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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维诺放下手中的《托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手抄本,揉了揉有点疲倦的眼睛。月亮已经升起,照明的灯火不够在夜间看书,他只能恋恋不舍地作罢。书是基尔伯特带来的,从波罗的海归来路过普罗旺斯时,骑士团的随行僧侣愤怒地要求他没收一处书摊中的骑士小说并销毁。基尔伯特照做了,但并没有将它们付之一炬,他糊弄过僧侣后将小说藏进自己的私人行囊,带到萨拉戈萨给罗维诺解闷。
《托里斯坦》、《兰斯洛特》、《骑士奥尔兰多》……多为法语抄本,还有些意大利语。这些充满理想与浪漫呓语的小说与经文和念珠一起放在箱式桌上。基尔伯特到访时罗维诺刚结束晚祷,黄昏时分天色微暗,祭坛上的蜡烛是唯一的光源,基尔伯特为他点燃铁制三足立灯的蜡烛后,便随意地靠在砖石墙壁上,看着罗维诺翻开那些骑士小说。罗维诺直到有些累了,才想起他完全没有招待远道而来的骑士客人。基尔伯特没有在城中歇脚就直接赶了过来,白底黑十字斗篷盖住银色盔甲,他整个人像是昏暗的暖色光线中一块苍白的金属。
“不去吃饭吗?”反倒是基尔伯特先开口。
“没胃口。”
基尔伯特意外地扬起眉毛。
“你呢?我可以叫他们准备。”
基尔伯特摇摇头:“我一会去城中的旅店,明早去法国,说不定能遇上安东尼奥,要我给他带话吗?”
罗维诺略显失落:“没什么事,我很好。”
但基尔伯特能看出他有些心神不宁,也许是因为安东尼奥不在,而基尔伯特没空给他讲骑士团的故事,又或许是那些骑士小说。罗维诺和这时候的人们一样,被骑士小说浪漫跌宕的情节攫住了心神。
安东尼奥前往阿维尼翁觐见教皇,但基尔伯特说他是为了阻止法国干涉西西利亚与拿坡里,否则他完全可以带上罗维诺一起。也许是乳香与没药的气味影响了他向来良好的食欲,罗维诺将注意力又放到手中的小说上,朴素的皮制封面。“我不明白,”罗维诺说,“骑士不是为了主的荣誉而战吗,为什么这些骑士总要对一位夫人效忠?”
“你也觉得这是动摇信仰的堕落故事吗?”
“当然不会!”罗维诺提高了音调,随后又低下去,“我以为骑士小说描写的是骑士的英勇,但作者们总是偏爱将爱情安插到骑士和上帝之间。”
十字军奔赴战场收复曾经的圣地,人们仰慕着骑士团的荣光,生长在王宫的罗马帝国后代向往着战士的英姿,基尔伯特带来的战场与行军的见闻令他神往,他以为骑士小说多半也是这样的内容,直到亲手翻开,才明白为何那名僧侣会将骑士小说视为引人堕落之物。
王宫图书室里没有骑士小说,至少罗维诺没找到。安东尼奥不反感那些传奇故事,但比起异国的骑士,他更以自己的军队为荣。他哼着小曲擦拭着自己的战斧,但只会问罗维诺想吃什么。罗维诺知道只要他开口,安东尼奥也会像为他准备喜欢的食物一样为他讲他想听的东西,但最后罗维诺什么也没说。
“你在战场上的时候会想到心爱的女人吗?我是说……”罗维诺象征性地挥了几下胳膊,好像他拿着一柄看不见的长剑,“如果是我的话……”,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颊有些发烫地停下了,“我不知道,你在战场上冲锋的时候会想到上帝或是别的什么?”
