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Rating:
Archive Warning:
Category:
Fandoms:
Relationship: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Collections:
前同事组合集
Stats:
Published:
2025-08-31
Words:
9,863
Chapters:
1/1
Bookmarks:
1
Hits:
169

【伦克】冷山

Summary:

Summary:山载风雪。
※诡秘之主伦克×ff14伊修加德 cross
※21年给朋友个志的guest文存档

Work Text:

克莱恩·莫雷蒂独独记不清楚他在伊修加德军队度过的那一年,往前是神学院里无日无月的年岁,往后是山岳之都国门訇然洞开的新时代,而那一年时间就好像荒野上充满浓烟的黄昏,除了他与同伴放肆的笑声以外全都经不起细想。他想他是把什么东西落在那一年了,并时时感到自己的不可原谅。

他作为巡逻卫兵队被调到库尔札斯西部高地的第一天就遭遇了暴风雪,汹涌的雪碴子令人吃惊地摇撼着驻地木屋,尽管有泥封住木料的间隙,火堆仍然闪烁得厉害。百夫长于是没有安排他们夜巡——这样的天气能够夺去最强壮的活人的热气。西部高地的雪比皇都的雪猛烈得多,为着它没有一点儿束缚。有时交接班回来要在门口用雪把手和脸擦好几通才能进屋子,不擦的人皮肤早早地就在火炉边融化成一滩紫水了。

“如果有牌能打就好了。”小队里一位矮个姑娘拔掉靴子,脱下了被雪水浸湿的长袜。她失去头盔压制的金色短发四处支棱。很难想象精灵族会有这么矮小的个体,但休·迪尔查拒绝承认这件事情。“我的奶奶是中原人族,我爸说我随奶奶。”自从入伍她就反复与周围的同伴争辩。

“可是,休,行伍里禁止娱乐嬉闹……”旁边一名男性斧兵忧虑地提醒道。与那张稚嫩的脸庞形成巨大落差的是他高大的身躯,一旦和休站在一起,这支巡逻队就跟闹着玩似的。

“只要不被发现就可以。”所有人的期盼的目光顿时集中在坐在餐桌上晃里晃荡的一位男青年身上,后者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内衬口袋中摸出了一副纸牌。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么厚一叠子东西揣在衣服里又是怎么躲开百夫长的巡察的,但是小队里每一个人都秉持同一个观念,那就是这个叫伦纳德·米切尔的家伙做出什么来都不要吃惊。“喏,搜查的时候塞在腿甲的关节里,尼德霍格都找不着。”

“贫你的嘴。”一旁的友人笑骂他一句。

于是库尔札斯漫长漫长的夜晚就在一副磨得起毛的纸牌中消磨过去了,伴随着你一口我一口传抽的烟卷,巡逻队的五个年轻士兵迅速地粗野并熟络起来。与伦纳德相熟的中原人族青年有一张过分文雅的脸,一看便知是学院中跑出来的学生,他不幸在牌局中屡战屡败,遂把牌扇拗起来不让别人看到,不知在估量什么。剩下的那名漂亮的精灵族姑娘却优哉游哉,输多赢少也败不了她的底子,等牌圈转到自己之前时,她用一种与士兵身份毫不相称的得体手势把牌扣在桌上。这个叫奥黛丽的年轻人有一个拗口的姓氏,仿佛是瞎编的,然而从不给人解释这个姓氏背后的家庭。

一言以蔽之,牛鬼蛇神为一炉,五个年轻人没一个像是该待在军队里的。

西部高地不过是出终卫要塞的第一道坎,谈不上有多么靠近龙与异端者的领地,在非紧急时期不会有大批的龙出现——这些从一千二百年前就雄踞在伊修加德上空的生物,不请自来地摧残着战女神哈罗妮许给伊修加德人的神意之地,这片布满了鲜血与伤痕的土地渴盼了太久的安宁了,然而龙总是不遂人愿,屠杀和被屠杀往来拉锯了一千二百年。

