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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egory:
Fandom: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10-01
Words:
28,409
Chapters:
1/1
Kudos:
5
Hits:
36

阴风阵阵

Summary:

陈冠叡来到一所舞蹈学校,后来却发生了一系列诡异的事情。

Notes:

*全文情节和人物设定魔改自卢卡·瓜达尼诺的2018版《阴风阵阵》
*字数3w3(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写了那么长)
***本文包含惊悚、血腥、精神失常、死亡等令人不适的内容,无法接受请及时止步
***同人请勿上升正主,大家全都严重OOC得像换头,我真不是黑粉我给大家跪了。没有cp,也可以自由心证随便磕
***我的文笔配不上我的脑洞,写成小学生作文真是抱歉(哭)舞蹈部分都是我胡说八道的因为这方面的知识我是一点不知道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more notes.)

Work Text:

 

“你就是陈冠叡。”

“啊……我就是。”

 

 

陈冠叡只是感觉好像还停留在自己穿过柏油马路,即将要推开这座楼的门,进入这所舞蹈学校的大厅的时候。这座陌生的城市前两天被雨水浇灌,弥漫着一股新鲜又腐烂的、湿漉漉的气息,在陈冠叡来到这所学校之前充盈着他的鼻腔,此刻已经消失不见。他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行李箱的把手,下意识地回答了面前人的问题,才发现对方的这句话尾音平缓,不是一个问句。但他还是倨傲地抿了抿唇。

 

第一个在大厅接待他的是一位看起来有些奇怪的、皱巴巴的中年妇女,自我介绍说是舍管。在他报上姓名并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之后,这位舍管做出了一副有些狎昵的钦佩模样,然后去把真正在等候迎接他的人请了过来,自己悄悄地走开了。

这是陈冠叡第一次见到吾木提。

早在家乡的舞蹈学校他就听说过这所鼎鼎有名的舞蹈学校副校长的大名,而在家乡舞蹈学校的所有老师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再也没有办法教他的时候,老师给他写了一封推荐信,信中赞扬了他的才华和天赋,推荐他到这所知名舞蹈学校就读。于是陈冠叡就这样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怀揣着对梦想的追寻和对新生活的期盼,来到了这个遥远的陌生的城市。

吾木提和陈冠叡想象中长得不一样。

想象中的威严长者没有出现,这位副校长竟是一个看起来年轻得有些荒谬的男人,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下颚线条柔和得近乎女气,甚至带着几分少年般的青涩感。陈冠叡怀疑他和自己差不了几岁。这个男人头上戴了一块似乎是头巾的白布,穿着一身意味不明的白袍,布料宽松绵长,像一层白色的茧遮盖了他的全身,就好像他在躲避什么人窥视着自己的身体。反正陈冠叡绝对不会穿上这样的衣服跳舞。

吾木提微笑着,他的眼睫毛浓密纤长,在眼睑下投出了一片看不清的阴影。可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又展现出了一副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慈祥。

“欢迎你,陈冠叡。”他的声音柔和悦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也许大师都这样呢?来不及细想,陈冠叡被请到了大厅一旁的沙发上,和吾木提一起坐了下来。他简单地向吾木提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从身后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被自己仔细保存的推荐信,递给了吾木提。

那些赞美之词在陈冠叡看来虽然并无过誉之处,多少也有些无聊。但吾木提接过之后却看得很认真,逐行仔细读去,陈冠叡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的视线向别处望去,落在了对面的墙上。

对面的墙上简单镶嵌一些名字和肖像,似乎是学校的校史之类。正对着他们的是一块板子,上面写着现任的董事会成员、学校高层,副校长一栏写着吾木提的名字,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校长一栏。

陈冠叡也没听说过这个学校的校长。或者说,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学校的校长存在。他只听说过吾木提这个副校长。想了想,陈冠叡的脑袋里就冒出了这样一个不大的疑问。

但旋即就被吾木提的出声打断了。

“你是陈冠叡。”

 

放开自己行李箱的把手的时候陈冠叡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不放。吾木提放下信纸,像是在确认一般说着他早已知道的内容:“你很优秀,你家乡的舞蹈学校已经教不了你,所以写了推荐信推荐你到这里来。”

陈冠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嗯嗯地应着,轻轻地点着头,直到吾木提停住了,才抬起头来看着对方,紧接着就被吾木提的目光吓了一跳。

那是一种审视和慈爱混合的眼神,就好像X光一样要把他的全身看透,又好像……有一丝溺爱和怜悯。

陈冠叡不明白。他下意识地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又想不出所以然来。

 

这样的场面好像持续了数秒,也好像持续了几分钟,直到大厅通向大楼内部的那扇庞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一个人给小心翼翼地推开了。

陈冠叡连忙转移视线,发现是一个有着一头让人无法忽视的红头发的少年。对于舞蹈生来说,他个子不高,脸上流露出一副属于闯入者特有的木然和怯懦。这个少年先是探出了一个头,一眼就看见了陈冠叡,但还是把目光先转向了吾木提。

吾木提看了这个少年一眼,站了起来,随后转向了陈冠叡。

“这是加藤暖琉,以后你们就是同学。暖琉,带冠叡去他的卧室吧,顺便也带他熟悉一下环境。”

陈冠叡松了口气。他连忙朝吾木提欠了欠身,然后重新抓住了行李箱的把手,站了起来,跟在了这位加藤暖琉同学的后面。加藤暖琉仍然用怯懦的眼神看着他,似乎不敢再看吾木提一眼,转身带陈冠叡走出了大厅。

 

跟在加藤暖琉后面走,陈冠叡终于放松下来,心情也忍不住开始雀跃。毕竟连日来舟车劳顿,终于顺利入学,安定下来,这样的事实足以让他开始忽视刚走进大厅的时候,这个学校和这个学校的人给他带来的异样感觉。

说不准自己只是因为来到了陌生的环境有些不适应呢,陈冠叡边跟着加藤暖琉爬楼梯一边心想。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从大厅出来,身旁的加藤暖琉似乎也没有那么拘谨了。想到吾木提刚才说他们以后就是同学,陈冠叡决定递出友谊的橄榄枝。

“你好,我是新同学陈冠叡,你可以叫我Rui。刚才听吾木提副校长说你是加藤暖琉?我们现在是要去寝室是吗?”

“啊……你可以叫我Haru。”加藤暖琉连忙回答,看样子也是很想和他说话,这让陈冠叡很高兴。“嗯……寝室是两个人一间,你和我一起住。”说完这个红发少年抿了抿唇,也显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那太好了,Haru!以后就请你多多关照~”

陈冠叡觉得他交到了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

 

 

瓶身写着复杂英文的空药瓶。没用完的过期粉底液。封面画着奇怪的宗教图案的大部头书。

来到房间就开始整理自己个人物品的陈冠叡在他的区域发现了上一位主人遗留的个人物品。他甚至还把那瓶粉底液打开闻了一下,一股过期的刺鼻气味直冲鼻腔。

他没忍住,还是开口问了正在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加藤暖琉。

“Haru啊,这里在我住进来之前还住了别人吗?好像有些东西没有拿走哦。”

陈冠叡看见加藤暖琉正通过镜子盯着他。即使是通过镜子,这个少年似乎也对这个问题有点畏缩。

“啊……是的。是我们之前的领舞;”加藤暖琉似乎打了个哆嗦,“他……不见了。”

“不见了?”

“就是……离开这里了。”

“走得好匆忙哦,有点丢三落四的,这些东西都没有带走。”陈冠叡小小地抱怨着,一边俯身从打开摊在地上的行李箱中拿出了自己的床头灯和一些化妆品摆在床头柜上。他拧开空药瓶闻了一下,没有闻到什么药的味道,便随手和过期的粉底液一起扔进了垃圾桶,然后翻开了书。封面上的书名就让他很不理解,什么“叹息之母”,内容更是让人一头雾水,什么巫术、献祭、邪神一类的词汇一闪而过,在陈冠叡看来很像是一本邪典小说。

上一位住在这里的领舞的品味还真是独特,陈冠叡如此想着。垃圾桶并没有大到可以让他把这本大部头书扔进去,他便决定暂且把这本邪典小说留下来。他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把这本书放进了最深处。

处理完上一位领舞遗留下来的东西之后,他又开始把自己的一些衣服拿出来挂进衣柜里。

加藤暖琉一直站在镜子前。陈冠叡有一种感觉,他的这位新朋友兼室友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下午倒是过得很开心,新来第一天他不需要马上上课,于是就由加藤暖琉带着他在楼里乱转,熟悉学校里的各个地方。据加藤暖琉介绍,这栋楼有庞大的地下室,是给学校的领导们和老师们工作和生活用的,学生们平时被禁止进入。一楼二楼三楼都有舞蹈室,不过只有二楼和三楼的舞蹈室有学生在上课。在走廊上望着认真上课的他们让陈冠叡产生了一种本能的羞愧感,就好像自己在逃课一样,加藤暖琉却表现得很泰然,甚至很放松。他咬耳朵告诉陈冠叡:“我们以后在就在二楼的舞蹈室上课。一楼的舞蹈室是给学生们自由练习用的……不过我最喜欢一楼的舞蹈室。”

反正闲着让陈冠叡感觉很不舒服,他就让加藤暖琉带自己去了一楼的舞蹈室。简单的热身过后,他跳了几段比较拿手的舞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加藤暖琉之前的话的原因,总之他也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一楼的舞蹈室,一直跳到气喘吁吁,才停了下来。

加藤暖琉没有跟着陈冠叡一起跳。他只是站在旁边,用一种惊讶的、钦佩的眼光看着陈冠叡,除了惊讶和钦佩,似乎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陈冠叡停下来之后,他很配合地鼓起了掌,孤零零的掌声在舞蹈室中回响着,听起来有点奇怪,但得到了这位新朋友的肯定,还是让陈冠叡很开心。他注意到了加藤暖琉眼底的一丝异样,只不过他理解为和自己对比后产生的竞争的心思。为了照顾他这位新朋友的情绪,陈冠叡没有继续跳下去,索性坐在了舞蹈室的地板上,和加藤暖琉聊起天来。

“吾木提副校长很有名哦。你们看过他跳舞吗?”

“他跳得很好,不过他不是我们的跳舞老师。有另外的老师教我们。”

这回答让陈冠叡小小地失落了一下。

“我之前没见过他,以为他是个老头子呢。没想到这么年轻……好像和我差不了几岁。”

“嗯……其实他也许和你以为的一样大呢。我们中的有些人叫他妈妈。”

“真的吗?那我以后有空要问问他是怎么做保养的。他一定很关心学生吧,你们都管他喊妈妈。”

想到他上午第一次见到吾木提的时候感受到的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慈爱,陈冠叡觉得倒也合理。

“妈妈有时候也很严厉。”

加藤暖琉低下头说。陈冠叡看到他这样子倒觉得有些好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以前在家乡的舞蹈学校,那里面的老师也很严厉。不过对我就很好,因为我很厉害,是他们的骄傲~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

加藤暖琉的眼底出现一丝艳羡。陈冠叡马上意识到自己疑似在炫耀,连忙说:“不过我还要靠我的老师推荐进来,Haru的话,一开始就在这里,感觉好厉害。 ”

加藤暖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是妈妈选进来的。我那时候还很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这里学习和生活。”

“好羡慕你哦。”陈冠叡不由分说地拉起了加藤暖琉的手,“我以后就靠你啦,Haru。”

尽管眼底有一丝不安,陈冠叡还是在加藤暖琉脸上看出了肉眼可见的高兴。

 

他们互相靠着对方的肩膀聊了很久。 

“我有一个问题哎,”陈冠叡靠着加藤暖琉的肩膀道,“咱们学校的校长是谁啊?我好像没有看到他的名字。”

“没有校长。”加藤暖琉轻轻地说。

“哎?没有吗?为什么?”

