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凯勒巩|春
Turcafinwë Tyelkormo,Tuilë
弓箭手必须全神贯注。射箭时要将弓稳稳向后拉,不能拉得太紧,也不能太松,然后静静等待瞄准猎物、释放弓箭的时刻。
弓箭手必须心如磐石。当弓弦绷得越来越紧,人的内心就会萌生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仿佛万事休矣,无能为力,只有眼看着箭矢离弦飞去。因此,弓箭手必须对他的弓、他的箭、那支箭要穿透的目标、他射箭的理由,都有毫不动摇的信念。
“——为什么?” 他瞄准的目标问。
图卡芬威没有回答。一松手指,牡鹿应声倒下。
他走到鹿的身边、那空旷的林地里去。欧洛米的森林里树影斑驳,古老的红杉和芬威宫殿最高的塔楼一样伟岸,树根露出地面的部分就像一座小山。他迈过虬曲的树根,拎起鹿的后腿,用刀尖挑穿,从豁口过一根绳索,悬挂在一段最近的树枝上。在鹿的后腿内侧,他从蹄边缘向上切,到接近腹股沟的地方,沿着腹部中线一直切到脖颈。那里没有脉搏跳动:他的箭很准,鹿中箭那一刻就死去了。他在前腿周围小心切出一道环痕,由此向躯干切割,和腹部的切口连接。
从后退的切口开始,他翻转刀锋,用刀背将鹿皮小心地剥下,偶尔用刀轻轻割开皮肤与肉之间的筋膜,直至完整地取下皮毛。
鹿皮要献给诺多之王芬威,做一双靴子。鹿角献给母亲,鹿肉带回家,阿塔今日结束北方的远游,正好摆宴。
肋骨带给卡诺,做一支笛子。猎鹿的故事讲给奈雅,奈雅喜欢把各种事情记录下来慢慢思考。
心脏献给欧洛米。
他跪下,双手捧起那颗心脏,放在庞大入云的红杉树的根部,双手伏地轻轻一吻,然后转身离开。
“为什么?”射箭的猎手问。
他在溪水边洗净双手,殷红的血沿着宁河*流进艾琳湖*,变成湖底黑沙,湖上微尘,一阵风,一片云,飘过卡拉奇尔雅隘口,飘过澳阔泷迪,飘过贝烈盖尔海。
众生蓦然不语。
“来吧,” 他的受害者说。
凯勒巩松开箭羽,牝鹿像一袋沙子那样摔在地上,激起一阵沙土。他用刀割开它的皮肤,细小的血瘤挤满了皮肤下面的空隙,像岩洞里的结晶。
“是头病鹿,”库茹芬说。
“肉是干净的,” 凯勒巩说,“455年希姆拉德也见过这样的事。”
“不一样,看看它的心脏。”
他用短刀捅进肋骨之间,双手撕开前胸的皮毛,敲断肋骨,手指握住鹿的心脏,单手从胸腔里扯出来,在火光下观察。
一块被丑陋的石头。这是他的第一感觉。那块肉是僵硬的,表面粗糙不平,细小的肿块一层又一层寄生其上,仿佛爬满蛆的腐肉,看不出心脏原本的形状。
“它和你说了什么?” 库茹芬问。
凯勒巩摇了摇头。“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为自己选了一个杀手,”他最后说。
库茹芬阴郁地盯着鹿那疙疙瘩瘩诡异万分的尸体,皱了皱眉,忽然又微笑了,“我们应该吃它,提耶科。为了表达对它智慧和无私的尊敬。”
他不是认真的。库茹芬从行囊里取出兰巴斯,扔给凯勒巩一块。然后他走到远处,生了另一堆火,用刀挑起鹿的尸体焚烧。
凯勒巩靠着一块巨石坐下,在给梅斯罗斯的汇报小册子里记下鹿的情况。
这是一支北上侦查的队伍,一共十五个战士与他们同行,都是梅斯罗斯麾下的精灵。准确说,是他发疯坚持往希斯路姆冲锋的时候,还听梅格洛尔的话选择撤退的那些。活着的精灵。阿蒙埃瑞布的精灵。
说是梅斯罗斯的部下也不准确。这些士兵他都认识,在星下之战的时候,他们跟着他从艾塞尔西瑞安的山上往下冲锋,从奥克军团的后部撕开一道两里格宽的口子。后来梅斯罗斯上了大敌的当,跟着他的部下全送了命,凯勒巩就把自己的人分给他许多。
送他们走的时候,他命令他们向奈雅效忠。但也别不加思考地忠心,什么都听他命令行事,免得像芬威王的部下那样,放他的谋杀者进院子里跟他谈话,也别像费艾诺王的部下那样,落在他的身后。
于是,在大战打响的第四天,在安法乌格砾斯的平原上,这些士兵听了他兄弟的话,在他们的领主一心求死的时候把他强行拉了回来。
在昨天,其中的四个刚刚死去。
向北走,广袤的平原上无险可守。南起“长墙”安德拉姆及最西端的阿蒙埃瑞布,北至“扎营之地”埃斯托拉德,之间几乎是一望无尽的野草和荒原。过去生长着茂密的森林,如今几经焚烧,多年来拉锯似的征战,身着重甲的奥克日日踩踏,连一棵树也没有了。
由于宽阔的平地没有防御可言,三十年鏖战,奥克放弃了在这里大规模驻扎,大多退回了希姆拉德平原。凯勒巩每次向北活动都杀空一打军营,终于,阿蒙埃瑞布北边成了奥克也稀有,一片只有胡狼嗥叫的地方。
