘上一片红云。她想反驳什么,却被达玛拉用食指抵住嘴唇,轻轻“嘘”了一声:

“而且你知道我会赢,就算不是今天,也是不远后的未来。你是连伊玛目都要赞颂其聪慧的女学者,不可能看不明白。你送去情报的时候,并没有指望我们之间能存在平等的利益交换吧,只是希望你的诚意能让我们之间的爱意重新复苏,好让我放过你唯一活着的亲弟弟……”

公主怒骂一声,一跃而起扑到他身上,试图狠狠扇他耳光。她得逞了,达玛拉闷哼了一声,随即抓住公主的手腕,很快就让对方动弹不得,看着姐姐恼羞成怒的样子充满愉悦地低声笑了起来:

“姐姐,你不是会满足于当一枚听话的棋子的,哪怕这枚棋子的名字叫做‘苏丹之母’。你只会爱上一个愿意与你分享权力的人,谁胆敢阻拦你,你就会毫不留情地铲除谁,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也不例外。啊,我的姐姐。你的美貌犹如春天,野心却肃杀残酷如同寒冬,可是我就是欣赏这股性子。可能我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真实的你后,还会深爱着这个像母狼一样野心勃勃的女子的男人。”

他执起公主的手,无比眷恋地吻着,末了又在指节上印下一个浅浅的齿痕。

“我的舅舅达乌德帕夏建议我娶他的女儿。我知道他脑子里在盘算着什么——他不配,他家那个无趣的小丫头更不配。我的王座应该点缀上一枚真正的宝石,而不是可以被轻易夺取、征服的赝品。

“做我的王妃吧,姐姐。”

 

达玛拉餍足地掩上衣襟,附身亲吻熟睡中的姐姐。他挑开帐篷的门帘走出去,发现门前空地上的篝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而红发青年浑然不觉,还在怔怔地对着泛红的余烬发呆。待他走近些,在青年的肩膀上猛拍了两下,对方才大梦初醒似的跳起身来:

“殿下……”

“奈布哈尼,你怎么哭了?”他的王子哭笑不得地挑起眉,重新把他按坐下去,自己也在他身边盘腿坐下,安抚地揉捏着红发青年的后脖颈。来之不易的胜利安抚了达玛拉多年以来紧绷得快要崩裂的神经,今夜的他在月光下变得柔和了。“真是的,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还这么容易掉眼泪。嘘,别哭,我们赢了,再也不用害怕了。”

奈布哈尼总是这样,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拥有过的一只雏鸟,热乎乎、毛茸茸、软绵绵的。他对它爱不释手,连宫廷教师授课的时候都要随身携带着,偷偷握在手心。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教师故意找了个由头用鞭子狠狠抽他。他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等受完罚才发现不对,急忙张开手掌查看,那只小鸟已经被他攥紧的拳头掐得断了气。他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不再为这种失落掉眼泪了,因为饮恨落泪无法令弱者一夜之间变得强大,而弱小是他眼中自己无法保全心爱之物的根本原因。他宁可把泪水留给那些假装哭泣会有用的时刻。

此时此刻,红发青年的泪水本该同样被他视为软弱的表现,遭到他的鄙夷,可是达玛拉琢磨了一下心中复杂的情愫,意外地发现自己只是在为不知如何安慰对方而感到烦躁而已,这份无能为力带来的懊恼似乎表明,他依旧怀念着与流泪的能力一同丧失的珍贵事物。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眼睛闪闪发亮:“对了,你之前说过,你有一件很想要的东西,那是什么?我可以给你了。”奈布哈尼眼里还包着眼泪,死死咬住嘴唇。“没关系,我很快就是苏丹了,所有好东西都归我分配。你现在就可以说出来,我一定兑现。”

他该说什么呢?父亲说得对,最理解达玛拉殿下的人,根本不是他。他的心中有千言万语,每到深夜就锥心刺骨。但是一旦靠近那个如同烈焰熊熊燃烧的灵魂,所有试图为自己的真心辩白的话语,都像写在纸上的辩词一般,被烧得边缘卷曲、焦黑,化作灰烬,像蝴蝶一样惊慌失措地飘飞而去。这样笨拙又丑陋的感情,对方拿着又有什么用呢?哪怕他出于同情愿意施舍一点甘霖,奈布哈尼只会像焦渴万分的落难者那样,情不自禁地越喝越多。现在能够以庆祝胜利的名义,与他像两个身份平等的普通青年一样并肩坐一会儿,就已经足够了。奈布哈尼抽抽鼻子,小声说:

“我想看到你自由地飞起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比如,你提到的大海,还有海边的阿卡城……你那么念念不忘,那么我祈祷你还能见到它,很多次。”

四周鸦雀无声。奈布哈尼只能听到王子沉重的呼吸声,不由得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达玛拉突然动了,狠狠揉了一把奈布哈尼的头发,扯到了他的发根,疼得他呲牙咧嘴,然后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揽过青年的脊背,让他把头歇在自己肩膀上。

“奈布哈尼,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黑暗中,奈布哈尼的脸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

“我会记得你说过的话。作为对你忠诚的回报,我会成为史上最伟大的苏丹。你的期望不会落空的,只要是我能给你的东西,你都可以问我要,任何东西。”

我什么也不要。奈布哈尼在心底默默念道。从一开始就想好要索取回报的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达玛拉王子在胜利后的第三天全副武装地策马进入王都。在这场决定性的战斗中他的军队伤亡甚小,现在成了奥斯曼境内最精锐的一支武装力量。米赫里玛公主身着盛装,在青金石宫安放王座的高台上迎接弟弟,当众执起他的手,如约为他戴上万逝戒。于是这位在出生时最不受宠爱的王子,在群臣鸦雀无声的注视下第一次坐上王座,高傲地昂起头,举起手向所有人展示这枚引来过无尽腥风血雨的戒指,呼唤真主安拉见证,自己不会步父亲的后尘。这个国度的王座即将迎来一位名为达玛拉的苏丹,他的灵魂永远不会堕落、腐烂、变质,就算这是世间万物运转的规律,他也要像圣贤令河海从中分开一样,让这规则为自己逆转,并且只要他在世一天,就没有能高于他的头颅。

他高声呼唤四位近卫,宣布他们为比亲骨肉还关系紧密的兄弟,凌空翱翔时支撑他的翅膀。奈布哈尼与其他三人应声出列,在殿前单膝跪地,与主君缔结下了牢不可破的誓言。旁人都以为这是君王为振奋士气例行的仪式,却没有看到背对着众人的奈布哈尼那因剧痛扭曲了的俊美面孔。万逝戒在他的胸口烙下太阳纹的咒痕时,生理性的泪水不自觉地落下,但他的心是恬静而幸福的。既然这疼痛如此钻心剜骨,想必经过它试炼的东西也会有几分真切吧。

奈布哈尼的父亲面色铁青,率领部众向这场骨肉相残闹剧的最终胜者献上自己的剑,并当场提出告老还乡。王子欣然应允,让哲巴尔的一位亲属代理他在宫廷挂名的职务,并主动提出为这位男性贵族和老人的二女扎克莱做媒。父亲强撑着参加完女儿的婚礼,回到家乡后便很快便衰弱下去,大部分时间卧床不起。家人尝试向纯净之神寻求帮助,又从王都和异教徒聚居地找了好几位有名的医生,依旧效果甚微。姐姐们担心父亲即将不久于人世,想送信给奈布哈尼,叫他快些回家来,老人却以绝食的方式坚决抗议,不肯再见儿子一面。他在一个初冬的午后于睡梦中离世,此时距离奈布哈尼二十岁生日仅剩下两个多月。

 

不知是否该为此感到庆幸,十三年时光已然流逝,却几乎没有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痕迹。胡狼纤细优雅的身形依旧在月光下的荒漠中穿行,只不过由于路经此地的商旅变得更加频繁,沙地上新增了星星点点的蹄印和牲畜洒落的粪球。底纳拉尚轻轻“咦”了一声,朝一个方向望去。奈布哈尼问她看到什么了,她又摇摇头:“我大概是眼花了,好像看到了一道闪光,在那个方向。真奇怪。”

她指了下远处的一片黑影,那看起来是一幢废弃的建筑物。奈布哈尼跟着她的指示望去,整个人忽然僵住了。底纳拉尚困惑地看着他:“你怎么啦?”

红发男子弯了弯嘴角:“小陛下,晚上这里冷得很,我们还是回火堆边喝点热茶吧。”

女孩审慎地把他从头看到脚:“别装了,你看到什么了?我们要去查看一下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里的农民有在此建立居住点的必要,却宁可往返折腾也不愿把这栋建筑重新利用起来,其中想必有难言之隐。或许我们该回去了。”

睡眼惺忪的拉伊德打着哈欠,从他们身后爬上来:“陛下,你们在看什么?”底纳拉尚指了指远处的黑影:“奈布哈尼看到那边有一道闪光,我们觉得很奇怪。”女子立马握住挂在腰后的狼牙棒,警觉地打量着笼罩在夜雾中显得有些阴森的废墟:“陛下,你先跟奈布哈尼回营地,我去侦察一下情况。”

女孩雄赳赳气昂昂地跳上一块岩石:“不,朕也要去。”她竖起耳朵关注着男人那边的动静,发现对方这时倒是不吭声了,只是望着夜色出神,见她们坚持要往那边走,须臾后也梦游似地跟了上来。

 

底纳拉尚脚下踩到了什么,发出“咔嚓”的清脆响声。定睛一看,原来是散布一地的碎玻璃,似乎曾经是一片巨大的玻璃花窗,从工艺的精致程度来看,应该是自基督徒的领地进口来的,哪怕在贵族家中也算得上是一件奢侈的装饰。这座完好时堪称豪华的建筑群是因为遭遇火灾损毁的,其中遍布着几处随坍塌的墙面破碎的落地玻璃窗,苏丹娜刚才看到的闪光,应该就是残余的碎片在反射着月亮的光辉。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绕行到宅邸的正面。那里看起来曾经是一片广阔的草坪,中央有一个极深的泥坑,仿佛里面曾经盛满了水,大概是这户人家用来养水生植物和观赏鱼的吧。用于给这池子供水的暗渠早已坍塌,断断续续漏出的泉水流经一棵根系盘虬错节的黝黑树桩,在上面滋养出了绿茵茵的青苔。

“这棵树活了多久了?”底纳拉尚好奇地伸出双臂,衡量了一下树桩的直径,它比孩子的双臂展开更长,有着一个被尖锐的铁器砍出的平整切口。拉伊德闻声上前,数了数横截面上蔚为壮观的年轮:“在被砍倒之前,它至少已经活了五十年了。”

“真是可惜,它还活着的时候应该很壮观吧。为什么要砍掉这棵树呢,哪怕移植到别的地方去也好呀。”

“可能是因为这棵石榴树底下埋过死人吧。传说中这棵树是吸吮了冤死者的鲜血才能结出如此鲜艳的果实的,人们就把它砍掉了。”

奈布哈尼从进入这片废弃庄园起就一直缄默不语,这时却突然发话了。

拉伊德打了个寒战,一边嘟囔着“不要在深夜讲鬼故事,不吉利得很”,一边飞快地走远了。女孩很是新奇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莫非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民首领,其实是怕进鬼屋的?

等到女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她才小声问奈布哈尼:“你是怎么辨认出这是一棵石榴树的?拉伊德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你好像也不是很擅长荒野生存的相关知识啊。”

“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是因为我看过它还没砍掉的样子罢啦。我曾经在这里当过很多回客人,受到主人的热情款待。每到夏天,这棵石榴树都会开出鲜红的花朵,那真是美不胜收。”

底纳拉尚一惊:“你认识这座宅邸原来的主人吗?他们到哪里去了?房子为什么会破败成这样?”

红发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绕到树桩的另一侧,在它投下的阴影中静静地伫立着一座低矮的石碑,下半部分掩没在丛生的荆棘和狗尾草当中,上面并未刻下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擦拭凝结着一层水汽的大理石表面:“他们都在这里,一个也不少。是我埋葬了他们。”

Chapter 7: “真主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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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在后宫长大的苏丹来说,婴儿实在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他的父亲年轻时除了对外征战,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女人腹中播种,甚至还首创了数人轮番侵害一个女奴、下注猜测谁是会是她孩子生父这样荒淫无道的娱乐方式。在他眼里,孩子就像葡萄藤上的果实,到了时节熟透了自然会掉到地上砸得稀烂,反而是飞溅的汁水容易沾到衣摆上,惹人不快。达玛拉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全部用金线勒死,从后门抬出去,草草埋进皇陵后山挖出的一个巨坑里——反正父王生前也没有太在意他们,他不无幸灾乐祸地想。

但是面前的婴儿不属于金血家族。他长着和奈布哈尼很像的棕红色卷发,只不过颜色稍微深一些,此时正在母亲怀里津津有味地啃着手指,压根不理会在自己面前停下脚步的王。他的母亲——奈布哈尼的某个姐姐——低声责怪他在陛下面前的失礼行为,想把孩子的手从嘴里抽出来。小家伙委屈极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声洪亮,响彻大厅穹顶,列席的大臣纷纷朝这边投来注目。苏丹被逗乐了:

“无妨,一个用婴儿的哭声作为开端的王朝,必定是很有生命力的。”

周围的贵族们争相谄媚主君的宽宏大量,孩子的母亲却镇定自若,只是恭敬地低头行礼:“祝愿陛下的王朝福寿延绵,这样他才能在幸福中笑着度过一生。”

苏丹端详着女人沉静秀丽的面容,终于对她怀里的孩子提起了兴趣:“他多大了?”

