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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戎拿着她的大船桨。边狱公司当然不可能把她原来的船桨弄过来,但是她对现在这个也很满意。有了船桨也用不上,她现在在开一辆巴士,巴士是用方向盘、挂档杆和油门驱动的。他们在大湖上开巴士船,巴士船的动力是引擎,或者十二个罪人疯狂蹬脚踏车,没有哪个用得上船桨。它每天早上被卡戎拖着,从卧室到驾驶座旁边,再从驾驶座旁边到卧室。船桨在地板上拖来拖去,梅菲对此不生气。
卡戎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带自己的小船。塔纳托斯把它从冥河中心勾回来,系在岸边。船桨躺在船舱里,没有乘客的小船仍然在水上漂荡着,河里的亡魂扒着船舷哀嚎,但是,就算没有摆渡人驱赶,也没有谁能爬上来。
小船在等摆渡人,摆渡人在开巴士。巴士是一个恶魔,也是一条载着罪人们去地狱之底的船。卡戎坐在驾驶座上,矮矮的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帽。一半的罪人注意到了他们,另一半还没来得及。但丁紧握着终端,正在迅速地安装那些小玻璃片。维吉里乌斯已经抽出了罗马短剑,剑刃加温成炽热的橙红色。修普诺斯用手杖敲一敲梅菲的车头,梅菲停下来,睡着了。
卡戎按按钮。车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早上好,卡戎。”她问,“你昨晚睡得好吗?”
“卡戎,非常清醒。专业的司机不会疲劳驾驶。”想到了什么,她又告状,“卡戎想要在睡觉的时候吃糖。维吉不让,卡戎生气。”
塔纳托斯轻轻敲她的头顶:“你本来就不该在睡前吃糖,卡戎。”
在事情开始之前,卡戎和哥哥姐姐住在阳光无法照到的黑暗里。塔纳托斯有翅膀,双翼的阴影掠过大地,凉爽的死亡就降临了。修普诺斯也有翅膀,扇动起来带着罂粟花的香气,夜幕沉沉垂下时,睡眠总是温和又无情地把所有人拥入怀中。
卡戎没有翅膀,但是有一条小船。给卡戎一个硬币,卡戎就把你带到河的另一边去。有糖果的话,也可以不要硬币。不要让塔纳看到。卡戎要糖果,不要刷牙。
修普诺斯用罂粟花盛放的手杖点了点卡戎的脑袋,她就睡着了。闭上眼睛,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卡戎在缓缓打开的管子里醒来,感觉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有一点冷,而且肚子饿了。卡戎从管子里爬出来,地板凉凉的,暗红色的血河在地上蜿蜒。奇怪的人喊她不认识的名字,卡戎纠正了他,他就走掉了。
人在翻找一些东西。卡戎肚子饿了,可是他没在找食物,只是拿一些纸。所以她走掉了。人很奇怪。
有什么东西蒙住了卡戎的眼睛,朦朦胧胧的。所以一片温暖的红光,也朦朦胧胧地晕开了。踩过干枯的树根、湿淋淋的水滩和逐渐冷却的灰烬,找到了一地碎石块。红色的来源是一块闪闪发光的红色石头。卡戎伸出手,把它捡了起来。热乎乎的。
就在她要起来的时候,朦朦胧胧的世界碎掉了。一大颗东西从眼睛里滚出来,砸到了石头里。卡戎不太明白为什么,这里又没有哗啦啦的河水,会在小船摇摇晃晃时溅到她脸上。她还是有一点饿,但是有暖和的石头,已经不冷了。卡戎来到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知道悲伤和痛苦的滋味,那颗水珠砸碎在地上,就好像属于某个消失在玻璃的反光里,再也找不到的影子那样。
人合上一双大睁着的眼睛,拿起地上的外套,盖在一堆看不出原型的碎肉上。