越过“扎营之地”埃斯托拉德,湍急的水流声便清晰可闻。凯隆河紧邻埃斯托拉德的一段河岸布满了座狼斥候,凯勒巩带队一路向西躲避,直到进入南埃尔莫斯森林。
这片森林靠北有很大一片区域同样隔着凯隆河与希姆拉德接壤,但在古老而自由的年代,凯勒巩从未进入这里。传闻黑暗精灵埃欧尔在此布下谜咒,无论奥克还是精灵都会在此地迷路。如今他本人已经百多年未归,他的森林仿佛还阴魂不散,翳影层层,不见天日,小路彼此交错。阳光穿不透厚实的树冠,树下几乎是漆黑的,精灵们仿佛在水下视物,伸手不见五指。
凯勒巩看得更多。迷雾中有人影移动,是埃欧尔留下的仆从和工匠。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如同树枝在轻触着他的肩膀。那些精灵的主人离开这里,过了河,踏上凯勒巩与库茹芬的领地,再未归返。
凯勒巩的手按住刀柄。人影往来,并不说话。
“我是诺多族的费艾诺之子凯勒巩,” 他朗声说道,声音穿透迷雾像箭矢穿过湿漉漉的纸张,但仅有片刻,“埃欧尔策马经过的北方之地希姆拉德,我曾是那里的领主。如今北地已经陷落,诺多族却还未屈服。我们从南方的要塞来,希望了解北方的情况。”
雾中影影绰绰,他眯起眼睛,黑暗精灵向他走近。他们与其说是单个的形体和面孔,不如说是一个模糊的集合体,他们的身体来来往往忽明忽暗融为一体,皮肤像海洋里的大鱼般柔软,他们的面孔苍白无色,泛着久居水中般的光泽。他听到回答,仿佛是许多声音一同作答,“我们知道你,光明精灵,你的刀上沾着亲族的血,但那不属于我们的主人:他丧命于更远之处,我们已不期待他的归来。我们知道你的堂妹,白公主,她曾来到我们之中,光辉灿烂如太阳一般美好。但她也离开了我们:这天地不够宽广,自由的灵魂嫌它乏味又黯淡。”
他们说完话便逐一离去。
凯勒巩举起一只手,对着雾中渐渐消逝的影子。“奥克正在砍伐南埃尔莫斯森林。自我最后一次离开希姆拉德以来,这片森林的面积已经减少了一半。” 他停顿片刻,声音传入雾中,像海绵慢慢地吸水,“我们的兄长,费艾诺家族的领主梅斯罗斯,如今在南方的阿蒙埃瑞布驻守。那里聚集了诺多族在刚多林和巴拉尔岛之外的全部子民,我兄弟安巴茹萨的南多族同盟也在那里。” 他回忆着梅斯罗斯严厉的训诫和惩罚式的命令,“我有兄长的命令在身,向沿途的自由民传达这段话:阿蒙埃瑞布依然不屈服,” 这不是梅斯罗斯说过的话。但他得先说出这个,才能接着往下,“假如你们手无寸铁,它也许比起北方的险境,会陷落得更晚。假如你们还有刀剑,也许能让它屹立得更久。”
目光依然他的身上,但愈发微弱。他勒紧马的缰绳,手重新回到刀柄上。
寂静持续长久,一阵微弱的山谷回声般的声音传来,“我们知道梅斯罗斯。他曾是王,如今他不是了。他曾是北方的领主,如今也不是了。我们知道阿蒙埃瑞布,那里曾是南多族的德内梭尔王的都城,如今也不是了。”
凯勒巩开口,但那声音并未停下,“我们是黑暗精灵埃欧尔和光明精灵阿瑞蒂尔的仆从,如今主人已经离去,我们便是他们留下的影子,我们的身体是他们的墓碑。我们不会到诺多族的土地上去,因为湿木不愿再点起火把。你也不会需要我们的帮助,正如一个人不必请盲人为他带路。”
最后一句轻如耳语。人影被黑暗吞噬,似乎是没入了无边的大海。
“我想,我们又得靠自己了,” 凯勒巩说着,翻身下马,寻找地上小路的踪迹。
路边的记号是凯勒巩一天之后发现的。当时他彻底确定迷路,只想射箭确定直线。箭头穿过错综树枝,直插进埃欧尔在小路边放的一盏怪异装饰物里,镜面刺得粉碎。其中一块碎片旁边,他瞥见一条不自然的树干纹路。“这是用刀刻出来的。”
“是把好刀,很多年前刻下的,”库茹芬用手摸着那块纹路,声音很低,“树愈合了一些,如果沿着这里继续下去…”
凯勒巩拔出短刀,在树干上按照旧有的痕迹深深刺下去。
他认得这个记号。这是北方。它说。
“伊瑞皙。”
刀刃的刻痕是一种不属于任何语言的符号,按照对应的密码表转换,能得到昆雅语的对应句子。在阿门洲,一个更年轻的时代,诺多族的白公主用这种密码写纸条,系在白鸽腿上给她的两个堂兄弟传信。他们用同样的密码写信回去。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凯勒巩循着记号一路向北穿过森林,每一个她写下的词都被他记在小册子里。
“这里的刻痕是反复的,” 库茹芬指着一个记号说。这是一块布满青苔碎石的绿地,六条小路在此交汇。记号尤其复杂,但最上面的刀痕是新的。
“埃欧尔的仆人在修补她留下的标记,” 凯勒巩说。为了什么?
