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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斯罗斯的心思早已遁走,皮肤却察觉到空气的变化。早在被父亲托坐肩头的年纪他便认识了这种空气,他们越过人群观看母亲为雕塑揭幕,幕布的艳红和石像的皓白散射至空中,万籁俱寂,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一句话:演出成功,该鼓掌了。
于是玻璃片从指间滚落床铺,他举起手来、发现自己无法鼓掌,便说:“好。”
回答他的是两双瞪得圆圆的眼睛。在梅斯罗斯的私室、他床前的地板上,埃尔隆德正挣扎于笼罩全身的纱巾,巾缘的穗子彼此勾连,把他缠成了渔网里的鱼。爱洛斯蹲下帮忙,腰间的木头宝剑挂到了穗子,越帮越忙。看来是爱洛斯先踩到了纱巾,梅斯罗斯分析现场情况,绊倒了披着纱巾扮演角色的埃尔隆德,后者跌成一团之际仍坚持喊完了台词,结束了上半场戏。
“哪里好了!”埃尔隆德气哭了。
梅斯罗斯答不上来,低头去看被面上墨迹犹新的剧本,它由昆雅语写成,半个时辰前刚被梅格洛尔硬塞给他,防范他又溜下床回勤务指挥室。谢天谢地,剧本上有他自己做的批注(什么时候做的?),标在露西恩使者(谁?)的台词旁:“‘欲赎清获取精灵宝钻的代价,除非费拉贡德的竖琴再度鸣唱……’这段,气息匀畅、情绪饱满,发音有待改进但瑕不掩瑜。”
爱洛斯咧嘴微笑,像自己被夸了似的。见孪生兄弟如此,埃尔隆德瞪了梅斯罗斯一眼,抹掉泪继续同纱巾搏斗。趁此机会,梅斯罗斯研读起这份可疑的剧本,头几行字就让他愣住了:
《为了精灵宝钻的交涉》
埃尔隆德 饰 露西恩的使者 及其他
爱洛斯 饰 梅斯罗斯
? 饰 露西恩
“……先生们,容我请教两个问题。”
“尊贵的诺多的殿下,我们还能不容许么。”
“其一,本剧的作者是?”
“我、爱洛斯,没有梅格洛尔的事——哎呀,不许戳我——他改了少许拼写啦!”
“其二,本剧的事实依据是?”
双胞胎隔着纱巾面面相觑。“这是戏剧?”“这是戏剧。”
梅斯罗斯试图举出既往判例来反驳,却发现路早已被亲生父母断绝。两位大工匠从矿山初遇到步入婚姻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举世欲闻,当事人却一概回答“敬请想象,谢绝窥看”,由此衍生出众多以他们为题材的爱情戏剧,旁引曲证者有之,胡编乱造者有之,在双方已成陌路的日子里仍长演不衰。梅斯罗斯去拜访母亲,她便携他观看新上的剧,看人们费尽心思编排“诺丹尼尔”与“费雅纳罗”和好:“你看,外人从来摸不到头绪,也捋不出解法。”
脱力地,梅斯罗斯倒进身后堆垒的枕头,压到了背部的伤口又默默坐直。埃尔隆德终于蹬开了纱巾,一骨碌爬起来,去壁炉前查看火上沸煮的坩埚。锅盖揭开,强烈的苦味霎时充塞了房间,这下梅斯罗斯不仅是后背,连头都痛了起来。“我觉得……嗯……还成。你觉得呢,爱洛斯?”埃尔隆德询问身边的兄弟,后者正同样踮着脚往锅里望,全然疑惑不解。这问题恐怕没人能回答,连配置药材的梅格洛尔本人也未必知道,毕竟他上午才向绿精灵打听到了药方,含糊地指示“就煮到你们中场休息那会儿吧。”
无论如何,半精灵们仍执行了监护人委派的任务,熄火盛药,将满碗的苦汤举到梅斯罗斯面前。它令梅斯罗斯想起阿姆罗德某次处理猎物时失手捅漏的胆汁,没人会品尝胆汁,连沾染胆汁的肉都需要彻底清洗。接过硕大的药碗,小精灵们随之巴上床沿,一者好奇于药效,眼中闪耀着实验精神,教梅斯罗斯毫不怀疑伊缀尔、梅格洛尔后继有人;一者握住梅斯罗斯垂在身侧的手臂,比伤者本人还紧张,祈盼这碗药能让多日来毫无愈合迹象的伤口生出血肉、复原如初。
只有梅斯罗斯自己知道答案。他喝了下去。
“你有什么要陈述吗,玛卡劳瑞?”