“回陛下,刚满五个月。”

“朕不会看错,他健康又强壮,今后一定会是了不起的战士。你的孩子可有名字?”

女人迅速理解了状况,故作惊喜地瞪大了眼:“尚未取名,不知他可有请陛下为他赐名的殊荣?”

苏丹对她的反应速度十分满意,略微认真地思索了几秒,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触碰婴孩的额头。孩子毛茸茸的脑袋实在太小,他怕把手掌直接盖上去会把对方捂死。

“扎卡里亚,就叫这个名字吧。”

扎卡里亚,字面意思是“真主记得”,也是经文典故中先知的名字。厅堂里响起一片惊讶的窃窃私语,海潮般一波连着一波。且不说奥斯曼境内多少孩子配有一段君主亲自为其起名的奇遇,这可是苏丹达玛拉的即位典礼,他起这个名字定有什么深意,想必是告诉奈布哈尼的家族成员,真主做证,他不会忘记自己忠实的近卫关键时刻给予的支持,日后必有重赏。许多贵族心中都打起了小算盘。看来以后要和这家人多走动了,他家可还有未婚嫁的子女可以联姻拉拢?紧接着苏丹又宣布要晋升孩子的父亲,也就是奈布哈尼的姐夫为狮子骑士团的将领。这下现场的算盘声更是拨得震耳欲聋了。

宣告王权转移的仪式宣告结束后,主祭随即举行苏丹配偶的册封典礼。达玛拉陛下拒绝像前任苏丹一样在神殿内举办仪式,又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或许是年轻气盛的陛下对君权神授的传统终于厌倦了吧,他更想通过宣扬血统的正当性立住统治基础,把原本属于教会的权力剥离出来,完整地掌控在自己手中——教会可有大麻烦了。

无论如何,就年纪来看称为青年都很勉强的新任主祭并未把对教会未来的担忧反映在脸上。他用沉静的眼神注视着米赫里玛公主,她高傲地昂着头,走过用玫瑰花水清洗过的行宫大厅,行进过程中,身上价值连城的首饰不时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四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各自扯住一角,在她头顶张开缀满珍珠和水晶的白纱,其中就有苏丹的舅舅,也是现任大维齐尔最小的女儿。出身贵族的三位近卫的家族也各派出了一名女孩。

这无异于朝还抱有一丝幻想的许蕾姆妃党羽迎头浇下的一盆冷水:她悉心培养的女儿成了新苏丹的首席配偶和未来嫡长子的母亲,这张婚书并着先前她带来的决定胜负的情报,就是公主写给自己丈夫兼主君的投诚信,而行走在她四周的女孩所代表的势力将成为新王的左膀右臂,这些人将共同组成新王朝的权力中枢。

苏丹达玛拉站在台阶顶端的王座旁边,笑吟吟地伸出手去扶自己幼时就梦寐以求的妻子。自从确认了王权已非自己莫属,他就没有再剪过头发,那头硬得像狮子鬃毛似的卷曲黑发现在已经长到齐肩的长度,用玫瑰精油细心养护,在穿过落地窗射进殿内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好像直到这时,人们才第一次发现,这位以凶悍勇猛闻名的苏丹有着一张极其秀丽的脸,如果不是眉宇间总残留着战士的戾气,或是别总是挂着浪子落拓不羁的笑意,这样的五官会让人想起他的生母,有着“春天的玫瑰”美誉的前朝宠妃居尔巴哈。在大维齐尔帮忙周旋下,母子俩达成共识,居尔巴哈可以住回后宫,享受王太后的待遇,但是不许溜达到苏丹看得见的地方去,否则苏丹就要抽她一顿鞭子,让她立马收拾东西滚回之前流放的贫民窟里去。

苏丹与母亲恶劣的亲子关系,在这近乎孩子闹脾气的无理条约中已是昭然若揭。然而不知是否是巧合,她的儿子虽不愿意见她,却还是选择在她最得宠时居住的玫瑰园内举行典礼。此时他身着专为加冕仪式缝制的曳地孔雀羽满绣长袍,浑身挂满了闪闪发亮的金饰,与自己的王妃交相辉映。两人动作起来身上的首饰就响成一片,如同两个行走的珠宝架,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想到这里,奈布哈尼有些忍俊不禁,可这回就连他的幽默感也无法冲淡内心的苦涩。

平心而论,米赫里玛公主是当之无愧的帝国明珠,血统纯正的皇室子嗣,而且幼时起便和苏丹如胶似漆,几乎可以这样说,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苏丹达玛拉,无人比她更配得上苏丹的伴侣这一头衔。可是奈布哈尼总担心,这场婚礼过后,陛下的灵魂将会有很大一块被他人占据,锁在坚固的心房门扉后,而他没有开门的钥匙。这个想法乍看很没道理,因为众所周知,就算不举行婚礼,苏丹也早就和姐姐亲密无间了。再说了,难道他还能为了保住这把钥匙,自己嫁给苏丹不成?

他被自己异想天开的念头吓了一跳。这时苏丹忽然起了坏心眼,故意带着亵昵的意味去亲姐姐的耳垂。公主一时僵住了,但是立马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地拽住弟弟的衣襟,带着一种争强好胜的狠劲吻上他的嘴唇,引起贵族们一阵善意的起哄。姐弟俩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对令彼此心生猜忌的政治斗争释怀,也谅解了这场双方母亲都不参与的怪异的婚礼。这是个好兆头,于是奈布哈尼咽下喉头的苦涩,跟着大家一起幸福地笑了。

苏丹和公主并肩走到行宫外的露台上,接受玫瑰园外围观百姓的致意。对于大部分生活黯淡无光的王都平民来说,旧王朝总是和难以承受的高额税收、永无止境的征兵抽丁和连年发生的旱灾瘟疫联系在一起,新苏丹的到来仿佛是刺破阴霾的一轮红日,无论实际效果如何,至少表面上看确乎是万象更新了。他们心中充满了对新王的热爱,哪怕这爱是毫无道理的。新婚夫妇一露面,就迎来了铺天盖地的喝彩。无数只手从栅栏间伸出来,疯狂地朝着他们的王挥舞着,就像溺水者想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衣衫褴褛的人们流着眼泪往前挤着,高声欢呼:“苏丹万岁!苏丹万岁!新王朝万岁!”

于是等候已久的奈布哈尼端着金杯盛着的石榴酒款款上前,他的耳洞里插着娇艳的玫瑰花。苏丹接过酒杯,斜睨他一眼,微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嘴角,又故意移开眼睛不看了。奈布哈尼苦笑一下,知道对方还在为自己提出的请求生气。不过这实在是他自己过分了,主君怪罪下来也活该。他的陛下举起酒杯,侍从们得到信号,立马向栅栏外的百姓抛撒蜜饯和金币。

苏丹撩起遮住眼睛的额发,露出明亮得摄人心魄的眸子,将甘洌的美酒撒在铺满玫瑰的地面上。

“敬新天地!”

不是新王朝,而是新天地。人们沉默了片刻,爆发出声势更盛大的喝彩声。就这样,一个伟大的君主登台就位,他缔造的崭新的王朝也缓缓拉开了序幕。
然而奈布哈尼知道,典礼结束后,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狂风骤雨。

 

“真是放肆,居然背着朕偷偷和朕的近卫串通一气,朕不知谁才是他的主人。”

跪在地上的老人和女子大气不敢出,连奈布哈尼都被主君周身弥散的杀意震慑住了,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这对宝剑来自与王都相隔千里的海港都市,是苏丹征服这座原属于基督徒的城池后带回来的战利品,毋庸置疑出自名家,奈布哈尼正式拥有它的时间还不到半年。苏丹把它们作为二十岁生日的礼物送给自己时的情景,他记忆犹新。

 

“我驻扎阿卡城期间,士兵抓到了一位很有名的铸剑师。他喜欢把主人的人格特质和用剑风格融入武器的设计当中,成品不仅削铁如泥,据说带上战场还能令士气高涨,基督徒的王公贵族都很爱用。我便吩咐他给我打造了这对剑。”

这是一对漂亮的雌雄双剑,雄剑通体金色,雌剑则是银镶祖母绿。两把剑一同刺入敌人血肉之躯时,会响起欣喜快慰的嗡嗡声。红发青年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屏住呼吸,提起剑柄对着阳光仔细欣赏,用指头小心翼翼地擦拭剑身。达玛拉严厉地制止道:“别摸,除非要出鞘见血,否则别让它沾上油脂。”

奈布哈尼收回手,深吸一口气,挽了一个华丽的剑花,双剑一柄笔直竖在面前,一柄负于身后,他无比郑重地望向春天到来就要成为新任苏丹的王子:“我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才好,这是我活到二十岁收到的最宝贵的礼物。您既送给了我一对剑,又教会了我使用它的技艺,我永远不会忘记。您不缺乏珍奇武器,但是我真心祈祷,我能成为其中最趁手的一把。

“如果真主愿意在我过生日时帮我实现一个愿望,我希望您可以如愿以偿地当上有史以来最好的苏丹。我愿意用我的剑,为您扫清阻挡通往王座路上的所有障碍,您若想做萨拉丁,那么我就做您忠诚的骑士,陪您一起进军耶路撒冷,跨越大海,直达彼岸,追随您直到世界尽头。我此生只需要实现这一个愿望,就可以笑着瞑目了。”

话一出口,他就被羞得面红耳赤——这和表白有什么区别!达玛拉意味深长地盯着奈布哈尼,这次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露出雪亮的犬齿:

“说得好,我的小骑士。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期待着那一天。我再次去往那座海边的城市的日子,就是奥斯曼领土向海外扩张的伊始。我命令你那时务必陪我同去。”

奈布哈尼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朝王子躬身行礼,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位大师随您一起回来了吗?虽然他现在的身份只是奴隶,我还是想当面向他表示一下我对这件作品的喜爱。”

王子轻描淡写道:“噢,他已经死了。我就是用他的血给这对剑开刃的。这世上能轻松取人性命的宝剑还是越少越好,你不这样觉得吗?”

 

说来奇怪,触及这件杀人如麻的兵器,奈布哈尼纷乱的思绪突然平静如水。他想:我在他心里还是和旁人不一样的。

于是他走到苏丹与萨玛赫父女两人中间,屈膝跪地,深深地低下头,直到秀丽的如瀑长发几乎要垂落到地上。不知是否刻意为之,苏丹并未脱下专为典礼缝制的孔雀羽满绣长袍,他便拾起拖曳在地的袍子一角,虔诚地印上一吻。

“我的陛下啊!我此生只会有一位效忠的主人,我向您发过誓的。”

“话说得漂亮,你不惜逆着朕的意思,跑来替叛臣求情,这里面难道没有私心?”