“就是没有。”

听起来加藤暖琉也不知道为什么,而且已经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一点也不好奇。好吧不是什么大问题。

“今天你为了陪我都没有去上课。”

“没关系,我们明天可以一起去上课。自从领舞不见以后,我们的练习效果就不是太好。我也不是很想去上课。”

“这样啊……”陈冠叡若有所思。

 

 

 

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陈冠叡在这个学校的第一晚安然入睡。

黑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有一朵玫瑰在黑暗里燃烧。

巨大的白色的茧在他面前一闪而过。

猛然闭合的捕蝇草。

有殷红的血滴落在国际象棋的棋盘上。

心形的火焰。

他被推进火焰里。

他在火焰里起舞。

四肢冰凉,但胸口疼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陈冠叡猛然惊醒。眼前不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而是正常的房间里的黑暗。胸口还残余着疼痛感,但他不确定是不是因为猛然惊醒心脏跳得太猛烈了。他把手伸到床头柜上,倒抽着冷气,打开了床头灯。

床头一亮,灯光让他稍稍安心了些,但他猛地看见对面加藤暖琉衣冠整齐地坐在他自己的床上,正定定地看着他。在昏黄的床头灯的灯光下,加藤暖琉的红发红得有些怪异,脸色却出奇地苍白。

“做噩梦了,是不是?”

陈冠叡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第一天来有些不适应环境吧……不好意思啊haru,大半夜打扰你了。”

他看见加藤暖琉的背更挺直了一些。“在这里做噩梦是正常现象。你梦到什么了?”

虽然加藤暖琉是他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他也很喜欢这个朋友,可不知道为什么,陈冠叡本能地觉得把梦到的奇怪东西如实告诉加藤暖琉不太好。他扯起了谎。

“啊……大概就是梦到我跳舞受伤了吧。哈哈,这对于舞者来说真是噩梦呀。”

加藤暖琉没有说话,只是仍然看着他。

陈冠叡也不知道对方相信了没有,连忙转移话题:“现在几点了?是不是一会儿要上课了?”

“四点。离上课还有四个小时。”

“那我再睡一会儿。”第一天上课,他可不想状态不好。

 

这次他很快就睡着了,虽然不算很踏实,但没有再做噩梦。七点左右他在朦朦胧胧中被穿着睡衣的加藤暖琉喊醒,起来洗漱化妆,一醒来噩梦中的意象就都通通变得模糊起来,这让陈冠叡更加相信昨天晚上只是因为他不适应新环境。在化好妆面对卫生间的镜子的时候,陈冠叡仍然相信今天会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Haru,你昨天晚上睡得很晚吗?”在穿过挤满同学们的走廊去吃饭时,陈冠叡想起了被噩梦惊醒时加藤暖琉当时好像坐在床上。

加藤暖琉犹豫了一下。

“我睡不着。”

“啊……是失眠吗?”

加藤暖琉抿唇。“有点,但不至于到影响状态的程度。”

但是凌晨四点还衣冠整齐,真的不影响今天的状态吗?陈冠叡脑子里冒出问号,但看样子加藤暖琉似乎并不是很想讨论这个话题。算了,也许Haru只是去了趟卫生间然后暂时睡不着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正好碰上他被噩梦惊醒了。

今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一定要当上领舞。

 

因为噩梦的事,陈冠叡其实没有多少食欲,但他还是让自己吃够了今天要消耗的热量。餐厅里全是餐具碰撞的声音,他和加藤暖琉并排坐在一起默默地吃完了今天的早餐。第一次置身于他的新同学之间不免让他感到有些兴奋,可惜大家不仅都带着清晨特有的倦怠,对新同学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好奇。

“你们一般都练什么?”

跟着同学们一起去二楼舞蹈室上课的路上,陈冠叡问加藤暖琉道。

“我们最近在排一支舞。很快就要表演了……”

加藤暖琉没有说下去,陈冠叡马上心知肚明。

是因为领舞离开了,所以陷入了困境吧。

那就让我来解决这个困境吧!

 

随同学们鱼贯而入练舞室,老师还没有来。陈冠叡和同学们一起做了一些拉伸,等拉伸做得差不多了之后,一个体态优美的陌生人(陈冠叡猜测这就是他们的舞蹈老师)走了进来。跟着老师进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是吾木提,仍然穿着一身蚕茧一样的白袍,但没有再戴那个白色的头巾。此刻陈冠叡才注意到吾木提的头发,长而蜷曲,优美地贴在头皮上,使他整个人展现出了一种更加柔婉的气质。此刻吾木提面对学生们的表情比陈冠叡第一次见到他时要空洞柔和许多,让陈冠叡又老调重弹地想起来“慈爱”这个词。

难怪被称作妈妈,陈冠叡心想。妈妈,他在内心模拟着叫了一声,立刻被自己给吓到了。

陈冠叡,你有亲生妈妈。他在内心告诫自己,又很快被自己逗笑了。

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有没有同时露出笑容,但他发觉吾木提盯着他的脸看了一眼,又移开了视线,目光在学生们之间梭巡。学生们之中本来有些人在一边做拉伸一边低声地交谈,内容无外乎“我昨天睡得不好”“今天早上的饭不合胃口”之类,发觉吾木提的进来之后都噤了声。

等到同学们全都停下来并按照队形站好,吾木提清了清嗓子。

“同学们早上好。今天我们迎来了一位新同学,他的名字是陈冠叡。”

吾木提的声音依然空灵得像来自遥远之地,但陈冠叡已顾不得许多。按下怦怦直跳的心脏,他向前走了几步出列,向同学们优雅地欠了欠身。等他直起身来,人群中的加藤暖琉已经带头鼓起了掌。

啪啪啪,练舞室的回音总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不是陈冠叡想太多的原因,他总觉得同学们不是太情愿。算了——我一会儿要和他们争这个领舞,恐怕除了Haru以外他们更加不待见他吧。这就是太优秀的悲哀吗……

陈冠叡重新回到队伍里,就在他的思绪越来越偏,吾木提就已经状似随意地谈起了下一件事,也是陈冠叡最在意的事。他收回思绪,聚精会神地聆听着。

“还有一件事。”

吾木提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安静地低头站着的同学们之间转了一圈。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领舞同学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静默。这好像有点不对。

“但是下个月,我们就要进行这支舞的表演了。”

陈冠叡忍不住看了加藤暖琉一眼。对方也默默地低着头,脸上没有表情。

“所以……有没有谁想要当领舞?”

 

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更没有人站出来。

这可和陈冠叡预想中的很不一样。这可是领舞,在一个舞团中是最亮眼的存在。在他的预想中,吾木提话音刚落,就会有很多人争相出来报名,然后自己也施施然站出来,用才华和技术公正地击败他们,名正言顺地光荣成为领舞。

“有谁想要当领舞?”吾木提又问了一遍,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学生们之间刮来刮去。

已经来不及疑惑和思索了。陈冠叡深吸一口气,再次迈步出列,这次他的脸上洋溢起了自信的笑容。

“我!”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漠然。戒备。警惕。奇怪的钦佩。令人恶心的谄媚。

这些情绪都太奇怪了。

吾木提用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陈冠叡立刻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的、油然而生的满足感。

“可是……我们怎么样才能知道你有实力担任领舞呢?”吾木提仍然用那种空灵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陈同学有什么想法吗?”

陈冠叡直视着吾木提的眼睛,尽管看起来只是两片黑色的阴影。他知道这是一个有答案的问题,吾木提要他那样做来证明自己。

“给我来一段音乐;”陈冠叡轻松地说,“我根据这段音乐随机编一段舞蹈展示给大家。这样大家就可以看清楚我的实力。”

吾木提拍了拍手。同学们立刻自觉地向后退,留出来舞蹈室中间一大片空地。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正是有一头显眼红发、个子相比其他同学有些矮的加藤暖琉,此刻他显露出了一副明显的关心表情。陈冠叡给了他一个自信的笑容,示意他不要担心。他走到了空地的中心,在开始跳舞之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吾木提。

吾木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跳舞之前要做拉伸啊,陈同学。”

“啊……我有做。”只当吾木提在关心自己,陈冠叡把“在你来教室之前”几个字吞进了肚子里。

“要做拉伸。”

似乎无视了他的话,陈冠叡还没反应过来,吾木提就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方式来到了他的面前。

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肩膀贴着肩膀。陈冠叡感受到吾木提的呼吸轻轻地扫过他的皮肤,这让他有一种奇怪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吾木提是一个活着的人!)。他闻到了吾木提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异香,这种异香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从来没有闻到过,让他想起来幽深的教堂、破败的墓碑、黄昏中狂乱飞舞的蝙蝠、炼金药水和六芒星、蚕茧、燃烧的玫瑰、心形的火焰和——那本名叫《叹息之母》的邪典小说……

吾木提在他耳边轻笑一声。陈冠叡感觉到吾木提的手指点上了他的手背,然后拉起了他的手臂,用整个手掌从手背摩挲到了大臂的肱二头肌……右臂也是一样……

“做好拉伸。”

吾木提又在他耳边重复一次。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手臂游走至全身。还没等陈冠叡反应过来,吾木提又在眨眼间退至舞蹈老师身旁,仿佛从未和他亲近过一般。陈冠叡恍惚地看着吾木提,就看到吾木提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音乐起。

 

音乐一响起陈冠叡就只顾集中精神了。

这是一段古典音乐,但节奏不算缓慢。轻快的钢琴声流淌在舞蹈室里,陈冠叡调整呼吸,低着头站定在空地的中央。

抓住节拍,抬头,大臂平举,小臂折叠,双手叠放在下巴之下。

然后双臂向上缓缓升起,身体则顺势缓缓跪在舞蹈室的地板上,上身后仰,后背几乎贴到地板。陈冠叡在视野里可以看见倒着的远处加藤暖琉的面孔,于是朝他一笑,又直起上身。

双臂挥舞,随即右臂上举,猛地向下一划。

站起来,脚步在地板上滑动。

跳跃,旋转,然后定住,腰部以不可思议的曲线后仰。

接着上身向左用力甩出,右手臂平举,左手臂折叠在脑后。

旋转。双臂切换,左手臂平举,右手臂折叠在脑后。

再转,上身再次后仰。

音乐缓缓地流淌在舞蹈室里。除了陈冠叡的脚步声,连呼吸声都不曾出现。

顺势趴下,臀部向后坐,然后放开支撑身体的手臂,抬高,旋转手臂。

站起来。双臂平举。540度回旋踢。又一个回旋踢。

他本想再多做几个炫技,但踢完第二个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疲惫。来不及思考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的原因,为了避免失误他没有再继续下去,转而单膝跪地,做了几个比较柔软的上肢动作。

右手扳住下巴,扭头向右边。左手扳住下巴,扭头向左边。

他感觉休息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

旋转。跳跃。伸展。腾挪。

陈冠叡绕着空地的边缘旋转。视野内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加藤暖琉关切的面孔奇怪地扭曲了,吾木提彻底变成了一枚白色的茧。

他就这样在空地上,随着音乐肆意地舞蹈,展示自己的与生俱来的天赋、无法忽视的耀眼才华、这么多年来的辛勤努力。

 

钢琴的音色清亮得有些诡异了。一共也没过几分钟,陈冠叡却感觉如此漫长。

所幸他听出了音乐即将进入收尾的阶段。这时他又兴起了想要炫技的念头,最后重音落下,他腰下一软,顺势跪伏在地上,双手撑地,重心挪移,身体翻转——这个前桥做得是如此轻巧,以至于在这短短一瞬,他的大脑内充盈着一片轻飘飘的空白。可是,他非常怀疑是自己昨天晚上做了噩梦的原因,他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充满痛苦的惨叫。他神经一颤,落地那一刻差点没有站稳,此刻音乐已经平息,他落地正好面对成群的同学,他扫视着舞蹈室里的所有人——没有人张嘴,没有人有任何异常,所有人都直直地把目光放在他身上,陈冠叡每移开一次目光,都会撞上另一个人对他的不加掩饰的直视。

他像被胶水黏在了舞蹈室的地板一般愣神了片刻,随即下意识地转身去寻求吾木提的反馈。

啪啪啪。

舞蹈室里静得吓人,响起的掌声也显得如此突兀。吾木提一边鼓掌,一边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那么,今后领舞就由陈冠叡同学担任。大家有意见吗?”吾木提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仍然是一片死寂。陈冠叡看到加藤暖琉在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那就好。大家继续练习。”吾木提朝舞蹈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完便径直离开了舞蹈教室。

 

吾木提一走,气氛明显松弛了下来。陈冠叡这时才弯下腰,大口喘着粗气,以缓解全身上下感到的疲惫。同时他的心里也相当疑惑,以他的水平自然不可能只是跳了几分钟舞就累成这样,况且在舞蹈的过程中,他也感受到了不正常的疲惫。

不过此刻成功当上领舞的喜悦已经冲淡了其他的心情。都怪晚上做噩梦了没睡好,幸好影响不是太大。尽管气喘吁吁,他还是一把抱住了向他走过来的加藤暖琉:“Haru!我做到了!”