“或许他们自己也需要,” 库茹芬说,“见过光的人怎么能心甘情愿回到黑暗中去?”
风不会停留,但树会坚定不移地等待,除非有一棵树把自己的根拔起来。有一瞬间,他想到阿瑞蒂尔和埃欧尔在刚多林可能的生活。有进无出,这样也好。她有兄长、丈夫和儿子的陪伴,更不必亲眼见到他们的领土如何燃烧,不必牵挂沦亡土地上的他们如何堕落。
“循着过去的痕迹只能引你走进回忆的阴影里去,越走越深,” 他突然想起一句诺丹妮尔说过的话。
库茹芬看着凯勒巩把新的符号记录在册。这对梅斯罗斯意义不大,但他依然都记下来。“我们难道不是吗?” 他冷冷地说,“不然为什么要北上?”
“不一样,” 凯勒巩合上笔记,起身继续向北走。他的马和他的士兵默默跟上,“我们还不够绝望。我们的剑还没有淬够了血。”
他们从南埃尔莫斯靠东的浅滩渡河,在那宽阔的碎石河滩尽头,越过一片黑色的巉岩峭壁,就是北方的平原希姆拉德。
他的战马顺从地踩过湿漉漉的石头,一声不吭。
他不是一直都偏好这么听话的马。Rocco*最喜欢在渡河的时候撒欢。小马开心地摇头晃脑,水溅得到处都是,空气闪闪发光,阿瑞蒂尔在旁边笑得很开心,就像暴涨的河水恣肆地漫过夏日的草地。
Rocco一度很有自己的脾气。就连它垂垂老矣,躺在凯勒巩身边费力喘息,都不忘用马蹄扒拉一块凹凸不平的草。它嫌它不够绿,过于丑陋。
他和Rocco选择希姆拉德的原因都不是因为漂亮。
中洲不像维林诺那样,每一寸土地都有大能者精雕细琢。在贝烈瑞安德,有些时候大自然的景象会丑得让你无话可说。野草绵延一千里之远,全是小腿高的荒草,没有鲜花,没有任何一座小山或者秀丽的岩石点缀。冷风从北方高耸的山丘长驱直入,吹得好像野狼嗥叫。
他和Rocco肆无忌惮一路奔跑,不在乎方向,不在乎时间,也不在乎会不会闯进哪位大能者的森林还是花园。遇到奥克也毫不减速,只挽弓射死它们就是。这将是属于他的土地,狰狞而壮美,巉刻而辽阔。旭日升起,他放声高歌,歌词不含任何神衹的名字,只有他自己和他的马知道。他们多么高兴,那时Rocco多年轻,多强壮啊,比世上曾诞生的任何一匹马都俊美高傲。他们向着天际线奔跑,毫无边界,旺盛的生命力从躯体中迸发出来,轻盈如暴雨中的飞燕。在那一刻,他们会永远永远年轻下去。
野草疯长,盛夏大火燎原,春风吹来又生。阿瑞恩捧着太阳驶向迷雾山脉,沉浸幽暗起伏的群山之下。他爬上还没完工的城堡最高处,跟躺在屋顶看夕阳的库茹芬分享一瓶烈酒。
“怎么了?”他盯着库茹芬的表情。
库茹芬接过酒瓶喝了一口。“你的眼睛很亮,” 他说,“我以为你在哭泣。后来发现那不是泪水,是反射的太阳的光辉。”
“你是说双树遗留的光,” 凯勒巩说,“太阳光是不会照进眼睛里的。”
库茹芬摇了摇头。“不是,” 他轻轻地说,若有所思,“是另一种明亮,和…的时候不一样。”
凯勒巩等了好一会儿,最后库茹芬也没说是和什么时候比不一样。
凯隆河对岸河堤升起,他们就在这里放走了马。这些动物在河的南岸比北岸更加安全,也更能逃离潜在的追捕。假如一切顺利,它们还会响应召唤回到他身边。
十三个精灵走进一马平川的冷飕飕的田野,就如同多年前初次来到一般身无长物。
凯勒巩没走太远就发现了第一具尸体。精灵仰面躺在草丛里,头发卷曲在身下,干枯如一段破布。他的前胸被豁开,敞开的伤口里不见内脏:秃鹫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不愿挨饿。他的五官,身体已经腐烂得看不出面目,眼眶里的积水形成一泓小小的湖,倒影着两轮月亮。他身上残余的布片能看出生前是个士兵,但盔甲已被奥克掳走,身上的首饰与武器也都不见其踪。
至少几万奥克驻扎在希姆拉德,他们潜入的成功率不会很大。没有时间埋葬死者。
很快他们路过第二具尸体,另一名精灵战士,四肢全被折断,一只手臂从上臂消失了。凯勒巩在断裂的地方看出了座狼的咬痕。然后是第三、第四、第五具尸体倒在一起。他不停留,不哀悼,直一味向前。