他的陛下似乎存心要刁难他。奈布哈尼一时无话可说,因为苏丹没有说错,假如萨玛赫不曾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记忆中占据着近乎与几个姐姐相等的分量;假如他们不曾在两棵孪生姐妹般相似的石榴树下举行新生儿的庆祝仪式,由同一位伊玛目割下胎发;假如她的父母不曾温和地对待他,让他们分食同一盘蜂蜜甜糕和果酱——今天他就绝不会想到要站在这里。这不是因为奈布哈尼像惯于征伐的主君那样心硬如铁,可以对他人的苦难置若罔闻,甚至以此取乐,而是因为他认为权力更替期间的流血是无法避免的,拒绝接受无法改变的客观规律则是一种自讨苦吃。

正当他绞尽脑汁思索如何辩白时,女孩微弱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如果陛下指的是我们之间曾经存在的婚约,它早就已经结束了。奈布哈尼大人愿意答应我们的请求,只不过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罢了。我的兄长们做出了不明智的选择,站在了伪王的一侧,并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但是我的父母从未背叛过您。”

奈布哈尼感到胸中刺痛。他与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分别的时候是十六岁,双方都还是懵懂少年,从未来得及产生过爱情;在许蕾姆妃在斗争中落败,苏丹正式成为帝国的掌权者后,就更无人敢提起这段名存实亡的婚约。但哪怕是这样,他也明白对方急着把自己从中摘得一干二净的良苦用心。败者的处境已经不能更糟糕了,那么至少不要把还在岸上的人拉下水。

在三姐卡米拉深夜走进他的房间,捏着衣角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帮帮她吧”这句话时,奈布哈尼其实是犹豫过的。他知道苏丹在举行册封大典前就和大维齐尔谋划已久,要对曾经不忠的前朝旧党进行清算,目的是攫取这些世家贵族积攒的财产,充作进一步西征基督徒领地的军资。负责此事的正是维齐尔的家族,毕竟没有比苏丹的血亲更能积极为他搜刮财物的人了,刮出半锅羹,他们至少能分两大碗。这不关奈布哈尼什么事,苏丹也知道他干不来这样的脏活。然而,当他听说除去家族财产被没入国库,萨玛赫一家还面临着女眷被变卖为奴的危险,原本不插手苏丹意志的决心还是动摇了。卡米拉又冷不丁补上一句:“阿里娅姐姐让我不要告诉你,但是我还是心存侥幸,万一你愿意帮她,我不说岂不是害了人家的命吗。”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么严重的事,怎么能不跟我说。”

“她说这没有用,只会让你烦心,不如不说算了。”

奈布哈尼向来是个好脾气的人,可听到这话的那一刻,他心中腾起一阵无名火:怎么会没有用呢,那他还偏要试一试证明给她看。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当时的自己其实是被戳中痛处以致恼羞成怒了。姐姐的断言正好与他潜意识里隐隐的预感不谋而合,而他年轻时的性格就是这样倔强,越是害怕面对,就越要强迫自己探个究竟。

苏丹冷笑一声,打断了奈布哈尼的思绪:“这是自然,叛徒之女如何配得上朕的心腹大臣。你用‘我们’这个称谓把自己和他抬到平起平坐的高度,依朕来看都是一种僭越。”

萨玛赫能顶着苏丹的威压说上两句话,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现在又哆嗦着低下头不吭声了。奈布哈尼于心不忍,灵机一动开口道:“陛下,我会向您提出这个不情之请,其实是想通过保全他们,保留一份与陛下有关的纪念。”

苏丹没料到这个回答,难得怔住了,随即拖长声音,饶有兴趣地“噢”了一声。

“不知陛下还记得吗,我与您初次见面,正是在这姑娘家族的花园中。我在石榴树上午觉醒来,昏头昏脑地撞见您,可是挨了一顿好打呢。”

想起往事,苏丹把拳头抵在唇边,轻轻笑出了声:“不错,朕想起来了。你那时的身手就像稚嫩的幼童一般。“

奈布哈尼撇撇嘴,故意:“陛下真是说笑了,幼童怎么可能在您手下撑过三秒,我好歹也是勉力坚持过的。”

“依朕看,配得上被称为成熟武者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苏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或许你现在可以算一位。王都内除了我,应该已经无人能比得过你了。”

主君的赞赏来得猝不及防,奈布哈尼心头一热:“这都是因为您,与您的相遇是发生在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说到后半句,他差点狠狠咬住舌头,暗骂自己今日为何如此多愁善感,以至于频频失言。

苏丹陷入了沉默,用指节敲打着座椅的扶手。殿内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许久过后,奈布哈尼听见苏丹问自己:“告诉我,奈布哈尼,如果朕处置这个女孩和她的父亲,你是否会感到难过?”

这个问题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天真的残忍,让他不知如何回答。苏丹叹了口气,略显倦怠地支起下巴:“明白了。那么就满足你的心愿吧。底下跪着的叛臣听着,朕饶恕你们了,这条命你们可以自己留着。”

父女俩如释重负,把额头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苏丹突然又提高了嗓门: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既然奈布哈尼卿也帮着苦苦哀求,看在他与朕的情谊份上,朕就容许你们用财产来抵消自己的罪过。来人,把罚金数给他们。”在旁守候多时的书记官立马从袖子里掏出一份羊皮纸,开始高声朗读财产折价后的数额,哪怕对贵族来说,这也是个天文数字,听得老人满脸冷汗,脸色铁青。奈布哈尼本来松弛下来的神经突然紧绷起来——苏丹不会早就预判到了今晚发生的一切,早早就张好口袋等着瓮中捉鳖了吧?

交代完毕,又有一笔丰厚的资金入账,苏丹似乎心情大好,又对姑娘燃起了新的兴趣:“听说你是难得一见的贵族出身的金匠,自幼熟悉工坊劳作?”

萨玛赫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苏丹看到她恐惧得腿脚发软,有些恶趣味地调侃道:“看来就算没了家产也没了富有的未婚夫,你也可以凭借手艺维持生计,不会沦落到出卖姿色的地步。很好,很好,朕也很为奈布哈尼欢喜,至少不用看到曾经的未婚妻混迹于欢愉之馆。你就为朕打造一件首饰表示敬意吧,以你家那棵石榴树为主题,刚刚奈布哈尼不是提到了想留作纪念的事吗。让我们都欣赏一下你巧夺天工的手艺。”

言毕,苏丹纵声大笑。先前面对再厉害的斥责和羞辱,女孩都一言不发,可听到这话却突然抬起了头,双眼亮得出奇,里面盛满了苍白的怒意。

“遵命。您会看到它的,和您想象中一分不差。”

 

半年时光匆匆逝去。苏丹的处刑官将曾经冒犯或背叛他的贵族一一抓捕、处以酷刑,笼罩在王都上方的阴霾逐渐弥漫到了更偏远的领地上。贵族们开始对着偶尔空无一人的王座窃窃私语,说新苏丹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残酷的君主;平民则对此拍手叫好,因为两个泾渭分明的阶级从很早以前起就已是水火不容。奈布哈尼不知这有什么好高兴的,这大火很有可能只是没来得及烧到他们自己身上罢了。

不过他最终还是像往常一样缄默不语,所做的不过是偷偷给自己认识的几家人送去些救济金罢了,空闲下来的时间便是流连在酒色之徒和艺术家之中,试图以此麻痹自己心中的惶恐,反正他的陛下有别的事要忙,近来也很少传召他。他固然也会对自己产生厌恶,认为这种行为无异于一种伪善,真正的侠肝义胆之人不会像自己这样作壁上观,定会挺身而出,劝导主君选择更温和的解决方法,但是每每触及这个念头,一个声音总会悄然响起:这是一座亘古不变运转的天平,达玛拉陛下在一头,他的敌人在另一头,你不可能在让一边上升的同时令另一边毫不下沉。

如果是阿尔图,或者是奈费勒,可能就会对他这个幼稚的比喻嗤之以鼻,反驳说他置身的世界是一个由许多齿轮和铆钉等组件构成的复杂机器,有着一言难以概括的运行规律,至少不能把其间的事物分为苏丹和除去苏丹外的他者两类,粗暴地对两者的价值进行称量。如果有人非这么做不可,就把他的天平砸掉——你还别说,这两位真能做出这种事。但奈布哈尼要是对着英雄史诗能醍醐灌顶想到这一层道理,他就不是今天的自己了。

灾难接踵而至的那个冬日,他久违地回到了家乡的庄园,和姐姐一起在宅邸中烤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姐姐对着火光沉思良久,突然没头没尾地抛出一句:“奈布哈尼,你在王都有没有相好的姑娘?不是花钱买个乐子的那种。”

红发青年被姐姐问得发窘,不好意思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加了肉桂的温热的葡萄酒。阿里娅用锐利的眼光从头到脚地审视了他一遍,看得奈布哈尼背后发凉,又丢给他一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话:“你有没有考虑过辞去近卫的工作,问苏丹陛下要份别的差事,然后回家来?”

奈布哈尼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缓过劲:“这怎么行!近卫当上了就是一辈子,少一天都不行。除非陛下辞退我,否则哪有我自己先急流勇退的道理?”

阿里娅幽幽道:“我是怕你在王都心里不痛快。”

红发青年大笑起来:“什么不痛快,工作压力太大吗?放心吧,我不像哲巴尔他们三个那样,陛下从来不找我做难缠的工作,我整天逍遥得很呢。”

姐姐怒极反笑,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已经不小了,奈布哈尼,稍微懂事点吧。”思忖片刻,又叹了口气,“如果你能像哲巴尔那样,我反而不会担心了。”

这是一个平静的冬天的午后,如果不是这时他们听见了急促的敲门声。门外是萨玛赫家的一个家奴,他的脸色惨白,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般。

 

从军官走进门的那一刻起,萨玛赫就觉得有道恶狼般凶狠贪婪的目光紧紧锁住了自己,仿佛要从她身上刮下一块肉。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她很想掉头逃跑,越快越好,可是年迈的父母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还在流着眼泪,围着男人低声下气地恳求着。她不能丢下他们,只好垂下眼睛,裹紧头巾,缄默不语地坐在一把坐垫被磨破的椅子上。在缴纳了苏丹称为“赎罪金”的巨额罚款后,他们已接近破产边缘,唯一剩下的财产便是这座祖传的宅邸。为了节约开支,他们把仆人和食客全部遣散了,只留下几个自家抚养大的家奴。当军官带着一伙士兵趾高气扬地走进来,宣称奉苏丹之命前来接收这栋宅子的时候,他们别说反抗了,连能趁乱跑出去送信的人都没有。

早在收到最后一个儿子在战场上死去的噩耗的时候,她父亲的头发便一夜之间花白了,看起来犹如年过七旬的老人。他双手合十,红着眼睛哀求道:“大人,大人,我们已经交了罚金,苏丹陛下恩准过,我们不会再受到进一步处罚了。”

男人撇了撇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答道:“恩准你的是哪个苏丹?我顶上的那个下令抄没所有对陛下不忠的贵族家的财产,你不是还有这栋房子吗,老头子。”

“真主在上,他没有告诉您要赦免我们吗?”老人彻底绝望了,他颤颤巍巍地跪下去,五体投地地请求男人,“求您高抬贵手,已经没有亲朋好友敢收留我们了,您收走了我们的容身之所,让我们今晚在何处安身呢?”

男人彻底失去了耐心:“关我什么事?你莫非想让我替你操心住处?趁早给我滚开。”语罢,他拔出佩剑,就要用刀背狠狠砸向老人。萨玛赫再也坐不住了,一跃向前,挡在父亲和军官中间。她的母亲吓得像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大人!请不要伤害我的父母,他们经不起这个的!我们这就离开,我保证。”

男人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着她,手上的剑却是收住了。萨玛赫心底默默祈祷着,一手捧起方才放在膝盖上的木盒,一手搀扶起浑身瘫软的父亲,小声催促已经六神无主的母亲跟上。她决定什么行李也不带,趁着男人没有改变主意,赶紧去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这时,她听见男人在背后懒洋洋地问:“站住,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她咽下一口唾沫,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身,心脏却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里面是一件首饰,是至高无上的苏丹达玛拉陛下向我定制的。”她刻意加重了苏丹的名讳,“这件首饰尚未完工,我需要把它带走。”

其实她在所有心爱的小玩意里唯一带走这件,是动了脑筋的。这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几件金器,还被庇护在苏丹名下,多半不会有人敢没收吧,带走卖掉还能充当一段时间的盘缠。况且,她实在舍不得把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丢在宅邸里让人糟蹋。虽然苏丹是出于羞辱的目的,才下令让一位贵族干普通工匠的活计,为王室铸造首饰,她却慢慢地在这件工作中找回了创造的乐趣。曾经宾客如云的庄园现在门可罗雀,花园荒芜了,石榴树不结果了,喷泉也干涸了……这都不要紧,她还记得这一切在消逝前是多么美好。这些记忆全被她倾注在这件额饰的设计中。她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石榴园”。

男人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一件东西带走,难道不应该留下另一件作为补偿吗?”察觉到话中危险的意味,她的母亲像受惊的小老鼠一样抬起头,惊恐地来回扫视着屋里的人。萨玛赫希望如果要发生什么,至少不要让妈妈看见。

男人慢条斯理地整理一下罩袍的领口,笑嘻嘻地朝她走来,嘴里念叨着:“不要害怕,小美人,我是今朝大维齐尔达乌德帕夏的侄子,王室的贵戚,不会亏待你的。要是你让我满意,或许我还能帮着说个情,让你们继续住在这里呢……”萨玛赫只觉得天旋地转,腿脚一阵发软,但是她勉力站住了,挺起胸膛,直面伸出一只手试图来抓自己胳膊的男人。这时,母亲的本能让战战兢兢的老夫人迸发出了勇气,她扑上去挂在男人的手臂上:

“请你们放过我的女儿,她只有十九岁!我其他的孩子都在战场上死了,这是我唯一剩下的骨肉啊!你们难道没有母亲和孩子吗?你们难道没有心吗?”

旁边一位年轻士兵不忍地扭过头,可是军官不为所动。一记重拳打在老夫人脸上,她惨叫一声,向后直挺挺栽倒了。男人满脸横肉的面孔被一丝狞笑扭曲了,他张口想对萨玛赫说什么,笑意却突然凝固在脸上。

匕首刀身整个没入他的腰间,鲜血迅速浸透了华贵的丝绸。在萨玛赫眼里,父亲一直是个温和文静的学者,和经常吹胡子瞪眼、喜好骑射的奈布哈尼的父亲站在一起,就像磐石和柳树一般迥然不同。没有人知道,这位大半辈子猫在书房里钻研经文的绅士是从哪里掏出这把匕首的。父亲满眼血丝,冲着她怒吼道:“跑啊,萨玛赫,跑啊!”

