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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继国缘一,出生于武士世家,由于我的斑纹,还有双生子的诅咒,父亲对我并不满意,已经决定在我十岁的时候,送我到寺庙中去。母亲为其不齿,却想要为我祈求父母之爱,记得我四岁的时候,母亲用比平时更温和的语调,请父亲前来,想让父亲抱一抱我。父亲一步一步走到我的身边,我看到他肌肉僵硬,声带绷紧,肺部的血液流动得很欢畅。那是想要责打的征兆,就像是在院子里,他杖责无辜的仆佣。然而,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不想碰到我,俯视着我,让我记住父母的恩情,记住我是一个不得不死掉的人,不祥的造物。我看看他喉咙的震动,还有母亲痛苦的呼喊声,明白他说了一些让人伤心的话语。
我至今记得那一日母亲怀抱的感受,她的内脏开始出血,眼睛即将落下泪珠,她怒斥远去的父亲,即使刚才父亲狠狠地殴打她,她也不畏惧对方。我曾经看到过仆人跪在地上痛呼,都再次勾起他的怒火,不惜折返挥拳,面对如此暴虐的父亲,我担心这样的母亲会昏迷过去,因为她的呼吸比这里的任何人都要微弱。可她坚持抱着我直到深夜。我一言不发,她为此心脏紧缩,她能够站起来的时候,就强撑着用朱砂和纸张为我做了耳饰,她心痛我的沉默,白天又向神请求宽恕,连续几天不曾入眠。
我不想开口告诉她,我能够说话,我在能够走路的时候就听到鹿鸣,我学会了鹿的声音,我在池塘和树叶之间听懂了那些虫蛙的齐鸣,至于您的声音,我早就能在清楚地看见您的时候,明白您的心意。但是我想起了父亲的话语,我若开口,或许会给她带来灾祸。
那一年十分干旱,池塘的水干了一半,蝌蚪和鱼无处可去,我坐在和室里面,拉开了一点门缝,听鱼群游动又挤成一团。母亲在外面和一个人说话,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严胜,我的兄长。
我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严胜把每一个字都吐得十分饱满,让我非常羡慕。他说话的声调和停顿都很像母亲,站得笔直,目光并未向我这里偏离一点,这是他的习惯。十几年后,他也是会以这样的姿态,提醒我行走的时候不要观望两边。这不合规矩,那时他会这样告诉我,他教我武士的步姿、仪态、自尊,因为他天生就是武士。
我就这样观望着严胜,那时我不知道他是我的兄长,他的身体正在生长当中,和我一样;我看到了他骨头并和的部分,肌肉伸长的部分,也和我一样。母亲让他摊开手,想看他手上的伤。他把手藏在背后,躲过了母亲的眼睛,也躲过了她的拥抱。
我想,母亲身体前倾,肌肉的走向都是想要抱他,他躲开,也是因为他口中的不合规矩吗?可他的身体又有再次上前的征兆,分明是想要躲进母亲的怀抱里,实在非常矛盾。母亲问了对方几句话,对方就回答了几句,我想到母亲和仆人的谈天,母亲宽恕下人,却并不抱他们,母亲想抱严胜,却并不宽恕他。在严胜提起父亲的时候,母亲捂起脸,在他面前崩溃,母亲告诉他:严胜,不要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
他是谁,我明白了,他是什么身份,我也明白了。在被母亲知晓之前,一个年迈的仆人和我谈起过他,他是我的兄长,一出生就拥抱了太阳的人——在我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就向我描述,严胜有多么光芒万丈。继国家的长子的身份、他的容貌、他的天赋、他的名字。他周岁之时,一个月圆之夜,他在月亮升起的那一刻,在满地的抓阄礼物中,选择了父亲曾经携带的一把武士刀。仆人向我眨眼,对我说,我也可以做到,我和他是双生子,他拥有的,我也该拥有。
后来这个老仆被母亲处置走了,前一天晚上,她向神佛祈祷了无数遍,我清醒之时,耳边犹是她的低语。清晨之时,下人议论纷纷,他们认为我天生聋哑,故而谈话并不避讳我,他们说母亲遣那仆人回到故乡,而他后半夜就被父亲的马儿追上。“……掉下来了。”他们这样说——由继国家的长子亲自执刀。
许多年后,兄长亲口承认他杀过许多人,战乱的时刻,刀剑挥砍之间,就有数百人死去。只有这一次——他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兄长亲自执刀,把那个和我说过话的仆人杀了。父亲催促、母亲默许。他们从那一刻相信,我真的不会说话,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想母亲应该对严胜留有许多愧疚。在严胜离开的时候,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她踉踉跄跄来到我的身边,无力抱着我,突然低声问她为何只能整日哭泣。年少的时候她骑上骏马,相信她比我的父亲更加强大,而她现在能做到的,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不久于世,为了一个孩子而伤害她另一个孩子。她不是对我说的,也不是对神佛说的,她的声音轻轻的传来,又不见了,消失了,离开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愤怒,感受到除了那无瑕的、对神的尊敬以外,还有对尘世的愤怒。她的手指碰了碰我的手心,意为疑问——她问我。她轻柔地捧过我的手,指向池塘,她的手点了点我的眉心——你。她点了点我的眼睛——看见。她塞给我一件衣服,半衿处绣着一个名字——严胜。她的意思是——你看见严胜了吗?