就这样他渐渐走进战争,仿佛他们是在穿过一连串的门,每扇门一下子打开,又一下子关上了。
死亡把各种佐料一锅烩了,各种部位的骨头都抛在地上挡道,绊住他的腿、抓住他的脚。在那些死不瞑目的亲族之间,很难、很难找到插足的地方。
土地坑坑洼洼,他们显得如此渺小。巨大的投石器留下的坑,火药爆炸留下的坑,风和雨把它们变得比记忆中大好多,简直平地创造出了小山和水潭,水潭里填满了尸体。好像这些年轻的精灵女子和男子突然都一块儿出来郊游,跳进湖里游泳似的。
凯勒巩听见身后有人惊叫。有人哭泣。有人突然开始呕吐。
十三个精灵磕磕绊绊地穿过虚幻的狂暴的黑色土地,深一脚浅一脚随时会被绊倒在地,骨头支棱着,好像随时埋伏的刀尖。他看见一张残破的脸,库茹芬脚下绊在一条胳膊或一条腿上。精灵的身体是多么精巧、多么容易被分解啊!他从自己的园丁身边走过,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只不过他的胳膊被从肩膀砍掉,脸被弯刀削掉了一半,露出白花花、赤裸裸的牙齿。
园丁的母亲是芬威国王宫殿里的花匠。那孩子离家的时候,她用尽了让母亲们成为英雄的毅力,在他脸颊吻了又吻。他的父亲递给他一把小铲子。男孩咧嘴笑了,跟上猎手凯勒巩的队伍一边跑一边回头招手,像纷飞冻雨中的一点光亮。*
几万个孩子,几万个精灵,几万种歌声、技艺、和无关紧要的小脾气,几万个母亲的几十万个亲吻,几百万句叮咛、唠叨、抱怨和安抚,几百万件衬衫、鞋子、园丁铲子、旗帜、磨得锃亮的钢盔和铁甲,几千万杯香甜的米茹沃、绿叶包裹的兰巴斯、叼在嘴里吹出小曲的绿草叶,堆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烂坟场。仿佛有个疯狂的农夫把这些尸块种在地里,来年收获恐怖、痛苦和屈服。
磨成灰烬,齑粉——堆成巨大的豪兹-恩-恩登禁。【*即Haudh-en-Ndengin,阵亡者之丘】
“那是什么?” 一个粗嘎的声音从一里格开外传来,充满困惑,“喂!你们——”
奥克哨兵的话没有说完就死了,十来支箭瞬间穿透了它的身体。座狼向后蹲身发出嘶吼,最后一支箭插进两只狼眼中间。凯勒巩走到躺着的奥克和狼面前,伸手拔出箭矢,他的同伴也这样做。狼毛腥臭脏污,最后他们在沙地上擦去血污,把箭收回箭囊里。
日头在升起,寒冷,红彤彤,碧空万里。地平线上好像到处都是树林,但是近处却没有一棵树,只有这光秃秃的景象。旗杆被插在堆叠的尸体上,猩红的旗帜被人摘去,挂上一段衬衣作为嘲弄。凯勒巩把它拿下来,从他过去骑兵队长的肋骨中拔出旗杆,丢在地上。
从凯隆河岸向西北接近阿洛西阿赫,他们花了将近七天*。
越接近这座要塞,大敌的防守就越严密。如今不再能利落地杀死每个途径的哨兵,因为消失的奥克越多,大敌留在此地的奴仆就越容易发现潜入者的动向。精灵不得不弯腰躲避,有时借助小丘双手匍匐,有时躲在尸堆里混过眼目。
城堡本身的结构没有变。上百根长矛支在第三层城堡围墙周围,他眯起眼睛看着上面长矛挑起的精灵的头颅,从头骨上悬挂的徽章认出自己过去的边境巡逻小队的几个成员,还有泪雨之战以来向北侦查、再没归来的几个成员,那些更新,还没有完全腐烂,能看出依稀的眉目,睁大的灰眼睛望着无色的、光秃秃的景象。还有几个受害者不是诺多族,凯勒巩能看见他们稀疏的银色长发。这些是南埃尔莫斯的辛达族。
如果他张嘴咒骂,也没有人听见。他们躲藏的地方是工匠大厅后方的一条狭窄小巷。四周嘈杂得像一口铁锅内部。奥克小队长大吼刺耳的命令声,锤头敲上铁砧的金属撞击声,野蛮生物打架斗殴、鞭子抽在肉体上的声音,还有凄厉的哀嚎声、咒骂声不断传来。工匠大厅内部,锅炉熊熊燃烧,发出叮咣的噪声。
