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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你可否寻得答案,又或者要以其他问题搪塞本王?不过,及至此刻,本王便恩赐你提问的权利。说吧,人之子,凡人的国王。”
“你这狂妄嚣张的模样倒是自始至终未曾变过,此类无趣的滑稽话这些年还未说个尽兴?”
法老的声音自帐幔下传来,似乎夹杂半分笑意。他寝宫的熏香中混着寺庙间飘渺神秘的气息,树脂裹着樟木与睡莲的香氛,同他的软枕一样沉静又轻盈。
“本王的金口玉言自然只有越多越好的道理。”异乡的王回答。
他披戴着璀璨的黄金,宛若太阳。吉尔伽美什轻而易举地剥开凡俗国王身前最后一道无谓的面纱,毫不客气地坐上法老那每一寸都浸着香气的床榻。异乡人鼻翼轻轻翕动,上下埃及之主清晨被侍女搽上尼罗河畔的茉莉香油,还沾染上些许赫利奥波利斯城新送至宫廷的玫瑰香。
“余倒宁愿它少些。”法老讥笑。“呣,及至此刻,你觉得余还有什么需要向你探求的答案,狂妄的家伙?”
他缓缓抬起眼,披戴着蓝金条纹相间的尼美斯,露出那张威严、热烈而苍老的面容;奥斯曼迪斯度过了他作为法老的第十四个塞德节,衰老已然盘踞进这具身躯的每一道褶皱。法老早已不复青春。年轻时他的名是天空之子荷鲁斯,是将将诞生的太阳,此刻则更像是座上的盖布或复生的奥西里斯、又或者沉入西岸的拉。异乡人俯下身用手掌触摸他脸颊的皮肤,它们变得松弛、柔软又干枯。好像一片被秋日灼得焦黄的叶片。
吉尔伽美什仔细端详着苍老的法老,好像用颇为怜爱的神色打量一只精致美丽的金杯。又或不止,他像看向孩童那样看着这烛火将熄的垂暮老人。法老的口舌还同年轻时一般灵巧而敏锐,容器内的灵魂亦从未倦怠,从未疲惫;但他的指尖覆盖在法老王的胸脯上,听到埃及人沉稳的心跳,早已不如他少年时那般有力。
“你走得太快太远。”吉尔伽美什断言。“现在这副肉体也要被你抛下。你还把握着什么呢?”
奥斯曼迪斯抬起头。他懒散地斜倚软枕,用手臂支撑着脸颊,好整以暇地望向这异乡之王。在还有人呼唤他为“拉美斯”的年岁,这无礼的异邦人便如一抹幻影,随意出入于他的宫廷与梦境之间。神庙的熏香模糊了王子对神秘与魔术的感知,只当他是个乖张又古怪的不速客,终有一天将消湮在他成长的半途当中。但是没有。这好似幻影般的神秘来客注视他从少年至迟暮,在他的梦中消隐四十余载,直至此刻,终于再次显露出身形。
“余曾经问你……”
“爱为何物?王者之爱为何物?”
吉尔伽美什的手指穿透他的脸颊,触及血肉。他揭下这层苍老的外衣,撕开人子一层又一层的皮肤,好像掀开帐幔那样轻而易举。他将法老的年岁推回从前,让他蔓生的白发染回乌黑,眼角的细纹用陶泥重新抹平,尼罗河洪水漫过的红土填充进他的臂膀与胸膛,鸢鸟再向他吹入一阵细微的清风:日光(拉)诞下他的子嗣,大地(盖布)哺育王的孩子。
他从法老的血肉之躯中剥出年少不羁的王子,金眼睛的孩童,梳着荷鲁斯之发的男孩,拉美西斯。
王子倨傲地扬了扬下巴,挥开异乡人触碰着他脸颊的手指:“还要余听从玩弄巫卜之术之人的妄言吗?”他戏谑而兴致勃勃地看向那异乡的国王,在古城的残秽与尘砂中,风在他脚下扬起残影。
“余已经找到余的答案!余的永恒。——余的爱便是山川、河流,是风砂与雨露,余的爱便是日光的永恒,恩泽这土地与世间万物,自古至今,永不停息,永不沉默,余(王)的爱便是太阳。”
爱是大地,吉尔伽美什王笃定于他的回答。王者之爱是被崇拜、被渴望、被奉献、被需要、被歌颂,是诞生于这层叠包裹的茧中,永久悬挂的太阳。拉美西斯一生都在践行着如山川河流一般的爱,自人子之心中流淌出炽烫的王之爱,漫溯过尼罗河岸,浸透洪水淹没的红色黏土。
法老再次向他回答:“余已经没有需要你解答的问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