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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10-01
Completed:
2025-10-14
Words:
29,671
Chapters:
6/6
Comments:
14
Kudos:
7
Bookmarks:
1
Hits:
239

A deal with God

Summary:

靈異向,軒謙是獵鬼人,一次意外使得他們“生死別離”,而後不懈地追尋重遇。

Chapter Text

Get him to swap our places.

來到這個世界後的每一天林家謙都可以聽得見自己的骨頭響。像是身體裡裝了一塊表,時針分針秒針不歇地走動。又好像是他的靈體快散架了,尤其是夜裡翻身的時候,他總是閉著眼聽體內的鐘錶不跟隨齒輪規則,而跟隨大地自轉。像媽媽肚子裡的胎兒轉換著姿勢。他總是在數著日子,數著每一次變換蜷縮姿勢時流淌的分秒。人掛掉了還需要在意時間嗎?或者人掛掉了才開始真的意識到時間,免得錯過了投胎的時辰。
他掛掉得不冤。命裡天煞孤星,其實早就該掛掉了,掌紋斷裂清晰可見,褶皺遍起,每一步都踩得搖搖欲墜。下面是地獄大門的深淵。可偏偏被下了咒似地,身邊的人一個個走,慘掛掉,他卻次次在地獄大門口徘徊,就是買不到那一張昂貴的單程票。這福薄緣淺的爛命,他從來沒看得順眼過,以前不懂事的時候也鬱悶得做過幾回蠢事,沒入胸口的刀子拔出來,留下半掌寬的疤口,隨潮水一樣淡去,連慘痛教訓都留不下,就好像他該永遠光潔如新,永遠賴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連鬼都不想他掛掉,他剛到地府那幾天,鬼都嚇得不敢出門,求閻羅放他回陽間。閻羅心想,這也太好用了。乾脆升林家謙做地府警督,省心極了,跑了一隻蒼蠅都逃不過美人一雙無常的靈眼,做了鬼之後不止通曉陰陽,甚至隱隱約約能看透萬物行蹤。他總像貓一樣,連眼都有時會變了豎瞳,灰色而通透的,像兩顆漂亮璀璨極了的玻璃珠子,只不過蒙了灰。被他踩在腳下的小鬼忍不住悄悄看他,雖然還是高高在上,但卻有種神色茫然,蕭索落寞的表情。雖然下一刻就會被眼前看起來脆弱的林家謙套住脖子,淒慘地拖行,小鬼們總還是忍不住要搗亂逃跑,等著來抓,算是地府最近一個月的一道風景。
地府警督,管生死簿的。說白了就是記帳,債主。只不過債是給閻王收的,不欠給他。他一筆一筆地勾劃、記錄,誰今天又犯了什麼錯,差人送往第幾層地獄,該受什麼罰。執行結束再差人拖回去。地下一天也好比人間一年啊,林家謙不免感歎。他就沒做過這麼累的差事,這地方要槍槍沒有,要放血發現自己現在的血根本不管用,噁心的螢藍色,叫他想起水溝裡漂滿油污反射燈光的那種幽幽亮亮的汙色,這玩意從他靈體裡流出來,他頭一次厭惡得直打顫,恨不得趕緊魂飛魄散。結果還因為毀壞身體被拖去教訓了一頓。
他自暴自棄了。掛掉都掛掉了,還能由自己做主?
不知道是不是掛掉後真一身輕鬆,沒了命輪的束縛,也沒了肩上的重負,他性情比以往開朗得多。他沒事就在空曠街道上閒逛,有天在三途河邊撈魂燈,看見水邊草叢裡窩著兩隻小貓咪,一時心動就撿走了。地府日子無非是遊手好閒,教訓小鬼,被人視奸,養養小貓。一隻藍貓,好看極了,就是脖子上有一處圓洞般的傷口,毛長長了些就覆蓋住。琥珀眸子的那只小橘貓,總是虛弱地在窩裡抽搐手腳,掛掉後世界也並不安寧,身上有好幾處刀口。
林家謙覺得自己下輩子肯定能變成貓的,他體內簡直住了只貓,但現在又有些猶豫了,變貓好像就不用想那麼多事情,但是變貓也沒辦法決定自己的命。就好像他出生手心裡就長著孤星。
他這麼過了快兩個月,因為幫閻羅做事積的功德,投胎時辰也比一般的鬼提前許多,滿以為可以把以前忘個一乾二淨,痛快解脫了,臨到了輪回渦漩的洞口,又忽然有些恍惚。
其實他本可以再看看。
但一次都沒回去過。從那片浩茫的地上世界脫身之後,“生活”在不見天日的新世界裡,自己在那個雨夜裡的痕跡,應該就像水滴混入大海一樣不見了吧。他記得最後看一眼自己躺在那片血泊之中。好像下了一場紅色的雨,而他就在那雨中飛起來,似曾相識,張敬軒抱著他的身體哀慟地哭嚎,但不知道是因為自己成了靈體,還是因為雨勢猛烈,他只能看見他痛苦萬分的表情,卻怎麼樣也聽不到聲音。於是那情景就忽然被憑空抽走了顏色塗層,留下像是鉛筆草草描過的痕跡那樣簡單的幾筆線條。軟軟的折斷的線條,他的,在張敬軒懷裡。
小火柴人張大嘴巴,是張敬軒,跪在地上。一筆豎插下來的直線,刀子,在他胸口。原來他是那樣掛掉的?
接著連那幾筆線條也都被水漬打濕了,抹花了,再然後水滴蒸發,只有污漬般的暗團像是弄髒的手掌在白紙上輕輕按過的痕跡。所有人,慢慢地遺忘他。挺好。林家謙想,最好不要記得,他連只是存在在別人的記憶裡都會帶來厄運。
他一咬牙,閉上眼睛,露出視掛掉如歸的表情往輪回漩渦中倒去。吸引力牽扯下落,然而忽然止在半空,有人在把他往回拉。林家謙抬起頭看,是水鬼。
掛掉神也搞物競天擇這一套,掛掉後世界的能力是環環相扣的,像食物鏈一樣。簡而言之,誰把誰弄掛掉了,誰就能壓制誰。絕對力量的壓制,靈體只是魂魄的外顯,壓制魂魄後靈體也同樣被掛掉掛掉壓制。
林家謙是大多數鬼魂的剋星,但不是水鬼的,那東西靠著漩渦般的吸力吞吃掉太多孽魂,早已經遊脫在輪回邊界,靈眼對他也不起作用,所以他才會無視林家謙帶血的子彈,借著張敬軒的手輕鬆地一刀插進他的心臟。甚至他都可以不借助張敬軒,一切只是好玩。他喜歡戲耍這個冰冷的小人兒,看他自以為找到他的軟肋而窮追不捨,竟然也有幾分殺紅了眼的瘋狂,越是克制越是糾纏,讓他的身體像一束春期將至的花苞一樣,幾乎就要迸湧出潮水一般傾軋而來的香味。
他真的發怒,四面八方不斷侵入林家謙身體的,全是水。
林家謙本以為自己馬上就要窒息而掛掉,這時候他看見張敬軒追趕上來。他用最後一點力氣向對方擺手,示意他不要過來,快跑。小小的舉動卻讓水鬼好像發現秘密,他要玩得更開心一點,穿進張敬軒的身體,卻沒有完全佔據對方的意識,留有一絲縫隙令張敬軒親眼看見自己舉起利刃,朝身下柔軟夢寐的身體刺去。
痛失所愛嗎這算?
林家謙笑了,“去你的吧,你翻車了,我和他根本沒有愛哦。”
水鬼當然不會輕易放過折磨他的好機會。馬子被林家謙一槍滅魂之後,他看這個阿sir的眼神都複雜起來。
林家謙咬著嘴唇不說話,冰冷的輪廓線條,隨著陰莖的抽插頂弄晃來晃去,像池中水紋一樣,因為靈體形態的飄忽而微微顯著螢藍色的光暈,像鬼魂也像天使。
這裡不存在天使吧?西方天際的白袍子光屁股長翅膀的造物,這裡沒有天堂,只有十八層地獄。或者他應該是個仙?下地獄來渡化他們這些遲遲不肯輪回的苦鬼的。無視把他從洞邊拽走的水鬼,林家謙打算趕緊投生去,再不濟給他片鋒利點的東西自殺也可以,照他年輕時的作法,都夠下枉掛掉地獄報到好幾輪了,自殺的人會變成鬼,自殺的鬼是不是就不能轉進六道輪回,直接魂飛魄散了?他倦倦地想,那也挺好,活著特別累。
一邊想著,一邊說,“最後一次,珍惜機會吧,馬上我要灰飛煙滅.......”
“不是啊林sir,我找你有正事。”
林家謙表情木然,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我記得你以前話沒那麼多。”
“我真有正事啊。”水鬼難得正經,“閻王說,你還走不了。”
他愣了,緩緩睜開雙眼,有些茫然地抓著衣服披上肩頭,“為什麼,我無償勞動了這麼久,HK 警署都沒這麼黑心吧。”
水鬼掏出兜裡厚厚一疊,擺在他面前,“他說你還有最後一個工作,不能提前退休......”
林家謙簡直要吐血。如果有下輩子的話讓他當一隻草履蟲吧,在水裡漫無邊際地遊動一點自我意識都冇也不會感覺到累也不會欠別人什麼......他靠上洞口的牆壁,勉強支撐自己站著,腦子裡一片混沌,從兜裡摸根煙讓自己冷靜一會兒。
手指一晃點起藍色小火焰,卻是沒有煙氣從嘴裡出來,火焰是冰冷的,並不會溫暖指尖,他也很少回憶起人的體溫了,連貓咪都是冰冷的。
一根煙抽完了,他才想好,認命道,“說吧,什麼工作,別擋著我投胎。”
水鬼看他那模樣,卻忽然有些說不出口。
林家謙垂目等著,吐氣微微,表情森冷。好一會兒等不到回答,他拋去眼刀,漂亮怒眸裡壓抑不住的情緒開始冒泡,漸漸要轉為灰色豎瞳。他向來沒什麼等待的耐心。
水鬼趕緊遞給他生死簿,在更上一層神通的靈眼下難免有些本能的瑟縮,“你自己看,讓你接個人下來。”
還要當接待嗎合同裡有這一條嗎.......林家謙閉了閉眼睛,恢復正常,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看是哪個祖宗這麼大牌。一翻,就一眼看到那個熟悉得仿佛在他腦子裡刻出溝壑的名字,眼瞳陡縮。
.......他憑什麼會掛掉? 叔公跟他承諾過,法事過後,他們倆的命運會交錯倒換一次,不可逆。他那時候在店門口坐著,雨水把街道洗刷乾淨,打在他身上重重的,讓喉口忍不住滾起來,他去接住一些雨水,感到喉嚨裡乾澀的鏽跡逐漸濕潤起來,吐了口血水,清了清嗓子說話,“你有辦法對吧?”
叔公斜眼睨他,看不出他那張冰冷的臉上任何其餘表情,“你什麼時候對別人這麼上心?”
“我有同情心嘛。”他擦火,煙都濕透了,懨懨地收回手。
想起張敬軒跟他咆哮著說“為什麼是我”的那種神情,就忍不住皺眉。對,為什麼是他,不是自己?他愣愣地走神一會兒,才回頭笑道,“我看過軒的手相,福延百歲子孫滿堂欸。”
叔公不信,“你什麼時候會看手相?”
他說,“偷偷看你的書學的。”
“哦,那你看了自己的手相了嗎?”
林家謙還真翻出來看,沿著供養他的青色血脈逆流。掌紋斷裂,深恩負盡,掛掉生師友,他活著只會像這顆孤星隕石一樣把身邊一切都燒毀砸爛,直到一片荒蕪。
“你不做,我就去找別人。”他喃喃道。
叔公氣得拿小汽車模型扔他,“你以為是自己克他?命是給每個人定好的,改變對你們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他就像很久以前還會反抗命運,一心想要毀滅掉自己那樣任性地說,“我管不了,我看過他手相,命裡有分支,說不定他本來就有第二條命運。我只是要你幫我把他往那裡推一把。”
於是如願以償,林家謙掛了。而他才掛了不到三個月,為什麼張敬軒忽然會掛掉?何況他接手生死簿的時候翻了個遍,張敬軒離壽正終寢還差好幾十年,除非這傻子自己搞出什麼意外。
林家謙心裡不免煩躁起來,但轉瞬一想,他不至於是那種人吧。
他原以為從命運中跳脫出來,終於不用再有所顧忌和擔心,那個破人間他也不想回去了。沒想到輪回的隘口上,還是避不了要去一趟,就怕自己的出現會打亂因果,破壞了原來的計畫,他只能寄希望于張敬軒的“意外”是個失誤,而時間已經倒退不了了,一切都已經生效,沒有後顧之憂。
他的靈力還不足夠支撐化形。倒是可以投回自己原來的肉身上,但是奇怪的是,開啟靈眼搜索時,他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身體。也不知道自己被怎樣處置了,叔公不會把他放在那裡自然降解吧.......他感到身體就像被封在什麼東西裡面,卻找不到實際位置,也絕對不是棺材。
就當是燒了吧,林家謙想。
他實在不喜歡附身這種行為,何況那些身體沒一個看得順眼的。於是上去之前,林家謙眨了眨眼,朝水鬼勾手,“來,借點東西。”眼前的人又恢復了以前那個冰冷的樣子,仿佛帶毒觸鬚般垂落在臉廓的額發,輕微顫抖切割著眼神,潮水一樣漫延過來的勾誘,看得水鬼整個鬼都快要爆炸了。
“說什麼借,你要什麼都可以拿走......”
林家謙笑了笑,與他湊過來的胸口相貼,嘴唇覆蓋而上,輕輕地抽了一口氣。水鬼只感到渾身一陣抽搐,鬼本身就冰涼,而他卻還能感到髓骨中湧出的寒冷,像被吸幹了一般倒向牆壁。眼看著林家謙取到想要的東西後,極力忍受那股他現在還無法完全控制的能量,仰頭難耐地喘息著,好一會兒他消化完全,才平復下來,靈體更泛出仿佛一層薄汗似的淋漓水光。
他睜開眼,抬手,凝視著逐漸清晰飽滿的肢體,青色血脈埋在皮膚下極為顯眼,像病入膏肓的人,皮膚又薄又透。和以前還是差得多,他光看手腕就知道自己現在出現在別人面前的話,一定是一副活不了太久的樣子。除了眼神,新生般水亮,因為性情的改變而少了些克制隱忍。
肉身恢復大半的林sir,皮衣一裹,嗤笑一聲,踩著輕佻步子把鬼甩到後面,像一隻脾氣糟糕的高傲小貓.......他打個響指,就真的有兩隻小貓從角落裡竄了出來,一左一右地跟著。
出現了。水鬼抽抽嘴角。令鬼聞風喪膽的,地獄三頭貓。