455年,奥克采用人海战术,军队攻进城池,淹没了凯勒巩城头部队。库茹芬和凯勒布林博死守工匠大厅不肯撤退,最后迫不得已,他们用火药炸毁了带不走的一切。石墙坚固万分,没有屈服,那本来就是为了万一实验出错不会波及外围而建立的。但爆炸的巨响传遍全城,凯勒巩在耳鸣的瞬间向后瞥了极短暂的一眼,撤退的洪流中只看见凯勒布林博的战旗,于是判断他弟弟和自己的工匠大厅一起炸死了。他没有再回头看第二眼,剑光的砍杀也不曾停顿。他和他的部队像激流里的几块石头,顽固与涌入的黑色洪水搏斗。剑刃没进黑色、粗糙的肉里已经没有感觉,但他无论如何继续作战,等最后的撤退完成才向南行军。身边的战士比原来少了许多。
“里面什么都没有,”库茹芬说给他自己听,“什么都没剩下。”
凯勒巩示意小队绕着建筑慢慢潜行,在支出的长毛和头颅阴影下藏匿行踪。工匠大厅忙碌、拥挤,小窗口没有了玻璃,滚烫黑烟从里头汩汩涌出。
他们在自己的软甲之外套上来时路上杀死的奥克的盔甲,这时被面罩里的臭气呛得不住咳嗽。他们沿着残破的浮雕攀上建筑外壁,斗篷融入外墙砖石的阴影*。期间有个奥克定睛细看,眼睛瞬间被短刀穿透,无声地倒下。在最高层,议事厅的窗外,小队短暂地停下。
“请告诉索隆大人,他必须改进这次的武器!它不好用,把我们自己的人都给毒死了。” 一个面目崎岖,好像巨石的奥克吃喘吁吁地说。它身后的墙上雕刻着巨大的八芒星徽章,以黄金秘银所饰,无法损毁,因此上面盖着一块黑布,用血红墨水画着魔苟斯的标志。议事厅里随处可见诺多族的珠宝、器具、卷起来的战旗。说话的奥克脖子上戴着一只挂坠盒,是费艾诺在凯勒巩小时候为他打的,用来在儿子到处乱跑的时候挂在脖子上,可以存放捡来的小石头小贝壳。凯勒巩长大以后一直把它放在自己的书架上。他看得出挂坠盒变形的凹痕,仿佛某种巨大异形的牙齿用力咬过,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黄金。
“没用的东西!这次没有借口!”站在它上首,身躯更宽的奥克说,“索隆大人很忙,他正在为大君王加固王冠上的精灵石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凯勒巩咬紧了牙,刹那间弯弓搭箭,瞄准了奥克的额头。
弓箭收了回去。他接着听下去,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可是它把我们的人和精灵一块儿毒死了!” 第一个奥克凄凄惨惨地说,“我们必须有更多的人手,才能补上!”
“你以为士兵是蚁窝里的蚂蚁,要多少有多少!” 宽肩的奥克说,“这地方堆了二十万奥克!下个月还会再有二十五万送来。”
四十五万。凯勒巩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奥克是从地里种出来的吗?如果世上有这么多的精灵,死亡还会让人痛彻心扉吗?
他们在原地潜伏了两个小时,等谈话结束,天已经黑透了才再次移动。工匠大厅不断冒出的黑烟污染了天空,白天和黑夜的分隔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我们去看一眼,” 库茹芬悄声说,声音镇定自若,但凯勒巩能看出他眼睛里的挣扎,“就看一眼。它们提到了有毒的武器,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从工匠大厅另一侧绕行,踩着低矮的墙垛攀上窗口。
凯勒巩最先注意到的是一罐黄色的物质,它在透明罐子里涌动,仿佛空气中浓浓的墨汁。几只奥克弓着腰捧着它,龇牙咧嘴,仿佛单是隔着玻璃罐都让它们感到疼痛。在它们脚下,堆着许多苍白纠缠在一起的肢体,有的还在抽搐。那些奴隶看着大厅中央的方向,一个格外高大的头领站在那,左手叉腰,右手挥着鞭子。
“去再找一个过来!”头领奥克叫道。它的声音粗重刺耳,盖过了吁吁作响的风箱和噼啪的烈火。“再找一个来!”