伴随着一声利器楔进血肉的声响,通体蓝黑的寒霜魔怪倒在冰面上,戴里克的斧刃上沾染的血液霎时间结了冰。伦纳德收起弓箭,很利落地跳上怪物的尸体,一脚蹬着那颗刺不楞登大脑袋,拔出了准确射入其眼球的箭矢。不管是猎户出身还是作为并不享有大量物资的巡逻兵,在冰天雪地的战场上,节约使用都是必要的,况且他前一晚上才把箭簇磨得雪亮。

“连条龙崽子也没有,没劲。”休收起一双短刀,焦躁地望着高地远方的山峰。天阴下来了,然而巡逻长线还没走到一半,在野外生火意味着更多的危险。

“休是单纯为了杀龙才来参军的吗?”奥黛丽阖上魔导书,笑吟吟地问她。

“那不然呢?我们一家都是被龙杀掉的,我父母为了餬口上了前线,半年就变成了两封慰问金。我也为了填饱肚子才进巡逻队,我想着不能和云雾街的那群人渣混在一起生活。”她把雪碴子踩得咯咯响,“你们呢?我猜你们不全是为着这些吧?总不会是为了卫国战争的荣耀——荣耀!”

“从神学院里逃出来的,伦纳德和我一样。”队里唯一的中原人克莱恩·莫雷蒂轻飘飘地把话茬接过来,收到了来自两个姑娘玩味的目光,在生命凋敝的地方女人总是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况且成为正教神职人员就意味着后半辈子的衣食无忧,总有许多年轻人乐意把自己半辈子熬进去换一口干酪面包,“伊修加德里头谁家跟龙没点深仇大恨呢,今天你家抬回来尸体,明天我家送回来慰问金,把神意之地的冻土掘一掘,全是血冻上的。”

实心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好像那底下的结晶真的都是人血似的。

“好啦,战女神教育我们,吃饭的时候不要说伤心话,我给大家弹一段鲁特琴怎么样?”吃饭时为什么不要说伤心话没人知道,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弹鲁特琴也没人知道,总之伦纳德十分乐意把一些不相干的东西搭在一起。

“女神要是知道教出你这么个玩意她得连夜离开十二神殿。”克莱恩给了伦纳德的小腿一脚尖,也没能阻止后者摘下挂在背上的琴弓。吟游诗人同学拨了拨弦,流淌出一小串剔透的音符,厚厚的护手竟然也不影响他十指的弹动。在唱起古老谣曲时他闭起那双碧绿的眼睛好像飞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不像诗人反而像一位先知。

 

昨晚一个醉梦手拿酒杯来找我

我不喝酒

我说

喝吧

它说

否则后果自负

我解释说

我担心如果我喝了

所有的羞怯都会消失

我会触摸你迷宫般的头发

而你将再次抛弃我

 

唱完这首不怎么像话的歌谣,其余四个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一个有点怪异的表情,而伦纳德本人并不甚在意,他单冲克莱恩挑了挑眉,大步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巡逻的终点在西部高地的北缘,从这儿早已看不见城池附近高大的征龙将军像了,只有一座一言不发的村庄。村口的鸟栏里卧着一只姿态庄严的陆行鸟,克莱恩以为它在作反刍,走近前去却发现它已经僵死了。

“这里就是前两天长官说的异端者村落吧?我没有记错的话。”戴里克低声地补充了一句,一种奇异的声音噤住了他。村落在发出呻吟,翻来倒去的怒吼和抽气的声音。

“我们可不就是为了保证没有异端者回来侵占这里才巡逻的嘛。”休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没有人的村庄多少使人疑虑重重。她推开了一扇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农舍木门,“看着像是肃清干净了。”

木板床单薄的被褥中躺卧着一个女人,她双腿因为拼命合拢已经痉挛起来,腹部和腿部布满了硬质的鳞片,撑得那具本该美丽的身体膨大畸形起来,先前那种怪异的声响正是眼前的年轻姑娘发出来的。

“龙化的异端者……”克莱恩迅速展开魔导典,绿色的光芒在书典的符文上流动起来。对着也许是他们人生中面对的第一条“龙”,五个人绷死了备战姿态。

“她如果要龙化,为什么差不多两天过去了,她还躺在这里?”伦纳德上下调整着箭头的瞄准点。良好的视力使他在昏黑中也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白皙的肚子正在不断涨高并变得透明,显然不仅仅是龙鳞的功劳,“龙化的异端者中还没有孕妇的案例,对吧,克莱恩?”