“Rui,恭喜你。”

不得不承认,此刻陈冠叡在加藤暖琉的脸上看出来的更多是担忧而不是喜悦。陈冠叡放开加藤暖琉。

“Haru,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是这样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奇怪?”

加藤暖琉嗫嚅了句什么,陈冠叡没听清,好像是“前任领舞”。

“啊,我明白了。我听到吾木提说‘前任领舞永远离开了我们’,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陈冠叡拍了拍加藤暖琉的肩膀,“节哀顺变……而且,我会向大家证明我自己的。”

加藤暖琉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冠叡放下心来。“好啦,我们开始练习吧,老师在看我们呢。”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出人意料地顺利。尽管陈冠叡刚来,而且从未学过这支他们一个月后就要公开表演的舞蹈,但凭借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和辛勤努力,他学得异乎寻常地快,而且很快就超越了其他人的水平,完全胜任了领舞的位置。令陈冠叡高兴的是,加藤暖琉的水平也相当出色,被安排在了他身边,第二靠前的位置。

一切好似都很平静,陈冠叡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一头扎进舞蹈室。

只有一件事除外。

噩梦。

他每晚都做和他到来的第一天所做的一模一样的噩梦。

一开始陈冠叡非常确信完全就是自己来到新环境不太适应的原因。为了让自己不再做这种奇怪的噩梦,导致再出现那天舞蹈展示的奇怪疲惫,他付出了不少行动。比如让自己白天练舞练得非常疲惫,晚上一回房间倒头就睡;比如睡前喝一杯晚安牛奶,甚至他还问加藤暖琉借了两片安眠药。

那天舞蹈展示过程中的奇怪疲惫感没再出现,但一切抵抗噩梦的行为并没有起效。每晚陈冠叡一入眠,梦中就会出现与第一天晚上如出一辙的心形火焰与在热烈燃烧的玫瑰,最后的一幕总是他被推进心形的火焰,在火焰中痛苦地起舞。

这些意象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清晰。这天夜里,陈冠叡几乎真的感受到了烈火焚身的巨大痛苦。他在大汗淋漓中醒来,在黑暗中用右手哆嗦着去按开床头灯,但他可能是在床上出溜得太靠下了,总之没有按到床头灯,摸到什么东西就下意识地狠狠拉开,就这样一把拉开了床头柜最底下的一层抽屉。拉开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不对,连忙坐起身来,这才按开了床头灯。

那本一直被他扔在床头柜底层最深处的,几乎被他忘记的,上一任领舞留下来的邪典小说《叹息之母》就这样闯入陈冠叡的视线。陈冠叡的心脏像被拧了一样狠狠地跳了两下,黑色封面上烫银的花体“叹息之母”四个字在昏暗的床头灯灯光中就这样牢牢地抓着他的眼球。虽然这样的想法相当玄乎,但此刻陈冠叡有相当的理由怀疑,正是这本邪典小说放在床头柜使他日复一日做同样的极其逼真的噩梦。他本应像丢烫手山芋一般抓起封面就把这本书丢出窗外,但鬼使神差地,他伸出胳膊,抓起这本书,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陈冠叡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三点,但他精神百倍。他又侧耳倾听,从对面的床上传来的是加藤暖琉均匀的呼吸声。

他放下心来。用手指抚摸着这本书厚重的装帧精良的封面,好奇驱使着他翻开了书页。

扉页就让他狠狠地一激灵:黑色的油墨印着一个燃烧的心形火焰的图案。

这本书肯定和他的噩梦有关。陈冠叡连忙继续往下翻。

总的来看,这本书讲了一个类似宗教寓言的故事。说是有上古三大邪神,按照威力的大小排序分别是叹息之母、黑暗之母、悲泣之母。它们诞生于上古的黑暗与混沌之中,乃是不可名状之物,能够控制污秽、妄念、腐烂与虚无。上古时代曾有一批走火入魔的祭司、僧侣和女巫疯狂地崇信它们,建立了一个隐秘的邪教组织。这三邪神曾因太阳的光芒而消散,又借以该邪教某种复杂的隐秘仪式而复苏,曾给世间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其中,叹息之母的破坏性最强,乃是三大邪神的代表,其威力可以扼杀黑暗之母和叹息之母,但叹息之母过于不可名状,仅凭某种不可知的感知行事;黑暗之母次之,由于其部分威力可以被教徒在某种邪秽的仪式中使用,因此成为该邪教主要的信仰;悲泣之母最弱,也是三母神中最可知的一个,以额中镶嵌着一颗黑色泪滴的怪物婴儿的形体降临世间,需要经历漫长的发育过程。而如今所处的时代,三母神又已隐匿于虚无之中,但它们威力尚存,只要借由血腥复杂的神秘仪式,三母神便可重新降临世间……

后面就全是陈冠叡看不懂的仪式描写和奇怪复杂的符号。

好奇怪的一本小说。这下他认为找到了噩梦的源头,虽然他并不相信真的有什么邪神存在,但这东西影响了他的梦境,他还是决定第二天起来之后把这本书丢掉。

 

 

“Haru啊,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做噩梦,虽然不影响训练,但还是很难受。”

 

正是下午下课之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同学们大多三三两两出门采购生活用品或者散步去了,只有陈冠叡拉着加藤暖琉跑到一楼供学生们自由练习的舞蹈室继续练舞。一直练到连他自己都觉得累了,才稍事休息了一会儿,以他最喜欢的姿势趴在地上——就是一字马。想到昨天晚上的噩梦,他还是没忍住,如此这般向加藤暖琉吐槽着。

加藤暖琉露出了一副很关心的表情。在陈冠叡看来,虽然他没有对他的朋友详细地描述过梦境,但加藤暖琉对他的噩梦早就心知肚明。但他没有要为难朋友的意思,领悟到朋友对他的关心,他就很满足了,毕竟噩梦的事,实在是有点玄乎。

陈冠叡伏下身去,把整个上身都紧紧地贴在舞蹈室的地板上。自从那天加藤暖琉的一句话,他便也爱上了这个一楼的舞蹈室。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舞蹈室的地板异常地温暖,就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傍晚,除了他和加藤暖琉以外并无他人,光线昏暗,地板好像在轻轻地颤动。就好像地板遥远的下方的泥土深处,蛰伏了什么远古时代的神秘巨兽,地板正随着这巨兽的呼吸一起一伏。

一定是昨天邪典小说看多了。

陈冠叡直起身来,正想拍拍自己的脑袋,却听见了加藤暖琉略带犹豫又小心翼翼的声音:“你可以去和妈妈讲讲这件事。”

陈冠叡还在想着地板。“什么?”他茫然发问。

“你可以和妈妈讲讲噩梦的事。”加藤暖琉重复道,“我们都是这样。有什么事就和妈妈讲。”

“妈妈——吾木提?”想起来吾木提奇怪又慈爱的神态,陈冠叡不禁心里有些犯怵。作为老师的宠儿,他并非是那种怕长辈的学生,他甚至渴望着吾木提这位副校长的认可。但一来吾木提看着不像长辈,二来,他还清晰地记着那天竞争领舞发生的事情。他清晰地记着从吾木提身上传来的异香,记着吾木提的手抚摸过自己的手背所产生的涌遍全身的奇异感觉,记着心猿意马的……自己。

看着提出建议的加藤暖琉,鬼使神差一般,陈冠叡同意了他的建议。

“好。”

 

 

即使口头同意了加藤暖琉的建议,陈冠叡也没有必要一定要为了噩梦的事找吾木提谈心。但在专门跑到大楼外的垃圾桶那里把《叹息之母》这本邪典小说扔进去之后的当晚还是做了和其他晚上一模一样的清晰噩梦之后,陈冠叡觉得和吾木提谈谈心也是不错的选择。他还在第二天又跑去检查了大楼外的垃圾桶,确认了一下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这本邪典小说已经和垃圾一起被清洁工收走。

总不能是真的因为这个床位磁场不好吧,陈冠叡一个人坐在床上愁苦地想。

 

他在一个课间的走廊上叫住了吾木提。同学们在他们的身边匆匆而过。

“……老师,”陈冠叡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见吾木提就要与自己错身走过,情急之下喊道,“老师,我有事情找你。”

吾木提停下脚步。他身上的白袍依旧一尘不染,圣洁得有如教堂前白鸽的羽毛。

“冠叡?”

陈冠叡心头一颤,连忙摄住心神。

“啊,是这样的。”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有些私人的事情想和您谈谈……”

应该是光线的原因,吾木提的脸藏在阴影中,陈冠叡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今天晚上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就在一楼地下室楼梯的左边第一个。”

陈冠叡还没来得及问“地下室不是禁止学生进入吗”,吾木提就走开了。

 

 

匆匆吃过晚饭,含糊地和加藤暖琉打了个招呼之后,陈冠叡赶到了一楼礼堂的后方。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就在这里,一道铁门横亘在楼梯口。练了一整天舞的陈冠叡手脚有些酸软,他先尝试推了推铁门,没想到这看起来非常沉重的铁门居然没有锁,就这样被他轻松地推开了。

来的第一天他就被加藤暖琉告知地下室禁止学生进入,不过如果门都像这样不锁的话,不会有学生偷偷溜进来吗?陈冠叡不禁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虽然地下室并不是什么漂亮好玩的地方,但是保不齐有好奇心重的学生会偷偷溜进去,陈冠叡才不会承认,他其实也是这种学生。

此刻他倒是很庆幸铁门没有锁。他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人在附近之后,走了进去。

 

在他走进去之后,铁门就“砰”地一声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陈冠叡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掩上门的动作明明很轻来着。扭头看到身后的门上有把手应该还可以从里面拉开,他方放下心来,慢慢地走下台阶,往里面望去。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如果学校的领导层都在这里面生活办公的话,未免有些太安之若素了些。楼道里并不暗,相反很明亮,但墙壁上挂着的照亮整个楼道的是一整排相当老式的电灯,陈冠叡不禁设想起来,如果他是校长的话,第一时间就要把这排老气横秋的电灯换掉。

不过紧接着,他就被楼梯平台的墙上挂着的一副巨大画像吸引了视线。这幅画的风格莫名很眼熟,陈冠叡很肯定他最近一定在哪里见过类似风格的画。

但他完全想不起来。

这幅画是古典风格的油画。非常大的一幅,几乎占据了楼梯平台的墙面的全部空间,被漂亮繁复的鎏金画框框住。它的表面泛着年代久远的黄色,整个画面也呈现出一种棕黄色的暖色调。

但它的画面并不是那种惯常的风景、人物场景或者别的什么让人看了赏心悦目或为之赞叹的东西。这幅画的正中央是三团巨大的黑影,每一个走下楼梯的人都只能直面迎上。不知道使用的是什么颜料,这三团巨大的黑影并不像普通的纯色涂抹,而是宛如三个吸纳一切的黑洞,深不见底又摄人心神。

