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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晕感消退,游侠发现自己立于一片残垣断壁之上。适才,她在那弯弯绕绕的天工回廊深处触摸月亮宝箱后,便被强烈的吸力拽入一片浓雾。
下方雾气渐薄,映出一个魁梧庞大的身影,是戴着诡异面具的无相皇。而在他对面与之紧张对峙的两人看起来也分外眼熟,特别是其中那个怀抱婴儿一袭青衫的男子,即使隔着氤氲雾气,她也绝不会认错。
是江叔。
情势容不得细想。眼见无相皇已直攻而上,游侠自高处一跃而下,剑光一闪,直刺其命门。几息之间,战况已成毫无疑问的定局。游侠自离家在外闯荡至今已有六年,经过无数场刀霜剑雨的洗礼后,她的剑法几乎无懈可击。更何况江叔和另一位白衣少侠与她配合无间,无相皇很快不敌,气绝倒地。
两人显然是松了口气,江晏这才抽出空来低头安抚怀中婴孩。可就在此时,那无相皇的指尖微微一颤,被游侠的眼角敏锐捕捉。哈,诈死,这种招数对她来说已算不上新鲜,旋即身形疾转,一脚重重踏下无相皇的胸膛,游刃有余地将他的脖子扎了个对穿。
收剑入鞘,转向那熟悉的身影,带着重逢的欣慰脱口而出:“江……”
不对。
离得近了,游侠才真正看清他的脸。眉眼轮廓分明是江叔,却全然没有她所熟悉的沧桑与沉稳,脸颊上甚至带着柔软的孩子气。而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里,则是全然陌生的凛冽警惕。
那句 “江叔”没能叫出口。
游侠愣在原地,直到江晏旁边那位白衣少侠走上前来拱手道谢,她这才发现竟是多年没见的陈叔。他倒是与记忆中相差不大,只是声音更加中气十足。
年轻的江晏正在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当看到她腰间悬挂的天泉香主令时,他怀抱婴儿的手臂骤然收紧。
“天泉的人?”他打断陈子奚的客套,“阁下究竟是谁?”
勿扰天泉,游侠突然想到,江叔当年在那本百晓书中曾落下这四字批注。彼时她不解其意,辗转流离,最终还是拜入天泉的门下,甚至一步步晋升到了香主的位置。真是命运弄人,她甚至还没想好重逢后怎么向江叔解释天泉的事,不料此刻这枚香主令,却直接让他敌意大增。
显然,这不是她所熟悉的江叔,甚至这里都不是她所属于的世界。好在她早已习惯了在幻境之中品尝他人的悲欢离合,面对这种情景,也并非全然手足无措。于是游侠迎着他的目光,掏出那件陈旧的护臂递过去,低声回答:“我受过王将军的恩惠,听闻你们有难,来此相助。”
王清的名号报出,让江晏脸上的戒备松动了几分。他接过护臂,上面燕北盟的标志清晰如新。他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游侠,眼神中的敌意已退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悲恸与回忆。
“天色渐晚,此地不宜久留。”陈子奚见江晏已认可来客身份,率先打破了沉默,建议去往更安全的地方暂避。江晏没出声,默认了游侠暂时同行。
多年的探索让游侠对附近的地形了然于心,她熟稔地寻到一处隐蔽山洞。陈子奚点燃篝火,替江晏简单处理了伤口后,去附近的河流中取水。火光跳跃,游侠看着江晏把怀中婴儿安置在角落干草堆上,小心翼翼喂着米糊,一种奇异又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不由得凑近了些,想要看看那孩子,江晏却瞥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用肩膀挡住了她的视线。
他一边喂着食,一边时不时用细绵帕子耐心拭去婴儿溢出嘴角的残渍。游侠心底蓦地一软,原来江叔小小年纪就这么会照顾人了吗?他一定也是这样将自己拉扯大。虽然江叔督促她读书练武时真的很严厉,但也会纵着她逗鹅遛狗,为她准备饭菜,替她缝补衣衫……记忆中的身影没有随着时间模糊,反而愈加清晰。
思绪随着回忆游走,游侠那多年闯荡的警觉竟在久违的重逢中松懈,她眼皮沉沉垂下,还未等陈子奚归来,便倚着洞壁陷入沉睡中。
山洞内一时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汤匙轻轻刮动碗沿的叮当声。
天光漫过洞口,刺得游侠睁开了眼。
山洞里只剩她一人,火堆已熄,手边是一张被压在石头下的字条,上面留有江晏的字迹。
“多谢少侠襄助,只是此行多有危险,不告而别,还望谅解。”
她站起身,环顾这空荡的洞穴。
按说,这场面她再熟悉不过。江叔总是这样,像一阵抓不住的风。无数次,明明前一晚还替她掖好被角,次日清晨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甚至不会让她知道何时归来。然后,在她十三岁那年,彻底失踪。以至于后来她离开家乡,终于寻到了寒姨,可他却依然杳无音讯。
她轻笑一声,看来这幻境还真是写实。又或许应该赞赏他这份警惕?自己于他而言只是一个途中偶遇的陌生人,他才刚从鏖战中脱身,还带着明显异常重要的婴儿,选择尽早离去是最理智不过的决定。
那股没来由的烦闷却仍堵在她心头。她不再是需要被庇护、只能被动等待的孩童,她已经能与他并肩而战,替他化险为夷,为何……仿佛无论如何努力,变得多么强大,都依旧跟不上他的脚步,留不住他一个背影。
“可我,只是很想念你。”游侠轻声呢喃。
她走到洞口。冬日暖阳初升,照得枯枝上的冰凌闪闪发光。而这理所当然的别离,却让她的心比洞中那堆灰烬还要冰冷几分。
Notes:
【Reference】
[1]前尘旧物.江无浪·陈旧的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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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晏与陈子奚离开后,游侠仍困于这片幻境,未能寻得出口。正当她打算循路去往神仙渡时,周遭的景象霎时如同墨迹浸水般褪色,脚下的土地无端泛起涟漪,风声化作嗡鸣掩盖了听觉。她在原地站定,以手中长剑插地,在这幻境的时空流转中稳住身形。
待声音与色彩重新注入世界,眩晕感消退,游侠发觉自己已站在神仙渡那棵最大的梨树下。梨花烂漫开满枝头,点缀着蔚蓝的天空,春风和煦,让她生出一丝近乡情怯。
片刻后,游侠抬脚往不羡仙的方向走去,无论如何,她也想见见寒姨。自从那场灾难后,她虽着手重建了不羡仙,可寒姨却因为洛神的身份招人耳目,鲜少回来露面,她们也是聚少离多。
林中隐约传来兵刃相交的脆响。游侠悄然隐去身形,跃上枝头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
只见那不告而别的江叔正与几名黑衣蒙面人缠斗在一处,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藏身在一旁的土坡下,捂着渗血的手臂低声骂道:“带着个孩子还被追得这么狼狈,你可真行!”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和语气,游侠立即施展轻功向她奔去。
寒香寻护着身后包裹着软甲的婴儿,柳叶刀自袖中滑出,紧紧盯着突然落在她眼前的游侠。
游侠下意识就想向她靠近:“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你是何人?”寒香寻打断她,站起身来。
游侠一怔,只得站在原地拱手道:“在下是前来帮助江少侠的。”目光扫过那婴儿,她继续道,“既然姑娘能将如此贵重的蝉翼甲借给他,我自然无法对你的伤势置之不理。”
寒香寻眉头一挑:“你倒是见多识广。”便坐下来,游侠这才上前去,撕下袖子替她止血包扎。
那边江晏已经解决了追兵,他转身看到游侠与寒香寻正交谈甚欢。他感到困惑,这人到底是谁?以前从未听义父提起过。不过好在从她身上感受不到敌意,甚至有点亲和过头了。
江晏走过来抱起婴儿,那孩子在这剑拔弩张中居然还安稳睡着。寒香寻随口问他:“这么多仇家追杀,你要是死了这娃娃谁管?”
江晏思索片刻,认真答道:“……归你养,以后长大了可以给你打工。”
寒香寻顿时柳眉倒竖,啐道:“我呸!想得美!自己的崽子自己带,想当甩手掌柜,门儿都没有!”
“多谢二位。”江晏并没有还嘴,而是郑重道谢,“此恩必报。”
“谁图你报了?”寒香寻白他一眼,随即向前走去,“别傻站着了,跟我来。还有这位少侠,多谢替我包扎,也来换身衣服吧。”
游侠得了招呼,一路心情颇好地跟到寒香寻的住处。门前的不羡仙客栈尚未完全建成记忆中的模样,梨花簌簌似新雪,暂时掩盖了她内心那片不断灼烧的焦土。
寒香寻摆出一坛离人泪,取了三只扁碗斟满,独特的梨花香气在空气中漫开。
江晏简单洗净脸上的血污后,拿起碗一饮而尽。他满足地赞叹了一声好酒,又向寒香寻道:“友人已为我寻得落脚居所,我明日便启程。”
游侠这会儿已经豪饮三碗,在一旁搭话:“原来那玉山君是为你找房子去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住在竹林里啊?”
“毕竟得找个地方安置这孩子。”江晏脸上的表情更加困惑了,“你又是如何得知陈子奚找的地点……”
不对。游侠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他接下来真的要住进竹林小屋?他将在那里抚养婴儿长大?这个时间点难道是……
她的视线不禁掠过江晏怀中婴孩的脸颊,一道新鲜的伤痕赫然映入眼帘。她心中一沉,指尖下意识触上自己颊边那道早已淡化的旧疤。位置、形状,分毫不差。一直盘旋心底、模糊而荒诞的思绪,在这一刻被彻底捅破,伴着酒意窜上脊背,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初见便对这婴儿心生牵挂。
江晏还在继续说:“一路上多亏少侠出手相助,可我从未听人提起过你,你究竟是……?”
还好,游侠心中想着,还好自己把这清河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手上模棱两可的碎片不知几何。她想起过去抓耳挠腮拼凑这些信息时的狼狈,而现在,这个谜语人终于轮到自己当了。
于是游侠认真道:“江少侠有所不知,我少时路遇恶匪,有幸得王将军搭救,对我如有再造之恩。在中渡桥之战前,他担心你少年意气陷入困境,因我虚长你几岁,嘱托我要在暗中对你多加关照。”她又给自己斟上一碗酒,表情凝重,“先前我在门派有诸多不便,未曾现身,前几日遭奸人陷害,我将计就计,假死脱身。如今,我已是这世上多余的人了,只得隐姓埋名,另谋生路。”
有着先前看到的那件护臂为佐证,江晏对这段含糊其辞的过往不疑有他,他叹了口气道:“前辈所言极是,我也只能抛却过去的身份,只求将这孩子安稳抚养长大。”
他站起身行抱拳礼:“从今日起,此处只有江无浪。”
果然是这个熟悉的名字,江无浪。游侠在心中默念。
自我介绍的场面随之打开,寒香寻也起身拱手:“我是这不羡仙的老板寒香寻,这片梨花便是为流离失所的漂泊客所植。或许哪天,会成为世外桃源也说不定。”
话音一落,两人都转头看向游侠,让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蜷。那枚刻有她真名的镇冠珏早已被夺走,而在过去的此刻,应该正被江无浪妥善保管,所以绝不能说出那个玉珏上的名字。她抬眼望向窗外,天色已暗,交错的梨花枝桠中漏出点点星光,她又转向寒香寻,心念微动,唇角牵起随性的笑意:“寒娘子今日赠酒之恩,在下铭感五内。我既已决意舍弃旧身份,若娘子不弃,往后便随娘子姓‘寒’,也算全了这番新生机缘,如何?”
寒香寻闻言意外地微微睁大眼睛,似在掂量这话里有多少真心。末了,她洒脱一摆手:“江湖儿女,何必拘泥这些。你既开口,姓甚名谁,自己定夺便好。”
游侠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略一沉吟,仿佛这个名字已在她心头盘桓许久:“……‘寒星’,如何?” 愿如星光熠熠,照进这段故乡之梦。
“好!”寒香寻再次斟满了酒,笑道,“二位,今日我们便算是相识了,请满饮此盏!”