克莱恩懒得点头。这样的问句对于伦纳德来说通常只是紧张时的舒缓剂,何况这个邪门的问题恐怕只有千夫长才答得上来。

“……杀掉我……杀掉我吧杀掉我杀掉我……”女人的手爪抠穿了床板,一丝长长的涎水从她口角滴落下来,蓝色的眼球翳着一层白膜。

“求求你们杀掉我……”她的肚腹简直包着一包水正在发亮,一只嶙峋的动物正将头拱向她的肚脐,不知是婴儿还是龙类,就像土拨鼠要拱开土层一样它也想要轻易翻开血肉。

一刹那竟然没有人动弹,没有人敢于结束这个女人的苦难以及他们自己可能遭遇的灾难。直到后来从尾羽集落走出来时克莱恩还想起这个姑娘,他想这应该是异端者们的某个意外,孕妇接受龙的力量后有太多变数,那个姑娘委实太年轻,不该被他们的领袖变成龙也不该去怀孩子。库尔札斯曾经也是芳草如甸,可它现在连一只陆行鸟都养不活。

就在某种尖啸要破空而出之际,一根崭新的箭簇穿透了女人的头颅,从暴突的透明眼珠扎进脑子,“噗噜”,就在这听不见的噗噜一声中,两条生命停止了活动。

“战女神保佑。”奥黛丽轻轻地念了一句,她招来的巴哈姆特化为一道亮光钻回了书中。

“战女神保佑。”

伦纳德上前扯平了那床睡得很薄的被褥,折起床单遮蔽了女人狰狞的腹部,她看起来多少像个正常人了。在这个过程中他又唱起一支歌谣,也许是上一支情歌的后续,也许只是他瞎编的唱词。

 

灵魂啊

你要在那块陌生土地上待多久

为什么留在那里

从流亡中回家吧

你要这样烦恼多久

我寄给你一百封信

为你指明一百条路

 

这不过又是一个载风载雪的夜晚。

次日清晨巡逻兵小队启程往回走,前夜淅淅沥沥的风雪止住了,显示出刺目的晴空来。伊修加德十天里没两天晴天,天的蓝色也深远得举世罕见。异端者村落有房子倒塌了,而在村中的空地上突然直挺挺地出现了一头龙的尸体,青黑色的鳞片和尖角庄严地陈列在它的身上,角质的眼睑合拢显得极为安详。既没有伤口也没有畸形,他们非常确信这头龙的死不是外力。这是一个巨大的谜题亘横在他们的面前,它的安宁仿佛关系着某种真相。

龙为什么会在这里?

它为什么死了?

龙也会死吗?

一贯走在最前头的戴里克闷声闷气地问道:“我听前辈们说龙死前会飞到索姆阿尔灵峰顶上,灵峰就是一个龙冢,是真的吗?”

“那还真是方便啊。”休·迪尔查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

“是真的,尾羽集落——我的出生地附近就流传着这种飞龙死前盘桓不去的传说。”伦纳德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不过龙的寿命可是很长的。嘿,如果我跟你们说,我们现在打的这些仗全都是扯淡玩意呢?异端者有些歪理可并不是谎话啊。”

四个人齐刷刷回过头来盯着他。那些蓝的绿的棕的眼睛里全写着震惊,就连最好脾气的戴里克也捏紧了拳头。

“伦纳德,这话会让你上绞架的。”奥黛丽最先挪开目光,叹了一口气。也许只有不信者才能理解不信者,“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了。”

“好啦,都是传说。”他早就知道没人会听这些话,耸了耸肩,转向昔日的同学,后者思索的神气里透露出一点他也不理解的悲哀,“天色怎么有点暗?我们还是快走。”

可广袤的冰原反射出壮丽的白阳光,没有一点儿暗的影子。

“是雪盲。”克莱恩掀起锁子甲和棉袍,撕下了里衬的一条黑麻布,伦纳德感觉一块温暖的织物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们都知道盲目是雪原上最大的敌人。

 