陈冠叡直愣愣地盯着这三个黑洞看了几秒,才缓过神来。这时他才注意到由于正中央的三团黑影过于显眼,而被他一时忽视了的一些别的画面细节。

三团黑影虽然只是黑影,但似乎被描绘得很细致。尽管陈冠叡对绘画不甚了解,但他还是看出了画面上不同的深浅和笔触,边缘偏淡,中间则异常地深。除此之外,在三团黑影的旁边还画着一些东西。仔细看去,好像是一些比较简陋的小人,肢体扭曲出极其诡异的幅度。虽然并没有画出他们的身体细节和面部表情,但从肢体的扭曲幅度来看,他们一定经历着很大的痛苦。

画面的其他部分还有一些无意义的风景和很抽象的意象。陈冠叡没看明白,也没有必要一定要深究。

 

一进地下室就迎面看到这么一幅巨大诡异的画,任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陈冠叡打了个寒噤。他并不明白这幅画挂在这里有什么用意,看了一会儿之后,他便鼓起勇气,移开了目光,继续沿着楼道往下走去。

 

很快他就走到了负一层。往下还有长长的楼梯,似乎地下室还有好几层。他不敢再看,径直来到了负一楼的走廊上。

负一楼的走廊此刻空无一人,相当昏暗。两侧墙壁上仍然是那种老式的壁挂灯,但没有楼道上的明亮,此刻它们散发出一种不详的昏暗的白光。走廊两侧森然排布着一扇扇完全相同黑色木门,全都紧闭着,让陈冠叡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记得吾木提说他的办公室在楼梯左边第一个,陈冠叡环视一圈四周之后,连忙找到了那扇黑色的木门,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门。

他正在想万一敲门之后没反应怎么办,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陈冠叡的第一反应是,里面比外面亮堂宽敞多了。不同于走廊上的昏暗狭窄,吾木提偌大的办公室可以说是亮如白昼。陈冠叡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发现门虽然打开了,但并不是吾木提亲自走到门口给他打开的,此刻吾木提正坐在木质的办公桌后方,一双眸子正一动不动的凝视着他。

陈冠叡赶紧走了进去,反手掩上办公室的门。

“老师……?”

“啊,过来坐吧。”

 

陈冠叡小心翼翼地绕过林立的书架和杂物,走向办公桌旁的布艺沙发。这个办公室的陈设可以说是相当奇特,空间相当宽敞,但又摆放了相当多在陈冠叡看来对于一个舞蹈学校的副校长来说过于格格不入的东西。书架上满满当当塞的全是封面上写着陈冠叡看不懂的拉丁文的厚重古典书籍,有一些似乎年代相当久远,书页里还沾染着不明的暗红色污渍;有几本似乎被人新近拿下来又粗暴地塞回去过,比较唐突地夹在书架中间。墙上挂了一把看起来像是宝剑一样的东西,但剑刃看着相当柔软轻薄,在陈冠叡看来很像是舞剑的时候用的道具,挂得非常高,但看上去好好地做了保养,被擦得锃亮。旁边是置物架,上面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陈冠叡打眼看去,好像有几个空药瓶、奇形怪状的铁钩、几件布满灰尘的老旧舞蹈服。

来不及多想,陈冠叡走到了吾木提的办公桌前,有些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还没开口,他又被办公桌上的陈设吸引了注意力。

吾木提的办公桌非常宽,也相当杂乱。上面堆的大多都是散落的纸张,但并不是文件,而是似乎和书架上的书一脉相承的资料,上面全是凌乱的、陈冠叡打眼一看并不明白的拉丁文, 中间夹杂着大量奇怪的符号和六芒星一样的图案。

办公室的中间空出来一片,摆放着一些应当是吾木提的个人物品,香薰、钢笔、护手霜、抽纸盒——

和一个相框。

这个相框就那么斜着摆在桌子上,以陈冠叡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相框中间镶嵌的东西。这个相框本身平平无奇,四周并没有什么精致多余的工艺,真正不由自主地吸引陈冠叡的目光的,是它中间镶嵌了一个黑色的泪滴一样的东西。

好像是水晶,又好像是某种珍惜的石头或者什么饰品。它的线条有一种非常自然的流畅之感,陈冠叡有种感觉,这种流畅感并非切割的产物,而是经历过悠长岁月的洗礼,自然形成。但它的颜色,是一种仿佛吸收了周围所有光线的黑洞一般的颜色,就好像没有比这个泪滴一样的东西更黑的颜色一样,幽深,又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自然形成的黑色绝对不会呈现出这样的状态。

陈冠叡死死地盯着相框中间黑色的泪滴状物品。

好像有人在他脑子里细声细气地尖叫。

好像有从远古传来的意味不明的回音在他脑子里低语。

周围的物品逐渐褪色、模糊。

他真的还坐在吾木提办公室的沙发上吗?为什么他的腿没有任何知觉呢?

他好像身处一团古老的尘埃之中。

元初的混沌在召唤你。温暖的黑暗包裹了你。

你在哪里呢?

冠叡?冠叡?

 

“冠叡?”

直到吾木提第三次呼唤他的名字,陈冠叡才从某种梦游一般的状态清醒过来。吾木提不动声色地把相框转了个角度,使陈冠叡只能看见相框的背面。陈冠叡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恍惚地盯着吾木提的脸。这下吾木提的声音真的像从远处传来的一般,由远及近,将陈冠叡从一团混沌中拉了出来。

“……啊?……啊。老师我……”

陈冠叡也说不清楚刚才的情况是怎么回事。那个黑色的泪滴状物品似乎会使人产生幻觉。他又心惊肉跳地看了一眼相框背面。吾木提把这种东西摆在办公桌上吗?

“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吾木提换了一副关心的口吻。

联想到噩梦的事情,陈冠叡坐直了身子。

“压力倒谈不上吧。”他不无高傲地抿了抿唇,“在练舞上没有什么困难,很轻松。只是……”

他不确定把自己的噩梦说出来会不会有帮助。这实在是太奇怪了,真的告诉吾木提自己噩梦的每一个细节吗?

“做噩梦,是不是?”吾木提接下话头。

陈冠叡下意识地打了个颤。

“你怎么知——”

“在这里,做噩梦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陈冠叡突然想起来第一天晚上做噩梦惊醒时,加藤暖琉对他说的话。做噩梦是正常现象。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为什么?什么正常现象?而且我每天晚上都做一模一样的噩梦,我以为——”

吾木提伸出手,把桌子上的香薰瓶往陈冠叡那边推了推。

一阵熟悉的异香飘来。正是那天展示舞蹈的时候,吾木提身上传来的,令他心猿意马的香气。此刻闻到这股香气,仿佛脑子里的神经被轻柔地剪断一般,陈冠叡却奇异地停止了所有肆意蔓生的思绪。等他反应过来,他才发现自己在缓慢地吸气,让自己的肺部充盈着这种气息。

“感到放松了吗?”

一阵响动,吾木提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他从旁边拖来一把椅子,随后绕过办公桌,将椅子紧挨着陈冠叡的面前摆了下来,坐了上去。

陈冠叡抽了一口气,胡乱点了点头。

两人的膝盖几乎相触,陈冠叡又在想舞蹈展示时发生的事情,眼观鼻鼻观心地低着头。

“现在——冠叡,告诉我,你都……梦见了什么?”

又来了。吾木提的身体往前倾,轻轻松松地突破了正常的社交界限。这次吾木提的整个手臂都贴上了陈冠叡的手臂,手掌顺着他的皮肤一路往上摩挲,直到温热的掌心紧贴他大臂的肌肤,将体温传递给这部分皮肉。

陈冠叡偷偷抬眼。他就这样看到吾木提的眼皮轻轻一挑,那双总是隐藏在阴影中的眸子专注地转动,牢牢地锁住了陈冠叡的目光。

他含了几句话语在唇边,还在犹豫要不要吐出——

 

陈冠叡好像又陷入了一片纯白的混沌之中。感官似乎被奇异地削弱了,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着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不再有什么书架、杂物,他只能看见吾木提的脸,神情专注而慈悲,线条柔和,甚至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可信赖感……

“……你……梦到……了……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又是吾木提的声音,如同来自于遥远的虚无之地。不同的是,陈冠叡发现吾木提的唇似乎并没有动,这声音是在他的脑子响起来的……

但是陈冠叡已经感觉不到惊讶,或者别的情绪。他只是感觉到一种像躺在自己床上的安心之感,或者是洗热水澡时温暖的水流抚慰他的皮肤带来的放松。那每一晚都会在他最脆弱的深度睡眠之时悄然来到的、一幕幕无比逼真的画面就这样从记忆海面不深的地方浮出,再度出现他的脑海。

含在唇边的话语,也吐了出来。

“我梦到……”陈冠叡吸了口气,感受到自己开始嚅动的嘴唇,听见自己如同梦呓一般的声音。

“我梦见……”

黑暗。

燃烧的玫瑰。

白色的茧。

捕蝇草。

国际象棋的棋盘。

心形的火焰。

他在火焰中起舞……

 

梦境中的画面如同播放幻灯片一般浮现在他的周围,分不清是随着他呢喃的话语而被他想象出来的,还是他在这种奇怪的境况下所产生的幻觉。他低声地、简单地复述着每一晚都与他亲密作伴的画面,这些景象也在他周围不断闪烁……

直到最后一幕。

心形的火焰肆意地燃烧,将他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几乎在被火焰灼烧一般的痛苦,烈焰熊熊,上方的空气被奇怪地扭曲了,焦灼和疼痛从四面八方涌来。

疼。疼……

每一根神经好像都在无声地尖叫呐喊,它们承受了太多的痛觉信号,即将崩溃……

他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本能地开始挣扎,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

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从他胸中升起。

他会死掉吗?

不要。不要。不要。

好疼,好疼,好疼……

妈妈……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疼痛开始逐渐减弱了。吾木提的脸渐渐浮现在他的面前,陈冠叡反应了一会儿,才从这张线条柔和的面庞上读出认真、恍然大悟、关切等等一系列并不复杂的情绪。

幻觉渐渐消退,办公室的景象逐渐在他四周出现,陈冠叡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现实。

体内仍然残余着不适感,令他条件反射般,将那句在潜意识里喊出来的两个字呻吟出声。

“妈妈……”

这话出口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是对着吾木提喊了出来,霎时间满脸通红,同时心里也涌上了大片的困惑。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几近真实的痛苦和幻觉?

还未来得及思索,陈冠叡的思绪被打断了——

因为吾木提往前探身,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拥抱。

异香,非常浓郁的异香扑面而来。

他这辈子还没有和人这么亲近过。就是这样一个非常突兀的拥抱,在奇怪的幻觉过后,吾木提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只有贴紧的肌肤,还有流露出来的,近乎怜悯一般的情绪。

 

 

 

陈冠叡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别吾木提,怎么踉踉跄跄地走上返回地面的楼梯,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间的。

好像上一秒他还陷在吾木提的拥抱里,然后接下来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房间里自己的床上,对着墙壁愣神。

他还没愣几秒,房间的门把手响起了转动的声音——是加藤暖琉回来了。这位室友像往常一样走了进来,看到陈冠叡在床上坐着,脸上的表情还有点意外。

陈冠叡看着加藤暖琉,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大石头落地的感觉。

“你去妈妈那里了吗?”

没想到加藤暖琉会突然说话,陈冠叡连忙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啊…?啊,我去了。”

加藤暖琉没说话,但以一种比较期待的眼光看着陈冠叡,应该是希望他能继续说点细节。但地下室发生的一切奇怪事情,一幕一幕清晰地出现在陈冠叡的脑海中。那些奇怪的幻觉,痛苦,还有吾木提最后的拥抱……

真的要说出来吗?

