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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罗】没有人能无辜地统治

Summary:

*全文1w字
*死后的圣罗穿越到🇫🇷无革命的平行时空
*和平年代if线,两个时空交替叙事
*本文构建于笔者片面的、对于圣罗所面对的时代局限性和其思想转变与性格缺陷的臆测,欢迎公民们指正和探讨()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Work Text:

01.
共和二年热月十日。
五时三刻,巴黎的天空被暑气蒸得发白。宪兵队的马车碾过圣奥诺雷街,沿途的市民们从窗户里探出身子,挥舞着沾满灰尘的帽子叫嚷:“暴君下地狱去吧!”
Robespierre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他透过血污的绷带,以及疼痛的缝隙安静地凝视着那个青年的背影,Saint-Just拒绝牧师祷告自行走向铡刀,烈日将他卷曲的发辫晒得泛白,天蓝色外套的银纽扣扣到最上一颗,在铡刀阴影笼罩下,Saint-Just突然转向Robespierre的方向,这是他们生命中最后48小时,乃至押送途中他首次试图目光交流,但宪兵立即用枪托强迫他转身跪倒。
Robespierre垂下视线。

热月九日傍晚六时,巴黎市政厅的彩绘玻璃被夕照熔成血红色,Saint-Just被狂热的公社队员搀进议事厅,公社委员昂里奥闯进门来,举着染血的军刀嘶吼:“公民,17个炮兵连集结在广场!只要您签个字!”
Robespierre接过起义令状。一切字符慢慢洇成紫黑色晕斑,在一片混乱,喧闹和嘈杂的人群里他艰难地望向Saint-Just,他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问,“以谁的名义?”
Saint-Just远远地,一动不动地站在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斑里,他没有走近,眼皮仍保持著革命法庭听审时的半垂状态,那种曾让丹东暴怒的神明般悲悯的俯视。
“以死亡的名义。”他盯着他的嘴唇看清他的回答,那是他最后一次有机会同他说话,只来得及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再之后,窗外爆发的喧哗声浪淹没了,枪声炸响。
他们曾用断头台为共和国开道。

02.
1794年7月28日。
Robespierre猛然惊醒。
疼痛和血腥味像潮水褪去,路边人民吆喝着“用断头台为共和国开道”的欢呼声,以及意识消散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墓工的宣读声此刻仍然在脑内回响,“第366号墓穴,无棺木,撒石灰两磅...”他感知了一下自己的指骨,它完完整整地在那里,尚没有被打断;他缓慢地抬起手摸向颈间,下颌的绷带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他浆洗的硬挺的雪白色亚麻细褶领巾。
于是终于他浑身颤抖起来,然后睁开眼睛。

阳光,不是绿厅里那种透过灰尘的光柱,而是温暖、丰沛的,从玻璃窗倾泻而入,照亮了房间,这不是杜普来家,更不是监狱。
这似乎是一所在圣奥诺雷街的旧居,书桌上堆放着厚厚的卷宗,墨水瓶边是他常用的那支羽毛笔,墙上是卢梭的肖像。
一切宁静得骇人,没有属于巴黎的人群那恐怖的、周期性的嗡鸣,一种更深的不安攫住了他,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巴黎的喧嚣涌了进来。小贩的叫卖,马车的轱辘声,邻居关于物价的闲聊,偶尔夹杂着一声对某个贵族小姐,贵族太太新服饰的惊叹。街上的人们穿着尚可,脸色虽非红润,却绝无共和二年那种普遍的饥饿导致的青灰色。孩子们在奔跑,妇人们提着篮子,里面装着面包,充足、价格似乎勉强可以接受的白面包。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城市的轮廓,没有自由帽的雕塑,没有撕毁的王室徽章,巴士底狱依然矗立在东方的天际线下。

