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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时广常】空鞍西渡

Summary:

江间义时将头别开,一如十几年前他躲入伊豆的米仓。他还能怎样做呢?他总是这样做的。
他们总是这样做的。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Work Text:

0

晨光绕过御所走廊的那一刻,江间义时成了钉在血泊里的一道影。

光柱中浮尘翻滚,上总广常躺在那里,身上甚至没盖一块素色的布。四肢软绵绵着地,微光明晃晃照着他搀着银丝的鬓发,和胸前贯穿的伤口。几个沉默的人影围着他,动作很轻,像是在为他整理远行的装束,把沾着露水和草屑的配扇收好,再用纸洇去涓涓流出的血水。

空气里有新鲜泥土、露水和一种干燥草料混合的气味,并不难闻。义时从跪着的地方爬起来,产生了想要喝点什么的欲望。回忆起酒的味道,却让他作呕,因为他们前夜已经喝的够多。

镰仓殿离开了,走之前他下令取下首级。人的影子在尸身上起伏,正将一具曾如烈马般奔腾的躯体,拆解成案板上的肉块。义时将头别开,向外面走。逆光中,只见马厩里孤零零一匹马儿。广常的栗毛正焦躁地踢踏,背上鞍鞯歪斜。看见人过来,马凄厉地嘶叫起来。他喉头一哽,恍惚听见二十年前外祖父的嗤笑:

“连河都不敢过的畜生,留着何用?”

——原来人与马,都逃不过向西的命。

 

 

01

北条小四郎年尚八九时,家里闯进了一匹马。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只是通体一色,皮毛黑得发亮,先是顶翻了马厩的大门,再把老爷子的茄子田踏了个稀巴烂。当时伊东家依仗平氏,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家丁几十人却没一个能够把这马御好,只好开了门由得他踢踏蹦跳。正巧这时小四郎从米仓回来,算账算得昏天黑地,马儿冲到门面,已经来不及避让了。

那野马长长地嘶叫了一声,扬起前蹄。小孩子哪见过这样的架势?正要往后退,脚却绊住了树根,一屁股坐在土路上了。

“小四郎!”他听见哥哥姐姐大喊。他心里一横,把眼睛闭上。

预想中被马踏如泥的悲惨命运没有降临,与之相反的是,周围的惊呼一下子静了下来。接下来他感觉到湿乎乎的温暖的鼻息喷在他的脸颊。

小四郎眼皮抖了抖,小心掀开一条缝。

巨大的马首悬在眼前,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那与他对视的乌黑眼睛,比他在伊豆山间见过最深的潭水还要沉、还要亮。看他愣在那里,马儿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

那个年龄段的武家小孩像野草一样疯长,又像河流一样飞奔,怎么拦都拦不住。大人们出了门,和田和三浦他们就偷偷带着鞍鞯溜进马厩里。暮色里数骑在少年的欢呼和家丁的怒骂中从庄园里冲出,蹄声杂沓,夹杂着压低的笑闹和呼哨,惊起草木间栖息的鸟雀和野兔。

小四郎立在米仓不见天日的门框里,看着同伴们翻身上马,身影在夕阳下拉长、跃动。很奇怪吧?马是庞大而不可解的牲口,筋肉虬结,气息灼热,眼神里藏着难以驯服的野性。将性命与方向托付给这样的生灵,这种事情他无法想象。日落西山,伙伴们带着草屑与汗气归来,脸颊通红,眼中闪着光,争相讲述如何惊险地控住马匹,又如何瞥见了溪涧旁惊起的水鸟,或山坳里一片燃烧般的晚霞。

他静静听着,嘴角挂着赞许的笑意,轻轻合上手中的账册。

“下回、下回你们一定带上我。”

“那也要你敢来。”

小四郎是坂东罕见的不擅弓马之人。

慢慢抬起手,指尖触到马儿脖颈上油亮的鬃毛,硬硬的,有些扎手。马儿没动,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咕噜,像土地深处沉闷的回响。

小四郎就爬上了马背。没有鞍鞯,他只能夹紧胯下马儿结实的肚皮,紧紧抓住那浓密的鬃毛。

黑马打了个响鼻,迈开了步子。先是小步走,接着越跑越快。风呼呼地灌进小四郎的衣袖,鼓起他的衣襟。群山间的草甸在他眼前铺展,绿浪波涛一样翻滚。马蹄踏过青草覆盖的土地,发出“嘚嘚”的轻响。

他伏在马颈上,脸颊贴着那温热、起伏的皮毛。阳光晒着背,青草的气息包裹着他。马儿像一片迅疾的黑云,掠过无垠的绿浪。竹简、那昏暗的米仓、被踏烂的茄子田,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只有风,只有草,只有身下这匹只认了他的野马,和他一起,奔驰在坂东的大地上。

黑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成为小四郎坐骑的方法。草甸、山林、溪涧旁,落下他们的两串蹄印。

一天信马由缰,不觉走到一条浅河边。河水清亮,看得见底下圆润的鹅卵石,水流经过这些卵石,也不过微微泛起美丽的微鳞。河对岸水草丰美,马群躁动起来,一匹匹垂下头欲饮水,缰绳都拉不住。于是同伴们策马吆喝着,撩起水花向西岸奔去。