在西部高地戍守三个月后巡逻兵们迎来了第一次换岗,他们要调回皇都去替城墙防卫的岗。名义上是体恤士兵熟悉多项工作,实际上是防止士兵与异端者长时间接触后脱离军队。

百夫长好心地给他们批了一天的假期,休提议带他们去忘忧骑士亭喝一杯,敏锐的观察力告诉她她的同伴全都没有接触过真正的贫民街,那种潮湿的、狡狯强悍如同鸦雀的气质不能够在他们任何一人身上找到。尽管休从头到脚都怨恨着这条她出生的街区,但某种生的吸引力和乐趣仍然引导她回到这个贫穷的地方。

 

忘忧骑士亭说白了就是一间酒馆,提供淡麦酒烈烧酒以及无穷兑了水的情报,穿锁子甲出入其间的士兵很多,因此也有酒客揶揄说没来过忘忧骑士亭的骑士可不是真骑士。休领着朋友们穿过犬牙差互的桌子,绕过墙角堆积的麦芽酒桶。有不少把脸喝得紫膛膛的酒客聚在一起掷骰子玩乐,时不时爆发出粗野的笑声,推搡间也有意无意地撞着路过的新客人以显示他们的老客地位。一名假伤号坐在凳子上,腿甲卸在旁边,正用羊血和面粉装饰着自己的伤腿。健硕的妇女操起酒杯猛灌,她们需要借助一点酒精来转换劳动者到家庭妇女的身份。探子和窃贼都会坐在角落里,忧郁的眼睛滴溜溜扫着酒馆。

休要了五杯淡酒,一碟干肉丝和一碟腌菜丁。五个年轻人摘下头盔后的出众样貌引来了不少黏糊糊的视线,也引来了更多往他们身上撞的肩膀和胸脯。

奥黛丽只是颇感新奇地喝着浑浊的麦酒,伦纳德摘下背上的琴弓弹起一支欢快的调子来,一个穿着长围裙的女人与众人一齐拍起手来,最终演变成合着拍子跳舞,她的围裙在转圈时也扬出漂亮的弧度,露出布满金黄汗毛和瘢痕的小腿来。

 

取酒来

我渴求酒

神明指责我

我受折磨

取一杯太阳嫉妒的酒来

我向爱发誓我背弃一切除了爱

我每天早上醒来对那些有眼无珠的人视若无睹

对他们来说既没有日出也没有日落

 

不知谁喊了一句“骑士团巡城了”,酒馆里的人顿时把脖子抻得长长短短,有人拥出去看热闹,有人趁机逃酒账。老板熟稔地捉住大门嘭然关上,在木门合拢前的一刻伦纳德抓起克莱恩的手从老板的腋下钻出了门。

“您高抬贵手。”伦纳德回头冲酒馆老板笑嘻嘻地喊道。

 克莱恩只是不知怎的想起来他在伊修加德神学院的事情。所有学生都披着规规矩矩的灰色袍子,在灰色石头的穹顶教室里醉心于灰色封皮的正教圣典,浩如烟海的不知所云的注解典籍里。他在一片雾蒙蒙的灰色里询问老师“异端者中是否也有双重信仰者”,同学们哄地炸开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人什么立场啊……”

“……这人什么立场啊……”

克莱恩悚然,他就此闭嘴,再也没有问过任何问题。

在这样的环境下伦纳德自然也没有弹拨琴弦的机会,那把从他家乡带来的鲁特琴悬挂在床边直到琴弦都松掉。琴歌使人“不庄重”、“立场复杂”……

骑士团的高级骑士们披着镀金边的盔甲,俊美的白色马匹也披挂一色的马甲,遮住了它们健美的后胯与马腿。没有一匹马儿因为围观者众而惊慌得拉屎,实在是十分庄重。

伦纳德轻轻撞了一下克莱恩的手肘,指指队伍前端那名俊美年轻的金发总长:“嘿,你说骑士团的人是不是都去过忘忧骑士亭喝酒?”

“那你说教皇老头是不是用金子做的鞭子放羊?”克莱恩冲他翻了个很不庄重的大白眼,被他们俩的玩笑话笑得打嗝。

 

统领城防兵的千夫长长着一只特大的鼻子,左右眼的内眼角鼓着两点米粒大的白色肉瘤,每当他对着士兵们训话或是对着他们宣扬正教教义时,那两粒肉瘤就会随着他眼眶的扩大而变大发亮。

“坚定信仰战女神哈罗妮!”