Chapter Text

走上士敏土的人行道,林家謙腳底發軟。沒有鬼不喜歡飄的,他們是無腳鳥,落地倒不會掛掉,就是會從內而外變得心情複雜、行為怪異。比如現在,他在虛空之中像貓一樣小心地探出爪子,確認地面的寬闊堅實,仿佛在走鋼絲。
路上人很多,沒有一個能看見他。林家謙落地輕巧,沒有聲音,略一撐地站起身來。
這感覺好極了,可以翻滾跑跳穿梭飛行好像自己是透明的,哪怕他現在在街上脫光衣服裸奔也沒有人會尖叫報警。
他隨意撒了會兒歡,直到貿易廣場跳入眼簾,一躍上高樓。視界中整片石柱叢林煙埋在灰雲之下,仿佛網中掛掉去已久鱗片巨大的鰣魚。
肩上的小貓們抱著他的耳朵或者脖頸,因高空的強風而搖搖欲墜,想鑽到皮衣之下的柔軟肢體間。
林家謙一手拎一隻:“這麼懶就不要跟著我出差啊。去,把那個笨蛋找出來。”
一百一十八層高樓墜落而下的小貓們蜷縮起來的身體像兩隻小毛球,在觸底時刻輕巧展開肉爪柔柔落地,抖了抖尾巴,沒入雨色之中。
林家謙伸手,雨水在手心裡就像落入荷葉,滾圓地打轉,顛倒,傾落而墜地破碎。他一身乾燥清潔。
做鬼也太方便了.......林家謙再次感歎。更別說他現在逐漸適應了環境,憑靠天生靈眼洞察鬼祟,還吸了水鬼一半靈力,在地府簡直如魚得水。
原來弱肉強食的世界這麼有趣,怪不得水鬼賴著不走,要換是林家謙一天吃一隻小鬼,這三個月之後他恐怕早在一人下、萬人上了。但林家謙畢竟不是水鬼,發現自己腦子裡那點亂竄的邪門念頭之後,立刻打斷了自己。
鬼真是越當越邪門,再待下去還真不好說會變成什麼鬼樣子。
他祈禱趕快結束這差事,要是可能的話最好不要和張敬軒見面,然後趕緊跳入輪回。正想著,小貓回來了。
“怎麼就你一隻?”林家謙伸出手,讓小貓可以一躍進他掌心,“妹妹呢?”
小貓躍上肩頭,親昵地纏繞著他的脖頸。那一瞬間林家謙的眼瞳由灰白轉得淺綠,微微閃爍了一下,緊接著看見了小橘貓的身影。小貓跟在張敬軒身邊,蜷縮在他眼前的小塊乾燥空地上躲雨似的,拿爪子刨著張敬軒的手指。
他一閉眼,再睜開,藍貓離開腦海。
那個地方的佈景很是熟悉,他試著搜索記憶,發現原來是他掛掉去的地方。林家謙轉身,冷淡表情有一瞬間的波動,很快恢復平常,“走吧,去看看那個笨蛋。”
打量對方五分鐘之後,林家謙懷疑對方可能只是單純的腎虛。他看起來確實快要掛掉了,臉色蠟黃,形容枯槁。以林家謙現在的道行,張敬軒發現他應該是瞬間的功夫,但他不僅沒發現他,甚至連貓都沒發現。
小橘貓爬到他頭頂上,詭異地伸出小舌舔舐他的頭毛,皮膚,尾巴大搖大擺地垂在眼前晃。林家謙腦內開始抗議:“你這是母愛氾濫,把他當兒子舔呢。”
小橘貓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乾脆在張敬軒頭頂躺下來,軟軟地成為一坨貓麵包。
林家謙一時無語,覺得這貓第一回見張敬軒,有點過於黏人了,該不會是一見鍾情了吧。他莫名有點生氣,又瞪了小貓一眼,才調回注意力,看著眼前這個快掛掉的人。
簿上時辰寫的是三天以後。起初林家謙的想法是,要真是什麼不可抗力,張敬軒得下去陪他,其實也挺好,兩人在地府說不定也能做對搭檔。就是得讓他看笑話了,自己混得不咋地,天天被鬼奸還沒得反抗。
現在他真見了他,腦子裡只想,這笨蛋最好不要下來找他,他到了地府不得怕得在他背後打滾,看他被鬼幹還會縮床底下裝掛掉啊?
他自己沒意識到自己現在有多暴躁,像個小炮仗,一股無名火燎上引線就能炸毛。小藍貓舔舔他的脖子試圖安撫,被按到衣服裡去。歎了口氣,下意識想去摸煙,發現口袋空了,只好掐著指頭,“......沒事,我緩緩。”
眼前垂掛掉的人只是石像一般地跪坐在地上,就像那天晚上雨夜裡抱著他,一動不動。他還會眨眼睛,歪頭,像在思考,周圍偶爾路過的人像看不見他一樣,又或者是他根本游離在人群之外,淡去存在感。
這情形林家謙聽過,十八地獄外還有一種叫孤獨地獄的,就是這樣的狀況,介乎地上地下兩個世界之間。人掛掉之前會先一腳踏入那陽間最邊緣最靜謐的存在,就像時空之外多出來的空白盒子,人先進去,在裡頭裝一會兒,清空身上的緣孽再墜入三途河。
在孤獨地獄裡,半人半鬼地存在時,甚至還可以自由遊蕩於世間而不被看見,可以說是最無拘無束的一片空白。林家謙掛掉的那晚,沒去過孤獨地獄。他是直接墜落的,因這不是命輪中註定的掛掉,不走一般程式。
他墜落時,那感覺就是再經歷一次年少時從高樓往下跳,跟著地心引力自由落體,尖嘯,苦刑,刀山火海油鍋,用雙眼掠看,雙耳幻聽,十殿大地獄附十六小地獄,一層一層落入無底洞中,再被一隻大手撈了出來。
那一瞬間他凝視著無底洞一般延伸的黑暗,只想,撈他的這只手好溫柔啊......殿閻羅應該是個男人吧,他的手結實有力,攬住他的腰在那虛空中停頓了一下,再睜眼時已在殿上匍匐,溺水般喘息著。
那鬼神說生死簿上沒他名字,要打回去。
林家謙兩步跨上臺階,搶來小黃本,咬破手指尖一筆一劃地寫上三個字,末了還不忘按上手印,仰臉,表情一派天真:“沒事,我自己寫,不勞你動筆。”
只有哭著鬧著要回魂的,頭一回有賴著不走的。
水鬼說,林sir大概是做人做膩味了,想換個心情。
林家謙能成為萬萬對普通情侶裡其中一對中的一個嗎?答案是不能。不能成為一個普通人,當鬼也不能成為一個普通鬼,無能力叫天上人間平凡情侶為他轟烈汗顏。於是那天出門前張敬軒提出要跟他好好談談,他瞥到對方藏在身後的新鮮花束,意識到將要聽到些他不願意聽的話的時候,他就趕緊跑走了。
接著張敬軒追出來,黏著他,接著他們遇到了水鬼。
接著命運發生了,陣法籠住命運相交錯的兩個人,讓時間在此打了死結,暈頭轉向,朝著未知軌跡奔走。
林家謙咬著指頭,緊緊地盯著地面,仿佛還能記起刀刃沒入心口那種緩慢而堅定地推進的感覺。這是他第一次躺在張敬軒懷抱裡,也是最後一次。
痛覺讓感受變得清晰,變得緊巴,也變得單純。他艱難地揪住對方衣衫,看見他眼裡閃動掙扎的意思,海妖蠱惑般開口,“再用點力,殺了我。”
男人好像讀出他話音裡的渴望,手掌顫抖起來,將刀刃用力往下一按。他呼吸一窒,竟然感到一種穿梭而來的疼痛,像是那時。
汗珠從額角滴落到地面上,他不得不跪下來,懷疑是水鬼殘餘的力量在作祟,而周圍的一切都在尖銳地消磨著他尚且稚嫩的靈體,他向外打開手,喚那只小橘貓過來,轉瞬遁入地獄。
水鬼很冤,水鬼說他只是一隻鬼,其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不會施法,不會改命,也不會佈陣。
林家謙一回來就氣衝衝地把他往地上扔,皮靴踩在肚子上,再往下一點就要斷了他的命根子,任憑他怎麼求饒說好話也不挪開,就看見一雙腿岔開在身上,他又冒邪火又冒怒氣。
“怎麼可能不是你,”林家謙狠狠地盯著腳下這只裝弱的鬼,踢了踢那團在他注視下不要臉地鼓起的東西,“我聞到味了。”
他懷疑是水鬼那天殺了他之後,在原地留了什麼邪門玩意,讓張敬軒魔怔了似地往那裡跑。類似於某種吸魂的陣法,一點點耗盡人的意志和精力,卻沒有實形。
水鬼卻發誓不是他做的,“你也知道你下來之後,我他媽天天搞你都來不及,還有精力弄什麼陷阱?”
林家謙不悅地眯眼,“我看你精力可旺盛了。”
他把腳下的鬼往牆上踹去。水鬼雖然被吸了一半靈力但制服他還是綽綽有餘,卻束手等著挨打,一邊心裡罵這人打架真是不手軟,要不是怕把小臉刮花了他早就揍上去了。
林家謙好像能聽見他想什麼,把他抓起來靠上牆壁,貼得近極了。那張靜物般的臉蛋湊上來,笑了笑,“你來試試?”
那鬼滿腦子跑過的都是“靠老子現在就他媽的要搞死這個東西一天比一天橫了還”,到了嘴巴裡欲言又止地滾了幾遍,看著林家謙那眼神只能輕輕地,“真不是我......林sir,我不騙你。你看你要回去找情人我不是一半靈力都給了你了。”“而且我為什麼要讓他掛掉啊......”
林家謙這才鬆開他,可也就一下子沒了頭緒,本想就算不是水鬼也是和他有關係的什麼玩意兒,至少給點線索,現在看水鬼的誠懇態度,他和這事不沾邊,反倒更加鬱悶,憤憤地踢牆,轉圈。
得找個法子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那地方有問題。
會不會是原來換命的時候遺漏了什麼重要步驟,或者哪裡出了錯?可是原來施法的時候他就被告知,一旦生效是不可逆轉的,他都已經按照原計劃掛掉了,不存在任何干擾。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剛剛走得太急,什麼有用的東西都沒有發現,打算再去一趟陽間。剛要走時水鬼卻拉住他,說他現在這樣出去維持不了太久,因為力量都在體內亂竄但吸收不進去。林家謙也覺得確實是這樣,他學著水鬼吃別的小鬼的方式吸了一口,短暫地感到靈力充沛,但出去還不到半天就虛汗陣陣,脆弱得要命,於是問他,“那要怎麼吸收?”
水鬼說,“我可告訴你了,你不能打我。”
林家謙發誓,保證不會。
水鬼指了指臉。
林家謙忍住揍他的欲望,忍了忍,最後沒忍住。
走之前水鬼給了他一塊表,說這東西不是和時間掛鉤的,是油表一樣的東西。簡單來說,記錄靈力的。要是他做了什麼太消耗自己的事也不要緊,只要趕在時針轉滿一圈前回來就行,否則可能過不了門禁。
林家謙在地府大門前站了一會兒,看了看表,看了看生銹的門環。“這破門還能有門禁?”
再次回到現場,張敬軒不見了。
小橘好像很著急找他,從懷裡溜出去,轉瞬也不見了。剩下一人一貓蹲在路邊,連走過一隊螞蟻都不放過,仔細地搜尋地面上的一切痕跡,但一個鐘頭過去了,愣是什麼異常都沒看出來。要不是他想太多,要不設陣的道行高得恐怖。他看了看表,靈力充足,於是閉眼睛,再次睜開時雙瞳灰白,陰冷發光,把意識交予靈眼操縱。
一開始,眼前一切和肉眼視界中並無不同。他蹲在張敬軒跪坐過的地方,手指觸地,漸漸地,好似鐘錶倒轉時針回溯傳來響聲,那地面從冰涼濕潤變得乾燥且余溫尚存,他好像看見張敬軒動了動嘴,似乎在說些什麼,然而靈眼的回溯能力止於話尾,再不能往前一秒。
那一時間他盯著對方的口型,努力想要辨認,陷入無我之境時,空曠廣場上似有霧氣,有意識地向他簇擁而來。神思游離回身,他下意識地摸上腰間的軟鞭。
四周濃霧漸甚,小藍貓跳下肩頭,還沒來得及呼喚,就隱沒入霧中。
他警惕地盯著四方,卻一點鬼息都感覺不到,只有一柱死物般的眼神打在身後,令他脊背發涼,如負重擔,幾乎要貼上地面。
他由心而發,畏懼起來,卻感到這種畏懼像是單純的生理反應,難道遇見聻了?
緊貼著地面的耳朵,仔細聽著任何風聲、腳步聲、摩擦聲。什麼都沒有。
而他卻在延伸而去的地面上,看到磷火般幽幽的星點顏色。他正迷惑之時,身上重負隨大霧散去,小藍貓從遠處跑來,嘴裡叼著什麼東西,吐到他手心。他摸摸小貓頭,直起身,端詳手中一塊小巧的玉板,隱約刻著字,是他看不懂的鬼畫符。
想著拿回去叫水鬼看看,總還是有用的。
靈眼耗費了太多力氣,此刻再想多待一會兒,恐怕就要被太陽蒸發。他猶豫著要不要再去找一次張敬軒,透過小藍貓的眼睛,看見張敬軒已經回家,而小橘跟在身邊,暫時沒什麼異常,便打算先回府問問手裡的異物。
有生有掛掉,無黨無偏。水鬼將玉塊上的鬼語解讀給林家謙聽。
林家謙眨著大眼睛,搶過玉塊,自己又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沒了?”
看見水鬼點頭,林家謙失望極了,“這有什麼用,是什麼,高級口訣嗎?念了可以借屍還魂之類的?”
水鬼說並不是。
“我看就是被哪個無良道士騙了。”他心裡暗罵張敬軒這個笨蛋。
水鬼卻一反常態安靜極了,一會兒看他,一會兒看玉塊,欲言又止,唯唯諾諾的樣子。
林家謙察覺到身邊這鬼魂極力克制的不安和瑟縮,他自己倒是沒感到手裡這玩意有什麼威力,拿起來伸到水鬼面前,“你怕它?我為什麼不怕它。”
水鬼也納悶,“沒有鬼不怕它,你是個例外,它是......轉輪王的東西。他可能不想讓你怕他。”
林家謙第一次聽這名號,覺得新奇,玉塊在手指間轉了轉,“他是什麼鬼?”
“閻羅。”水鬼提起這名字,聲音都變得顫抖,但在林家謙面前極力掩飾,哆嗦著手指點火,看林家謙眼色,把煙遞到他嘴邊,“十殿閻羅。你還沒見過。”
林家謙會意,點點頭,賞臉借他手吸了口煙,嘴裡冰藍的吐息若隱若現。水鬼還在思索這東西怎麼會掉在林家謙掛掉的地方,又能讓他撿著,難道是靈眼的作用?一面觀看林家謙的表情,卻是又發了愣,雙眼灰茫得有些無辜。
“帶我去找他。”他忽然開口,把水鬼嚇得不輕,“那個閻王,我要見他。”
水鬼深吸一口氣,勸道,“你要知道你雖然是個厲害角色,但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見就見,他老人家可能不吃你這套。況且當鬼神的,形影無蹤,我哪兒找得到。”
林家謙眯起眼睛,心想,那這麼巧讓我找到了?他又舉起手裡的東西,拿遠了看,玉色通透,瑩瑩發光,其間雲蒸霧繞,仿佛蘊藏著一整個遼遠空曠的無色世界。
這東西靈力真足,要是讓他吸收了說不定靈眼回溯能突破限制,讓他再往前看看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拿起那玉塊,往嘴裡放去。水鬼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他舌頭一卷,堅硬玉塊的質地顏色沒入柔軟濕潤的口腔,他努力地仰起頭咽下這東西,臉上竟然有決絕之意,仿佛正在做著一件神聖的事情,單純在視覺上有一種綺麗。
“.......吞玉自殺要下枉掛掉地獄被殿閻羅打屁股的哦。”水鬼道。
林家謙按捺住嘔吐的衝動,緊緊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灰茫中竟然隱約有一種玉色繚繞,靈力的陡然增長讓他的肉身輪廓更加飽滿柔和,栩栩如生,幾乎就是三個月前的樣子,掛掉前,靈動而鮮活,如一顆荷葉上滾動的圓滑水滴,跳動著,喘息著,晶瑩地注視這個生冷世界的樣子。
死物裡有了活水,玉在他體內生煙。
“......我不去找那個,十殿閻羅,什麼的,”他緩緩開口,“你如果遇見他,跟他說,想要拿回東西的話,就來我身上取。”
水鬼被他那嚴肅語氣唬得一愣,忙點頭,心想耍狠還真有一套,就是不知道被那輪回隘口上的坐殿鬼神知道後,會讓他吃點什麼樣的苦頭,這副皮囊就快消失了吧?
他盯著林家謙一下子站起來,轉了一圈,向他展示他自己似地扇開外套,“是不是跟以前差不多了?現在去見那個笨蛋,應該不會嚇到人了吧。”
“很好很好,”水鬼面無表情,海豹鼓掌,“簡直完美。”