小四郎也轻夹马腹。黑马却猛地顿住脚步,头颈高高昂起,喷着粗重的鼻息,蹄子不安地刨着岸边的湿泥。任小四郎如何催促,它只是焦躁地甩头,在原地打转,发出低沉的呜咽。

同伴在河对岸招手呼喊。小四郎无法,只得跳下马,牵起缰绳,踩着冰凉的卵石,一步步将黑马强拉过河。水漫过小腿肚,黑马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抗拒,肌肉绷紧,湿漉漉的皮毛下能感受到它身体的震颤。好容易到了西岸,小四郎松了口气。他拍拍马颈,想引它去吃岸边鲜嫩的青草。黑马却只是烦躁地甩着鬃毛,低头嗅了嗅草尖,便再也不肯下口。它焦灼地望着东岸的方向,长长的尾巴不安地扫动,四蹄在原地踏动,溅起细碎的泥土。

夕阳将河面染成碎金。同伴们的马在西岸悠闲地啃食着青草。只有小四郎的黑马,固执地昂着头,鬃毛被风吹乱,久久凝望着来时的方向。河水在它脚下流淌,像一道无法跨越的界碑。

赶来的是服侍了老爷子家很久的马夫。那老人上手抽了黑马几鞭子,摇摇头,嘴里含混地骂了一句:

“死倔马,认家的很……它只吃东边的草香。”

小四郎接过缰绳,带着愧疚,怜爱地抚摸它的鬃毛,“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带回去呗,好马啊,不能让它饿死了。”

大部队人马终于归家,小四郎独自蹲在河边,看黑马把鼻子深埋进东岸的草丛。沉闷的切断草茎的声音,听得他昏昏欲睡。它啃得那么急,像要把整片草场吞进肚子里带走。

海风开始带上铁与火的味道。

伊东家的庄子忙碌起来。小刀削动竹子的声音不分白天夜晚,有躁动的人已经穿着大铠出入,在走廊下哗啦啦地响。仓库逐渐搬空了,庭院里堆满磨利的刀剑和捆扎的箭杆。连平日里散漫的狗都夹紧了尾巴。

小四郎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军粮册里,躲避令他不安的激情。算珠的噼啪声盖过了米仓外面的动静。

等结束一天的工作已是黄昏。他惯常走向马厩的脚步,被一种不寻常的寂静绊住了。槽头空空,只留下几根散落的黑色鬃毛,在穿堂风里打着旋儿。厩舍角落里,那副熟悉的鞍鞯静静躺着,一部分已经沾上了黄土,皮质的肚带松垮地垂落在地。

心猛地沉下去。小四郎跨步上前捡起那副空鞍,察觉自己的手指在发抖。

寻到外祖父时,老爷子正擦拭一副新打的兜,冷硬的铁片反射着残阳。

“马呢?”

老爷子头也没抬,布巾擦过甲片发出“沙沙”的轻响:“卖了。换了几袋上好的粟和草料喂人和马。喏,还有这兜——这样威风,家臣才知道谁是大将。”

“卖了?”小四郎捏紧皮鞍,没有温度的死物硌着掌心,“可是老爷子,它很听话……它认路的,它……”

“认路?”老爷子终于抬眼,“向西。它不肯渡河,连河西的草都不肯吃一口。”他放下兜,声音沉得像块石头:“不会渡河,走不出坂东的马,留着有什么用?小四郎,那是匹驽马,没宰了它就是看在你份儿上。”

“老爷子!”

“西边,我们得拿下那儿的土地。”

夜沉下来,庄子被铁与火的余温包裹。小四郎躺在床褥上,眼里却充盈着湿润温暖的回忆,迟迟不能闭合。

他翻身将皮鞍拉近来抱在怀里,仿佛就能撞见那油亮的皮毛,阳光下蒸腾着热烘烘的气息。脸颊贴上去,是肚皮坚实而温暖的起伏,随着奔跑的节奏,像贴着大地搏动的心脏。风声呼啸,绿浪翻涌,鬃毛硬硬地扫过手背,马儿臭乎乎的汗气黏在袴腿之间。

迷糊间,风似乎停了。万籁俱寂的深处,一声嘶鸣忽地刺破黑暗。悠长,凄清,带着草甸的凉意,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贴在耳畔——

正是那黑马的声音。

他猛地睁眼,心跳如鼓。隔着窗纸,外面只有沉沉夜色,和远处不知哪位流人模糊的箫声。

 

 

02

第三年的秋天,北条义时已立在主君的身后,听他在月夜中演奏。起兵数月,他拨弄算珠的手指日渐沉稳,眼底却偶尔掠过伊豆草甸的影子,还有半梦半醒间那声萦绕不去的马嘶。到了能理解祖父为何卖掉黑马的年纪,梦却未曾远去。

箫声逐渐气若游丝,源赖朝将身子回转,黑暗中眉目间凝着深深的忧虑。

他知道佐殿就是这样的人。

“坂东人真是不通音律,”源赖朝好像颇不满意,“离得这么近,还是什么都听不出来吗?”

“抱歉。您是在担心上总介的事情吧。”

戴立乌帽子的身影缓缓摇头:“并非没他不行。”

“佐殿,两万可不是个小数字。”

听到报出的数字,源赖朝从喉咙挤出一声轻笑,露出他举兵以来小四郎见过最坚毅的神色。

“那也要看在谁手里。若这人心无丘壑,不过就是个数字而已。小四郎,你去探探那人之心吧。”说罢,源赖朝负手离去。

“知我者,谓我心忧……”年轻的武者听见佐殿离去时似乎念着汉籍,但平日终究只看些算术书籍,不知所云。

两扇沉重的木门移开,踏入上总介的庭院,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草屑皮革与汗水蒸腾的味道,几只矫首昂视的公鸡信步其间。廊边,一位深红直垂的初老武者大大咧咧蹲在地上,向那些长羽的鸡群抛洒饲料,引得它们肆意扑啄。这景象竟与从前伊豆的庄子如此相似,倒像是寻常坂东人的家中。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带着一丝深入敌营的紧张,还有一丝相熟的好感。

“敢问您便是?”