三只酒碗相碰,离人泪入喉,获得新名字的寒星被辛辣的烈酒激出一点眼泪,烛火在视线中晕开重重光斑。我们三人已经很久没有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了,她想,眼前的寒姨和江叔还如此年轻,可惜这幻境无常,恐难与他们长久相伴。
Notes:
【Reference】
[1]见闻.神仙渡.第一枝花.
[2]前尘旧物.寒香寻·柳叶如刀.
[3]人物传记.寒香寻.忆相逢.
[4]前尘旧物.江无浪·蝉翼甲佩饰.
[5]前尘旧物.寒香寻·彩线长命缕.
[6]见闻.神仙渡.流离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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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香寻为二人分别安排了空房间暂住。她蹙眉打量了一番江无浪怀中那婴孩的襁褓,针脚粗放的青布上浸染了陈旧血污,她拿来一床小被子,但江无浪回绝了她的好意。
次日清晨,寒星醒来时,江无浪已然离去。她心下空茫,信步在不羡仙游荡。工匠们正在搭建酒香塔的房梁,响亮的号子惊起了林中飞鸟。
她踱步至寒香寻的屋前,只见寒香寻正坐在窗边,低头专注地裁剪着手中一块色泽鲜亮的红绸,与昨日那泼辣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轻轻敲了敲窗棂,笑问:“香寻可是在裁新衣?”
寒香寻头也没抬,没好气地回道:“我倒是想呢,不过昨天见那孩子的襁褓硬邦邦地硌人,瞧着就心烦。那江无浪还偏不让换,说是那襁褓绑在他身上牢固无比。这不,我只好琢磨着给加个内衬。”
闻言,寒星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块布料熟悉的纹样上,她忽然记起那条已浆洗褪色的红色小被,从竹林故居到崖边小屋,陪伴她度过了无数夜晚,原来竟是如此来历。
寒香寻比好了尺寸,开始飞针走线地锁边,那利落的手法与她抱怨的语气全然不符。清晨的阳光缀在她的额角,攀过她的眼睫,将她的瞳孔映出蜜色光泽。
寒星走进屋内,将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上:“这些权当是食宿之资,蒙香寻收留之恩,我得在此停留些时日,总不好一直白吃白住。”见寒香寻正欲推拒,她又接着道:“我早年也曾经营过一番家业,略有余财,说不定这钱财流转,本就与不羡仙有缘。”
寒香寻看着那袋显然数目不菲的银钱,依然坚定地表示了拒绝:“且不说这些银钱远超食宿所需,我寒香寻更非施恩图报之人。”
“我这是看好不羡仙的前景呢。”寒星话锋一转,“不若将此笔银钱视作我的投资,待将来客栈生意兴隆,盈利所得分我一份即可,如何?”
寒香寻垂目思忖,客栈扩建确需资金,而此番提议虽出乎意料,却也带着一份江湖中难得的信任。她终是舒展眉头,洒脱一笑:“好!既然寒星姑娘如此爽快,这笔钱不羡仙收下了,便依你所言,来日所得必有你的分红!”
寒星立即后退半步,噙笑作揖:“那便一切指望东家了!东家往后唤我阿星就好,阿星愿为不羡仙效犬马之劳。”
寒香寻被她这番故作正经的模样逗得噗嗤一笑:“少来这套!既然唤我东家,眼下正好有桩要紧事。待我缝完这内衬,你便替我跑趟腿,给那孩子送去。”她手中动作未停,“想必你知晓江无浪新居在何处,总得让孩子跟着他颠簸时能舒服些。”
寒星一口应下,她正想去看看此时的竹隐居。当天下午,她接过那块针脚细密的红绸内衬,仔细叠好放入篮中,又转到厨房添了两坛离人泪与一盒精细糕点,这才循着神仙渡的方向走去。
竹影婆娑,掩映着一间翻新的屋舍,屋前的空地上堆着几样简单的家具。一袭白衣的陈子奚正趴在屋顶忙着铺设新瓦,大有趁着天光赶在今天完工的架势,他一眼瞧见了提篮而来的寒星,立即扭头朝屋后喊道:“江无浪!你那师姐寻到这儿来了!”
话音未落,江无浪一脸疑惑地举着榔头从屋后转出。他额上带着薄汗,左手还抓着一截窗框。寒星冲他晃了晃手中的竹篮:“香寻惦记孩子,特意缝了襁褓内衬嘱我送来。顺便带些酒水糕点,算是恭贺乔迁。”
“有劳前辈。”江无浪打过招呼,随即转头向屋顶低声喝道,“莫要胡言,什么师姐。”
的确,两人现在均已改头换面,况且天泉本身亦是不能提及的过去。而陈子奚哈哈一笑:“前辈特意送酒来,你就让人在这站着?”
江无浪将手中的物件随手搁在地上,接过沉甸甸的竹篮,略显局促地表示屋内杂乱,不便待客,便引着寒星在空地角落的木制桌凳落座,那裹在旧襁褓中的婴孩被放在桌上,正转着圆溜溜的黑眼睛。
他在一旁打水洗手后,才从篮中取出那块红绸内衬,捧在手中端详。似是担心常年习武的粗茧划伤布料,片刻后又轻轻放在桌上,对寒星道:“有劳前辈奔波,还请代我多谢寒香寻。”
接着,他俯身将婴儿从襁褓中抱起,寒星见状伸出手轻声道:“我来帮你。” 江无浪动作微顿,抬眼看了看她,那双总是带着警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将那个柔软的小小身躯托付到她的臂弯中。
婴儿面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陌生人也没有哭闹,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来客。寒星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仿佛是一碰即碎的梦境。
江无浪有些笨拙地将红绸内衬垫进旧襁褓中,耐心地抚平褶皱,又从腰间掏出针线,将二者扎实地固定在一起。他拎起这半新的襁褓抖了抖,凌厉的眉眼舒展开来,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这熟悉的神态,就跟自己小时候央求他讲故事时一样。寒星如此想着,也被这柔和的表情所感染,露出浅笑。
江无浪整理完襁褓,将婴儿接过去安置好。那孩子似乎立刻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舒适触感,挥舞着小手咯咯笑起来。
“哟,小家伙挺满意啊。”陈子奚从屋顶跃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兀自从竹篮取出酒。“前辈一会儿可要留下来一块儿吃晚饭,这么好的酒,正巧配上我带来的卤肉。”
寒星也没跟他客气:“那我也来搭把手,争取天黑前把这屋子收拾出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落座的那套桌凳,空地上还有一张书桌,几个大小各异的柜子,以及一堆看起来是打算用来搭成床榻的木板。这些都是她所熟悉的家具,而还未出现的那部分,大概会在今后的岁月中陆续添置进来。
她利落地抬起书桌,稳稳当当地搬到窗前,又将那几个柜子挪进屋内,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悉感,将它们一一各置其位。完成这些成品家具的摆放后,她又摞好地上的木板,一把扛进屋内,开始搭床。
江无浪从那挂着半扇网格木框的窗户伸进头来,见她如此轻松就归置好了这些家具,动作迅速利落,摆放合理顺畅,眼中甚至出现了一丝迷茫的赞赏。
当夕阳的余晖为竹林镀上金边时,小屋总算有了个能遮风避雨的样子。陈子奚铺完了瓦,利落地从屋顶跃下,钻到灶边生火。不多时,寒星将最后一枚钉子钉好,将温热酒菜端上方桌。
饭菜的香气在小小的院落里弥漫开来。江无浪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正一勺一勺给怀中的婴儿喂着羊奶。直到孩子满足地咂咂嘴,才将她轻轻放回榻上。
等江无浪终于忙活完,三人围坐在桌旁,开始吃新家的第一顿饭。灯光如豆,月影沉浮,屋内时不时传出轻松的交谈声,与此起彼伏的虫鸣一起,随晚风飘向远方。
晚饭后,江无浪默不作声地收拾起碗筷。寒星适时提出告辞,陈子奚热络地起身,言说要送她一程。
两人沿着竹林小径,走到那处横跨山涧的绳桥边。夜色渐深,桥下浓雾沉沉,暗不见底。
陈子奚停下脚步:“星阿姐,今日多谢你帮忙。”他收敛起脸上惯常的洒脱笑意,又道,“不瞒你说,现在江无浪摒弃旧事在此隐居,我俗务缠身,不便常来。他这个人,从小就是个闷葫芦,什么都憋在心里,如今又带着个孩子……”他目光中带着诚恳的请托:“此地清幽,却也孤寂。星阿姐若日后得空,还有劳多来看看他。”
寒星心中了然,记忆中的陈叔的确一连几年都不曾见过踪影,于是点了点头,温声答道:“我既知晓此处,自然会常来,你且放心。”
陈子奚这才又露出微笑,仿佛卸下了一桩心事,抱拳道:“多谢,后会有期。”
寒星还礼,转身踏上摇晃的绳桥。
Notes:
【Reference】
[1]诗话.别录.竹柏初成.
Chapter 4: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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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几日,寒星被领着马不停蹄地参观了酒香坊和瓷窑,看着寒香寻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一圈,她直说东家真是眼光独到,心思灵巧,把寒香寻夸得眉开眼笑。闲下来后,她也会倚在柜台边,看寒香寻指尖翻飞地拨弄算盘,就着噼里啪啦的算珠碰撞声恍惚出神。
然而,与在不羡仙的如鱼得水相比,每日前往竹隐居的路却显得漫长而踌躇。不同于她与寒姨之间仿佛与生俱来的亲密,少了陈子奚那个一顿饭工夫就能改口唤她“星阿姐”的自来熟在场,她总是不知道该如何独自面对现在的江无浪。他对自己虽然总算是放下了戒备,却也谈不上熟络。曾经十几年的朝夕相伴在这幻境中凝固成冰,让她一腔挂念堵在胸中无处排解。
她还是惧怕那份无言的尴尬,总是止步于竹林中远远观望。
日复一日,她看见江无浪在院中练剑卷起一地落叶;看见他挥锄在屋旁开垦出一小片齐整的菜畦;看见他劈柴打水,进屋升起袅袅炊烟;看见他的剪影遮住昏黄的灯光印在窗纸上,来回走动着哄孩子入睡……或是有些时候,他只是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喝酒,目光望向远方的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个身影与竹林几乎融为一体,由他亲手构建的一方天地如同封存在琉璃之中,如此稳固安定。误闯此间的旁观者静静看着,贪恋着这幻境勾勒出的往昔缩影,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坦然走进那片光里。
按说这种奇异的幻境寒星并不陌生,只是以往她都是作为纯粹的局外人,窥见一段段被人遗忘的往事。幻境中登场的人物也如此处一般鲜活生动,会哭会笑,会向她揭示岁月尘埃下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通常当谜底揭晓,故事翻完最后一页,幻境便会如晨雾般悄然消散。
这一次,又会持续到何时呢?
她曾几度尝试探索幻境边界,远处的山峦轮廓与她记忆中并无二致,只是四周的景色看起来的确年份更早一些。除了无法跨出清河地界外,她一无所获,这片幻境仿佛要将她永远留在此地。
某日午后,寒香寻核完账本,状似无意地开口询问:“阿星,你每日都往竹林跑,那孩子近来可好?”