我点点头,母亲脱掉我的衣服,换上了他的。和服又轻又软,穿上去很暖和。严胜说下人多做了衣服,就把多出来的一件、连带着多余的料子送到了我这边来。母亲为我穿好浴衣,打好腰带,在我身边唱敬神的曲子,她相信这样或许会让我突然开口说话,只是她的声音随着她的身体而凄弱下去。仆从们担心她,总是在她咳嗽的时候,就守在门口,心脏跳得非常快。下人们都很喜欢她,她从不责打下人,也不需要他们揣度她的心意,她告诉我,从小的时候,有什么需要,只需要说出口就能被满足,可在关于我的事情上,她得不到结果。
她喜欢直白的、无瑕的情感,将它们编成一首歌传达给我。我快要睡着了,母亲用手语告诉我,我必须喜欢严胜,喜爱我的兄长,把他当做你自己一样用心地珍爱,爱他所爱的,他所厌恨的——却不要恨。
人们因为恨意做了诸多错事。母亲露出了悲哀的神色,她恐惧自己的父亲,也恐惧他的丈夫,他们驱使别人的孩子去死,得到了所谓圆满的生活,而她总是做自己在血池里游泳的噩梦。她梦到父亲提着头颅提亲,那颗头颅时而是严胜的样子,时而是我的样子,看着她灰白的脸,我第一次感受到,她已经被毁灭了。
这样的神色,在不久之后,我在僧侣的随从那里看到复制品。为父亲母亲祈福的僧人受到所有人的尊敬,而随行在他身后的少年,却被大家起了各种各样的戏称。不少下人在他落单的时候,嬉笑着摸他的戒疤。对方流露出的神情和母亲并无差别,他行走在廊檐,想让自己显得更小。他看到我,像是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退后,我看到他肌群之间不自然的抽搐,担心他会跌倒,就赶紧扶住了他。
他低下头朝我跪拜,喊我殿下,殿下。抬眼看到我的耳饰,他又明白他将我认错,但他依然不敢抬头,喊我坊主,同样喊了两声。我让他抬头,又突然明白我为什么可以让他抬头。即使我几乎不属于继国家的一员,但继国余威仍在,就像是父亲可以任意处置我,殴打无辜的下人,随意责备母亲,我也对应着,有了这样或那样的权力,即使我被送到了寺庙,我也仍然拥有如此权力。普通的沙弥会向我跪下,并不敢看我。那一刻我仿佛见到了在血水里游泳的母亲,我终于明白她为何整日忧心忡忡,诉说自己有洗不清的罪孽。我看到对方的心和我的心都在快速地跳动,那一刻我跑远了,闭着眼睛,没有看道路,却撞进了兄长的怀里。
“缘一。”他说,准确无误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确信他之前并未见过我,为何他一见到我,就知道我是谁呢?难道我们有相似的骨架、肌肉、内脏,什么都是相似的吗?多年以后,我问他这样的问题,他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反问我,当初我把他从鬼的手中救下的时候,我难道没有一瞬间就认出他吗?不,一瞬间都没有——看到你的眼睛,我就明白了,你是你,而你认出了我。
那时还是稚童的兄长,负着一把极长的木剑,他看到我,叫出了我的名字,摘了剑递给随身的仆从。他牵住我的手,马上把我拉进怀中,他的怀抱就像母亲一般温暖,有着白檀木熏香的味道。“是你呀,缘一。”他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突然笑了,他的随从中,有一人提醒他,我是那被视为不祥的次子。兄长却没有搭理,他为我理顺了和服的褶皱,问我衣服合不合身,他太高兴,没有意识到随从已经离开,去禀报父亲了。他将我带到了他的房间,在那散发着沉木与梅花合香的和室里,他告诉我,他最近在学围棋。当地闻名的棋所是他的老师,还说他颇有天分。我不懂,低下头玩圆圆的棋子。黑子和白子之间泾渭分明。我打翻了棋盒,因为我不希望他们如此遥遥相望。
兄长一开始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可他奇异地理解了我的动作,他问我是不是很寂寞,他一边说,一边耐心数着棋子,把它们整理好。我用了许多年才明白,为何兄长那一刻明白我是寂寞的,因为他也一定同样寂寞。他教我什么是先手棋,什么是目,什么是猜先,我们用猜拳来决定谁作为先手棋,一开始他赢了,后来就没有赢过。因为没有人教过我猜拳的游戏,我能出的,只有布。
他出了石头,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我五指并拢,慢慢包住他的拳头。兄长将五指握成拳时,便看不到他手心的疤痕。但我看到了损伤的肌肉,看到过他被戒尺杖手的情景,兄长告诉我,在围棋中能看见天地。经纬开阔的大千世界,一粒棋子就是他站的地方。白子和黑子缠斗的地方,便是他的战场。那智黑石平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他身体有点颤抖,告诉我,等上了战场,他就能向父亲证明,他是一个真正的武士。
我们未完整地下完一整盘棋,每当回忆起幼年时期的对弈,父亲那张怒意勃发的脸就印在脑海之中。他愤怒,愤怒兄长和我在一起,愤怒兄长将先手棋让给我。兄长将我推出了和室,我听到了钝器击打肉体的声音。贝壳做的白子,黑石做的黑子纷纷滚落在我的脚边,我把他们收集起来,兄长珍惜棋子,我不想弄丢任何一个。
即使父亲不满我们,但兄长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一天,他牵了一只小鹿来到我的身边,告诉我,这是他打猎时救下的一只小鹿。我摸着鹿的头,被它舔着手心,看得忘了眨眼,兄长似乎觉得很有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兄长说,月似乎很喜欢我。月是兄长给鹿起的名字。兄长第一次挽弓,就射中了它,可他并不想杀了月,家里已经有了足够多的肉食,足够多的荣耀,这只鹿被作为奖品送给了兄长。他牵着鹿,在月夜里和我坐在池塘旁边。
“缘一。”兄长对我说,让我看干枯的池塘里面的鱼,兄长说:我之前想派人取水,把池塘填满,最终没有这样子做,因为那些仆从,光是说话就已经耗尽全力了……又如何能指使他们去做这样的事情,他们一定会觉得荒唐吧?继国家的长子,如果不去爱人,而是垂怜这种小东西,会被当做暴君,即使他长大了,这种事情别人也会反复提起。
他喃喃说完,就让鹿在水池边饮水。我闻到了药的味道,兄长把药粉敷在了鹿的伤口上,已经快要好全了。他像是下定决心,问我:缘一,你想要到外面去吗?
他带着鹿和我来到了马厩,里边有许多马在沉睡,只有最小的一只睁着眼睛,皮毛和眼睛都很亮堂,身体也十分健康。兄长让我踩在他的肩膀,把我托上马背,又熟练地蹬上马,带我绕了一圈。他不停跟马儿说低声,他的马果真轻声缓步。月在我们身后跟随,兄长让我抓紧马鬃,然后他的马轻盈地越过藩篱,越过熟睡的的下人,跑到外面去了。
我明白了他对外边的渴盼,就像是月温顺地让他抚摸,可鹿鸣却指向森林。可是我无法告诉他我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严胜,不要再往前走了,我想要告诉他,可父亲告诉我,我的话语会带来灾祸。
最终,我们行到树林里,月欢腾地奔跑,兄长笑了起来,可下一刻,随着几声嗖嗖声,鹿痛苦嘶鸣一声,我看到箭簇深入鹿的心脏,月越是挣扎,流出的血液就越多,箭头同样擦过兄长的下颚,兄长惊愕地捂着下巴,那里顿时血流不止。
不远处,父亲携着一众队伍赶来,拈弓搭箭的,是兄长的老师,他的箭术似乎很高明,足够杀死鹿,也足够惩罚兄长,总之并未偏离一寸。月的身体被毁灭了,可它依然以我无法理解的方式狂奔,它往树林深处跑,轻轻一跃,坠进了湖中。
