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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冬天总是在融化着,日落时夜只是融进了天空里。穿着驼色毛呢大衣的男人面色毫无异常——忽略凌乱的步伐的话。搀扶喝醉的夏利亚走雪路对于多年疏于锻炼的夏亚来说不算轻松,两人只得时不时停下休息。夏亚用空闲的手扫掉街边长椅上的雪,扶着夏利亚坐下后长叹一口气,对神情恍惚的前下属说:就算酒量好也不能这么喝啊。
天手和尼娅安不知道从哪弄来了数量相当可观的啤酒,把一群老熟人全部喊去参加派对,气氛热烈到事先准备的披萨蒸发一般消失了,熟悉当地情况的夏亚不得不承担起雪夜出门觅食的艰巨任务。等到终于带着一大袋塔可回去时,房间已经一片漆黑。他茫然地打开灯,只看到夏利亚脸朝下趴在地上不省人事。夏亚几乎要心脏骤停——葬礼的服装选择和急救电话和塔可和莫大的恐惧以及愤怒纠在一起,最后大脑一片空白,纸袋掉在地上,思绪散落了一地。他控制左腿和右腿迈步向前,接着又是左腿,最后停了下来。漫长的沉默后,不禁嘲笑自己的慌张:原来只是睡着了。
不,完全不能用“只是”来形容——到底喝了多少?怎么会就这样趴在地上?发生什么了?其他人呢?夏亚环顾四周,在桌上找到了天手留下的字条,字迹像是在打酒嗝:我们去放烟花了,胡子男一个人喝掉了两箱啤酒晕过去了所以就拜托你啦^_^
不动声色地喝掉了两箱啤酒吗......没有人阻止吗......还有这群人明显也喝得乱七八糟了吧这样出去放烟花真的没事吗......两个下属和拉拉竟然也不管吗......?夏亚惊觉酒精的危害之大,又惊觉自己竟然成了收拾烂摊子的生态位,不可思议。肾上腺素褪去后疲惫感随之而来。总之不能让他在这里趴着,用这边的卧室也不合适。结论下得很快——只能先带回家了。
脑内倒带被按下暂停键,夏亚在长椅上伸展身体。早知道这么费劲离开前至少该吃点东西。偏过头,夏利亚正坐在长椅上,眼睛半阖着,呼吸在鼻尖凝成银白色的蒸汽。这个人从以前开始就是无论喝多少酒都完全不会脸红的体质,所以才没有人能判断他到底有没有喝醉,但一旦真的喝醉了就会变得很危险——对夏利亚本人很危险。夏亚又叹了口气,心想作为照顾醉鬼的报酬就让我看看你喝醉了后是不是跟以前一样吧。
夏亚伸手比了一个“2”凑到夏利亚面前:“这是几根手指?”
“两根。”
哈,果然。喝醉了后什么问题都会回答的男人。
“这里是哪里?”
“地球。”
“我是谁?”
夏利亚仰起头,淡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在夏亚自觉退缩之前,他微笑起来:“......上校。”
夏亚睁大眼睛,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所谓作茧自缚大概就是如此吧......本来还打算趁机问问手机密码啊和那个少尉是什么关系啊还有吉翁机密啊之类的事,现在却完全问不出口。他回避了那显得太过湿润的目光,默默坐回长椅上。夏亚不喜欢沉默,沉默意味着放缓速度、意味着犹豫不决、意味着不得不去感受。这一切都会导向软弱,导向一个他不想问出口的问题:
“你还戴着吗?”
“什么...?”
“......”
反正醒来后也会忘掉,那么我自己来确认就好——夏亚用对付这般状态的夏利亚显得毫不必要速度拉下对方的领子。
脖子上什么都没有。
也是。事到如今肯定不会戴了吧。
自觉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自作多情的夏亚抱起手臂,因小小的报复欲决定再多休息一会也无妨。夜已经很深了,雪也不再落下,只能听见呼吸声。
夏利亚的呼吸总是很轻的,只有靠在胸口时才能听见、只有喝醉了才能听见。
夏亚对自己说:我觉得手冷。于是他将手放进外套口袋,首先摸到的是手机。他又对自己说:好无聊,我要打发时间。于是他开始把琐碎的东西——三颗水果糖、快餐店的发票、一把硬币、房间钥匙和莫名出现的开瓶器——全部拿出来,然后小心地拿出最后一样东西,打开手心:银色的珠链趟在那里,上面穿着的是两块身份识别牌。
一块留给死者、一块留给生者——虽然直到现在仍在配发,但这种东西早在一年战争中就几乎没有人佩戴,毕竟在宇宙中,一旦战死是绝不会有机会留下任何东西的。夏利亚却总是戴着。夏亚曾问过理由,对方沉默片刻后回答:这是在木星舰队养成的习惯。于是夏亚知道,那位队长一定是收集了太多太多识别牌。他笑着说小心别被怨灵缠身哦。夏利亚说没有这种事。夏亚侧躺在床上撑着头,识别牌随着呼吸在夏利亚的胸前一起一伏,银色的亮光也随着在视野里颤动,恍惚间一切都镀上了那层银。夏亚伸出手,薄板还带着体温的热度,他灵巧地取下其中一块。
“...上校?”