人的名字是维吉。维吉知道闪闪发光的东西是加内特。但是加内特是卡戎的,维吉不能抢。维吉说,好的,卡戎。他看着卡戎,眼里有一点点笑意,但那种笑也总是很难过。一种难吃的红色。
维吉给卡戎买糖果,维吉好。但是不让她睡觉之前吃糖果,维吉又变坏了。维吉日复一日地给她买糖,事情变得不一样了:维吉是卡戎的家人。
维吉的家人不是卡戎。卡戎的家人也不是维吉。小船,小船,从遥远的河流上来,停留在这片小小的港湾,有一天终究要划走的。那个孩子还徘徊在茫茫大海中央呢。
卡戎的哥哥姐姐来了,这让所有人都有一点惊讶。罪人们在后面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经理镇定地双手交叠仰躺在过道里并且随着急刹车用钟表撞击后门,地板和车窗上洒满维吉里乌斯的血,他本人按着手臂上的切口,表情颇差。塔纳托斯的脸像是刚从冥河里捞出来一样,战斗没有持续到现在的原因只有一个:卡戎在生气。
“不准在梅菲上打架。梅菲受伤,卡戎生气。”
修普诺斯歪在自己的座位上打了个哈欠:“哪里有,卡戎。他们只是睡着了。”
维吉嘲笑塔纳,很坏。但是塔纳在车上打架,也坏。梅菲的伤口正在一点点愈合。所以如果他们两个都给卡戎糖果,卡戎就考虑不生气了。
一个急刹车,但丁经理滚到希斯克利夫的座位底下去了。
有一天,摆渡人在冥河的岸边睡着了。倒影中的凡人们从遥远的窗户彼岸伸出手,她跌入水面和镜面的另一侧,本来在这里的孩子就被推走,消失在茫茫大海中了。卡戎的小船还在河中飘荡,但是死神和睡神的小妹妹已经不见了。穿过河流与荒原,穿过镜面,穿过玻璃窗。他们落在地面上,翅膀轻轻合拢,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大灯穿透夜色,正向他们驶来。
开门的是红色按钮。红色是修普头上罂粟花的颜色,闻起来很香,但很难吃。乘客们害怕,卡戎不害怕。修普诺斯问:“卡戎,有没有想哥哥姐姐呀?”卡戎摇摇头。突然看不到他们,和他们突然找过来,对卡戎来说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卡戎不害怕。
修普诺斯伸手去捏卡戎的脸:“怎么能这样!姐姐要伤心了!”
塔纳托斯说:“嗯……好的。没关系,卡戎。”
前排传来一声嗤笑。维吉里乌斯若无其事地捂着嘴。
塔纳托斯盯着他:“有什么好笑的吗?”
“什么都没有。”他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只是突然想到卡戎在这里过得很开心。”
“真感谢。我想加内特一定也很开心吧。”
精准一击。笑容消失了。
对维吉里乌斯有一千万个不满意,但是卡戎很开心。凡人不打招呼就带走了卡戎,边狱公司又把她绑在这辆巴士上工作,他们没兴趣对这里的人有任何好脸色,何况维吉里乌斯也没有对他们友善的意思。有时他们看着现在的卡戎意识到他最重要的孩子被占据了身体,会感到一点歉疚。可是他们又能做什么呢,死神和睡神流落到这个世界,本身都算得上无可奈何。
冥府的石榴低垂。石榴籽像哭泣一样闪闪发光。
加内特不会说话。加内特也不会再往外看了。
只剩下一小片的他闭上眼睛,蜷缩起来,在无尽的黑暗中睡着了。
拉佩丝坐在草坪上,风呼啦啦地把朋友们的笑声卷过来,阳光不冷不热地洒在她的脸颊上。戴阳帽的少女蹲下来吹蒲公英,洁白的裙摆铺开,像一朵花,大叔也陪着她一起坐着,头发里插着一根三叶草,五瓣的小黄花冒出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决定自己可以发现这个恶作剧。加内特蹲在她身后,仔仔细细地把她银白的长发编成长长的麻花辫。
编好啦!拉佩丝顺着摸过去,手指碰到一片草叶。加内特阻止她把它扯出来,把一串蓝紫色的小花递到她面前。勿忘我,拉佩丝!你戴着它真好看。
不要忘记我,好吗?