陈冠叡避开加藤暖琉的目光,从床上站了起来。

“我感觉好疲惫……haru,我今天先睡觉吧。”

 

 

仿佛暴风雨被短暂地隔绝在窗外一般,陈冠叡这一晚没再做噩梦。

 

 

而吾木提今夜无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陈冠叡脸上的时候,与往常不同,这束阳光把他给唤醒了。没有噩梦的侵扰,这天早上的陈冠叡真是精神焕发:他先是高兴地欣赏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没忍住把加藤暖琉给摇醒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还非要拉着满脸写着不情愿的加藤暖琉跑到空无一人的舞蹈室练晨功,直到楼上逐渐传来同学们苏醒的动静,才饥肠辘辘地去吃早饭,对路过的每一个因为刚起床所以表情木然的同学报以真诚的微笑。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并没有照进地下室的某个深处。地下室一层森然林立的奇怪办公室只是最浅层的表象,在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最深处,有许多丑陋的女巫在地板上蠕动爬行。

这里似乎是一个祭祀或者参拜的场所。靠近墙壁的一侧是一尊庞大的、不可名状的神像,它的形状几乎不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仅仅看一眼就足以让普通人的内心泛起惊悚的涟漪。神像前是一个类似祭坛的东西,光线昏暗,目力所及之处并无电灯一类照明工具,不过祭坛的边缘却摆了一个盘子,上面立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红色蜡烛,散发出昏黄的光线依稀描出了神像可怖的轮廓。

祭坛旁跪伏着一个身着白袍的人。在庞大的神像面前,这个人的身形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奇异地展现出一种圣洁的姿态,少许神圣,又令人不能近前。

他的头离装蜡烛的盘子很近,侧脸贴着祭坛的表面,并不抬头看神像一眼。那双平时总是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蜡烛流下来的烛泪,少顷,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宝石般的眼睛中缓缓滑落。

 

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吾木提几乎在这个暗室里待了一整晚。

 

“……呵,黑暗之母啊……”梦呓一般的声音响起,“我是您最不忠实的仆从……在此为您献上最虚伪的祷告……”

“以悲泣之母的湮灭起誓……我不会让您带走那个孩子。”

飘忽的语气消失了,最后一句转为显而易见的坚定。

他又轻声笑了起来。喘出来的气吹得蜡烛微小的火焰东倒西歪。

 

蜡烛本来就要燃尽了。盘子上一滴一滴,都是血红的烛泪。

 

 

 

又一个星期过去,噩梦虽然偶尔还会出现,但远不如之前逼真,陈冠叡有一次还梦见自己变成了恶魔大开杀戒。这就是普通的噩梦了吧,陈冠叡把这个梦境当成笑话讲给了加藤暖琉听。但加藤暖琉的反应却不如陈冠叡想的那么有趣——他最近总是忧心忡忡的,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肯说。就连陈冠叡打算在周末出校采购一些生活用品,想拉上加藤暖琉一起出去散散心,也遭到了拒绝。

“不行……我不想动。”加藤暖琉低着头,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还是你自己去吧。”

这种事也不好强迫别人,陈冠叡只好一个人出门买东西,一路上他都在仔细回忆,苦思冥想近来加藤暖琉到底遇见了什么事情。毕竟他们同吃同住,一同练舞,陈冠叡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加藤暖琉吃得好睡得香练舞也没有跟不上进度……

 

今天的乌云铺满了天空,导致本应是阳光正好的下午看起来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沉气氛,就连柏油路也泛起了一股泥土的腥气。

自从来到这里陈冠叡就习惯了这种和他家乡不同的天气。虽然阴云密布,但他自信满满,知道一时半会还不会下雨,相当悠然自得地拎着大包小包的生活用品,穿过柏油马路,准备回学校。这条柏油马路虽然相当宽阔,但这个时间段很少有车经过,因此可以随便横穿。陈冠叡一边穿过马路,一边还在思索加藤暖琉的事情——总不能他也去建议加藤暖琉去和吾木提聊聊吧。

不过为什么自从他在吾木提的办公室里经历了那些幻觉之后,噩梦就大大减轻了呢?

 

还没等陈冠叡思考出来个所以然,他就感觉自己重重地撞上了一个人。

 

“对不起!”陈冠叡回过神来,连忙向自己撞到的这个人道歉,同时内心也有点疑惑。

虽然自己沉浸在思绪中没看路,但这么宽阔的柏油大马路,对方但凡稍有留意,二人应当也不至于撞上。

疼倒没撞疼,陈冠叡边道歉边顺便打量了一番自己撞上的这个人。

 

这似乎是个路过的陌生人,应该和学校没什么关系。因为他有令人过目难忘的蜂蜜一样的漂亮棕色皮肤,陈冠叡但凡见过,就很难忘记。但只看了几眼,陈冠叡心中便升起了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就好像确实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一样。此外,这人额头上似乎有一个伤疤一样的痕迹,但被头发遮挡着,看不真切。

这人显然跟陈冠叡一样没看路,正在心事重重地望向学校大楼,一脸莫名其妙的凝重和茫然,即使被他撞了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对不起。”

见这人没反应,陈冠叡只好加大音量又道了一次歉。

此人这才转过头来,一脸茫然地望着陈冠叡。

“你见过我姐姐吗?”

“什么?”

 

这下轮到陈冠叡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了。联想到这个人一直在望着学校大楼,陈冠叡问道:

“哦……你姐姐也在这里上学吧?她叫什么名字?我还刚来没多久哦,不一定认识她。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我……我不知道。”

“什么?”

 

 

半个小时后,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陈冠叡临时跑回去把买的东西放回了宿舍,又跑了出来。坐在他对面棕色皮肤的青年用小勺搅着杯子里的咖啡,脸上是一副非常茫然的神情。

“你叫金进亨……那我帮你问问学校里有没有姓金的人吧。”陈冠叡尽力地出着主意。

金进亨重重地点了点头,不过脸上的表情还是没变。

陈冠叡还是感觉很不可思议。

“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姐姐是谁呢?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有什么喜好?你都不记得了吗?”

金进亨重重地摇了摇头。

“我……其实我不知道我怎么就走到这里了。我本来要去哪,我也忘记了,我以前从来没走到这里来过,我就记得我转过一个街角,就走到了这里,然后我想起来,我要找姐姐,就这么简单。”

“你是失忆了吗?出过车祸还是撞到了脑袋?”联想到金进亨额头上疑似伤疤的痕迹,陈冠叡问道。

“没有啊。”

这就奇了,陈冠叡在心里默默道。

“好吧,我会帮你问问你姐姐的事情。不过我该怎么联系你呢?你就住在这附近吗?”

“啊,那就太感谢你了。离这里两条街之外有一家玩偶店,我就在那里上班,白天可以来这里找我。”

 

不知为何,陈冠叡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印象里学校没有姓金的人。”加藤暖琉摇头,一副很乖巧的样子坐在他自己的床边,两条腿晃晃悠悠,“不过我也不确定。”

陈冠叡叹了口气。“唉,这个人就是什么也不记得了,这要怎么帮他找姐姐呀?”

“或许——有一个办法。”加藤暖琉若有所思。

“是什么?”陈冠叡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溜进档案室。”加藤暖琉抿着唇慢慢地道,“这样我们就可以仔细查看每一个学生的资料,这样就应该有办法找到他姐姐了。”

 

陈冠叡看着自己的室友。加藤暖琉对于这件事好像比他还要上心,此刻他一扫前几天的紧张不安,脸上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兴奋。

“好啊,我们来计划一下吧。”

 

 

但是公开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虽然陈冠叡已经对那支舞很有把握,而且同样很确定加藤暖琉也很有把握,但学校里越来越忙,从教室里探出头来望向走廊随时可以看见各种各样的人匆匆走过。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办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偷偷溜进档案室。

 

 

“你是说档案室在负二楼。”

他们只有大清早爬起来去一楼的练舞室一边练习才能避开所有人一起密谋一下这件事。陈冠叡用他惯常的姿势趴在地板上,用商量的口气跟加藤暖琉说着话。“但是那个门平时都是关着的。”

“不是。”

加藤暖琉摇头。“这个门有时候不会关掉。只是平时没有学生会进去。”

“是这样吗?”陈冠叡一想自己当时也发现门是开的,便不再纠结,“你这么一说好像溜进去也不是很难。那么问题就在于,我们什么时候去。最近好不赶巧……”

“一定有机会的。”加藤暖琉眼睛里闪着一种光芒。

 

 

这个机会等着等着,好巧不巧,就在公开演出那天的凌晨。

演出的前一晚加藤暖琉就悄悄地跑到陈冠叡身边咬耳朵:“我发现门没有关。最好到后半夜行动?凌晨应该不会有人。”

 

加藤暖琉倒是说得没错。前半夜有的是人不睡,而凌晨正是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候。想也不想陈冠叡就同意了,凌晨两点,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窗边,望着仍然一片漆黑的窗外风景,侧耳倾听这种深夜的寂静。

明明下午就要公开演出,但他很有自信绝不会耽误。心照不宣地望了一眼同样已经从床上起来的加藤暖琉,二人一起溜出了房间。

 

 

下到一楼,门仍然没有关。不同于上次陈冠叡晚上过来的时候,此刻两侧的老式电灯都已经关掉了,楼梯间一片漆黑,联想到平台旁边墙上挂的诡异画作,陈冠叡心中升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打开早就准备好的手电筒,顿时照亮了前面一片区域,本能地有些做贼心虚的两个人都稍稍安心了一些。

 

负二楼。两个人匆匆地走下楼梯的声音回响在楼道内,走到同样一片漆黑的负一楼,陈冠叡根本没敢多看一眼。此刻他并不愿想起上次他来时发生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只是加快脚步,下往未知的负二楼。

 

负二楼比负一楼更加黑暗潮湿,让人很想询问为什么会把档案室建在这样的地方。两层的布局倒是十分相似,走廊的两侧整齐排布着一扇扇紧闭的门,给人一种不知名的压迫感。

陈冠叡和加藤暖琉一起来到负二层的走廊上。他仔细地拿着手电筒依次往门上一扇一扇地照去,终于在其中的一扇门上发现了一个潦草地写着“档案室”的牌子。

 

“haru ,这边。”

陈冠叡一边出声提醒,一边走上前去握住布满灰尘的门把手,试探性地扭动。门把手出乎意料地被转动了,这里门居然也没有锁。本来他还在口袋里准备了一些撬锁的工具,看来已无用武之地,这倒是给他们省了一些麻烦。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档案室。房间内同样一片漆黑,空气中漂浮着一些灰尘,首当其冲的陈冠叡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借着手电筒的光可以看到档案室内森然林立的架子,上面堆放的档案满满当当地叠着,有些档案的纸张已经泛黄,有些则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

顺着架子看去,陈冠叡发现上面都贴了一些标着似乎是年份的纸条。略过年代比较久远的一些架子,他径直走到了标着本年份的架子前面,第一眼就看到了手边最上方是自己的档案。他粗略地翻看了一遍,上面记录了一些基本的信息,并无什么不妥,只是名字旁边不知道被谁画了个五角星标记。

陈冠叡没太在意,把自己的档案放回原处,继续翻找着其他的档案。很快他就翻到了几个他眼熟的同班同学,都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不过,目力所及他还是没找到什么姓金的可疑人士。

 

“咳……咳,”陈冠叡开口说话的时候吸了口气,又被灰尘呛了一下。加藤暖琉自从进来之后似乎就一直待在门口几个架子旁边,于是陈冠叡出声道,“haru 啊,你在看哪个时候的档案?太早的年份应该不会有他姐姐。”

 

“嗯……”

回答他的却是加藤暖琉略带犹豫的声音。

“rui,我想……往下再走点看看。”

 

陈冠叡惊得停下手中的翻看档案的动作,抓起手电筒往加藤暖琉的方向照去。

“你要去哪?!你要把我丢在这里吗……?”