正神游天外的寒星突然被搭话,下意识回了句:“……好,挺好的。”
寒香寻抬眼笑道:“你天天去,想来那江无浪将孩子照料得不错?今日客栈事少,我得空跟你一起去瞧瞧。上回只匆匆送了内衬,我这儿还备了点东西。”说着,她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两套柔软细棉布缝制的小衣裳,还有拨浪鼓、布老虎之类的玩意儿。
“那孩子生得可爱,我瞧着欢喜,顺手买了些。”寒香寻絮叨着,寒星有些无所适从张了张嘴,她说不出自己其实只是在远处观望,也找不到合理的说辞回绝寒香寻的好心,终是应了声好。
“这就对了嘛,磨蹭什么,走吧!”寒香寻挽了包袱结,拉着她上路。阳光透过梨花的白色花瓣,在石砖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寒星心底生出一丝期许,或许这个契机,能稍稍打破他们之间那层由时空凝结的透明障壁。
二人沿着小径走到竹隐居时,正撞见江无浪弯腰提着木桶在菜地边浇水。他的裤脚被挽到膝上,露出一截健壮的小腿。寒香寻远远便扬声招呼:“江无浪,我们来看看孩子!”
江无浪直起身,目光扫过并肩而来的两人,脸上并无太多意外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放下木桶,将二人迎进门。
屋内比寒星上回来时更添了几分生活气息,寒香寻一眼便瞧见了榻上的婴儿,快步凑到跟前。婴儿正醒着,见到来人挥舞起藕段似的小手。寒香寻摸了摸孩子的胳膊,立刻扭头对身后的江无浪责备道:“这天气还未转暖 ,溪水冰得很,怎么让孩子光着胳膊?着了凉可怎么好!”
她利落地打开带来的包袱,取出棉布小衣裳,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孩子穿上,一边数落着:“这孩子还小,又不像你练武之人不怕冷,得精细着点……你要是顾不过来,或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索性把孩子抱到我那儿去住几天,何苦让她跟着你受罪?”
江无浪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愣在原地,他少见地眼神躲闪了一下,低着头说:“……是我疏忽了。”
新衣裳散发着清爽的皂荚香,婴儿乖乖地任由寒香寻摆弄,发出舒服的哼唧声。
见江无浪并未松口将孩子交给自己照看,寒香寻也不强求,将包袱中的物什一件件拿出:“这套衣裳是换洗的,领口这儿的刺绣跟刚刚那件不同。”她又拨弄了一下那只小小的布老虎,“这些个玩意儿,可以用来逗逗她开心,我看你像个锯嘴葫芦,也不像是能唱歌讲故事的主儿。”
她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圈,又落下一个新的打算:“我瞧这儿还缺个让孩子安生睡觉的窝,回头我便去托木匠打个结实的摇篮来,总比一直放在榻上稳当。”
寒星立在角落看着江无浪站在那里抿着嘴唇听训,她控制着表情作出赞同的样子,还随着寒香寻的数落频频点头,但其实自幼时起这便是她觉得最有趣的场景之一。或是因带她玩耍太疯扭了脚,或是因纵她吃了太多糖牙疼,偏偏寒姨总是师出有名,让平时一本正经的江叔一句反驳都说不出。
下午明亮的日光从窗口斜照进来,落在江无浪眉眼低垂的侧脸上,短直而细密的睫毛遮覆了那双亮得慑人的眼睛,敛去几分不可直视的凌厉,让人不禁开始打量他尚未褪去少年气的脸颊,与饱满柔和的嘴唇。
寒香寻又叮嘱了几句诸如她在医馆有相熟的大夫,孩子若是生病可耽搁不得之类的,见天色不早,她便唤了一声那倚在墙边直愣愣盯了江无浪好久的寒星:“阿星,走了,我还得去趟曲香坊呢。”
“好嘞。”寒星收回目光,应了一声,二人先后走出屋外。
江无浪将她们送至小院门口,从怀中掏出荷包:“多有破费。日后若有需江某效力之处,定义不容辞。”他并无留人用晚饭的意思。或许是他确实未曾预备下足够三人份的餐食,又或许是他生性如此,尚不习惯作出这般充满烟火气的邀请。
寒香寻伸手一挡:“行了,哪缺你这点儿?阿星可是给足了钱的。回头摇篮打好了,再给你送来。”寒星立马接过话头:“都是给孩子准备的,江少侠可别推辞。”说罢,便转身离开。
江无浪举着荷包站在原地,直至两人的身影被竹丛掩盖,他才默默转身回到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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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等寒香寻许诺的摇篮打好,某日黄昏,江无浪竟抱着孩子出现在客栈门口,翘首向堂内张望着。
他似是匆忙赶来,几滴汗水正顺着脖子滑入领中。当看到寒星的身影后,才几步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前辈,我接下来几日需外出处理些琐事,能否……劳烦你代为照看这孩子几日?” 这句话说得有些生涩,显然他极少有这样拜托人的时候。
看来他终于开始信任自己了,寒星心中想着,正欲一口应下,又见他忽地抬起头来注视着自己,眼角带了些温和的笑意:“前些时日,多谢前辈在竹林中暗中守护这孩子。”
原来她那些日的徘徊他并非毫无所觉,甚至还理解成了不加打扰的一片好心。寒星摸摸鼻子,想着干脆就让他误会,不去解释为好。她从江无浪怀中接过婴儿:“你放心,我定会仔细看顾。”
江无浪细细交代了孩子的饮食起居习惯后,便如来时一般,匆匆消失在暮色之中。
然而,或许是真应了之前寒香寻的担忧,也不知是否因昨日路上吹了凉风,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全,孩子竟一声不响发起了烧。寒星吓了一跳,先前那点初获信任的欣喜被巨大的恐慌淹没,又想起江无浪临行前的嘱托,心下更是焦急。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大小药瓶,迟疑片刻,还是打消了亲手医治的念头。自己虽懂些药石之理,但从未给这么小的婴儿治过病,总归是不敢冒险。她立刻抱着孩子奔往活人医馆,眼下这种情况最能指望的就是天叔了。
可赶到之时,却见医馆大门紧锁,叩门半晌也无人应答。
难道不幸赶上天叔那过于频繁的闭馆日吗!她懊恼地发出一声苦叫。如今她与天不收非亲非故,唯有尽快找到寒姨,方能请动天叔出山了。于是她一路疾驰回不羡仙,也顾不得礼数,径直拍响了寒香寻的房门。门扉吱呀一声拉开,露出寒香寻尚带着些许睡意的面庞。可看孩子烧得满脸通红,她眼神瞬间清明,顾不上多问,即刻与寒星一同奔向天不收的住处。
到了门前,寒香寻从袖中摸出一把钥匙,利落地开了锁,径直穿过空无一人的前堂,闯进里间卧房。房间光线昏暗,只见一个身影歪在榻上,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医书,似是睡得正沉。
寒香寻二话不说,上前一把便将那人薅了起来。
“哪个不长眼的……”天不收猝然被扰了好梦,正要发作,却在看清来人时戛然而止,他旋即闭上眼睛翻身面朝墙壁,不耐烦地嚷嚷:“今日活人医馆闭门,不看诊,我要睡觉!”
寒香寻揪住他的领子,说诊金加倍给,他脸上那点不耐烦的神色这才像找到了台阶似的收起,慢吞吞地爬起来,趿拉着鞋子走到灯下。
天不收手指搭上婴儿细小的腕脉,又翻看了眼皮,检查了舌苔。很快,他打了个哈欠:“寻常风寒而已,没什么大事。”
他到药柜前利落地抓了几味药,转向了角落的小药炉,口中念念有词:“小儿腑脏娇弱,火候差一分则药效不足,过一分则反成负担。” 这话像是解释,又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只见他熟练地生火置罐,煎药滤汁,待晾到温度适宜,才将药碗递给寒星。
他双手拢回袖中,随口问道:“这谁家的孩子?瞧着倒是挺乖觉,没怎么哭闹。”
寒香寻答:“友人托付,临时照看几日。”
天不收也没再追问,只是又瞥了那孩子一眼,便一屁股坐回榻上:“人也看了,药也煎了,我要继续睡了。”
寒香寻在一旁看着温热的汤药被一勺勺喂进婴儿口中,那孩子倒也十分配合,一点也没有抗拒地来一勺喝一勺。直到碗底见空,她转向天不收,神色认真地追问:“你确定,喝下这碗药,便无大碍了?”
天不收眼皮半耷拉着,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既说了是寻常风寒,便是寻常风寒。别再让她吹风受凉,过两日便好了。”他顿了顿,又含混补了一句,“信不过我又何必来寻我?”
“谁信不过你了?”寒香寻睨了他一眼,“诊金记我账上就是。”说罢,便示意寒星抱好孩子,转身向门外走去。
“……这就走了?”天不收的声音模糊地从身后传来,声线轻飘飘的如同叹息。
寒香寻没听真切,她在卧房门口停步回头,只见天不收已从榻上站起身。似是没想到她会看过来,他的目光与她短暂接触后,飘向一旁墙壁上悬挂的经络图,口中漫不经心地嘟囔道:“来的时候急如旋风,走的时候倒干脆……记得把门给我锁好。”言罢,他兀自慢吞吞地坐回榻上,重新躺下,捞起那本医书盖在了脸上。
待两人走到屋外,寒香寻仔细锁好门,天光大亮。她看着呼吸渐趋平稳的孩子,松了口气道:“回去吧,我们按他说的好生照料。”
Notes:
【Reference】
[1]人物传记.天不收.活人医馆.
[2]人物传记.天不收.千金尽.
Chapter 6: 第六章
Chapter Text
江无浪风尘仆仆赶到不羡仙时,他发梢还沾着未干的露水,衣角染着奔波留下的泥渍,显然是未来得及收拾半分就匆忙赶回。他还未出声询问,就看到寒香寻正坐在柜台后抱着孩子逗弄。
若不是脸上那道细小的伤疤,他几乎不太敢确定那是自己的崽。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戴着顶细软棉布缝成的小帽子,穿着暖和的袜套,一身衣裳整洁鲜亮。尤其是胸前挂着的一只小巧的鎏金祥云纹银锁,随着孩子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回来了?”寒香寻抬头与他打招呼。江无浪几步上前,目光仍胶着在孩子身上,应了一声:“嗯。”
他想立刻抱抱孩子,但随即想到自己全身灰土还未清洗,双手在空中停下,不忍心去碰脏她。那孩子却立即认出了曾把自己连日抱在怀里出生入死的好江叔,伸出小手要去抓他的手指。他忙收回手在怀中擦了擦,还是决定洗完澡再来抱她。
他看着那银锁,又抬眼看向寒香寻,眼中带着询问。
寒香寻笑道:“阿星买的,说是给孩子的见面礼。这孩子如今可是我们不羡仙的宝贝,人人都疼爱得紧呢。”
两人正寒暄,天不收拎着个药箱踱了进来,显然是来结算往日的账目。他习惯性地先瞥向寒香寻的方向,却被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挡去视线。
江无浪正俯身仔细端详孩子,侧影挺拔,虽带着倦色却难掩英姿。天不收的眉头一蹙,带着一丝出于本能的不悦。
寒香寻余光看到他进门,自然地招呼道:“来得正好,账目也该清了。”她又转向江无浪介绍,“这是活人医馆的大夫天不收,前几日孩子有些不舒服,多亏了他。”
江无浪转过身,依着江湖礼数客气地拱手道:“天大夫,有劳。”
天不收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下定决心故意无视他,视线都未曾逗留就转而向寒香寻递出账本。
江无浪虽察觉到天不收那份故意的冷淡,但只当他是那种医术高明的怪脾气大夫,也并未在意,他的心思很快又回到了被暂时放在柜台上的孩子那里。
天不收把药箱搁在一旁的茶几上,踱到柜台前,垂眼看着寒香寻拨动算盘核对账目。少顷,他接过寒香寻递来的钱袋,看也没看就径直揣入怀中:“数目无误,告辞。”
寒香寻收拾算盘,重新抱起孩子,对江无浪道:“不如你先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她也不太想让满身尘土的江无浪抱孩子。
“也好,我收拾一下再来接她。”江无浪说着就转身出门,险些撞到正抱着酒坛进门的寒星,好在两人皆身手敏捷,错身而过。他局促地道了句抱歉,便匆匆离去。
下午,江无浪再次回到不羡仙时,已换上一身洗得有些泛白的青色布衫,周身带着竹叶的清新气息,长发微微湿润,披在肩头。
寒星正坐在凳子上,恰好给摇篮中的孩子喂完水。见他来了,她将瓷碗搁到桌上,朝他招招手,语气轻快:“小江,香寻上回说的摇篮做好了,这会儿刚送来,你看,还挺合适的。”
江无浪不太适应这个新称呼,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只是拧了拧眉并未说什么。他坐到旁边的凳子上,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匣:“一点心意,请转交寒老板,多谢她这些时日照拂。”
待寒星接过后,他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粗布包,展开是一柄带鞘的匕首,不过一掌余长,鞘为木胎包铜,柄身镶有一粒红宝石。他双手递向寒星:“也多谢前辈,这匕首我已开刃,山林行走,或有用处。”
寒星接过匕首把玩一番,展颜一笑:“哎呀,有心了,正好我想要个削水果的小刀呢!”