门被轻轻敲响,他的女房东端着一杯清水和几封信件进来。“Robespierre先生,您今天起得稍晚了些。脸色不太好,是昨晚研究案子太辛苦了吗?”
...先生。
“案子?”
“是啊,就是那个可怜的磨坊主雅克的案子,他不是被德·洛兰老爷的管家诬告偷窃吗?您答应今天去司法宫为他辩护的。全巴黎都知道您是最愿意为我们这些小人物对抗那些大人物的律师了。”房东太太的语气里充满热切的感激,“大家都说,只有‘不可腐蚀者’从不向权贵低头。”
他接过信件,最上面一份是崭新的《巴黎公报》,日期赫然印着:1794年7月28日。
热月9日?报纸上没有任何关于政变、关于审判、关于他倒台的只言片语。头版头条报道的是国王陛下批准了新的谷物流通法案,以期进一步稳定市场;另一版则刊登着某位侯爵夫人奢华舞会的细节。
他翻开其他信件。一份写着来自“雅各宾学会”的例会通知,主题是讨论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论生死权的章节;另一封是来自外省的同僚,信中抱怨某个贵族地主在地方议会里依旧专横,并称赞他上次在巴黎为平民辩护的精彩演说,“…您犀利的雄辩,总是能让那些傲慢的爵爷们也不得不尊重法律程序…”

他叹了一声,将眼镜推到头顶,革命没有发生。或者,它以另一种形式被扼杀、被驯化了。路易十六似乎听从了内克尔,在最后关头做出了让步。贵族特权被削弱了,但不是被人民的铁拳砸碎;面包价格平抑了,但不是通过征用和恐怖政策;他看到的是一个没有经历暴力的法兰西。人民生活依然困苦,阶级鸿沟依然清晰,巴士底狱依然立在那里,但社会没有崩溃,没有血流成河。
他毕生追求的美德共和国,那个必须通过恐怖来净化的理想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毕生反对的、修补过的、看似温顺却本质上依旧腐朽的旧制度改良版。
他为之付出一切并最终被其吞噬的革命,在这里从未存在过。

03.
共和二年牧月二十日。
巴黎的喧嚣涌了进来。杜伊勒里花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自然的燥热,妇女头戴花冠手捧花篮,男人手执橡树枝,人民簇拥着国民公会的议员们,他们的歌声震耳欲聋,脸上涂抹着一种程式化的喜悦。队伍的中央是那辆由六头白得晃眼的公牛牵引的凯旋战车,上面立着一颗自由树和一台印刷机,一个崭新的、道德的宇宙,正于此诞生。
Robespierre站在高处,站在法兰西的顶点。他穿着天蓝色的外套,手持花束和麦穗,阳光照在他精心扑粉的脸上,几乎有些眩目。他向人群演讲,不间断的审视,搜查,不安与怀疑将他与脚下这片为之奉献一切的人民隔离开来,他站在山巅,或者置身于一座孤岛。
他看着他的同僚们顺着台阶,登上了那座人工堆砌的山岳。博多、蒂里昂、吕昂、蒙托、迪昂、勒库安特…走向山岳的脊梁,火焰升腾起来了,浓烟扭曲着升上湛蓝的天空,军乐队奏起戈塞克创作的颂歌,穿白色长袍的少女们将花瓣抛向空中。智慧女神的雕像从火焰中缓缓升起,机械发出吱嘎的响声,石膏在火中噼啪作响,碎裂,寂静同样被撕裂了。人群里微弱却尖锐的,毒蛇般从欢呼的海洋中窜起:
“Scélérats!”
吕昂的眉头拧成一团,蒂里昂侧了侧脸,他的表情令人看不真切,但一种熟悉的、冰冷的疑虑瞬间攫住了Robespierre。总有些阴影,藏在光天化日之下,藏在革命的外衣之下,发出诽谤的嘶嘶声。雅各宾们清除了埃贝尔的疯狂,丹东的腐败,但罪恶的种子似乎从未根除,它总是在以为胜利的时候,重新探出头颅。
Robespierre向人群宣讲。他谈论美德,谈论最高主宰,谈论人民与暴君不可调和的斗争,一切都必须纯粹,共和国必须是美德的化身,任何杂质,任何不谐之音,都必须净化。
一切都脱轨了。无神论被焚烧了,但怀疑与仇恨的幽灵无法被任何火焰吞噬。法国人民承认最高主宰的存在和灵魂不灭,人们试图成为或渴望成为世界的创造者。
他看着下方那片浩瀚的、起伏的荒凉的海洋,仪式在继续,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缔造了他的最高主宰节,共和国在丧失,或者他从未拥有过。