 

“不……不是!我很快就会回来,不会丢下你的。”

加藤暖琉的声音坚定了一些。隔着林立的架子陈冠叡看不见加藤暖琉的表情,但此刻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情绪。

加藤暖琉也藏着一些秘密。

 

“……好吧,那你一定要快点回来。”

 

 

伴着陈冠叡继续翻动档案的声音,加藤暖琉离开了档案室。

他脚步飞快地在走廊上一路狂奔,随着两条胳膊的甩动手上拿着的手电筒发出的光柱也在摇摆不定地甩动,在墙上投出一道道斑驳的光线。跑到楼梯口他稍稍刹住了脚步,随即毫不犹豫地顺着楼梯一路往下。

来到负三层的时候他没有停下。

 

负四层。

这一层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腥气,加藤暖琉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进入走廊。

负四层的走廊和负二层相比截然不同。这一层的走廊狭长幽深,两侧没有一扇扇森然排列的门和其后的房间,取墙壁而代之的是——

镜面。

 

手电筒打出的光柱在镜面之间来回穿梭,使整个走廊的黑暗褪去了一些。光与影随着加藤暖琉的身影一起移动,让他产生了一种十分恍惚的错觉。但这并没有令他放慢脚步,很快他就来到了这条狭长走廊的尽头。

尽头是一扇黑色的门。

那浓郁得化不开的黑色奇怪地吸收了手电筒发出来的光线。仿佛门后在禁锢什么东西一般,门上没有把手,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拉或者扯的用于着力的物件。它不希望任何人进入,这只是一个阻碍,一个屏障,用于永远困住门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加藤暖琉仍然没有犹豫。只是他伸出的胳膊略带颤抖。

他把手放在门上。

他与这扇门融为了一体。

手电筒啪的一声掉在门外,在地上滚了两圈,闪了闪,熄灭了。

 

 

门后迎接加藤暖琉的是扑面而来的更为浓烈的腥气。他控制不住地深吸了口气,立刻被这股腥气刺激得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门后并非是全然黑暗的世界。不知道从哪里发出了一些光亮,好像是地板边缘有一些发光的东西,又好像天花板上制式古老的气灯还在发挥它们微弱的作用,总之等加藤暖琉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里面的光线,他一眼就看到了房间正中央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个东西令人反胃的程度超过了这个房间里其他一切诡异的物品。

加藤暖琉的眼角余光扫过房间里的其他陈设。靠墙的地方站立了一堆毫无生气的老式木柜,油漆严重剥落,每一个都损坏得很严重,就好像曾被人用利器发疯般地又劈又砍过一般。地面上潦草地散落着散落着许多沾满暗红色血迹的铁钩,铁钩末端都尖利得可怕,而且黏着不明物质,就好像它们真的深深地扎入某个活人的身体里,又被粗暴地拔出来,随意地扔在地下。靠近房间中央的地上还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像是黏液和蛛丝混合在一起的物质,一直从地面上蔓延到——

房间正中央那个令人恶心的东西上面。

 

加藤暖琉小心翼翼地走近。

 

这好像是个活物。它在有规律地颤动、呼吸,只是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承载了巨大的痛苦。它身上覆盖的黏液非常厚,但和地板上的黏液不同,被似乎是血液的东西染成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暗红色。

 

加藤暖琉几乎踩在了地上的黏液上面。随着他的走进,这个东西在他的视野里也越来越清晰,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厉害,因为他逐渐辨认出来,暗红色的黏液之下覆盖着的是什么东西……

 

人的四肢。

以一种奇形怪状的方式折叠起来的四肢。

被生了锈的铁钩死死地钉住,与皮肤接触的地方已经结了可怖的血痂。

 

还有脸。

一张被黏液完全覆盖的脸。

所有的孔窍都被这种宛如蛛丝和黏液混合在一起的物质填满,仅仅从轮廓才能辨认出来那是一个人的五官。

 

房间中央这个令人恶心的东西,是一个人。

 

而令加藤暖琉感觉像全身都被浸泡在恐惧里的是,他在那些黏液的轮廓里,读出来了一丝熟悉感。

 

 

“不……不……”

加藤暖琉踉跄着后退,涌上来的恶心、痛苦、恐惧等种种情绪如同潮水一般向他袭来,顷刻间就把他淹没。他根本不敢再看也不愿意再看房间正中央那个人一眼,就这样拼命地后退,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踩到了散落在地上的铁钩……

 

他转身就跑。

 

闯过门,他重新回到了一片漆黑的负四层走廊上。根本无暇顾及先前遗落在这里的手电筒,加藤暖琉顺着走廊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一路狂奔,两条腿好像都失去了直觉。

好痛苦。

他不该来的。

他不该丢下陈冠叡的。

他要回到rui的身边去……

他要回到地上……然后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混乱的思绪在加藤暖琉的脑子里如同风暴一般旋转了一会儿,等他稍稍冷静下来,一个巨大的困惑才席卷上他的心头,与此同时,新的恐惧也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为什么这条走廊好像没有尽头……?

他非常确定刚刚顺着走廊已经狂奔了很久,但在前方的漆黑中,并没有楼梯口出现……

 

这条走廊虽然狭长,但来的时候,并没有长到这样的程度。

加藤暖琉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跑。

 

但他并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会是什么。两侧的镜面好像幻化了;镜面里有什么东西在诡异地闪烁、逐渐接近……地板好像在震动、破碎、变得滚烫……而加藤暖琉能做的只有向前跑……快跑……离开这里……

 

“啊……!!!!”

 

从加藤暖琉双唇间迸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弯下腰去,看到所有的地板都变得支离破碎;看到自己的右腿陷在地板上的一个坑里,看到一节血淋淋的断骨从自己的腿上戳了出来。

尖锐的疼痛从右腿蔓延上行,在他脑子里炸开……

 

加藤暖琉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他左腿一软瘫坐在破碎的地板上,此刻镜面中闪烁的奇怪影子已经消失不见,热乎乎的鲜血顺着皮肤往下流,沾湿了他的鞋袜。

 

要怎么办……要被永远地困在负四层了吗?

联想到刚才看到的房间内前任领舞的惨状,加藤暖琉再一次被恐惧填满。

 

 

近处突然亮起了一盏灯。一盏手提的老式油灯。

“Haru?”

 

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一切靠近所发出的声音。吾木提就这样出现在了加藤暖琉的身边,毫无表情。

 

加藤暖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他的双目中流下了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

 

吾木提叹了口气,俯下身。

“真是太不小心了。”

他的语气是如此平常,他就这样对加藤暖琉凌晨出现在负四层这个事实、破碎的诡异走廊和面前血淋淋的断腿毫无惊讶,仿佛他的孩子只是不小心打翻了一个茶杯。

吾木提的手轻轻覆上了加藤暖琉血淋淋的断腿。当他的手再抬起来的时候,加藤暖琉的断腿已经奇迹般地恢复如初,仿佛未曾断过一般。

 

加藤暖琉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右腿还残余着惊心动魄的痛感,鞋袜还浸着刚刚从伤处流下来的血污,可右腿已经完好如初,皮肤平整而光洁。

 

“回去吧,haru。”吾木提声音轻轻地说,“告诉冠叡,也让他和你一起回去。”

 

 

加藤暖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档案室,回到陈冠叡身边的。地板似乎在一瞬间恢复如初,而他最终也找到了楼梯口,重新回到了档案室。此刻灰尘密布、有些压抑的档案室竟然给了他一种亲切的感觉。

“奇怪……怎么到处都找不到……”陈冠叡一边有些烦躁地碎碎念一边还在勤勤恳恳地到处翻着档案,一转身看见加藤暖琉,吓了一跳,同时又松了口气,“haru!你可算回来了!”

加藤暖琉没有回答,只是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冠叡此刻也发现了加藤暖琉异常苍白的面容。“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往下扫了一眼,立刻就看到了加藤暖琉被血污浸湿的鞋袜,又吓了一跳,“你的腿……怎么了?”

加藤暖琉只是摇头。

“我们回去吧。”

 

 

 

“你真的还好吗。”

已经是下午,在换演出服的间隙陈冠叡忍不住悄悄地询问加藤暖琉。他理解对方想要保留一些秘密,但想到那些血……他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加藤暖琉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好吧。”

陈冠叡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过去从门缝里看已经布置好的礼堂。那里就是他们一会儿要表演的地方,届时会有一些社会人士会前来观看。

 

六芒星。摆放在角落里的红白蜡烛。一闪一闪的吊灯。红色的绸幔挂得到处都是。一股熟悉的异香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这装饰……有点奇怪。

另一种不详的预感从陈冠叡心中升起。

 

 

 

一个小时后。

站在队形的最前方,陈冠叡的目光掠过台下坐满的一个个陌生人,总觉得心神不宁。

并非是对公开表演这件事紧张,而是一种奇怪的第六感。他的眼前奇怪地模糊了,仿佛再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台下陌生人的面孔。加藤暖琉站在离他几步远的旁边,似乎在轻轻地啜泣,但当陈冠叡的目光望去,他又看到加藤暖琉只是面无表情地低头盯着地板。

陈冠叡低下头,看见自己正踩在六芒星的其中一个尖头上。

 

陈冠叡猛地一抬头。

越过那些人头遥遥向礼堂另一端望去,他蓦然发现吾木提就站在远处,站在礼堂末端空无一人的角落。陈冠叡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除了他以外别人都看不到吾木提的身影。他仍然穿着那身如蚕茧一身的白袍,双手交握放在胸前,脸上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表情。

悲哀。祈求。孤注一掷的决绝。听天由命的绝望。

 

所以这是我们必须继续的理由吗?

 

音乐起。

 

即使身处一种如坠云端般空荡荡的茫然之中,几乎已经变成本能的专业素养还是起了作用。陈冠叡想起自己曾开玩笑说“这支舞我在梦里都能跳一遍!”而此刻,确实如同身在梦中。

舒展肢体,辗转腾挪。

身旁的同学们仿佛像他的影子。

抬起胳膊,跳跃,然后再转身。

 

舞台上的地板似乎在震动。并不是因为他们共同的舞蹈动作而震动,而是从地下最深处什么东西在蠕动而产生的震动,震得陈冠叡几乎稳不住身形。他几乎拼上自己全部的专业素养才稳住身体,在转身中偷看一眼其他同学,好像都没有受到影响……

旋转。旋转……

红色的绸幔在视野中妖娆地舞动。风情万种,又像诡异地拥有了生命力……

然后它碎裂了;它本来吊在空中,没有借助任何外力,就这样碎成了一片一片,如同妖娆红色蝴蝶,落在他们的身上、空地上……

落在空地上的碎片,在落地的一瞬间燃起了黑色的火焰。

不是常见的红黄色火焰,是黑色的,宛如吸去了所有光线一般的黑色,昭示着不详的黑色,没有温度,冷冷燃烧,在吞噬了碎片之后就无声无息地消失殆尽。陈冠叡躲闪不及,下一个动作就踩在了其中一个碎片曾落在舞台上的地方。但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那黑色的火焰几乎像他的幻觉……

音乐的声音奇怪地减弱了。陈冠叡此刻也不方便观察四周看大家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只能不得不打起更多的精神全神贯注地捕捉声音,同时凭借肌肉记忆将这支舞蹈进行下去。快结束吧,快结束吧,是不是就快结束了?无论最后发生什么……都请快点结束……

 

旋转。旋转……

胸口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熟悉的疼痛感,和梦中感受到的疼痛感一模一样。就是那种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扒开胸腔钻出来的感觉,一边啃噬着他的心脏,一边一层一层地扒开他的血肉。暂时只有疼痛感,没有在梦中伴随的灼烧感,但排山倒海般突如其来,陈冠叡再也撑不住他的表情了,疼得“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抽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安然无恙。

还好疼痛还在勉强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但他并没有忍受这种痛苦太久。

 

“呃啊啊啊啊啊——”

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加藤暖琉突然爆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的惨叫,随即整个人倒了下去,队形立刻就露出了一个显著的缺口。

在六芒星的正中心。

陈冠叡感觉脑子里有根弦断了。此刻什么舞蹈、仪式、胸口的疼痛等等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就这样立刻冲到了加藤暖琉身边——

首先他看到了一截血淋淋的断骨从加藤暖琉的小腿上戳了出来。这截断骨在加藤暖琉的小腿上戳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黑洞,断裂的肌肉、血管和乱七八糟的组织乱糟糟地绞在一起,被大股大股的鲜血染红。然后鲜血顺着小腿往下流,打湿了鞋袜,与今天凌晨他在档案室见到的景况如出一辙。

陈冠叡突然就明白了。

他抓住加藤暖琉的肩膀,开始摇晃:“Haru?Haru!你没事吧?”