他略带羡慕地看着少年骑士。罗维诺生长停滞的身体撑不住金属盔甲也坐不稳战马,儿童的双手只能拿动十字念珠与圣经而挥不稳长剑。他的所有权从安茹转交到阿拉贡,他衣食无忧地住在王宫却不是自己的主人。基尔伯特在为他的德意志征战不停,基尔伯特拥有罗维诺向往的一切。
“我?我盯紧敌军和我方的动向,在脑子里判断战局,随时判断下一步的决策,而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你除了手中的剑什么都感觉不到。罗维诺,当你有空在心中或是嘴上喊着为了上帝或是别的什么的时候,要么战斗还没开始,要么战斗已经结束,要么你已意识到这是最后的舍命之战,这是死前不约而同的用于祈祷的裂痕。所以,通常我什么也不想。”
基尔伯特对着虚空伸手,轻轻握住拳头,小臂护甲上满是磨损痕迹。升起的月亮将光透过彩窗玻璃,将迷幻的影子打在他身上。
自己对战士的幻想,基尔伯特说的话,骑士小说的内容,互相重叠又互相模糊,罗维诺似懂非懂。他想起还受爷爷庇护时他见过的那些殉教圣人和后来的罗马国教,他心中忽然有些淡淡的失落:“所以你并不需要挂念着天主。”
基尔伯特笑了笑,忽然转身抽出他的长剑,仿佛要隔着彩窗指向天空中的月亮,剑刃划出一道银色:“有谁曾真的见过天主!有谁真的见过神迹!”
罗维诺吓坏了,他忙将头探出拱形门的刺绣帷幕外,左右查探附近是否有人,骑士团大团长不敬的发言是否可能被人传到自豪于天主正统的君主耳中,安东尼奥不在,发生这种情况没人为基尔伯特说话。教廷和神圣罗马需要基尔伯特征服波罗的海的异教徒,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但一顿麻烦还是难免,而且谁知道之后会如何呢。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罗维诺也不想看到圣殿骑士团的惨剧在基尔伯特身上重演。好在私人祈祷室四下无人,罗维诺躲回室内,不解地瞪着基尔伯特发出指责:“你在说什么!”
“从未有人见过的主也好,永远无法真正一亲芳泽的贵族夫人也好,我们跟随认定的那颗星星的指引前行,难道是为了走到夜空之中吗?不,星星的方向引领我们,但我们所为的只是脚下的大地。我的战斗不是为了主或帝国的荣耀,而是因为我的使命就是战斗本身。效忠女人而战从来不比效忠教廷而战低微,因为战斗本身就是光荣!”
罗维诺呆呆地看着他银色金属一样的背影,基尔伯特忽然转过身大步跨来单膝跪在罗维诺面前:“我也可以为你而战,罗维诺,你想要吗!”
“什么?可是西西利亚……”
“不是西西利亚,是你,罗维诺。也无关教廷或是帝国,只是罗维诺和基尔伯特。条顿骑士团为德意志而战,但罗维诺,只要你亲吻我的肩甲,我的剑就不仅为天主而挥动,也为你而挥动,从此波罗的海传来的每一份捷报都是我给你的密信,我的每一份荣光都是你的荣光。你想要吗!”
基尔伯特的银发有着与他的剑刃与盔甲一致的银色光泽,眼睛却像未燃尽的篝火。他用着奉献忠诚的姿态却让罗维诺觉得威压扑面。天生的战士不缺少这一样为之冲锋陷阵的信仰,罗维诺不明白他的热忱从何而来。他看着他的眼睛想到很多,想到他的保护者和宗主国,想到教皇和欧洲的君主,被他遗落在西西利亚与拿坡里的子民,他久未谋面的弟弟,他无法再回去的罗马。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他微微低下头,在这个无人见证的夜晚将嘴唇贴在骑士的肩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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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共和国成立的庆祝晚宴上,罗维诺借口抽烟离开大厅。
宴会上弥漫着关于盟友回归的荒诞狂喜。罗维诺看了好几次他的弟弟,他从未如过去几年一般在费里西安诺脸上如此长时间地看到疲惫与凝重。费里西安诺用余光瞟向墨索里尼,社会共和国元首露着笑容一个个接受道贺。纳粹与法西斯的官员们举杯交谈,大厅里播放着瓦格纳的歌剧,墙面上装饰着罗马风格的壁饰品,警卫与士兵全部是德国人。
罗维诺几乎没喝什么酒,但不住加速的心跳让他脸颊发红,伪造出了微醺的效果。他极力掩饰依旧难掩不安的眼神本该引人怀疑,但墨索里尼本人的笑脸下同样透着虚弱和谨慎,罗维诺如此表现情有可原,他猜测那些德国官员心中一定在发出嘲笑。
无视了走廊上的德国守卫,罗维诺点起一根烟。夜晚的风给他发烫的脸颊微微降温,加尔达湖上反射着银色的月光。他就这么看了一会,伸手将半截烟弹到石质栏杆外。
在他转身走回宴会厅的时刻,不知何处传来的惊呼和骚动声像潮水阵阵推来,瞬间浇透觥筹交错的人群。
整晚没有与他们说话的基尔伯特用德语说了声什么,带着警卫冲了出去。
“请待在这里!”一名警卫用意大利语高声向众人说。
他看到费里西安诺张望着寻找他的身影,罗维诺向后几步,消失在大厅人群中。
罗维诺在小跑中用有点发抖的双手解开军礼服外套,花了几乎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他随手将外套塞进某个角落,身上剩下事先穿在里面的深色日常衬衫。人群声逐渐远去,他咬着牙伸长胳膊摸索藏在窗前花瓶里的武器和伪造文件。没有注意到身后以不可思议的轻巧动静靠近的来人。
“你要去哪?”