Chapter Text

同居之後林家謙從來沒進過張敬軒的房間。這間屋子的裝潢、形象都和那人沒搬進來時一樣,原本是預備給寵物用的,但在他發覺身邊的一切總是留不長久以後,所有預留給伴侶的房間都成了空房。
不知不覺他和張敬軒已經同居快一年了。張敬軒在身邊時,林家謙總不易察覺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已經適應對方在這一百平米中的存在感,呼吸如常,習慣不改。這次回來再看,才發現到處都有他們一起生活過的痕跡,十分顯眼地昭示著這屋子裡兩個人若即若離的狀態。
洗浴室的兩個挨在一起的杯子,牙刷朝著一個方向擺放,鏡面上兩個大小不一樣的指印,一開始放錯盒子的剃鬚刀後來默許它留在那裡,每次手指不小心摸到都會先嚇一跳再想起那雙眼。
他用的毛巾明明和自己不是一個顏色有時候稀裡糊塗地裹在身上,偶爾抬眼看鏡子時才發現用錯了毛巾,然而水漬已經被吸幹,就感到對方的味道是不一樣的越來越清晰地在鼻腔裡繞,快要灌滿腦子,原來就是這麼一點點被侵佔了空間,侵佔了五感,後知後覺回憶那過程卻已經改變不了結果。
張敬軒睡得很沉,睡姿並不安分,床上留下劇烈掙扎過的痕跡,仿佛剛從噩夢中掛掉裡逃生。要不是他胸口起伏平穩,林家謙會以為他早掛掉了。
他踱步過去,仔細端詳眼前放大的臉,呼吸間斷斷續續有阻塞感。這是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臉,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卻無疑也是個成熟穩重的男人,只不過,和林家謙在一起時他心底的小孩子就會跑出來。
林家謙拉開他蓋在胸口的被子,伸手下去。被鋪暖融融的,雖然他現在不太感覺得到這溫度,但直覺一定是很暖和的。真想在上面打個滾。他留戀地往下伸手,摸到一團軟乎乎的東西。
林家謙眯眼,掀開一看。
小橘蜷在張敬軒小腹上像一朵小絨花,肉爪和小鼻頭都是粉紅色顫顫的。他把小貓整個端起來,輕輕吹口氣,“你倒是會找地方。”
小貓溫暖身體離開的地方,那兒睡衣緊緊貼著身體,再往下鼓鼓脹脹的拋起來一團,他盯著看了一眼,眼下有些發燙,忽然起了壞心把手覆蓋上去。熟睡中的大男人不安地動了動,半夢半醒,十分享受地依靠本能往下伸手,蓋在他手上,帶動著摸了摸晨勃的下體。它在林家謙手間脹大,林家謙抽開手,他追著他往上頂了頂,很是不滿地皺眉,茫然地睜開眼。
先是看見熟悉的天花板和吊燈,窗簾未拉開,屋子暗沉沉一片。他扭頭去開燈,看見熟悉的臉,正皺著眉,嗅手指間的氣味。
看見他醒了,眼神一轉,“你憋了挺久啊。”
張敬軒處在晨醒的緩和之中,半天沒有反應,“是挺久的......但是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來給你提供服務啊。”林家謙一字一頓地,逗弄眼前的男人,“喚醒服務哦。”
張敬軒狐疑地看著他。是林家謙沒錯,但是他總覺得這人又不是林家謙,難道是哪個鬼為了誘惑他故意變成林家謙的樣子,也太正了。
張敬軒飛速在腦裡想著,一手背後去摸顯形水。林家謙一眼看出他的意圖,指揮小貓將顯形水叼走,一邊抱臂佯怪張敬軒,“你怕我啊,剛剛下面可不是這麼想的。你覺得我是鬼?”
不然你是什麼?張敬軒頂回去,“你長這樣,但你......反正家謙不是你這個樣子。”
哦,林家謙湊過臉,“那他是什麼樣子?”
他倒想知道在張敬軒心裡,他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靈眼的回溯帶他來到三個月前,一切還沒發生的時候,是玉塊給予他的短暫充沛的能量。他不知道那個轉輪王什麼時候會來找他,既然沒有破解他的陣法的辦法,那就想辦法阻止張敬軒入陣。
時間回溯讓這一切有了可能。
他轉頭望向逐漸灰沉的天際。水鬼快來了,按照那天的時間線,到傍晚時分會下一場雨,他和張敬軒會出現在廣場,接著迎來或許對他來說是解脫,而對對方來說是噩夢的命運。
今天他的任務是,不計手段地把張敬軒留在這間屋子裡不出門。 計畫執行起來簡單得過分,他只需要鎖上門,坐在這裡,看著這個人。
或許能和他聊聊以前從未聊過的事?坦誠地告訴對方自己雖然是個鬼,但也是有官職的編制內的好鬼,不是出來為禍世間的。為此從兜裡掏出小黃本在他面前晃了晃,以作證明。張敬軒緊張地盯著他,猶豫再三,見他沒有任何異常舉動,選擇了相信。只是,發現這道門被鎖住之後,他第一反應還是要往林家謙身上丟顯形水。
“真正的”,或者說過去那個林家謙正從門外路過,嘴裡叼著牙刷,順手拍了拍臥室門,含糊不清地,“該起床了,今天事還很多啊張敬軒。”
接著就看見張敬軒無視了門上的枷鎖,隨手一擰便踏出房門,還回頭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林家謙登時熄火,他怎麼不知道張敬軒有這本事?自己現在的能力都夠得上水鬼的級別了,這人無視他的鎖就這麼開門走了,連勁都不使一下?
門外,張敬軒正對著路過的謙仔問候早安。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謙仔看起來格外可愛活潑,張敬軒想。謙仔正吐了泡沫,嘴裡鼓弄著漱口水,而後輕輕擦去水漬,兩瓣唇鮮嫩可口微微張著。
“早晨謙仔。”他露出笑,像沖著遠方來的人打招呼那樣誇張地搖著手臂。
謙仔哼哼兩聲,算是回應,手指摸了摸耳垂,“早安軒公。”
托張敬軒的福,他記起來自己原來還是會做菜的。可能是兩個人住不比一個人隨意,終於撿拾起下廚的好習慣,讓自己的胃得到安慰,不再吃些沒營養光飽肚子的速食。他不等人來,先拉開凳子坐下,拾起刀叉解決今天的早飯。
張敬軒火速沖涼,聞到味道向著飯桌進發。一抬眼,那個謙仔模樣的鬼魂正坐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看著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警官進食。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同一時空,畫面說不出的詭異。不過謙仔發現他之後,應該會送他回地獄吧,他想。
可是直到早飯結束,謙仔都沒有發現那只鬼。張敬軒確認了很多次,故意拿叉子往那方向戳一戳,盯著那方向說話,甚至小貓跳上桌子舔了口謙仔的餐盤,謙仔都只是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看著他,“.....你是不是應該去看看精神科?”
他好像一點都沒注意到鬼魂的存在。張敬軒納悶地靠在沙發邊上,看著謙仔穿上圍裙正在桌邊忙碌,而那兩隻小貓就在他身上穿來爬去,“他看不見你,我怎麼看得見?”
林家謙嘴上答“因為我道行高,想讓誰看見就讓誰看了”,心裡想的卻是,因為我就是他啊,他怎麼會發現得了他自己。
張敬軒對這一離奇現象保持警惕,生怕著了鬼的道,急急忙忙下逐客令,“你到底來這兒幹嘛的,沒事趕緊回自己家去,怎麼喜歡往別人家跑。”
注意到謙仔飄過來的若有若無的眼光,他立刻把背打直,聲音更小了許多。
林家謙號稱自己是判官手下,出來抓人的,又賴在他家裡不走,他不免生出多餘猜測,離他也遠了些,“你抓誰,不會是我吧。”
林家謙逗他,“不抓你,我抓他行嗎?”
張敬軒搖頭如撥浪鼓,“不行不行,那你還不如抓我呢。”
林家謙沒想會聽見他這麼一說,語氣很隨便,話卻讓他心裡不舒服了一陣,一會兒悶悶地問,“怎麼就不行,他要下地獄你還能替他不成?”
倒反過來讓張敬軒苦惱了起來,一時間沒說話。林家謙心想,這人也就是隨口一說,隨即一笑,把那話拋在腦後,認真地思考起將張敬軒困在家裡的事。
時間轉眼到十點半,張敬軒還在圍著謙仔轉圈,好幾次被從廚房推出來,悶悶不樂地去洗衣服。屋裡放起碟片,兩人都以為是對方打開的,男聲唱著英文歌,張敬軒一邊跟著哼,一邊去看窗外雨勢逼近又褪去,露出遠處貿易大樓高聳入雲的半截身體,雨幕下一切景觀褪了色,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錮於各自那一畝房屋之中,於是雨中便有一種黑暗裡許多隻眼睛不知疲倦地觀望著的神秘感。
單調而重複的水泥大道也生髮出令人期待的樂趣。他移換著遙遠街景,走過一個個縮小如掌中積木的建築物和店鋪,忽然被一種招搖顏色所吸引,打開手機,撥電話出去。
林家謙聽他講地址,意識到他在聊的是當時想送給自己的花束。他抱臂靠在牆邊,踢了踢水盆,“喂,玩什麼浪漫啊。”
張敬軒揚起臉,一副我不告訴你的臭屁表情。他沒忍住,把人盆踢翻了,看人咬著牙直瞪他,無可奈何地趴下來撅著去撿滑進櫃底的洗衣皂,他又踹了一腳他的屁股。張敬軒有些惱怒,沒回頭一把抓住他腳腕,蒙在陰暗裡的雙眼一睜,情不自禁道,“靠,好細。”
林家謙蹬了蹬腿,沒能從鉗制中抽出來,於是抽出軟鞭在那人手臂上輕巧一過。
熱辣辣的緊巴巴的疼登時燒上手臂,張敬軒爬起來,捂著手臂一臉不可置信,“你有什麼毛病,打我幹嘛!”
林家謙捋著鞭尖呼了口氣,疊回腰間,暼他一眼,“你先手賤。”
“問你,買花啊?”見張敬軒賭氣似地坐下不搭理他,林家謙慢悠悠地走到面前,鞋尖抬起來直往上抬起他下巴,“送門外那個小木頭人?”
張敬軒雙眼略垂看著他的腳踝,喉結上下滾了滾,然後一手抓住林家謙腳踝,“關、你、乜、事。能不能先管好你自己,這樣出來抓人,不會影響獄容獄貌嗎!”
林家謙乾脆借著這姿勢踩住他肩膀,把人抵到牆邊,膝蓋一曲,上身湊近了些,“當鬼甚至還可以裸奔呢,你要不要試試?”