鹿逃走了,毁在河中,而我和兄长看着父亲,却不知道往哪里走。这件事让兄长受了很重的惩罚,他很久没有来找我,母亲的仆从给我传来消息,打着手语说他病了。那时,在母亲的争取之下,我已经有了在继国家宅中行走的自由,我来到马厩中,却发现兄长的马不见了。
“缘一,是你吗?”我远远听到了兄长的声音,他在朝我走来,他的腿受了伤,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走得如此平稳,我指了指马厩,想知道他的马去了哪里。
月摔断了一条腿。兄长轻声跟我说,它只是动物,马摔断了腿,就没有继续收留它的必要了。他说完,摇了摇头,朝我笑了一下,“月也是我的马的名字。”
缘一,兄长认真跟我说,生老病死,莫过于尔。他喃喃重复着,却是凄然的神情,就像是母亲抱着我,安慰我,也露出那样的神情。我仍然是看着他,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头鹿和一匹马,他们走在月光之中,又消失了。在月光之下,兄长逐渐停止了微笑,像是支撑不住一般,跪在洒满鹅卵石的地面上。他说,他马上就能拥有更高大的一匹马,比马厩里任何马都要健壮,他能够载着我跑到更远的地方……比远方更遥远。
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一颗一颗滴落在地上,他面颊消瘦,那些人告诉我他生病了,可是他的躯体并未病变。我走上前一步,蹲在他的面前,拂去他的泪珠,他露出了错愕的神情,立刻擦去了自己的泪水。
在我的目光中,兄长很快就走了,我望着马厩空缺的部分,不知不觉在那里睡着,醒来时全身都沾着泥土和青草。仆人有人说我中了邪魔,才能如此不体面地睡在马厩里,有人说我天生聋哑,并不知道什么是礼数。说到我,他们不久又将话语转到兄长身上,兄长受了父亲责罚,现在变得更听话一些。
他们称赞起兄长,他对待下人像是母亲一样谦和,对待敌人确实毫不留情,前几日,父亲带来几个战俘,让兄长亲自“开刃”。仆从称赞着兄长果断的行为,抱怨阶地的血干涸之后,就极难擦洗干净。
现在,父亲的下属,一个远近闻名的剑士,即将被父亲请去指导兄长的剑技。仆从们絮絮道,他们看了看我,露出了怜悯的神色,给我端来吃食。
等到那个剑士来到家里,开始作为兄长的老师教导他时,那整日弥漫的哀痛之情,也慢慢变少了。母亲很高兴,兄长的剑技不断提升,父亲的脾气似乎也宽和下来,我扶着半边身体无法自如运动的她,远远地看兄长在晨曦之中挥剑。现在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我离去寺庙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有一日,兄长主动来到我的房间里,他的手长了茧,还有血痂,我舔了舔他的手,他后退了一点,只是房间太小,他的脊背马上靠在了纸门上。他愣了愣,突然凑上来,他尖尖的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笑我身上有好多肉,我终日待在和室里,很少走动,看起来的确胖一些。他捏着我的手臂,亲昵地问我要不要放风筝,他的手指在我面前做出飞的姿势,想让我理解风筝的含义。我们从未离得如此之近、如此亲密,我感到他很寂寞,因为我也同样寂寞,我点点头,他便拉着我的手,走出了房间。一开始是走,后来越跑越快,那时到了春天,满地柔软的青草,兄长将风筝递给我,看着它像是蝴蝶一样飞远了。
风筝!他说,飞得好高好远啊。风筝!你能看到我们吗,能看到家的外面,白云的上面,是什么样子吗?天高地阔,风吹出了他身体的轮廓,他的血液有力地流动,四肢舒展,我和他躺倒在草丛里,风筝已经脱了线,而我们却并不在意,心里期待它飞得越来越远,被像我们一样的孩子捡到。
这或许是我年幼时最幸福的时刻,那个春天,我们放了许多次风筝。有一次,风筝缠住了我的身体,兄长笑着把它疏解开来,就像是舒顺我头发上打的结一样耐心。在那像是哨子鼓动的风声中,我有无数次想要开口的欲望,我想要和兄长一样喊着风筝,询问它是飞向远方了吗,告诫着风筝,断线之后就不要再回来。
那个春天,兄长送了我一个笛子。他告诉我,如果我需要的话,就吹响它,他一定会赶到我身边。他昨天因为和我玩耍而被父亲殴打,却毫不介怀,风吹过我们,他依然问我想不想放风筝,虽然春天快要结束了,但是满地都是风的影子,风筝依然可以高悬。
风筝、笛子,我感到十分开心,那是我一生最珍贵之物,我突然害怕它被剥夺,就像是那次兄长送给我的衣服一样,被父亲或者仆从拿走。第一夜我将他藏在枕下,有一个仆人在收拾床铺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它。好在他并未多留心,端详片刻之后,就把它放在了原位,从此我一直贴身携带。
七岁那年春天,我和兄长放了很久的风筝,但又像是一瞬间就全部结束了,夏天到了,兄长的训练更加严苛,他起得更早,每日在院子中挥剑,他不再有时间和我玩,因为他想要在夏天结束之前,打败他的老师。
我帮助母亲,好让她在走廊上能够不那么辛苦地行走,她站在走廊里看了很久兄长,兄长一次也没有转过身。这就是武士的克己,武士的姿态,兄长有着武士的品质,他刻苦地训练,谦和地对待他人,同情那些被父亲无端责打的仆人,即使遍体鳞伤。他在努力做一个真正的武士。
母亲告诉我,兄长想要成为坚固到别人无法击破的人,这不仅需要高超的剑术,还要一颗至诚的心。他会像是盾一样守护他和我。
母亲说完之后,就低声咳嗽起来,她身上的疾病已经夺去了她大半的精力,下人将她扶去休息。那一刻我想要告诉兄长,我也想要成为他这样的武士,想要成为他这样守护他人的人,他要做的就是我要做的。于是我走到他的跟前,问他是否想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士,兄长听到我的声音,惊讶得忘记握刀,我望着他,表明我的心声,我感到很高兴。
那一年,我观察着他们切磋的技巧,想让兄长和他的老师教会我一些剑术的基本技巧,我发现,兄长的老师进攻的时候,呼吸会有着变化,他的肺部剧烈地运动,骨骼和肌肉也做好相应的进攻趋势,兄长屡屡被击倒,或许是因为呼吸的原因,或许是忽略了对方血液的流向。
有一天,他老师给了我一把木刀,教了我一些基本的动作,想让我和他比试。我打中了他,老师跌倒在地上,喊着痛。那一刻,看到他痛苦的表情,他损伤的肉体,我迟疑了。母亲教过我,不可轻易摧残他人肉体,父亲无端对下人拳打脚踢,那就是没有遵守武士之道。我想,我第一次挥刀,却如此轻易地带给他人痛苦,没有武士的克制,也没有武士的仁慈。或许我当不了武士了。
那个时候,我心神不宁,背身离开。我告诉母亲这件事,我没有持之以恒的信心,也对自己造成的苦难感到不安。母亲沉默地望着我,我那一日开口,就让她足够震惊,她现在用更加愕然的表情看着我,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向我道歉,责怪她自己没有看管好我。
您不需要自责。我说,我不想成为武士了,剑术的游戏并不好玩,我想起了春天和兄长放的风筝、下的棋,我想要在进入寺庙之前,和兄长开心地玩耍。
她并没有说话,低下头,吻着我的手心,仿佛那里有着消不退的疤痕。她的身体已经衰弱下去,不再能够陪我做最简单的游戏,明明是生病的人,她却对我的搀扶感到抱歉。有一天,她告诉我,不必待在她的身边,她需要写一封信,而我想要玩什么,就去玩什么。
于是,我坐在走廊旁,开始吹笛子,兄长坐在了我身边,我不记得我们谈了什么,那个时候,我想要和兄长玩双六的游戏。