罗维诺惊恐地转身滑坐在地上,落地花瓶险些被他带倒。基尔伯特站在不远处,小窗里投进的月光勾出他模糊的轮廓。
基尔伯特的靴子踩在地上,脚步声在罗维诺听来像地狱的法槌。他咬着牙摸向腰间,随后想起他没有配枪,这就是意大利如今的地位。基尔伯特停在他面前:“罗马的盟军,还是南部你们的抵抗军?”
绝望到极点后人反而会出奇地冷静下来。罗维诺压抑的恐惧与愤怒在此刻忽然一齐爆发了,他原本脱力的双腿忽然有了力量支撑他站起来:“你以为我会乖乖留在这里吗?和那群疯子,和你那个疯子弟弟,他还在吃甲基苯丙胺吗?这个狗屁共和国撑不了多久的,你明明也知道……”激动的情绪堵住了他支离破碎的话语,罗维诺大口喘着气停下来,这个可笑的共和国撑不了多久,可他也不知道费里西安诺还能撑多久,他们一起焦头烂额地布置对策,只为在失败与更失败之间做出选择,捉襟见肘的军力,来自敌军和盟友双方的压迫,每一份不容乐观的战报和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西班牙在轴心国与同盟国之间游走,但意大利没有这样的幸运。罗维诺咬牙切齿地低下头:“……我们都会下地狱的。”
地狱,罗维诺很少想起这个词。对他们这样长生的存在“地狱”有多少威慑力,是否存在一个为他们而设的地狱,这些思考毫无意义。即使漫长的生命里见过足够多生命被大批大批轻易搅碎的惨剧,他依旧开始反常地不断想到地狱。
“你真的相信这能带来胜利和繁荣吗,基尔伯特,还是说这只是你对德意志的愚忠。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罗维诺绝望地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基尔伯特低了一下头。
基尔伯特久久地没有说话,罗维诺逐渐平静的理智焦灼地思考着,如何让他出身旧王国官员的策应者们知道他可能失败了,如何通知他们隐藏好或是及时放弃自己独自出逃。基尔伯特没有回答,但也没有立即抓住他,是否在思考到底是直接交出叛徒还是其他处理方法。将枪口指向他弟弟所处的阵营或许能更快地将他和他们的国家从痛苦中解救,而罗维诺还存了一些私心,到了彻底结束的那天,他的行为或许能令自己的弟弟不受太重的来自盟军的报复……
但现在他失败了,罗维诺紧紧攥着拳头,他没有武器,他无可能击败比他更强壮更身经百战的基尔伯特。
“今晚我没有来过这里。”基尔伯特自言自语一般低低地说。
罗维诺原本已绝望的心中激荡一下,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基尔伯特在他面前低下头,在他肩上的位置吻了一下。
罗维诺脑子轰然一声,冰冷狭小的石砌空间忽地像海中漩涡般扭曲,将他卷回那个他们再未提过的,月光与烛火在银甲上闪闪发亮的夜晚。
基尔伯特没再说一个字,转身消失在回廊尽头。
罗维诺在原地站了片刻,从花瓶里掏出他想找的东西,攀着窗沿翻身跳了出去。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