“坚定信仰战女神哈罗妮……”

“将邪龙及其异端者信徒从我们的国家清除出去!”

“将邪龙及其异端者信徒从我们的国家清除出去……”

“凡是宣扬保守讲和的都是异端邪说!”

“凡是宣扬保守讲和的都是异端邪说……”

 

伊修加德系的精灵族个头通常很高,不论是在军队里还是在神学院,克莱恩都只能看见他人的肩膀,重重叠叠没完没了的肩膀,而学院中那些披着金丝边锦袍的贵族学生总是挺着腰杆,眼睛越过他的头顶同他说话。这比斜视和瞪眼更让人想呕。平民学子当然并不友爱同伴,每一个略微打眼的学生都要被路过的踩一脚的。在神学院中唯一一位拿眼睛而不是肩膀看他的人是伦纳德·米切尔,他有一双深邃的绿色眼睛。

多亏公正慈悲的哈罗妮女神,贵族学生们平等地享受着主教指导,出入于神学院中至高无上的审判堂。其余的学生当然是不配踏进去的,那道战神钢铸成的厚重大门分明是鸿沟。

“罪当从有。”

“天罚将至。”

看不清面貌的贵族青年们宣读着深奥的词汇。克莱恩浑身冰冷——这正是常态。

“为什么罪当从有,伦纳德?”他听见自己问道。

 

白米粒长官坚持要求给这群东倒西歪的新兵观一次刑,他相信只要见到了血,见到了那些奋勇当先在异端者身上投掷石头的人,他的士兵们就能与龙搏斗,这就叫刚烈的血性。于是在每月初的行刑日兼集会日,大审门外的绞架附近变得十分拥挤,除了爬挤在城头肩踵上的观刑人群外,还有穿着锁子甲陈列在一边的方阵。

“异端者!混蛋!”

“伊修加德的儿女们为了城邦作战的时候你们却把刀对准同伴!”

“去死!去死!”

“挖了他们的心喂龙!”

异端者们不配有棉袍只穿着单衣,长满疮的手脚呈现出青色,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变成龙而对同胞刀枪相向的战士,没有一个人对观刑的人群表现出任何的仇视,他们低下头,把脖颈送进绳套里。脚下的挡板被行刑人撤走了,十具被拉长的身体在空中拧弹挣动,发出嗬嗬的声音,最终像死鱼一样不动了。

有人冲绞架吐唾沫,但是唾沫飞不了那么远,它落在了前面的人的靴子上。

克莱恩想起西部高地上那个被变成龙的年轻姑娘,她垂死挣扎时也向着他们寻求一个解脱。“我为什么没有治疗她或是杀死她呢?”他在心里问自己。那一天究竟为什么只有伦纳德敢于射出一箭,他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竟然有远超于自己的勇气呢?

观刑日所有把头别过去不看或是干呕的士兵都被千夫长惩罚了,包括克莱恩和奥黛丽,可他们都觉得负重和巡夜比观赏那些异端者被吊死要好受得多。

漫长的城防期结束了,巡逻兵小队送走了大雪纷飞的冬日,迎来了大雪纷飞的初夏。他们被派遣到了龙堡边缘的荒地。

 

“这也算是能见一回真龙了吧。”休不无揶揄地说道。事实上不需要她说,从参天高地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遥远天际上飞翔的龙的影子。这里已经无限接近龙的领属土地了,中小型纷争往往都发生在这一带。

不知是远离五年前大灵灾的核心区域,还是库尔札斯山岳抵挡了灾变后的寒流,龙堡荒野还算是保全了原貌,不至于变成一片雪原。西部高地曾经也和这里一样,生机勃勃一派荒凉,有数不尽的牧群在野地上奔腾,散发出刈草后辛辣芬芳的苦味和新鲜牲畜粪便的气味。如今荒野上的集落已经很稀少了,面对着魔怪和龙的侵扰,猎人和牧人们往往焚烧一种混合着药草、硫磺和狼粪的燃料。艳丽的赤色火焰和姜黄色烟雾昼夜不息,这里的天空因而呈现出瑰奇的灰紫色。