那一天晚上,从未来过的父亲突然来了,他并不理睬我身边的母亲,反而抱住了我,我看到他的肌肉僵直,并不是出于纯粹的真心,他抚摸着我的脸,将我称为他最好的孩子。
我不理解一直将我视为不详的父亲,会突然如此热情。他的眼发着亮光,嘴巴咧开的弧度大得不可思议,至今为止,我也未见到如此狂喜的神情。父亲高兴得亦人亦魔,甚至不惜抱着我一路走到兄长的房间,我闻到了熟悉的白檀木和腊梅合香味道,父亲将我放下来,用母亲一般柔和的声调告诉我,这个地方属于我了。
不仅是这间卧室,还有继国家的领地,不仅是继国家的领地,你一定能过为我赢得更多的领地。父亲放声大笑,我走进一片昏暗当中,我并不知道父亲因何种因素将我带到了兄长的房间,但是,想到我和兄长生活在一起,我感到开心。
可是我并没有看到兄长,只看到他的贴身佣人,父亲走后,对方跪下来,尊敬地喊我年轻的殿下。我问他兄长在何地,他说在你不能去的地方。
第二天,那些仆人簇拥着我,为我换上崭新的和服,恭喜我成为继国家的继承人。我迷惑不已,其中一个告诉我,我打败了父亲的属下,证明了我的能力比兄长要高,因此得以继承领地。
他们夸赞我,说起兄长平时多么难以接近,连饭食吃得孰多孰少,也成了他们谈话的根本。我想到兄长的话,他说仆人们光是窃窃私语就已经耗尽全力,现在,我明白了。
到了晚上,我感觉更加不舒服。仆人把灯灭了,在一地的黑暗之中,我看不到任何东西,看不懂,呼吸不了,我紧握着怀里的笛子,不明白造成痛苦的我被选上成为继承的武士,不明白兄长要在三年之后代替我去往寺庙。
我想要离开,我必须离开了。即使我想要和过去一样,一醒来就听到兄长的声音,想要和他一起看风筝飞到看不见。可是,一切都无法实现了,风筝线在伸得长长的时候已被乍然剪断,我一步步后退,感受到了和出生时同等的寂寞。我离开了和室,在走廊听到了母亲贴身仆人的哭泣声,母亲的状况恶化了,她的心脏几乎不跳,脸已经成为灰白色,她伸手最后一次抱我,朝我摇了摇头。
母亲去世了。我怀着这样的哀痛,把这件事告诉兄长。我无法理解为何我会成为武士,我无法理解那些仆从为何会须臾之间转变阵营,也无法理解兄长这样清白而自尊的人会被送往寺院,可我明白,那一天之后,我和兄长再也放不了风筝。
于是我决定离开,带着兄长给的笛子离开,看到兄长的笛子,我突然放下心来。我拜别了兄长,走出了继国家的门,沉默的夜色中,我看到了马厩里兄长的马,那有着雪白皮毛和雪亮眼神的骏马正在沉睡,不知道兄长会给这匹新的马取什么名字。
我想到了月,想到了兄长和我自由奔跑的那些剪影,我像当初月越过栏杆那般奔跑,我跑进了树林中,风鼓起了我的衣服,我想像风筝一样飞远,就像是兄长说的,到天空之外,到比远更远的地方去。
一瞬间,我忘记了继国,忘记了跃入湖中的月,忘记了那匹让兄长痛哭的月,我只是天地之间最渺小不过的一员,能做到的只有尽力奔跑,我在一座村庄前停下,我遇见了歌。
她有着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相信万物有灵,她本身也带着灵性。我决定留下来,和她生活在一起。慢慢地,她发现了我的不同,却觉得很有趣。她告诉我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忽视的东西,无法理解的世界变得可以理解,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一点一点将我和尘世联系起来。十年之后,我与她结为夫妻。
那是我一生中值得珍重的美好时刻,她腹中的孩子逐渐长大,我知道那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一日比一日期待孩子的降生,我守候着这平静的幸福,可是有一天,在我缺席的时候,鬼闯入家门,把歌杀害了。
我走进家门,看到她的尸体的时候,外边传来了一声蛙鸣,我想起她曾经捧着青蛙,笑着问我有没有听懂它们在说什么。我以为这样平静的幸福可以继续,可是终究是天真的遐思。我望着她,看到她睁着眼睛,眼里的血已经干了。她看不到我,我感到庆幸,我抱紧了她,当我抱紧她的一刹那,她就闭上了眼睛。
抱紧她的那些夜晚里,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感受到她的愤怒的那一个晚上,为何这样平静幸福的生活薄纸一般容易被戳破,须臾之间就能被他人轻易夺走。我没有及时赶到歌的身边,失去了她和即将降生的孩子,渐渐的,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想不起来所发生的一切,我浑浑噩噩地守候了十天,直到遇到了炼狱。
炼狱是世代侍奉产屋敷的世家,他让主公了解了我的经历,我因此加入鬼杀队,并根据我的方式,把呼吸法传授给了他人。我逐渐了解到那些鬼是被本能驱使的生物,只在夜晚行动,服从于鬼王。我明白我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遇见将歌杀害的那只鬼,但我依然想要永远待在那里,不希望他人平静的生活被鬼所打破。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几乎每一个夜晚,我都追随着鎹鸦的脚步,或许是命运使然,在二十岁的时候,我遇见了兄长。
他的部下已经被鬼杀害,我认出了兄长,兄长也一眼认出了我,跟我回到了鬼杀队。他为了为下属复仇,而长久地留在了鬼杀队,平时与我同寝在一处,方便我交给他呼吸的技法,那一段时间里,我们形影不离,恍惚间我以为我实现了儿时的心愿,和兄长在同一个地方醒来,一起玩着游戏和习剑。这是堪称幸福和平稳的日子,他也很快晋升成为月柱。
鬼杀队的队员十分尊敬他,可在维持一处暴乱的村庄时,兄长和队内成员产生了争执。主公告诉我,那个村庄被鬼袭击,杀了鬼之后,任务就应该结束。可是在斩鬼的时候,兄长注意到,村庄里有几个恶霸,因为自己的房屋被鬼毁掉,就想要占据他人的房屋,甚至打死了一个老人。探清楚情况之后,兄长几乎一刻也没有犹豫,立刻就用日轮刀杀了其中一个人。
他本想把其它恶霸一一斩杀,其它成员吓了一跳,费了很大劲才制止这样的行为,立刻就把情况告诉了主公。
主公告诉我,鬼杀队的一些队员曾被武士侮辱,因此也迁怒了兄长,一个叫做月的孩子告诉兄长,杀过人的人不在乎人命的珍贵。他的话语冒犯了兄长,兄长放下了刀,不再看另外几个恶霸,却也掰断了自己的日轮刀。
兄长的确是体恤弱者,才抽刀挥向那行人。可是,身为鬼杀队队员,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杀人,都是不被允许的。主公告诉我,兄长作为武士,即使行为算是正义,其对于生命的漠视也会引起其它队员的不满。兄长的确触犯了队规,甚至触犯了法令,主公努力保全了他,最近半月,一直到新锻的刀送到之前,他被罚在我的宅邸里思过。
我忍不住跟主公说,兄长是一个温柔的人。在和我一起斩鬼的途中,他会因为鬼留有残存意识,而不慎被鬼咬伤;无论身体已经如何疲惫了,他也会在藤屋里,温柔地逗主人的孩子玩;他为了保全被鬼当做人质的孩子,可以不惜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一时兴起而杀人的。
我相信严胜是这样好的孩子。主公说,可是,在他心中,武士的身份要永远高于鬼杀队队员的身份——这不是苛责,缘一,我只担心严胜在这样的环境中,会过得更加辛苦。
当我来到兄长身边时,他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或许他觉得这段时间无法出去,感到非常无聊,所以背靠着我,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我意识到他在装睡,坐在他旁边等他开口,他的断刀被装入木盒,躺在他的身边,兄长的手动了动,抓住了那个木盒。