張敬軒一動不動地盯著這張臉,他知道鬼是沒有呼吸的,可是他真的也感覺到林家謙靠近過來的吐息,一種涼幽幽的,就好像拿在手裡的冰棒,小孩最愛隔著一指頭的距離,把臉湊近感到冷氣輕飄飄地擴散開來。

實在是太像了吧......他看他頭髮,眉型,眼廓,眼尾,鼻子嘴巴,都好像謙仔......他情不自禁側過去想靠近他的嘴唇,而林家謙沒有生氣,沒有推開,沒有反應地盯著他湊過來。

“你在幹什麼。”推開門的是謙仔,手裡端著盆子,只看見張敬軒一手按在自己左肩上,歪著頭靠在牆邊,一臉意亂情迷。

他不知道為什麼,身上像過了電那麼抖了抖,有點臉紅心跳起來,咳嗽了一聲加以掩飾。隨處看了看,櫃面上都擺滿了東西,他就把盆子往張敬軒腦袋上一放,趕緊出去。

張敬軒卡在親吻眼前的小鬼魂的前一秒,整個人都停滯了,收也不是,繼續也不是。林家謙看見他那呆滯表情,低下頭,忍不住笑起來,腿從他肩上收回,微微踉蹌了一下,像是憋笑憋的。

張敬軒更加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剛才在謙仔眼裡肯定傻得可以找個地縫鑽進去了。他抱著腦袋無聲地張大嘴巴作發洩狂吼狀,盆子應聲墜地,然後他站起來表情兇狠地,用手臂卡住小鬼魂的脖子往身後一推,威脅道,“你趕緊走,不然就老老實實待著,再勾引我我就用槍把你打回地獄。”

林家謙眼看著這人在自己面前耍完狠,一走出門就樂呵呵地去找謙仔,不免嗤笑一聲,他此前卻沒看見年長男人對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心下有些微妙難言。如果是玩鷹抓小雞的話他們可能一輩子都輸不了,開火車也同理。

張敬軒回頭一看,那鬼魂還飄著,且死死地盯著他,他又沖著他張牙舞爪面目猙獰地恐嚇,嚇得那鬼魂直笑,“笨蛋張敬軒”,這麼罵他。 他被蠱惑般,向著那鬼魂走了一步,心裡越來越有個念頭呼之欲出,卻忽然聽見一聲貓咪慘叫,登時想法在腦袋裡煙消雲散。一低頭,是那只昨晚就趴在他肚子上睡覺的小橘貓。

他蹲下來,“我踩到你了嗎?對不起對不起。”

謙仔聞聲扭頭,看他對著地,“你在跟誰道歉呢?”

張敬軒喃喃地,“你真的看不見嗎?”

謙仔的表情是迷茫的,晨起後的勞動使他有一點熱,挽起袖子,在腰間松松打好圍裙結,有點笨笨的柔軟,好像那種從來不做家務的新婚妻子,學著照顧家裡的一切時有點可愛的執著的溫柔模樣。張敬軒為自己的念頭感到難為情,隨即也湧上一股幻想的甜蜜,“沒事,我踩到.......你的影子。”

謙仔愣愣地看著他站起來,腳下是燈色中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他笑了笑,“笨蛋啊真是。”

不知為何,那一瞬間張敬軒有點想哭。

他所感到的感動或者快慰,足以讓他把對方的話音咀嚼千遍去回味,笨蛋,他想自己應該是的,明明這麼大人了,在團隊面前是穩重可靠的山,也是溫柔包容的海,卻在謙仔面前變回一隻動物,只想拋棄理智,跟隨感性而活著。他努力按捺住自己不讓身體向著他靠過去,這時鈴聲響起,瞄了眼號碼,注意到謙仔也在看他,慌忙說要下樓取個東西,緊跟著一溜煙竄走了。

謙仔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盯著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出神。明明已經擦過一次了,他還是重複著滑過每一根手指的動作,那麼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已經不是在擦去油污。

好像一陣風輕輕地把他往後吹去那樣靠上櫃緣,手肘往後支撐著身體,直到十分鐘後聽見門開關的聲音,他曲指將紙團揉緊,解開圍裙向玄關走去,拐角的一小塊鏡面照出張敬軒濕漉漉的模樣,正猶豫著要不要去幫他脫下來。

張敬軒好似感應到他腳步,向後擺了擺手,依舊弓著身體好像在遮擋什麼,說道,“你去忙你的吧我沒事,雨太大了,我去洗個澡,等會兒叫你。”

叫他幹什麼,他也沒說。謙仔有些莫名其妙,還是聽他的話,回到房間裡去。

張敬軒舒了口氣,轉身,鬼魂一閃到他面前。他低頭看了看懷中的花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面容顯得欣喜,“本來沒想搞這種老套的......但是昨晚做夢了,糾結了好久沒忍住還是去買了,不知道他喜不喜歡玫瑰,打濕了好多......”

“夢見什麼了?”林家謙的聲音有些冷且顫。

他沒注意到對方的異常,自顧自地陷入回憶裡。 “就夢見......他躺在地上,我開始害怕極了,以為是噩夢,但是走近了看原來他躺在一大片玫瑰花瓣上,像電影,你懂吧,”他抬頭笑了一下,眼裡很是閃爍,“......雖然很俗套我知道,但是真的很漂亮,我想夢不是沒有原因的,可能它在提醒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他開心,你覺得他會喜歡玫瑰嗎?”

林家謙聽著聽著,一時覺得可笑,一時覺得說不上來的低落,眉頭緊皺起來,問他,“為什麼要哄我開心?”

張敬軒卻沒聽出他話裡的人稱,這答案好像在他心裡滾過許多次了說出來輕鬆流暢理所應當,“因為他總是不開心啊,覺得自己是災星嘛,冷冰冰的感覺距離好遠,其實他很脆弱的,你別告訴他我跟你說他脆弱哦,他會生氣。”

忽然又想起來,“哦,你也不能告訴他。我呢,又說不出什麼肉麻的話,總之讓他開心點就好了,他也會感覺得到我的意思吧。”

原來他那天忽然送給自己花是一個夢的衝動,但這個夢好像已經在他腦海裡存在很久很久了,只是自己沒等他說完,害怕極了,連傘都忘記帶上就出門去了。

至於玫瑰花,是很老套沒錯,但從來沒有人送給他,所以他會喜歡吧。

林家謙答應幫他藏起那束花,等他洗澡換好衣服出來。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有點嫉妒那時候的謙仔,揪下一片花瓣,放進嘴裡嚼起來。

“你先別出門,外面下雨,又沒有人報警,我們今天就在家休息吧。”張敬軒好不容易把正在換衣服的謙仔哄著脫了外套,拉到客廳坐下,四處尋找著自己的花束。

當他把那花束從窗簾背後拿出來的時候,謙仔敏銳地發現了他的意圖,站起來,眼神躲避,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孩,卻不是因為羞澀。

鬼魂在一邊看得有些牙癢癢,明明他就是這畫面裡的主人公之一,但就好像看電影一樣,總是為兩人的扭捏不安氣得捏扁手裡的爆米花桶。

“我有話想跟你說,家謙......”

“我不想聽。”人始終側著臉,緊張地呼吸,“這對你沒好處.......”

“不是的,我只是想,其實你一直都在擔心,拒絕周圍的一切,也許你應該嘗試,”他從身後拿出花束,卻是一把光禿禿的玫瑰花莖展示在眼前,甚至葉子都被揪光了,始作俑者手裡還拿著沒吃完的幾片花瓣向他炫耀般舉起手,露出笑容。

張敬軒咬牙切齒,恨不得沖上去把那鬼魂撕成一條一條,非常不情願地扭頭回來面對謙仔詫異的眼神,“......我是說,也許你應該嘗試養養花,也許並不是所有東西碰上你都會招來厄運,如果你能把它們養活呢?”

謙仔盯著光禿禿的花莖和枝條,努力接受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默默拿出手機,“你說得對,我們今天不做別的了,我幫你掛精神科吧。”

