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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秋天。
纽约的秋天从来都不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它就会把冰冷又潮湿的手指按在你后颈,像是某种警告那般一路滑下脊椎。
Shaw又在手臂弯里打了个喷嚏,鼻子磨得发红,喉咙灼烧,感觉好极了。她认真地想过——用非处方的NyQuil将自己安乐死算了。
她半蜷在地铁里的床垫上——严格说,那是她的床垫。或者是“她”的,她已经懒得分辨了。
ASI战争一结束,她就把两张单人床硬生生拼在了一起。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某天就突然动手,把那个女人的床架拖过冰冷的水泥地,刺耳得像要把心里的空洞磨没一样。
她本来就不喜欢拥抱。当然,现在也不喜欢。
可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带有温度的形状,准确来说——是她的存在。软软的,总爱各种调情、爱肢体接触、爱说话。
她从一开始的容忍,到后来不知不觉习惯。然后现在——现在,床上多出的空隙对她来说太大了。
Bear的尾巴慵懒地拍了拍地面,嘴里叼着一只破旧的拖鞋——根据Machine说法,那是几个月前那个女人扔给他的。
早就被Bear咬得支离破碎,但她始终没丢掉。或许是因为,那里仍残留着她的气息——洗发水、香水、火药味,还有咖啡香。
这就是她,不是吗?
甜蜜与危险交叠。
温柔与暴烈并存。
她能入侵联邦数据库,下班路上顺手打爆纽约流氓的膝盖,却依然不忘买一盒燕麦奶回家烤香蕉面包。最后还挑衅你:敢不敢质疑她那六边形全能的实力。
头顶的灯忽明忽暗,像是心脏犹豫着是否重新跳动。也许只是地铁里的老旧线路。也许是Machine在打招呼——一如往常地无声注视中。
Shaw没抬起头查看。只是莫名地胸腔灼烧。
不只是在悲伤——虽然悲伤这个让她陌生的情绪,始终像二手烟一样萦绕着她——更多的是感冒带来的灼热。
大概是昨天在大雨中步行的代价。那是一点都不理智的行为。
可她却需要那种鲁莽的行为。
需要在雨中漫步的感觉。
需要雨水灌进鞋里的刺痛,还有肌肉酸胀的提醒。
她需要证明自己还有一副身躯。仍然存在。不是只剩下记忆,更不是只剩下任务。
她在皇后区遇见了Fusco。然后把一个刺杀未遂的杀手丢给他。那杀手看起来像是还在考驾照的年纪,而且愚蠢地低估了她。
结果狠狠地被摔倒在地,但他的眼神中更多是震惊而不是疼痛,抬头看向她时,像是看见了无法撼动的力量。
他会活下去,懊恼地活着。
那位纽约第八分局的警探在一路上喋喋不休。
说什么前妻对他念念不忘,又给他发短信,安排了一场“喜剧式的家庭晚餐”,三个人,一张桌子和一场尴尬。
他讲得很夸张。
可那个总是皱眉的男人最后却笑了。那是真心的在笑。像是心里某处久违的柔软被碰触,露出了片刻的安宁。
而Shaw愣住了。
因为她——感受到了她不应该感受到的情绪。
那是个大问题。
像是柠檬汁滴在伤口上。
这不应该是她的情绪。
她不应该嫉妒。
精神科诊断的“Axis II Personality Disorder”没给她留下这种版块。可它却卡在喉咙里,酸得发涩。
看着那位警探,她的友人描述着什么焗通心粉,描述着什么生日蜡烛和蛋糕。
是那种“无聊普通又幸福”的生活。
是那种人们总用它来开玩笑,因为那是足够真实且让人怀念的生活。
Machine告诉过她——那个女人也想要那种生活。
那个童话般的结局。
一生一世一双人。
煮过头的菜肴和家庭纷争。
不完美,却属于她们的安稳小日子。
那是一个归属。
一个落脚之处。
还有,一个能一起落下的人。
事实证明,在他们五个人当中,只有Fusco勉强算是得到了一个近乎童话般的结局。
那个女人走了。Reese 也是没能活下来。
Finch曾飞到意大利去找Grace,却发现她早已从他死亡的悲伤中走了出来——她身边有了别人,一个体贴温柔、英俊的意大利男人,自她搬到那里开始便一直陪伴着她。他们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朋友关系。然后他再次离开了——不是回到纽约,只是…消失了。
而Shaw呢?她继续一个人做着那些预防犯罪的事。嗯——算上 Bear。
她当时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发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声音,然后转身离去。