“我就是上总介。”那红衣武者拍拍袴腿起身,斜乜着一双炯炯的眼看他,“你就是北条家那小子?”

上总介广常在厅中见他,红色袖幅一振,端坐上首。小四郎在对面学样盘腿坐下——这是他第一回担任使者职。握拳抵地一礼毕,他打量那位坂东数一数二的大人物:额上几道刀刻似的纹路,反衬得眼神愈发精亮。鬓发如烈马鬃毛,虽用红麻线绳向耳后梳拢,仍在乌帽子下不羁地飞扬,衬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广常身后立着一架屏风,粗木为骨,绢面已泛黄,算不得精美。唯独正中绘的那匹骏马,眼珠灼灼似含电光,筋骨怒张,前蹄虚踏,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屏而出。倒巧此刻广常微弓着脊背的坐姿,倒比此马更蓄势待发,小四郎看了,气势上便先软下去三分。

“奥州藤原送的玩意儿,老家伙事了,”广常见小四郎目光呆了,也不发难,只随意用拇指朝后点了点,“马倒画得精神。”

再看来时,那屏上烈马奔腾欲出的神气,猛地撞进他眼底。一瞬间,竟与记忆中草甸上那片撕裂绿浪的黑云重叠了。那些像风和青草气息一样无孔不入的东西一霎时堵在喉头。

见使者没了动静,广常想这菜鸟多半是紧张过了头,心里暗暗好笑。源赖朝是怎么了,派了这么个人过来,就想驯服老夫这匹悍马?当真是痴心妄想。

“上总介大人。”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点未经掩饰的干涩和急切。有没有破音,现在的北条义时已经记不得了。他顾不上失礼,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撞向广常的眼:“请您务必加入佐殿的队伍。”

“坂东武者都是因势而动的,”广常粗粝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身边一个粗陶酒碗,“不妨直白一点。土地、仕官、你的那位佐殿,能给老夫多少好处?”

见对方不答,他自顾自说下去:“土地,哼,别认为我上总介是好打发的。”他从袖里伸出两根指头,在小四郎面前一晃。

“两万。我可以不想要,但是下面的弟兄一个个都有追求,都想往上走。还有官职,你那源赖朝不过是左卫门尉吧,就这名号也早就被废了,又能说得上什么话。”

“北条家的小子?”广常的声音低沉浑厚,压迫着小四郎抬起眼皮。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像在评估一匹陌生马驹的牙口和脚力。“你还有什么大话,尽管现在放出来吧。”

小四郎依言抬起头,手心微潮。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赖朝殿下,不,我们所求,非止源氏一门荣华。”

“哦?”

“迄今为止的世道,难道可以说是令人满意的么。公卿视我们为犬马,三年大番役之后又是三年,田地疏于看管,随从和马都精疲力竭。我们的郎从也被随意地征调,远赴筑紫、对马。入道相国摄政以来,‘非平家者皆不配为人’,依附平家者飞黄腾达,在坂东作威作福。您身在这里多年,又是义朝殿下养父的嫡子,这份怨恨,想必只会比我更深。此次举兵,举的是源氏的旗帜,却能令坂东的人们不再仰人鼻息,能在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上,靠自己的太刀和耕犁,堂堂正正地活着,就像这屏风上的马一样。”磕磕绊绊地讲完,小四郎眼神却亮得惊人。

广常摩挲酒碗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盯着小四郎,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这略显笨拙的面皮。厅内一时寂静,只有粗陶碗里残酒的微光在晃。

“堂堂正正…像这马儿一样?”他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空旷的厅堂里,带着一丝玩味。“说得倒是漂亮话,小杂鱼。京都的公卿们,舌头比这更会翻花呢。”

他端起酒碗,却没喝,目光依旧锁在小四郎脸上,“但这上头的,总归是假的,它跑不起来。”

小四郎心头那点因广常的迟疑而生出的期待被浇了一盆冷水,内疚感却更清晰地涌上来。

骄傲、力量、对这片土地的眷恋,他望向广常身后的屏风,流动的墨痕,浪涌一样有力的身躯,飞扬的鬃毛,却尽数困在一处四四方方的木框中。这样美丽的生灵,这样自由自在的一个灵魂,自己正在做的,就是把它引向这一方的桎梏,从前一样,而今亦如是。

天真无邪如奔马一样从自己灵魂的原野上飞驰而去,像是一个迟到的惩罚。

“拘束了马儿的不会是这画框,而是您自己。‘坂东的悍马’,岂会安静伏在泛黄绢布之上!请您信任我,您不会是它。”

广常捏着粗陶碗的手指抖了一下,关节微微泛白。忽然,他从喉咙里放出一声大笑:

“敢来激老夫我的将,赖朝帐下的小杂鱼,胆子倒是不小!”

他猛端起酒碗,仰头“咕咚”灌了一大口,浑浊的酒液顺着没刮净胡茬的下巴流下,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重重放下碗,碗底磕在席子上,“咚”的一声闷响。碗沿上那个小豁口,正对着小四郎。

“说得好!”广常抬手抹了把下巴上的酒渍,目光灼灼,像被点燃的炭火,“冲你这份胆气,接着!”