林家謙跳起來,覺得那時候的自己簡直是太可愛了,可愛得想掐掐臉。

他正為攪亂了張敬軒的計畫而雀躍不已,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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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敬軒沒告白成功,不代表,他們不會出門。
所以當電話鈴聲響起,謙仔換衣準備出門時,那只沮喪不已的動物還是第一時間鼓足精神。他們都沒有任何對未來的感應,單純地感到天氣真冷,預警顯示颱風即將登陸島嶼,看似堅固的建築群在自然威力之下顯得那麼不堪一擊、搖搖欲垮,張敬軒說著雨勢怎麼飛快地來,飛快地去,天空上斑點形狀的雲朵多麼奇異,就像是整片天空都起了皺褶那樣。
他甚至在騎車路過花店時開起玩笑,朝後座上的謙仔說要補給他一束已經開放的花,後者則狠狠地對著他的肚子來了一小拳,笑著,被強風刮得睜不開眼,貼上他後背。
兩人都沉默下來,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悄悄地直起身,像習慣地那樣張開嘴去接雨水,感到馬力的陡然加快。
接著摩托被一股氣流掀翻在廣場上。張敬軒勉強從廢墟中爬起來,謙仔已經飛快地踏著亂石塊向前跑去,往水鬼的方向丟出顯形水,拔槍靠近。張敬軒的美夢結束了。
林家謙默不作聲地看完了自己掛掉的全過程。 
——“早上好啊笨蛋。”
他再一次睜開眼,對著眼前剛從美夢中醒來,一臉茫然的張敬軒眨眼微笑起來,手裡緊緊掐著鐘錶。一次回溯用了近四分之一的靈力,他還有三次機會改變過去。
這一次不一樣了,他提醒自己不要沉迷於挑逗和惡作劇,做點真的能把張敬軒留在屋子裡的事情。看向門把手,鎖鏈的束縛不起作用,張敬軒可以破開那玩意直接出門,想靠物理空間上的禁錮把人關在屋子裡恐怕行不通,而他求救的話也會把林sir吸引過來,他得保證張敬軒是在林sir見到了,且無生命危險的情況下自動失去行動力。
林家謙在腦中飛速思考著一切可行的辦法,不忘冷冷地觀察周圍,不知是不是靈力消耗的原因,他只覺得這裡跟第一次回溯到這個時間點時,有什麼東西不一樣。就好像,一切都在空氣中遊蕩似地,整個空間在一種視寧度的波動中,緩緩位移。
張敬軒發出一模一樣的感歎,“好像啊。”
他牽動嘴角,向著那人伏身,膝蓋跪上床鋪,曲線柔軟似貓。接著,越過張敬軒,他在他身後的牆上看見了一個難以察覺的,像是水漬乾涸過後的掌印,在那種白牆上,依靠從窗外投來的陽光,只能以一個極度微妙的視角才能看見,那掌紋上依稀有磷火般幽藍的粒子,活物般遊動著。他著迷地變換姿勢,試探著將其看得更清楚,完全沒有意識到現在自己已經跨坐在張敬軒身上並不斷往人懷裡貼靠,兩人緊挨著身體擠壓扭動。
完美的位置。他坐下來,輕輕笑,“和我打個招呼吧,閻王。” 
時光倒流是什麼樣的感覺?那感覺有點像是過山車。只不過座椅倒置了過來,身後是不可抗力的拉扯,而你的面容卻安靜如謎,正對一片靜止的起始線。當一切高速倒退時,只有眼前這橢圓廓線中印證的景象,令你有些許安心不會被時空的扭曲撕扯成碎片。
逆著這軌道,高速地從下往上和那現實來個迎頭相碰,幸運或不幸,你會偶爾跳脫出時空的限制,在那輛如常前進的過山車上也看到自己過去的面容,於是當風極速掠過人們的臉龐,奪走呼吸時,你淚眼迷蒙地看見自己的臉好像是慢鏡頭中那樣一幀一幀地扭轉過來,未來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同時看見了彼此,同時清晰地知道,你們當中必然有一個將要毀滅在這架軌道上。
於是你向你自己伸出手去,希望把未來和過去都轉交給命運來判定。
這就是孤獨地獄的邊界,死之鳴鐘。 
林家謙用了一個無恥卻有效的方式把張敬軒留在床上。既然他已經坐其懷中,與其費工夫解釋自己的來路,不如直接試試接吻。已經接過吻,趁對方大腦一片混沌之時,不妨試試讓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他命令對方脫掉自己繁複的衣物和裝飾,感受到對方逐漸急躁的手指動作,心情大好地揉了揉他的頭,嘗試喚他,慢慢來啊軒哥。
爛熟於心的聲音,和自己交頸廝磨,喘息連連,張敬軒有點想要沉浸在這個夢裡不醒來,仿佛被攝取了魂魄,感到夢之魅是這麼真實生動。他安撫著他胯下醒來的小獸,同時親吻他眉心,體貼溫柔,可口極了。更別提他長著謙仔的臉,還沒有那張可惡的刁蠻的嘴......張敬軒迷迷糊糊地跑馬燈,好事卻被急促的敲門聲打斷。
他顯然目光有些渙散,吹笛人的蛇忽然被獵物小兔吸引,一個激靈擺脫了意志的控制。林家謙來不及捂住他耳朵,也來不及對門外遲遲得不到回應的開始動嘴皮的謙仔使用些禁言術,於是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老二就卡在他屁股縫蓄勢待發的男人猛一翻身,跑去開門,露出一口大白牙。
幸運還是不幸,林家謙倒在床上歎口氣想,是愛慘了。
他趴在沙發上撐著面頰,盯著兩人的一舉一動。盯著兩人吃早飯,洗衣服,刷廚房,訂花,告白被拒絕......重複的流程他全走過一遍,仿佛是在重看一部爛熟的電影。如果任由事態波瀾不驚地延展下去,最後他又是白跑一趟,他當然不想要把時間浪費。
他嘗試在獨處的時候把人勾引到房間裡去。比如在陽臺堵住他,搶走他的水盆,不由分說地纏上去親他。張敬軒起先慌張不已,仿佛偷情,不時瞄著玻璃門後的情況,眼神流連在謙仔裹著圍裙的細腰上,頗有幾分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意思。林家謙捏著他的臉讓他回神,示意他專注,“軒哥,看我,我不好看嗎?”
他輕佻的口氣提醒了張敬軒當下的處境,掙脫出來,一板正經地說,“你不要太過分。”
林家謙指了指自己,指了指門外,“不都一樣?”
張敬軒被人戳中軟肋,憤憤反擊,“才不一樣!而且我怎麼感覺,我好像在這裡見過你?”
他確實見過林家謙一次。事實上,這種時空折疊重複的感受時常會浮現在心頭,似曾相識,說不定真的發生過呢?張敬軒有些漫無邊際地想。在這一節點上,就像忽然抖落出不同的線段,每條線段上都有一個時間小人不知疲倦地單向行駛著,不斷地跑向那座樓,那座山,形成無限延展的多重世界......
林家謙拍拍他的頭,叫回遊弋的神思,“你的確見過我,不是平行時空,而在你的夢裡。我可是夢之魅啊,由你夢中所思變化形象,來成全你的美夢。”
張敬軒對這套說辭將信將疑,“可怎麼你出現時,叫的是,'閻王'?”
林家謙沒想到會被他聽見,愣了一愣,打著圓場,“嗯......因為.....我也可以把你想像成我的夢中情人,這樣比較好工作嘛。”
“所以閻王是你夢中情人哦。”張敬軒壞笑起來,避過他去打開洗衣機蓋,“沒想到你們鬼也會搞暗戀欸。”
林家謙欲反駁而無言,只翻了個他看不見的白眼。奇怪的是,當張敬軒提起閻王這兩個字,一股緊張就在他心裡騷動起來,不知來由,他不得以依靠著牆面獲得支撐。
最初在廣場出現的那片也無來由的大霧中,壓迫著他的眼神,也忽然再度籠罩於身。他感到這個狹小逼仄的空間裡好像忽然擠進了什麼龐大的東西,像是被淹沒在棉絮之中到處只是輕飄飄的卻難以呼吸,被迫緊貼著牆,小心地窺看、尋覓那些細微的移動和光影變換,當視線再次回到張敬軒身上時,後者已經轉過身,好像等了他很久,面色凝滯。他嚇了一跳,因為那幾乎就是掛掉的人的面容。
但緊接著張敬軒又笑起來,活了過來,“原來鬼也會被嚇到,哈哈哈哈哈哈你是膽小鬼吧......”
他勉強撐起一笑,忍耐著身上沉重的不適,目送著張敬軒走出去。他的足跡應當是乾燥的,卻在地上浮出那種幽藍色粒子閃動的水跡,一下抓住林家謙的眼球。他跟著往外走去,可一離開陽臺,那種壓力與不適也離開了,回頭看地上清潔乾淨,他不得不懷疑是自己眼花了。
張敬軒正靠在櫃檯邊削水果,一邊和謙仔打趣聊天,看見鬼魅遊移出現,眼神多飄過來幾下,謙仔發現他的走神,皺著眉把他削到一半的蘋果搶走了。
林家謙卻沒在意膩膩歪歪的兩人,和兩隻小貓兵分三路,在空間裡遊蕩搜尋起來。
之後他回到沙發邊窩坐,百思不得其解。那鬼神似乎離開了,遍尋不到蹤跡。但他很快放棄挖掘的念頭,畢竟對方那個級別的鬼神要是成心不想和他見面,他能有什麼對策呢。
張敬軒從沙發路過的時候他把人一把扯下來,眼神暗示他繼續之前沒做完的事,張敬軒有些招架不住,可是我不想回去睡覺了,你能不能明天再來我夢裡啊。林家謙肺要氣爆,給操還挑時間,真跟水鬼說的一樣,他是來當應召的嗎。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就今天,以後再也不來了,你想夢見那個小木頭人都再也夢不見了哦。”
愛情中傻乎乎的人也有聰明時候,“可是謙仔就在我身邊啊,我可以看見他,不做夢也沒關係。”
“是嗎,他在你身邊可你都碰不了他,除了做夢還有別的辦法能讓你有機會那麼做嗎?”林家謙說著笑起來,笑容很是蠱惑,張開雙腿,讓身體和他緊緊相貼,“嗯,像你夢裡那樣狠狠地把我壓在床上隨便怎麼弄都可以……看看我,我和他不是一模一樣嗎,幹他和幹我沒有什麼區別......”
一定是他那張臉實在太具迷惑性,張敬軒才會在掙扎許久之後還是忍不住讓自己沉浸溫柔鄉,這鬼魂好逼真啊好像謙仔……他埋在對方頸項,甚至有謙仔的味道。雙手滑下他腰肢,猛地抬起頭看,這鬼魂隱隱約約帶著笑意回望,他如入冰窖,脊背生寒,爬起來,林家謙忙拉住他問怎麼了。他支支吾吾地,“我又覺得不太好.......”
說實在的,夢魅哪裡都像極了謙仔,可就是有一點不一樣,謙仔才不會那樣對他笑,竟然令他覺得有一絲厭惡,雖然他對著這張臉實在厭惡不起來,但他還是更喜歡那個有些冷漠的,裝得鎮定的,笑起來會顯得羞澀裡帶著狡黠的靈動可愛的謙仔。
“對不起啊夢魅,我不是對著你硬不起來,但是我總覺得不應該這樣。”張敬軒還向他鞠躬道歉。
林家謙掛在沙發上有些頭大。誰能來把張敬軒這個豬腦子裡的專一按鈕撤銷啊!
他一時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躺在沙發上挺屍。眼看著謙仔和張敬軒從他身邊走過一次又一次,深感自己現在就像一個惡毒小三想要拆散一對恩愛璧人的婚姻。正鬱悶之際,忽然聽到空氣中傳來一聲冷笑。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睜大眼睛,如果有貓耳朵應該已經豎起來了,低落神情顯得有些乖巧。
“回去吧。沒用的。”笑聲冷卻後那幽冥第一次開口。
林家謙的眼神隨即冷下來,一手伸到腰間去摸鞭子,心想到終於,“不出來見個面嗎,偷偷摸摸的可不像是鬼神的作派。”
他感到空氣中凝滯了一下,接著就像是憑空撕開一道口子,那鬼神就這麼從無處跨步進來了,蒙著面,或者說在寬大兜帽之下整張臉處於一種難以洞察的陰影之中,他並不能看清他的形容,只是像一道陰影那樣豎著。
也許是因為體內的玉塊的原因,他並不害怕這團陰影,甚至有些親近對方,“為什麼叫我走?這都是你搞的鬼嗎?”
“你忘記了,你都做了些什麼。”鬼神的聲音竟出乎意料得年輕,他微微抬頭,光影斜劃開濃陰正巧使他露出一雙人類的眼睛。
林家謙有些驚訝,說不出話來。他被一種眼神裡的悲恕,某種細微孑孓的悲哀混含溫柔,遙遠地在他身上紮了一下。他捂住心口,感到熟識的昏黑抽痛潮水般布開,失去了意識。