伦纳德那天来得奇怪的雪盲到底是没有好,他的视野永远暗淡下去了,他本人竟然毫不在乎,尽管一名弓箭手需要锐利的目力来支撑他的弓矢,他的准头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箭的精准只有三分是靠眼睛,还有七分是靠天命……开玩笑的,是靠其他感官。”吟游诗人同学吊儿郎当地告诉同伴们。

“我是伤号!……克莱恩扶我走路!嗳呀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脚要扭伤啦!”黑发碧眼的青年故意走得歪歪扭扭,把一条胳膊肘子摁在克莱恩肩膀上,毫不客气地把他当人形拐棍。

“根据诊断。”克莱恩不动声色地把挂在腰间的魔导典挪到一个不会硌着友人的位置,“您的视力减弱问题属于间歇性偶发,建议自己挖个坑把自个埋了。”

“既然人可以一会看得见一会看不见,那也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戴里克严肃地附和道。

“戴里克你个混蛋闭嘴,你说说这队里是不是就你吃得最多?”

“……可是我还在长身体。”

“伦纳德你再多一句嘴明天别想我给你贴单盾。”

日头快落下去了,巡逻队寻找到有高大树冠遮蔽的水源边生火准备晚饭,休和奥黛丽猎了一头清水南加,她们俩一致表示不喜欢这个弯弯绕绕的怪名字,不如长毛鳄鱼简单明了。当长毛鳄鱼肉块在火堆上发出第一缕香气时,他们蹲在河边清洗刀上的血水以及手上脸上的烟灰。

“这里离尾羽集落不算太远吧?”休用软布沾拭干净短刀上的水,铿地收刀归鞘。

“我想想……”伦纳德站起身来,面对发出柔光的索姆阿尔灵峰,一根手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一,二,三……大概不到六里路。”

“该请我们过去坐坐的吧?”奥黛丽微笑道。

“咱们现在过去,吃一顿山羊汤,等回哨点以后,哗,被当成逃兵,全部上绞架。”又是他那种惯有的半开玩笑口吻,“话又说回来,这条河叫做宽慰河,据说有附近的年轻姑娘碰过这里的水后就怀孕了——不知真假的故事。”

林地中间再次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阒寂时只有宽慰河水流溅起的声音夹杂着草虫瞿瞿的歌唱。

“我是男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戴里克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双手,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发问道,他屡屡相信着这些没影子的传说故事。

“那可不一定。”伦纳德抱起手臂来,脸上露出一种抢到了别的小孩的点心的胜利神情,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回他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嗯,不错,回头请假的理由我就报伦纳德·米切尔、克莱恩·莫雷蒂和戴里克·伯格怀孕了,你自己猜猜会是谁把我们处分掉?”克莱恩狠狠地抢白了一句,走回去看那块被撂了半天的肉,怀着愉快的心情听身后友人信口胡扯被人拆穿后跳脚的惨叫,而本该被打趣到的两个姑娘却镇定自如。

他没有回过头去。他为什么没有回头去看?克莱恩自己也说不清楚。伊修加德皇都铁青的城墙和尖顶教皇厅就像一座监牢,他们从那里逃出来了又像是没有逃出来,战女神和正教神父灰色的眼睛仿佛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脊背。

一绺过长的鬓发刺到了眼睛,克莱恩回过神来。自从戍守龙堡荒野,头发就长得特别快,不知是受到了奇高无比的七天树的影响,还是受到荒烟野地的兽群的感染,清苦的新鲜的气味侵入到了每一个踏入这片地界的人身体里。伦纳德本来就偏长的黑发几乎长得能披下来,不得不向奥黛丽借一根发带。

那一晚上回到哨点后克莱恩做着许多个纷乱复杂的梦,硫磺猛烈燃烧的气味混合着南加肉的焦香。借由伦纳德之口说出的坊间逸话托着他飞起来,越过七天树的树冠,宽慰河滚烫的河水流动在他腹部的血液里。伦纳德有一双漂亮的腿,和骑士团白马后胯上的两条腿一样挺拔,这些俊美的裸露的腿因而在他的眼前重合晃动。克莱恩拨开那些垂在他眼帘上的黑色长发,躲开目中无人的贵族和守卫爬过尖利的神学院外墙,看见一只悠远的碧绿色眼瞳。