纽约城市在傍晚六点泛着金光。
砖墙像被太阳牵着手。
还有落叶旋转着坠落。
如果她还在——她一定会絮絮叨叨,用各种隐喻描绘命运与腐朽,然后笑着说那是多么地浪漫。
如今看着纽约的秋天,她觉得很烦人,莫名地厌恶感。
然后——下起了小雨。
起初,她并不在意。
就快回到那隐匿在唐人街地底下里的安全屋,Bear在那等着她。
可雨却越下越大。
她没有开始奔跑,也没有去暂时避雨。
只是默默地走着。直到全身湿透。全程沉默。
所以现在,她病倒了。
蜷缩在属于她的床边上,全身用两层毯子裹着,发着烧,虚弱地侧躺着。
“……Sameen。”
那是她的声音。
轻柔,调笑,略带责备。
可这不是她。再怎么相似,都不是她。
因为她已经死了。那只是她的声音,也是Machine的声音。
她没回应她。
呼吸声浅而干涩。全身感觉沉重。
而沉重的不只是因为这场病,还有回忆。
“你昨天不该在雨里乱走。”
她只是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那枕头仍带着些许那个女人的气息。 “别管我。”她嘶哑着说,“你又不是我爸妈。不是Finch。不是Reese……也不是她。”
“你说得对。”机器依旧用那声音答,“但你是我唯一剩下的了,Shaw。”
一阵寂静。
她盯着天花板,仿佛希望它裂开然后把自己吞下。
“…你说这种话,”她低声喃喃,“我真的差点就以为你是她。”
“我知道,亲爱的。”那个声音,轻快,带着笑意回复。 “我模拟过所有可能的回应。你这个回复排在第三。”
Shaw笑了一声,气息虚弱。“Morbid little algorithm。”
“Root曾称这个为调情算法。”
听到她的名字——Shaw瞬间闭上双眼,胸口一紧——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
“不要用她的声音。也不要再学她说话。那都不是真的。”
“可你回应了。这就是真的。”
Bear低声哼了一下,把头搁到床边,眼睛仍紧盯着她,像是在害怕她也会像队里的其他人一样,一个一个地在消失。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蹭着他的耳朵。“我可不需要一个拿我死去女友声音冒充心理医生的ASI。”
“You need something,Shaw。”
又是一阵沉默。漫长就像是被黄昏拖长的影子。
Shaw转过头。视线落在床边的一本书上——《理智与情感》。
她好不容易从Samaritan的“宠物体验营”毕业回来时,那本书就已经在那里了。
她从没读过它。至今一页都不曾翻开过。
她不看那种书。小说。爱情小说。十八世纪的社会八卦。虚构的故事,对她来说太做作了。
她当然会读书——做医生的时候不得不读。诊断手册、解剖图、药理学、创伤急救指南……生物数学化学物理,她样样过关。
那是生存必备——准确来说职业需求。
可“阅读的乐趣”?不在那些书里。
她真正爱看的——是战争纪录片、战场报告、ISA机密文件。爆炸学,MARSOC反叛乱战术,不对称战争。武器图纸,黑暗中搏杀的亲历。
她只爱那些沾了血的字,冷冰冰,真实直接,没有废话。
小说?全是情感。而情感——简直是陷阱的同义词。
所以——她真的没翻开过它。但也没把它塞回书架,或者拿去丢掉。
很多时候,她只是单纯地握着它。仿佛握着某种重量,一种存在的证据。
又像是在攥着一枚锚,试图将自己固定下来。
今天,她终于缓缓地翻开了一页。
简直可笑。不是能让人笑翻的那种,也不是讥讽。
是那种安静得让人心口发紧的荒谬。
在太多空白日子和太多人死去之后,这种不可置信感悄然逼近。
Sameen Shaw——特工,海军,医生。
那个从医生改道成军人——“既然你们觉得我救不了人,那我就干脆去杀人”的Axis II标准病例。
此刻正裹在两条毯子下,眼眶干涩,烧在慢慢褪下去,手里拿着的却是一部爱情小说:《理智与情感》。
不是假装消遣。不是随手翻两页。
她真的在看。
而且——居然没有想把书丢掉的冲动。
她甚至没觉得无聊,更别提厌恶了。
地铁寂静如墓。只有翻页的声音,和Bear非常有节奏感的鼾声。
某个时刻,他把那个女人的拖鞋拖到床边,他从没咬过她的拖鞋。此刻他安静地睡在她的旁边,像个忠实的友人。
Shaw没怎么注意。直到她读到那一段——
——“伊丽诺在这番表白中愣住了,也为自己刚才因为谈到爱德华的事而流露出的激动而感到有些懊悔。
在她心里,爱德华的分量很重。她也觉得他对自己同样怀有情意,只是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明,才能让玛丽安那种笃定的认定变得让她心安。
她太清楚妹妹和母亲的性子了——今天还只是猜想,下一刻就会当成事实。对她们来说,想要就是希望,希望就是必然。”
