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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長水族攝影的Keen經營的帳號裡有時候會出現一個男性的身影。
第一次是一張夾雜在海生館的魚蝦之間的照片,表情淡然卻深邃的五官佇立在水缸面前,微微透著光深藍色被用4:6的相框裁切,平時用來拍近距離的定焦鏡頭卻任性拍下一張從遠處眺望那個人的模樣。
留言區好似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同,只有一兩個女性的忠實粉絲打趣問:這是誰呀?
如果在這時往翻看那篇貼文,那則留言已經因為大量的按讚數被演算法置頂在最上面。Keen的頭貼在一旁冒出了一顆心,回覆:是海喔,以及可愛的水獺表符。
水獺先生的蛛絲馬跡從只有輪廓和幾抹顏色的背影、一隻結骨分明而帶有和Keen膚色差異的手、耷拉的眼角,最後變成一張回眸的側臉。
隨著Keen的帳號粉絲數上漲,越來越多人詢問反覆出鏡的人是誰,在手機另一頭刷留言的Keen抬起頭看身旁的人,笑嘻嘻說:「Sea很受歡迎欸。」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Sea也沒摸著頭緒,搔了搔後頸。
「這樣啊,晚餐要吃什麼。」
Keen貼到Sea的後背上,越過Sea的肩膀看他的電腦螢幕,反問他:「出去吃來得及嗎?我們叫外賣好嗎?」
Sea剛剪過頭髮,Keen在他的肩膀上動來動去,髮梢蹭得Sea光裸的側頸發癢,他伸手把小男友的後腦勺摁住,懶懶地垂下眼皮子。
「那煩請keno哥幫我一起叫外賣了。」
被叫了聲哥的Keen立刻心情高漲,答應今晚外賣請客。身負重任還是黏在Sea的肩膀上,好好操作了一輪手機,和Sea說了外賣要來的時間後才站了起來。
Sea下意識嗯聲,眼睛沒有離開螢幕,右手快速在鍵盤上打字,左手還停留在空中,剛剛撥弄Keen頭髮的位置。他聽見噠噠噠踩著拖鞋的聲音走遠,片刻後又噠噠噠走回來,Keen輕輕拉著他的左手放回鍵盤上,柔軟地道:「肩膀和手已經還你啦。」
和生活自在、抱著美學創作的Keen相比,Sea自認為自己只是一個無聊的碼code社畜。Keen本來也是理科男,但是大學開始接觸攝影,中間半路遛了,跑去掛單眼拍照,他對焊接電路板不算討厭,只是忽然發現自己對從單眼後面的那個小視窗窺探世界更為興致勃勃。
兩個人認識是普普通通的大學通識課。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合拍才熟捻,Keen本就有讓人敞開心胸的人格魅力,Sea就往後拉了拉自己的底線,讓Keen光明正大在他空蕩的人際關係裡定居。
後來畢業時Keen沒有去找專業相關的工作,而是認真開始學習攝影知識和經營社群。他和Sea合租是來自那句他雙手合十、窮得只剩理想,滿是傻笑的玩笑話:「Sea可以暫時包養我嗎?」
不能包養,但是當室友合租還是可以的。
Keen被拒絕了還是有認真當小白臉。Sea開始上班後,拖著只剩下空殼,毫無靈魂的軀體回家,冰箱裡會有準備好的飯菜。有人的廚藝已經從勉強可以吃和夾雜著外面買的小菜,進步到開始講究調味。同居人蹲在院子裡逗貓,脖子上掛著單眼像是傍晚在外面遊蕩取材過,黏膩的汗水浸濕領口。Sea想了下,發現已經入夏許久,對方的生日禮物就買條新的相機背帶給他吧。
Keen畢業後的日子除了攝影創作,便是打理家事,偶爾出門做計時打工,也會到扛著單眼到鄉下打工換宿。