他大手一推,将那只沾着酒渍的粗陶碗,直滑到小四郎面前。碗里还剩小半浑浊的酒浆,微微晃荡着,晃得两人伸出的袖口,深红同浅绿交织在一处。

“干了它!从今往后,我上总介广常,便与你北条小四郎——还有你的那位佐殿——同坐一条船。”

小四郎看着面前那只粗粝的酒碗,碗沿的豁口像一张无声的嘴。他没有犹豫,伸出双手捧起碗,学着广常的样子,一扬脖子,将那辛辣、浑浊的酒液,一饮而尽。酒味冲得他喉咙发烫,眼眶发酸,但他用力咽了下去,一滴不剩。

“好!好!源赖朝帐下这片草场够不够大,能不能容下我这匹悍马撒开蹄子跑,咱们便走着瞧!”

广常看着空碗,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屏风上的墨马鬃毛都在颤动。

 

 

03

小跑在腰越的山坡,小四郎缓了缰绳,放空了脑袋跟在身前男人的后头。广常的栗毛似乎是嫌弃这样粘人的后辈,不耐地甩了甩长长的尾巴。广常本人倒是没有察觉自己坐骑的心情,照旧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说话:“这里和房总的草甸真是不能比,跑也跑不起来,地又硬梆梆的,伤马蹄子。”

小四郎环视了一下笼满了四周的密林,信口回答:“阴森森的,光照不进来。”自从大伙儿来到镰仓,他的任务也越来越重,和广常呆在一块时倒是什么都不用多想,这也是他今天一刻也没犹豫就翻身上马的原因。

广常勒住马,回头瞥了他一眼,半白的眉毛拧着:“蔫头耷脑的,你今天有够心不在焉,呆在御所里算账算傻了?喏,你那马都咬了几回我家栗毛的屁股了,小心它气性上来了撂你一撅子。”

小四郎扯了扯嘴角,心想那马倒是随主人,嘴上却只能陪笑,说您技术高超,怎么会把我给踢伤了。

“你小子也油嘴滑舌起来了。”广常无聊似的回过头去,口中啧啧两声,那栗毛得令,撒开腿奔起来。小四郎只好一夹马腹跟上,也只勉强能看到广常的立乌帽子。他想起今早在书房中遇见了佐殿,佐殿同他说起第一次见到广常时,就是这样在心里感叹的:

“上总介这人,真是一匹烈马呀。”

小四郎在心里斟酌着回复,倒是源赖朝没有听取他观点的打算:“倒是被你治得服服帖帖了。”说着,佐殿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话说来,我也曾在伊东家呆过一段时间。我记得那时候家里有一匹马,黑色的,威武是威武,性子倒是很倔。”

“因为曾经是野马的缘故吧。”

“那时候想,可能有一天会和八重逃离这个地方。我就拿饲料去和它搞好关系,被它瞧见我手里的笼头和鞍鞯,差点把我给踢了。后来才知道这匹马只认一个主人。”源赖朝透过层层的书架,看向御所的庭院:“可惜后来这马就不见了,也没搞清楚是哪位能够驯服这样的烈马。”

“真遗憾。”

“是啊,真遗憾呢,”佐殿平日总是严肃的双眸此刻弯了起来,“不过小四郎,你倒是很有成为它主的气质。良驹或是劣马,上总介就拜托你了。”

小四郎看着广常起伏的后背,密林里回荡着他畅意的呼哨,默然地抽了几鞭,加快了与他并驾齐驱,试图在颠簸中将早晨的对话甩出脑海。

“才跟上来?”

“嗯、请您跑慢些……这里的地面有些硬,和伊豆的也不能比,”他喘了口气,节奏一个不稳,马鞍撞在尾椎上,钝痛像水纹漫开。小四郎终于放弃了梗着脖子不吭声:“哈,我认输了。上总介您大人大量,放过我这弓马下手吧……”

广常如同看家中不争气的小辈一般,嗤笑了一声,不过还是勒了勒笼头,将速度慢了下来。等小四郎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攥着缰绳的指节已经泛白,屁股早被颠得发麻,失去知觉了。

“你太紧张了吧,”广常在前头领路,栗毛的鬃毛扫过他手腕,“太拘束、太恐慌,就会被它发现的。”

初老的武者突然断言:“其实,你没怎么骑过马吧。”

“不,”小四郎的声音里有着广常从未听过的沮丧和复杂,“我曾经有过一匹黑马,它很听我话,也只听我的话。”

广常哈哈一笑:“小四郎,小四郎,你遇上匹可遇不可求的骏马了啊。只是你要明白,那不是你在骑它,而是它在驮你啊。”他不见身后小四郎神情复杂,也不知他心中五味瓶打翻一般,只接着说下去:

“诚然对我们武士而言,战场上马就是半条命,得爱护着。不过马是很聪明美丽、也很狡猾的动物,它感觉到你心志坚定,就明白跟着你,自己也能存活;要是你有一丝丝犹疑甚至软弱,让它明白你不是可以追随的主人,马就会肆意地偷奸耍滑,甚至背叛你、将你抛弃。”广常的声音混着马蹄踏碎落叶的脆响,“明白自己为什么骑不明白了没?不要指望跟马较劲,也别怕它。你看这林子里的风,它绕着树走,不硬碰硬,但也不会停下不是?”