这声怒吼终于让她回过神来,流着眼泪掉头往外冲。用眼角的余光,她瞥见一个士兵高高扬起的战斧。父亲一声不吭地倒下了。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穿着盔甲的兵士们骂骂咧咧地开始追逐她。萨玛赫像只母鹿似的没命地往前闯,扑到走廊墙上撞得两眼发黑,顾不上撞出血的额角,抖抖索索地往外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到哪里去。等她终于筋疲力尽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来到了花园一角修建的观景塔,顺着盘旋向上的阶梯一口气到了塔顶。混乱中鞋子跑丢了,脚踩到尖利的石头上划出一道大口子,她也浑然不觉,只是颤抖着靠在墙上喘气。真奇怪,都到这时候了,那只盒子居然还在她手中。

她听到塔下传来气急败坏的斥骂。十几个士兵也追了过来,但不知为何都不上前了,而是叉着腰,拄着武器,在塔下观望着。有一瞬间,她有些困惑,但很快就明白了他们在等待着什么:是啊,还有什么结局比坠落更适合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呢?尤其当她还是个无力保全自己的美貌女子。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真主啊,如果您能听见,请您惩治苏丹达玛拉,惩治那些助纣为虐的恶人。这个言而无信的暴君以您的名义起誓,又弃之如敝屣。请您让他的心被遥不可及之物困扰,永远躁动不得安宁;愿他刚品尝到喜悦的滋味,那甜蜜就在他口中化为灰烬;愿与他有所羁绊的事物,在过去与他相伴相知、未来可能给他带来救赎的人,都从他手中一一逝去。”

她做完了今生最后一次祷告,爬上窗台,怀里还搂着那只装着石榴园的木盒,无比眷恋地凝视着高塔下变得积木一样微小的平房屋顶和花草树木。那里是马厩,那里是她经常去的工坊,那里是自她幼时便长在院里的石榴树,奈布哈尼经常爬上爬下的那棵树……马上它们都要与她毫无关系了。向来恐高的她感到头晕目眩,恍惚间好像瞟见有个红色头发的人影,看起来就像木偶戏班操控的玩偶那么弱小,正在飞速朝着高塔脚下赶来。几个士兵迎上去用长矛拦住了他,他们在激动地争论着什么……奈布哈尼,你终于要亲眼看见为实现你的梦想洒下的第一滴血了。依你的性格,可能会长久地在噩梦中被这一幕困扰吧。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也没法做成什么事罢了。

地面看起来是如此遥远,而苍穹仿佛近在咫尺,无尽的流云在湛蓝的天空中铺展开来,伸出双臂要将她揽入怀中。萨玛赫突然有些懊恼,早知道如此,应该把工期再提前一些,她多么希望能在死前看到石榴园完工的样子啊。苏丹能够像蹍死一只蚂蚁一样杀死她,而她的造物是唯一他无法夺走的东西。

不过今天的天气很好,碧空如洗,是个动身的好日子——就这样吧。

Chapter 8: 但我的歌唱只奉献给短暂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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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我的未婚妻萨玛赫,我视之为姐妹的女孩的结局。她本该成为同时代的金匠里最出色的一位,却死在了十九岁那年,甚至没能留下一件冠以她名的作品供人凭吊。她的家人在那一日被屠杀殆尽,前任苏丹陛下把留下的宅邸连带着几千亩的良田赏给了王舅的女婿。然而就像被亡魂诅咒了一般,新领主乔迁新居不久,宅邸便莫名其妙地起了大火,全家人都在火灾中罹难了。没有贵族再敢接手这座承接了两任主人灭门之灾的庄园,您的父亲恐怕也觉得从这片土地上榨取的钱财用着会染上晦气吧……总之它就这样荒废了。看院子里荆棘丛生的凄惨模样,连条供人行走的道路都没有,恐怕在我们之前已经多年没有人来过了。”

底纳拉尚的嘴唇簌簌颤抖,像遭遇寒潮的柳叶。她满怀恐惧地打量着被满是被火焰炙烤后留下的黑色焦痕的断壁残垣,目光又缓缓移动到依偎着石榴树残桩的无名墓碑上,瞳孔愕然睁大:“那么这是……”

奈布哈尼握着孩子手的掌心比她的皮肤更凉,仿佛这座废弃庄园里弥漫的森森阴气也渗透到了他的骨髓里。红发青年摇摇头,似乎想甩掉什么回忆,强颜欢笑道:“小陛下,您之前问我,苏丹达玛拉是否真的如那名刺客所说,杀掉过很多无辜的人,令无数孩子失去父母;是否无情地摧毁过很多人的故乡,只是因为那里的人民没有满足他的私欲;您经常见到的安苏亚总督和法德耶夫人是否遭受过他的折磨……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可以看着您的眼睛回答:‘不是的,苏丹达玛拉自始至终都是一位对得起他治下人民信任的君主。’

“可这里是萨玛赫的墓前。我和她,还有许多自幼相识的同龄人,曾经在这片园子里奔跑玩耍,困了抓本书、带上点心,爬上石榴树呼呼大睡,找不到我们的大人急得团团转……今年我三十三岁,已经超过了达玛拉陛下去世时的岁数,而那群孩子中的大多数人则永远留在了刚刚长成青年的年纪。

“我无法在这里撒谎,我做不到。请原谅我。”

他还想接着说什么,却察觉孩子的小手像条上岸的鱼似的,奋力挣脱出自己的手掌。底纳拉尚脸色煞白,从男人跟前倒退开:“不,这不是真的……”

红发剑客蹲下身,以一个恳求的姿势张开双臂,轻声道:“小陛下,这就是真相。你要求我告诉你的。”

女孩像盯着怪物一样惊恐万状地看着他,雪白的小脸活像被剥下的桦树皮,不等奈布哈尼上前牵住她,转身掉头就跑。

男人本想追上去,犹豫片刻还是停下了脚步,苦笑着回身望向久经风吹雨打、长满青苔的墓碑。

“可能世人已经忘记了你们,但至少在这里,流血的伤口必须被承认……对吧?”

无人回答。只有风吹拂过低矮灌木,用窸窣声温柔地做出回应,告诉奈布哈尼,他并不孤独。男人决定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和女孩都应该平静下来,再做进一步的谈话。

他很快就会为自己这个想法后悔了。

 

 
被人从后面粗暴地勒住脖子,头被黑色布口袋严严实实套住的时候,底纳拉尚以为自己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匪徒身上粗糙的织物散发出一股恶臭,显然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贵族,更有可能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兵。

她心中一沉:既然如此,对面是不会像与青金石宫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贵族政党一样,在任何情况下都千方百计要保住她的性命的,因为帝国的苏丹娜无论生死,他们拿到手的报酬都不会多一分或少一分——如果雇佣他们的人没有强烈要求,或许他们会更愿意让这个明显要拖后腿的五岁女孩死在这里。

她强作镇定,凝神听着周围人说话的声音。

“真是走大运了,我还以为要再跟些时日才能找机会把这丫头抢走,没想到她自己离开那几个守卫跑出来了。”

“说起来,一直跟着她的那些家伙发现了吗?不会找过来吧?”

“怕什么,头儿马上就派人手来取货了,等拿了赏金,剩下的事就不归我们管了。”

“我看那几个守卫可是用剑的老手,可不要大意。”

“头儿早有准备了,咱们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对面淹死,到时候把这小鬼装上船直接启航,天高路远,就算是长了千里眼也找不到她的。”

脚步声纷乱,大概有七八个男人,更多的人手就在不远处。她心中一阵胆寒,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一只手掀开头套,匪徒中的一个好奇地打量着她,戏谑道:

“我还以为会是个很有气势的小鬼,结果是个受了惊吓就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小丫头,有钱人绑架她干什么,真是想不通。”

旁边的同伙嬉笑着拍了一掌他的肩膀:“这你就不懂了,没准有钱人就喜欢钻这种没长毛的小姑娘的裙底,不信你也试试看。”

心中的怒火瞬间压过了恐惧,如果不是嘴被布条勒住,她真想一口唾沫吐在这畜生脸上,可是她什么也做不到。与此同时,无与伦比的惶恐和愧疚充斥了底纳拉尚的心房:悲惨死去的那个叫萨玛赫的女孩,被苏丹达玛拉强抢进宫的数以百计的女孩,她们当时也是这样绝望吗?在父亲信手摧残无辜的年轻生命时,会想到有一天这些罪孽要报应到自己头上吗?

一道雪亮的光芒穿透了男人的前胸,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刺穿他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优雅地划出一道弧度,甩掉剑身上沾着的鲜血,顺势朝着男人同伙的脖颈劈下。奈布哈尼蜷曲的红发舞动有如朝霞,又像飞溅的血雾,冷若冰霜的眼睛在皎洁的月光下熠熠生辉,不见丝毫温煦的笑意。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凶狠又英俊的一面。或许这就是他封存已久、自己都几近忘却的,身为战士的模样。

嘴上的布条一松开,女孩就哭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有个声音讥诮道。如果是为了意气用事擅自离队、导致大家一起落入埋伏,他根本没打算为此责怪你;如果能为了保护你死去,他甚至会高兴得笑出声呢。若是想为刚刚才为自己所知的惨死的人们,为了那与自己素未谋面却依旧要称一声父亲的男人的所作所为,轻飘飘的一句话又顶什么用?她能做到的最完美的赎罪,便是死在此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由衷感到抱歉的原因,是当尖刀垂在头顶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不想死。不管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哪怕要背负着无数代暴君留下的恶名,那流淌在她血液中的原生之罪——她还是想活下去。这让她最初拧着脖子离开王都、意欲从所有知道苏丹名讳的土地上逃离的努力变成一个笑话;她试图用自己的生命将黄金血脉世代累积的罪过一笔勾销的天真的勇气,都像夏花一般化为乌有。

她终于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

“对不起,奈布哈尼……对不起,我以为我会更勇敢一点……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很丢脸……”

男人把剑换到动作不便的右手上,用更灵活的左臂把她抱起来,轻声道:“嘘,嘘,不勇敢也没关系的,底纳拉尚。就算身为帝国的苏丹娜,你也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五岁小孩子而已……”

她是传承古老金血的先王的后裔,是置身奥斯曼权力巅峰的女帝,面对一群凶相毕露的歹徒,哪怕要生生打断骨头,她也会咬紧牙关绝不低头讲和,但是被奈布哈尼用手臂松松地兜着,像哄劝受惊吓的婴儿一样小幅度地摇晃着,她感觉自己在慢慢缩小、融化,又变回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五岁孩童,恨不得趴在他肩上痛哭流涕。

“我们会平安离开这里的,相信我。”

她又开始生气了,扬起小脸对他怒目而视:“哄小孩的话就省省吧!现在看起来像平安无事的状况吗?我们根本没有人手对付这么多人啊。”

孩子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奈布哈尼实在忍俊不禁。他笑眯眯地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朝底纳拉尚眨眨眼睛:“现在这里的人手确实是不够,但是加上不远处的就未必了。”

看到底纳拉尚从呆若木鸡到如梦初醒、慢慢涨红的脸,他又起了逗一逗孩子的心思:“您有没有好奇过,我们为什么就算没有找到水源,每天还是能喝到新鲜的水,葡萄酒的供应也是源源不断呢?”

女孩一把拽住男人的衣领怒吼起来,差点震聋他的耳朵:“奈布哈尼!你这个——你这个混蛋!你是阿尔图的人吧!从一开始就骗我!”

这孩子继承了父亲的怪力,又兼有母亲的凶猛,把红发剑客勒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见男人眼里蓄满了泪,底纳拉尚慌忙松开手,猛拍咳嗽不止的男人的背给对方顺气,还是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说道:“骗子,早知如此,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奈布哈尼笑靥如花,仿佛半分钟前差点被主君失手勒死的是另一个人:“小陛下,此言差矣。我确实答应带您离开摄政王的掌控,但是阿尔图压根没想干涉您这趟旅行,甚至还鼓励我陪您出来玩,人手、马匹乃至食物供应都是他安排好的呢。”

女孩有些难为情,却还是强装出不屑的神情,撇了撇嘴:“别装了,我和你们说好要去一个没有苏丹的地方,这才离开王都多远,他都这样寸步不离地派人跟着,难道还能放我跑出国吗?”