书架前的身影顿住了。档案库房的照明之充足不亚于审问室,梅斯罗斯隔着书桌端详那身影,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正面是怎样一副表情:雪亮的灰眼睛眨动着,非但不慌张还徒生兴味。
梅格洛尔重新移动起来,将抽出的书册扔进筐里:“双胞胎想学习昆雅语,我说跟我学得先通过传统的初级文法测试,编演一出短剧,用对最基本的语法和修辞,本来他们也有基础。”
“你对内容没有异议吗?”
“你有?”
“我没权利有。”
梅格洛尔侧首瞟他。“……他们参考了辛达宫廷流行过的诲谕剧,主人公为达目的而挑战不可能的难题,失败后有所领悟、与出题人和解。成功使人执迷从而招致灾祸,失败使人开悟从而避免灾祸,诸如此类的辛达哲学他们尽可以去贯彻,而我们则贯彻诺多的:宽容一切无伤大雅的创作。”
“好罢。”梅斯罗斯笑了。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自己的笑声了。书筐平稳地落在面前,他收起指间摩挲的玻璃片,向上望见弟弟沉静的眼睛:“就假装我们还在提里安。”
“奈雅,你为什么不和他们讨论呢?他们才刚编完前两幕,演给你看就是征询你的意见。”
“我没有权利不接受,但你不一样,你有义务制止他们白日做梦。”梅斯罗斯一字一顿道,“真实、完整的真实、完全的真实,那才是你应当告知的,仅此已足够他们承受,不必再增添一道虚幻的伤口,无论其名为善意抑或希望。”
他说完了,用手势示意他感谢梅格洛尔的工作,好走不送。梅格洛尔攥住那只手,拉开椅子坐下:“哥哥,孩子们正用自己的方式厘清世事的来龙去脉,为什么某些事发生了另一些却不曾。他们将不会生活在循环往复的失败历史中,总有一颗精灵宝钻能免于邪恶的威胁,那将抚慰尘世间所有疲惫的心。”
“永远不要制住我的手。”梅斯罗斯用力抽回手,动作牵扯到了后背,伤口当即抽痛起来。经过一整天的奔忙后药效正逐渐褪去,毕竟镇痛本不是它的主要功效。意识到凭自己此刻的状态无法驳倒弟弟,梅斯罗斯往后靠上椅背,让突出的板条抵住伤口:“如果你负得起责任,那就去做吧。”
“——药没起作用,对吗?”
