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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焰案渐渐平息,皇帝正式下旨查抄林府,带队的正是景宣和景桓。年轻的两位皇子,处在他们人生中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查抄了整整三天三夜,把能搜刮走的东西都带走了,只剩下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静静地睡在一朝衰败的府邸之中——那是林殊的旧物。林殊总喜欢这种可笑的东西,不值钱但有趣味,连带着景琰也喜欢。景桓在里面翻到了一些刻着景琰私印的东西,眼睛一转,故意拨弄给景宣看,三言两语,谆谆教诲,景宣果然上钩,大叫着派人把景琰叫来。他们查抄的动静不算小,但谁也没有知会过景琰,他的脾气在赤焰案后一日硬过一日,林殊和霓凰叫他什么来着?水牛,牛脾气,发起犟来,皇帝也拉不住,能拉住他的人肉身死在梅岭,名字被拍在朝堂上口诛笔伐,金碧辉煌的金陵,与遭受兵燹之后的梅岭相比更似炼狱。
景琰很快就过来,他这几日被皇帝勒令反省,谁也见不到他,两位哥哥突然打个照面,竟然吓了一跳——景琰瘦了很多,形容憔悴,显然是为了出门才草草修饰,唯独眼睛雪亮,他们想起前些日子翻到的林殊的剑,剑锋比眼睛更亮,澄澈得像一面镜子,清楚地倒映出每一个人的脸,他们看着林殊的剑,像看到了林殊的眼睛,老坛主曾赞许林殊“洞若观火”,那时他们只顾着害怕剑,却忘了他们的弟弟景琰其实也有这样的眼睛。
景琰静静地扫过两位哥哥,既不见礼也不卸剑,挺着背,冷冷地站着,说,叫我来做什么?林家没有私藏的宝库。
你误会我们了,景琰。景桓温和地微笑,他把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推过来,指着那些小小的“琰”字给他看,这些是景琰的东西吗?
这些是我亲手所做又亲手所赠给小殊的,景琰看也没看,硬邦邦地,怎么,皇兄要去报给父皇说我也是逆犯吗?去就是了,恐怕正合父皇的意呢!
景宣叫起来:萧景琰!你怎么跟皇兄说话呢!
是啊景琰,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景桓难得附和这个愚蠢的兄长,究竟是逆犯的遗物,还是皇子的东西,就不要混为一谈了吧!
“遗物”两个字刺激到了景琰,他的嘴唇绷得比线还直、比剑还利,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小东西——笛子、风车、桃木剑、平安符……他还记得林殊把平安符挂在他身上的样子,景琰向来不信神佛,总想推开他,绷着一张脸说:一张符若是能保家国平安,还要军队做什么?
哎呀景琰你个死脑筋!这个符不好看吗?林殊最喜欢逗景琰,和往常一样无所顾忌地揽着他的肩,笑嘻嘻的,本想再来几句玩笑话,看景琰似乎有点认真过了头,赶紧找补,你就带着好啦!这是我娘求来的,你有,祁王哥哥有,宸妃娘娘也有,静姨那里也早就送过去啦!
提到晋阳长公主,景琰的神色果然松了下来,林殊装模作样地说,我给你带上啦?他也不管景琰点不点头,伸手就就在景琰的玉带上鼓捣。景琰只是按住林殊忙活的手,认真地说,那你带了吗?
能够保你一世平安的,你、带上了吗?
看来是没带。萧景琰想别开眼睛,但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他想,林殊,你又捉弄我。
景琰久不说话,景宣和景桓也渐渐不自在,面面相觑,想赶紧打发他走,这时景琰开口道:那把弓,我要带走。
他们看过去,发现那是一把朱红色的大弓,模样平平,想来并不名贵,否则怎么会留到连景琰都注意到了?景宣总想给他使绊子,冷哼一声,一把破弓而已,烧了都浪费……他的话未说完,手腕遽然一痛,景琰已到身前,一双圆眼睛瞪得很大,贴着景宣的脸,近在咫尺,以至于他能看清楚眼睛里自己在仇恨的火焰中尖叫挣扎的幻影,景琰的手就像枷锁一样锢得他动弹不得——他们怎么就忘了,萧景琰也是从刀枪火海里闯出来、能与林殊有来有回打过百招的少年英雄?
