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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训之前,杨博文发现张桂源又在学另一种非主流舞蹈。透过教室的玻璃门,他看张桂源漫不经心摆弄自己的四肢,头部随着肢体的波动而摇摆,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焦灼踌躇,实在太怪异,脱离了街舞的范畴,更像现代舞的风格?他也无法定义那属于哪一类舞种。
课间休息,张桂源跳得很专注,并未注意到他,他在舞蹈室外停留一会儿,去大厅找陈浚铭讲白话。
陈浚铭正在大厅玩悠悠球,水蓝色的金属球在他手中丢出,收回。杨博文和他说一些日常废话,坐到沙发扶手上吃脆升升,吃完搓了搓手指上的调味碎屑,暗自赞叹:玩得还挺顺溜。
“Little sheep,看我给你展示一下真正的技术!”陈浚铭把悠悠球朝空中一抛,绳子在指间翻转出花,又迅速连球带绳收了回去,动作快得完全不能看清。
魏子宸和陈思罕从厕所一路小跑过来,对新的悠悠球也很感兴趣。三个人在公共办公区你追我赶,闹着要轮流上手操作。杨博文点亮手机屏幕,还有三分钟上课。他打巨大的哈欠,懒洋洋靠着沙发,擦掉糊住眼睛的生理泪水,望着他们在剪辑的工位后推推搡搡,百无聊赖。文件柜使用年限似乎已久,被他们挤得嘎吱嘎吱地叫。魏子宸从陈浚铭手里接过悠悠球,面色兴奋而紧绷,手指不停摩挲球绳,想要抓紧这个课间最后的玩耍时间。
下个课间,陈浚铭和魏子宸依旧围着悠悠球玩,陈思罕去和张桂源左奇函赛车,很幼稚那种,有手柄也可以感应。还有人一如既往玩手机,杨博文就是其中之一。他起得早,午觉很难入睡,每天这个点就困得眼皮打架。陈思罕握着手柄欢呼雀跃,小车却开得越来越偏,即将脱离原本的轨道,他自知不妙,身子一扭,抱着张桂源的肩开始哼哼唧唧地耍赖。手机显示屏里的成像变得好模糊,混沌的意识里,杨博文想,陈思罕什么时候这么依赖他了。
张桂源对陈思罕说没关系,你只是不够熟练,多和我们玩玩就好了,说完,从口袋中掏出小方镜子臭屁地照,“当然,哥的实力和帅也是客观的。”
左奇函斜他一眼:“得了吧你。”
嗯。理所当然。张桂源能依赖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消失,能让他无所顾忌依偎在颈肩的也只有官俊臣了。不过,或许他在接收那份重担之前便早有预兆。他主动带新伙伴融入,他喜欢照顾每一个人,他很公平,每一个人他都爱。杨博文仔细回忆过去几年,觉得自己在他那里并没有多特别的地方,要说有,那可能是不好的方面。比如他很想问的:张桂源为什么不继续跳他擅长的舞种。
这个问题,他在外地的酒店里问了出来。
他们的聊天次数并不频繁,他得承认这归咎于自己不经常回消息。相信努力就有成果的他在社交上永远无法像张桂源那样游刃有余,当时他不明白,友谊不是刻意配合来的,不需要下功夫,不用费劲,是人在自然状态下的相互选择。况且他还有更重要的、做不完的事情要办,索性不去在意这些。
关于努力的看法,张桂源的理解角度比他的更晦暗。有时,他嘴里冷不丁地冒出很悲观的句子,句子里通常含有“命运”、“注定”等词,或者“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值一提”这样和他想法完全相反的话语。那段时间,张桂源状态差到一种程度,似乎深陷宿命论和决定论的泥潭,无法挣脱。于是他和他聊学业,他的面色会好看一些,正经一些,还会主动向他请教问题。聊到家庭,张桂源会开始摸鼻子,然后使用一些技巧,轻易把话题引回他身上,他本以为他们的家庭有相似之处,但他似乎也兴致缺缺。事到如今,张桂源对他家的情况应该比较了解了,但他仍旧只对他家基本了解。如果聊到舞蹈,张桂源的神情就几乎变得苦涩。他知道张桂源会在视频平台搜索他的舞蹈视频,但当他们面对面,对方要么打太极略过话题,要么无话可说。
所以很多时候,他会选择和陈浚铭在一起,他们只需要进行简单高效的沟通。他有思考过原因,不仅因为他喜欢陈浚铭这个弟弟、陈浚铭也总是能接住他的情绪,最重要的是他在陈浚铭这样一个比他们小两三岁的孩子身上看见了比自己,比张桂源,比其他人更洁净、更宝贵的东西。