江无浪被这语气感染,眼中染上些许笑意,这才小心地从摇篮中抱出孩子,裹进怀里。
“走吧,趁天色还亮,我顺便把这摇篮给你送过去。”她站起身,将匕首别到腰间,又将那木匣子放到柜台上,留了张简短字条。随即又走回来,气沉丹田,一把举起那木制摇篮扛到肩上,率先走向门口。江无浪给孩子盖好避风的毯子后,才拔步跟上。
“对了,”寒星在前头走得脚步轻快,想着找些话题聊天,“你给香寻备了什么谢礼?”
江无浪赶上与她并肩而行:“并非贵重之物,只是途径开封,带了一匣松烟墨。”
“开封啊……”寒星口中自然地接话,心下却一凛。她早已暗自探查过,这片幻景的边界似乎牢牢锁死在清河地界,他是如何能从开封带回实物?难道她看不见的地方,这幻境另有规则?
她决心暂且将此事按下,日后再去探查一番,于是接着赞许道:“香寻近来理账正需好墨,你这礼物可送到她心坎上了。”
“那自然最好不过。”江无浪轻声回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多时,竹隐居那熟悉的屋舍轮廓已进入视线。待江无浪打开屋门,将寒星让进屋内后,便去灶边生火。
寒星把摇篮搬到里间床头安置妥当,随即,她打开一旁靠墙的橱柜,从顶层取出一床松软的小被褥,对折后铺在摇篮中。
生完火的江无浪正隔着房门,默默观察着她的举动。这床小被是他最近才新添置,放在橱柜顶层,纵使她之前的确在附近守候多日,也断然无法窥见这些细节。
她仿佛天然知道这个家里的东西分别放在哪里一样。
江无浪直起身,语气带着些许迟疑:“前辈……若不嫌弃,可否留下用了晚饭再走?”
寒星闻言,想起上次与寒姨一同前来,离开的时候正是饭点,他也未曾开口留客。这短短时日,他竟已变得会主动邀人共餐了吗?看来,他并非自己原先以为的那般,是一块全然难以接近的寒冰嘛。
一抹由衷的欣喜漫上心头,都差点让她本能地喊出一声江叔。
“好啊,那便叨扰了。”
暮色渐合,小屋中烛火融融,炊烟与风交汇,悄然融入了竹林的温柔夜色。
Chapter 7: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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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星又一次站在了清河地界的边缘,远处晴空万里,还能看到开封郊区的白马津船只往来。
自从上次得知江无浪可以出入开封后,她便开始着手调查,可惜连日的试探皆是无功而返。四处的景致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比,依稀能看出几分未来的轮廓,似乎完美地复刻了二十年前的风貌,每一寸土地都循着旧日的轨迹延伸,反而让人心生不祥。
她深吸一口气,高高跃起。起初并无异样,但随即,四周的光线便开始黯淡,不知从何而起的浓雾层层涌来,迅速吞噬了身后的景物,也模糊了前路。雾气无声地流转,带着一股粘稠的阻力,让她无法继续施展轻功。那浓雾如同一个首尾相接的环,悄无声息地扭曲着空间,将一切方向感化解于无形。任凭她试图保持直线向前滑落,最终都会回到踏进浓雾前的起点。
此前她已尝试过自己撑船,但结果亦是如此。她也试图找人载她渡河,那船夫却说自己只在周围打渔不愿远行,拒绝了她。
寒星疲累地席地坐下,既然此路不通,她决定下次悄悄尾随江无浪试试。记忆中他总是三天两头地往外跑,这样的机会应该也不难等。
“下一次,”她目光坚定,“下次他若再外出,我定要跟上去看个分明。”
果然不出所料,数日后的黄昏,江无浪又抱着孩子前来托付。寒香寻再次拒绝了他的托儿费,抱过孩子就打发他离开。
寒星耐心等待着那青色身影走出一段距离,才悄然起身,缀了上去。
江无浪一路向西南方赶去,星夜兼程,于临江驿落脚,正巧在寒星前些日子打探过的边界附近。此时的临江驿还并非清河监狱所在地,只有个立于水畔的小客栈,来往三教九流,消息灵通。
寒星隐匿身形藏在货堆之后,只见江无浪趁着夜色与一个船夫模样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接过对方递来的一枚信物后,便转身走向客栈内。
接下来几日江无浪都在附近活动,做吃赏人赚取一些酬金,没有要去往开封的意思。寒星只得叹一句运气不好,心中盘算着下次再跟来。
至于这回嘛,既然来都来了,暗中陪伴着江叔为生活奔波也好,就当弥补幼时只能数着繁星等待他归来的遗憾。
在江无浪返程的那个清晨,寒星一路尾随,看见他在丰禾村路旁的临时小摊前停住了脚步。小摊的主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守着一张用两条板凳支起的竹簸箕,面上铺着一块蓝花布,整齐地码放着一些给小孩用的绣品和布偶,样式简单,朴拙可爱。江无浪的目光在那堆小物件上流连,最终落在了一方绣着梨花纹样的棉布围兜上。
老奶奶见有客人驻足,慈祥地招呼他:“小郎君,看着如此年轻,就已成家立室了?是给家中幼子挑的么?”
江无浪闻言,略有些窘迫地移开视线,低声含糊道:“没有,是……给家中小侄女儿的。”说着,他指了指那方围兜,“就这个吧。”
他付了钱,将那小小围兜仔细折好,放在贴近心口的衣襟内,这才大步朝着神仙渡的方向走去。
先前一直蹲在屋顶上的寒星直起身,她想起江叔虽每次都走的悄无声息,却多半会在归来时,从怀里变出一个小物件递到她手上。
晨雾濡湿了她的眼睫。
……
待情绪稍稍平复,她轻笑一声,正欲离开。
忽然,她感到肩头被轻拍一下。
寒星浑身一僵,自己太过松懈了,怎么会让人接近至此还毫无察觉?她的手搭上长剑后撤一步,迅速回身,只见江无浪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立在屋脊上。
他紧绷着脸,雪亮的双眼中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今早他才终于确信前几日并非自己多心,确实有人尾随。而这位明明毫无敌意的前辈,究竟意欲何为?
然而,他所有预备好的诘问,却尽数堵在了喉间。他看到的是一张泪眼朦胧的脸,那双眼睛中除却骤然被惊吓的警惕,还盛着浓厚的悲伤与怀念。
江无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的确是个怪人,倘若一开始的仗义相助还能解释为江湖侠气,可她对竹隐居了若指掌,简直像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进去翻箱倒柜过一样。那个时候他就起了疑心,所以后来留她吃饭,席间多劝了些酒,打算探探她的虚实。其实他也没怎么特意劝,她就主动喝了好多,飘忽着意识还在夸不羡仙有多好,完全不像是藏着什么阴谋诡计。他本不愿怀疑对自己有恩的前辈人品不端,可她现在又这样毫无边界地跟踪……
然后又这么难过……
她为什么要如此在意我?她是在透过我看什么人吗?
江无浪迟疑许久,才终于问出声:“你……这是?”
哈,怎么解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一动不动的寒星绝望地想,难道说江少侠真是光辉圣洁,父爱满满,公若不弃某愿拜为义父吗?
她放弃地闭上眼睛。
“前辈是否有心系之人,与我有几分相似?”
她睁开眼睛,开始演。
寒星苦笑一声偏过身去,撩起衣摆在房梁上坐下:“真是让你看笑话了,小江。”她算是默认了对方的结论,作出自责的样子摇摇头,“是我糊涂,贪恋故人之姿,打扰了你,真对不住啊。”
这样的场面,可以说哪怕是三十五岁的江无浪来了也未必能坦然面对。他徒劳地张了张嘴,缓慢地挪到旁边坐下,挠挠头,又揉揉脖子:“前辈……故人已逝……”
“是他与我义绝,可我就是忘不了。”
“啊?这……呃,前辈蕙心纨质,不必为此神伤……”江无浪艰难地劝完这句,又在一旁陷入沉默。他为之前的怀疑感到懊悔,但又莫名有些烦闷,可现下总觉得也不能抛下她离开,只好坐在那里,手指搓捻着膝上的衣摆。
如此无言地干坐了有半个时辰,寒星觉得差不多了,她举目眺望:“你说的对,我从此以后便放下了。”说完,她衣袂翩翩地离开了。
“……?”远方群山的影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江无浪还呆坐在房梁上,没缓过神来。
Chapter Text
那场荒诞的闹剧过后,寒星逃也似地回到了不羡仙那间属于她的客房。
门刚一合上,她端了一路的架子瞬间土崩瓦解。她发出一声怪叫,一头扎进被褥,抱着头疯狂打滚,企图隔绝掉那令人脚趾蜷缩的尴尬与羞耻。
“我都说了些什么啊……”被褥中传出她绝望的哀嚎。
在江无浪面前编造那个睹人思人的故事凭的是一股急智,眼下独处时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让她身上仿佛有蚂蚁在爬。尤其是江无浪最后那副试图笨拙安慰她的模样,更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欺骗纯良少年的罪人。
鬼哭狼嚎发泄了好一阵,寒星顶着一头乱发坐起身来,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这次跟踪本是为了探查幻境边界,结果线索一无所获,反而因一时疏忽暴露了自己。江叔并非愚钝之人,相反,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若再让他察觉类似的言行,恐怕就不是一句“思念故人”能搪塞过去的了。到时候,被当成暗中窥探的变态怕是最好的结局,若是失去他的信任,后果更难以预料。
“不行,”寒星喃喃自语,“今后还得尽量正面接触。”
想通了这一点,她起身整理好衣衫,理顺了头发,推开窗户,正午的阳光带着梨花香气涌入,让她精神一振。
午后,江无浪来不羡仙接孩子。与上次归来风尘仆仆不同,他显然是已经回家梳洗过。一进门,他的目光便有些游移,刻意避开正坐在窗边喝茶的寒星,僵硬地朝柜台后抱着孩子逗弄的寒香寻走去。
寒星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她放下茶盏,神色自若地站起身,截住他的去路。
“江少侠,”她彬彬有礼,言辞恳切,“我正有事想劳烦你。”
江无浪只得转过身来,应道:“前辈请讲。”
“我近期需往开封城办些私事,听闻你常往返两地,对路径颇为熟悉。不知下次你再去时,能否允我同行?”