同居的兩個人生活像是成年人穩定,要簡單概括就是各過各的生活,又全然不是那麼冷漠,而是從維持一個家的運作來幫助對方能好好過日子。Sea會在Keen遠行的日子替他代收郵件和包裹,Keen還是固定會多煮一份飯菜,確認Sea有好好進食;兩人忽然發現彼此都在家,就會相伴出門採購日常用品和吃飯。
Keen的攝影作品開始小有成績是在一個青年比賽裡獲得小獎,圈子裡有了討論的聲音,尤其是只拍攝水族相關題材,那instagram頁面上版面各種不同的冷色調成為文青人中藍色愛好者的朝聖地,現代人類喜歡故作陰鬱有內涵的毛病反倒成了一時的流量。
他開始獲得要他去拍照的案子,繼續投稿不同的攝影比賽,期間或許落選或許獲獎。前期前者居多,後期發現比賽投作品的技巧,於是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越發展露頭角,還在第二年開了一個小小的攝影展。
Sea那陣子正好在忙工作。無法在好友兼同居人的人生里程碑上給予支持,被反覆跳出的error視窗折磨得焦頭爛額之餘還被滿溢愧疚感吞噬,本來胃沒有什麼毛病的一個人,都要被折騰出胃食道逆流了。Keen只是手插腰要他別介意,把剛印好的攝影集地交到他手上。
他們家被這冊攝影集入侵了幾日,Sea半夜起床小趾頭踢到一次紙箱邊角後忍著淚水,不敢再摸黑上廁所了。Keen第一次策展沒經驗,忙起來就忘記這麼厚重的印刷品可以直接送往展覽場,於是和磚頭一樣重的紙箱被一個一個搬進客廳裡,要等快開展那幾日才會被快遞搬走。
接下Keen沉甸甸的作品,Sea雙手捧著發愣看著Keen,像是在等對方的指令。他發現他畢業後開始忙碌,錢有確實賺到,但腦細胞死得快很多,很多時候都是Keen在引領他的生活。Keen見他沒有反應,紮實拍了拍書本封面。
「快看啊!Sea已經看不到展了,給你特別待遇第一個看!我還可以給你簽名!」
「不是第一個吧,幫你編輯和排版的姐姐們都看過了......」
「噓!快看你要簽哪裡,封底嗎?第一頁?還是你有喜歡哪張?我去拿奇異筆,我有偷偷練習了,簽一個漂亮的給你。」
Keen一口氣說完以後就轉身進臥室找筆,竄進耳朵裡的字句都還沒好好在Sea的腦內落下。他木訥地翻開磅數略厚的銅版紙彩色印刷的書頁,不好翻,頁緣在指尖有點澀,在Keen的作品旁邊偶爾會有一些關於照片故事,有一些是他看過且熟悉的作品,也有很多是他沒有印象的。在Keen開始摸索攝影的前期,他常常被拉著往外跑,好像約會一樣,Keen抱住他的手,小心翼翼不要壓到剛剛收到的二手單眼,又要箝制住一隻想要挪步回家的Sea,一開始的作品就是在吵吵鬧鬧的間隙完成的。
後來Keen會去很遠的地方。已經不是搭BTS或是公車可以抵達的水族館或河堤,外府的來回有時花上好幾個小時已經佔據了他少許的休息時間,更庸說Keen還會乘坐飛機,目的地是語言陌生的其他國家。Sea沒有辦法伴他前往,兩個人的世界開始出現彼此觸碰不到的面向,他的手指撫過一隻龍蝦的外殼,想像印刷品所試圖呈現出的堅硬光澤若用肉眼可見是如何,拍攝它的的人是什麼表情。這就是之前在他們的聊天室裡出現的那隻燒烤龍蝦嗎?原來最後的命運是被吃進肚子裡,讓Keen饜足地摀著肚子。
Keen晃回來,以為Sea是要他簽在手上那一頁,快速簽上了自己的大名,還加上了一個愛心。
「你也簽一個。」
「喔齁,不是你的攝影集嗎?」
「沒有Sea陪我就沒有這本嘛。」
他沒有反駁,個展的場地費有一半是他付的錢。當他小心翼翼又專注地在Keen旁邊簽完自己的名字,忍不住說:「你把自己的作品集當畢業紀念冊?」