景宣大惊失色,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那弓你拿走!快拿走!
景琰紧紧盯着他,眼睛冷如寒冰,手下动作一松,景宣连忙后退几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愤愤地说:这个比石头还硬的臭脾气,回去我一定要告诉父皇!
景琰回到府里,很想找个地方把弓挂起来,只是哪里都不好:他不想弓离他太远,就想他不想林殊一个人葬在那么远又能么冷的梅岭一样;他又不想弓离他太近——就算是一颗再冷再硬的心,也不能够负荷起运转一刻不停的痛苦。他站起来,想要引弓一试,就像无数次和小殊一起做的那样,弦却忽然崩断了,天崩地裂的金石之声,割开他的手掌,鲜血涓涓而下,如泪如雨。他用那双鲜红的手捂住脸,眼眶空空,几近干涩,只有血还在源源不绝地渗出指缝,跌入命运。萧景琰那时还不明白,若是眼泪已经竭尽,要想再哭,就只能流血了。
景琰看着那把朱红大弓,想象着它的小主人大笑着拉开它的样子。武器是忠诚的,哪怕有一天所有人都忘了林殊,但他的弓还记得一切,记得飞出的箭,记得被辉煌胜利轻轻托起的年轻的笑声,记得纵马狂奔过金陵城时被风吹起的赤红色的衣角,记得那个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年轻人。明亮的林殊,战无不胜的林殊。那么你呢?景琰轻轻地喘了一口气,萧景琰,你会忘记吗?
这些日子里,他总是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在做梦,如果是清醒着的,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所有事会在一夕之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直到不可挽回?如果在做梦,那么林殊、祁王哥哥,死去的、不甘的、有冤的、有仇的,你们,为什么不肯入梦?为什么不肯让时刻思念着你们、为你们的冤屈而痛苦的我,与你们相见?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捱到了进宫请安的日子,静妃站在芷萝宫外等他风尘仆仆地赶来,景琰闻到母亲身上的草药香气,温柔得像一声追缅的叹息。宫里的人都说靖王殿下的脾气刚直倔强,赤焰帅府倒后更是冷硬如铁,竟然无人能约束他。现在冷硬如铁的靖王殿下被母亲抱在怀里,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对上母亲的眼睛,眼泪就已经打湿了母亲雪白的衣襟。他说,母亲、母亲。而母亲只是抱着他,柔和地说,景琰呀,你真的瘦了太多了。
他不知道母亲给他喂了什么,总之在熟悉而温暖的芬芳里,他终于睡了过去,梦里他抱着朱弓,看着林殊在他眼前纵马而过,急切地大喊:小殊!小殊!你的弓还在我这里呢!
林殊大笑道:你这头大水牛!收下它吧!这是我留给你的礼物,你可千万不要忘记我!
萧景琰固执地奔跑,他无数次地喊林殊的名字,可林殊总也不回;他想要追上林殊的马,可是他跑得实在太快了——林殊总是跑在他前面,为什么在梦里,也不肯停下来等一等他?小殊,我不要你的弓,我想要你回来,如果我跑得太慢,那么能不能请你等等、再等等?
萧景琰做了太多关于朱弓的梦了,而那把弓在靖王府中挂了十二年。十二年太久了,久到赤焰旧案已经成为往事灰飞烟灭,久到他已经能够若无其事地抚摸它光滑的身体,就像抚摸心爱的情人,久到足以忘记一切、摧毁一切,但他知道他不会忘记,忠诚的武器不会背叛它的主人,萧景琰也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