江无浪闻言,眼中闪过明显的迟疑和抗拒。任谁经历了清晨那般尴尬场面,恐怕都难以立刻坦然面对另一位当事人。
“这有什么难的?”不等他组织好婉拒的语言,寒香寻快人快语地插话道,“路上也好有个照应,阿星又不是外人。”
被寒香寻这么一堵,江无浪到了嘴边的推脱之词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他瞥了一眼寒香寻,见她神色如常,全然不觉得这请求有何不妥。本来就劳烦了她们照顾孩子,若再坚持拒绝,就太过于不近人情了。他暗自叹了口气:“我届时知会前辈。”
寒星微笑着道谢:“有劳,那便说定了。”
江无浪含糊地应了一声“应该的”,接过孩子就塞入怀中快步离去。
寒香寻望着江无浪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轻笑出声:“江无浪今日是怎么了?活像后头有老虎追着似的。”
寒星端起茶盏附和:“大概是有什么急事吧。”
那头江无浪抱着孩子回到竹隐居,将婴儿轻轻放入摇篮,拿起一旁的拨浪鼓漫不经心地逗她。不一会儿,可能是觉得与不羡仙那边众星捧月的高质量陪伴相比过于无聊,孩子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竟直接睡了过去。
江无浪给她掖好被子也没离开,思绪纷乱地呆坐在那里。待回过神来,窗外天色早已暗沉,他忙起身生火烧水。行囊还未及收拾,他便从里面翻出几块干硬的饼,就着凉水囫囵吞下,算是打发了自己。
待到将羊乳温好,喂饱婴儿,又轻拍着将她哄睡,一番忙碌下来,夜色已深。
他胸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并未随忙碌散去,反而愈发清晰。他索性提着一壶酒翻身跃上屋顶,就着天边未满的凸月独酌。
清冷的月光为地面镀上银辉,风声萧索,他在脑中理着寒星的事。最初察觉到她在竹林中时,他按兵不动等待她露出马脚,她却不曾有过敌意,只是在周围徘徊。所以他又暗自以为,这位前辈或许是念在他带着孩子,每日抽空来替他警戒追兵。
从义父殒命开始,他甚至来不及悲痛,就带着孩子亡命天涯。好在唯一的故人陈子奚肝胆相照,让自己不至于孤立无援,陈子奚却因着以前与自己交往甚密,而被找了诸多麻烦,所以他不能再让陈子奚牵扯太深。过往早已斩尽,前路亦是渺茫,他唯有独自背负。
所以当发现寒星这个有着同样处境的人在竹林中守候时,他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他也会在孩子睡着后坐在屋外与她遥遥相对,共享这段以新身份开始的时光。
可今日他才得知真相,她不过是透过自己追逐故人的影子,曾经的感激化作羞愤,倒显得是自作多情。
他心口发堵,那她为什么又要来约自己同往开封?又或者她真像说的那样放下了,只是恰好确有要事,反而是自己想得太多吗……那岂不是引人发笑。
江无浪不擅长思考这种太过繁杂的情绪问题,他最终给自己下结论,总之前辈对孩子很好,她屡次对自己伸出援手,像寒香寻一样,是可以信赖的盟友。至于旁的,那是她自己的事,自己不用太多关注。
……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会让她如此牵挂呢?
乱窜的思绪使他一阵气闷,他撂下酒壶,飞身跃到院中,反手抽出随身长剑。
与平日练剑不同,他不再讲究章法招式,只是随心舞着剑锋。剑气铮鸣,倾诉着孤身一人的对白。
风声呼啸,竹叶纷飞,直至酒意尽数化为汗水,他气息微喘着用力闭了闭眼,收剑入鞘,又恢复成往日的江无浪。
屋内孩子还在沉睡,明月西斜,在他身后拉出朦胧的影子。
Notes:
【Reference】
[1]人物传记.江无浪.江湖梦远.
Chapter Text
寒星在客房中整理私物时,那本略显陈旧的百晓书被无意间翻出。这是江无浪早年留给她的江湖指引,纸页间错落着他当年随手写下的批注,墨迹深浅不一。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句,目光在其中一行停留:想做酿浆人,如今却做了吃赏人。
次日,寒星一大早就直奔竹隐居。昨天那场闹剧让她心中有愧,而且既然决定了今后坦诚相交,不如带他去体验体验曾经想做的事,也算作补偿。正好最近恰逢离人泪新酿,曲香坊忙得热火朝天,她便向寒香寻主动请缨,说是一定带回一个得力帮手。
日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点,江无浪正在院中练剑,那剑意如同乐章启奏,在晨风中光辉流转。
听到脚步声,他执剑转身。待看清来人,他神色略显意外,但仍收势问好。
寒星走到院中,将手中的竹篮递给他,依然是一副礼数周全的样子:“江少侠,近来不羡仙来客逐增,香寻的曲香坊缺些酿浆人手,我想着若你得空,可否过来帮我们一把?”又旋即带着些歉意继续道,“只是我自作主张来问,若是不方便,我再去寻别的帮手。”
江无浪接过她带来的酒,只觉得上次屋顶一别,她又变得如此疏远有礼,明明之前还叫他小江。莫非是自己唐突撞破她的心事,让她难堪了吗?
他没有犹豫太久:“蒙前辈与寒香寻帮我照顾孩子,现下正好有需要出力的地方,自然在所不辞。”
“多谢江少侠。香寻念孩子得紧,说如果你愿意来帮忙的话,孩子就放在她那里照看。”
“有心了,待我稍作收拾。”
江无浪随寒星踏入曲香坊时,蒸腾的雾气裹挟着浓郁的曲香扑面而来。院中伫立的蒸馏塔足有几人高,两位老师傅正聚在炉前观察着火候,一旁的架子上是排列整齐的陶坛,旁边的草棚里堆放着推车和木耙。门口,几名精壮的工人正喊着号子,合力将新到的粮袋卸下。院中翻动粮食的沙沙声、甑桶沸腾的咕嘟声以及工人们的交谈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寒香寻正挽着袖子,指挥伙计们将封好的酒坛搬入窖中。见他们到来,她立刻扬起手:“阿星!你俩来得正好,眼下正缺踩曲的人手。” 寒香寻指着旁边几口盛满湿麦料的曲模解释道:“曲为酒之骨,这踩曲便是定骨塑形的关头。力大了曲块过于紧实会不透气,力小了则松散易碎,都生不出好曲。” 她边说边拍拍寒星的肩膀,“这可是个使巧劲儿的体力活,你们都是练武之人,想必更加得心应手。”
江无浪一直对酿酒颇感兴趣,闲时还曾读过相关技法,此次有机会将书中所见付诸实践,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他褪去鞋履仔细清洗后,便卷起裤脚,踏入曲模。初时动作略显生涩,每一步都踩得极为审慎,但很快便把握住节奏,脚下快慢有度,用力均匀。他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脚底的触感上,仿佛在揣摩什么武学天机。坊内热气蒸腾,将他双颊熏出薄红,衬得他眼神明亮,就连嘴角都上扬了几分。
一旁的寒星也开始了劳作,初时脚下那粘腻陌生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滞,但很快,武人的直觉便派上了用场,她模仿着其他工友的节奏,尝试着左右踩动起来。
旁边的江无浪已经完全沉浸在其中,踩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寒星瞧在眼里,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他能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不由得倍感欣慰。
寒香寻忙碌的间隙还抽空向这边望了一眼,见状扬声赞许道:“对!就是这样!江无浪你这架势,倒像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
江无浪闻声抬头,抬起胳膊擦了下额角的汗,脸上掠过一丝赧然。
春日阳光温暖,不一会儿,两人俱是浑身汗湿,却也倍感酣畅淋漓。寒香寻招呼着伙计抬来解渴的饮子:“今日多亏有你二人,这批曲料定会成色极佳,回头新酒出了窖,定让你们先尝头一盅!”
直至日头西斜,今日活计告一段落,江无浪才抖净脚上的麦粒,脚步轻快地抱着孩子回家。
往后半月,时间毫无波澜地缓缓流逝,平静的日常让人生出想要常居于此的错觉。两人每日辰时就来,酉时才归,寒香寻以夜间往返恐生风寒为由,干脆把孩子留在了不羡仙。寒星与江无浪也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摒弃前嫌,生出一份工友的默契。
春酿接近尾声,新酒已随着梨花的芳香封存于坛,沉入窖中静待岁月沉淀。
某日下工,寒香寻将二人唤至跟前:“今年最忙的酿季终于挺过去了,有劳你俩辛苦这些天,明日起就去忙自己的事吧。”
江无浪闻言,神色如常地应了声好,转身便去墙角将自己用过的木锨归置整齐。待到寒香寻想给他结算工钱时,他后退半步,拱手辞谢:“平日孩子多劳你看顾,已深感不安,此番出力是分内之事,酬劳断不能受。”
寒香寻也不勉强:“既然如此,日后孩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可不要再客气了。”
当晚,三人在不羡仙简单用了饭。江无浪吃得不多,席间话亦甚少,目光偶尔出神地望向曲香坊的方向。饭毕,他并未久留,抱起孩子便告辞离去。
Notes:
【Reference】
[1]江湖百晓.营生篇.
[2]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七.
Chapter 10: 第十章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一个悠闲无事的清晨,芍药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粉金色的霞光,江无浪踏着湿润的泥土小径走向不羡仙。开封之行他已思忖数日,路线与时机皆已盘算妥当,如今只待知会寒星,以兑现前约。
他叩开寒星客房的木门:“前辈,后日巳时,渡口舟楫已备,届时可同往开封。”
寒星慎重点头:“多谢前来相告,我即刻着手准备。”
约定的日子悄然而至,天空正下着蒙蒙细雨,如同千万根银丝,将天地串联。寒星坐在房中,行囊已收拾妥当,桌案两侧分别铺着几年前天涯客给的清河舆图,以及一张她连日来四处探查所绘制的草图,两份时隔十余年的地图并没有特别异常的差别。她的指尖反复描摹着清河的边界,心中推演着此行可能遇到的种种状况。
门外传来两声叩响。寒星迅速将两份地图卷起收好,起身开门。江无浪已静立门外,他今日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戴着斗笠,长发随意束起,长剑悬在腰间。
“前辈,”他见寒星开门,说道,“孩子已安顿好,我们可动身了。”
“有劳。”寒星撑开伞,走入烟雨朦胧之中。
不羡仙渡口边,轻舟早已备好,待二人在船舱落座,船夫长篙一点,驶离岸边。
快到边界时,寒星紧紧盯着前方,攥紧了腰间的匕首,无意识地往江无浪的方向挪了挪。而预想中的大雾并没有出现,轻舟一路顺利地划破白浪,对岸的渡口露出越来越清晰的轮廓。
待小船靠岸,已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脚夫们吆喝着装卸货物,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江无浪熟稔地寻来一辆驴车,与车夫议定价钱,驴车便载着二人沿黄土道向封丘村方向而行。沿途民居残破,土墙上还残留着兵燹的焦痕,田野虽已垦殖,道旁却时常可见流民聚落。寒星心中戚戚,心道此时后晋覆灭,耶律德光进犯京师,改元大同,而那俟机称帝的后汉高祖尚远在太原,开封城中正是契丹作乱的时候,百姓定是举步维艰。
驴车吱呀,混在贩夫走卒中缓缓前行,直趋北城墙东侧的宣阳门。寒星对这一城门印象不深,那正中的景龙门她倒是走过几回,大多数时候甚至都是直接越墙而过。离得近了,她才注意到夯土的墙体尚未完全包砖,城门后的街道似乎也拥挤逼仄,看不出后来亭台交错的影子。
“前辈,”江无浪办好入城手续归来,“入城后我们便分头行事,后日辰时,我还在此门相候,一同返程。”他显然不欲探问寒星此行目的,也无意透露自身事务。
寒星应了句:“好,有劳了。”便看着江无浪墨色的背影迅速没入城门内熙攘的人流。如此看来,果然江叔就是这幻境的钥匙,她想。
举目四望,城内街巷破败,与记忆中繁华的汴京相去甚远,这是被契丹铁蹄践踏后的开封。她初入幻境时还是开运三年,后来却陡然变换了时空……寒星摇摇头,将神志拉回,眼下更重要的是寻到破局的线索。
她刚刚不是没有起过跟踪江无浪的念头,但若是再被发觉,实在难以圆场。于是她拢了拢肩头行囊,汇入了另一条岔路的人潮。
信步南行,暮春的艳湖波光潋滟,水汽混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道旁垂柳依依,远处樊楼的酒旗在微风中轻扬。越往南行,市井声便愈发稀疏,待望见大相国寺那一片肃穆的殿宇时,周遭已是一片清寂,只余低沉的梵音在耳边萦绕。
她绕过香火鼎盛的主殿,循着小径行至寺院一角。燃灯殿内,燃灯僧正细心擦拭着一盏盏古旧的油灯。此处香客罕至,唯有长明灯的烛火幽幽亮着,映着僧人瘦削平静的面容。
听到来客的脚步声,燃灯僧抬起头行礼,温声道:“阿弥陀佛,施主竟能寻至此处,亦是缘分。”
面对这全然陌生的僧人,寒星忽地忆起,六年前,在此处遇见的是一位俗名“阿骨”的燃灯僧。而眼前这位,想必还是那位以自身血肉为引,救治众生的清溪药人。
寒星看着身型单薄、两颊凹陷的燃灯僧,想到他不久后就因救阿骨而殒命,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她在门内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大师,若有一人,身负罪业,或为凶徒,或为窃贼,伤人性命,损人财物。而救人者需付出极大代价,乃至血肉之苦。请问此人……还值得救吗?”