梅斯罗斯被问得猝不及防。他在梅格洛尔的凝视下木僵许久,终于找回了声音:“如果双胞胎确实想学到些东西,我会安排真正有授课经验的人从头教起,奥森提尔或者琵林迪,他们在提里安时是文法教师。现在这样纯属浪费时间。”
“七天前你才说过,‘他们应该留在你的视线范围内,你不会以为所有人都欢迎他们吧。’”
我说过吗。梅斯罗斯愣住了。紧紧盯住他的眼睛,梅格洛尔复述道:“奈雅,药是不是丝毫没起作用。”
梅斯罗斯蜷起手指,一部分的意志急于消除弟弟的痛苦,另一部分却飘到了远处,旁观者般眺望着寂静的室内两个雕塑般的人影。其中一个先动作了起来,离席而去:“图纸你自己研究吧,我有事。”
门摔上了,脚步声先慢后快,终于发泄似地奔跑起来。等到它远不可闻,梅斯罗斯才低头去看面前的书筐,逐一取出图册,排列在桌子中央。图册散布于书架各处,由四色绘成,每册包含四张八面,先遵循特定的数字序列挑选出正确的图册、正确的面,再根据同色不邻接的规律摆放在正确的位置,才能拼成地堡真正的建筑图纸,涵盖所有的暗室、密道和御敌机关。卡兰希尔亲手设计了这套图册,将儿时自娱自乐的把戏用于保守机密,若非他生前已交代给兄长、后者死记硬背了下来,恐怕谁都无法解密。
从拼好的图纸上,梅斯罗斯找到了他此行的目标,顶层某间空置的库房。它在五天前的黎明时分发生了坍塌,被他意外负伤耽搁了检修进程,粗略维护后于今晨二度坍塌,累及了下层房间。仔细审视建筑的承重设计,排除了结构性损害的可能,梅斯罗斯松了口气,着手规画修复方案以交付下属。正事易于解决,他就有时间找梅格洛尔好好谈谈——
思绪止于笔尖猛然一颤,梅斯罗斯抬头向门口,听脚步声回来、门拉开缝隙,雪亮的眼睛从中显露:“双胞胎稍后会接你回屋,我通知到了。”
“玛卡劳瑞!”见弟弟掉头离去,梅斯罗斯赶紧喊,“你还有时间帮我归还图册吗?”
门外的身影顿住了:“我没生你的气也没生自己的气,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我想知道你是否有其它话要说。”
“该说的不是我。”
梅斯罗斯微微一愣:“我应当克制脾气,它不能再变得更糟了。”
灰眼睛回到了门缝间,因挫败而黯淡。伴随叹息声,梅格洛尔来到书桌前收拾图册,梅斯罗斯见他确实言尽,便继续绘制修复方案。各忙各的好一会儿,梅格洛尔开了口:“我辅导过墨瑞的文法课业,清楚该怎么教,否则我自己又没去上初级课,哪知道什么结业测试啊。”
困扰梅斯罗斯多年的谜题解开了。以卡兰希尔的脾气,本该以交白卷结束他毫无兴趣的文法课,梅斯罗斯也早早做好准备就此同教师商谈,结果却并没有。为了对得起二哥耗费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做弟弟的毕竟是应付过去了。“谢谢。”
“谢什么,我们是一块儿的。”梅格洛尔又好气又好笑,随即那丝笑容消失了,“梅斯罗斯,我需要知道你如何希望,无关乎结局是否注定,因精灵宝钻重聚的也将因精灵宝钻分离。你在等待我们得以分别的那天吗,此时此刻已然?”
他于答案来临前漫长的沉默中想起弟弟抄写的课文,教从未经历的孩子“爱以慈悲刑” 又有什么用呢。今天是不会得出结果了,他意识到,放下清空了的书筐离去,随意掩上的门碰出浑浊的声响。如梦初醒,梅斯罗斯起身去追,却在下一秒疼得筋骨俱裂,咬死了牙关才忍住声息。待终于捱过,桌缘赫然被捏出了手印,冷汗沁进凹陷的木纹里,要追的人早已远去。
毋需双胞胎一步三回头地打量,梅斯罗斯也知道自己气色极差。他抬高不知不觉垂落的手臂,让提灯充分照亮通往上层的楼梯,免得小孩儿在分心时跌倒。
终于,埃尔隆德忍不住了:“药是不是没用?”