Robespierre最终走下高台,回到杜普莱家那安静的阁楼房间时,一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感席卷而来。Saint-Just并不在,在几天前他们不欢而散的见面之后他径直回到前线去督军。
美德是一场如此孤独的战争,Robespierre想。
那天他把Saint-Just从前线召回。年轻人的军大衣上还带着旅途的寒气,从房内的楼梯径直出现在了他的房间。他的步态坚定而轻盈,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他走向Robespierre几乎把伏案工作的后者吓了一跳。他并未伸出右手,而是张开双臂,有力地、敬意和亲密地拥抱了一下他的导师和领袖。
“Maximilien,”他的声音比在议会讲坛上低沉柔和许多,“我回来了。”
Robespierre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短暂松弛的笑意,寒暄过后他给Saint-Just看了《牧月二十二日法令》的草案。
Saint-Just接过文件,安静地开始阅读,直到他翻到最后一页Robespierre仍然没有得到他热切的回应,他有些不安地望向他,Saint-Just将文件放回桌上,顿了顿他开口,“打击这些败类,我完全同意。但只需要常规手段就够了,不需要这些。”
Robespierre抬起眼,目光有些涣散,随即凝聚起来,带着审视的意味,“你的这种态度会削弱我们的力量!”
Saint-Just回答:“这部法令才会,Maximilien。丹东派被处决后,我们向国民公会剩下的代表们传递了一个信号,这是最后一次针对代表的政治清洗!”
“死亡是终结,但旧世界有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方式,能够恢复权力缔造生命的方式。我们应该让那些贵族、顽固的教士、可疑分子用汗水来为共和国创造新生...”
Robespierre挥手打断了他,“共和国此刻就在危难之中,我们需要的是立刻的净化,而不是缓慢的改造,常规手段对付不了披着爱国者外衣的阴谋家!Antoine,我需要你站在我这边!”
Saint-Just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我无法支持这项法令,Maximilien。我不能成为它的颁布者。如果你坚持,我请求返回前线,那里才是目前我最能清晰服务共和国的地方。”
Robespierre瞪着他,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浅而急,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传来尖锐的搏动性疼痛。在他的目光开始慌乱地搜寻的时候,Saint-Just迅速站起身,替他拉开他壁橱的抽屉精准地找到了他的小玻璃瓶,里面盛着琥珀色的鸦片酊。
然后他熟练地从桌上的小玻璃杯里倒了一点清水,然后仔细地量了几滴酊剂进去,喂到他唇边。Robespierre喘息着,羞愧,依赖,无奈和绝望吞噬了他。
Saint-Just沉默地接过空杯,放回桌上。他就站在那里,看着Robespierre无力地坐回椅中,向后仰着头,紧闭双眼,等待着药物将恐慌和剧烈的生理不适一点点压下去。
等到他苍白的脸逐渐恢复一丝生气,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变得深长,他沉默了几秒钟,眼神从Saint-Just脸上移开,茫然地望向窗外,他再次转回头,发出一声极轻的、苦涩的冷笑,摇了摇头,目光垂落在桌面的法令上。
“好,好…”他喃喃自语,“…我让库东去吧。”
Saint-Just又沉默了片刻,两人都没有妥协,最后他站起身走向门边,“前线战场需要督军,Maximilien...我明天一早就走。”

04.
1794年7月28日。
楼下的木地板开始吱嘎作响。一个洪亮、沙哑,带着惊人能量和些许粗粝感的声音穿透了整间房间。“卡米耶!我敢打赌,我们正直的Maximilien一定又在对着一卷《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用早餐,而不是像我们一样享受一杯真正的咖啡!”
另一个更急促、略带跳跃,因轻微口吃而更显热情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笑意:“乔治,别这么说!不过…新开那家简吉尼太太的奶油小蛋糕,确实值得破、破例一次…”
Robespierre的心脏一下子收紧了。
书房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丹东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他穿着剪裁合体、价格不菲的深蓝色律师袍,但领口随意地敞开,假发也有些歪斜,仿佛刚经过一场激烈的法庭辩论或一场酣畅的宴饮。德穆兰跟在他后面,一头浓密的黑发未经扑粉,随意披散着。他穿着记者的常见服饰,但料子明显精致,他的眼神灵动,略带神经质地抠着一支笔,此刻正友好地、毫无阴霾地望进来。