燃灯僧投来平静的目光,声音空灵如风:“施主,佛前之光,可曾择人而照?凶徒之心,或陷迷障;窃贼之手,或曾染尘。然灯明之功,在于破暗,而非择暗而破。若舍血肉,能化其一丝戾气,照亮其一念之明,便如这盏灯,”他复又双手合十,“薪尽火传,暗室得光,便是值得。”
“然众生芸芸,善者尚救之不暇,何苦为恶者徒耗心力?”
“施主可见雨中荷塘?雨露均沾,荷叶、浮萍皆得润泽。慈悲亦是,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救一人,非仅活其命,更是度其心。若能令一念向善,便可转恶果为善因。”
“可若因救恶人殒命……善者再无机会得救,岂非是善因恶果?”
“此灯长明,象征智慧慈悲无尽。贫僧所为,不过效仿此灯,只求渡人,不求因果,但求能照亮有缘众生一时之迷途,足矣。”
塔内灯火摇曳,汇同门外日光,将两人的影子交织于古老的地砖之上。寒星默然良久,最终轻声说:“若本是为救血亲舍弃自身,结果只救得他人……是我失言。”
燃灯僧略显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贫僧确有甘愿舍身之缘由,如同飞蛾赴火,春蚕吐丝,行应行之事,渡当渡之劫。其中是非,天地未必尽察,然我心中,自有菩提明镜。”
“……晚辈受教。”寒星肃然起敬,深深一揖。若非他如此毫无保留地燃尽此身,河伯、洪肆和李筠等人也不会获救。果真如阿骨所说,剜肉饲虎,割血普渡,他是个罕见的圣人。
在寒星踏出殿门之际,燃灯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若心灯为一人而燃,则幻亦为真,劫亦为渡。施主此刻驻足此间,或许正是为了照亮某人的归途。”
她蓦地回头,燃灯僧的脸掩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他念了句佛号,继续擦拭起桌上的灯盏。
Notes:
【Reference】
[1]元.脱脱.辽史.卷四.本纪第四.
[2]北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十.汉本纪第十.
[3]万事知.开封.佛灯长明.
Chapter 11: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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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星踏出大相国寺的侧门时,日头已略略西斜。方才燃灯僧的一席话,如檀香余烬,在她心中明明灭灭。
她沿着长街继续向南,目光投向远处的勾栏瓦肆,想到上月江无浪带回的松烟墨。寒香寻在不羡仙的柜台理账用起时,还赞过此墨胶轻烟细,落纸如漆,是难得的佳品。当时她凑上前去,看到了那墨条上钤着的徽记。
六年前初到开封,她就在勾栏瓦肆见过拥有这枚徽记的墨坊。据说已开店百年,历经两朝风雨,以选料精良、做工考究而闻名。记忆中,那店铺轩窗明净,不甚阔大的店面中聚满了文人雅士。眼下如此乱世,居然还能屹立不倒,还真令人有些惊讶。
“寒姨还缺一方好砚呢。”这个念头忽地在她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浮现,吸引了她的注意。想着那周围也都有些买文房四宝的店铺,现在反正也毫无头绪,四处转转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然而,当她拐过街角,驻足于那熟悉的店址前时,却见那墨坊门板紧闭,檐下招揽生意的布幌已有些残破,门楣上的匾额虽还在,却蒙着一层细灰。一只野猫卧在石阶上打盹,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萧索。
正迟疑间,恰见一衣衫褴褛的乞儿蜷缩在对面墙角晒太阳。寒星上前,摸出几枚铜钱递过,轻声问道:“小哥儿,可知这间店为何闭门?”
乞儿接过钱,机灵地连连道谢,随即回答:“这家的掌柜早跑啦!约莫是早就听到风声,半年前就带着全家老小,套上大车往南边去了。”
“半年前……”寒星喃喃重复。若店家半年前已离去,那江无浪带回的墨条从何而来?先前许多被忽略的细微异常,此刻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在江无浪声称去开封的那几天,自己也曾抽空探查过清河边界,依然无法出入。如果并非她不可独自踏足开封,而是因为承载这幻境的关键从未真正离开过清河的话……
不,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寒星定了定神,那墨条有可能是江叔受他人转赠,也有可能早在半年前就被他买下,目前自己掌握的信息,依然还不足以拼凑出这幻境的核心。
她放开了刚才无意识握紧的腰间匕首,按着原定计划,到隔壁店铺挑好了砚台。她实在是想去找到江无浪,问清这松烟墨的来历,可这东京都城人海茫茫,找到他又谈何容易。
寒星漫无目的搜寻了一番,直到暮色四合,肚中空虚,也没见到江无浪的人影。她自嘲地想虽身处幻境,饥饿疲惫竟也无法幸免,索性在杨柳岸一家小客栈先安顿下来,叫小二送了一碗汤面,姑且安抚了辘辘饥肠。
推开客房的木窗,河水潮湿的气息混着玉楼春的清香漫入屋内,汴水上船只渐稀,只余点点渔火在渐浓的夜色中随波摇曳。皓月初悬,让她想起河西天工回廊深处,那轮光华流转的粉紫色月亮宝箱。
寒星临窗而坐眺望着晚霞,指尖在桌面上错落敲击。自到达神仙渡后,幻境再也没有发生剧变,时光流逝如常;清河与开封的边界看似牢固,如今已被轻易破开;松烟墨的真相只有江无浪知晓,而眼下寻不到他的踪迹,也无法立马探明……
那么,是否应该尝试独自返回清河?若能成功,说明仅仅是解锁开封需要他在场,而真正的关窍藏在别处。
思及此处,今夜显然已无心睡眠。寒星甚至等不及从客栈正门走出,她直接翻出窗外,脚下一点,几个起落便跃上了附近最高的钟楼。
她立于飞檐之上,极目远眺,任由夜风鼓荡起衣袍。待确定行进方向,她运转真气灌注双腿,施展出飒沓流星,顷刻间拔地而起。房顶在脚下极速缩小,街巷阡陌纵横,围绕着宫城沉默的轮廓,如同一幅巨大的沙盘在她身下铺陈开来。她再次催动内力,千砖万瓦都化为虚影向身后退去,那高大的城墙也不过是一道小坎,她足尖在垛口上轻轻一借力,就将开封主城甩到了身后。
城外视野豁然开朗,郊野的树林与农田在日月辉映中镀上金色的轮廓。她将速度提升到极致,掠过开封东郊,朝着白马津疾驰而去。
暮色吞没了最后一缕霞光,那条标志着开封与清河边界的宽阔河流已横亘在眼前,墨色的河水静静流淌,泛起幽暗的微光。寒星落地蓄势,身型一展,如离弦之箭般朝前射去。临近河面,她腾空而起,足尖轻点,姿态轻盈若飞燕掠水。
然而,她离开岸边不过一丈,大雾便毫无征兆地自八方涌来,隔绝了方向与光线,带着一种粘稠得令人窒息的阻力,将她周身流转的真气生生截断。来不及反应,一股无形之力猛地攫住她的四肢向下拖拽,她如同一只折翅之鸟,直直坠入冰冷的河心。
河水瞬间没顶,刺骨的寒意让她几乎窒息。她挥动双臂浮出水面,朝着前方奋力游去。被河水浸透的衣袍如有千斤重,体内的真气在飞速流失,她牙关紧咬,却止不住地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寒星的指尖终于触到了粗糙的河岸泥沙,浓雾倏然消散。待她狼狈地爬上岸,引入眼帘的果然还是那白马津。
边界的阻碍力已远胜上次,如同一面毫无缝隙的铁壁,将她扣押其中。
她挣扎着,想挪到干燥的地方升起营火,却最终力竭倒在林立的墓茔之中。月光冷澈,万籁俱静,天地间仿佛已没有其他人存在,唯有幻境的阵眼此刻仍在开封城中某处,那正是由她的执念所生出的圆心。
“江叔……”
幼时这称呼曾被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呼喊,然后从九年前某个寻常的夜晚道过晚安后就再也没能见他一面开始,又到她十六岁陡经生死离别孤身踏上旅途,这称呼则被日日夜夜留在心间默念。
“江叔要是知道了会担心我吧”、“江叔要是知道了会怪罪我吧”,对他的牵挂如同风筝线,如此系着她在江湖中沉浮。后来……后来,她认识了好多好多人,精进了武艺,在新朋旧友的帮助下重建了家园,也终于探到了洛神的线索,得以与寒姨重聚。
可她哪怕无数次在梦中描摹回家的路,他的身影都次次消泯于梦醒之时,心中的空缺无法被长夜填补,其间的黑暗蔓延而出,结成越来越无法逃离的茧。
“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Chapter 12: 第十二章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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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无浪与寒星分别后,在角门里穿梭一阵,寻了棵粗壮槐树,跃到高处,将斗笠盖在脸上闭目养神。直到夜色渐深,他才跳下来舒展了手脚,拐进后巷一家近乎破败的棺材铺,钻进其中一口木棺。
他此行是为调查王清殒命的缘由而来,那场祸事至今线索寥寥,如同被精心拭去过痕迹一般,湮没在时局动荡的尘埃里。他背负着污名几经探寻,最近才得到一点讯息。
知情人与他约在鬼市子见面。他沿着通路往下走,阴湿的土腥气钻入鼻腔,两侧石壁上灯火幽微,映照着脚下湿滑的台阶。不多时路到尽头,待跨过高大的红漆牌楼,内里灯火通明,穹顶高阔,竟是一个巨大的石窟。一条热闹的街巷贯穿其中,两侧民居交叠,其间还跨着几条悬空廊桥。只是往来行人都戴着骇人的面具,在红色的灯笼映照下如魑魅魍魉。
江无浪早已戴上了准备好的恶犬面具,他拿出前几日收到的地图,就着身旁红色灯笼的光仔细比对一番后,走到一处地下河岸边。
片刻,就有人从一旁的石壁后悄无声息地现身,显然已等候多时。那人年纪甚轻,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半遮着脸,露出一双眼凌厉的眼睛。他朝江无浪靠近几步,压低声音道:“请随我来。”
江无浪跟着他穿过漆黑的小巷,又登上两截木梯,才在走廊角落推开一扇木门。屋内没有点灯,只靠门外透进的微光勉强分辨出家具的轮廓。
那人反手掩上门,示意江无浪落座,便开口道:“初次见面,燕北盟的兄弟,我姓薛名丑,乃九流门中人。此次约你前来,是想了解王清将军之死一事。”
江无浪沉着嗓音报出了交换信息的假名:“在下吴浪,曾在王将军亲卫营中任职。那日将军死前确有蹊跷,他脸色青灰,口中发出怪声,似已神智错乱,并率先对那江晏发起攻势。”
薛丑了然地点点头:“世人皆传是江晏弑父夺玉,但我等知晓个中缘由。王将军恐怕是先中了梦傀之毒,后又死而复活,才被至亲了结。”
“梦傀?”