“小陛下,我们没有说谎。您现在就站在一块没有苏丹的土地上,虽然那会是十几年后、您长成大人时发生的变化。”

她顿时吓坏了,难以置信地瞪着奈布哈尼,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们要、要干什么……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红发男人看着她惊恐万分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赶忙安抚道:“不是说要把苏丹砍头啊……他只是希望建立一个不需要苏丹也可以正常运转的国家,在那里,一个孩子不需要拼命把其他孩子手里的饼干抢走,也可以吃饱肚子,活得很快乐。人们再也不用像等待一枚硬币落地那样,忐忑不安地猜测接下来头顶上的会是一位好苏丹,还是一位不好的苏丹。总而言之,大家都可以免于恐惧地活下去啦。

“小陛下,这就是我们想送给你的礼物。你再也不用害怕会被憎恨自己的人推翻、杀害,重蹈那些在争斗中落败的苏丹的覆辙。你不用被绑在黄金王座上,假装自己不是五岁的底纳拉尚,而是某个能够震慑住他人的怪物。你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去大胆地做你自己,交到很多平等的朋友,而众所周知,一位苏丹是没有朋友的。

“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份礼物更宝贵了,它的名字叫自由。”

那一刻,远处逐渐逼近的匪徒的斥骂声,箭矢的破空声,马匹的嘶鸣声,风拂动沙子的细碎声响,都从她的耳边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她自己轰鸣的心跳,声如擂鼓。那颗心就像雀跃的小鸟,几乎要从她的胸中跳出来——原来这就是自由人应有的如释重负的快乐啊,比蜜糖更加甜美。奈布哈尼端详着孩子因为惊喜而闪闪发亮的眸子,故作玄虚地拖长了声音:“不过为了能顺利拆开这份礼物,我请求您答应我一件事——

“摄政王派来给我们送补给的人马,本就计划在黎明之前抵达,现在应该已经在不远处了。小陛下,我想拜托您和拉伊德一起骑着马先走,去找到他们。我和其他人会在这里等待您带着救援回来的。”

听起来很合理的计划,但女孩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她迟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拽住奈布哈尼:“不对,你可是有旧伤的,用左手怎么打得过他们。”

这孩子没意识自己的手劲很惊人吗?她该改改习惯了,至少不应用衣领与朋友拔河。奈布哈尼面不改色,小心翼翼地掰开底纳拉尚的手,把她递给拉伊德,还是忍不住腹诽道。他提起剑,轻轻吹落利刃上沾着的一粒沙砾,笑着答道:“我们打个赌好吗,小陛下,现在对面摩拳擦掌想杀掉我的人,哪怕长了两只可以使用武器的右手,也没有我用一只左手随便划拉两下强。”

他瞥一眼孩子半信半疑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毕竟教我用双手剑的老师,可是那位能够以一敌百的有名的战士王啊,连他都表扬过我的左利手出招很快呢。”

趁着孩子内心天人交战,他朝拉伊德使个眼色。女流民首领心领神会,一把将孩子举到马背上,随后自己也纵身跃上马鞍,用隐身衣裹住自己和身前的苏丹娜。只见她狠狠一夹马腹,骏马仰起脖颈发出一声嘶吼,一道烟似的绝尘而去。女孩回过神来,努力从隐身衣里探出小脑袋朝后望,带着哭腔嚷嚷道:“奈布哈尼,苪尔,你们不可以死!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她的哭喊很快消逝在了风声中。苪尔擦拭一下弯刀上的血液,走到还在对着马儿远去方向愣神的红发男人身边,用胳膊肘捅他一下:“拉伊德跑起马来就像是一阵风,简直就是半人半马。她们会没事的。

“倒是你,”女子盯着沙丘顶上隐隐绰绰的人影,露出犬齿,凶狠地笑起来,“可别因为走神送了命啊。到时候战场状况难料,我就算三头六臂也可能护不住伤病员。”

奈布哈尼无奈地瞅着她,挑起肩上一缕红发,漫不经心地在手指上卷了两圈:“居然让两位女士担心落泪,成何体统。看来我非得拿出一些看家本领不可了。”

黑影一个个滑下沙丘,渐渐逼近他们,手中各种家什的锋利尖端在月光下闪耀着清冷的光。临近危机,红发剑客却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那笑容意气风发,就像又回到了十三年前的玫瑰园里,初长成的俊美青年身披锦绣,戴着花冠,奔向策马而来的君主,为他献上一杯甘洌的石榴酒。

“——哎,你说得没错啊,能够双手使剑,关键时刻确实是可以保命的。”

他自言自语道,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挺身迎向来犯的敌人。
 

 

哈马尔和杰莫尔率领的大部队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抵达了战场。敌人本就是被不满摄政王派系统治的贵族雇佣来搅浑水的匪帮,心中各自打着算盘,毫无凝聚力可言,很快便被打得落花流水。直到被五花大绑地带到苏丹娜面前,他们才知道,在他们正为万无一失地包围了目标对象沾沾自喜的工夫里,在视线未能触及的远方,一具比克拉班飞得更低的黑影,正在飞渡裸露出一片片黝黑岩石的沙海。在沙丘上方值守的弓兵发现了它,但是同伙们正与留下来断后的一行人刀光剑影打得应接不暇,警报的号角淹没在了下方金戈相撞时的铮铮鸣响当中。凭着弓手的锐目,他焦急地注视着黑影趁着夜幕飘然远去,在化为视力无法捕捉的斑点之前倏地掀开覆盖在身上的伪装:那是一匹比箭矢更加迅捷的黑马和它的骑手。

而苏丹娜根本无暇多看面前垂头丧气的歹徒们一眼。她忘记了宫中教习的礼节,叫出了声:“奈布哈尼,他还好吗!他受伤了吗?”
 

 

阿尔图他们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名叫金币之主的女孩虽然长得酷肖其父,但是骨子里的秉性截然不同。奈布哈尼第一次隐隐意识到这个事实,是苏丹娜被突然出现的自己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却是煞有其事地板着脸教训他要注意安全的时候,现在他心中更是一块石头落地了。

他清楚地记得,在萨玛赫死去的那一天,伊喀尔和胡塞上沾满了督察官的鲜血和碎肉。这不符合他平素战斗的风格,崇尚骑士风度的剑客出招向来以优雅简洁闻名,不喜欢血淋淋的虐杀。不过,考虑到他此刻和疯子几乎没什么两样,这份失态也是难以避免的。

虽然苏丹早就默许奈布哈尼不经君主召见便可随意进出寝宫,甚至在自己隔壁为近卫安排了一张卧榻,方便对方有事留宿,值班的卫兵看到他这副尊容,还是面露难色,不知是否应该放任红发青年以这样骇人的仪表冲进后宫面圣。

奈布哈尼对自己的失态毫无察觉。他只觉得头重脚轻,仿佛顷刻之前差点被溺死在装陈年老酒的木桶里。他目眦尽裂,眼底仿佛要滴出血。在卫兵犹豫不决的工夫里,伊喀尔的剑尖已经提了起来,几欲刺向意图阻挡自己的人。反正已经犯下了杀害王室成员的死罪,再多杀几个碍事的人也无所谓吧,那么就让他——

“谁在门外?如此吵闹。”

苏丹略带困倦的低沉嗓音给他几近疯狂的头脑浇上了一盆冰水。他忽然冷静了下来,从未如此清醒过。

守备军官摆手示意兵士提起拦在门前的长矛。奈布哈尼走进门内,一眼看到苏丹慵懒地倚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水烟,红发的萨达尔尼正依偎在他身边酣睡。他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面前的男女身上留着欢爱的痕迹,苏丹身上描画的金色纹身被情动时的汗水和女人热切的亲吻濡湿,金粉在绸缎一样闪闪发光的棕色肌肤上洇开。

发现奈布哈尼竟以这副尊容前来觐见,苏丹不悦地蹙起眉。他信手拽起萨达尔尼搭在自己腰间的一条胳膊,像甩掉一只布口袋似的,粗暴地把女人从自己身上掀下去。萨达尔尼惊醒了,发出一声娇嗔,睁开惺忪的睡眼望向自己的主君和丈夫,眼前的一幕顿时把她吓得花容失色。苏丹看也没看她一眼,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迅速离开。红发妃嫔哆嗦着抓起一条毯子遮住赤裸的身体,滚下床就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

待门扉在女人身后合上,苏丹才把目光重新移向奈布哈尼:“你身上的血腥味把朕的妃子吓坏了,礼仪官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红发青年对此不置可否。他在苏丹床榻边跪下,把血淋淋的双剑搁在两人中间的地毯上,瞬间便给那精美的图案洇染上一片深黑色的血迹。他深深俯下身,用额头抵住地面:“陛下,我要向您谢罪,我配不上您这份信任和赏赐。请您收回这对剑吧。”

苏丹依旧平静地望着他:“你做什么了?”

“我杀死了一位王室成员,是您舅舅的侄儿。”

苏丹轻轻“噢”了一声,眯起眼审视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近卫:“告诉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带人去我的未婚妻萨玛赫家抄检财产,对萨玛赫起了歹心,见她不肯就范,便把她杀害了。她的家人也和她一起遇害了。”

“她已经不是你的未婚妻了吧。”男人凝神思索片刻,好歹想起有这么一个人。他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烟枪:“就是这样而已吗?”

“我不敢对您有所隐瞒。请您惩罚我吧。”

他的王漫不经心地用脚尖挑开双剑,站起身朝他走来。奈布哈尼垂着头一声不吭,用余光看到苏丹趿拉着金拖鞋踱到自己面前,随后一只手按在他的发顶。

“朕知道了。这件事朕原谅你了,年轻人喝醉酒热血上头,发生点口角,难免会出些意外。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奈布哈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倏忽抬起头,惊愕万分地盯着主君。对方就这样把数条人命的消逝轻描淡写地揭过,他决心血债血偿时的满腔义愤,相比之下显得那么叫人啼笑皆非。苏丹正等着他回过神来感谢自己,见他毫不知趣,又不快地叹息一声,耐着性子提醒道:“还有什么事要禀报吗?没有的话,就早点回去吧。”

奈布哈尼双手颤抖着,解开胸口的衣襟,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黄金的额饰。那是萨玛赫还来不及完成的石榴园,上面甚至还留着不知道是谁的鲜血。他跪行几步,把侧脸贴在苏丹的脚背上:“陛下,我还有一个请求。请您收回给我的一切赏赐,只要应允我这一件事,就算要把我千刀万剐,我也能够瞑目了。

“您眼前的这件额饰,就是萨玛赫锻造的。您还记得吗?是您要求她献上一件首饰,纪念您与我……”他的后半句话哽咽了。见苏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奈布哈尼咬紧牙关,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憋了回去:“她是一位优秀的金匠,尽心尽力地为您完成了这件事,可是就因为一个,一个牲畜不如的家伙,她的未来和所有的可能性都戛然而止了……”

“你想表达什么,莫非要朕为这个女人的死,对其家属作出赔偿吗?方才不是说她家已经没有活人了吗?”

“我只是想问,像这样滥杀无辜的案例,难道只有发生在她家的这一起吗?您很久以前说过,要做一位远比前人优秀的王。然而新王朝建立以来,拥护您的人犯下了许多罄竹难书的罪行,而且是打着为您清除异己的旗号犯下的。这难道不是对您名誉的一种侮辱吗?若是放任自流,新王朝和旧王朝又有何区别?我请求您,约束执行官的暴虐行径,对知法犯法的人施以严惩,停止不必要的流血吧……”

一柄烟枪劈头盖脸地朝他砸来。奈布哈尼觉得太阳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随后一股热流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苏丹沉声呵斥道:“我平日还是太娇宠你了,竟然给了你有权以下犯上的错觉。”

他端详着奈布哈尼被鲜血衬托得愈发惨白的脸色,下腹燃起一股施虐欲驱使的热潮,与此同时胸中却莫名地感到烦躁不安:“不要弄错了,当初是他们拒绝了命定的王,这个结局是他们自己选择的。朕愿意免去叛徒死罪、只是收缴财产,已经是额外开恩,因为如果落败的是朕,对方报复的手段还会残酷十倍。相比之下,朕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略施惩戒,以儆效尤罢了,还免去了今后的大麻烦呢。”

“那么至少给一个痛快,不要羞辱他们……”

“笑话,这又谈何羞辱。朕是凭借实力取得了王位,这生杀予夺的权力只配朕拥有。既然如此,向强者献上自家的女眷有何屈辱可言,不愿意才是该当死罪。反倒是你,奈布哈尼——”他慢悠悠踱到奈布哈尼身后,警告地用鞋尖轻踢着青年伏在地面上簌簌发抖的躯体,“为了区区一个旧时相识的女人,深夜打扰朕休息,甚至胆大包天地谴责王的行为,是臣子的失格。你忘记了吗,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朕赐予的,你的剑,你的近卫称号,你新加封的贵族头衔,福及你家人的荣宠……什么东西不是朕允诺后你才得以拥有的?

“奈布哈尼,身为朕的臣子,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你自己的,连你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也该属于朕。与其同情他人的遭遇,不如好好想想怎样讨朕的欢心,于你自己更有好处。”

炽热的无色液体和着红色的血液一起滴落在地砖上。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奈布哈尼的眼眶中淌下,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泪水。苏丹觉得他哭哭啼啼的模样很好笑,面露嫌弃地提起睡袍的衣角,端起青年的下巴,细心揩掉他脸上的血迹。奈布哈尼神情恍惚地望着主君,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地要安慰自己,难得温存地把脸贴在君主的膝盖上。

苏丹微笑着后靠到床上,张开双臂,示意奈布哈尼上前来。他用五指梳理着青年被干涸的鲜血黏结成一缕一缕的乱发,笑着嗔怪道:“这也怪你,没早跟朕说清楚,朕怎么想得到你这么中意这个小姑娘呀。要是你早告诉朕,朕绝不会答应执行官胡来,一定把人完好无损地带给你,穿上绫罗绸缎,送到你房里去。”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什么让人乐不可支的事,放声大笑起来,“要是你喜欢,不穿衣服也行,没准那样会别有一番风味呢——你怎么回事?”