“啊哈!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我们的道德楷模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司法宫为美德而战了!”丹东大笑着走进来,拍了拍手,声音震得空气嗡嗡作响。他自然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德穆兰则显得更礼貌些,他朝Robespierre笑了笑,“早、早上好,Maximilien。”
Robespierre沉默地看着他们。“日安,丹东…先生,”Robespierre艰难地选择着称谓,“还有你,卡米耶。有什么事吗?”
丹东夸张地挑了挑眉:“‘先生’?今天怎么如此拘谨,我亲爱的Robespierre?”他等回答就继续说,“没什么大事。下午摄政咖啡馆有个小聚会,有几个金融界的朋友,还有两位对投资殖民地甘蔗园颇感兴趣的伯爵夫人…思想相当开明,卡米耶说一定要写篇文章赞美她们的‘进步视野’。”他朝德穆兰挤了挤眼。
后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接过话头,语速很快:“是的,乔治觉得你应该来。你知道的,那些人嘴上说着自由,但骨子里还是只认、认钱和特权。需要你这样的人去…去…”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去泼点冷水,”丹东爽快地接上,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变得稍微认真了些,“听着,Maximilien,我们来找你,确实有件正事。老米拉波——就是那个总在高等法院跟我们唱反调的老家伙,他手里有个案子,关于一个被贵族子弟毁了名誉的丝绸商女儿。他知道你擅长这个,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联手。那老狐狸虽然保守,但法律上从不含糊,报酬也相当丰厚。”
丹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做工精致的名片,放在桌上。“他今晚会在银勺餐厅设宴详谈。怎么样?我知道你瞧不上那些奢华做派,但有时候,在餐桌上比在法庭上更能解决问题。为了那个姑娘,破个例?”
Robespierre看着那张名片,又看看丹东,一个在旧制度下如鱼得水、利用规则攫取财富和影响力的大律师;而德穆兰,一个似乎混得不错、为开明贵族和金融家摇旗呐喊的记者文人。
人们试图成为或渴望成为世界的创造者。
他感到一阵深刻的疏离和荒谬。
“我会…考虑你们的提议。”Robespierre最终缓缓地说道,“现在,请原谅,我还有一个案子需要准备。”
丹东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冷淡,大笑着站起身,用力拍了拍德穆兰的后背:“看吧!我就知道是白跑一趟。走吧,卡米耶,让我们别耽误‘不可腐蚀者’修炼美德。中午普罗寇普见?我约了人谈点烟草进口的生意。”

德穆兰朝Robespierre投去一个略带歉意的眼神,随即被丹东揽着肩膀,热热闹闹地离开了。
Robespierre僵立在房间中央,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卡米耶!”
下楼梯咚咚咚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然后是德穆兰的回应:“嗯?怎么了,Maximilien?”他的脚步声折返回来,出现在楼梯口,探进半个身子,黑发下的眼睛清澈而困惑。
Robespierre看着这张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脸。“没什么,”他的声音很干涩,“我想说…你最近有写关于卢梭的新文章吗?”
德穆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当、当然!我正在构思一篇,讨论‘普遍意志’在现行君主框架下的体现…我觉得很有必要,我会寄给你看!”
“好。谢谢。”Robespierre点了点头,移开了目光。德穆兰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再次下楼,他的衣摆还差一寸就消失在楼梯转角。
“卡米耶!”Robespierre又一次叫住他。
德穆兰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对不起。”Robespierre说。