卡戎做梦了。醒过来时已经忘了梦里的一切,只有一串蓝紫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着。没有高兴也没有难过,但是醒来的时候枕头湿湿的。卡戎在梦里哭了。
修普诺斯说:“你做梦了呀,卡戎。但对你来说那只是个梦。”
塔纳托斯说:“坐这,卡戎。我给你扎头发。”
卡戎半闭着眼睛走过去,坐在哥哥面前的凳子上。
塔纳托斯捞起一捧水,淋湿卡戎的头发,就像他们还坐在冥河岸边时那样。梳齿从头皮插进去,在发丝间顺流而下,没什么阻力就梳到了发尾。修普诺斯又歪倒在床上,银灰色的波浪铺开一片。一对黑色缎带躺在一边,塔纳托斯拿起来,没有对维吉里乌斯买给卡戎的东西挑刺。今天也是两条辫子吗,卡戎?
桑丘做了一个梦。
勒忒从修普诺斯的洞穴静静地流过。桑丘喝了一口勒忒的水,于是得到了睁着眼睛入眠的能力。在那沉眠中没有恐惧,没有希望,没有苦痛,没有荣光,虚无到与死亡都是一线之隔。在这一线之间发生的一切,被人们称作梦。
桑丘闭上眼睛,又睁开。她的梦是从一场暴雨开始的。骑士骑在她的骏马驽骍难得上,在崎岖的峭壁间疾驰着,却不知道要往何处去。风雨呼啸,在废墟深处,无边的地下水体像是一片铅灰色的海。一团黄光被雨幕晕开,驽骍难得踏上一条长桥,浪涛滚滚拍击岩石,栏杆间的铁链哗哗作响。远处的影子越来越近,不是巨人,不是风车,不是摩天轮,海中心屹立着一座灯塔,为了骑士不在暴雨中迷路,不知被谁提前过来点亮。
她把手放在门上,轻轻推开。
堂吉诃德闭上眼睛,又睁开。她的梦是在永恒游行的欢快乐曲中结束的。骑士解开鞋带,平静而毅然地从马背上坠落,双脚重新触碰到土地,她又成了血魔。她深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漠视着在她之下的血魔和在梦里短暂出现的形象,拉曼却领浸透浓重血腥的空气重新灌满她的身体。她赤足踏过无水之地,走向吱呀作响的摩天轮,在铁链缠绕的大门前站定。二百年不曾点亮的灯牌黯淡地凝视着她。
她把手放在门上,轻轻推开。
堂吉诃德睁开眼睛。
“你睡得好吗?”修普诺斯问,“看上去你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你的梦是什么样的呢?”
“当然,一个好梦。但是,抱歉,吾尚不可知它将如何发展,又会持续多久。”3号罪人回答,“因为吾直至此时,也仍然身处梦境之中。”
“还在意西西弗斯那件事?”修普诺斯歪在天鹅绒座椅上,“往好处想想吧,那家伙还在他的TT2监狱里推石头,到现在大概你去给他宁静之死他还会谢谢你呢。维吉尔一句话把你气这么久啊?”
“那个凡人像那样反抗死亡,苦役于他而言也有意义。”塔纳托斯声音低沉,手腕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碰撞,“失职了就要被处罚。谁说我不是在像西西弗斯和奥德修斯一样服诸神的刑期?”
“所以你真的还在生气,虽然我也觉得维吉里乌斯的嘴很气人。为了明天你们不再吵一架,今晚我去让他多睡一会好了。”修普诺斯打个哈欠,“回去睡觉吧,小卡戎都把车停下啦。夜晚会把你的愤怒溶解掉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别再咬牙切齿地发火了,好吗?”