“正是,这梦傀之毒能蚀人心智,将人化为没有痛楚的残尸。绣金楼精于此道,用以铲除异己,或是制造混乱。那日王将军大概早已气绝,而江晏所见所杀的,恐怕已是一具被邪术驱动的梦傀。”
薛丑又详细解释了梦傀之毒对人体的影响。江无浪觉得此等邪术恐怖非常,可见薛丑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项研究结果。
他沉默地听着,只是在薛丑提问时将已知的情况如实相告。薛丑最终作出猜测,或许是绣金楼设法在王清不设防时,以某种手段使他沾染了毒物。
辞别薛丑,江无浪返回地面,天际已有破晓微光。此次入手的信息总算是让他弄清了义父死前的异状,可剩下的谜团尚未解开,当年的真相也依旧锁于浓雾深处。
他呼出胸中浊气,压下那股想马上找到义父当年身边的人挨个质问的冲动。“不行”,江无浪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可意气用事。你并非孤身一人,那孩子还需要你抚养她长大。”
在街边早点铺子吃完一整碗馓子泡粥后,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想着距约定离开的时间还剩一整天,先找个地方恢复精力为好。
周围看起来大多是民居,于是他朝着南门大街的方向往西走去,过了桥,在杨柳岸寻到了一处客栈。
可还不等他躺下多久,客房外便传来两声叩响。一个沉稳的男声透过门扉:“冒昧打扰,江公子可否一叙?”。
江无浪翻身抓起长剑,侧身从门缝往外看。只见一名穿着细麻便服的中年男子立于廊下,面容清癯,眉眼和善,不像是习武之人。
江无浪拉开门,目光直直盯着来客,沉默以对。
门外人微微颔首致意,声音平稳依旧:“在下魏仁浦,此行唐突,是听闻江公子近日忙于旧事……魏某不才,曾与令尊有过数面之缘,感佩其为人。”
大约是顾虑到走廊上隔墙有耳,这番话说的含糊,却在江无浪心中精准落下一棋。他已评估完对方的战力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便侧身让出通路。
魏仁浦从容步入客房,并未落座,而是环顾这简陋的房间:“江公子少年英杰,屈居于此,实乃时局之误啊。”
他转身望向江无浪,目光恳切:“如今契丹盘踞,民不聊生。公子栋梁之才,如明珠蒙尘,何不共驱敌寇,保境安民?他日建功立业,一展宏图,也不负王将军未竟之志。”他深深一揖,“若公子有意,魏某定全力保举。”
魏仁浦言辞坦荡,姿态谦和,江无浪却不为所动,只是拱手一礼:“在下已决意摒弃前尘,如今一介山野村夫,不堪驱策。魏大人请回吧。”
魏仁浦听到这毫无余地的拒绝之词,遗憾之色溢于言表,却也并未强求:“人各有志,魏某明白。他日江公子若改变心意,或遇难处,还请来寻我。”说罢,他轻叹一声,告辞离去。
此番招揽,反倒让江无浪心下更沉。本以为自己行事缜密,却早已暴露身份。这开封城,绝非久留之地。
待魏仁浦走远,他准备从客栈后门悄悄溜走,先出城藏身,待明日再依约到城门口与寒星碰头。
绕到后院,却听到那小二正与掌柜的禀报:“昨儿那位客官晚饭时还在,今早收拾屋子人就没影了,喏,这行李也没带走。”
掌柜的捋捋胡子:“她房钱也只付了一日,可能是走的急落下了。指不定要回来找的,先存在柜台那儿吧。”
江无浪不经意扫了一眼小二举着的紫色绣纹包袱,只觉分外眼熟,定睛一看,分明就是寒星来时背的那个。他两步走上前去,问道:“你们说的客人可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侠?”他比划了一下,“大约这么高,头发用红绸带束着,穿着月白色衣服。她去哪了,怎么连行李都忘了拿?”
掌柜的立马答道:“正是!只是我们也不知道她去哪了,门口一直有伙计守着,都没见她出去。客官若是相熟,可方便知会她来取?”
听闻此言,江无浪心头一紧,她不像是如此粗心之人,莫非遭遇不测……
“那就劳烦掌柜的保管一阵。”他丢下一句话,转眼就跳出院墙外。
江无浪几息之间跃到钟楼之上,将附近街巷尽收眼底,脑中梳理着:黄昏时都在……那就是晚间离开,还没走大门。如果向东北方向而去,就会经过汴水……
他目光掠过河畔几艘渔船。船夫们半个身子躺在船舱里,显然都在睡觉。
他逐一将他们摇醒,询问是否曾见人晚间渡河。被扰了好梦的船夫们本想揍他一顿,却看他脸色焦急,只纷纷如实回答了没见到。直到一位在柳树下修补渔网的老艄公听到这边的动静,走过来答道:“昨儿个日头将落未落那会儿,倒是有个大侠,嗖一下飞出去老远,像只大白鸟……嘿,那身法,可真俊。”他比划着,啧啧称奇。
听完老艄公的描述,那轻功极具辨识度,是飒沓流星,清河八俊仇越海的绝学。江无浪忙向他问明了方向,急急道谢后追寻而去。
出了城,郊野路径渐稀,心底的不安逐渐扩大为焦灼。两人结伴前来,也约好同回,明明都不知道彼此来开封的目的,可他无法想象回家的路上只剩自己。脑海忽然闪过她在曲香坊挥汗劳作的画面,仿佛有使不完的牛劲。奇怪,要是不羡仙以后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似乎就不算完整了。
Notes:
【Reference】
[1]人物传记.薛丑.千金诺.
[2]诗话.别录.竹林小屋旧信.
[3]侠迹.清河.卷五·暮云何物.
Chapter 13: 第十三章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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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无浪一路埋头寻着蛛丝马迹,追到聆杏村。时值正午,田畴间有三五农人歇晌。他上前打听,一位正在垄边饮水的农妇抹了把汗答道:“你说昨晚?是了,翟阿姐昨夜里去河边祭奠她家战死的男人,回来时搀了个水淋淋的人,说是从坟地里捡的,起初还以为是个白衣女鬼,吓了她一大跳。”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屋舍,“这会儿还没清醒呢。”
江无浪谢过农妇,奔向那间茅草屋。门前的篱笆小院中蹲着一名妇人,正守着一口小锅,见他来势汹汹,立即攥着蒲扇警惕地站起身来。
江无浪忙停下,语气又轻又快:“这位夫人,请问昨晚你可曾救起一位姑娘?”
妇人闻言松了口气:“就在屋里,你快去看看吧。”
江无浪推开虚掩的屋门,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气息。里屋土炕上,寒星盖着被子,静静躺在那里,面色苍白如纸。
他慢慢走上前,听到身后跟上来的妇人说:“昨天这姑娘倒在墓堆里,浑身湿得像从河里捞起来一样,可看着也不像轻生……你是她家里人吗?”
“……是我阿姐。”
“哎,这到底是咋了,宋老伯说可能是不小心掉河里,又不会泅水……大夫昨天硬是给她灌了点治风寒的汤药,可现在也不见醒,额头还是烫得吓人。我这会儿在熬姜汤,看看喂下去会不会好点……”
江无浪立在炕边,脑中千头万绪。不可能是因为水性不好,她的轻功水平足以踏浪而行不湿衣摆,也曾听她笑谈潜入深潭寻宝的经历。而且见她全身都已被换成了粗布衣衫,那位夫人也没提及有任何外伤,不像是遭人袭击。
她昨晚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多时,翟娘子熬好浓姜汤端进屋:“这位小哥,一会儿等姜汤放凉些,记得喂给你阿姐。我还有些农活要做,实在脱不开身。”
江无浪接过陶碗道谢,她摆摆手,便脚步匆匆离开了茅屋。
江无浪将碗放到一旁的矮桌上,手指搭上寒星腕脉,几息之后,心下明了。寻常风寒绝不至于让一个内力有成之人病重至此,真气枯竭才是她昏迷不醒的原因。他将寒星从炕上扶起,双掌抵其背心,尝试给她引渡了内力。过得片刻,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血色,气息也平稳下来。
他让寒星倚在枕上,端过那碗姜汤,用汤匙小心吹凉后,勉强喂了她几口。
内力流转温暖了四肢百骸,寒星眼睫颤动,迷蒙地睁开一线。
视线混沌不清,只依稀辨得一个守在床头的熟悉轮廓。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回到幼时病中,一声依赖般的呓语逸出:
“江叔……”
江无浪握着汤匙的手一顿。
江书?原来她之前所说心心念念的故人,就叫这个名字?这次难道也是为那人,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看来上次她说什么“从此放下”,全然是诓骗他的违心之言。
江无浪皱着眉头,重重搁下汤碗。他宁愿她像之前那样,偷偷摸摸地跟在自己身后,也好过如今这般,为一个不值一顾的负心旧人,几乎赔上自己的性命。
她似乎只醒了一瞬,便又闭上了眼睛。不过气息逐渐平稳,看上去已无大碍。
他虎着脸,恨铁不成钢地将毛巾在凉水中浸过,又轻轻覆上她的额头。
江无浪守在炕边,直至日头偏西,翟娘子才挎着竹篮归来,手里还牵着个七八岁的男童。
她抹了把额上的汗:“小哥,你阿姐可有清醒?”
江无浪摇摇头,答道:“烧退了些,可人还迷糊着。”他随即从怀中取出荷包递过去,“多谢夫人救了我阿姐,聊表谢意。”
翟娘子本要拒绝,可江无浪态度坚决,拿出那套“都是给孩子的”话术,她推辞不过,最终收下,又道:“你放心,我今夜守着她。”
“有劳夫人。她行李还落在城中客栈,我需去取回。”
江无浪回到开封城中,沿小路寻至客栈,向掌柜说明缘由,取回了那个紫色绣纹包袱。日间魏仁浦曾突然到访,显然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令他不得不谨慎。所幸一路留意,并未察觉有人尾随。
返回茅屋时,寒星依然在昏睡。他将包袱置于桌上,见翟娘子在灶边忙碌,那小儿也在一旁竹榻上睡得正香,便小声打了招呼,自行退到屋外草棚和衣卧下。
次日清晨,江无浪早早醒来,见水缸见底,便挑上木桶去井边打水。回来时远远看见翟娘子揪着那小男孩的耳朵,怒声斥责:“让你莫要乱翻客人东西!”
那孩子哇哇大哭:“我、我看那包袱好看,还以为是阿娘买给我的……”
江无浪放下水桶快步上前,他瞥见屋内桌上被解开的包袱,里面的东西还没被来得及翻出。
“孩童好奇,人之常情。”他劝道,“东西未损,不要苛责孩子了。”
翟娘子见他开口,松手叹道:“这皮猴,净会添乱!”那孩子瞅准空子,一溜烟跑没了影。她一跺脚:“臭小子,你给我站住!”便追了出去。
江无浪将打来的井水注入水缸,走进屋内,那包袱敞开着,面上露出一本半旧册子,蓝底金纹的封皮上写着四个大字:天下百晓。
他也有一本这样的书,是当年王清所赠,似乎出自某位侠道前辈之手。此书以隐律密文所著,应律之人方能通晓其中内容。他也是几经磨练,才逐渐看懂。
看来她的确曾得义父赏识,他如此想着,将包袱重新系好。
Notes:
【Reference】
[1]见闻.清心圃.聆杏原址.
[2]见闻.白马津.无名冢.
[3]暗涌.河西.应律之人.
Chapter 14: 第十四章
Chapter Text
寒星是在一阵沉闷的头痛中迷迷瞪瞪醒来的。五感从混沌中渐渐回归,起初她感到喉咙干涩,周身乏力,然后抬起眼皮,光线涌入眼眶,看到了陌生的茅草屋顶和斑驳的土墙。她艰难地转动脖子,模糊的视线中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将他的轮廓冲蚀得柔和。
“……江叔?”
“这就是你昨晚出生入死的理由吗,前辈?”