神動時,他處在一片黑暗中下落。
熟悉的黑暗包裹了他,尖嘯、慟哭、哀嚎、刀山火海油鍋中穿行。
他掛掉了嗎?從鬼的存在,又凋亡了一次嗎?他漫散著,可笑的是還以為自己真的能再次改變張敬軒的命運,都已經做鬼了,偏不自量力,那鬼神一彈指恐怕山崩地陷灰飛煙滅,簡直是以卵擊石。他疲倦地閉上眼,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東西,也許再也不會睜開眼了吧,這就算認命……
但命沒把他認下,那藤蔓一般伸延的黑色臂再次摟住他,在空中停滯一瞬間,重返地獄。煙臂毫不手軟地將他甩在地上,他以匍匐之姿醒來,嗆了兩口羊水般。身後正對五濁,金、銀、玉、石、木橋,孟婆在三途河畔正一瓢一瓢地舀水。
他撲騰著爬起來,向孟婆走去。足月前他見過一回這年輕貌美的女官,在五殿閻羅把秋後算帳本和一筆勾銷筆交給他時。大部分的鬼官他都見了一面,判官也在內,他才知道原來他管的小黃本和判官那本不一樣。他對著三途河照鏡子,水影中自己濕漉漉的樣子格外狼狽,煙臂消失不見,頭頂的岩石層像是一隻寬大手掌,仿佛在向他昭示神通。
“這裡是?”他問身邊的女官。
“十殿,轉輪王的辦公室。”
林家謙吐出一口水,擦看,是血。他滿不在乎地蹲下來洗了洗手,目送那一縷血絲在陰水中蕩開。懷中的鐘錶滴答哀泣,顯示殘存的靈力,已不夠他回去兩次。那該掛掉的玉煤塊燒不了多久,除了引來鬼神之罰,似乎毫無作用。他盯著指針看了一會兒,把表沉進了河裡。
孟婆舀水封壇,以掌推出第六座橋,召引一隊無名小鬼列伍,張嘴喝湯。小鬼們愁容消索,雙目無明,飲湯後向著奈何橋另一端飄去,領頭的失憶者縱身越進輪回,其後一個接一個牲畜般無意識地跳下甲板。沉默中有鬼忽而倒戈,發狂嘯叫,擾動隊伍,從橋頭跳進河裡。
孟婆打撈鬼魂,見林家謙在岸邊發呆,歎口氣道,“這兒跳下去掛掉不了,別往這跳,我天天撈鬼都撈不過來。”
林家謙笑了笑,“很多鬼來這兒自殺嗎?”
“是啊,”孟婆彎腰將打濕的裙擺擰乾,回憶起那些寧願灰飛煙滅也不喝湯投生的孤魂,“都到了輪回的門口,下輩子乾乾淨淨地出生,偏要賴在這兒不走,最後成了永世不可超脫的冤孽,除了沒用的記憶其他什麼也沒得到。醧忘臺本來是很快樂的一個地方,現在全是哭嚎叫怨,你聽。”
林家謙聞言閉上眼。
半簿鬼語在耳邊跑過,並不真切,耐心傾聽,究竟中只認得孩童般的咿呀。那是憤懣,委屈,不甘,貪嗔。他想起自己以前勸人好死,不要留戀這個世界,那些鬼魂總要哭一哭,他們掉下的眼淚是愛和重生的源泉,卻不應該是遺憾。其實誰願意空手離開自己曾眷戀的?每一天都嶄新的太陽,變幻的月輪,頭啖湯中見己身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走。
除了林家謙在丟棄自己的一生。眼看著,剛脫口叫出的阿爹阿媽于焚風之中消失,第一個交好的夥伴溺斃在河裡而自己好好地被送返上岸,鄰居家的阿姨哭喊著這小孩是兇手,街道上人們都傳言他是個怪物。因他從小一個人照顧自己的起居,在他尚不會開口說人話時,他說的是鬼語,他同些別人都看不見的東西作樂,鬥爭,常常痛恨自己擁有這雷霆之眼,佐證災禍,目存孤苦,而明明什麼都沒做,卻好像已先於時間摧毀了一切。眼珠是兩顆璀璨流麗的玻璃珠子,會痛的玻璃珠子,卻不會隕毀。他吞過藥,割過脈膊,上過吊,也跳樓,掛不了。總有一隻手虔誠地,溫柔地,把他托起來,輕放回那個獨屬於他的人間地獄。
現在他好像識得了那只手。他坐在河岸邊,雙腿沒入河水之中,一動不動。年輕鬼神悄無聲息地出現,像是好奇,也蹲了下來,看著他水裡頭的影子。年輕鬼神沒有影子,他不會被踩痛。
林家謙晃蕩著雙腿,從下而上地看他,“你要對我做什麼?”
就好像他期待許久他。年輕鬼神隱沒在黑暗中的面容不可見,但他感到他正凝視他,似乎被引誘。他卻不帶有一點防備,撥了撥濕發,將它捋向後頸,仰起頭。
“我只是想提醒你,意志是不可改變的。有時候死亡不是被命運安排來到,而是被執念吸引而來。”
林家謙笑起來,思索著他的話,“就像餓狗嗅到骨頭?你總不能怪骨頭太香。”
鬼神並沒有被他慍怒的挑釁擾亂,“我是說你和他的執念都太深。”
“他?你是被他吸引去的。”
鬼神不置可否,林家謙當他默認了。張敬軒還能有什麼執念,那無疑於自己有關。
“有沒有辦法破解?你要什麼條件儘管告訴我。”他向鬼神說道。
鬼神卻回答他並不需要,他不會破解那個正在生效中的陣法,它將會反噬入他們每個人的心,對誰都沒好處。
他想知道張敬軒和他的交易,“跟我說說,他想要什麼,下地獄嗎?”
鬼神卻忽然不見了,四周恢復清明。他長久地凝視著河水,感到無可奈何的情緒在心頭翻滾,寢食難安。想起鬼神說的話,他們的執念都太深了,他覺得這話對他自己不成立。
他鬆開手,讓自己輕巧地滑入河水中,靜靜地感受那條不會流淌的忘川包繞著他,像母胎中的溫柔。差一點他就可以離開這裡了,哪裡還存在執念,就讓他喝一口孟婆湯忘個一乾二淨多好。思及此,他猛地沖出水面,伏在岸邊,對著大殿空茫詢問,“為什麼不讓我轉世?”
可是沒有人回答他,回音碰壁,疾走於窮途之間。
他爬上岸,渾身沉重,緩緩地走著。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哨音,他回頭,河中有幽幽發光像玉石一樣的兩點,在那振盪波紋中逐漸遊弋而來,是一隻小黑貓。它嘴裡叼著一把匕首,踱到林家謙面前。林家謙撿起刀刃,那只貓像在跟他說話,雖然閉著嘴巴。
“真羡慕你。”它說。
林家謙不理解它的話,只覺得奇異,但轉瞬一想,地獄神神鬼鬼眾多,一隻貓會說話也不算離奇。
“羡慕我?”林家謙笑,“羡慕我是剋星啊。”
貓繞著他來回轉了兩圈,跳上沃燋石,舔著濕乎乎的肉爪。
“差不多吧,我們很像。”
他睜大眼,看著這只小貓,“你是什麼?”
“梟神。”它笑道,轉瞬一溜煙般消散了。
身弱重逢偏印,遇上他這天煞孤星,不知道誰比誰苦命。林家謙也笑著掂量手裡的匕首,眼珠一轉,拿定了主意。