“至少能止痛,只是时效有限。”梅斯罗斯耐心地解释。
“不应该呀,”小精灵苦思冥想,“是剂量不够吗?你长得太大个儿了。”
梅斯罗斯笑了,笑也会牵动伤口,不过已经无所谓了。爱洛斯投来担忧的目光,拉住孪生兄弟的袖子:“我们回屋吧……”
“没门儿,事情不办完他不会死心的——这叫吃透人物性格。”
小鸟般切切嘈嘈着,孩子们率先跑上了二层的楼面,依照梅斯罗斯的指令拐进左侧的巷道,好奇地张望那些家具俱全、空荡无人的房间。地堡的主入口接近山顶,往下层层掏空、加固了土石混合的阿蒙埃瑞布山体,顶部楼层可单独隔断以欺敌,为下层的撤离争取时间。卡兰希尔考虑过在这些楼层埋伏火药,就改进爆炸的可控性与库茹芬父子商议许久,往来书信保存于地堡的勤务指挥室,因骤火之战而中断。接手此地后,梅斯罗斯将信件交予工匠,被告知所需原料只能通过曾经的沙盖理安集市获取,至此盖棺封尘。
毫无预兆地,爱洛斯停住了脚步。埃尔隆德点点头:“泥土和水的气味。”
两人径直向前奔去,推开了正确的那扇门,目睹屋内情形后发出惊呼。梅斯罗斯落后他们半步抵达,发现自己不必再举着灯了,微弱的阳光穿过被砸开大洞的天花板,足够精灵的视力看清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将提灯挂在门上,跨过遍布地板的碎石、积水和土块来到洞下,从临时搭建的木支架间观察已无法进入的上层房间,随后蹲下查看石块的状态。工匠们将坍塌原因归咎于局部石砖老化,或因建造时混入了劣质石材,可他无法想象卡兰希尔会犯这种错误。
孩子们挤过来有样学样了一番,耐心耗尽,跑开去扒拉泥土了,商量着从厨房讨菜籽来种。“也许土里本来就有种子。”埃尔隆德热情高涨地翻检着。“可是这里的土闻起来不对劲。”爱洛斯嘟囔,“水也是。”
石块于指腹留下灰白的粉末痕迹,梅斯罗斯福至心灵,喊住男孩:“爱洛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话出了口,他才发觉自己从未喊过他们的名字。爱洛斯惊讶地望着他,忘记了自己手里捧着土,得亏埃尔隆德眼疾手快托住才没洒到身上。“有一点……酸?”
他掰开土块,自己闻了闻再递来,除了浓烈的土腥味以外梅斯罗斯什么都闻不出。恰在此时修复工程的负责人伊尔玛也到了,她从别处工地赶来,进门时还在脱防护手套,撞见自己长年服侍的领主正同孩童蹲在地上玩泥巴,当即狠掐一把大腿。梅斯罗斯设法让自己起身的姿势不要太扭曲:“是雨。桑戈洛锥姆腾起的毒云降下雨,酸化了土壤和水源,腐蚀了岩石。”
他指示双胞胎去附近的房间找器皿和布料来留取水土样本,向伊尔玛解释他们的发现。后者若有所思地瞥着半精灵们的背影,用昆雅语说:“嗬,森林之民。”
梅斯罗斯倏然明白了孩子们为什么想学昆雅语。
“他们从未有机会见识森林,原因我们再清楚不过。”他答复以通用语,“再者,他们都听得懂昆雅语。”
伊尔玛张口结舌,不曾想会为此遭到训斥。梅斯罗斯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你多久没休息了,伊尔玛,我们的工匠之首?人手向来短缺,他们能否成为助力取决于我们的态度。既往之例已经证明我们没有能力防尽内患,堵不如疏,你比我更清楚。”
“……我很抱歉。”伊尔玛垂下了头。
“该道歉的是我,置我们所有人于这般境地。”