张桂源和突然跳到他床上,问他舞蹈问题的杨博文脑回路完全没搭到一块儿。
为什么去学奇怪的舞而不重视自己擅长的舞……Popping和Krump不适合舞台吧。不知道。或许这样,大家就会认为他和杨博文都能跳好舞,只是各自擅长舞种的差异?不对,他们原本擅长的舞种就不同,那是不是因为奇怪的舞种驾驭起来更困难,如果他能跳好,就证明他掌握的舞种比杨博文的更高难度,不就证明他比杨博文更厉害吗……好吧,为什么不跳呢,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杨博文作为一名普通同事,总能激发他内心深处不愿面对的东西,他生而为人最原始最卑劣的罪恶与本能,嫉妒,他知道了,原来是嫉妒。很多时候,不和别人,他就要去和杨博文一争高下;肉欲,不知为何,他喜欢摸杨博文,也享受被他抚摸,劲瘦的躯干也好,臀部也好;欺瞒,对于杨博文,他有很多事情不愿多说,具体的人那么丑陋,他宁愿困在彩色泡沫里被杨博文观赏,即使这泡沫脆弱不堪,随时破碎;控制欲,他对杨博文有微妙的控制欲,或者希望被杨博文控制?这个他还没琢磨明白。总之,他很怕杨博文会和那群尚未开智的蛮人一样,粗暴地给人类情感划分开来并加以定义。偶尔他也会想,杨博文对他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呢。当他们交往时,那几份情感在杨博文心中是否有过哪怕短暂的交叠。
张桂源手掌往耳后一抹:“因为所以,科学道理。四点起床,还不快睡!”说着要去关灯。
这就是张桂源讨厌的地方。以往,张桂源屡屡抱怨他不回消息,等到他真的想和他深入交流,他便开始含糊其辞。杨博文在他床上没移动,这回,他打定主意要从张桂源嘴里挖出点东西。反正以前他们都是通过肢体接触实现进一步交流,而今,他干脆攀到张桂源身上,环住他的肩膀,像树袋熊抱住喜欢的树枝一样,不撒手。
“你讨厌我吗?”他鼓起勇气问。
张桂源没赶他回他自己的床,只虎口擎住他腋下,大臂肌肉隆起,小麦色皮肤沟壑纵横,像未开垦的山脉,保留原始野性。他当他某种小动物,将他挪到一旁,给他盖好被子,躺平睡觉。他复又去抱张桂源,压着他,脸庞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紧贴他胸口,宽阔,硬邦邦,热乎乎的胸膛,天塌了都能顶住那种。他听见身下传来声音:“想什么呢。”胸腔连接喉部的部分震动他的脸,音色低沉,声量稍哑。张桂源又将他举起来,放好,躺回,他很累也很困了,这种举动不在意料之中,他处理不了,那就不处理。况且,他觉得不公平,杨博文以前可不是这样对他的。他忍不住翻旧账:他找杨博文亲昵的每一次,杨博文都一定会推开或避开他。这不公平。他想要的其实不多,只是需要杨博文时对方能出现就好。现在,他不想再惯着杨博文了,他要杨博文痛他所痛,因为人不亲身体验坏事是不会回头的,很贱的生物。
即使杨博文和他对对方的情感并不相同,他也要让他尝尝那种滋味。
房内昏暗,只留一盏微弱的床头灯。没有其他伙伴的到来,没有导演组和摄像机注视,这个夜晚无比寂静。张桂源最后一次将杨博文挪到身边,后者终于没了动静。他闭上眼睛,稳定呼吸,准备入睡。
起初,张桂源只是听到一阵微弱的抽泣。半梦半醒间,细碎的颤音和鼻音搞得他难以入睡。信手往身旁一摸,那具熟悉的身体在手掌下微微战栗,想起杨博文有鼻炎,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但是,太诡异。杨博文去重庆没多久的时候,策划组织录母亲节物料,据母亲所说,是有意隐瞒练习生,节日当天才公布留言录像。杨博文妈妈发言温暖动人,发自肺腑,听得他都快要哭。他偏着脑袋观察他,后者面无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地听完留言。他撤回目光,觉得杨博文是个好内敛的人。如今倒不一样,多言一些,还喜欢招惹他。他自己话倒变少了,也不太喜欢主动去找谁。这些年,经过时间的沉淀,他们好像互补了,互换了。
如果自己没发现,他还要哭多久?