Chapter Text

——“早上好笨蛋。”
第三次回溯,他再次和面前睜開眼一臉茫然的張敬軒打招呼。
張敬軒叫喚著威脅他要用顯形水,叫他快離開。他時間不多,沒空敘舊,一心想要找出鬼神陣法的啟動物。那鬼神不會平白無故來看他笑話,這房間裡一定有什麼,既然火車鳴笛前進,刹不了車,大不了斬斷軌道。
身後丟過來的顯形水,貓咪輕巧地用爪子擋掉了,他扭頭看張敬軒,跪上床,揪住他頭髮,直問他,“轉輪王找過你沒有?”
對方顯然什麼都不知道,提聲壯膽,要告他強闖民宅。他順手拿起櫃上的打火機砸他,脾氣暴躁到了頂點。
對方一下子懵了,顯然沒料到他會忽然發火。那張盛怒的臉一瞬間有些扭曲而變形,但很快恢復冷靜。他冷笑一聲,穿牆而過,來到了臥室外的空間。身後,熟悉的對話正如常鋪開,張敬軒和謙仔很快又黏在一起,像兩塊打濕的薑餅人。
他坐在沙發扶手上,翹著腿,鞋跟一下一下敲擊著沙發座,掃視幾上的擺設,雙瞳變得灰白。
張敬軒好幾次怪異地看向他,被謙仔發現,揚言要送他去精神科看病。
一會兒,謙仔去洗碗了。張敬軒走到他面前,不知為何他覺得眼前這個鬼魂似曾相識。
林家謙扭頭問他,“你在看我嗎?我怎麼了?”
張敬軒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覺得你很難過,不應該這樣。”
他的話讓林家謙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曾經有人這麼一遍遍抱著他在他耳邊說,你看起來很難過,不應該這樣。不應該這樣……你沒有錯。他抱著頭,不能理解在意識中亂竄的是什麼,有個聲音從左耳朵跑到右耳朵,密集地轟擊著他的大腦。他看見那些過去一一在手中復活,是他將爐灶點燃,是他將求救的手按進水裡,是他抽掉鄰居阿姨腳下的凳子令她失足滑倒,是他把站在高樓上的自己往下推去,是他一槍正中眉心,子彈擊碎頭骨,像傀儡脫線,落落磊磊。……墜落、墜落,盡頭的阿弗爾諾之門張開大嘴。
他爆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死死地捂住心口的刀痕,感到像重新活過來,鼓動的心臟緊緊地哆嗦著。張敬軒看出他的痛苦,伸手想要扶他,他一下子抓住那雙手像抓住救命稻草,接著,電話鈴聲響起來。張敬軒準備去接。他將他的手機奪走扔了出去。
“不要接。”
張敬軒震驚地盯著他。
“不要給他送花。”他注視著張敬軒,虛弱喘息著。“你喜歡他嗎?”
指頭游過去,指著戴著圍裙的那個小木頭人。此刻他變得鮮活,而那個謙仔就像是人造模型一樣機械般地運動著,無悲無喜。張敬軒有些說不出話來,處在震懾之中。
林家謙仍然盯著他,神情哀求般,希望他給予一個確切答案。他緩緩點頭,又向這鬼魂肯定,“我很喜歡家謙。”
鬼魂以灰白雙瞳引誘對方陷入自己的記憶裡,那些畫面似夢似幻,好像是張敬軒親身經歷,毫釐畢現,他看見謙仔,在自己床上,和自己交頸纏綿,畫面淫靡,他翻身而起把謙仔壓在身下,抬高謙仔的雙腿緩緩插入,兩人發出滿足的歎息,謙仔的手臂懸在他脖頸上,軟軟地撲撓著,他們翻滾著一次又一次……
接著,畫面像是鏡面被打碎了一樣,露出背後的真相。那不是謙仔,是這個鬼魂,或者說,根本什麼都不是,只是他的竊想。
灰白眼瞳的鬼魂問,“你想這麼對他?”
張敬軒裝作聽不懂,躲避著他的視線。但鬼魂一旦發現他心裡的秘密,就要一股腦掏個完全才甘休,又似問又似簡單地陳述,“你想抱他,和他接吻,你怕什麼?送什麼花,直接上啊。”
張敬軒搖著頭,“不不不......我送花不是那個意思,但你怎麼知道我要送花?反正我不是那種人,我也不想他把我當作那種人,那種不是真的喜歡他只是想對他做點什麼的人。”
“你有什麼不一樣?”鬼魂冷淡地看著他。
他一時間有些回答不上來,撓撓腦袋,斟酌道,“這樣說好像有點自不量力了,可能我命比較硬吧,我想向他證明,他不是什麼剋星,我可以在他身邊待很久,不會輕易離開。”
“嗯。我不會離開,我會向他證明。”他像是在跟自己肯定似地說道。
林家謙如釋重負般往前一傾,抵在他胸口笑了,“笨蛋啊真是……”他感到一切都是那麼笨拙,“你為什麼就確定,他不想被你那樣對待呢。”
張敬軒肯定道,“他不會的,他不喜歡別人太靠近。”
林家謙眼眶發緊,鼻頭一酸,甚至有點委屈了,“你怎麼就那麼肯定,他一定不喜歡你靠近呢,笨蛋張敬軒。”
“去試試。”他偏偏頭,向張敬軒微笑,眨眼,示意。
張敬軒不知道為什麼,那鬼魂眼眶泛紅地盯著他的時候,他忽然也有點難過,想要親吻他。也許是他太像謙仔,也因為如此,他告訴他,說謙仔會喜歡他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極其可信,渾身湧出一股勇氣,嘗試著,向謙仔走過去。
圍著圍裙的謙仔正在把最後一張洗乾淨的碟盤放上櫥櫃,他微微踮著腳,身姿纖細欣長。張敬軒猶豫著,伸手虛攏上他的腰。謙仔的身體僵住了,卻沒掙扎,於是他摟得實了,這麼擁抱起來,就像泡沫一樣。
他眼角有些濕潤,把額頭抵在謙仔後頸,輕輕磨蹭著。原以為謙仔反應過來一定會生氣地把他推開,再罵他一頓。但沒有,等了一會,僵硬的身體在他手臂間活動起來,謙仔關上櫥櫃門,打開水龍頭,每一根手指沖洗過去。
一切安靜。張敬軒把下巴支在他肩上,呼吸打上他臉頰。謙仔微微躲避了一下,手上動作不停。他有些難耐地看著對方近在咫尺的臉,直靠過去。謙仔感覺到他越來越近的呼吸,往一邊偏過頭。他被這一動作激怒了,板正他的臉,用力地吻上去。親吻是落在臉頰上的,手指僵住,任由水流沖刷著。
他急不可耐地磨蹭著用嘴唇尋找他的嘴唇,緊緊地貼靠,按住謙仔的肩把他往自己懷裡扭轉。
沒有什麼回應,他只是被動地被他吻著,他心底哀嚎著,有些委屈,又有種必然,終於找到些羞恥之心,正想著分開吧,謙仔的一隻手臂就搭上他的背,熱情地回抱住他,像是終於釋放自己一樣往他懷裡湊著,另一隻手不忘摸索著去關水龍頭。
張敬軒置死地而後生,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把謙仔抱上檯面,擠進他雙腿間。
等等......
謙仔這麼叫著。
他摸索著對方的身體,說,可我等不了了。
眼眶紅得嚇人,把謙仔驚了一跳,去摸他的眉廓,“你怎麼了?”他像是知道對方的不安似地,微微搖擺著臀部往前挪了挪,好靠他更近,“我就在這,你怎麼了?”
他說我不知道,拉著他的手去摸心跳,好快,“我好像快失去你了。這不是夢,是嗎?”
謙仔聞言笑起來,“我不知道該說是還是不是。”他也有一種本性裡的不安,雖然驚喜大過於慌亂,從意亂情迷中冷靜下來時還是皺了眉,手掌間鼓動活潑的求愛訊號,他試著抽開手,“其實我覺得我們,不應該,這樣不好。”
張敬軒激動地說,“沒有不好,你感受到我了,我也感受到你,就像你跟我說的那樣,哪怕下一秒就會下地獄我也要用全部的生命來愛你……”他說出肉麻的話,自己先不好意思,笑著,探過去吻,一邊吻,一邊斷斷續續地問他,“好嗎?可以嗎?你跟我說句話吧,允許我......”
林家謙眼看著自己的情態,他熟悉自己,動情的眉眼,發燙的脖頸,眼裡面的渴望和焦灼,雙手緊張不安地蜷縮在檯面上,身體呈打開的姿勢卻有些抗拒。可他明明很喜歡,喜歡得快要發瘋了,每次張敬軒與他分開時,他都會追上那麼一小段,想要再被吻,連他說的什麼都沒聽清,自然也不會點頭或搖頭,只像小蛾追著閃光那樣一撲一撲地跟上去。
張敬軒發現他的意圖,笑起來,趕緊去吻他,滿足他,使他快樂。
他喜歡接吻,他忘記了上一次被吻是什麼時候,他忘記形形色色從他身邊走過又離開的人的樣貌,他們的嘴唇,他們的半身,他們口中之愛,他們的喉音,他們的笑貌,而只有張敬軒現在正抱著他。
可他還是有些猶豫,不安地眨著眼睛,感到他的吻從鎖骨下移,卻克制自己不要燒灼得太過徹底。
多蠢啊,明明忍不住要張開雙腿讓對方完全佔有自己,可連這種時候都充滿了防備和警惕,就像刺蝟一樣面對著最親密的人。
林家謙有些氣餒。過去的他原以為封鎖五蘊,可以不再帶給人厄運,可是就算躲避到烏龜殼裡不出來,還不是挽救不了張敬軒。
逃避有什麼用,他可以毫不在乎地讓自己下一刻就去掛掉,卻接受不了對方的名字出現在生死簿上的事實,這就是鬼神所言不可救藥的執念。
他滿心想要破壞掉自己的堡壘。張敬軒意識到他的存在後動作緩了下來,有些不好意思,他卻一點都不在意張敬軒,只想在自己臉上看到那種狂亂的著迷的神色,一輩子到掛掉都沒有和自己愛的人有過痛快地抵磨,此刻他充滿報復欲般,指使著張敬軒進入他自己。
謙仔被進入時忍不住大口喘息,神情克制又冰冷,一次次由淺入深的頂弄交換來的水聲,讓他的耳朵燒紅了,敏感地嗚咽起來。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敏感之處,頂著哪裡操幹會讓自己哭喘著叫出聲來,露出瀕死的表情。他指使著張敬軒,往右一點,頂著裡面,不要太快但是要重一點。然後他滿意地看見自己緊緊地皺了下眉,屏住呼吸,一下子被捅到了最稚嫩的地方,狠狠地夾了下腿,再被張敬軒強硬地分開。
他抱臂看著兩人做愛,心裡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罵他。”他想起來,笑了一下。
張敬軒睜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林家謙點點頭,“罵他,他會很喜歡的,你不想讓他舒服嗎?”
就看張敬軒湊到謙仔耳邊特別不好意思地,欲言又止,最後只親了下他的耳朵,“不行,我做不到......”
謙仔茫然地睜開眼,問張敬軒在和誰說話。
張敬軒親著他,“和你,寶貝,只有你。”
林家謙一愣,看見自己也是一愣,渾身抖了一下,一隻手按在小腹。他沒想到原來還有比辱駡更讓他舒服的詞語,登時臉紅心跳不已,暈暈然如小綿羊。
不行,可不能被男色迷暈頭腦,錯過了正事。
他放過正在興頭上的自己,轉身去撿張敬軒的手機。電話打了六個,沒有接,他張望窗外,雨勢漸猛,花可能不會送來了。回過頭,張敬軒正把謙仔往臥室裡抱去。他使個眼神,示意他趕緊去吧,然後坐在沙發上,靜靜地數著時間,撥弄桌上的果子,棋盤,打火機。
黑白棋落在對角線上,他想去拿那顆白子,發現動不了。這時敲門聲傳來。他趕緊在第二聲敲門聲響起之前打開門,送花的人把花放在門口,人卻不見了。
他凝視著花束,好一會兒,直接關上了門。
臥室內的動靜漸漸小了。他穿牆進去,看著躺在床上的兩人,張敬軒剛在他體內釋放了,正把他抱在懷裡把玩頭髮,臉上泛著滿足的紅暈。一會兒有了困意,他看了看天空烏雲密佈,吻他頭頂。
“今天不出去了吧,天氣真差。”
“好。”謙仔悶悶地說著,打個呵欠,也有些困了。
這可不行,張敬軒可以不出去,謙仔必須去,不去他怎麼能被水鬼弄死?他已經經不起再來一次回溯了。
不知道是怎樣一種奇力,謙仔好像聆聽到了他的魂魄的心聲,從張敬軒懷裡睜開眼睛,靜靜地發了會呆,然後輕手輕腳地退出被窩。張敬軒懷裡沒了人,很快發現,睜開眼來看見他正卷著睡衣,問,“去哪裡?”
謙仔猶豫了下,放下睡衣,道,“去衛生間。”
於是張敬軒沒有顧慮地又睡過去。
那時候,謙仔忽然抬起頭來向著一個方向,正是他的魂魄在的位置。
林家謙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記對視,一陣昏甜眩暈之感。但謙仔很快也看了看四周,開門出去了。他感到對方發現了他,又好像沒有發現,注視著床上安睡的張敬軒,他選擇跟了出去。
謙仔穿好衣服,檢查裝備,拿傘出門。他打算自己一個人去解決那只水鬼,並不知道自己將一去不返,所以也未能向剛剛圓滿的愛人告別。打開門,他看見那束靠在牆邊的玫瑰,把它撿了起來,小心地梳理。
“幫我看著他。”門合上前,他的聲音忽然傳來,帶著淺笑,“你一定能做到吧。”
林家謙詫異地睜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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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那扇門緩緩關閉,謙仔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他渾身忽湧上一股無力,癱倒下來,仿佛陷入龐大的恐懼之中無法動彈。
門內,一股力量催使著張敬軒從半夢中蘇醒。他發現身邊沒有人,急忙下床去尋找,浴室也沒有人。小貓堵住了他的出路。
林家謙站在拐角處,面如紙白,虛弱極了的樣子。他有些慌亂,忙上去問怎麼了。林家謙說沒事。他問,“那你有看到家謙嗎?”
他老實回答,“他出門去了。”
張敬軒趕緊換衣,收拾出門。林家謙卻擋在門口,倚著門框看他,緩緩開口,“一步都不離開?”
張敬軒愣了愣,轉看向鏡面中的自己,面容熾盛,一往無前。忽然想到謙仔在他懷裡發香淡淡地飄過,他開心地笑起來,“嗯,答應過了,絕對不會離開他一步。”
“如果他掛掉了呢。”他就那麼輕輕地說,感到乏力,睜不開眼睛,仍然要看清男人的表情。
張敬軒捏著衣領,手指只是一頓,緊接著緩和過來,“不會的,他不會有事。”忽然他想到什麼,轉身把鬼魂按住,質問,“你對他做什麼了?”
林家謙掰開他的手指都費力,“我沒有。假設而已。”
“沒有這種假設。”張敬軒說道。但他又有一些不安,短暫地思索了一下。“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會那樣的話,我會把他找回來的。”
林家謙心裡一蕩,緊著喉嚨。“可你不覺得他活得很憋屈嗎,為什麼一定要找回來......再說了,掛掉都掛掉了,怎麼找。”
張敬軒垂著眼,認真地想了想,“我會有辦法的。”
那一時間他的聲音忽而低沉得不像話,就像一個蒼老的遊魂在與林家謙對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總會有辦法,讓他回到我身邊,哪怕是很短的一瞬間。”
林家謙看向牆上的鐘錶,離自己掛掉的時間還有不到半小時。無論如何,一切已經發生,而張敬軒趕不到現場,他不會走進那個陣法之中,不會走入轉輪王的陷阱之中,方向已經漸漸清明,指示牌上寫著他們背道而馳的命途。
他離開這棟大樓,漫無目的地向外走去,腦海中出現謙仔最後看自己的那一眼。他不知道在這時空交錯之中,像坐著兩輛相反方向的列車的他和過去的自己,如何能在飛轉的時空中認出彼此。但他總直覺,謙仔在這個過去裡,已經知道了未來的一切。
他最後的神情稱得上無畏。人從愛欲生憂,憂而生畏,無愛即無憂,不憂即無畏,他卻是因愛而無畏。
林家謙在車站遇到了年輕鬼神。他老遠看見對方,一團黑影立在車牌前。等他靠近,發現他手裡拿著一束花。是一束玫瑰,很新鮮,未被雨水打濕。
他以為識破對方,“那束花是你送到張敬軒手裡的吧?他接過的話,就會中了你的圈套。”
鬼神並不回答,只是執著地伸出手讓他接住花束。
他接過,發現年輕鬼神的手是溫暖的,他擁有十分逼近人類的體溫。不知道那黑袍下的臉長得什麼樣子,是恐怖的白骨,還是俊氣的少年?他好奇地想,靠上站牌,揪下花瓣放進嘴裡嚼起來。