小四郎垂着眼皮,手指无意识摩挲缰绳上的旧痕。从前那匹黑马的影子在眼前晃了晃——它总在他靴跟轻磕马腹时便知要加速,从不会让他颠得生疼。

“原来我从没骑过它。”他低声说,声音被马蹄声啃掉了一半。

广常没回头,只抬手拍了拍栗毛的脖子:“现在学也不晚。”

前方林子忽然开阔,阳光铺了满地。

“浪来了,就顺着它起。”

小四郎深吸一口气,松开了紧抿的嘴唇。他试着像广常说的那样,把腰放松些,膝盖不再死顶着马腹。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步伐缓了缓,不再故意用颠簸折腾他。马背微微一沉,像水面起了个小坡。他没像往常那样绷紧身子,反而顺着那股力道轻轻抬了抬屁股。钝痛没如期而至,只有马鞍贴着布料的温凉。

“再试试。”

栗毛加快了速度,小四郎不情不愿地跟上去。起伏变得密集,像赶在潮头的小船。小四郎的身子忽高忽低,他猜想自己大腿内侧大概已经磨红了,草汁和汗——他的汗、马儿的汗,混在一起,黏得难受。但是他最终还是找到点门道:马抬前腿时他便俯身,后腿蹬地时他就仰起,像跟着某种隐秘的鼓点在跃动。

广常的呼哨又响起来,这次听着不那么刺耳了。小四郎眼角的余光里,他的后背仍在规律起伏,像浪里一块稳稳的礁石。他忽然想笑,但是肺腔被驾驭着另一个生命的愉悦充满,喉间只发出点含糊的气音。

风卷着草叶掠过脸颊,带着泥土的腥气。小四郎低头看马的耳朵,它们不再警惕地竖着,而是微微耷拉着,像在打盹。他抬手,轻轻按在马颈的鬃毛上,那温热的震动从掌心一直传到心口。

“这就对了。”广常勒住马等他,脸上的皱纹里盛着阳光,“你跟它说话呢,用你心坎儿里的劲说。”

小四郎没应声,只是夹了夹马腹。马轻快地跑起来,这次没再故意捣蛋。他的屁股还是有点麻,但不疼了,像揣着个温乎乎的布团。密林在两侧倒退,呼哨声远远落在后面,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踩在了风上。

在真正学会了骑马之后,那匹黑马的嘶鸣,再没有来过小四郎的梦中。

 

 

04

三位文官自京都来了。

镰仓殿将他们引荐给诸人后,留下其中一位在旁记录会议。中原广元——这是御家人们第一回听到这个并不属于显赫公卿的名字。他身形不算高大挺拔,看起来三十上下,着立乌帽子,穿一件洁净得有些发白的褐色狩衣,别一把蝙蝠扇,安静地坐在下首的矮几后头。毛笔蘸了墨水,正秀气地悬在他手中。

京都来的文官。镰仓殿大概是觉得手下缺些舞文弄墨的秘书,故而从西边找了几个笔杆子来辅佐。御家人们本来对京都做派就颇有怨怼,再来广元穿着打扮又不及其兄长,便等闲视之。不过文官对此等冷待倒也恍若不觉,只在记录间隙抬眼,精光一轮不动声色地扫过堂上,最后在最前端身着红衣的广常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虽并无敌意,却带着一种近乎冰冷与好奇的审视,仿佛在掂量一件兵器的锐度,或是一匹战马的脚力。广常感到一种被窥探的不适,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散会后,他缓下脚步,等小四郎赶步上前走到身边,便用粗大的拇指朝廊下褐色身影不着痕迹地一指,声音压得很低:

“看见那个新来的笔杆子了没?眼神像钩子,专往人骨头缝里钻。”他嗤笑一声,带着武士对文官天然的疏离与警惕,“这是个可怕的人哪,小四郎。”

小四郎顺着看去,只见广元正专注地整理着案上的文件,赖朝在一旁看着他若有所思。侧影沉静,确实与这粗粝的坂东格格不入。

“镰仓殿请他来,必然是有他的好处,”小四郎不爱点评不相熟的人:“但看着不像是那里的做派,也不像是个挑剔、会作弄人的。”他想起牧氏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战。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御所门口,于是便并辔而行。

沉默地走出百十步,广常突然开口:“中原广元是自愿抛下京城跑来的。京城这地方,从来只有人挤破头要进去,不想还有人撒开往外跑。”

小四郎没作声。广常的指甲修剪得整齐,指尖在刀鞘上轻轻敲着,倒像在盘算什么买卖。

“所以说他是个可怕的人,”广常拢了拢缰绳,“京都那些软脚虾似的,已经不能满足他了。给桀骜不驯的野马套上嚼子,在他看来,大概才算是满意的驯服。哼,要把我们当作给块糖就肯驮着走的牲畜么?难的很呐!”

“不过,”他话锋一转,拍了拍小四郎的肩,带着点过来人的倨傲,“制服从来只是第一步。善于驾驭,让那些狡猾的东西心甘情愿跟着你跑,那才是真本事。你道在坂东,谁骑术最佳?”

“各有千秋,”小四郎觉得广常今日正经得自己都有些紧张了:“那总不能是我吧。”

“哈哈,你还差得远呢,”广常朝御所方向一努嘴:“坂东论第一,自然还是咱们的武卫!”

小四郎脑海里浮现赖朝深沉难测的眼神和微微翘起的胡须,又想到广常当时率两万大军浩浩荡荡前来觐见,那密密麻麻的旌旗和盔甲几乎漫过了三座山头,大将临阵披坚执锐、驭马如风的姿态,不禁心头大为悚然。他将一口气匀了三遍,终于还是沉不住,问他:“那您呢?房总平氏的首领,一挥手便是两万大军?”

广常闻言,粗犷的脸上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他解下腰间佩刀,那熟悉的、蒙着粗硬兽皮的刀鞘伸到小四郎面前。

“摸摸看,”他示意小四郎抚摩那皮毛。

动物的毛皮有些年头,但是保养的不错,主人也很认真没有让它沾上血。灰黑的毛尖还有些光泽。

“是狼皮?”