兩個人的簽名排在一起,在紅通通的龍蝦旁邊,不工整也不和諧,只有黑色粗體的墨跡是共通點,好像逐步兩個人唯一的聯繫處是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只要還抓得住。
Keen出門時會往家裡寄明信片和自己拍的照片。
Sea雖說溫吞但是不是直男癌,Keen寄回來的紙張會被他整齊貼在牆上。
他只要腦袋昏沉時在屋裡踱步,抬起頭來Keen擷下的畫面就會在他眼前展開。好似他把從他的角度而言美好的事情一一塞給他,像剛學會撿漂亮樹枝和石頭的小孩在獻寶,都是純良和喜歡,讓他願意相信他如果拋下工作踏出門看看周遭,也會覺得世界這麼美好。
他的床鋪靠著牆,自己平時就睡在那張照片牆底下。
清晨天色剛泛白,返家約莫一個星期後又要遠行的Keen躡手躡腳打開他的房門,見到他睡得嘴巴微張,忍不住偷笑著多拍了幾張他毫無防備的姿態。
Keen輕輕喊他:「Sea、Sea。我要出門了。」
Sea努力一口氣用力睜開眼睛,從床上彈起來,含糊地道:「路上小心。」
好早的一班飛機,五點就要出門了。他慢慢地問:「你有沒有睡覺啊。」
昨晚到了兩點外頭都還亮著點燈。Keen見他戳破自己只是失笑,告訴他晚點飛機上睡一下就好了。
Sea又聽見自己用沙啞的嗓音說:「我昨天傳給你的那個影片,要看。」
有那麼一點沒話找話聊的意思。Keen應聲了,他也想不到要說什麼了,輕巧再說了一次「路上小心」後倒回床上,閉上眼睛後聽到Keen用氣音在關上門前說「掰掰」。
他把自己裹成一球,胸口鼓鼓脹脹地重新入眠。
當Sea從工作中回過神,發現屋裡沒有平常的人聲。他打開冰箱看到Keen離開前替他做的飯,被他吃得只剩一小盒保鮮盒了。他關上冰箱門,拎起手機和錢包踩著拖鞋出門了。
他坐在Keen和他常吃的串燒攤前,一人一張小圓桌默默啃著被香料塗滿的牛肉,甜辣的口感下肚,他滑開手機,看到Keen傳給他的,和路上認識的新朋友的合照。住宿處的大叔請他吃烤海鮮,桌上擺滿小男友開心比著耶,亮亮的眼睛瞇起來,嘴巴也因為吃了燒烤,嘴唇油油亮亮地嘟起來。
他問:好吃嗎?
幾分鐘後就獲得對方的回覆:超好吃,下次Sea放假的時候一起來!
還有一個小狗的貼圖。看上去是開心繞圈圈的博美。
Sea看向手上的烤肉,緩慢咀嚼著,把剩下的吞食入腹,安靜走昏暗的家中。
他如往常,洗澡,打電動,刷牙,然後上床去了。在一個很安靜的屋子裡。然後隔天睜開眼睛再重複開始新的一天,伴隨著Keen的訊息從手機冒出來,一下一下的震動好像是生活裡少數的生氣。他的日子用幾句話就能說完。
待Keen回到家中,那時Sea還在享受他完成工作後漫長的睡眠,睡眼惺忪勉強地撐開雙眼,陽光從屋外的枝芽滲進來,斑駁地映在Keen站在床邊低頭看著他的側臉。
他打了一個呵欠,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你回來啦。
Keen咧嘴露出一抹笑,上唇被抿得薄薄的。他說,沒有啦,你在做夢。
Sea用他唯一清醒的一顆腦細胞很費力地想了想,相信了。睡意也沒讓他撐住眼皮,有Keen的夢很快又陷入一片黑。
恍惚間床鋪旁的人好像走開了,廚房裡有塑膠袋和問物體碰撞摩擦的聲響,隨著冰箱被開合後,熟悉的腳步聲又輕巧地響起。
一雙手搓揉著他的臉和頭髮,明明知道他不會回答開始有點抱怨地問他怎麼沒把保鮮盒裡的東西吃完。他的眼前浮現出那個孤零零躺在冷藏庫裡的方盒,被他擺在正中間,只要打開冰箱就看得到的位置。
他輕輕拍了拍那個人的手腕,要對方住手。沙啞地咕噥:會寂寞。然後周遭又安靜了。