伊尔玛嗫嚅着“不是的”。那并非事实亦无关紧要,梅斯罗斯不复赘言,取出图纸商讨起正事。他们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敲定修复方案和覆盖整座地堡的排查计划,结束时梅斯罗斯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背了。可以想见,整座地堡的外层都在不知不觉间遭受了腐蚀,大幅度缩短了使用寿命,此次事故既是结果又是开始,更多的崩塌将接踵而来,至无可挽回。届时他们还能去哪儿呢?又或者真能坚守到那时吗?梅斯罗斯心头惘然,嘴上却许诺会找军需官商议此事,运用现有的物资中和土质、延缓腐蚀。
提及军需官卡尔芙,最常与之交接的伊尔玛顿时面露难色。梅斯罗斯一望便知卡尔芙承受丧女之痛,难以如常负荷繁重的后勤职务:“我会想办法的。”
“殿下,您上一次休息又是什么时候呢?我听说您的伤仍未痊愈。”
梅斯罗斯便示意她去看——双胞胎取完了样本,抵头并肩地蹲在墙角,不知捣鼓着什么。“玛卡劳瑞给我找了两个尽职的养病看守。”
伊尔玛彻底释怀了,莞尔道:“小孩子对自己被托付的任务可上心了,请别辜负他们。”
他们就此道别,梅斯罗斯叫上孩子们离开,看他们费劲地从地上抬起盛满泥土的大碗。他把提灯递过去交换碗,他们却摇了摇头,高高捧起,特许他观赏碗中央粟米大小的草苗。“我想到第二个任务了!”埃尔隆德两眼发光地宣布,直似年幼的费诺三子初见神犬,“胡安,当然是胡安,‘除非阿勒达隆的神犬再度驰骋——’”
——他们不知道昏暗的地下任何植物都无法久活。
沿着原路陆续遇到伊尔玛手下的工匠,携同修复所需的大型器械和建材。梅斯罗斯领着孩子避在路边,接受工匠们的致意和瞩目。爱洛斯对此毫无察觉,器械繁复优美的结构让他目不暇接,苦了一旁的埃尔隆德,怀抱沉重的土碗之余还要侧身抵挡住孪生兄弟,免得后者探头探脑撞到了木桩、铁钩。梅斯罗斯看在眼里,心情颇为复杂。相同的年纪,换作他们自家的双胞胎早已冲出去惊起叱声一片,非要凯勒巩一手一个丢上马背、驱进郊野森林才罢休。
待工匠们悉数走远,梅斯罗斯收回思绪,向他的看守们宣布:“我要去仓库见军需官,你们先回去和玛卡劳瑞待在一起。”
“哼,到了仓库又会发现别的地方需要你,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事务总有结清的时候,不然作为领主就太失败了。”旋即,他想起了小精灵们正编撰的、以败者为主角的剧本,顺畅地改口,“即便不成事也应当尽责。”
埃尔隆德瞪着他,好半晌憋出话来:“我真不明白,同样的事失败了一次、两次、三次,不就该停止了吗?建造、医治、作战、冶炼,你们什么都能弄懂,偏偏不懂这么简单的事!”
“停止之后呢。”
兄弟俩对视一眼,埃尔隆德皱起脸恨声道:“找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开始新生活,永远别回来。”
无数重声音在这刹那复现,宽恕借着仇怨之口,祝福借着诅咒之口,爱借着恨之口,朝誓言最初的追随者说话,试图挽救仅存的珍宝于毁灭,却都无波无浪地散去了。可惜不能换玛卡劳瑞在此,梅斯罗斯略感遗憾。因为那正是他弟弟渴望的东西,经由孩童之口吐露,那么像真的。
你在等待我们得以分别的那天吗。
你呢,你又梦想着怎样的生活,当一切终于结束。
“明白了。”他颔首道,“这就是你们给剧本安排的结局吧?”
猝然被猜中心思,小精灵的脸上一阵青红交错,最终恼羞成怒:“你有意见我们也不会改的!”