在君主益发放肆的笑声里,奈布哈尼流泪的脸逐渐从难以置信变得悲愤交加。他猛地挣脱发丝上苏丹的钳制,从对方跟前连滚带爬地退开,撕心裂肺地吼叫着,连连以头抢地,额头上本已结痂的伤口重新撕裂开来。苏丹大惑不解地打量着青年被痛苦扭曲的面孔,神情慢慢变得阴沉起来,那眼神何等傲慢和不屑一顾,犹如看着粪便上的蛆虫一样。

“太难看了,奈布哈尼卿。如果你也和普通人一样软弱无趣,就没有留在王身侧取悦朕的价值了。”

来年春天,日后将名垂史册的名为奈费勒的下级贵族初次进入青金石宫殿,苏丹的目光短暂地转移到了苍白瘦削的新晋谏臣身上。奈布哈尼正式脱离了宫廷,开始在欢愉之馆放浪形骸。他再也没有订过婚。

 

没错,他的小陛下和前任苏丹是不一样的。苏丹达玛拉从来没有为别人掉过眼泪,就算被钉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也绝对不会说“对不起”。奈布哈尼狼狈不堪地从他身边逃开,试图欺骗自己,这场权力的游戏应当有一个体面的玩法;有人能做到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遏制住这场要把黎民众生烧得死无葬身之处的大火,或许那个叫阿尔图的宠臣就可以——

直到阿尔图也在苏丹的游戏中苦苦挣扎,被绑在贾丽拉女王的拍卖桌上,极尽屈辱、丑态百出。他攥着友人卖身得来的小费,突然感到一阵惊悚:如果连阿尔图在苏丹眼里都与婉转承欢的欢愉之女别无二致,那么谁可以在这场游戏中幸免呢?

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脑海中逐渐萌发出了一个微小的念头,并且日益地坚定起来:有一件东西是苏丹的权力无法触及的,高于荣耀,高于生命,那就是我的心。我的心是自由的,它只属于我自己。

Chapter 9: 永别了,远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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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青金石宫前的广场上依旧人头攒动,刀剑和长矛擦得雪亮,在广场中间燃起的巨大的篝火堆照耀下熠熠生辉,宫墙上的细密画都纤毫毕现,犹如沐浴在白昼的阳光下。全副武装的军士喊声此起彼伏,依令整备武器、搬运用来做街垒和掩体的木桩,士兵们如同棋盘上忠实的棋子,手持松节油火把一言不发地跑动着,只听得身上的盔甲相撞,发出金属的铮铮鸣叫。这井然有序的备战景象在奈布哈尼的意料之中,毕竟眼前是对苏丹忠心耿耿的精锐部队,他的近卫——净钢武士和狮子骑士已在此严阵以待。

看见他的那一刻,久经风浪的军官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毕竟众人皆知红发剑客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日里都是叛军首领阿尔图的盟友。这愕然顷刻间化作了警觉,他厉声喝道:“来人!把叛贼抓起来!”

一旁的士兵意欲上前,却被奈布哈尼一个凌厉的眼刀震慑住了。他抽出腰间的双剑,蹲下身轻轻把自己用得最趁手的武器放在地上,直视着军官的眼睛,静静地说道:“我要见苏丹陛下。”

“陛下不想见享受了恩泽和信任却依旧选择背叛的无耻之徒。把他抓起来!”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奈布哈尼还是“噗嗤”笑出了声:“阿尔图正在赶来的路上,这话阁下还是留着对他说吧。”

“而且我并没有背叛陛下。”眼见军官怒不可遏,一副马上要发作的模样,他轻声补充道,“我今夜来此觐见,是想请求陛下重新接受我的剑,允许我为他而战。”

军官皱了皱眉,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奈布哈尼,还想说些什么,一只手突然落在他肩上。红发青年发现自己正与久未谋面的姐夫面面相觑。

“让他过去吧,这是我妻子的弟弟。我以生命担保,奈布哈尼虽被阿尔图诓骗,短暂为其效力,却从始至终都未与叛军结盟。他和我们的家族一样,是陛下忠诚的臣属。”

 

 
“朕并没有召唤你。”

“但我还是来了。”

今夜苏丹终于没有好整以暇地陷在黄金王座里,而是背对着臣子负手而立,透过厅堂里的落地窗,凝视着夜空中皎洁的月亮。奈布哈尼单腿屈膝,半跪在君主面前,苏丹高大的躯壳在他的身体上投下一道不祥的黑影:

“在很多年前,您曾经赐我一对双剑,伊喀尔和胡赛,连同我在殿前携带武器、与您并肩作战的荣幸。”

“而你已经拒绝过朕了。”

“我无颜再度向您请求这样的奖赏,唯有一个心愿。请您接受我的剑,准许我作为骑士再次陪伴在您左右。今夜我的生命和心灵都完完整整地属于您,只要我一息尚存,无人能侵犯您的王座。”

一阵漫长的沉默。他听见苏丹轻笑道:“奈布哈尼,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以前和今后的夜晚不是这样吗?”

他无言以对。苏丹没有等到值得玩味的回答,稍感无趣地挥了挥手,漫不经心地应道:“朕准许了。奈布哈尼,去内室拿你的武器吧。”

木匣缓缓开启,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在被主人抛弃的这些年里,眼前的双剑明显被精心保养过,剑身闪烁着润泽的光华,手柄上祖母绿的宝石一尘不染。他的心又在胸中怦怦乱撞:这兴许是我自作多情……但是您真的会像等待我一样,等待着其他三位兄弟吗?抑或是说,今晚您期待着的只有我一人?

“陛下,我有一个问题,您可否满足我最后的好奇心?”

苏丹厌倦地叹了口气,似乎终于对青年的优柔寡断感到难以忍受了:“问吧。”

“我想知道……您可曾有过什么后悔的事?”他顿住了,有些仓皇地补充道,“任何事,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的君主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嗤笑一声。寒意突然顺着奈布哈尼的背部蜿蜒上后脑。

“奈布哈尼,开动脑子想一想吧,你本该比这更聪明的。如果我像你或者随便哪个人那样,踩死一只蚂蚁也要忏悔半日,我还会活到今天吗?”

他转过身,纡尊降贵地俯下身子,贴到近卫耳边。主君呼出的温暖的气息拂动奈布哈尼鬓角的碎发,甚至让他产生了宛如情人的错觉。这是他们时隔七年最亲密的接触,也是最后的收束了。

“既然你想知道,朕就告诉你吧:没有,一件也没有。但凡是朕做过的事,朕从来不会后悔。把自己命运的主宰权献给他人,是多少蝼蚁梦寐以求的事,被我派上用场,他们求之不得呢。这就是身为苏丹的特权。

“——而且,你不也是这样盼望的吗?”苏丹的尾音上扬,语气近乎甜蜜。

他退后一步,有些幸灾乐祸地观赏着近卫瞬间失去血色的惨白的面容。奈布哈尼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握着双剑的手在微微颤抖,苏丹怀疑有那么一瞬间,青年是想拔出武器令自己血溅三尺。他轻轻“啧”了一声,饶有兴趣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谢谢您满足我的心愿。我没有别的请求了,请对我下命令吧。”

果然,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永远真诚……也永远无趣。苏丹失望地腹诽道。

“在黎明到来前,你只要做好这一件事就够了。”

请让我镇守通往王座的道路、为你力战死去吧,想要来到你面前的对手必须跨过我的尸骸,我愿意像泣血的杜鹃一样,用剑舞代替歌喉为你献上最后的挽歌。他垂下眼睛,无声地祈祷着。

“哲巴尔和法里斯转投阿尔图麾下,必定会把朕惯用的战术和可能暴露的弱点交代给他——他清楚靠人海战术是无法打败朕的。因此,为了减少普通士兵的伤亡,阿尔图必定会主动站到前线,以身为饵引诱朕与他进行一对一的决斗。”苏丹不知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冷笑一声,“不错,他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有时候显得愚蠢,但也只有他会偶尔让朕觉得,人还是多少有点意思的。”

“您想让我为您杀掉他吗?”他是知道答案的,可不亲耳听到对方说出来,却还是不能够死心。苏丹斜睨他一眼:

“勇于向朕挑战的人,朕不允许他死在别人手中。朕要亲自嘉奖阿尔图——被王视为平等的对手并幸福地力战至死的资格。既然他想代替我坐上王座,就必须向我证明他有配得上这把椅子的价值,这很公平。

“奈布哈尼,在我们对战的过程中,你要替我拦住所有试图上前干涉的人。这是想成为王的人必须经历的试炼,我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玩弄人心、驾驭他人,把无数人的人生和梦想投入熊熊大火,只为照亮一瞬自己的床榻,这就是苏丹和在他之前无数先王权力的来源。在阿尔图受辱的那一夜,夏玛调侃着说出的一句话在他耳边回响:喜欢玩弄聪明的孩子,让自己的思维也得到一些娱乐,这是高贵的血统中产生的一种高雅的追求——他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在他的灵魂上刻下无法痊愈的伤口,哪怕一丝微风也会令创口重新流血,所以他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他的陛下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只是不在乎而已。

可是这世上总归有苏丹不知道的事。他在心底默默说道。阿尔图才不会以挑战和杀戮您为乐。他穷尽全部的力气谋划这盘棋局,布下天罗地网,九死一生地站在您面前,是因为他想活下去,他爱惜每一条属于或不属于自己的生命。会以品尝他人的鲜血为乐的,自始至终只有您一人。

然而他选择的王高傲地昂起下颌,用杀生者的刀尖指向仅存的骑士。奈布哈尼自觉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他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垂落的额发遮住一双黯然神伤的眼睛,微笑着把手按在跳动的心脏上方:

“遵命。祝愿您武运昌隆。”

为了你。这是他没有出口的告白。

再见了,我反复憧憬的人。另一个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低语道。虽然这个结局仍有遗憾,至少算得上有终之美。

 

 
奈布哈尼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天空乌云密布,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正在千里外的高空中盘旋呼啸。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之际,扑打在他腿上的海浪温暖如羊水,仿佛在殷切地发出邀请:来吧,到我们这里来,往前走一步,你会得到想要的休憩和抚慰的。

今天的大海漆黑如墨,看不出前方的水下是深渊还是堤岸。奈布哈尼有些犹豫,但是他的衣服被咸水湿透了,风一吹就冻得瑟瑟发抖,此刻在海洋的拥抱中恬静入睡显得如此难以拒绝。他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海水慢慢淹没了胸口。这时,他感觉到岸上有一道目光在紧紧地追随着自己。

弥散的浓雾模糊了海岸线,雾中站着一位身形纤细修长的女子,被黑色绸缎制成的衣裙和头巾从头裹到脚,只露出面纱上方一双噙着泪水的美丽的灰眼睛。他们四目相对的瞬间,奈布哈尼突然眼睛一热,对她莫名的悲伤感同身受了。不要哭呀,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不过是觉得岸上太冷了,想去海水里暖和一下身体,不会有事的。他试图这样告诉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眼见女人哭得更伤心了,他有些不知所措,毕竟令一位女士落泪是他平生最不忍心的事。他返身朝堤岸的方向走了几步,越走近越觉得对方身上透出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直到看到那人的黑头巾下露出几缕随风飘扬的红发,发梢带着些许俏皮的弧度,和他的头发如出一辙。

是啊,哪怕从未见面,孩子也不会与自己的母亲生疏,母亲也不会不来接应返乡的骨肉。

女人揭开面纱,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苍白的脸,五官秀丽中透出凌厉英气。她恳求似的向他张开双臂,轻启双唇,一张一合的口型分明在呼唤:我的孩子啊,回来吧,回来吧。
 

 

“哟,是个挺漂亮的小公子哥,干什么不好,偏要为狗苏丹送死。”
衣衫褴褛的兵士漫不经心地扯下红发上点缀着的石榴石珠串。迫在眉睫的死亡给贵族青年灰色的瞳仁覆盖上一层阴翳,唯有倒映其间的低垂银河还在闪烁着黯淡的光芒。士兵想起自己的弟弟和对方年龄相仿,却从没穿过如此华贵的绫罗绸缎、没有佩戴过任何金银珠宝,从六七岁开始就在附近的酿酒作坊里当学徒,经常被师父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指甲被重物磕碰得坑坑洼洼。从出生起就没有享过一天福的穷人家的孩子,身为起义军攻打城墙的先锋队成员,被负责防守的近卫军团用滚沸的石脑油迎头浇下,连死去的时候都是体无完肤……真主啊,人活着真是太不公平了!

念及此,做哥哥的人怒火俨然要把天灵盖烧穿;他拔出弯刀猛地刺下,悬停在那双悲欢交集的眼眸前,威胁道:“你们服侍的暴君已经死了,他留下的走狗也不得好死。你不配死得这么痛快,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用来祭奠我尸骨未寒的弟弟!”