有个手下,肩胛骨像变形的树根般突出,从他身后走出来,来到大厅边缘蹲着的一排人影那,用力拎起其中一个的胳膊,提着那生物来到装满黄色浓烟的罐子面前。凯勒巩紧盯着那个新的试验品。它皮肤灰白,凹凸不平,也许是一种新的奥克,瘦得活像个骷髅,居然还能喘气,还能移动。试验品显然知道自己的命运,在接近那颗毒罐之前,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像活鱼一般挣扎,头胡乱摆动。忽然,它在挣扎中转向窗口的方向,眼睛一顿,触了电似的不动了。就在那一刹那,越过重重的奥克重兵,这生物的目光向窗口投来,那双湿黏、通红的眼睛正对着凯勒巩对视。
那不是奥克。
就在一毫秒的瞬间,窗外的猎手看见了他的眼睛,短促、微弱、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仿佛一粒极小的雪花在暴风席卷中反射星光那样微弱、黯淡、只一霎就被无穷的黑暗吞没。可是凯勒巩看见了。
那是个精灵。
他认得远古的双生树的光,认得反射这束光的眼睛。
整座大厅的四壁脚下的地上,挤挤挨挨的全是精灵俘虏。奥克脚下的是他们的尸体。
顷刻之间,没有第三个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把短刀从窗口飞进工匠大厅,穿过抓着俘虏的奥克的胳膊,将那条胳膊齐根切断,刀上的蛮力竟还未尽,直插入头领的胸口,几乎没到刀柄,才随着倒下的庞大身躯一同坠落。
短暂的一瞬间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风箱依然齐齐呼啸,烈焰熊熊燃烧,那个俘虏还维持着跪地挣扎的姿势,刚才抓着他的奥克也呆站着,盯着掉在地上的自己的胳膊,断臂切口正有黑血喷涌而出。
下一秒,奥克发出一声穿透耳膜的痛苦嚎叫,倒在血泊中,像条黑湖里的泥鳅似的剧烈扭动。与此同时,一支箭射进大厅,精灵俘虏跳起来,双手之间的绳子刚被箭头射断。他看了一眼自由的双手,一瘸一拐地扑向自己的同伴。
混战一触即发。工匠大厅外,一只奥克从侧门探头向外看,张嘴正要求援,箭矢穿透头骨将他钉在地上。就在这扇疏于防守的侧门,守门的奥克全被杀死,十来个精灵鱼贯突入。
等不远处的奥克守卫听见骚乱前来查看,工匠大厅的正门已被从内部锁住。锁是铸造进门里的——或者说工匠大厅的正门本身就是一道庞大复杂的石锁。索隆本人曾亲临试图将它拆掉,后来声称这锁已经废了,无法启动,没有必要再拆——谁也没料到它有一天还会真动,更遑论把人锁在外面。奥克士兵只好绕到侧门,那里非常狭窄,有一座秀气的吊桥,被他们涂满屎尿,嘲笑了很长时间。
他们找不到那个弓箭手。
一个接一个,踏上窄桥的奥克被利箭射死,倒在桥下的臭水沟里,身上的箭羽闪着金红交织的光。这是它们最痛恨的精灵战术。那些眼睛太好的精灵到处乱爬,只要不被发现,一个精灵可以干掉整支小队。眼见时间越拖越长,奥克索性朝着四面八方铺开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仰头等着那只鸟自己掉下来,同时大肆吹号,向主营求援。
越来越多奥克重兵聚集在工匠大厅之外,他们等的小鸟儿却没有掉下来。凯勒巩从小窗翻进工匠大厅,只见里面一片混乱,十三把精灵刀剑出鞘,闪闪发光,火焰映得每一寸刀锋沉醉狂喜,野蛮的嘶吼和疯狂的刺杀声响彻四壁。奥克人数众多,不顾一切地乱砍乱杀,但精灵俘虏们的双手已被解开。他们接过递来的刀剑,没有的就用双手和牙齿。在乱窜的肢体和扭动的尸体中间,风箱呲呲爆响,巨大的煤框轰然倒塌,煤渣扬起,四周暗如黑夜。死亡的气息弥漫周身,只剩彼此的眼睛,在战斗中飘摇,像跳动的火焰。
玻璃破碎的声音。有奥克打破了刚才的玻璃罐子,浓厚的黑暗里渗入一层棕黄的油脂般的物质,在空气里漂浮。无论是奥克还是精灵都剧烈的咳嗽起来。凯勒巩只觉得胸口被人灌了一把沙子,有一块石磨碾着沙子在他肺里生生研磨。烟雾越来越浓,他凭感觉刺向每一个奥克的轮廓,向着刚才玻璃罐所在的方向杀去。
有第二种东西被扬进空气里,紧接着,风冲进工匠大厅,库茹芬打开了通风设施,凯勒巩突然想到奥克怎么既没把它拆掉,又没顺着通风管道爬进来。很快,烟雾散去,凯勒巩终于看清战场的情况。四处都是奥克的尸体,间或夹杂着几个骨瘦如柴、不像精灵的精灵,每一个身上都盖着厚厚的灰白粉末,周围的地上、桌面上、炉膛周围全是那种灰色粉末。库茹芬蹲在玻璃罐旁边,用手按着木塞封住罐子,里面还有仅剩的黄色烟雾在流转。他手上有被毒物灼烧出的深色伤痕。
“不要用手碰。我撒的是石灰。” 库茹芬说,“幸好只有一小罐,浓度也很低。如果再多一些,在开阔的战场上…” 他停住了,“我要把它带回去看看。”
凯勒巩用石头堵住仅剩的几个窗口,然后一个个检查站着和倒下的精灵。“你当然可以带回去。我在想,”他低沉地说,“敌人堵住了所有的门,我们还能怎么回去?”
窗外一片喊声,能听得出大批的奥克早已堵住所有的出口。他在自己的领地上、一马平川的希姆拉德上,成了囚徒。
“不是所有的,”库茹芬说,居然还有心情露出微笑,“索隆连我的门锁都没换。你觉得他会换地板吗?”
“什么地板?”