他看见加藤暖琉全身的皮肤泛起了一种诡异的青黑色,他发现加藤暖琉开始痉挛一般翻起了白眼,他感到手掌之下加藤暖琉的皮肤迅速变得如烧开了的水一般滚烫。

加藤暖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同学们像被钉住了一般。但陈冠叡再也顾不上其他。

他把加藤暖琉抱了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离开礼堂。

 

 

 

“冠叡。你先去休息一会儿……”

“我不。”

 

陈冠叡已经连续十个小时坐在加藤暖琉的床边。加藤暖琉的腿已经作了医疗处理,打上了石膏和绷带。但他仍然高烧不退,双眼痛苦地紧闭,偶尔低声呢喃一些陈冠叡听不懂的呓语。

陈冠叡的胸口也在时不时地剧痛,可他此刻不想搭理自己的事,只在剧痛来袭时默默感受这种疼痛。

 

吾木提不知道什么时候默默来到了他们的房间。无言观察了一会儿,便轻声建议陈冠叡休息一下,却被陈冠叡倔强地拒绝了。他没有再说话,等陈冠叡回过神来,吾木提已经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此刻时间已至深夜。陈冠叡一直没有起身拉上窗帘,因此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窗外浓重的夜幕。浓密的云层严严实实地遮盖了天空,使哪怕一丝月光都无法从云层间的缝隙露出。马路旁的高大乔木如同站立的巨大阴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随着一阵阵的风沙沙作响。

正是深夜,阴风阵阵。

 

陈冠叡起身去关窗户。长时间坐在床上让他的腿有点发麻,一落地差点没有站稳。他来到房间的窗前,把头探出窗外张望了一下。那一阵阵的阴风朝他扑面吹来,使他全身都泛起了凉意,胸口也猛地一阵刺痛。他定了定神,看到楼下似乎有个跌跌撞撞的人影,但并不真切。

此刻他早已没有了什么好奇心,只是扫了一眼,就关上了窗户,转过身。

原本躺在床上的加藤暖琉不见了,仅仅在这一瞬间。

 

 

 

今天对于金进亨来说只是一个平凡的日子。他上班的店关门得有点晚,因此在他下班离开店里准备回到住处的时候,时间已近午夜。街道上刮着一阵一阵刺骨的寒风,使金进亨的心里有些发怵。

他就这样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行走,他的影子跟在他的身后。

 

前方街心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静止的、白色的人影。

 

金进亨顿住了。他仔细分辨了片刻,不敢相信地出声:

“姐姐?”

 

人影轻轻一颤,往前飘去。在金进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白色的人影很快飘过了街角,转了个弯,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姐姐!”

金进亨追了上去。

 

转过街角,金进亨猛地停住脚步。

那个舞蹈学校。

不对……他每天下班都会走过这附近。转过这条街之后,应当不会来到这里才对。

 

“姐姐——姐姐——!”

他大声呼喊,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往前走。

 

万籁俱寂。没有回应,也没有再看到那个白色的人影。

很快他就走到了路的尽头。他按照记忆里的方向,又转了个弯。

 

同样的道路。

还是那所舞蹈学校。

 

金进亨的心跳开始加快。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姐姐——!”

 

没有回应。一阵更猛烈的阴风刮来……

在他身边出现了三个如鬼如魅的身影。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身影,是三个白色的、如同灵魂一样不存在实体的东西,却把金进亨身边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起来,使他不能逃脱一步。

 

“嘻嘻!”

它们发出了细碎的笑声。

“跟我们走吧!”

它们尖声尖气的话语环绕在金进亨的耳边。

“不……”

金进亨开始挣扎。他想要逃跑,想要离开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

他额头上的伤疤开始爆发出剧烈的疼痛。

 

三个白色的东西开始围绕着他疯狂地跳舞。一边跳,一边把他往学校的方向推搡……

“嘻嘻!”

“嘻嘻……”

“快走吧……”

金进亨一边捂着额头上的伤疤,一边跌跌撞撞地被推向学校大楼。

 

大楼的正门森然洞开。里面漆黑一片,像一个怪兽张着血盆大口。

他被推搡过漆黑一片的大厅……

他被推进了地下室的铁门。

 

 

 

转过身之后,陈冠叡感觉全身的血液猛地凉透了。与此同时,他却险些笑出声来。

太好笑了。

他拼命地守护了加藤暖琉十个小时,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他拼命守护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陈冠叡默默地走到加藤暖琉的床前。

被褥还保留着加藤暖琉躺过的形状。他伸出手,把手探进被子和床单之间。

还遗留着加藤暖琉的体温。

床单的尽头还有一些加藤暖琉腿部的伤口洇上去的血。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但仍然触目惊心。

陈冠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感到了,感受到了一种暴动,来自地下最深处的泥土。有什么不可名状的远古存在正汲取着一切黑暗力量,准备复苏……

那远古的召唤并非来自真正的声音。陈冠叡感觉自己的骨髓在轻轻地震颤,如同有一条史前地下暗河流过他的大脑;如同有最肮脏邪恶的巫师,在他耳边齐声用早已失落的语言吟唱。

到这里来……到最终之地来。

迷途的孩子……最美味可口的羔羊……

一切条件都已准备齐全……一切微不足道的抵抗都已被轻松瓦解……一切鲜血都已准备好流淌……一切邪祟都已蠢蠢欲动……一切黑暗都即将降临……

 

陈冠叡直起身来,走到房间的门前。

他根本没动手,房门就打开了。门后和整个大楼的地上部分都空无一人。

 

通往地下室的道路,沿途的灯已一盏一盏亮起。

 

他此刻已分不清楚被拽进角斗场和自己昂首挺胸地走进去的区别。

胸口又突然爆发出剧烈的疼痛。这次的疼痛让他根本无法忽视,此刻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供他分心。来势汹汹,而且没有任何要消退的迹象——就好像心脏正在燃烧,以耗尽一切的姿态燃烧,爆发出黑色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火焰。

如同噩梦中。

 

沿途的地上有一滴一滴的血蜿蜒向前。陈冠叡沿着血迹一步一步向前走,顺应着邪恶的远古召唤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往前走,下楼——

通往地下室的铁门大开。

 

一步一步。

一个台阶一个台阶。

那副很难令人忽视的巨大的诡异油画仍在原来的位置迎接他。此刻这幅画比上次见到时更令人目眩神迷,因为这上面的三团黑影好像在动,像气团一样,不断地流淌、交织、变幻,仿佛下一秒就会突破画布一般……

而画框周围正在缓缓渗出黏稠的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墙壁慢慢地往下流。流到地板上,又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下滑落。

没办法避开。陈冠叡踩着画框渗出的暗红色血液,继续往下走。

 

往下……

往下。

地下一层。

地下二层。

地下三层。

地下四层。

地下五层。

地下六层。

地下……

地下不知道多少层。

地下最深处。

 

 

陈冠叡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这里看上去像是一个地下殿堂,墙壁上排列着一排排与地下室其他地方如出一辙的老式气灯,照出一种半明半暗的阴森。

陈冠叡慢慢地向前移动。

靠近楼梯的地方是一个类似前厅的区域,两侧林立着一些黑色的石棱柱。在最靠近里面的那根石棱柱上,他看到了一个人,气灯的惨白光芒照亮了一半这个人毫无生气的脸庞。

即使已被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冲击他的精神,认出这个人的时候还是让陈冠叡的心头猛地一震。

是吾木提。

在这根冰冷的、通体漆黑、一直连接到头顶高不可测的黑暗存在的石棱柱上,铁钩刺透了他的一双腕骨和脚踝,把他的四肢狠狠地钉在了上面。创口的附近血迹斑斑,染红了吾木提平时一尘不染的圣洁白袍,在阴森可怖的氛围之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陈冠叡走上前,抓住其中一个铁钩,试图用手掰掉……

但他做不到。铁钩钉得太深了;他每动一下,创口就洇出一片鲜血,在白袍上绽开更艳丽的颜色。那种震动骨髓的远古的呼唤在他脑子里愈来愈大,几乎在搅动他的脑浆,和来自胸口的爆炸性疼痛一起,都在阻止他继续用力……

恍惚中他看见吾木提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饱含慈悲,沉静如水,望之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尽管当下的情况谁都无法安心……

陈冠叡看到吾木提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

陈冠叡狂乱地用手拍打着石柱。

不……不要,不能,他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离开……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他必须向前……

“妈妈……”

在用气声喘出这个词后,陈冠叡的手从石柱上滑开了。

 

他终于看到了整个殿堂的全貌。

腥,除了令人恶心的腥味还是腥,地面上污血横流,正是所有腥味的源头。地面上画着一个个庞大的黑色六芒星图案,在污血中若隐若现。这些污血在地面上诡异地流动着,游走于那些起舞的人之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熟悉的脸,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茫然和痛苦神情。他的同学们如提线木偶一般在这地下最深处的殿堂,遵循着一种陈冠叡已熟悉得刻在骨子里的节奏起舞。在明灭的光线中,在不断变换的身影中,他看到了最中间最显眼的缺口,他知道这个位置就是为他而保留的,他最终还是要站上这个位置……还有别的选择吗?

陈冠叡移开了目光。他几乎毫不费力、不用等这个人转过身来就认出了这个人,他的心脏在今晚第二次狠狠地抽动。

那是无声无息地从楼上、从他身边消失的加藤暖琉。带着一脸极致的痛苦和一无所知的茫然,他在他的位置上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拖动着被迫做出舞蹈动作。腿部的绷带和夹板早已被渗出的血全部染红,由于时间的推移这些血变成了暗红色,但随着他的动作又不断渗出新的血液。

陈冠叡猛地向前走去,一脚踩在一滩污血上面,又猛然停住。

 

越过起舞的人群,他又看到了第三个眼熟的人。

殿堂的尽头是一座庞大的不可名状的神像,仅看了一眼,一股很强烈的恶心感就从陈冠叡的胃底升起。忍住这种感觉,他的视线下移,那里有一个石砌的祭坛。

祭坛上侧躺着一个人,面部朝着他的方向,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难以言喻的惊恐。他的一只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半握拳,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身体还在微微地抽动,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充斥于此地的超自然力量。这个人的棕色皮肤即使是在半明半暗中,陈冠叡也看得清晰无比。

是金进亨。

这个无辜的人即将见证这一切。虽然从一开始,他并不无辜。

 

踩着污血,陈冠叡向加藤暖琉走去。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如同提线木偶一般的同学们的走位,试图在避开自己的空位的情况下,来到加藤暖琉的面前,抱住他。避开自己空位的尝试成功了,但处于无意识中的加藤暖琉的动作并不就此停下,他从陈冠叡的怀里挣脱开来,继续着献祭的舞蹈……

陈冠叡没有试图抓紧加藤暖琉。

那种震动骨髓的远古的呼唤在此刻已经将他完全包围。来自头顶高不可测的黑暗存在,来自殿堂尽头不可名状的神像,来自被污血和六芒星覆盖的地板,来自他周围的同学,来自……他的心脏,他的大脑,他的骨髓,他的血肉。

指引着他。

好恨,好恨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和那些肌肉记忆。

陈冠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移动。他感觉到自己的旋转,双臂举起又放下。

抬腿,弹跳……

他补全了自己的位置。

 