05.
共和二年芽月十二日。
救国委员会绿呢桌面的银烛台积满了凝固的蜡泪。科洛将《老科德利埃报》合订本推到Robespierre面前,铜版画上的罗马暴君尼禄正在焚烧基督徒。
“他必须死,”瓦迪埃用象牙烟管敲击着德穆兰最新文章的段落,烟灰簌簌下落。“你的小卡米耶说我们是新塞扬努斯。”
比兰·瓦伦纳盯着他,冷笑起来:“丹东派正在监狱里传阅德穆兰的报纸,Robespierre公民!每延迟一刻钟签字,就有更多士兵被他们的文字毒害!”
Robespierre的右手在案卷上方悬停良久,烛光在他颤抖的睫毛下投出蛛网般的阴影。Saint-Just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安静而笔直地站立着,像在陪伴又像在胁迫,Robespierre看着他,他默默推来墨水瓶。
这个青年在处决完埃贝尔的那天深夜直奔他住所,带着断头台的血腥气单膝跪在他的椅子边,“我们已经清除了左岸的腐肉了,Maximilien。”
“丹东是共和国身上的一块烂疮,Maximilien,所谓旧情所谓同窗之谊,所谓革命初期的友谊,彼此共享的激情已经不重要了,Maximilien!德穆兰,他已经成了丹东的造物,他完完全全是私人恶习的囚徒。”
壁炉里的山毛榉木柴噼啪作响,Robespierre靠在翼背椅上,未扑粉的棕发软软垂落额前,他感到眩晕,也许他该去用药,以防止自己坠入梦境或是从梦境中醒来。
“卡米耶。”他叹了一声。
回过神的时候他的手已经被按在Saint-Just的胸口,制服下的心跳急促而滚烫。“选择吧,”Saint-Just说。指尖下年轻人的心跳透过呢绒传来,竟是滚烫的,他原以为这具永远挺直的躯体里流淌的是冰河。
人民啊,看看极端主义和温和主义把我们引到了何等失控的境地;法兰西啊,不得不打击一切进攻它的乱党,实施自卫,他们是同一个主子雇佣的仆从,那是一伙为了更好掩盖罪行而假装反目的同谋者,让公共权力的斧钺斩断所有被腐蚀的纽带吧,包括从他自己心脏里长出来的那些。
“卡米耶。”他又叹了一声,嘴唇几乎没动。议会厅爆发出稀稀落落的掌声,Saint-Just立即撒上吸墨沙,金褐色的沙粒吞噬了尚未干涸的墨水。

06.
1794年7月29日。
晨光依旧平静地洒满书桌。
Robespierre试图将自己埋入卷宗之中,但他只看见石灰,镰刀,淋漓的鲜血,瓦迪耶指着他叫骂“那个独裁者把民主搞成宗教,他只是想夺我的治安委员会的权,把他那一套强加给所有人”,巴拉斯,富歇嘲讽而鼬鼠般狡黠的脸,塔利安挥舞的匕首;撕扯着凯瑟琳·泰奥案的卷宗的瓦迪耶;大叫着“丹东是这些趁东印度公司清算之机大发横财的盗贼们的朋友”的埃贝尔;民众冲进国民公会呐喊“处死吉伦特派,处死罗兰,处死布里索,处死所有将祖国出卖给侵略者的迪穆里埃同党”;谋逆者的红衫,刺客,商人,投机者的阴谋,脚下的世界不断地崩塌,崩塌的尽头不是虚无,是一种尖锐、冰冷、确凿的谴责。
一切企图分裂国民公会的人都是祖国的敌人。
他把柑橘气味的古龙水晶瓶放下,系上领巾,每一个褶皱都必须完美,触感一瞬间却与记忆中那绞索勒紧颈项的窒息感诡异地重叠了,他猛地松开手,呼吸急促。