“是啊,这头狼的皮毛,是怎么会跑到我的刀鞘上来的呢?”

指尖传来粗粝温热的触感,使小四郎想起和这个人一道奔马,一道饮酒、一道开怀大笑,同时却莫名有些发冷。

广常的声音低沉下来:“先让大量的人去包围,再逼进陷阱,要是有能侥幸逃脱的就用弓箭。让它们仓皇逃窜、走投无路、力竭而伏。对待这些东西,就要剥下它的皮,让它知道谁才是主宰,无论用的是堂堂正正的力量,还是出尔反尔的诡计。”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不假思索:

“在坂东,我们都是这样做的。小四郎,总有一天你也会学会这样的骑术,超越我,不,以你的天赋,恐怕连武卫都会惊叹的。”

 

 

05

隆冬十二月,御所的议事厅里炭火烧得旺,暖融融一片。赖朝把红笔往砚台上一搁:“诸位,我们这里倒还好过,义仲那边怕是连碳都生不动了。京都冻馁,想必日子甚是煎熬。”镰仓殿轻笑一声,看向广元:“正是托了本座一封书信的福啊。那么,开春便往西去参拜,将木曾赶出京城,迎回法皇,向平家复仇便指日可待了。”执笔的文官点头以示赞同。

大厅里一下静了,只有炭块偶尔爆个火星。千叶、和田等人都低了头不言语。过了会儿,广常才慢慢开口:“武卫这步,是否走得急了点。”

赖朝抬眼看向他,似乎有些没料到:“哦?那么上总介,你是怎么考虑的呢?”

小四郎身在镰仓殿后,听了赖朝这话,才像是刚从过于温暖的环境里苏醒一般紧张地看向广常。

“木曾和平氏都在西边,是得去征讨。但是奥羽的藤原敌我不明,”广常看向盆里,炭块“噗”地一条,将火星溅起来,“九郎殿下又已经离开镰仓,秀衡再谨慎,也会更加大胆行事。并非没有被抄后路的可能。”

他顿了顿:“先得让藤原氏老实下来,栓紧绳子,无后顾之忧才好出远门,不是吗。”

赖朝的手指头在地图上点着,听他说到九郎,稍稍面露不愈。见主君不悦,比企能员立即打断道:“上总介,你是在疑心九郎殿下的一片赤诚?”

广常狠狠地瞪了回去。

“我相信九郎,”赖朝慢悠悠地发话:“上总介,你继续讲。”

“武卫要向京城发兵,为父报仇,我等御家人再支持不过。然而上洛参拜,迎回法皇之事,还请三思。京畿之地,连山风刮过都会被染上黑色,从来都是无能当政,虫豸横行。您虎踞坂东,又为何要自降身段,向这些鼠辈点头哈腰呢?”见赖朝不言,广常似乎想起了什么,越说越激动:“昔日义朝殿下在镰仓创下基业,从那时起,我等便期待有一日可以不再仰他人鼻息,可以在源氏之旗下,生活在一个安宁的故土。”

他语气渐渐轻下来,慢慢叹道:“起兵之初所说的豪言壮语,不是让我们提着财帛去给西边的家伙们叩首吧?”

火盆中炭噼啪响,小四郎看见广常的眼眶泛红,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这样的上总介,看着的却不是主位上的镰仓殿,而是赖朝身后已经震惊到无以言表的自己。

沉默那么长,像在御所的空气里剜了一个大洞,长得让所有人害怕。

赖朝拿起红笔,在京都的位置圈了个圈,用力之深,让墨水几乎发黑:“平家占着朝廷,不把他们赶出去,坂东的门永远关不上。”

广常的手在膝盖上攥成拳,指节发白。他知道赖朝说的是理,可心里那点慌像草似的疯长。他想起自己的刀,狼皮底下的刃被摩得发亮,可那是在坂东的马背上、坂东的土地上磨出来的。

“您说得对……”他没能说下去,只好把刀鞘往怀里按了按,狼毛扎着胸口,有点疼。

半晌,赖朝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上总介能远虑,言之有理。欲攘外,则必先安内。奥州之事,自当先行料理。”

角落里,中原广元执笔如定,仿佛没有听到先前几乎令人冷汗横流的对话。小四郎瞥去一眼,却看见火光在源赖朝的眼里明明灭灭:

“广常,你的意思,本座记下了。”

小四郎还是在他们常喝酒的地方寻到了广常。

初冬的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经过糊纸窗的过筛,变得如葛粉一样细腻沉重,附着在两人的肩头。上总介捏着那只粗陶酒杯,指节几乎要嵌进陶土里。酒水在碗底晃,到底沾不上什么光亮。

“出兵暂缓了,”小四郎把视线从广常背后那只动物骸骨上挪开。大概是什么品种的山羊吧,犄角很大,眼洞子里黑窟窟的看着吓人。“后几日应该还会召集众人商议此事。上总介殿下,您的意见镰仓殿还是很重视的。”

“小四郎,”他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不像他,“说来也怪。我啊,有时候倒真盼着武卫……别老是听我的。”

小四郎心中一动,侧过脸看他,暮色里广常的轮廓有些模糊:“……那么?”

“他该更坚定一点,更凶狠一些!”广常像是找到了话头,声音提起一点,却又很快落下去,带着一种自己也不确定的烦躁,“就直接下令,别做什么商量!‘听好,本座就这么干!’——那样不容置疑反倒干净。我们这些人,吃这套。真的。”他仰头把碗底那点残酒灌进喉咙,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抹了把嘴,“…我其实,就中意他这股子狠劲。”

小四郎笑了。这陌生的笑仿佛来自皮囊下另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笑。

“您没说实话。”

广常的肩膀僵了一下。他猛地扭过头,像被踩了尾巴:“哪一句?”