陈冠叡的感官失效了。

他的呼吸停止了;但是他没有因为无法呼吸而感受到任何缺氧的痛苦。

他丧失了视觉;但是他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发生的一切事情,就仿佛在某处安了一个全景摄像头,他魂附在这个全景摄像头之上。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就像一个旁观者,一个被困在躯体里的灵魂……

 

好像是金进亨在惊恐地大喊大叫。伴随着他的大喊大叫,还有一刻不停歇的舞蹈,陈冠叡感受到了。

有什么东西,不可名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最为黑暗和污秽的存在——

正在缓缓流动、聚集、成型……

 

就在殿堂靠近前厅的位置,那些六芒星第一个尖角共同指向的地方,吸收了这里汇聚的所有的污血、邪秽、痛苦、尖叫。来自元初的虚无,来自不可知的空间,它是吸引一切丑陋、走火入魔的巫婆和祭司疯狂崇拜并赐予他们力量的,那本《叹息之母》里明确记载过其存在的——

 

黑暗之母。

 

黑暗之母降临于世间。

 

它在靠近吾木提的地方停下了。

吾木提的眼皮微微颤动,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个不可名状的邪神。

片刻后,吾木提的胸口附近,爆发出了一片巨大的血雾。

他的头也缓缓地低垂了下去。

 

不……不。

陈冠叡的头昏昏沉沉,但他的感知异常清晰……吾木提的身体还在微微悸动,他甚至能感受到吾木提身上残留的体温,但是生机和鲜血一起从胸口那个巨大空洞中流走。那些鲜血,艳红得可怖的鲜血,打湿了早已血迹斑斑的圣洁白袍,如同一股小溪一般,汇入地下几乎已经变成黑色的令人恶心的污血…:

 

然后黑暗之母就走向了它的祭品,它的这些已经陷入无意识的舞蹈中的祭品们。

 

血。

越来越多的鲜血汇入了地上的污血。

身边有人倒了下去,面目像马赛克一样支离破碎。

有人消失了,肉体和灵魂一同被吞入污秽与永恒的黑暗。

 

黑暗之母缓慢地向祭坛移动。

 

好痛……胸口好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陈冠叡的胸口成型。

好熟悉的感觉。

噩梦中烈火焚身的痛感席卷了全身,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点燃了他的灵魂……

 

熟悉的幻觉开始像走马灯一般在他身边出现、变形。

白色的茧。与吾木提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尚有余温的身体重合。

庞大的捕蝇草张开了;然后又飞速地被点燃、燃烧、枯萎、退却;

国际象棋的棋盘碎裂了;上面杂乱的棋子全都掉进了下方不可知的深渊……

 

在极致的疼痛之中,他却再也喊不出那两个字。

 

陈冠叡感觉自己碎裂了。

有什么东西冲出了他的胸口:他感到自己的皮肤一片一片如雪花般从自己的身上剥落。而血液,这些供他赖以活着的物质,正飞速地从他的身体里抽离……

 

在污血横流和六芒星覆盖的地板上,无中生有地腾起了与噩梦中如出一辙的心形火焰。

 

这火焰阻挡了黑暗之母扑向祭坛。

它停留在祭坛几米远的地方,与祭坛和祭坛上用手死死捂着额头、满脸是泪的金进亨相隔一道火焰。

它的注意力似乎转向了陈冠叡。

 

不,那已经不是陈冠叡了。曾经被称为“陈冠叡”的,似乎是现在存在于那个东西下方的,一滩白骨、血肉和身体组织。

 

在那滩血肉上方,是——

 

最为不可名状的叹息之母终于降临了世间。

 

无法用语言描述它是什么样的,因为它就是任何有生命的事物无法理解的存在。

 

借由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学生的躯体,它终于响应了来自冥冥之中的召唤,与它的姐妹相聚于此。

 

但它显然无法容忍它姐妹的存在。它似乎颤动了一下。

 

黑暗之母好像突然变得有形状了。

 

隔着火焰,金进亨眼睁睁地看着完全超出他认知的东西在变动、幻化……

 

离他很近的黑暗之母似乎从“不可知”状态变成了“可知”的东西。它很快地流动、成型……最后变成可以用语言描述的,一大团悬浮在空中的黑色丝状物,不断焦躁地蠕动、蠕动……

 

金进亨恶心地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他放下捂住额头的右手,发现手掌心一片鲜红;血泪从他额头上的伤口缓缓溢出,顺着他的脸和下巴,滑出一道嫣红的痕迹,滴落。在他没注意的地方,跌落在祭坛上的血泪摔成了八瓣,腐蚀了石做的祭坛。

但他顾不上这些了。他用血手扒着祭坛的边缘,把头探了出去,想吐,但胃里空无一物。

 

黑暗之母又幻化了……

那些令人恶心的、不断蠕动的黑色丝线变成了凝固的灰色胶状物,像一坨巨大的腐烂的肥肉,又像是许许多多的蛆被榨汁机绞烂了之后浓缩脱水形成的混合物。它一开始只是轻微地晃动着,小幅度地变幻着它的形状;但随着叹息之母缓缓的逼近,它开始大幅度地震动起来……就好像它也在挣扎、挣扎、试图逃跑……

但它好像无法越过那个心形火焰划出的界限。

 

叹息之母越来越近。

那一坨悬浮的、巨大的恶心物质更加疯狂地变形、颤抖、流动……

 

然后它爆炸了。

 

金进亨没有听到声音。一片寂静。

也许没有声音,也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那一片片灰色的碎片四处飞舞,有的高高地飘到了头顶高不可测的黑暗存在,燃起了没有温度的黑色火焰,化为齑粉;有的则落到地上,被心形火焰吞噬,无声无息地消失。更多的则被叹息之母捕获,重新融入那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

 

尘埃落定。

 

金进亨的眼神已经变得迷离。他用血手抹了一把脸,嫣红的血迹在他的脸上涂出了奇怪的不规则的形状,然后他痴痴地笑了起来。他重新探头向祭坛边缘,仍然什么都吐不出来,但晶莹的唾液从他的唇齿间滴出,像一滴悬浮的水晶。

 

 

殿堂中间,倒在地上的少年居然还有呼吸。

 

叹息之母慢慢地靠近了加藤暖琉。

随着叹息之母的靠近,加藤暖琉像木偶一般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缓缓提起。他的四肢好像都折断了,他的眼皮微微掀开了一条细缝,他的眼球在眼皮后面微微颤抖,他的皮肤高热不退。

 

“你……想要……什么?”

眼球困惑地转动了一下,仿佛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可怖的、令人恶心的、不可名状的存在为什么发出了他昔日的好友陈冠叡的声音。

但下一秒,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就嚅动出声。

“让我死。”

 

加藤暖琉的身体像布娃娃一样倒了下去。

伴着金进亨痴痴的笑声,叹息之母开始向门厅移动。

 

吾木提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温度。血液凝固在他的身上,他的面容因失血过多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苍白。

 

叹息之母停顿了片刻。

 

原本钉在吾木提四肢的铁钩全都飞了出去,毫无生气的躯体顺着石柱缓缓滑落。

 

接着吾木提的鼻翼出现了不易察觉的细微翕动。旋即他的眼皮微微一颤,掀开了。

那双曾经充满慈悲的眼睛重又亮起了微微的光芒——

痛苦的光芒。

 

他的头挪动了一下,似乎在检视胸口血肉模糊的空洞。这个空洞并没有愈合的迹象,血液全都凝固了,创口边缘发黑,仿佛被火焰燎过一般。

 

吾木提动了动嘴唇。他只能发出气声,但他坚持不懈地尝试说出话来:

“冠叡……”

“……Mater Suspiriorum……?”

 

叹息之母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

 

 

它穿过前厅。

它来到楼梯口。

它一路往上。

往上。

往上……

 

它穿过了铁门。

 

它来到了大街上。

 

 

 

———End

Notes:

后日谈: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里的话真的非常感谢看完了我所制造出的三万字文字垃圾,非常感谢。因为写完这篇文之后我还有很多要补充的,所以写了这篇后日谈,差不多文中所有故弄玄虚的东西都会在这里解答……
首先这篇文的大体情节走向是按照卢卡.瓜达尼诺执导的电影《阴风阵阵》来写的,wmt拿的是原作中布兰克夫人的剧本,rui 拿的是女主剧本,haru拿的是女主闺蜜的剧本,hyun拿的是心理医生的剧本。一开始冒出写这篇文的脑洞就是因为我觉得rui很适合这个女主,所以就头脑一热开写了……老三的戏份太少了我真的很对不起他,但是原作中的故事线不太适合他所以我就把这条线砍掉了,我真的非常爱他,不要怀疑团粉对每一个人的爱。
虽然人物形象和大体情节走向是按照原作来的(包括里面三邪神的设定也是),但由于原作是电影,内容和主题都非常丰富,包括女性主义、反战、惊悚美学等等,再加上离我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原作里的大部分意涵和很多内容全都被我省略简化了,又原创了本文中的绝大部分细节。因本人水平极其有限,于是就变成了你所看到的这个样子,感觉真的很对不起瓜导(其实对不起所有人)。草率开写的时候我才刚入坑没多久,根本拿捏不住大家的性格,到后期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但是因为玩起惊悚cult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所以只好在OOC的路上一路狂奔,你看大家除了有个名字以外还像他们本人吗,抱歉。
解释一下文中打的哑谜,主要是关于wmt的部分,有些隐藏的东西文中没有说明,部分情节走向仍然是改编自原作电影。wmt其实是这个邪教里面一个类似祭司的角色,拥有超自然的能力,这种能力来自于黑暗之母。但他非常了解邪神会对世界造成什么样的危害,所以他决定阻止邪神降临世间,或者至少通过自己的努力延缓这个进程。你可能猜出来了hyun其实是悲泣之母的容器,wmt用他办公室里的那把剑弄死了悲泣之母,在这个过程中hyun没事但是这就是他失忆的原因。
前任领舞其实就是原作电影中的Olga,在本文里是一个可怜的npc,把这个角色设置成hyun的姐姐是为了把hyun引进主线里。这个角色受黑暗之母的影响非常大,所以被最终黑暗之母“消化吸收”,成为了黑暗之母的养料。(接下来的这个情节可能在逻辑上有点牵强,但确实是为了这盘醋包的饺子)骨折舞。rui舞蹈展示的那个片段我是对着电影写的(如果感兴趣可以去B站搜“阴风阵阵骨折舞”看那个片段),wmt其实给rui的身体上施加了感应巫术,随着rui的动作,地下室的前任领舞也会做出同样的动作,是一个非常惨痛的酷刑。因为wmt其实是没有办法接触到前任领舞的,他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试图终结这个人被“消化”掉的过程。后来haru可以跑到那边是因为黑暗之母也想通过同样的方式吸收掉haru,但被wmt的出现打断了,haru的腿受到的伤害是黑暗之母造成的伤害,没有办法完全被治愈。公演是wmt设计的一个仪式,如果成功的话可以在大家都不受到伤害的情况下延缓黑暗之母的复苏进程,但是因为haru的腿伤,这个仪式失败了。
应该可以看出来我往rui的噩梦里塞了一些1&only的MV里的意象,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塞,写着也挺好玩的,如果非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什么意义的话请随便解读。
大概就是这些,一切的逻辑不通、故弄玄虚、莫名其妙都属于我,原作电影是一部非常优秀的作品,咱们家姐几个也是非常好的人,我爱大家。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再解释(乱编),再次感谢你可以看到这里!写完这篇文对我这个长篇苦手来说真的太不容易了,但是既然有脑洞就一定要写完,我也坚持写完了,虽然不敢回看,但是对我自己来说,也算是一个胜利吧。
(顺便我再也不玩惊悚cult了,别人写文都是专注凝视自担,我写文专注研究怎么把文写得邪典……对不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