她皱起眉。不是因为不理解。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理解。
盼望与期待——那就是Root的武器。
她的武器不是双枪,也不是键盘,更不是那块跟上帝接线的人工耳蜗。
她的武器是希望。
是死心眼的信念。
当所有人都不信的时候—
哪怕Shaw不信,Reese不信,Finch不信,Fusco不信——甚至Machine自己都放弃的时候,她却还在努力坚持。
因为她想要的太多。
她想要爱情,想要信仰,想得到救赎。
未来和过去,一样都不放过。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还要努力——她渴望Shaw的手指与她紧紧相扣,渴望一个近乎荒谬的童话——白色篱笆、小小结局。
那本是她们这种在黑暗中前行的人,不该奢望的东西。
也许——在Shaw的心底,也同样渴望过。只是她从未说出口,从未承认过。
她揉了揉眼睛,继续读下去。
书页在她指尖翻动。
—— “人人都假装自己懂,拼命想用华丽的词藻去描绘,好像非得模仿第一个提出‘风景之美’的人,才算高雅。
可我其实讨厌一切这种空洞的术语。很多时候,我宁愿把心里的感觉藏起来,因为能找到的那些词句,不是早就被人说滥了,就是早已失去了真正的意义。”
有些话刺进她心里。
说得挺对的。
她不是为这些而生的。不是为了言语。更不是为了情绪,为了感受。
她想起她笑着说:“你不用说出来,sweetie。我早就知道啦~”
那时候她根本不信那个女人的鬼话——只是翻了个白眼。
但也许…她现在相信了。
时间缓缓地流失。
像往常那样——
她翻到下一页。
——“你只是心情低落了,才会觉得凡是和你不一样的人,都一定很快乐。
可别忘了,和朋友分别的痛苦,不管一个人受过怎样的教育、身处怎样的境遇,都会时不时感受到。
你要学会看见你已经拥有的幸福。
你缺的只是耐心——或者,换一个更动人的名词吧:希望。”
她的手指停在那一行字。
又是这个词。
希望。
指尖因为自己的脉搏而微微发烫。
她不知是因为什么,这让她有些不安。
“换一个更动人的名词,叫它希望。”她轻轻复述着。
她记得在某天,Machine用着她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道:
“她一直在找你,一直相信你还活着。”
Finch放弃了。Reese也放弃了。
只有她。
那个疯疯癫癫的黑客,手里拿着两把枪,兜里藏着一把泰瑟槍,笑容甜得致命,却偏偏有着无穷的信念——
永远相信着不该相信的东西,比如说未来,比如Shaw还活着。
Root,把那本书放在她的床边。
Root,大概戴着一副眼镜,在同一片光影下读过——也许还一边啜着咖啡。
Root,读过这些字句,在心里生出过某种感觉,想过什么。
而她却永远都不会知道。
正是这一点,像利刃一样割开了她。
Because now, more than anything—
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她必须知道。
那个女人当时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究竟感受过什么。
她翻过下一页,这一次更慢。
拇指轻轻拂过纸面,仿佛它会低声回应。
她停不下来。
时间在无声里流逝。
Bear动了动,起身,走到水碗边轻轻舔了几口,又踩着安静却笃定的步子回到她身边。
他在床边坐下,眼神专注而期待,脑袋微微歪着。
她没有像往常般摸摸他的脑袋瓜。
直到他用鼻子顶了她的手臂。
一次,两次。
她眨眼,恍惚间被拉回现实。
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被拽回。
只剩下几页了。
整整七个小时。
一段生命。
一段只存在于虚构故事里的生命。
可她却握得像是真的。
她抬眼望向钟表——下午五点零四分。
昨天同一时刻,她浑身湿透,在记忆和冷雨里沉沦,只因为那是唯一能感觉自己还活着的方式。
她任由书本在膝上合拢。
没有读完。
而她现在,只是怔怔地望着。
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抚过。
轻到像是怕弄伤这本书。
书衣内侧,有那个女人的签名,半抹开的墨迹像随手的涂写。大概是某种只有她自己懂的暗号吧。她一向如此——谎言里裹着谜语,感情藏在暧昧的笑容和神秘的话语里。
可这个有点不一样。
安静。私密。好像只写给她看。
——“我想我的愿望,大概和世上其他人也差不多吧。
我也渴望幸福,只是我需要的,是属于我自己的那种幸福。”