“您说中意他强硬,这是真的,”小四郎迎着他的目光,低低切切:“但您不会听他的。您不会跟他往西边去的。”

广常定住了,那点强撑起来的气势像骑手中了箭的战马,倏地松了下来。他瞪着眼前这年轻人,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他,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半晌,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笑容里没什么欢愉,倒像吞了黄连,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是啊,”他转回头,望着黑黢黢的庭院深处,声音飘忽,“真他*的怪。”他抬手,粗糙的手指用力碾过自己的额头,仿佛要擦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你过来拉拢我的时候——跟我说,能让我可劲儿撒欢儿跑。现在我却觉得,武卫心里头藏着的那些东西,太宽敞、太辽阔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好一会儿才极低地吐出后半句,几乎囫囵在喉咙里:

“……辽阔得让我害怕了。”

说完,他像是被自己这话惊到,又或是觉得丢人,猛地侧过头,眼神带着警告,刺向小四郎:

“——不准笑。这是真心话。”

小四郎没笑。

他看着这男人,看着他在暮色里坍缩下去一点的、依旧宽阔的脊背,看着他那份突如其来的几乎称得上脆弱的茫然,心头仿佛被冰冷的河水漫过。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伊豆老家那个伺候了一辈子马的老马夫,手里提着徒劳的鞭子,对着那匹死活不肯过河的黑马,嘬着牙花子叹气:

死倔马,认家的很……它只吃东边的草香。”

风更凉了,带着从海上来的潮气,暮色褪去,天阴沉沉像是要下雨。小四郎不再去看广常。屋子里的奔马屏风仿佛无视了四面来的风,木制的画框稳稳当当地立着,将泛黄的绢布牢牢地绷在当中。

他突然想,这匹马,甭管多烈性,蹄子早就陷进坂东的泥里,怎样拔都拔不出来的。从镰仓到京都向西,那条看着宽敞无比的大道,对它来说,不是草场,是望不到头的、能吞了魂儿的陌生地界。这份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眷念,比什么笼头和缰绳都结实,早就把它拴死了。

上总介广常,这匹“坂东悍马”就像它一样,再也跑不出生他养他这片土地了。

 

 

06

义时是被冻醒的。

其实那不应该。他的这间住所位于镰仓城的深处,被三山和御所周边的其他官邸包围,地炉里炭火也烧得旺。最近的日子几乎让他感恩戴德,那是伊豆的小四郎无法想象的。但是冬夜里的寒气还是裹着相模川的风钻进来。他坐起身,摸了摸裸露的脖颈,汗湿的头发粘在皮肤上,更冷了。八重在身旁熟睡。怀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之后,她愈发睡得好了。

屋外似乎没有月光,黑得不见底,只有守夜武士的火把在远处晃,红得像燃烧着的炭。

方才他又梦到童年那条河川了。

梦里的河没一点水的软和。河水汹涌得像刀子,浪头裹着冰碴,像疯马的蹄子,一下下砸在河岸的石头上。河面笼着灰蒙蒙的雾气,不知道对面是何等景色。他不知为何走在河边,手里攥着广常那柄狼毛皮包裹的太刀,一脚深一脚浅,风把他的衣摆吹得贴在腿上。

他忽然听见求救声。远处河中一个穿着若草色衣袍的身影,在昏黄的河水里若隐若现,面容却不太明显。他连忙奔向那边去,可是等到看清那人,却让自己大惊失色——是年轻、还是小四郎模样的自己。他的手在水面上乱挥,却抓不住什么,身子一点一点往下沉,渐渐要被风声和浪声盖得没了影。

义时趴在岸边,伸手去够,指尖几乎要碰到小四郎的手。

“抓住!”义时喊,声音被风吹得变了调。

小四郎看见了他,眼里亮了亮,像看见救命的光。可那光没亮多久,他伸过来的手忽然顿住,然后慢慢收了回去,指尖在水里蜷成拳。义时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浪头猛地扑过来,裹着冰碴子砸在他身上,一下子把他的身影吞没了大半。

“傻子,你干什么!”

就在浪头快要彻底卷走那抹若草色时,浪涌里的那个人拼了命抬头,眼睛睁得很大。他顺着小四郎的目光往下看,看见自己身上的直垂——从来没有见过的漆黑的料子,绣着唐草纹,黑得连日光都照不进去。

小四郎骤然缩小的瞳孔里,正清清楚楚映着这件直垂和它的纹路,却偏偏没有他北条义时的脸。那片漆黑的倒影里,只有空茫的河和灰沉的天,像把他的模样,从这天地间彻底抹掉了。

随后河流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嘶鸣。风突然变了方向,他还趴在岸边,手悬在冰水里没收回,指尖的冰凉刚要渗进骨头里,就听见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是浪撞石头的声音,是更沉、更密的震动,像有无数蹄子在踏地。

他猛地回头。哪还有什么相模川?眼前是漫山遍野的野马,鬃毛被风扯得飞起来,奔腾的身子像流动的土,朝着他的方向压来。马蹄踏在冻硬的地上,震得他脚底板发麻,嘶鸣声铺天盖地压下来,尖的、沉的、带着血气的,混在一起,比冰河裂冰的声音还要吓人。

义时下意识往后退,却被脚下的冰碴子绊倒,摔在地上。他慌张起来。那个御家子、江间的当主、御台所的弟弟镰仓殿的心腹,被他通通忘了个干净,仿佛只是孤身回到了伊豆的村庄。野马群越来越近,他能看见最前头那匹的眼睛,亮得像烧红的铁,喷着白气,蹄子快要踩上他的衣角。