女房东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怔忡,她送来了今早新送到的信。
最上面那一封的样式很普通,灰白色的信封,没有任何纹章或特殊标记,但那笔迹锐利、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咄咄逼人的冷峻力度,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他展开它。
信的内容没有日常的寒暄,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仿佛是从某个更冗长的文本中直接撕下的一页:“您不仅是一省的代表,还是人类与共和国的代表。”他写道。
门口又响起敲门声。
Saint-Just站在门外。面前的青年依旧是那副惊人漂亮的年轻容貌,他的脸颊被旅途的寒风吹得微微泛红,面容如同古典雕塑般俊美而冰冷,风尘仆仆的气息扑面而来,显然是连夜赶来,就像整整两年前夏天那个贸然出现在他门外的,自述来自埃纳省的,最年轻的国民公会代表,他见他的第一面。他站得笔直,抬着下巴,像一杆插入地下的标枪,穿着一身剪裁合体、颜色深暗的旧式贵族外套,那双近乎燃烧的蓝色眼睛直直望向Robespierre,两人对视着,空气凝固了。楼梯间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Robespierre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Saint-Just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时间。他向前迈了一步,跨入门内,反手关上了房门。
Saint-Just紧紧看着他,像是很久未能注视他,以至于不能将目光移开一寸似的,眼眶竟渐渐染上了血色。“Robespierre公民,”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赶来告诉您——我从没有背叛您。我愿与您同死,我愿与共和国同死。”
Robespierre感到一股强烈的战栗从脊椎窜上,他深吸一口气。
“Saint-Just…公民。您也记得。”

07.
共和元年元月二日。
Saint-Just站在门外。
这个25岁的青年披着沾满旅尘的深蓝色斗篷,金发辫梢凝着冰雨水,他摘下三角帽,露出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年轻面庞。
“Robespierre公民,”他的嗓音保持着惊人的镇定,“日安,我是Louis Antoine de Saint-Just,国民公会的新议员,来自埃纳省的第五代表,感谢您百忙之中破例接见。”
“我收到了您从布莱朗库尔的来信,公民,”Robespierre回答,“抱歉未能及时回信。但我在《阿拉斯通讯》上读过您的《奥尔冈》诗篇,您是一位拥有罗马人般热忱与坚定品格的革命者。”
Saint-Just冰蓝色的眼睛骤然明亮了。他从袖袋抽出一本装订粗糙的小册子,纸页间满是折角,那是手工誊写的Robespierre的演讲集,边上空白处用红墨水批注着柏拉图与卢梭的引文。“我研读了您所有的演讲,更想请教关于您八月十日起义时的演说——您说到'革命必须用理性来引导激情',我相信,人民只要建立起要将个人幸福托付于统治者的固有成见,那么他们就无法长久地保有自己的幸福。”
“是的,请坐,公民。”Robespierre露出浅淡的笑意。“法律是人民意志的自由表达,而不是富人们的体制。他们管这叫神圣,自由不过是美丽的幻梦,法律无非是压迫的工具——而我们目前面临更紧迫的现实。”
他们简要地谈论了局势动荡之中孕育而生的法兰西共和国,掌权的布里索,对国王的审判,外国的封建势力,巴黎激进的无套裤汉,丹东和马拉的公民精神。
在Saint-Just离开前Robespierre递给了他雅各宾俱乐部的羊皮纸券,并回握住了年轻人那双坚硬,冰凉的手。“愿我们永远不在美德的道路上偏离。”

共和二年热月五日。
夕阳光穿过绿厅的铁栅,在地面上投影出监狱网状的阴影。
Robespierre独自坐在镶铜的桃花心木书桌前,半小时前Saint-Just就站在那片栅栏状的光影里,他们谈起瓦迪埃等人控制的有司法权力的治安委员会,革命法庭大肆实施恐怖,随心所欲执行牧月法令,将更多的人送上断头台。Saint-Just请他过来,试图调和他和其他救国委员会议员的关系,但失败了,Robespierre拒绝与他们妥协。最终,Saint-Just回答“我明白了,请保重身体,Maximilien”后便离开了。
窗外,杜伊勒里花园的栗树梢融成一片暗色的墨绿。更远处卡鲁塞尔广场上零星走过的行人,马车偶尔驶过,车灯在渐浓的夜色中划出飘忽的光痕。
他还记得见到Saint-Just的的第一面,他便直觉这个年轻人将成为他最青睐的,有力的,可信赖的政治同盟,他确实如此,但不安和疑虑将每个殉道者都禁锢在自己的桅杆上,在他不曾意识到的时候头颅已经高悬,直到日升日落,风暴将他们推向大洋彼岸,或是大洋中央。
Robespierre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从口袋抽出亚麻手帕掩口,也许他应当像忏悔录一样把心愿都暴露给世人了事。他对着写了一半的《反对新的集团和腐化的代表》,痛苦,绝望而无奈地构筑着他的政治遗言。
人民啊,请你们记住在共和国内,如果正义不是以一种绝对的权威进行统治,如果正义这个词不意味着对平等和祖国的热爱,那么自由只是一个空洞的字眼。
黎明的钟声传来。