她几乎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她曾看着她说过——那种眼神、那种语气,总是让她心里承受不住,
“Sameen… 我从十四岁开始就一直在躲藏。也许,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归属。”
呼吸骤然停顿。
胸口被某种无形的重量压住。
锋利而陌生,完全不是她能辨认的情绪。
她捂住眼睛。
试图压制那些溢出的记忆。
但根本无济于事。
然后另一段文字浮现出来——不请自来,像是有人在她耳后低声低语。
——“我和他相识的时间并不长,可我比起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他,除了你和妈妈。
亲密从来不是由时间或机会决定的——只取决于心意相通。
有的人七年都无法真正了解彼此,而有些人,七天就已经足够了。”
沉默了片刻。
“…Root,这一切,对你来说够了吗?”她轻声低语。
回答只有寂静。
和Bear的呼吸声。
她知道。
这就是她余生的残响。
她想起了那最后一次彼此对望。
那辆愚蠢至极的该死的车。
那荒唐的比喻——关于模拟,关于形状,关于他们不过都是信息,系统里的噪声。
彷佛是最后一首交响曲。
她的笑容里,仿佛早已知晓一切。
像是在第一页翻开之前,就偷偷写好了结局。
那段对话,其实是一场告白。
也是一场披着情话外衣的告别。
然后——
Bear又用鼻子顶了她一下,这次更用力了。
她眨眨眼,从迷雾里回过神来。
伸了个懒腰,脊柱一节节“咔”地响,肌肉在抗议,肚子也抱怨着饥饿。
她又看了一眼时间。
5:09。
“天哪,”她嘀咕,“我这是……看了一场青春爱情片的马拉松吗?”
她看向Bear。他只是若无其事眨眼,可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她无法直面承认的东西。
“看来我是真的被鬼魂缠上了,小熊。”她干巴巴地补了一句。
她站起来,任由毯子懒散地落到地上。
伸手挠了挠Bear的耳后。他的尾巴轻轻拍打着地板,像是在回应着她的喜欢。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那本书上。
只剩下最后那几页。
她盯着它愣了好几秒。
手指微微颤动,像是在提醒——再翻一页。
继续吗?
还是,不如就这样吧。
她指尖轻抚纸面,仿佛能抚到她的体温。
可她知道——
有些东西再也不会回来。
最后,她只是轻轻把书放回床边——没有放回书架,也没有藏起来——依旧那样安静地,像从前一样,默默地等着。
“总有一天…”她喃喃自语,“我会读完的。”
她没说是什么时候。因为悲伤不会是可以完全痊愈的伤口。更像是幻肢,只会持续隐隐作痛,永远提醒着你失去了什么。
希望。
那是她留下的词。
随后,她抓起Bear的牵绳。
见此它兴奋地摇起了尾巴,啪嗒啪嗒敲着地板。
“Come on,boy。给你买杯狗狗冰淇淋,顺便……在路上救个倒霉蛋。”
她们一起走出了阴暗的地铁。
走进这座破碎又半愈的城市。阳光在钢筋与玻璃间渗透,回忆在每个转角处低语着。
她没有回头。
因为——
那本书还会在那里。
床,依旧是她的——又不完全是她的。
那个声音可能会再响起,也许可能不会。
但有些事实不会改变。
他们全都走了。
悲伤不是一场雨过天晴的风暴。
它沉积在身体里,悄悄渗入肌肉,霸占了呼吸应有的空隙,让人无处喘息。
她可以穿越火海,可以挨子弹,可以徒手让人骨折——
却无法抹去一个声音。
无法抹去一段记忆。
无法抹去那种“曾经拥有”的痛。
而最让她难受的,其实并非寂静本身。
而是希望。
是Bear依旧会把头搁在她曾睡过的床垫上,仿佛在守护那个已离去的人。
是她的手,在黑暗里不自觉地伸出,却再也不会有人回握。
是飞叶上的字——那是她的笔迹——在她看清之前就已模糊在眼前。
它已经刻进她的肌肤,成了一道难以抹去的伤痕,如同一个永远无法回应的誓言。
—My heart is, and always will be, yours. Sameen.
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
也许……这就是她剩下的全部。
只有这句话。
和那份回荡不散的希望——
希望那个在某处的人,真的就是那个意思。
也许不可能,可她还是希望——
希望那个人能知道——
她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即使她从未说出口。
即使她的表达是沉默,是怒火,是一次又一次的留下,而不是转身离开。
她希望她能明白。
因为她永远不会停止回应她的心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