这下梅斯罗斯真心实意笑了。“玛卡劳瑞会高兴的,”他说,“那就足够了。”
——中计了。
睁眼见一片黑暗,梅斯罗斯立刻明白了过来,掀开披盖的毛毯从椅子上起身。刚迈了两步脚下便绊到了东西,大抵是双胞胎在地上玩落下的,他赶紧去找灯,点亮了,拾起两本老旧的昆雅语辞书再出门。他就不该答应小机灵鬼们回屋喝掉梅格洛尔新熬的药、休息后再出门,那碗药让他睡了不知多久,空荡的走廊上只余巡逻兵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在路口他赶上了他们,对照人员排班确定了时辰,发现这会儿找谁都迟了,唯有回勤务指挥室准备黎明时预定的事务。
一通连跑带走下来终于想起背后的伤,它完全不痛了,但依然在。
“玛卡劳瑞。”最熟悉的名字自舌尖滑落,梅斯罗斯茫然地行在炬火光影间,渐渐分别不出这些千篇一律的巷道,每条都通向黑暗与寂静。许久,微弱的苦味顺着气流飘来,他停下脚步,望见远处门洞的火光,听到低不可辨的絮语。
是公用餐厅。走到足够近后他认出来了,连同厅堂彼端的壁炉前交谈者的身份。绿精灵利罗荻亚正撕碎草叶加进炉火上悬吊的汤锅,观察汤色的变化,间或低声回答梅格洛尔的提问。梅格洛尔背对门口坐在靠近壁炉的条凳上,怀抱着某物,于对话的间隙频频俯首查看。他用流畅的绿精灵语描述了包括卡尔芙在内数人的近况,失眠、近事遗忘、意识断裂、幻听……以及他为他们开出的药方、他们对药效的反馈,向利罗荻亚寻求改进建议。等讨论到药材名称和处理工序,梅斯罗斯已经跟不上他们的语速了,被阻绝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之外。他因此感到安心,无论去往何方、置身何族,梅格洛尔总能藉语言和音乐这两把钥匙解除人们的心防,被接受且被爱。
加完最后一味药材,利罗荻亚也困得直点头了,梅格洛尔便请她先行回去休息。「你还有没问的。」她慢吞吞地说。
「……在何种情况下,活人身上的伤口会不流血、不溃败但就是不愈合?」
「极少,」她说出早已备好的答案,「我们称之为‘滞留者’。」
梅格洛尔陷入了沉默,利罗荻亚拍拍他的肩,收起器具从餐厅另一侧的通道离开了。梅斯罗斯犹豫自己是否也该离场,却听梅格洛尔长长地叹了口气,知道已经暴露了,现身踱到梅格洛尔跟前,看清他怀里抱着熟睡的埃尔隆德,细幼的眉眼在睡梦中仍透出倔强之意。“吵架啦,”梅格洛尔漫声道,“一个想要剧本最后的任务是取得使人变回精灵的魔药,另一个不同意。”
有什么区别呢,都是注定以失败收场的假戏。梅斯罗斯暗自苦笑,在条凳另一端坐下:“小孩子很快会和好的。”
梅格洛尔眺望着炉火,点了点头。木柴缓慢而安静地焦缩、绽裂,闷在锅中的药汤偶尔翻出气泡,破裂了,发出微小的声响。意识到弟弟无心接话,梅斯罗斯主动问:“露西恩会压轴登场吧,演员定下了么?”
“没有,以天外音的形式念完台词就结束了。”
话被堵死了,梅斯罗斯承受着梅格洛尔的睨视,像小时候梅格洛尔躲在屋里生闷气,梅斯罗斯去求和,他便从门缝里露出半张小脸看哥哥有什么把戏要使——后者每回都能成功。“如果最后一幕能排在七天后黎明时的勤务指挥室,我或许有办法。”梅斯罗斯许诺道,“细节暂时保密。”
感到怨忿或滑稽似的梅格洛尔嗤了一声,惊动了怀里的小精灵,稚弱的手指伴随呢哝声抓紧了监护人,教后者无可奈何地缓和了态度。“你是我哥哥,我只能相信你了。”他自言自语般说道,手指轻轻梳理孩童柔软的额发。梅斯罗斯因此增添了些许底气,感到这回或许能将答复诉之于口,让梦升入空中,变得像孩童的呓语那么轻盈。正酝酿着,一旁的梅格洛尔投来了视线:“那是什么?最近总见你拿着。”
顺着那视线,梅斯罗斯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摸出玻璃片把玩了起来。“没用上的零件,”他将它陈到弟弟面前,“墨瑞想赠送哈拉丁人的族长一件道具,可惜错过了。她告诉他哈拉丁人选择不断前行是为了回到过去,回到根源所在,他便命人改良了矮人制作的道具,让人类也能望穿千里之遥,望见来路和故土。”