暖黄色的光下,他看见杨博文漂亮的眼睛就这样为了他而产出咸湿的眼泪,眼泪流进他耳朵里。他从没见过这样脆弱又生动的杨博文,盯着天花板的眼神哀伤而无助,搞得他也不安静,好像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他脑子很乱,心似乎也跟着拉扯起来。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那为什么他会和他一起痛。
该怎么办,做点什么好,对杨博文,他好像总是没有办法。杨博文还在哭,盯着他,眼泪止不住,蓄了许久的河堤终于开闸放水,要一次流个够,流干。他突然很害怕,怕杨博文从他身边流走,怕接不住这场无声的雨,更怕再过一秒,他就会忍不住替他拭去这些荒唐的泪水。为什么要哭,他凭什么哭啊。
张桂源果断起身,趿拉拖鞋,像猴儿似的窜出房间。
杨博文:?
拜托,他还在哭诶。
……
这个夜晚,杨博文想明白一些事。
回重庆后,张桂源察觉到事情变得古怪起来。
先是上班路上,他莫名在公司门口摔了一跤。还好不严重,只是动作滑稽,在网络上收获大量点赞转发。视频里的张桂源在地上愣半晌才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似乎也疑惑自己是怎么摔的。毕竟那条路每天都被打扫干净,看起来分明平坦无比。
午饭时,张桂源一向揣在口袋里的镜子不翼而飞。他尝试各种办法,让其他练习生一起帮忙找,把十八楼所有角落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找不到。左奇函甚至提出算卦,让AI起卦,也没有找到。
周末,他去公园,目睹一个女孩为了躲避玩闹的小孩被运送树苗的小车撞倒,腿侧擦到车子的锋利边缘,伤口很深,鲜红的血溢出来,顺着雪白的小腿流成一条红线,格外醒目刺眼。
过两天,他自己在饭桌底下找到镜子,镜面已经产生一块巨大的裂痕。妈妈给的东西,他本想好好使用,有点可惜,镜子本身倒是不贵重,张桂源将其扔进垃圾桶。这几天他胸闷得慌,舞蹈老师让他休息的次数变多,他靠在舞蹈一的角落,终于确认不是自己多想,不好的预兆在这段时间扎堆出现,实在太古怪,令他不安。其他人都在认真训练,没有理由的,他开始挂念杨博文,他也在训练吧,或者写题,这个点还有可能打盹,精神不振。总之,他是不会停下来的,他不会懈怠,他最恨杨博文总是那么天真,总是那么执拗地和自己比,而不是和他比,他好想问一问,问一问杨博文什么意思,是不是从来都看不上他。
看不上他,却来抱他,抱他却不是因为想和他亲昵。张桂源自嘲地笑出声,杨博文这家伙古板又纯粹,被保护得太好,好像还没意识到他们已经长大。这种了解俗世,在俗世中获益的人也必定严格遵守俗世规则,克己复礼,极度自律,或许十八岁零点也不行,或许等到成年那天晚上,他才愿意解开一点点防线,肯定不是真正的肌肤相亲,可能用嘴或手什么的。肌肤相亲也许还得往后挪几年,他们都出道了,出国了,异国他乡反而变得格外安全,杨博文应该会从身后进入他,他们一起荡漾,在天国禁地摇摇晃晃地荡秋千,杨博文抓住秋千把手,他紧紧攥住杨博文,被失重的恐惧与快感裹挟,在目眩神迷的颠簸中攀上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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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杨博文在北京连打好几个喷嚏。
他刚放学没多久,打算让妈妈接他去舞社练一两个小时,趁着交通间隙在后座翻阅数学习题,吃两瓣橘子。妈妈听见咳嗽回头瞥了瞥他,叮嘱:“最近换季,把口罩戴上。”
杨博文放下直液笔,把漏了点空隙的车窗摁上去,讷讷地将脸藏进衣领里:“没事儿妈妈,我好着呢。”
妈妈从后视镜里刮他一眼,“你这孩子。”叹了口气,专心驾驶。