如果吃了就要把盒子洗掉,那麼你為我留下的痕跡就會消失,我只能等你回來。
Keen難得講不出話來,看著Sea重新平穩下來的呼吸,知道同居人又睡著了。他輕巧移開Sea虛攏著他腕部的手指,慢慢扯開嘴角露出安靜的微笑。
他用眼神描摹著那熟睡的五官,心想,原來Sea也會想我。
他才是時常大聲說想念的那個人。每一句「好想Sea喔」,都是為了驅趕思念,好似多說一點就不會那麼想要快點回家和Sea擠在沙發上。他講得越大聲,就有力氣走得越遠,不出聲的這一頭留在原地等他,原來也是積攢了和他同樣的盼望。
後來Keen在午後他睡醒時神秘兮兮地靠過來。突然降下的磅礡大雨有默契地替他遮掩什麼。那是Keen的生日過了不久後的一天,新聞好像說了有熱帶型低氣壓路過。
他拿著新的得獎通知,掛在Sea背上,兩條手臂垂下來:「你看。」
信件是Sea替他收的。信封上印著熟悉的logo,他把信放到Keen的桌上,還把沒拉上的窗簾遮掩好,怕臥室主人牆上的海報被曬得變色。
嘴巴上已經在說恭喜,接著眼睛稍微掃過文件,愣了一下,問Keen這是什麼。
他即使對攝影一知半解,也知道Keen平時不是參加這個獎項。
人像攝影的特別獎。Keen笑得坦然,嘴唇翹起來,一邊朗讀評語給他聽。
然而大抵是害臊,忽快忽慢地讀完後擅自作結,說:「就是沒有技巧全是感情的意思啦。」
雨聲太大,Sea沒聽清。於是伸手要接過Keen手裡的紙張,想自己讀一遍,沒發現Keen的指間還捻著他送去評審的照片,被評論的主體輕飄飄落到地上,好似沒帶字裡行間所言之情感重量。沖洗成標準4x6吋大小的相片被他彎腰撿起來,Keen本來從他的背上跳下來,也同樣要去撿,被Sea攔截後蹲在地上,由下而上窺探他的反應。
那張照片光線昏暗,就像此刻的客廳,燈沒有開,只有陰陰的日光照進屋內,被堆疊的雲層佈滿的天空就是唯一的光源,被用窗框砌下,方方正正鎖在照片裡。邊角都是昏暗不清的,只看得出物體的輪廓,勾勒隨手擺放的雜誌和遊戲機,拼湊人類生活的痕跡,只有坐在窗前的背影有一圈藏青色的輪廓。
那個男人熱得脫下上衣,冷氣壞了、來修繕的水電大叔車在路上拋錨了,那精瘦的後背有一節一節圓潤的脊椎骨。聽到鏡頭另一邊的人喊他,撇過頭來的瞬間被捕捉到了眉眼。明明眼睛下有難以遮掩的烏青,神情卻是淡然的,清涼的溪水彷彿從眼神裡流淌而出,潺潺流過小腿,變成童年夏日踩著淺溪嬉鬧的回憶。
Sea眨眨眼睛,有太多想要提問,嘴裡只是冒出一聲:「嗯?」
Keen半遮著眼睛,吱哇亂叫,怕他沒有辦法聽不見似的,咬字用力又大聲:「這是你啊!你看我把你拍得好看吧!」
好看,甚至有點不像自己。他在鏡子裡看見的自己更加憔悴冷漠還有鬍渣,在Keen的鏡頭底下自己的模樣讓他反而覺得陌生。
他歪頭問:「你是這樣看我的嗎?」
Keen跟著困惑了,和他一樣歪頭:「什麼意思?Sea就是Sea啊。」
大雨難得沖刷了夏日的熱氣,空氣裡滿是草木的清香,路邊的青草被行駛而過的車輛輾壓,汁液緩緩滲出,從淡淡的清苦中能嗅得那麼點甘甜。
他垂下眼皮蹲下去,攬過同居人的肩膀,用兩個人都蹲在客廳地上的彆扭姿勢和對方擁抱。
(+)
此作品和往日我們所收到Suvijak先生的作品大相逕庭。光線在這張作品中被使用得極為含蓄。以自然光作為唯一光線來源,陰影的安排把本來干擾視線的雜亂隱去,卻依舊保留日常生活的痕跡。人物坐在窗前,節節清晰的骨骼如時間刻度。眼神捕捉恰好,使畫面在柔軟和隱忍間拉扯,觀者能從中感受到克制中承載深重情感,靜默而深不見底。我們期待日後Suvijak先生的進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