库茹芬把封好的玻璃罐递给一个部下,从奥克头领胸口拔出凯勒巩的短刀,踢开尸体,跪在它倒下的地方,用力撬地板。凯勒巩看着他的动作,意识到那块石砖居然是松动的。库茹芬撬开地砖,把刀按节奏刺进下面的泥土几次,凯勒巩听见底下深处有什么喀啦一响,另一块地砖松动。他重复了两次,直到最后一块松动的石砖,露出的石门上刻着字。
——微渺者跟大能者一样。*
“哈,” 凯勒巩仰头大笑,望着焖烧的熔炉,“你用这句?”
库茹芬抬起头。他的眼睛让人恍惚间以为他在流泪,定睛一看,才发现只是反射的火光而已。
所有的精灵慢慢站起来,拿着刀、剑、背起弓,还有所有能当武器和防御的东西,围着那道小石门站在一起。凯勒巩点了点头。
“——有些功绩只能完成一次,无法重复。他的心亦当寄托其中。”*
话音未落,地下传来一声极细的机关转动声,石门缓缓洞开,露出一尺见方的隧道。
隧道的出口在凯隆河边,此处乱石嶙峋,正是南埃尔莫斯西边雾气弥漫的阴森之地。
库茹芬最后一个爬出洞口。他的手摸在一块特别的石头上,整个人停住不动了。
凯勒巩回到他身边,他求证似的抬起眼睛。
他清楚地看见库茹芬的想法,就像对着镜子找自己的眼睛那样。凯勒巩从胸前的口袋摸出那个卷好的笔记,奥克的驻防图、人数和兵力的估算、几周来北上听到的每一段黑语对话的翻译。他们在计算,他们算的结果是一样的。
至少三十五万奥克。有一会儿他远眺赤裸的平原。惟一不缺的就是死人。死人不能站起来打仗。他们杀了多少人?一百?三百?他们救下了多少精灵?五十个?七十个?
他把笔记慢慢合上。
“我从没有想过希姆拉德会陷落。” 库茹芬说,“从没有。我留暗门是为了实验发生意外的时候,我和我的工匠可以封上门,又不至于被自己的发明杀死。”
“我知道,”凯勒巩说,“我知道。”
身后有部下在向他示意,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奥克追兵很快就会充满这片田野。
他没有催促,就像把匕首插进自己的身体里,必须一点一点来,看着鲜血涌现,才能知道到底有多痛。
“我当时以为你死了。” 凯勒巩说,“我听见爆炸声,但撤离的队伍打着泰尔佩的军旗,是他领导着你的部下。”
“我不想让他看我放炸药,” 库茹芬回答。“你做什么了吗?”
“没有,只是继续做我的事。”
库茹芬点点头。“那就很好。”
他的兄弟倒转长刀,用刀柄在那块特殊的石头上敲了七下。凯勒巩听见北方大地深处传开极轻的呻吟,知道整条隧道、连通着它的暗门、布满机关的工匠大厅皆一一坍塌破碎,从这一刻起成为废墟。
还剩一句,他最后还是没能将它放进这段对话里:他很喜欢那座城堡。他享受住在里面,虽然自己一生在屋顶底下待得时间加起来还不如其他兄弟的二十分之一。他喜欢那座城堡鹿角形状的屋檐,灵动十足的雕塑,巨大的红杉木一般的立柱,像风一样流畅肆意的曲线拱顶。他喜欢阿洛西阿赫层层林林的试验性建筑,喜欢树冠一样简洁孤傲的瞭望塔。
他从很远的地方骑马回家,瞥见那一片建筑出现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总是很高兴。
“他的心亦当寄托其中。” 库茹芬轻轻地说。
他们在离萨恩阿斯拉德“碎石渡口”三十里格远的地方停下扎营。凯勒巩给每个俘虏分吃一小块面包,喝一口酒。
“大人,” 被他救下的精灵说,“这吃食可真是奇怪,烫得像一颗星星、酒又冷得像一首歌。”
“吃的是兰巴斯,” 凯勒巩说,“喝的是米茹沃。你以前常常抱怨这是行军的白水。”
“是吗,”精灵裂开一口豁牙的嘴,“我以前摸过星星,尝过歌吗?”