“稍等。”
年轻的上官从抽屉中找出自己从未戴过的识别牌。夏利亚已经坐了起来,夏亚低下头,手指捻起挂在他胸前的细链,将刻印着“夏亚·阿兹纳布尔”的那块穿回空缺的原位,然后微笑道:“这样一来,只要你还在呼吸,我的名字就会一直在你的胸口闪烁。”
夏利亚显得有些慌乱:“上校,我不能...”
“别在意,这是证明。我也会戴着的。”
人总是会忘记最重要的事。夏亚记得昏暗的光线、记得翘起的绿色卷发、记得识别牌的触感和自己稍稍加速的心跳,却唯独不记得夏利亚的表情。“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秘密”的那天也是。夏利亚到底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呢?夏亚将其他东西塞回口袋,端详着不在呼吸的两块识别牌:“夏亚·阿兹纳布尔”和“夏利亚·布尔”,两个已死之人的名字。
身边的夏利亚似乎在安静地思考着什么,表情柔和,睫毛低垂的眼睛微微带着笑意。该走了,到家还有一半路程,让喝醉的人在冰天雪地里坐着实在不像话。夏亚踢开脚边的积雪,正要把夏利亚扶起来时却听到了令人不安的“咔哒”声。他僵硬地回过头,夏利亚的手上正拿着枪。
“…这是,什么意思?”
“抱歉...不小心,读到了......原来是说那个。”
明明喝醉成这样,却还是能利落地打开弹匣——夏利亚·布尔的生存方式或许就是如此。子弹落在腿上,夏利亚拾起了最后一颗,像是对待易碎之物一样捧在手心:“......在这里。”
“这是......”
“上校的识别牌,和我的识别牌。两块刚好可以熔成一颗子弹。”他笑了两声,用有些模糊的声音继续说,“......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所以不用再戴着了。”
“......是用来杀我的吗?”
“不...最后一发子弹是用来自我了结的。”夏利亚抬起头,“此生一定......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所以——”
“所以?”
“如果是被这颗子弹杀死,就能装作他还在我身边。”
“......”
夏利亚将子弹一颗一颗装回弹匣内,清脆的碰撞声被吞进尚未被行人踩过的纯白的雪里。他低着头,手指拂过扳机,动作几乎带着爱怜:我已经,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冬天的风终究还是冷的,夏亚任风自由地掠过。等到呼啸声停歇,他才轻声说:夏利亚,稍微靠近一些。
被叫到的人顺从地俯下身,一缕青灰绿色发丝垂落在眼前。夏利亚问,是不是觉得冷?夏亚说不是的。夏利亚说,不冷的话,为什么要让我靠近呢?
夏亚抿着嘴,慢慢地、小心地抬起手,为夏利亚戴上被手心捂热的银链,又将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他的耳后,最后轻轻靠在他的胸前。隔着厚重的外套听不见心跳,但银色的识别牌流转着碎光。夏利亚在呼吸。呼——薄如蝉翼——吸——像雪花一样——
夏亚闷声说:“夏利亚,对我来说,你的呼吸是银色的。”
夏利亚听见了吗?夏亚看不出来。他被轻轻环抱住了,那是个感受不到彼此身体的拥抱——银色的拥抱。
识别牌总是成对的。人们总说一块留给生者,一块留给死者。大错特错。这应该是证明才对,你会永远在我身边的证明。
夏亚抬起头:“…这个给你了,这次是承诺。我承诺会过不会被你杀掉的人生...我保证。还有——”
对醉鬼说这些的我一定也喝醉了,夏亚想。
“——还有,作为交换子弹我拿走了。”夏亚拿过手枪,“...这个代表愿望。我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
“......”
“......喂,你听到了吗?”
夏亚将飘忽不定的视线稳定住,却看见夏利亚闭着眼睛。啊啊,这个人竟然站着就睡着了,这样我不就显得很可笑吗?虽然知道没有人,但他还是左右看了两眼。丢人的话就留给无人的夜色吧......这是你的错,反正我绝不会说第二次。
......下次再也不会照顾醉鬼了。
夏亚猛地站起来,拉起摇摇晃晃的夏利亚就只顾向前走。等走到长椅已经看不见的距离时,另一人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幽灵是灰色的。夏亚啧了一声:发光的灰色差不多就是银色吧。夏利亚轻声说:...上校。夏亚打断他:现在又知道我是谁了?
上校,再怎么醉酒,被风吹了这么久也是会清醒一些的。
......你这个麻烦的醉鬼。
0079年的那一天,夏利亚垂眸,穿着红色士官服的夏亚正将自己的识别牌穿过他的胸口。识别牌总是成对的。那时的夏利亚不由祈祷:让我佩戴死亡的那块吧,请你带着留给生者的那块长存于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