就在这时,一声嘶鸣突然从马群里冲出来。

不是栗毛的声音,也不是源赖朝军营里任何一匹马。那嘶声尖得像刀子划冰,带着股扯心的凄厉。义时抬头,看见坡上立着匹黑马,鬃毛被风吹得竖起来,眼睛亮得吓人。它对着相模川的方向,一声接一声地嘶,每一声都像在哭。

“上总介。”

坐在半夜醒来彻底冷却的床褥上,他默念着忘年友人的名字。心里冒出的是镰仓殿孤独的身影。

他的主君源赖朝坐在正殿的坐席上,膝下摆着一副华丽的兜,有着黑红相间的吹返和黄金般的前立。大铠其余的部分则散乱在地,晃动间从胸板之间掉出一张薄薄的纸。赖朝两根手指拈起那张纸,只看了一眼,便将它抛入火盆。

“到底还是匹劣马,不中用的,”他眼神闪烁一下:“藤四郎,把地分出去。大战当前,得先让他们饱一顿。”

接着天亮了。

一切预兆都顺理成章:军营里的马躁动起来,不是单单的一匹,而是整群整群地发了疯;相模川罕见地在冬日发了大水,冲破了原来的河道,浩浩荡荡向镰仓奔来;城郊的乌鸦大片地暴死,八幡宫下流浪的老巫女说鬼门方位已变。

变去了哪里?源赖朝问。

天命不可违,她说,随即不再说话了。镰仓殿深沉湿润的黑眼珠扫过聚集于大仓的每一位御家人,嘴角含笑:

“奥州藤原氏怀恨在心呐,这法做得高明。”说完他就起身离去,身后无人跟随。与之相反,有人鱼贯进来。于是大家心知肚明。

江间义时将头别开,一如十几年前他躲入伊豆的米仓。他还能怎样做呢?他总是这样做的。

他们总是这样做的。

噌的一声是梶原景时拔出的太刀,一切都无可挽回。

 

 

00

这时传来马嘶。

是栗毛。

它挣脱了缰绳,从马厩跑出来,身上还挂着马鞍,啪嗒啪嗒地拍打在它空荡荡的背上。那匹马已经很老了。鬃毛已经不复柔顺,就算是太阳照耀在上面,反射出的只是比苍白更模糊而悲伤的光芒。它跑到同样模糊而悲伤的主人身边,用头蹭他的脸。有人试图拉开它,更多的只是围绕在旁边,窃窃私语着这匹老马最终的归宿。

江间义时拨开人群,走过去。他没去看那些人,只是看着那匹悲伤的老马,看着它徒劳地试图蹭醒再也不会回应它的主人。他想起广常说起它时,那带着点粗粝的得意,说它虽老,脚力却稳,认得回家的路。

他慢慢伸出手,没有去抓缰绳,而是轻轻落在马颈上,抚摸着那干燥粗糙的皮毛。老马停了下来,干涸的眼睛看向他,里面盛满了看不懂的悲伤和茫然。义时沉默地解下它身上那副空悬的、沾着泥水的鞍鞯。然后,他拍了拍老马的脖子,手指向东面——那是房总半岛的方向,是广常的故土,也是这它来的地方。

“去吧。”他的声音沙哑,几乎被残缺的雨声盖过,鞍鞯被随手扔在一边的泥地上。“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栗毛像听懂了,又蹭了蹭广常的脸,仿佛有很多不舍。

“走啊。”

老马昂起头,向着东方灰沉沉的天际,发出一声悠长而悲戚的嘶鸣,然后迈开步子,踏着积水,有些迟疑,继而越跑越快,越跑越稳,头也不回地奔出了院门,奔过了镰仓雨后泥泞的街道,消失在迷蒙的雨幕和远方的薄雾里。

它认得路,江间义时想。它正带着广常,走回他熟悉的土地,走回他们的家。

而他,他也不得不回家。

他的家除了这里,再无别处。

妻子八重抱着孩子等他。孩子刚满一周,睡得香,小脸红扑扑的,呼吸轻得像落在草叶上的霜。

“怎么了?脸这么白。”妻子过来扶他,手碰到他的胳膊,吓了一跳,“怎么凉得像冰?”

义时没说话,接过孩子。这是他生命中第一个造物,然而他只觉得羞耻。孩子不曾感觉父亲和众人的罪,他从镰仓流血的冬日诞生,清白、无辜,像是一份从他身上永远带走的纯真。婴孩在他怀里动了动,小嘴张张闭闭,像在笑。他低头看孩子的脸,新生命温柔得像冬日里马儿的鼻息。

眼泪一下子掉下来,砸在孩子脸上。孩子被惊醒,睁着圆眼睛看他,伸出小手摸他的脸,嘴里“咿呀”叫,软乎乎的。

义时抱着孩子坐在床褥边,眼泪止不住地流。想起黑马,想起广常,想起栗毛往东边跑的背影。或许广常没走,他想,这匹坂东悍马只是落在了坂东的土里,像以前的所有人,也像以后的所有人。

我们也一样——包括这个孩子。

他盯着这个婴孩看了很久:我们将为这片土地,跑尽最后一步。

Notes:

总之是马塑上总介的产物......!镰B立足仪式还是后劲太大了,又很想回顾一下忘年cb,于是结合了吾妻镜的一些暗示搞了这个立足仪式2.0让镰仓又立了一下(立了一下)泰时转生暗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