“当然。” 他答道,转身去照顾另外的伤者。
一股不协调的寒意在他头盔下面发凉。他听见身后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暗地里走到了他的背后。他慢慢转身,面对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精灵,那个本要吸入黄色毒气的俘虏,那个脸庞苍老、目光颤抖的精灵,穿着他分给他的斗篷,奥克的短刀握在手里,正对着凯勒巩的胸口。
“你是我的俘虏,”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不是,” 凯勒巩答道,“我是你的朋友。我是费艾诺家族的凯勒巩。”
“我需要你做我的俘虏,” 精灵说,“大君王许诺…抓住你…会得到至高无上的奖赏…我们会得到自由。”他是那么恐惧,连发梢都在发抖。
“把刀放开,跪下。” 他身后的库茹芬抽刀出鞘,刀刃泛着寒光,落下就会砍断他的脖子。周围的前俘虏数量比他的部下多。他们不动也不说话。没有人拿起武器阻止,也没有人表示支持。
“不。” 凯勒巩说,向前一步,“你不必回到他身边去。”
“我正在他身边呢,” 精灵说,“他看着我,他听着我,他跟我说话呢。我的主人,他叫我回去。痛苦是他的惩罚,除非俘虏做我的豁免。”
“是我在这里,我在你身边,我在对你说话。”
“你不在,”精灵说,“我奉命为你镇守东边的城门,大人,我被击倒,他们把所有的俘虏捆在一起,可是你不在那里,你不在。你抛弃了我们。他们说你逃跑了。” 他痛苦地笑了。笑容在骷髅似的脸上显得毛骨悚然,双树光辉在眼窝里明灭不定,如同鬼火。“大人,有他的地方,你不在这里,你不知道如何守住一片黑暗的土地,星星不再,树与花不再,蜜糖不再,甜酒不再,飞鸟的歌声不再,过去的荣光与记忆不再,只有痛苦和杀戮。”
他慢慢地向前走,一步一步,精灵先是不动,然后对上他的目光,突然浑身一凛,向后倒退一步。凯勒巩还在向前逼近,刀尖对上他的胸口,刺进一寸,深红的血从那个伤口里流出来,滴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上。
这血将会顺着泥沟流进拉斯罗瑞尔,流进浩浩荡荡的盖里安河,冲过巴拉尔海湾,流进黑暗的贝烈盖尔海,一路流去,流去,冲上维林诺的海岸,那是他第一次开始生活、第一次夺去生命的地方。
“我记得镇守东边城门的守将,他是我的朋友,是我和我的兄弟在阿门洲的原野驰骋时身后的伙伴,我记得他的马追赶在我身后,他的歌声如翱翔的雨燕。我记得他如何英勇,如何呼喊着冲下艾塞尔西瑞安的山坡,那是寒星之下贝烈瑞安德的第一场大胜。” 他直视着精灵的眼睛说话,声音高昂、骄傲、毫不畏惧,“我记得希姆拉德的守将,如今亦赢得了这片土地上最后一场胜利。我记得安盖尔*!诺多族的塔沙之子安盖尔!”
他沾满血的手抚上刀柄,握住持刀的安盖尔的手。“我将你的名字还给你,安盖尔!我将你的骄傲还给你,因为希姆拉德最后一场胜利你在我身边,你的生命就是证据!”
安盖尔的泪水清亮而苍白,似乎把泪水的主人都吓住了。泪水呛住了他的喉咙,灌进了他的心,他现在为了摆脱可爱的泪水不停地咳嗽和抽噎,头歪向一边。他挣扎着摆脱那个名字,一直瞪着凯勒巩的眼睛,随后,黑暗的渔网松开了,他猛地双膝跪地,抽噎,抽噎,嚎啕大哭。
“那又有何用呢,大人,那又有何用呢?” 他呜咽着说,“曾属于我们的哪一个还能回来——小鸟啊,土地啊,树啊,酒啊,香甜面包的回忆啊,我的忠诚,我的力量,只剩空骨。你的兄弟已让回家的路变成一片废墟。这胜利毫无意义!我们面前只剩一条绝望之路,黯淡无光的绝望之路!”
——有些功绩只能完成一次…
“并不是黯淡的,”萧瑟的风中凯勒巩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不受他喉咙的控制,而是从更深、更隐秘的地方来,“有一束光将唯独属于我们,直到世界终结。而我们会将它寻到。”
通往阿蒙埃瑞布的路蜿蜒曲折,山脚下站着一个精灵正搭着手举目远眺,是他的兄弟阿姆罗德。
他等他们走进,瞥了一眼这支队伍,说,“这和离开的不是同一批精灵。”
“不是,” 凯勒巩说。
阿姆罗德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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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河,阿门洲的一条河,流向外环海。
*艾琳湖,不是中洲那个艾琳,阿门洲的一片湖。
*Rocco:源自@Azu-Yang 师的战马设定集。Rocco是马的意思,详细小马故事请见Azu-Yang 的作品,非常精彩,深深深深的赞美和感谢。
*这个园丁我脑子里是山姆·甘姆吉那样的人物。
*距离估算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本文暂时以卡四策马疾驰从赫列沃恩解救多米德山附近的哈拉丁人花了七天来按地图比例推算。
*斗篷融入外墙,参考弗罗多山姆在末日山上,精灵斗篷帮他们伪装石头,躲过奥克攻击。
*石灰的主要成分是氢氧化钙。库五扑盖毒气的原理是氢氧化钙与氯气会发生中和反应,生成次氯酸钠、氯化钠和水。现实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这种做法曾被尝试对抗毒气战,但效果有限。氯气在战场上扩散速度很快,单靠撒布氢氧化钙很难有效地中和大范围的氯气。对抗芥子气也是几乎无效的。
*「微渺者跟大能者一样。有些功绩只能完成一次,无法重复。他的心亦当寄托其中。」——费艾诺,出自《精灵宝钻》“诺多族的出奔”。可以看出这个密码门跟第二纪元牌的那个非常类似,只是寻找的方法不是靠信任朋友,而是纯靠本人/手下的记忆按顺序移动机关。
*安盖尔:Angal,昆雅语,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