今天是工作日。练完舞,回去洗漱洗澡做作业睡觉。如果有空余时间,他会先看书,偶尔玩手机,不超过十五分钟。他的一天往往是这样:清晨雷打不动五点半起床,工作日上学,放学后偶尔练舞,若不练舞,回家把在学校提前写的作业继续完成,这样晚上就能多出一点时间做其他事。周末就练舞、练琴,晚上学习两个小时。不在重庆他过得也相当忙碌,充实。一个比其他人起点更高也更勤奋的学生,日日夜夜乐在其中,乐此不疲。有时候,他甚至把重庆那边的人和事给忙忘记。他的想法是,现在正是吃苦的时候,苦点累点都没关系,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看过程,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足够了。他只要结果。
张桂源为什么会离开房间,他无从探究。但以过往对他的观察来看,张桂源这个人本质绝非同他相处时那样,他内心深处还是灼热,好动,蕴藏无限活力。他像一个暂时受困的能量体,有所顾及地等候时机,终有一天将远走高飞。和其他人相处时更贴近他的本真,轻松,不设防,随意玩笑,自然而然的一个张桂源。和自己则不完全是,隔着某种屏障,时常考虑些什么,审慎行事。那晚他思来想去,只能接受张桂源仍忌惮他、对他们之间情感不够信赖的事实。他有点失望,因为张桂源是他划在圈线内的人。经此一出,他决定以后再也不逼迫他,而是尊重他的本意,张桂源也会喜欢被尊重的。是了,自然状态下的相互选择。他要的是张桂源在他面前坦然做自己。
再去重庆,依然是筹备舞台,筹备时间拉得长,训练强度降下一些。下了课,张桂源不见踪影,每节课都如此,杨博文才觉得不对劲。他问王橹杰和张函瑞,对方说不清楚。他转而去问陈浚铭,陈浚铭手里端着刚打包上来的酸辣粉,左右瞟两眼,煞有介事地把他拉到角落,低声说:“你都不知道,张桂源这一个多月身体不太舒服,而且一直避着我们,下课就没影儿了。”顿了顿,续道,“找他的话,可以去厕所、楼梯间、地库或者天台看看,他一般在这几个地方,但也不一定。”
杨博文无意识咬下唇的死皮:“他怎么了?”
陈浚铭耸耸肩:“他也不说啊。就叫我们别多问,别被牵连,要避谶之类的。喊他去打球都不去了,搞不懂,神神叨叨的。”
一周后,张桂源难得课间留在十八楼。主要原因是他被舞蹈老师警告上课屡次迟到,不舒服可以休息,但不能迟到,再迟到上报李总。客观原因是那天他手机恰巧电量不足,需要充电。
手机连上充电线,张桂源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沙发附近。他刚坐上沙发,就看见不远处的陈浚铭和杨博文正在剪辑的工位捧着手机玩游戏。准确地说,是陈浚铭大张旗鼓喜气洋洋地一屁股坐在那位工作人员的办公桌上操作着手机,杨博文则站在一旁聚精会神地观看。
杨博文回来这么多天,他们一句话都没讲过。张桂源手指扣着沙发皮,自从杨博文回来,不安的感受愈发强烈。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这段时间发生的怪事,更不知道怎么同他道歉,那晚,他本不该一走了之。他觉得他和杨博文之间需要一场谈话,一场早该开诚布公,被耽误已久的谈话。
他吸吸鼻子,把手机放好,走过去。
陈浚铭见他终于肯往他们这边走,从游戏中分出神,笑嘻嘻地招呼他过来。张桂源站到他身边,和杨博文像左右护法一样把陈浚铭挤在中间,做他的观众。陈浚铭竭尽全力,输了一把。
倒数第二个课间,部分练习生已经下班,剪辑也下班了。他们依然围在工位上看陈浚铭打游戏,后者势必要在这一把赢回来,战况激烈,杨博文和陈浚铭都十分投入。屏幕里的小人儿迅猛移动,张桂源看得恍恍惚惚,视线往杨博文身上投去,停滞一瞬,缩回去,又窥一下。杨博文始终没注意他的小动作,张桂源把头扭过去,故意清了清嗓子,杨博文不解,只是抬头掠他一眼,注意力又回到游戏上。
那边,陈思罕和左奇函不知从哪间教室冒出来,一路拉扯到办公区,像在抢什么东西,两个人一脸不正经。张桂源心不在焉,没空管他们。快没时间了,他得抓住机会和杨博文好好谈谈。他把手藏在身后,越过中间的陈浚铭,向那头的杨博文缓缓伸过去……
这是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课间,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准备结束快乐而疲惫的一天。窗外气候温和而平稳,夜幕深蓝,空气静谧,没有一丝多余的风闯进来。