一切就快要結束了,什麼都不再執著,就像走入孤獨地獄,四處都茫然,卻安全。想起來最後投胎還得繞轉輪王那裡過,他跟鬼神說,“修修你那些橋啊殿啊,也太破舊了,怪不得沒有人願意給你當差。”
年輕鬼神似乎被他逗笑了,提議說其實你不投胎去的話,倒是可以留在我那裡。
林家謙瞄他一眼,“你那裡有什麼好,破破爛爛,鬼哭狼嚎,工資還低,再說,我去當孟婆?”
鬼神忽然很真摯地,側身對著他,說道,“當我的神後啊,工資挺高的。”
林家謙被噎了一下,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移開眼,悻悻地,“閻王殿下,你找錯人了吧。”
那鬼神笑著,像風聲一樣呼呼的,卻是被扇開帽子,露出其下容顏——張敬軒的臉。
林家謙愣在原地,大腦抽空一般。他仍然無意識地蹂躪著花瓣,連手指被刺豁傷也不覺,那鬼神向他走來一步,他才退後一步,下意識伸出手去擋,手指上流出的血觸碰到那團陰影,像是燒灼一般生煙。他注視著自己的手指,意識到渾身都在發抖,不可控制。鬼神卻毫不猶豫地抓住他手腕,他流血的手指仿佛能刺透他心臟似地,但是阻擋不了他向他走近。
“怎麼會......不可能,軒是吉星,不是鬼神。”
“你忘了嗎?”鬼神說道。“你說的,他掌紋分叉,有兩種命運。”
 謙仔又一次掛掉了,而他本以為不會在這麼短時間內趕到的張敬軒,竟然又一次出現在面前,他右手持刀,惶惶惑惑,抱住眼前倒在地上的人。這一次不一樣,謙仔掛掉的地方鋪滿玫瑰花瓣,就好像是上蒼給他的最後一絲憐憫。
張敬軒抬起頭來,看見他站在那裡。
那一瞬間林家謙也從對方的眼神裡讀到,他已經知曉一切。
張敬軒笑著,眼角泛淚,“你現在看起來也不錯,做鬼是不是快樂多了?”
“真想一直在一起。”
—— 交易始於謙仔掛掉的那一刻。
張敬軒跪坐在地上,命運中的死亡沒有降臨在他身上,但也許是命運自己都昏了頭,他與死亡擦肩而過,掉入孤獨地獄,遁入一片虛無。那裡,他見到了人的一生之始,也是一生之終。場景抽幹了水分,謙仔在他手裡消失不見。他從哀慟中堅硬、絕望,變得只剩重複的無意識的哀求。救命,誰來救救他,讓他回來,我不要他死掉,這麼一直祈禱著。
鬼神聽到了他的祈願,以言靈詢問,“你在呼喚我嗎?”
不管是誰,他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對,是我,你是誰?”
言靈回答他,“我就是你啊。”
我是你靈魂的靈魂,鬼魂的鬼魂,我是邪祟,是聻,是掌控來去的鑰匙,是你不該走入的第二條命途。
孤獨地獄的超脫時空,為一切過渡與轉折提供了可能。鬼神向他提出邀約,於是他們掌心相合,交換記憶與宏願。
“不可能。”林家謙打斷他,“張敬軒是張敬軒,你是你。他不是鬼神,你也不可能是他。你說你是他的第二條命途,可是你先於他就已經存在了不是嗎?”
“是啊,”鬼神說,“我先於他存在,等著你。”
等著你出生。長大。眾叛親離。孤獨無依。幽藍色粒子漂浮在火焰之上,謙仔不會發現。幽藍色足跡踏行於水波之中,謙仔不會發現。他吃過的藥丸又嘔吐出來,桌角上留有輕微的掌印,不會發現。用過的刀片上血跡是微微的藍色,不會發現。無處是他,又無處不是他存在,一個千百年的幽靈,守護神一般站在謙仔身後,隔絕人跡。鬼神在等一個機會,擁有一具與他靈力相配的肉身,容納他存在為人形的可能,得以真切地站在他面前。
林家謙卻覺得可笑。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麼他和張敬軒的相識算什麼?他自以為調轉了兩人的死亡,結果只是按照命運其下隱藏的真實的浮線,要來和這鬼神相遇,說到底閻王的遊戲只是在告訴他,他是他掌中之物,不允許跳出去,卻天真以為自己是飛出迷樓的伊卡洛斯。
他推開鬼神,凝視著這張張敬軒的臉,問道,“你答應他什麼,他會願意把肉身交給你。”
鬼神將向他傾訴一切未知的懸疑。
靈力的衰退讓他進入地府大門時,甚至難以承受強風的吹襲,由那鬼神抱了進去。他現在比初生時更加虛弱,更心力交瘁,一點精神也凝聚不起來,整天窩在寢殿中擼貓,聽著殿外,孟婆判官等一眾哭嚎著迎接回歸的十殿主人。那鬼神頂著張敬軒的臉在他面前晃,看久了卻發覺還是有所不同。他並沒能完全佔據張敬軒的身體,只是短暫地化形,所以即使再高超的靈力也不能完全複製張敬軒的形象,只是當時林家謙沒了冷靜,察覺不到而已。
他們如果是同一條靈魂,當然能完美重合,可是他們不是,所以,狗屁的第二條命途,他覺得那是鬼神用來騙他的,心想,多大人了,還耍這種幼稚把戲。
年輕鬼神為了讓他名正言順地不去投胎,頗費心機,據孟婆說,已經是第三次去找五殿閻羅理論了,他倒是蠻不講理,要把五殿那本陰陽生死簿也交給林家謙,其餘鬼神當然不樂意。
林家謙不是天生鬼神,不能憑空綴進神職,他自己也嫌麻煩,聽見鬼神絮絮叨叨,只是疲憊地耐聽著,並不往心裡去。
水鬼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他原來是個弱鬼,現在地位可不一樣。他卻覺得奇怪,怎麼一眨眼地府也變天,都覺得他非要依賴著那鬼神才可活命?
孟婆說,“你可以逃婚啊。”
他也考慮過,可是跑不動。連出地府大門都費勁,他還沒爬到門口恐怕直接一命嗚呼,跟躺這賴死沒差別。
孟婆說,“我看你之前在這兒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以為你不在乎呢。”
他是不在乎,也沒替誰守貞,但是他還有事沒做完。就是想著早晚得魂飛魄散,他也要見張敬軒那個笨蛋一面再沒吧。越想越不甘心,打算找鬼神打個商量,求求情。
“你放我上去一趟,不用太多靈力,夠一晚上就行。”
鬼神等他的理由。他坦誠了,“不是還有一晚上他就得掛掉了嗎,我想去看看,好歹也忙活了這麼久,你不能讓我對他的死到現在還不明不白。反正你們的交易生效了,之後就沒有他,只有你了。”
鬼神察覺不到他有什麼別的企圖心,遂同意。他管要玉塊吃的時候,鬼神無奈地笑笑,附上一吻。
嘴對嘴也是可以接收靈力的哦。
林家謙腦中不合時宜地響起水鬼的話,紅著臉道了謝。
充過電之後,渾身終於輕鬆多了,不再兩步之外就快散架,好歹行動自如。這一次他卻沒有選擇再回溯到自己死亡當天。除了靈力不允許,他終於也意識到要阻止的過去那個張敬軒踏入與鬼神的交易陣法是行不通的,他選擇了回到現在。回到現在,就是此時此刻,去看看張敬軒走到了哪一步,或許根本沒有阻止的辦法呢?那就放棄,他心裡這麼想著,那就放棄,世界上再也不會有張敬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擁有無限壽命,面容一模一樣,甚至可能連語氣口癖都一模一樣的鬼神。
鬼神擁有千百年的記憶,卻不會擁有張敬軒的那短短二十幾年。但對於林家謙來說,千百年只是一揮間,張敬軒的二十幾年卻無比漫長,無比珍重。保留他為完整的人,保留他作為張敬軒的全部人格,他想不到不去為此奮不顧身的理由。
再次出現在這間屋子裡,一切照舊,老了一度。張敬軒把房間佈置得就像他還存在一樣,那束他沒有收的花擺在沙發邊,維持著原狀,只是枯萎。
他看見這個形容枯槁,雙眼無神的張敬軒,已經察覺不到靈體的出現。
張敬軒坐在沙發上,點了兩隻蠟燭。桌上沒動的晚餐,到了八點半準時倒掉,洗盤子,收拾好一切,再坐回來。那是他們平時結束用餐的時間,然後該是他們各自的洗漱時間,張敬軒喜歡搶在前頭。洗漱過後,林家謙看著他進了自己的房間,看著他把謙仔抱出來,放在沙發上。
他把他封存起來了,林家謙意識到,怪不到第一次搜尋自己的肉身時,他會找不到自己。
他冷眼旁觀著自己一點變化都沒有的身體,就像一個完美的複製品,甚至比原身更加鮮活。
林家謙走近了些,想聽張敬軒在說什麼,他嘴唇卻是動了動,好像並沒有說話,眼瞳中燭火跳躍。火光把兩個人的臉都照得生動,鍍金般熠熠,影子也依偎在一起。一會兒,張敬軒開始祈禱般雙手合十,他原以為張敬軒要開啟陣法,卻沒有看到任何端倪。
張敬軒摸著脖子上的一塊玉,仰起頭。
林家謙仿佛被抽空了脊髓,支撐不住地向地上跪去。野火燎原,他透體冰涼。他看見幽幽縷縷的魂魄,在一點一點冒出。
他想讓他活著。
林家謙顫抖著伸出手,觸碰到自己的身體,下一刻,靈肉合一,他蘇醒過來。喉口無音,緊緊地喘息了下,大口大口瀕掛掉般呼吸。張敬軒眼裡閃爍著驚訝一轉為喜悅,火心在他眉眼跳躍,“成功了……他沒有騙我......我終於又見到你。”
林家謙啞然,內心翻覆如潮水般,強忍著環住他肩膀,熱烈地回吻上去,猶恐相逢是夢中,那一瞬間他們陷入孤獨地獄,周圍褪色失聲,變得寧靜,變得空茫,不知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謙仔總時不時想起那天晴爽,他將信將疑地靠近那個目色真摯的,據說將成為他的新搭檔的年長男人。那顆大福大運的吉星,他打量手紋,額案,骨架,想,這人又能在自己身邊堅持多久?是先被他駭人聽聞的履歷嚇跑,還是由一槍結果性命呢。叔公竟然說他們兩個的八字合,天造地設。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接受判詞,真的相信也許張敬軒是那個上天垂憐給他的一生之命定吧,命定的夥伴,僅有的親友,獨一的愛人。
張敬軒一直期待的就是這一刻,林家謙回歸肉身,而他將遁入地獄,在那之前綻開的孤獨地獄將會把兩人短暫地關閉在盒中,而他終於可以和謙仔再見一面。
都沒有說話,曉得一切,只顧吻。他也在吻中回應對方,哭著叫他,張敬軒,是笨蛋。
“不要哭。”張敬軒說,“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我知道啊笨蛋,”林家謙破涕為笑,“看著我—次次跑回去什麼感覺?很蠢是吧,明明什麼也改變不了。”
張敬軒搖搖頭,“不蠢,很可愛。那時候的我竟然把你晾到一邊,真想揍自己一拳。”
林家謙將手臂搭在他肩膀上,“我覺得你那時候也比較可愛,蠢得可愛。”想著,他去摸他的臉廓,掐掐臉,“怎麼就過了三個月,變成這個樣子了?”
因為想念而落魄卻是值得他自豪的,他滿不在乎,用胡茬去蹭家謙的臉,依依不捨。想到即將到來的別離,呼吸沉重起來,故作輕快地笑,“是因為你不見了。
他們額頭相抵,眨眼的頻率慢慢的。
“如果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就好了.....”林家謙輕聲說道。
張敬軒茫然,追問他什麼意思,下一刻卻被林家謙帶血的手掌扣住,十指交握,他感到虛弱的身體正在一點點恢復力氣,而對方在他眼中光暈模糊,眼神輕柔,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個漩渦,在不斷地汲取,忽然明白過來,大叫著說不要,但已經來不及,他努力想撐開眼再看看林家謙,卻睜不開眼。
林家謙扶住他下落的身體,放倒在地面上,靜靜地跪坐著。他的手掌由利刃割開,源源不斷的靈力吐哺回張敬軒的身體。
“命運當真不能更改?”他問叔公。
對方給予肯定的答案,“就算強行更改,也必遭反噬,有天終會報應在身上,回到命運本位。”
他惘然,“所以他遇到我,註定會因我而死?”
對方卻是不答。由著這城市的傾盆大雨淹沒街道,推走行人,海水反潮侵蝕陸地,將他們困在燈火懨懨之中。
林家謙陰下臉,察覺這是一個遊魂遍地,陰陽共存的時刻。那些他親手送走的,無論有意或無心,將他們的死亡緊緊鉤上他的命弦的,此刻都在世上某處走,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他。
他們在歡迎他,或嘲弄他,加入遊行的隊伍。
他靜默後嗤笑一聲,“能不能讓他遇不到我?”。
叔公搖頭。“福禍相依,他註定要遇到你,然後愛上你,為你舍生。”
他習慣性緘默,指甲扣著地縫,十指連心,心卻是平淡如死了。只有喉口的悸動讓他看起來有些難過,那一點難過只是一顆小小種子,卻被這月色養得發瘋狂長,破土而出,逐漸遮蔽了他。
“懂了。”他撇開臉,自嘲一笑,又點點頭,“只要我存在,他就一定會遇到我。”
那麼如果,他從來都不存在呢?
這世上還會有人無緣無故地走向他嗎,望著他嗎。還會有人因他笑或哭,苦尋回天之術,種下因果審判,掌心裡結出死神的果實,要將自己永生永世豢入孤獨地獄,畫方寸之地踏入其中,流放於世間一塊不知名的小石頭裡嗎?那純粹是一種湮滅。
張敬軒用一場湮滅,換和他抵死廝磨的五分鐘。
他替他不值。
他常聽人感歎,一彈指間時間就過去了,人就老去了。一彈指真是很短暫的時間啊,他從來不去想,他活過多少彈指間,又浪費了、老去了多少。
鬼神說,一彈指間是六十刹那,一刹那中有九百生滅。
九百生滅,張敬軒就這麼彈指——不值。
林家謙跪入陣心,執起匕首,沿著傷疤刺入心口。兩隻小貓焦急地圍著他轉,爬上肩膀,舔著他的傷口。
“別怕,”林家謙氣聲道,“不痛。”
三途河下深埋的刀刃,穿刺進時空的屏障無所顧忌地殺戮著一切此魂魄存在的痕跡,回溯而去。二十歲,他自夢寐中醒來,一顆子彈從槍膛中脫出,命中眉心。十五歲,他進了警局,學會用槍,學會利用血液的威懾力。九歲,還在吃蝴蝶,爬上高高的彩色玻璃窗,誤以為能捕光。三歲,喜歡游泳,喜歡躲在水底,讓人找不到。水裡有藻,有泡泡,鼓著臉頰,像小魚。水底真暗,有可怕幽冥,他膽怯,潛回生命中應許之地,自在暢泳,大口呼吸,像回到媽媽的肚子裡,張開童稚的靈眼,看見這個世界,原本也就是一片幽冥。
下一秒,在媽媽肚子裡蜷縮著的小小胎靈,就像是厭倦了,輕輕地闔上眼簾,世界於是也靜悄悄地湮滅了。
媽媽捂著肚子,感到一陣尖銳疼痛。手掌下微弱的跳動,一眨眼就再也捕捉不到,她驚疑地左摸摸,右探探,遲到的月事終於還是來了,盯著肚子,想,也許是太想要小孩,怎麼竟然錯覺曾有個小孩在這裡踢著小腳? 
但別怕,以後的以後,她還會有小孩,她會過著子孫滿堂的幸福一生。
……
張敬軒醒來時,全身被碾碎般酸痛。他像棚頭的傀儡,由一堆木塊拼掛而成,費力將自己抬起來。地面一片狼藉,像被洗劫過,甚至還有一把刀。但他什麼都不記得了,拍拍後腦勺,宿醉般顛倒,努力地想要回憶起夜間所發生的事。
地面上留有一點水漬,他緊盯著看,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可以引起他注意的東西。腦海裡下意識地蹦出,好像有人跟他說過,鬼的眼淚是愛和重生,如何如何。
他脫口問,“那麼人的眼淚呢?”
沒有人回答,他有些驚訝於自己的反應,隨後把那當作是神經官能症,他記憶起,自己最近的確身體欠佳,請假休息,到今天該復工。
隊長來電話,叫他去換班。他收拾好自己,鎖門前,回頭看看這間屋子,總感覺少了點什麼。然而百思不得其解,長舒一口氣,悶悶不樂地下樓去。看見心愛的小摩托,他才找回一點心神。騎上摩托出門,晴空萬里無雲,心情為之一振,露出微笑。
“如果我不見了,你會找我嗎?”
不知道為什麼,他腦子裡忽而閃過聲音:真想永遠在一起。
他好像聽見自己,不知對誰這麼說道。
時間之獸蹲踞著,雙眼看過來了。困惑無解之際,他只好加足馬力。猛撲而來的大風刮走眼角淚花,好像要把一切都拋在腦後那樣,他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