梅格洛尔倾过身子来看,凝神注目,仿佛从一眼见底的薄片里窥知了失落的故事。时机失不再来,梅斯罗斯下定了决心。
他说:“即便分别了我们也能再见面的,玛卡劳瑞。”
无数遍地他设想这个时刻,完美的、黄金熔铸的音节自唇间彻底散去,随之而来悔恨或如释重负。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什么都感觉不到,荒墟无物的胸膛里最后一点声音也消失了。于是他明白了,再没有他不能承受的结局。
黑发沿着肩头流离而下,梅格洛尔抬头望他,幽微的火光闪动在眼底。许久之后梅斯罗斯才知晓彼时弟弟想告诉他的。真实、完整的真实、完全的真实,清扫西瑞安战场时梅格洛尔发现了深发持斧的人类死者,确认他们杀尽了哈拉丁人的末裔,至此再无来路亦无去向。
而此刻,梅格洛尔只是提示哥哥转过身,看餐厅门口拖着毛毯找来的爱洛斯。“诚如所言,”他美丽的声音诉说着爱,“孩子们总会和好的。”
又一个黎明,阿蒙埃瑞布的主人带队通过入口层层的把守,结束巡查的同时迎上前来汇报的军需官,三言两语间商定了物资的补充时限,就地解散队伍,自己向勤务指挥室行去。临近门口时听闻琴声潺潺伴着朗诵,怔了好半天终于回想起来:到小精灵们提交文法作业的日子了。
匆匆忙忙藏起染血的皮甲和披风,敲门进去,还没看清谁在演什么、演到哪幕就被清亮的童声训了。“你迟到了,梅斯罗斯!”一把扯掉纱巾,埃尔隆德朝失信的大人发出指控。和他对戏的爱洛斯没提防被纱巾堆了满脸,害怕打断“剧情”而不敢动弹,极小声地求救:“我不能呼吸了。”
梅格洛尔只好放下竖琴来调停。趁此机会,梅斯罗斯绕过混乱的“舞台”来到半月形气窗边,拆掉遮挡用的布帘,露出窗台上纵向排列的玻璃镜片。它们被固定在可动底座上,保持着昨日最后使用时的角度,朝向东方的地平线,对照至今为止的数据纪录移动底座、更换了部分镜片,准备工作便宣告完成。
“轨道这两天终于稳定了,假以时日或许能实现通讯。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了解维拉的计划,做好准备。”梅斯罗斯转身面对愕然失语的弟弟和迷茫的双胞胎,用极慢的语速说昆雅语,确保屋里每个人都能听懂。听懂是一回事,理解又是另一回事,小精灵们齐齐转向监护人寻求解释,后者勉强道:“先演下去吧,快到时间了。”
于是“梅斯罗斯”再一次摆好了杵剑屹立的姿势,“露西恩的使者”则披上能隐身的“魔法斗篷”,挟微弱的晨曦与摇曳的灯火登临舞台,朗声念诵:“竖琴腐朽成泥,神犬魂归彼岸,魔药从来虚妄,获取精灵宝钻的代价任何人都无法偿清!汝已亲身证实,费雅纳罗之子。如是,交涉之成败将由露西恩来决断——”
梅格洛尔吹灭了灯火。视野骤暗,双胞胎惶然无措地站在舞台中央,只能隐约辨出年长者们退至阴影深处的身形,一者抬手阻止小精灵们追来,一者指引向他们回头。
他们紧牵着手背转身去,从黑暗中望见满月似的光斑,盛着纤毫毕现的景物投在墙面上,每分每秒地变幻。天鹅曲颈状的船头、银光闪耀的风帆,一切既陌生又熟悉,颤动于远方无声的风潮中,仿佛随时会跃出墙面,垂下登船的舷梯。他们情不自禁地走向它,眼见一道流星飞近,翼展宏阔的海鸟降落在高高的桅杆上,化为白衣黑发的精灵朝他们望来。
她翕动嘴唇,肖似斯人的脸庞划过泪水。
光华淡褪,船和精灵消失了。星星落入了地平线,仅余一抹稀薄的初阳折射到埃尔隆德的纱巾上,晶莹的光点随抽噎而闪烁。爱洛斯低声安慰了许久,徒劳无果,遂代念出最后的祝词:
“是日众人尽皆失损;是日众人尽皆得偿。愿星光照耀你的前程,陌路之人!至失去的一切都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