直到某个时刻,在他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左奇函的背猝然撞到文件柜侧方。他从两米开外的地方陡然撞去,没注意方向,形成一种不小的冲力。事情发生太快,杨博文也记不清左奇函是和陈思罕一块儿冲过去的还是怎么样,只记得在那之后,文件柜没有任何预兆地朝他们三个砸下来。平时不起眼的柜子,那一刻突然遮天蔽日,教他们毫无反抗之力。
张桂源本就如芒在背,心下一沉,暗道终于来了。那一刻,过去好多事情如同电影画面在他颅内不断轮回展现。同时,他意识到迷信的前瞻性似乎使自己有救人的余裕。短暂又漫长的瞬间侵蚀着他,他听到一声重重的闷响,等反应过来,陈浚铭和他已经得到安全。
陈浚铭盯着张桂源攥他衣服后领攥得死紧的手,回头,看见被压到柜子下的杨博文,痴痴愣怔了大概两秒,乍得瞠大双眼,嘶喊道:“杨博文!”
柜子里的文件和书籍尽数倾倒在地,细小的灰尘弥漫开来。杨博文右腿被压在柜子下方,柜子刚好掩住他关节的位置,他皱着眉咳两下,不再动了。
张桂源比他愣得还久,刚要起身,发觉自己这副身体僵硬,双手还微微发麻。陈浚铭甩开他,连跑带爬朝杨博文扑过去,确认他意识清醒,才和陈思罕、左奇函一起抬那具沉重的木柜。
去啊,没有救人,至少去帮忙一起抬啊。
他目睹陈浚铭和陈思罕着安抚尚且趴在地上的杨博文,柔声说马上就有人来了。他目睹左奇函叫杨博文不要动,冷静又果断地掏出手机给医院、杨博文妈妈和公司里的人一个个打电话。他目睹瘫坐在地上,无动于衷的他自己。他目睹被他视为窠臼的杨博文,破开桎梏,在节目中大胆而坦诚地问:如果有一次重新见面的机会……
而现实中没有如果。
面对这种情况,杨博文本人亦是相当冷静,默默承受疼痛,和朋友们一起等待救护人员的到来。他被缓慢地挪到担架上,被小心翼翼抬起,和张桂源淡淡地对视,没有什么表情。张桂源从这份淡如白开水的神色中品到一点意思——杨博文看起来毫无怨怼,也毫不意外,毫不意外他救的人不是他。
他的心霎时坠入谷底。
第二天,公司做出公关,向杨博文、家长们和所有粉丝道歉,声明中解释已更换新的文件柜并在休息日聘请专业人员为十八楼所有设施排查了安全隐患。练习生杨博文目前正在住院治疗,无法参与近期的训练及舞台录制,后续将为其补偿曝光。
四代组织去探病,张桂源认识的运营部的工作人员去了一个,摄影组也去了。他不明白。上了住院大楼,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杨博文住普通病房,和他一间房的都是中老年人。大家没有带水果,有人带花,有人带补品,杨博文妈妈一一接过,道谢。她变化很大。张桂源上次见她,还是因为杨博文演出那几天起了疹子,密密麻麻的红点在他雪白的皮肤上攻城略池。张桂源回去后查资料,一说荨麻疹除了抵抗力低下之外,更像情绪病。那次,杨博文妈妈没有忍住眼泪。这次她忍住了,但她眼下的青紫更深了,她看上去那么坚强,又那么憔悴。
她会不会想,为什么他的儿子总是这么倒霉?她有没有后悔过。
摄像机在练习生中环扫一圈后对准杨博文。镜头里的人果然又瘦好多,看上去却并不脆弱,和工作人员、和朋友们开着玩笑,乐呵呵的,还说之后可以在家静养,正好偷偷懒。他的脚踝轻微骨裂,打了石膏,大家拿着彩笔在上头涂鸦,张桂源依葫芦画瓢,留下一朵向日葵。
拍完石膏,镜头又转回去,给了个杨博文低头看自己腿部的侧脸特写。他们在房内轻声寒暄,张桂源越过好几个人,手掌挡住镜头:“素材够了,别拍了吧。”
杨博文出院前一天正好是周末,张桂源独自去医院探病。
他提了三份补品,在走廊和杨博文妈妈说了些什么。杨博文妈妈看着他,眨了眨眼,随即摸摸他的脑袋,让他先进去。
杨博文太瘦,要是再不拦着,他怀疑他迟早要被那个冷冰冰的黑洞吸进去。
2009年,春夏之交,南亚的犀鸟第一次睁开眼睛,彗星划过夜空,候鸟迁徙,他顺利出生。2010年,春夏之交,科学家找到火山闪电的证明,北印度洋流顺时针运动,桃子落地,杨博文被娩于世。自此,地球上有两个磁场发生改变。他成为杨博文人生中最不可或缺的过客,杨博文是他在人间遇到的第一颗闪闪发亮的绊脚石。
如果有一次重新见面的机会。
最初,他是水,承载万物,成就万物。他是火,只顾着炽热地燃烧,烧得太猛烈,总是莽撞,不给他适应的时间,要把他烤干。他不知道他要的是细水长流,更忘了水是可以灭火的。后来,水烧干了,火燃尽了。