克莱恩惊醒过来,繁复的怪梦赐给他一些糟糕的黏腻触感和失调的呼吸。天还没有亮,而伦纳德并没有躺在他隔壁的床上。他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也许他们俩做了同一个梦。

 

他们最终还是遭遇了一头龙,在远巡荒野的第十天,充斥着扬尘的黄昏。不是变成龙的人,不是胚胎,也不是尸体,如假包换。龙没有看见这一撮人类,它显得有点无精打采,只在低空晃晃悠悠地飞,飞得不甚平衡——左翼根子上有一条割裂到一半的刀伤。

巡逻队停下了脚步,收敛呼吸等待龙远离林区,非正面遭遇的情况下,普通巡逻士兵应当避免与龙作战。可所有人都听见了噌的一声轻响,一柄闪着寒光的苦无精准地从后方命中了龙左翼根部的伤口。龙在空中拧转过来,嚎叫声令人发怵,他们几乎呆住了。而休·迪尔查已经抢先冲上前去,一对短刀提在腰间,镗镗踏踏的脚步在地上溅起一串烟尘。那柄准确无误的苦无显然是她掷出的,积愤驱策这个矮小的精灵族姑娘超越了自身的安危考量。

其他人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些行动的合理性,奥黛丽召出的巨大龙影紧随休而至,喷射出的狂热炎流蛆附在龙已然受到创伤的一侧身体上。

人类究竟是怎么与龙抗衡的呢?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戴里克的战斧上因抵挡龙爪而留下了不可磨平的深刻痕迹。挟裹着破风声的毒箭命中了飞龙的翅膀,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烧灼声音。龙砰然坠落,与此同时那条粗壮的龙尾高高地扬起来,给了距离最近的休一记沉闷的横扫,后者在土地上擦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又以刀插地艰难地翻身起来。新的血浸透旧的血,龙堡用了一千二百年凝视无休止的争斗。

那时克莱恩没有意识到的是,这场小小的战斗某种意义上扭转了在场五个人的生命轨迹。他只知道他的以太快要被抽干了,在无休止的汲取自身魔力以维持同伴生命的过程中,疲倦的潮水涌上来蒙住了他的双眼和耳朵,被戴里克竭力挥舞的斧子与青色的龙扭曲融化在了一起,黑黄交接的铁器碰撞声。他想这回他跟伦纳德一样瞎了。

受到重创的飞龙再次昂头发出咆哮声,猝然间转身,不顾自己尾部被斩断的风险,冲远离它正面的三个士兵喷出一股暴烈的冰碴,肆虐的寒风将他们一齐掀离地面,紧接着它头顶硕大的龙角顶向其中一个人,月牙儿一样的形状从胸口顶进去从后背穿出来,旋即又消失了,缤纷的血液和人和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紧接着龙的头颈也歪向一侧,随着短刀被拔出,紫色的血幕磅礴地喷出来,淋在每个人面容上。

劫后余生的茫然笼罩了四个人,他们的双手还僵硬地捏着武器,伸长了脖子环顾四周。一,二,三,自己,是谁被贯穿了胸口?

龙尸上七零八落地插着箭矢,射出箭矢的诗人倒在尘土里,一潭扩大的红水沾湿了他黑色的发梢。

克莱恩感到喉口有一股冰凉的腥味。“我也被捅穿了吗?”他惶惶地低下头去,可是胸口完好无损,发不出一个字音。休·迪尔查赖以活下去的仇恨还会延续,而克莱恩知道他现在也是这场龙诗战争中万千仇恨的一部分了。今天你从战场被抬回来,明天我变成一封抚恤金寄回家里……神意之地冻土里的血……

“喂——那边几个!”一头棕红色的陆行鸟打着喷嚏从林子外面跑来,鞍上翻下来一名传令官,“收拾收拾回哨点!龙堡这边所有的驻军都要调回皇城了——啊,杀了一条落单的龙吗?好伙计。”

“开什么玩笑?我们都是新兵,才调来参天高地不到半个月呢……”克莱恩的眼睛恢复了一点焦距,传令官的话在他胃里翻腾起一阵红的黄的波浪,他蹲下干呕了起来。

“啊,你们还不知道呢。战争结束了,听说是那什么,人龙和解了,以后不用往这边派兵啦!”传令官重新跨上陆行鸟,继续往西边跑去。因为飞龙尸体挡住视线,他一点儿也没有看见倒在地上的伦纳德,“利索点小鬼!”