08.
1794年7月30日。
他们坐在荣舍咖啡馆临窗的位置。窗外搬运夫扛着货物,穿着体面的资产阶级女士在女仆陪伴下购物,街头艺人表演着无关政治的小调。报童叫卖着官方批准的报纸,内容多是王室动态、文艺评论和商业广告。Robespierre小口喝着清水,听着人们抱怨物价微涨,议论某位伯爵的风流韵事,担心遥远国度的战事。
“我们要开始吗?”Saint-Just问。
“不,”Robespierre回答。
他们在巴黎的街头闲逛。衣着体面的市民们谈论着戏剧和最近的税收法令,街角的水果店外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弥漫着丁香与烤苹果的甜香。人们脸上没有饥馑的恐慌,只有日常的、略带不耐的平静。一个贵族模样的年轻人驾着装饰华丽的新马车驶过,引来几声混杂着羡慕与不满的低语,但很快消失在市声里。
我们不能再活在血泊之中了。
于是他意识到,属于他的机会和时间不会再来。
他甚至失去了“开始”的绝对理由,人民并未被逼到绝对的绝境。人民意志至高无上,海潮是不能固定的,直到海潮吞没人民的意愿,大厦将倾之际,领导和暴乱的界限太模糊了,理想与专制的界限太模糊了。
我们要斗争——我们要斗争,直到法兰西重生。
直到Saint-Just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才恍然惊觉他们已拐进一条狭窄的街道。高耸的旧楼几乎遮住了午后的阳光,风阴凉而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
他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略带潮湿的空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浮出。他眨了眨眼,视线重新聚焦,“也许有更珍贵的东西。”Saint-Just说,他漂亮的侧脸在巴黎午后的光晕里显得有些朦胧。
Robespierre疑惑地看向他。“比如?”
Saint-Just靠近他。那种他熟悉的、坚定的、不可变更的意志似乎又回到了他身上,只是注入了一种更私人的思绪。他漂亮的眼尾出现在Robespierre小圆镜片的末端,红艳的、水色光泽的唇角在一片斑斓的光晕里融化成花月田野尽头升起的半轮朝日。然后Robespierre逐渐感知到一个温凉的触感降临在他的嘴唇上,混合着苦橙子的湿气。
他竟然吻了他。
“没来得及告诉您,Maximilien,”他说,“我爱您。”