我要出去。兄长跟我说,缘一,帮我出去。他的目光热烈又坚定,我知道我没有办法拒绝他。兄长告诉我,要去锻刀村向刀匠赔罪。他因为一时的忿怒,就折断了刀匠辛苦打造的刀,实在是不妥。
我将耳饰摘给兄长,让他换上我的衣服,在我们的眼中,我们并不觉得自己和对方相似,但在其他队员眼里,除了衣物不同,他们很难分辨出我们。兄长乔装完毕,在我面前展示了一下袴的穿法,他告诉要从袴的褶皱确定正反,我刚刚就是将袴穿反了,他实在忍受不了才告诉我这些。
我以为,这件事会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然而,几天之后,兄长的鎹鸦飞来了,兄长受了极重的伤,是刀匠们用车将浑身是血的他送来。
兄长来到锻刀村没有多久,村子就遭受了恶鬼突袭,兄长为了保护刀匠,用那把被掰断的日轮刀和鬼作战,他杀了一夜的鬼,断掉的日轮刀无法发挥最大效力,他因此受了很大的伤害,在即将天亮的时候,兄长抓着日轮刀的刀锋,斩断了鬼的脖子。
我看到意识不清的兄长,他的手指因为抓住了刀锋,因此皮肉翻卷,筋骨都伤到了,兄长摇摇头,示意我去探他的衣襟,那一块地方是干净的,放着我的耳饰。
抱歉啊缘一,穿着你的衣服,却没有像你一样漂亮地将鬼杀掉。他当时是这样说的,可我已经顾不上回答,慌乱地为他擦拭身体,我擦拭他布满血污的脸,突然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了斑纹。
或许也是因为斑纹,兄长的伤很快就好了,队里也有其他柱陆陆续续开了斑纹,兄长额头上的斑纹和我很相似,从下颚蔓延到锁骨的地方,也有着一道斑纹。我无端地想起了童年时兄长带着我出去,一支箭射破了兄长的下颚,现在斑纹掩盖了那道疤痕,即使仔细看,也看不见了。
因为斑纹的原因,使用呼吸法更加顺畅,战斗时威力也加强了,鬼明显变少了,我们都感到高兴,在这些平静的日子里,我和兄长相处的时间比平时更多。那些日子鲜明地映在我的脑海之中,在无事的日子里,我们穿着浴衣,坐在长廊里饮用米酒,我穿上他的衣物,在鬼杀队内逡巡,用他的语气去指导那些剑士。兄长给我束发,告诉我武士的姿态、礼法、威仪,教我如何将信写得更文雅更威慑,我或许的确做得让他满意,他告诉我做的好,我是一个真正的武士。
因为他的夸赞,我扶在他的膝盖上,像年幼之时那样,等待他抚摸我的发顶。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我没有模仿武士,我只是追寻着兄长的姿态和声音。我不想成为武士,也不想拿起我的刀,我只想要这样平静的日子继续下去,永远这样继续。武士,那样美丽的、坚定的词,握在手中十分沉重。就像是玉石做成的雕刻品,刀匠为我用心锻造的日轮刀。可我想要落在手中的,是树叶这样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天上下起了暴雨,我穿着兄长的衣物,套上他白色的羽织,被一位队员错认成为兄长。这样的把戏我们已经玩过很多次,于是我没有否认,问他有什么事情。
“月柱大人。”对方说,“我想对两年前的事情道歉,或许您已经不记得了,那时您杀死了一个恶霸,我对您说了不敬的话,实在很抱歉。”
对方跪下来,告诉我。他进入鬼杀队之前,他就是一个欺占他人屋舍的人,那时,一个武士带着他的下属,正好在村庄里驻扎,这件事情被领头的武士知道了,对方提着刀走进屋舍,发现他年龄很小,只有十二岁。
那个武士就是兄长,他当初十五岁,看到了年纪尚幼的月,问清对方名字之后,兄长扔了自己的刀叫他卖掉,随后就离开了。时至今日,他也为当初卑微的自己感到羞愧,兄长展现了武士仁慈的一面,同样也展示了傲慢的一面,月告诉我,自己至今都不知道用何种心情面对他。
我明白,兄长有这样的灵性,他能敏锐地分辨出,哪些人是形势所迫,那些人怀璧其罪。这样分别用仁慈和严厉对待这些人。可同样的,作为武士,他天生就拥有权力,正因这种不对等,他人受到其恩赐或者是责罚,无法做出反抗。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兄长,而他露出了迷惑的神情,摇摇头,告诉我,他不记得这件事情了,也不记得鬼杀队有月这个人。那一天我们本来要前去共浴,然而隐传来消息:风柱死去了。
开了斑纹的剑士接二连三死亡,我们逐渐发现,斑纹者活不到二十五岁。主公把我们召集起来,告诉了我们这一个消息,大家沉默下来,有的人看向我,我感到抱歉。我教会了他们呼吸法,却从未知晓会有这样的副作用,造成这样的后果,我自愿请罪。我跪坐在地上任凭处置,兄长看到,也立刻正坐在地上,用最谦恭的敬语向众人道歉。他说,作为我的同胞兄长,如果要怪罪的话,他也要担责。大家想要将他扶起,而兄长拒绝了他们的手,坚定地告诉大家,但如果没有我,大家就不会掌握这样高明的剑法,鬼杀也不会在伤亡最小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斩鬼,他平视着主公,平静地说:“请大家记住这一点。”
最终,其他剑士将我们扶起来,没有指责我,主公也没有责怪我们,他承诺会最大程度满足我们的需求,会议结束之后,大家都没有说话,直到水柱开口,他在我们之中年纪最大,告诉我们,他有着一双儿女,现在遗憾自己没有更多时间陪伴他们。
“如果我死了,主公一定不会放着他们不管,可是,如果他们有想要杀鬼的想法的话,烦请大家阻止他们。”他深深朝我们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我和兄长离开主公的居所,跟着雷柱同行了片刻。雷柱赞赏兄长的举动,兄长则谈起我剑法的高明之处。无论什么时候,在众人谈起我的时候,兄长都会不遗余力地夸奖我,希望大家慎重地对待我,他从小到大一直如此照拂我,维护我,望着夕阳下兄长的轮廓,即使知道斑纹的秘密,我依然感到十分幸福。
那一天晚上,我做了梦,梦到了歌,她还是和以前那样快快活活的,她告诉我不用担心,也不用责怪我自己,她会一直等待我。缘一啊缘一,她说,你还记得下雨之后,从田陇里冒出来的青蛙吗,你还记得落下的枫叶吗,真美啊,请继续过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吧。
那个秋天,树叶像是大雨一样落下来,一枚幸福的树叶裂开来了,新的树叶又徐徐降下。小的时候,父亲对我视而不见,母亲拥抱我,兄长守护我,我离开了家门,和歌相遇,生活平静,歌去世了,我又遇到兄长。我在不同阶段遇到了不同的幸福,爱那些给予我幸福之人,冬春夏秋一样到来,在我痛苦的时候,快乐的时候,一样展现着美丽的风物。即使我要应验斑纹的规律而死去,可是没有什么遗憾的。我和兄长一起出生,而后一起死去,在生命的归流之中,再次相遇。
那一年,兄长的继子没有一个人能够学会月之呼吸,他对此忧心忡忡,担忧自己在死去之前剑法无人继承。他向我提起这件事,我捡去了落在他肩头的树叶,告诉他没有关系。新生是世界的规律,日后一定也有比我们更优秀的人前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代一代的人都像是涛涛潮水,碰到了岸之后离开,我在此是多么普通,可是又多么幸运。我想到我离开继国家的那个晚上,月光明亮得把一切都照见,一切多么美啊,就像是现在那么美。我向前狂奔,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处。我越快到达水底,也越快地浮出水面。我离开了整日让母亲哀泣的高墙,看到她年少时骑上骏马驰骋的世界,看到兄长所说的,风筝之外的世界。每当我想起曾经的伤悲之时,又觉得无论过去和现在我都同等幸福。我降生于世,还能够有余力帮助他人,在这个世界,我很感激。