他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翻过来,手背有几个醒目的针眼。
杨博文手指收拢,柔声对他说:“不要多想,这和你无关。”
他真的这样想,这件事本就和张桂源没关系,他还救了陈浚铭,做了善事。
而且,他看见了。那晚张桂源的手快碰到他肩膀,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目光紧锁在他身上,下意识是要去拉他的。至于为什么换了人,他觉得就像他那晚逃出房间一样,也许是同一个原因。
他不怪他。隐隐约约的,他觉得自己正慢慢懂得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这么多天,他的思绪总绕进死胡同,他想他们至少应该知道什么时间段该做什么事,知道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他们还小,很多东西以后有的是时间弄懂。他看着石膏上的向日葵,有它越长越大、越来越长,盘根错节地爬满身体,遍地开花的错觉。他的身体好痒,不能挠,因为挠痒毫无作用,于是恒久忍耐。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迷恋的是克制带来的成果还是克制本身。
可能他还是太现实了。倘若不做偶像,他和张桂源实在不是同一类人。张桂源像旷野的风,或者某种鸟类,应该在天上遨游,有多种可能性。而自己是尘烟,只受引力的指引,只允许自己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落到地上。就算获得契机,被风卷起,终究会再次落地。
已经过去的事情,还未发生的事情,再来千万次他的答案都一样。他和张桂源的羁绊必须保持在不被定义的随机状态,只能永远悬浮在空中,不能被确定。他有信心张桂源再也不敢拒绝他了,即使仍有疑虑,他今后想什么时候抱他就能什么时候抱他,想抱多久就能抱多久。
他把自己在向日葵旁添的小苗展示给张桂源看:“以后它也会长成向日葵。”
张桂源的指腹柔和地擦过那根小苗,他抬头,凝视杨博文的眼睛:“我们谈谈吧。”
多年后,杨博文和友人去品茗,茶室设在六楼,他们选择靠窗的位置。
故事讲到这里,杨博文拿杯盖刮了刮茶杯边缘,端起茶杯,放到唇边浅浅抿一口。
“你喜欢他吗?”友人颇为好奇。
杨博文放下茶杯,拖着下巴,望着窗外,没有回答。
友人不死心地追问:“那后来怎么样了?”
清淡的茶香钻进杨博文鼻腔,杨博文盯着竹木茶垫,呢喃:“我们总是执着于一个结果。”
他口中回甘,循环往复,觉得回味无穷。活着亦是如此,苦涩中有甘甜,轮回中有无常,无论平淡、幸福还是痛苦,当下的每一个瞬间都组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友人笑:“那不说这个了,我们去看云峰塔吧。”

Luv_LittleSheep on Chapter 2 Wed 08 Oct 2025 11:0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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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hwarzfahren on Chapter 2 Mon 13 Oct 2025 06:1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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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v_LittleSheep on Chapter 2 Sat 18 Oct 2025 10:1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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