09.
共和二年风月七日。
“Maximilien,”门外埃莱奥诺尔的声音带着犹豫,“是Saint-Just,他非要见你。”Robespierre叹了口气,他正因神经性偏头痛蜷缩在孔雀绒躺椅上,挣扎着起身梳洗,铜盆里的水映出他病态的潮红从颧骨蔓延到眼窝。
Saint-Just已经跨进门廊。
“您应该卧床休息。”Saint-Just说着却将公文包放在膝头坐下,从鼻烟盒里取出提神药粉,“雅各宾们盼望您早日康复。巴黎的面包配给站今早排了三百码长队,工人们举着您的肖像祈祷。”
Robespierre抬起眼:“民众的苦难正是敌人希望的养料。埃贝尔派在市政厅地窖囤积了多少面粉?两万磅?”
“三万七千磅,还有腌肉和葡萄酒。”Saint-Just站起身,走向Robespierre用薄荷酊剂轻轻擦拭他的太阳穴。“肖梅特在公社想尽办法使人民挨饿而煽动暴乱,所以我明天的报告...”他抽出文件递给Robespierre。
他低头读那份手稿。
如果你们把土地分给不幸者,如果你们把土地从恶棍手中夺去,我才承认你们进行了一场革命。
他感到一块冰冷的东西触碰到他的额头,他挑起眼尾,是Saint-Just的手帕,那年轻人正安静地,轻柔地拭去他额角的冷汗。Robespierre下意识地后仰,后脑抵在了橡木椅背的雕花上,Saint-Just的呼吸拂动他鬓角的发粉,那些细小的粉末在光影中飞舞如星尘。
他忽然想起埃贝尔指控丹东派沙博时的肮脏暗示,那些关于“美德祭司与他的年轻助祭”,“属于不可腐蚀者的造物”,此刻青年议员束腰军服的铜扣正抵着他的肋骨。
“不要后退,Maximilien。”Saint-Just说。
他在后退吗?
我们要斗争,直到法兰西重生,不要后退,不要犹豫,不要软弱,不要反思。不幸的人是大地上的强者,他们有权以主人的姿态向忽视他们的政府发话。眼下,政府内部发生了一场革命,但尚未渗透到社会关系中,公民们,绝不能容许这个国家还有人受苦受穷,这样我们才会拥有一个真正的共和国。
Robespierre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做得好,Antoine。继废除殖民地奴隶制之后,风月法令将使我们向着目标更近一步。”

10.
1794年7月31日。
朴素的木质百叶窗斜斜地支着,一丝微弱的、混合着煤气路灯晕影的月光流淌进来,空气里浮动着远处塞纳河带来的微弱水汽,隔壁人家炖煮汤汁的隐约香气,还有劣质蜡烛熄灭后那点呛人的烟味,多么寻常的,属于巴黎的百姓家的夜晚,一种疲惫而具体的生活气息,与共和二年那种被政治狂热和死亡恐惧灼烧的、无眠的夜晚多么不同啊。
之后会发生什么呢?终止革命政府,终止强制征购,经济法规,限价政策,永远废除那部法令,修改宪法,恢复商业自由...
自由之敌不配享有自由。
他的预言到来的太迟了。人民啊,请记住,你们只要有一会放松革命领导权,你们将看到军事专制篡夺这个领导权,而叛乱集团的领袖们也会推翻这个受人轻视的国民代表机关。
他们并肩躺在Robespierre那张狭窄的、铺着素色亚麻床单的简易床榻上。Saint-Just侧过身,支着手肘。
“Maximilien,”他说。“您后悔了吗?”
Robespierre看着他,也许有太多应当感到后悔的——恐怖,乱党,阴谋,暴政,杀戮,死亡;革命从未死亡,革命从不死亡,法兰西第一共和国从不死亡。
“不。”他回答。
我们要满足自然的愿望,我们要完成人类的使命,直到没有任何盲目的力量主宰着我们的命运。Saint-Just没有言语,只是更近地靠向他。
法兰西第一共和国从不死亡。

-END-

Notes:

参考文献:
罗伯斯庇尔:《关于继承权的不平等》;《论粮食立法》;《论财产权的各项原则》;《为救国委员会辩护,反对布尔埃兹》;《反对伪哲学,赞成信仰自由》;《关于革命政府的各项原则》;《关于政治道德的各项原则》;《必须撤销银马克法令》;《论废除死刑》;《关于在共和国内政方面指导国民公会的政治道德的各项原则》;《关于宗教,道德思想,和共和国各项原则的关系,关于国家节日》;《国民公会对国王们反对共和国的联合宣言的答复》;《反对新的集团和腐化的代表》;
库东:《牧月二十二日法令》;
圣鞠斯特:《关于审判国王路易十六的演讲》;《共和制度论》;《关于在押人员的报告》;《关于外国集团的报告》;《为罗伯斯庇尔辩护》;
其他: 《圣鞠斯特传》(1975);阿芒•蒙泰尔《兰代传》(1899);马克-安托万•博多《历史笔记》;马克思·加洛《罗伯斯庇尔其人》;《夏洛特·罗伯斯庇尔回忆录》;纪录片《罗伯斯庇尔 1789-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