我像是兄长当初安慰我时那样,对他展露微笑,兄长平静下来,和我去观赏鲜红的枫叶。那个时候,鎹鸦传来消息,南南东有恶鬼出没。我们默契地一同前去斩鬼,斩下鬼的脑袋,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曾经和歌的小屋。
我不禁站在房子的门口,望着故去的痕迹一动不动,兄长问我是不是想要进入这间屋社休息,我告诉他,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过,我们在此住下无妨。月光之下,兄长和我走进室内,一切都维持着原来的样子,炎柱曾经帮助我把房间里的物品归位,但是我离开了这座房屋,即使东西收拾好了,也慢慢破败掉了,放坏了。我凭借记忆找到被子,铺在榻榻米上,又想起了之前做过的梦。我跟兄长说,我梦见了她,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开心,即使我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人,无法守护她的的人,她依然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兄长坐在我旁边,一言不发,或许他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毕竟我从未跟他提过歌,没有告诉过他我在鬼杀队之前是什么生活,就像是他也未曾告诉我,在继承家业之后,他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在小屋里,我很快睡下了,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笛子不见了。只留下了歌为其缝制的布袋。
我四处寻找,心急如焚,兄长提着饭食开了门,问我在找什么。
在他的目光下,我摇摇头,冷静下来,兄长现在就在我的身边,一伸手就可以接触到。而竹马已经落满灰尘,鞠球那秀丽的缝线不再闪着金光,用丝绢做成的风筝也烂掉了,我想着或许是我孩子的灵魂拿走了它,吹响了它。我和兄长用过餐饭之后,便离开了屋社,一连几年都没有再返回。
秋天就这样过去了,新年过后,兄长二十四岁的时候,依然没有继子学会月之呼吸,他们被兄长遣散,由其它柱教导。
我感到他的身体在我的目光中衰弱下来,在薄薄土间阻隔的房间里,我时常听到他的咳嗽声。我看到他的肺部开始出血,血液的流速变得很慢。我的兄长是一个温柔的人,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想让我担心。他极力压制着咳嗽,等我终于忍不住拉开纸门的时候,我看到他正一口一口地吐血。
“不要去找医者。”他拉住我的衣服,问我想要玩围棋吗,他没有说“下围棋”,而是说“玩”,他或许是来安慰我,可我依然感到悲伤。我和他对弈到天亮,他总是赢得领地,所以学会了慢慢地输,在他输掉之前,他突然问我什么时候再来一次,没有等我回答,就问我,能不能把我的耳饰送给他。
我摘下耳饰,他戴上我的耳饰,穿上我的和服,仿佛这只是几年前一次变装,他瘦了很多,需要整理很久的衣服,才能合身地穿上。他穿好衣服,深深地望了我,我以为他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是他转身离开。
跟着鎹鸦的呼唤,兄长动身去另一个地方斩鬼,那天,我在睡觉的时候,感受到他回来了,他睡在我的身边,我感到他要离去了,想要跟他说话,但是他摸了摸我的额头,低声让我睡去。等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他的尸体,兄长离开我了。但是那些幸福的回忆还在,我亲吻着他的耳饰,他的脸颊,希望他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开口说话,就像是母亲当初期待我那样,我期待他能够睁开眼睛,但是他的身体已经灰败下去。
我看到他的眼睛流出了泪水,我明白,只是我的眼泪落到了他的眼睛上面。或许这是和五年前非常相似的场景,我抱着兄长的尸体,炎柱匆匆感到,惊愕地望着我。
我抱着兄长变冷变僵硬的躯体,为他整理衣冠的时候,我重新找到了我的笛子,他在兄长的怀里,不知因为各种原因而断成两截。
二十四岁那年,兄长因为斑纹而死去,我安葬了他。这件事真的到来的时候,我短暂地沉浸在悲伤中,但是生活依然像流水一样过去,我以为我会以这样的姿态,平稳地度过人生最后一刻,可是,那一年,我遇到了无惨,他告诉我,杀死继国严胜的,是我。
我记得这一刻,遇见鬼王的那一刻,遇到赫刀在他身上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可无惨望着我空空的耳垂,我额头上的斑纹,狂笑起来,他问我,是想要给严胜报仇吗?
他说了下去,像是穷途末路的野兽,狂吼着告诉我,那一天他遇到了带着花札耳饰的严胜,他一点儿也不想杀他,因为他很无趣,很可怜,因为他快要死了,却没有变成鬼的价值。他的笑声更剧烈,血倒流进他的喉咙,已经开始扭曲。他知道有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剑士很强,但是他一眼就知道不是严胜。他告诉严胜,他不需要他,他需要我,一个能够杀掉鬼而毫发无损的剑士,而不是使用出呼吸法之后就咳嗽到快要死掉的剑士。为了让他更加痛苦,无惨没有杀掉他,而是离开了他,那一夜他来到我的身边,在我身边死去了。
够了。我说,你把人命当成什么了。我珍惜的人已经被你毁灭,珍惜的生活被你打碎,而你依然到死也不知悔改。无惨浑然不觉,依然在狂笑——是我吗?他冷冷地问我,声音戛然而止,躯体开始消散,我完成了主公最高的期望,鬼王确凿地死了,他的笑声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他死了,可我浑身发冷,跪在地上。
我真的了解严胜吗,我真的明白他的心意就是我的心意吗?为什么无惨知道兄长的名字,为什么无惨口口声声告诉我是我杀了兄长,我踉踉跄跄回到鬼杀队,禀报了鬼王已死的消息,主公站起来面见我,炎柱也在他的身边。
我的脸色过于苍白,他们甚至担心我下一刻会死去,汇报完毕之后,主公开始召集他人开会,炎柱则把我扶到宅邸,担忧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把鬼王的话一个字不差地复述给他听,炎柱与兄长交好,我希望他能够告诉我无惨的话的意思。他摇摇头,让我不要多想,兄长不可能见过无惨,按照鬼王暴虐的性格,他要么杀了兄长,要么将其变成鬼,绝无放走他的可能。鬼王如此说,只是负隅顽抗而已。
他安顿好我,几天来看我一次,鬼杀队已经被解散了,主公给了我丰厚的报酬,能过上富裕且安定的生活。即使鬼杀队被解散了,炎柱也经常来探望我,给我写信。二十五岁那年,我的身体依然正常,过了五年,我的身体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主公告诉我,或许我是特殊的,受神偏怜的人,可这话并不让我满意,我与兄长同是双生,为何他没有受到神明照拂?