 

大审门向库尔札斯西部高地敞开着,皇都城池外过路的商队探着头窥探伊修加德内里的奇崛建筑,皇都内的居民偷偷摸摸地望着没有铁栏阻隔的冰原,都是惶恐的眼睛,始终没有人敢跨出那道畅通无阻的大门。

伊修加德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变革,贫民街被龙炎点着的地方还没熄透,破损的城墙很快被驻城兵修补好了,看不出先前焦黑的痕迹。当人们意识到这场维持一千二百年的战争结束时,大部分人去忘忧骑士亭喝酒,还有人冲到教皇厅阶梯下请愿释放被关押的异端者政治犯。混乱中有云雾街的贫民搭起了简易的绞架,从前绞死异端者的人变成了该被绞死的异端,一并被挂上去的还有不少曾经的长官——尽管他们有的并不把别人绞死。

克莱恩跟随行伍穿过大审门时隐约看见了那些在绳套里飘飘荡荡的尸体,他们被拉得很长,僵硬的手脚死后还互相打架。其中有一具尸体眼角似乎长着白色的肉瘤,一忽儿闪过去了,没法细看。更远处是神学院庄严的尖顶,门扉上一尊面目模糊的战女神像。那双灰色的眼睛最终还是追上了他和伦纳德,那个他们约好一起破坏规矩的晚上是女神一个仁慈的笑话,克莱恩从来没有从神学院青灰的围墙中逃出来。

“从今日起,伊修加德正式回归到三国同盟当中去了!我们将不必以仇恨消泯仇恨,共同谱写这片土地的光辉诗章。”黑色头发的代理教皇站在圣龙与圣女的浮雕下对所有人宣告,他年轻的脸庞多少使伊修加德人想起那个骑着白马的金发总长。

看台下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有人发了疯一样地欢呼起来,有人为千年动荡后的安宁而落泪。在人群的某一处,一名年迈的精灵族女性突然仰起脸来,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流到头发里。

“可是我的儿子呢?”她悲愤地问道,“我儿子死掉了啊!我儿子死掉了啊!”

“我的妻子呢?”

“我的朱利安呢?”

该是这样的吗,伦纳德?克莱恩也问道。但他所渴盼的答案已经没有人能够给他了。

……

更多的人质问着,他们的身躯在庞大的欢乐的人群中显得很小。

 

龙堡荒野东边的尾羽集落来了一名旅人——是不是旅人不要紧,世代居住在这里的猎户们把所有的外来者都当做是旅人,友善地招呼着他。旅行者没有透露他的具体目的,只是热切地打听当地是否有一户人姓米切尔,长着绿色的眼睛。

“他们家好些年没人回来了,你别说,险些绝户了。”体格健壮的棕肤色精灵这样告诉他。他把这个年轻文雅的黑发青年当做是远足找乐子的学生,一边给栏中安静站立的陆行鸟填切碎的草料,一边滔滔不绝地说闲话,“就在七八年前吧,一道雷劈中了米切尔家的房子,房子没事,那家的孩子也没事,父母都死了。”

年轻人惊得跳起来:“伦纳德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喂陆行鸟的男人露出一个温和的揶揄表情:“猎人的孩子都会有些自己的秘密,即使对着恋人也不会说出来。那个绿眼睛的孩子没死,但是右眼睛成了个龙眼,什么都看不见了。于尔桑娜奶奶说那是他听见了龙说的话,诗龙要他永远记着龙的故事,就取走了他的一件宝物……”

男人盛情邀请旅人,也就是原本来尾羽集落报丧的克莱恩·莫雷蒂留下来共进晚餐。洛夫肯山羊汤里加了大勺的辣椒粉和圆蒜,鲜得人眉毛胡子一起掉进汤里去。

克莱恩走出尾羽集落林区时满天星斗都亮了起来,索姆阿尔灵峰的峰顶散发着万年不变的柔和光芒,遥遥地有一条飞龙飞向了那永远载风载雪的地方,永远不再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