青年没有回应,连睫毛也没有抖动一下。他与一具尸体的全部差异,便是躯体间或由于失温和失血产生的机械性的战栗。士兵忿忿不平地意识到,对方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遂俯身贴到青年颊边,试图从俘虏垂死之际吐露的只言片语中攫取几分胜者应得的快意。此时虽已近黎明,青金石宫殿前的台阶却依旧寒气逼人,料峭的劲风穿越荒原、席卷过王都,惨白的肌肤被摩挲得像一块冰,又被肩头汩汩涌出的鲜血温热。万籁俱寂,他听见青年用最后一丝力气,满怀幸福地叹息道:

“妈妈……”

苏丹、贵族、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自海对岸的异教徒、星神的信徒、纯净之神信徒的孩子,在漫漫归乡长路的尽头呼唤母亲时,采用的语言音律或有不同,饱含的依恋之情却是相同的。手足遇难的刻骨仇恨,让士兵短暂化身为茹毛饮血的野兽;沐浴这份敌友共通的情感,却让他重返人间。

弯刀从掌间滑落之时,他打了个激灵,才意识到手心已经沾满冷汗。士兵手忙脚乱地掏出手绢,按在青年肋间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该死,肺部大约是被刺穿了,血怎么也堵不住——高声呼救起来:

“来人呀!医生,医生在哪里!这里有个人还活着!”

这个夜晚实在太漫长、太黑暗,让行走其中的人们产生了黎明永远不会到来了的念头。

然而黎明终于还是降临了,像太古以来无数个日夜交替的时刻一样如期而至。
 

 

一位伟大的君主和他所缔造的王朝,连带着他在同时代人类头顶掀起的腥风血雨,就此悄然退出了历史舞台。在晨昏交替的时代分界线上,缠绵病榻的奈布哈尼对已然落下帷幕或是即将到来的一切都无知无觉。他的伤口反复感染,好几个月一直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连医官都预言他的生命大概率会在春天结束前凋零。然而年轻人的身体到底是血气方刚,在夏至那天,他终于清醒着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姐姐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憔悴面容。她得知讣告长途奔波从家乡赶来,为王都攻防战中死去的丈夫收敛遗骨,送回家乡草草安葬,又马不停蹄地回来照顾伤势危重的幼弟。红发青年恢复神智时,她就跪坐在床边,一边诵念着祈求康复的经文,一边用右手将打湿的毛巾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就像弟弟童年时期生病时她所做过的一样。

轰轰烈烈的死亡不能令漂泊的灵魂折返故里,唯有继续活着可以实现这个奇迹。

在听姐姐讲述自己昏迷期间错过的大事时,奈布哈尼一直缄默不语。阿里娅对痛苦麻木了,讲起丈夫的去世已经不会再像最初的几周那样潸然泪下,却突然发现弟弟雪白的被褥染上了一抹红色。她迅速掰开弟弟紧攥着的手,发现他的掌心被硬生生抠破,指甲缝里沾满了血。

奈布哈尼还有些恍惚,直到姐姐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开始颤抖,才缓缓抬起头,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朝阿里娅笑道:“很抱歉,姐姐。虽然我的歉意对你们毫无用处,但是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这不是你的错,我怎么会怪你……”

然而红发青年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静静地接着说道:“……为了我让你们遭受的一切。对不起。

“让审讯官过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阿里娅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犹豫许久才出声:“奈布哈尼,这里没有审讯官,也没有需要被关押进地牢的犯人。”

“……什么?”

“阿尔图……摄政王大人有令,对于前苏丹的追随者,无论是否参与抵抗起义军的行动,一概不予追责。这是他来探望你时亲口告诉我的。”

青年难以置信地愣住了,直盯着她:“他原话是怎么说的?”

“他说,如果新时代也以毫无必要的血洗作为开端,把统治的基础建立在人们对于暴力的恐惧上,那么青金石宫也没有易主的必要了。况且一把剑杀了人,不去追责执剑者,反倒说是这把剑的过错,这是不合理的。”

奈布哈尼倏忽哑然失笑。他苦涩地垂下眼眸,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阿尔图还是太仁慈了。不论他怎么为我开脱,我毕竟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剑。人总归是有自己的选择的。”

阿里娅惊恐地发现他的下巴在微微颤抖,仿佛在承受着撕心裂肺的悲恸。

“不如说这份仁慈反而是一种残忍,因为他剥夺了我最后的机会。死在昨日的机会……赎罪的机会。”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还有人们奔走相告的呼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到青金石宫去!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的摄政王大人有话要说!”与此同时,第一波夏蝉正奋力钻出泥土,爬上合欢花树的绿荫,发出此生第一声鸣叫。

像是怜悯姐姐揪成一团的心脏,要把她从令人难以忍耐的死寂中解脱出来似的,奈布哈尼突然开口了。他问道:“姐姐,你从家里出发的时候,院子里的石榴树开花了吗?”

阿里娅瞪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傻弟弟好不容易病好起来了,脑子却烧得不能更坏了:“还没,今年天气回暖得晚,花也懒得开了。”

“那我们这就回家吧。”

“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再说,不然旅途奔波,伤口会裂开的。”

——她本想这样反驳,直到瞥见了弟弟的脸色。这是何等的悲欢交集,应当作为受难先贤的雕塑面容被供奉在神龛里,而不该出现在她玩世不恭的弟弟脸上。她甚至觉得,若是打扰这种近乎虔诚的哀愁,会构成对某种神圣事物的亵渎,因为会向信徒要求这份牺牲的神明,必定是一位以品尝他人鲜血和痛苦为乐的残酷之神。

“我们回家吧,越快越好,明天就走……我想看看那棵石榴树,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它开花的样子了……带我回家吧,姐姐。”

阿里娅的眼眶红了。她握住弟弟的手,小声恳求道:

“好,但是别再离开我了,奈布哈尼。”

面无血色的青年莞尔一笑,红发在雪白的被褥上铺展开来,衬得他宛如一张漂浮在四下蜿蜒的岩浆上的莎草纸。他轻轻捏了捏姐姐的手:“别哭,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

 

阿里娅走了。奈布哈尼又发起烧来。他用额头抵着床内侧冰冷的墙壁,迷迷糊糊地阖上双眼。远处传来礼炮和军号的破空声,屋檐上栖息的鸽子扑棱棱地惊起,掠过窗棂时在面前的白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从星神的信徒到金血的子民,人们在时光长河中如微尘起落、来去无踪,直到鳞次栉比的优美石墙自法兰荒漠中央拔地而起,然而用眼睛记录这座王都历史更迭的证人,始终是千年前同一对鸟儿的后裔,过去如此,此后亦然。

军队行进过宫殿前的广场,引得围观人群发出一阵惊叫,不过这份讶异很快转化成含泪的狂喜。他们开始乱糟糟地叫嚷摄政王和王太后陛下的名号,祝愿二位身体康健、新王朝国祚绵长,又不知是谁带头振臂高呼 “苏丹万岁”。人声鼎沸,汇聚成响彻苍穹的浪潮:

“苏丹万岁!苏丹万岁!苏丹万岁!”

苏丹死了。苏丹万岁。万民的欢呼声里,他终于在黑暗中流下了第一滴泪水。

Chapter 10: 两个恋人与真实之海的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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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朕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你的事。”

收到拉伊德送来的战报,后备部队火速赶来驰援。浑身血污的奈布哈尼在昏迷中被送回了王都,那比绷带还白的脸色惊得闻讯赶来的长姐阿里娅腿脚发软、差点坐到地上,以为弟弟又像五年前那样生命垂危,甚至可能已经伤重得无法挽救了,毕竟这次他唯独剩下一边能挥剑的好手。幸运的是,经过御医检查,前任王都第一剑客除去侧腹一处并不致命的穿刺,要紧的伤势不过断了两根肋骨——虽然这些已足够他毫无风度地上身缠满绷带卧床休养,心满意足地一口气请上三个月病假。

底纳拉尚回宫后一直闷闷不乐,侍女时常看到她对着墙上仅存的前任苏丹肖像怔怔地出神。她一次也没有提到奈布哈尼,仿佛在逃避这个名字一样,直到摄政王传来口信,说红发剑客卧病期间无比想念小陛下,想知道陛下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不来看看他,连恳求带掉眼泪,照顾他的医官都受不了这般软磨硬泡了,无奈只能来请求小陛下移驾探望一下病患,好省去他们许多口舌,这才换来了她此刻有些魂不守舍地坐在他面前。所幸病人也不介意女孩神游九霄云外,颇为惬意地倚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对方闲聊着。直到连他都开始怀疑,医官是否隐瞒了有关自己伤势的噩耗,否则小陛下为何面色凝重得像是在给自己守灵,底纳拉尚才不情愿地开口了。

红发男子有些莫名,挑起眉,轻声道:“噢,希望不是什么会脏了您耳朵的坏名声。”

“朕知道你是御前四近卫中最不称职的一位,在欢愉之馆看大门比守护苏丹的王座更尽心尽力的花花公子,一周逃班六天的不靠谱的盟友……”孩子一一枚举,眼看病人的脸色由苍白变得铁青,才补充道,“但是在他统治的最后一夜,所有人都唾骂暴君当诛,连对王宣誓过要生死与共的三位铁卫都倒戈相向,只有你留在了他身边,握着他赐予你却多年不曾佩戴的剑,说苏丹达玛拉是你此生唯一效忠的主君,在阵前高声呼唤着他最早斩获的美名——众剑所吻的王子。”

病床上的男人长舒一口气,有些羞愧地挠了挠下巴:“荒唐事暂且不提,还是年轻好啊。当年我做这些的时候眼都不眨,丝毫不会难为情,现在听您转述倒要羞死了……”

“所以为什么是‘众剑所吻的王子’。朕以为会是‘先登的冠军’、‘狮子猎人’之类。”

“为什么这样想?”

女孩耸了耸肩:“‘众剑所吻的王子’听起来挺浮夸的,有种贵族子弟华而不实的味道。他别的称号都是在实战中取得的,用于叫阵难道不是更响亮吗?”

奈布哈尼一时愣怔,显然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沉吟片刻,他斟酌道:“或许是因为当我遇见达玛拉陛下时,他已经长大成人了,是一名成稳老练的领袖了。我见证过陛下最光辉灿烂的岁月,但是那段从孤苦无依到初露锋芒的旅程,我没有获得陪伴在他左右的机会。人就是会对未曾拥有的事物心存幻想,总觉得那才是最美好的。”

“那么朕满足了你对那个时期他的幻想吗。”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问题却尖锐得吓人。男人偷觑孩子,发现她紧攥膝头裙裾的指关节已经用力得泛白。

“我在旅途中就开始怀疑了。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为什么看着我的时候那么伤心,好像在透过我盯着另一个不存在的人,为什么明知道他做了很多恶事甚至害死了你重要的家人,却还是在没有被召唤的情况下回到了他身边……奈布哈尼,回答我,苏丹达玛拉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人?你是否曾经——”

你是否爱过我的父亲。她本想这样问,可是她目睹了对方黯然神伤的神情。时光打马而过,长大后她也再没见过这样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像落入豺狼之口、深知自己在劫难逃的羔羊,一件因信徒倾其所有的奉献而变得神圣的祭品。

她的胸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悚,随之而来的是无法克制的怒火,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别再自作多情了,奈布哈尼,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没有爱过你,也没有爱过我。他压根不在乎你掏给他的心,会施舍一点假情假意,只不过是因为你会回报他更多!听见了吗?”

呵斥戛然而止,因为奈布哈尼笑了;那声音喑哑悲怆,仿佛哽噎在喉头永远无法出口的哀鸣:“我知道,我知道的。哪怕十六年前没有看透,十二年前不愿接受,从五年前开始也早就想明白了。”

孩子沉默了。男人擦拭着笑出的眼泪,小声道:“我全部都知道,小陛下,但是你能明白吗,我真的一点,一点也不在乎。我迄今为止的生命里有过很多后悔的事,有些是因为做得太少,有些是因为做得太晚,但是哪怕时光倒流,我还是会选择回到那个花园里,睡一个长长的午觉,然后在石榴树下重新与他相遇。这是我今生唯一不后悔的事。”

听闻此言,底纳拉尚已是怒火中烧。她忘记了病人的伤势,纵身一跃跳到他腿上,揪住他的衣领:“那么我算什么东西?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不是他留下的一匹马、一把剑,或者别的什么纪念品!我是底纳拉尚,是奥斯曼帝国现存唯一的至高苏丹!我是我自己!奈布哈尼,睁开眼睛好好看着我!”