我离开宅邸,四处流浪,来到了一处熟悉的领地,正在行走之时,一个孩子抱住了我,他的眼睛和嘴巴和兄长很相似,他喊我为父亲,拉着我的手,用一种快活到悲伤的语气说:父亲回来了,父亲终于回来了!
他的声音惊动了继国家的家仆,他们没有认出我,可兄长的夫人认出了我,她准确无误地喊出了我的名字,缘一,你一定是缘一。她慢慢地抬起手,让仆从敞开大门,请我进来。
我把鬼杀队的事情告诉了她,也告诉了她兄长去世的消息。我告诉她,兄长是一个温柔的人,即使我们多年未见,他也十分照顾我。她聆听片刻,却不让我再说下去了。
她告诉我,自从兄长音讯全无之后,她便习惯性整理他的房间,她想,我既然是他的同胞兄弟,与其把他的物件放在哪里,不如给我。
她让人去取这些东西,将它们装在箱子里抬给了我,里面是小时候玩过的风筝,还有棋子之类的物件。我感谢她的好意,抱着箱子离开之前,一个年迈的家仆认出了我,他叫住我,喊道:“缘一,来看看马厩里的马。”
我走了过去,看到了数只健壮的马匹,然而,没有小马,也没有一只是白色的。对方告诉我,主母想要送我一匹马。
“请您挑选吧。”他谦恭地跟我说,欲言又止。我告诉他,我的脚程很快,不需要马匹也能走得很远,见我再三谢绝,他便不说这件事了,而是将我送到了门口。
沉默之中,他突然开口,告诫我永远不要踏入继国的领地,否则会有性命之忧——主母虽然礼数周全地对待了我,但是她的确在发怒。
我想起对方那平静的表情,难道这样平静地神情下,藏着想要将我杀死的愤怒吗?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又想到鬼王临死之前的挣扎,回到鬼杀队旧址,我给炎柱寄去了信,简略说了这几日见闻,还没有收到回信,炎柱就来了。
炼狱是在夜里来的,他抱着几封信件,神情非常严肃。他说他受兄长的委托,今日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在去世的前两天,兄长找到了炼狱,拜托他,如果我活过了二十五岁,那么请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将这些信件交给我。炎柱告诉我:“我当时实在被他吓了一跳,因为他似乎刚才哭过,虽然明白严胜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他给我信之后,我偷偷跟了他很久,怕他轻生……这自然是我想多了,他回过头来,像往常一样问我,我有什么事情。”
那一个夜晚,炼狱与我谈了许久。他告诉我,兄长与他差一点成为挚友。正因为只差一点,炼狱摇摇头,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曾经在对练的时候,兄长用剑道的方法压制住了炼狱,一瞬间,炼狱就落败了。兄长反应过来,向他道了歉,因为这不是呼吸法的内容,而是兄长曾作为武士,曾经杀人时的直觉。甚至在学会月之呼吸之后,兄长杀的第一只鬼,也是凭借这样的方法杀死的——比日之呼吸还要快,只是鬼很痛苦。
在那时,炎柱问:“那些被你杀死的人们,当您做这些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至今记得严胜的回答。炼狱说,“我自不怜悯他”——这就是他的回答。“那一刻,我明白,他比我想象中的更无情,更坚固,缘一,严胜有着和我们不一样的特质。”
他并没有告诉我,兄长和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在炼狱走后,我打开了他的信,兄长掩藏的、我浑然未觉的秘密。
兄长的第一封信封里,装了一些杂乱的手记,是在进入鬼杀队的时候写的,他写自己既然决意进入鬼杀队,那么他要将产屋敷当做主公,而他加入鬼杀队的原因,却是因为我。
“缘一的剑技比他离家的时候还要高超许多,我看不清他的出刀,也听不到刀挥砍的声音,那一刻,我像是栽入了噩梦里,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现实。我的弟弟和我会面了,带着他神赐的光辉。我痛苦得想要呕吐,却知道,假如我不追随他,或许我会在那一刻了结自己。”
他写与我相处之间的琐事,赞叹我是难得可见的至诚之人,他在手记中写道,只有我才是真正的武士,拥有真正的武士之心,武士之道。可是,他越是如此坚信,字迹就越发潦草,深深浅浅的墨迹之下,我看清了他的字句。
他憎恨我。
那鲜明的“憎”字孑然地在我的视线中横陈,一瞬间我停止了呼吸,鼓膜刺痛,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那尖锐的像是刺耳管弦的幻音,直到心脏狂跳的声音将我拉回来,我才呛咳着重新开始呼吸。
兄长的字句开始模糊,墨汁洇了出来,将那充满痛苦的话语折叠得我看不清,我擦去我的眼泪,突然明白那些墨迹是怎么造出的。兄长在写下这些话语的时候,一定在流泪。
巨大的悲痛将我包裹,比任何时刻都要剧烈,在兄长去世的六年里,我时常想起他,即使闭眼,那些美好的回忆依然停留在眼底。在那些我以为美好的瞬间里,兄长被痛苦环绕,被憎恨裹挟,而我浑然不知,心安理得享受他的照拂,还一直抱有兄长比我更加强大的想法,比起看见他,我更像是完全地、彻底地忽视了他。
兄长厌恨我,也会在晨曦的时候将我叫醒,共享餐饭,在他人面前不留余力地夸赞我的天赋,在对练的时候赞赏我的肉体和剑技,让我能够天真地认为这个世界幸福得毫无缺憾。他从未告诉我他恨我,假如我在二十五岁死去,我将永远不知情。
现在,那一个我认为完满的世界崩碎了,我的手颤抖到拿不住字条,可我催促我自己看了下去,告诉自己,就像是感受兄长万分之一的痛苦一样,看下去吧。
我宁愿兄长在接下来的字条中,诉说我的无知和令人生厌之处,可是里边是过去生活的闲笔,兄长谈起鬼杀队间的交谈,愤怒我不懂他们话语之中的尖刺。“缘一没有意识到他们话语中的责怪,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区别对待,明明是教授呼吸法的人,却被人如此怠慢,于是我跟缘一说,和我换装吧。正好他也很好奇我的衣服穿上去是什么感觉。”
“我戴上他的耳饰,耳饰划擦空气的声音,扰得我心神不宁,我凝重地和各个柱交谈,鬼杀队创立百年,需要秩序来维护使其井然,或许他们发现了这件事,或许没有。我回到宅子,看到缘一穿着我的衣物打盹,身边是几天前我斩鬼时不慎撕裂的里衣,他试图把它缝合好,针脚却非常粗陋,这件衣服怕是彻底修补不好了。可是,我突然感到,有一种沉重的感情袭击了我。我憎恨的、恨不得死掉的弟弟,就在咫尺之间,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看着他的身体顺着呼吸而起伏,他毫不设防地昏昏欲睡,我看了他很久,想要提醒他注意姿态的时候,缘一抱住了我。”