塔纳托斯站起身,披风下面铁链沉重地拖过地面。
一串脚步声噔噔地冲来,来得及转身之前,某种身高一米六的生物撞上来,用手臂把他环了一圈。塔纳托斯低下头,看见一个圆圆的帽顶扣在一个银灰色的脑袋上。
“现在卡戎抱了塔纳。”卡戎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给卡戎硬币。或者糖果。”
“……强买强卖,卡戎。我没想要一个付费的。”
塔纳托斯把一枚金币放进卡戎的口袋,它掉进一群水果硬糖里。不为什么。卡戎可以有一个金币。
“我有抱抱吗,卡戎?”
修普诺斯晃一晃纸袋,卡戎就走过来,坐到她腿上。她打一个长长的哈欠,拉起柔软的披风,将卡戎也笼罩在里面。睡神的翅膀和披风里是恰到好处的被窝的温度,卡戎很自然地趴在她身上,脑袋依偎着她的颈窝,在罂粟花的香气中开始犯困。修普诺斯用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拈出一颗乳脂软糖,卡戎张开嘴让姐姐把它丢进去,然后安然闭上了眼睛。暖融融的,带着奶香的甜味。
塔纳托斯投来一个不太赞成的眼神,但是修普诺斯把手指竖起来比在嘴唇前,他不作声了。
含着糖睡觉对牙不好,卡戎。
像以往无数日子那样,卡戎在修普诺斯怀里睡着了。
维吉给卡戎买糖果。从卡戎认识维吉开始他就买很多糖果,这是卡戎当一个好司机的报酬。他们第一次见面,卡戎饿了。维吉摸了全身的口袋,终于摸出一颗包装皱皱的糖果,放到卡戎手里。非常苦,卡戎不喜欢。可是维吉看上去比吃了苦苦糖的卡戎更不开心。她不明白。
维吉放下一盒巧克力。甜甜的坚果巧克力球,有着闪闪发光的金色包装纸。昂贵的糖果。卡戎剥开一颗,咬下去,把薄薄的金属箔贴在驾驶座旁的娃娃上,一条做了一半的百搭裙闪闪发亮。甜蜜的巧克力在口中化开,她解开安全带,跳下驾驶座。
“别动,维吉。”
卡戎往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然后开始噔噔噔地助跑。很轻盈地一跳,张开手臂,环住维吉的肩膀。维吉里乌斯稳稳当当地接住她,于是卡戎挂在他身上。一个全身心的拥抱。
“很多糖果。卡戎,给维吉豪华抱抱。”
维吉里乌斯缓慢地眨了眨眼。一点笑容像是气泡,从心底的血池里冒出来,飘飘悠悠地上浮,泛到他脸上。
“我没有要买……哈。但是谢谢你,卡戎。”
真遗憾。死神没办法只靠眼神就把他的生命收走。
“你再盯也不可能盯出一个洞的。”修普诺斯用手肘撞一下他,“该把所有工资都上贡给伟大的卡戎了。”
维吉和塔纳吵架,坏。但是他们像是赛车一样给卡戎买越来越多的糖果,卡戎开心。
拉薇凯的嘴在动。总是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张着,打通了泉眼一样,血咕嘟咕嘟地吐出来。拉佩丝用力捂住她的肚子,但是伤口太大了。它像任何一个被捅破的皮球那样瘪下去,肠子从她指缝间淌出来,就像水流。吐出的血里冒着泡,你在说什么?拉佩丝低下头,把耳朵凑得很近很近。她的辫子垂下来,末梢浸了血,脏兮兮的。我会一直听到最后的。你在说什么呢。
嘴唇不动了。轻轻吹着她耳朵的气息从某一刻开始消失了。一栋大楼被轻而易举地切开,向他们坍塌下来。没有力气再恐惧的孩子们挂着永不干涸的眼泪,呆呆地仰望着笼罩下来的阴影。拉佩丝真真切切地听见死亡,死亡的名字是Thanato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