男人面无血色,被泪水沾湿的眼睫微微颤动。他挤出一丝微笑,冰凉的掌心轻轻覆上孩子的手背:“我的小陛下,你和你父亲是不一样的,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就像玫瑰和石榴一样泾渭分明。有的话我绝对不会告诉他,对任何人都不会说,它们本应该日日夜夜折磨我,在我死后变成黑色的荆棘从胸口长出来。但是遇见你以后,这些话终于可以痛快地说出来了。”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道:“谢谢你,底纳拉尚。”

女孩鼻子一酸,胸口好像压上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男人赶紧宽慰她,朝她挤挤眼:“哎呀,差点忘记正事了。其实今天请你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就在柜子上放着的匣子里,快去打开看看吧。”

 

锁扣清脆地“喀哒”作响。镶嵌着红玛瑙的狭长的沉香木匣开启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金一银的雌雄双剑。她是知道它们的故事的,这是一位出名的铸剑师最后的作品,两把剑同时刺入敌人血肉之躯时,会响起欣喜快慰的嗡嗡声。但眼前的双剑周身泛出圣洁润泽的光辉,气质似乎和传说中嗜血的凶器截然不同;剑柄上的图案重新设计过,银色的那把雕刻上了缠绕的玫瑰花枝,金色那把镶嵌着星辰形状的祖母绿宝石。

它们曾经是属于奈布哈尼和达玛拉的伊喀尔和胡塞,现在则是底纳拉尚一个人的双子星。

“底纳拉尚,这是我提前送给你的成年礼物,本来是想到达海边再给你的。这对剑是达玛拉送给我的,我委托玛希尔进行了改造,又请主祭为它们祝圣,现在它们再也不会为尝到鲜血而沾沾自喜了。我一路上悄悄观察过了,你很适合用双剑,多加练习一定会比我用得更好。

“等你的身量长得能自如地使这对剑了,就能保护好自己了,只要带着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王都之外的世界很辽阔,从城门出去道路绵延不绝,途经绿洲、都市、沙漠、山峦,一直抵达海边。海洋起风暴的时候是黑黢黢的铁青色,就像你的眼睛,晴天则是一望无际的湛蓝,美不胜收。你父亲只有幸看过一次那样的海,而你愿意看多少次都可以。”

女孩抚摸着这对跨越时空与自己不期而遇的传说中的名剑,恍惚间听见自己说:“好,等那天来临,我还要你陪我一起去。”

“等你长大了,自会有伙伴陪你远行。那时我大概已经离开你很久了。”

底纳拉尚倏忽抽回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走?可是两个月前你才刚刚……”

“小陛下,听我说……在获许侍奉您之前,我说是在偏远领地养病,其实是一直不被允许离开的。对此我没有怨言,毕竟那一夜我选择了您的父亲,选择站在历史的对立面,人不可能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但是几个月前,宫廷议会通过了一项决议,认为五年来谨慎的行事,足以证明我不会再损害新王朝的安全,所以议会让摄政王大人来通知我——

“——我自由了。

“早在陪伴您上路前,我就决定了:等这一切结束,我想亲自去看看海,还有海那边的国家和人民。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啦,应该属于歌唱、浪漫和冒险。我花了太多的时间在回头凝视过去上面,没有更多时日可以浪费了。”

她猛地把双剑推到一边,由着它们滑出匣子摔落在地,发出犹如春雪消融后泉水迸发的叮咚声。

“我不允许!那我不要长大了,也不要去看海了。我命令你留下来!听见了吗,这是苏丹娜说的,这是王给你的命令,奈布哈尼,不许你离开我!”

男人苦笑着,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会大发雷霆。他哀伤地望向她,轻微又坚决地摇了摇头。她心中的火气更盛了,狠狠用拳头砸他,下死劲去揪他的红头发,边打边骂,骂得很脏,但他始终一语不发,只是紧紧抱着女孩,生怕她没抓稳、摔下地去。最后她浑身泄了力气,绝望地承认对方是不会因为自己大吵大闹而改变心意的,脑后那根碍于尊严紧绷着的弦才倏忽断裂。

孩子把脸埋进奈布哈尼的肩窝,失声痛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我是个女孩,没法像他一样强大,你失望了才要离开我吗!是因为我太小了,你没有耐心等我长大吗?不会的,我保证,我很快就会是一个合格的苏丹,他能给你的东西我都能给你,请你不要走!”

直到撕心裂肺的恸哭逐渐平息、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孩子才意识到,嘴角总是挂着落拓笑意的剑客也在流泪;他的泪水滚烫如同鲜血,沾湿了她的鬓角。

“我的小陛下呀……你不必对别人用强,也不是非得成为苏丹不可。哪怕你给不出价值千金的奇珍,没有挥挥手就能毁灭一座城池的权柄……哪怕你只是你自己,也会有人愿意爱你的。”

 

 
大海与奈布哈尼想象中的很像,却又有哪里不太一样。在他原本的设想中,身边总该有谁紧紧相随。造化弄人,最终这成了他一个人的旅程。

今天晴空万里,是个启程的好日子。奈布哈尼托着下巴,靠在甲板边缘的栏杆上,默默凝视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水手长发令出航的号声里,他忍不住又掏出动身前往海港前阿尔图寄给自己的信,第一千零一次地阅读起来。这是他对亦兄亦友的男子,还有生活了三十三年的土地告别的方式。

“我从陛下那里得知了这些天的经历,并为自己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而感到悲伤。奈布哈尼,我的兄弟,虽然伤感的话语不适合用于同一位永远在路上的流浪剑客饯别,我还是要稍显矫情地提笔写下这封信,再多唠叨上几句。

“在我小时候,我的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根被两只钉子钉在墙壁上的细线,一只钉子名为时代,另一只名为家庭。这条线只能在这两只钉子允许的范围内上下移动,如果挣扎得太厉害、太想去别的什么地方,线就会断,人生也就完蛋了。这便是真主对抵抗天命之人的诅咒,若他挣脱命运局限性的尝试过于激烈,超出了自身品格韧性的极限——若是还逆时代的潮流而为,就更加雪上加霜,注定会一败涂地。这是苏丹达玛拉堕落的原因,也是我侥幸能够坐在这里喝着茶给你写信的原因。

“即便如此,哪怕如今的时代不再需要所谓霸主,我们依旧要承认,在十六年前帝国被异教徒侵略、处于危急存亡之际,苏丹达玛拉的崛起是被需要的。人们渴求着救世的英雄,恰好在普通人还寄希望于神明的垂青之时,他却具有把芸芸众生命运的丝线拽向自己这一侧的力量和决心。单从结果而言,他重塑了包括你我在内许多人的人生。没有他,我们都不会是今天的样子。当然,那个家伙不是出于善意才这么做的,对此我不打算表示感谢,也没有资格替其他被无情扯断的丝线去怜悯和谅解他。我只是想说,是所有人共同选择了效忠的王,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不要再苛责自己了。

“顺带一提,我们的小陛下终于给你送她的剑选定了新名字——马克图布,意为‘它已被写在命运之书上’。我本想用一部分前任苏丹收藏的金银珠宝作为你教导陛下的酬谢,但是没有一件珍宝配得上你奉献给她的真诚以及剖白过往痛苦的勇气,以它们作为赏赐反而是一种侮辱。

最后我在苏丹的宝库里发现了这个。与其说这是王太后和我给你的赠礼,不如说是物归原主。它不能抚平你心中的伤口,但至少可以带来一点希望。我深知从美化记忆当中获得的慰藉终会归于虚无,却愿意相信,撒在地里的麦种也许并不是干瘪无果的,只要给它一个机会。你大概也会愿意如此坚信吧。

“往前走,我的兄弟,不要在此停留。愿真主照顾你的灵魂,就像那个家伙曾经引导你的剑。祝愿这次你能顺利看到海。”

他知道木匣子里是什么,或许在打开之前便心有所感。那是一件黄金的额饰,中心点缀着一颗晶莹的翡翠,盘虬卧龙的金丝缠绕着粉红钻石攒成的花瓣。上一次看到它时,这件巧夺天工的珍宝还是一件半成品,奈布哈尼原本以为它早就被丢弃、销毁,湮没于人世间,不曾想到如今有幸以完成形态重见天日。他的心脏怦然停止跃动,刹那间回到了千里外的家乡,花园里石榴花盛开,喷泉流淌,人们脸上笑意连连。额饰的锻造者没有让它被对遭受暴力的恐惧玷污;她虽已逝去,对家园无限的眷念、还有对创作深沉的爱意,却将借由造物超脱凡人生命的长度,永世长存。

咸湿的海风撩拨着他的发丝,就在碧空下飘扬的血色旌旗。奈布哈尼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许愿自己今晚会梦见一头金色的狮子。

 

 
与此同时,底纳拉尚正望眼欲穿地守在流水花园的门口。迎着灿烂的朝阳,她看见长久不见的母亲在宫人的簇拥下向自己走来,和旁边的随从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犹豫着朝她伸出双臂。

女孩彻底把身为苏丹娜的矜持抛诸脑后,一头扎到母亲怀里,黑发乱蓬蓬的小脑袋埋在她胸口,这些天里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莎姬脸上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张皇和窘迫,或许是因为还没有习惯与女儿这样亲密接触,但她在孩子的抽噎声中慢慢平静下来,有些生疏地伸手搂住了这具簌簌发抖的温暖的躯体,就像跨过时空抱住了很多年前那个被所有亲人抛弃、绝望恸哭的自己。这时她听见孩子小声呢喃道:

“妈妈,我好爱你们啊。”

这是自底纳拉尚出生以来,母亲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爱”这个字眼。

Chapter 11: 后记

Chapter Text

我写文的习惯是主旨先行,也就是首先确定自己要传达的主题思想,然后围绕它进行情节设计,比起同人文更像是长篇命题作文。由于迟迟没有确定主题,这篇原名为《风姿花传》的小说在6月发布第一章后就此搁笔,直到9月底积累够了素材和灵感,终于正式开始推进,并且更改题目为德语音乐剧《莫扎特》中的歌曲名。

这篇小说讲述了奈布哈尼和苏丹之女底纳拉尚离开养育自己的温室,破茧成蝶获得成长的故事。悲伤与缅怀是奈布哈尼的茧,而病态的自尊自傲是底纳拉尚的茧,两人在故事开端的身份认知,是苏丹留给彼此的遗物。在相伴前行的旅途中,习惯于逃避过去的他们在彼此身上一次次看到过去的影子,慢慢地开始主动反思过去、接受真相并从中学习,在故事的结尾成功地告别了“逝者的遗物”这一身份。

奈布哈尼在我眼里可谓是文艺作品中永恒少年这一类形象的代表性人物,在初登场时快乐轻浮、不知疲倦,有着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情结,对现实世界中亟待解决的问题却时常抱持着消极逃避的态度,如果没有外力引导和推动,他大概会一直躲藏在温柔乡里不出来吧。有言道是鸡蛋从内打破是成长,从外打破是灾难,聪明如他早已认清,自己搭建的安全屋在生活的狂风骤雨中是不堪一击的。个人认为,他之所以会如此积极主动地追随苏丹和阿尔图两任主人,表现得与自己通常的处世态度截然不同,就是潜意识里对自己的生活状态感到不安和不满,希望能借此契机有所改变。就像歌词里说的一样,想找到星星上的黄金,就要在危机四伏的世界上独自前行。这个过程无疑是要经历痛苦的,因为生活和生存意味着要一刻不停地成长学习。虽然奈布哈尼的性格有诸多毛病,但他人格的底色是温和悲悯、天真而毫不世故的,这份真诚让玩家愿意对他某个阶段的稚嫩和笨拙一笑置之,并且期待看到他长大的样子。或许某个瞬间,苏丹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吧。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比苏丹阅历更浅,年纪更小,在主君在世时,奈布哈尼与他之间几乎无法实现对等交流,这段关系不可否认存在着病态操控的成分,我在描写过程中对此毫不避讳。察觉到这一点的奈布哈尼,在很多年里纠结于一个不可能有确定答案的问题:在苏丹眼中,他到底算什么?在结束软禁生涯、陪同底纳拉尚去看海的这一年,他第一次比年龄永远定格在三十二岁的苏丹大了。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回望,他意识到自己与其说是爱苏丹,不如说热爱在对方身上看到的理想中的自己,而这份构建在幻想基础上的憧憬,是离理解和尊重最遥远的东西。第十章里他流着泪告诉底纳拉尚,就算她不是苏丹娜,也会有人愿意爱她,这句话其实包含了对逝者迟到的怜爱——这么多年后,他终于明白,驱动苏丹做出种种残暴行为的动机是失权的恐惧,而从这份理解当中最终诞生了真正的爱。虽然他们之间的故事最后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奈布哈尼还是如愿获得了迷惘的青春期里他最想要的东西。哪怕从结果来看是失败的,这份情感依旧不是毫无意义的。

感谢Messiah在做本工艺选择上的经验分享;鸽血月妹妹与我围绕花苏cp的不同理解方式展开的探讨;我的两位封设老师,负责外封绘制的人间Manusya和负责内封的沈在野,她们都完美地呈现出了我在约稿时试图描述的意象;尤其要感谢负责校对和排版的阿空,无论刮风下雨,都毫不留情地用靴尖踢着我的屁股一路前进(校对本人要求补充,她并未采取暴力,只是像鬼一样每天追着作者发送凶猫指你jpg表情包)。没有她每日一催,就没有这本小说的完稿。

我把自己在上一个成长时期无所依凭、飘忽不定的生活状态一同封存在这里,它和这个故事一样并不完美,但是非常诚恳。

希望你我都能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