我想到了第一次和兄长换装的午后,我在他的房间更换好衣物,看到了兄长破掉的里衣,我本来想要帮忙缝好,但是终究是技艺不精,没有办法缝得完美无缺。我在他的房间里不知不觉睡去,等兄长叫醒我的时候,他抱着我,拍着我的肩背,担忧我是否做了噩梦。
在知晓斑纹副作用之前的信件里,兄长提起了这平静的生活,即使偶尔会受伤,但一想到离我的境界更进一步,就生出了希望。他希望有更多的时间精进剑技,然而,这样的念想,随着斑纹的副作用而熄灭了。
那天,我请罪之后,兄长也端正地跪了下来,即使他怀抱如此绝望的心情,却坚定地揽起我的责任。
如此憎恨我的您,如此绝望的您,为何要在写下恨不得我死去的字句之后,告诉我要珍惜生命?我得不到兄长的答案。
兄长去世的那几年,炎柱曾对我说过,并不是所有人的情感都像我一样直白而纯粹,或者说,情感单一的我,在人群中是很少见的。他人在感激的时候,或许心里会有不满;他人在痛斥的时候,或许心中怀有垂怜,说出来的、做到的、心中所想的,并非合一,然而,这些全部都是人类的情感,甚至能够同时存在在一个人身上,而他却并不能完全感知到。
拥有更复杂情感的兄长,在痛苦与憎恨的折磨下,却依然温柔地对待我,让我感受到了他宽广的爱,但就像是我没有体察到他的妻子平静表情之下的怒火一般,我同样忽略了他的激愤,我继续翻看信封里的字条,在某一天同寝中,兄长吻了我。
那一次斩鬼任务进行得并不顺利,血鬼术造成的寒冷在鬼被消灭之后也没有消散,我在兄长身边,不自觉地靠近他。兄长抓住旁边的日轮刀,脑海里一闪而逝一起死去的想法,却在我伸出手抱紧他的那一刻,在我睡梦中的时候,亲吻我的耳饰和嘴唇。我忘记我是否清醒过,手记里,我也同样回应了兄长。
那一天我醒来,兄长在我的怀中熟睡,我们都是温暖的,我心中涌起无边幸福的感受,想让这样的生活永远继续,也是那一天,兄长在信件中叩问神佛,想要明白我为何依恋他,他也为何对我拥有这样的情愫,他将其称为罪孽,即使他如此憎恨我,也不会让我共沉入这样罪孽的情感之中。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为男子,他为女子,他也坚决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在一次对谈中,炎柱告诉了兄长我的曾经,也在那一次进入曾经的家门时,他几乎明白了这曾是我与妻子的故居。他也在尘封的柜子里看到了我年幼时穿的衣服,还有曾经赠送给我的半衿,半衿上还写着严胜,他无比确认,这是曾经的我获得过幸福的地方。兄长在手记中写到门口那触目惊心的痕迹,这种痕迹他十分熟悉,血液凝固太久就无法彻底清理,就会出现这样深浅不一的颜色。炎柱的简述和真实见到的场景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想到了我抱着妻子呆坐十天十夜的样子,她的血液流到完全清理不干净的样子,兄长的字迹像是遭受了极大的纠结与痛苦,他想着,鬼斩断了他人的幸福,而他作为人,也无数次斩断过这样的幸福。
他彻夜难眠,听到有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那是我的笛子,顺着翻身的动作滑脱到他的手边,他看到了歌为我做的、保护笛子的布袋,布袋保护的笛子,是我对他的珍视,布袋上绣着的花草,又是妻子对我的珍视。他握着笛子,明白他的憎恨不会有结果了。
不仅是他的憎恨,还有他对我的一切情感,在那一夜,兄长在湖边吹起了短笛,他在手记中嘲笑了这拙劣的声响,一切都变得平静下来,一切都平息了,厌恨依旧存在,柔情依旧存在,并立两段。兄长怀着对我的仁慈之心,做了一个决定。在那个夜晚,兄长走到了寺庙中,为我带餐。
“下山的时候,我抽到了大凶的签子,僧侣劝我重新抽一根,我摇摇头,说不用了。我问这片领地的主人生活得好吗,问十四年前,那个经常颂佛的主母,你们有为她祈祷往生吗?僧侣说,是的,是的。他说了两遍。得到答复之后,我走了。我没有缘一的通透,却明白了他眼中的世界,那是一个四季分明的,我忽略的世界。
“僧侣还在劝我停下,可是太阳已经升起,缘一大概快要醒了吧。如果他在寻找那根笛子的话,那么我做出的选择,或许是对的。”
那一天的兄长和往常没有区别,他的斑纹鲜红如火,他的刀如焰般闪着灼目的光,在信件中鄙薄自己的兄长,在我的眼中夺目到不想移开视线,兄长也一定注意到我的目光,在某一天,他为我展示了月之呼吸一到八式,然后,他悟出了第九式。
在草莽之中,第九式的月刃消失在日光中,消失在空气里,没有草伏倒,没有鸟被惊动,兄长说这或许是一个无用的技法,缘一,你认为怎么样?
我想到了那轻盈落入水中的鹿,那离开继国藩篱的白马,我和兄长都走到了广阔的自由天地里,于是我泪流满面,兄长明白了我的回应,甚至明白了我在想什么。手记中,他写道:“我想到我的月,他们都已成为白骨。可也不仅如此,他们离开了,却也会回到我的身边。”
“我决意要做些什么,报答母亲给予我的躯体,报答武士的心。我的命运在悲切地催促我,使我衰弱,可是没有关系,我决定告诉你,缘一,我要像真正的武士那样,无愧于心地告诉你,我珍视你。即使无数次恨不得你死去。”
信件到此,几乎已经结束了。兄长穿上我的衣服,在人生的尽头遇到了无惨,无惨并未杀死他,但是对方的话语带来不了任何分量。兄长来到了我身边,让我安心睡去。
最后一封信件里没有信,很硬,我倒了出来,是围棋的黑子。
那智黑石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我捧着围棋,在兄长的旧物里找到了更多的白子和黑子,我找到离家时带走的黑子,依然不够。可直到那时,终于到那时,我明白了。
我告别了炎柱,告别了主公,在月夜里的野地里行走。现在,我已经很老了,但是有一天,我听到有声响这样问我:想要玩围棋吗?我几乎听到兄长那个时候的声音,我朝前走去,奔跑起来,直到站在白苍苍的芦苇田中。水面像是镜子一样,那芦苇包裹着一副骨架,我认出它曾经是一只鹿,射中鹿的箭簇已经腐烂了,可是鹿的骨架仍然在那里。莽苍中,新生的鹿在湖边饮水,那是一个寂静的、全然的世界,我从哪里到来,就应该回到哪里去。
我时常想等我到达生命的终点,是否可以看到兄长,兄长愿不愿意再见到我呢?我生长在继国的屋社之中,作为他的胞弟诞生,我已然老朽,倘若在往生之路上,我变成孩子一般的打扮,是否我可以找到他,他就愿意见到我呢?曾经兄长骑着马带我越过继国家的高墙,走入了森林之中,那一刻,他是否明白,世间的人没有比他更加强大、更加坚固呢?
尘世,尘世!兄长在年幼的时候告诉我,棋子便是一个世界,那些话语构成了棋盘,风物变成了棋子,我与兄长对弈,我们从未“下”玩一整盘棋,现在可以了。
那颗棋现在就是我,我落下了最后一子,但又像是收回了全部的棋子,来到了猜先阶段。现在已是我生命最后一刻,我在空气中伸出五指,像是与他猜拳,自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出的是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