回应她的,是一道压抑着质问的声音,没有熟悉的温和关怀。她脑中蓦地照过一道闪电,这才回过神来,彻底清醒。
他手上刚刚正在系一个包袱,正是自己落在客栈的那只。她记得在包袱的最上层,应该就是那本他亲手批注盖印后赠与自己的百晓书。
“……你都知道了?”寒星试探地问。
“呵,”江无浪轻笑一声,“前辈都叫了两次江书,很难不知道。”
寒星没听出其中的讥诮,只是心中疑惑:怎么还在叫我前辈,这么严格遵守实际年龄差距吗?不过也好,我以前叫你叔,你现在叫我前辈,咱们各论各的。她很快自洽地点点头。
“那……小江?嘿嘿,我昨天确实行事鲁莽了些,让你担心了。”见这小江叔脸色紧绷,定是觉得她大晚上试图冲破边界太过胡来,于是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
江无浪叹了口气,扶着她坐起来靠在枕头上:“那你倒是讲讲,发生了什么事?”
寒星垂眸思索了一下,道:“一开始我是想去找你的。”
江无浪的表情迷惑起来:“找我?不是找江书?”
“嗯,你还记得先前给香寻带的松烟墨吗,当时你说从开封买回,可我昨日去那家墨坊……”
“是前日,你昨日都昏迷整整一天了。”
“啊?这么久?对不起啊,幸好你找到我了。”寒星一下握住他的手,眼中满是信赖,“总之,那墨坊都关门半年了,我觉得很可疑,本想找你亲口确认,只是开封城太大了,实在寻不到你的去向。”
江无浪都没顾得上抽回手,他眉头越皱越紧:“那墨条与你气竭落水又有何关系?”
“我当时想的是‘江叔带回的墨条说不定是突破口,这证明他从未来过开封’,也怪我心浮气躁,当晚就想……”
江无浪实在没想到人可以昏头到这个地步。也就是说江书骗她去了开封,并给她带了假装是在墨坊买的松烟墨,实则在这期间背叛了她吗?就这她好像还想把那江书找回来?
他打断道:“所以你来开封就是为了这个墨?”
“倒也不全是,毕竟我手里的一切线索都指向开封与清河的交界河,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都睡不着觉,索性就去确认一下。”
江晏忽地沉下脸:“那是他让你的真气耗尽的?”
寒星点点头:“对,它挡着我,丝毫不让我靠近,一下子就抽干了我的真气,我来不及反应,就被拽到到水里……话说回来,现在想起还有点后怕,如果我当时成功了,你是不是就不在了?”
见她对心仪之人的拒绝如此不以为意,又对自己的安危如此漠视,江无浪只觉得心头腾地升起怒火:“那不然呢,我在这打扰你跟江书重聚?”
寒星拉着他的手摇晃:“别这么说嘛,就是因为你也很重要啊,虽然我们目前还没有共度十几年时光,但是我都觉得已经和你感情很好了。”
江无浪被这哄人玩儿似的轻浮话语所冒犯,心头的怒火陡然化作如岩浆喷发冲上脸颊,他甩开寒星的手,扔下一句“简直莫名其妙”就气冲冲地走掉了。
“诶,还回来吃饭吗小江?小江!”
江无浪离去的脚步又快又重,却漫无目的,只是向前方疾走。耳畔风声呼啸,却吹不散那声笑意盈盈的“幸好你找到我了”。
他踏过草地,晨露沾湿了他的鞋底,直到冰凉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才停住脚步。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河面,昨日她就是险些葬身于这条河中。
肋间的酸楚愈加难耐,让他感到胸口胀痛。昨夜她昏迷中唤出那人姓名,语气里满是亲昵。而且那江书练的什么邪功,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还会把人的真气吸干……为了挽留一个背弃她的男人,竟能如此不顾性命,真是愚不可及!
还有她那浑不在意的语气算怎么回事?那人都那样拒绝她了,为什么非他不可!江无浪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如被烈火灼烧,他将脚边的卵石猛地踢向河心,惊起了一群水鸟。
他大口喘息着,自流亡开始,一直压抑着情绪仿佛找到了宣泄口,让他仿佛要被撕裂成两半。
心底最深处,一丝不合时宜的欢欣却从这裂缝中悄然探出头。
“就是因为你也很重要啊……我都觉得已经和你感情很好了”
还有她下意识抓住自己,手明明好冷,眼神却好热切,仿佛瞬间融断了他的心弦。他又不由得庆幸,竹林中的默默守望,曲香坊的并肩劳作,那些惺惺相惜并非全然是自作多情。
他烦躁地蹲下身,想掬一捧冷水熄灭面上的灼烧,却蓦地看见水中自己脸颊通红的倒影。
水面随着涟漪晃动,扭曲,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失态。他抬手一拳砸向水面,倒影碎裂,水花骤起,将他整个人浇湿。
破碎的波光重新汇聚,慢慢拼凑出天空和岸边的树影,却再也拼不出一开始的平静。
Chapter 15: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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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娘子揪着那男童的耳朵回来时,正瞧见寒星独自坐在炕沿,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发愣。
“姑娘醒了?真是菩萨保佑!”翟娘子脸上顿时露出喜色,随即又板起脸对那小孩呵斥道,“快给人家赔不是!谁让你乱翻人家东西!”
那孩子瘪着嘴走到寒星跟前,眼里还噙着泪花,小声道:“对、对不起……”
寒星见状,忙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夫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感激还来不及,这点小事又怎会放在心上。”
说着,她起身从包袱里摸出钱袋,不由分说塞到翟娘子手中:“多亏夫人照料我多日,这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翟娘子连连摆手:“这怎么行!救人本是应当,更别说那小哥早就给过银钱……”
“夫人若不收,我心中实在难安,”寒星脸上带着不容拒绝的笑意,将钱袋塞到孩子手里,“就当是我给孩子的。”
如此几番,翟娘子实在推拒不过,失笑道:“你们姐弟俩,可真是一个样儿!昨日你阿弟也是这般硬要塞钱给我,连说的话都差不离。”她说着,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对了,你阿弟呢?方才还见他在此守着。”
寒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竟在人前称她为阿姐?
“他……”寒星摸摸鼻子,“许是气我不爱惜身体,险些丢了性命,刚才跑出去了。”
“嗐!我当是什么大事,姐弟之间哪有隔夜的仇?他那是心疼你,着急上火呢!”翟娘子走到灶边利落地盛了一碗粥,“你这身子还虚着呀,别想那么多。你快喝了暖暖胃,也顺顺气。”
寒星接过那碗熬得软糯的米粥,一边小口啜饮,一边听翟娘子在一旁说着“你阿弟昨日寻你是如何焦急”、“今早又是如何细心打水”的琐事。她因江无浪负气离去而生的慌乱心绪,也被这温暖的絮叨安抚熨帖。
待喝完粥,寒星拦住了想帮她收拾碗筷的翟娘子,称身体已全然恢复,恳请她去忙自己的事就好。
寒星到院中了取水,正要走回屋内,却忽然听到一声脆生生的童音:“爷爷,刚刚河边大侠用的那招,就是你给我讲过的太极炸鱼对不对!”
她循声看去,原是一对路过的爷孙俩。那须发全白的老人正慈爱地抚摸着小女孩的丫髻:“小宝真厉害,这都知道。”
太极?这位心情恶劣到需要拿鱼撒气的大侠,不会刚好是她那新得的好阿弟吧?寒星失笑摇头,终究是自己不好,让他如此担心。
她清洗完碗筷放到柜中,又回屋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才对翟娘子道:“夫人,我去寻我阿弟回来,他可能在河边。”
翟娘子见她面色红润,已无大碍,又给她拿了件薄棉衣披上,指了方向,才放她出门。
寒星走出屋外,凝神观察,草地上果然有一串刚被踩踏过的痕迹。她跟着那足迹一路追寻,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孤零零地立在河畔。
走近些,才看到他单薄的衣衫已全然湿透,不断有水珠从他的下颌与发梢滴落,在脚下积了一小滩水渍,活像一只被人遗弃在岸边的落汤鸡。
见状,寒星忙小跑过去拉起他的手,还好依然温暖,她心下稍松。
江无浪察觉到她靠近时,并不打算回头,他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于是装作还沉浸在情绪之中。直到她轻轻握住了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掌,他猛地一颤,仿佛惊弓之鸟般,下意识想要躲开。
“好阿弟?”寒星轻声唤他,手上却稍稍用了点力,没让他挣脱。
“……你来干什么,我又不是江书。”江无浪抗拒的力道缓了下来,依旧梗着脖子望着河水。
“我知道,我知道。”想到江叔那样一个冷淡持重的人,年轻时脾气居然这样大,她心里一片酸软,“是我不对,不该那般不顾惜自己,害你担心了。”
江无浪的紧绷的腮帮子缓和了几分,却把头偏向另一边。
“还生气呢?”寒星绕到他面前,仰起头去看他的脸。他鼻梁上那两道伤疤有些发红,睫毛湿漉漉地低垂着,竟给人几分委屈的错觉,让她歉疚更甚。
江无浪依旧不看她,也不说话,只是被她握住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僵硬。
寒星叹了口气,用空着的那只手,扯起自己的衣袖,去擦他脸上的水渍:“翟夫人都跟我讲了,你为了寻我,很是焦急……谢谢你。”
她的动作很轻,江无浪身体僵得更厉害了,他一言不发,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薄红。
“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若是染了风寒怎么办?”寒星继续软语哄着,将身上那件棉衣解下来披到他身上,“我们回去换身干衣裳,好不好?”
江无浪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快地瞥了她一眼,又无措地移开视线,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就走。
可能是他在这里站了太久,寒星总觉得他脚步有些凌乱。她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那间升起袅袅炊烟的茅屋。河水潺潺,带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纷乱心绪。
Chapter 16: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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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归来时,翟娘子正在院中研磨草药,抬眼便瞧见江无浪浑身滴着水的狼狈模样。
“哎呦,这是怎么搞的?”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招呼两人进屋,“你这小哥,气性也太大了些。你阿姐才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你怎么能跑出去让她担心?”
江无浪被臊得抬不起头,他心中的怒气散去,这才意识到寒星是拖着病体来寻他,更觉无地自容。
“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在翟娘子殷切的目光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我太冲动了……阿、阿姐。”
寒星瞧见他这副窘迫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她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毕竟阿浪也是担心我。”
“这就对了嘛,”翟娘子热心道,“这湿衣裳可不能久穿。小哥你这身量,我家那口子的旧衣你也穿不上。你且等等,我去借一套来给你。”说罢,她便风风火火地推门出去了。
屋内一时只剩下两人,寒星朝江无浪伸出手:
“别愣着了,快把湿衣服脱下来。”
江无浪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耳根那抹刚褪下些许的红潮瞬间又涌了上来,甚至更浓了些。虽说都是江湖儿女,她怎能如此……如此不拘小节?
寒星被他这副震惊的样子弄得一怔,随即也理解了。看来哪怕小江叔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但毕竟没有真的同住一个屋檐下生活十几年,大概还是介意在自己面前光着膀子吧。于是收回手挠挠自己的后脑勺:“是我关心则乱,考虑不周了。”
然后,她从包袱中取出一件宽大的斗篷,递到他手里,放缓了语气:“好歹先用这个裹着,把湿衣服换下来,总比一直穿着强。”说罢,便转身走出了茅屋,轻轻带上了门。
江无浪手中握着斗篷,一缕清冽的淡香扑入鼻间,心跳声仿佛要冲出胸膛。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解开湿冷的衣带。
屋外春色正好,微风拂面。寒星倚在门边,听着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想象着那人此刻带着几分急促和慌乱的模样,终是没忍住,低头轻笑出声。直到屋内传来一声平静的“我换好了”,她才推门而入。
江无浪已经恢复了那副喜怒不显的模样,他坐在长条凳上,换下的衣服堆放在身旁。他把自己全身都严严实实地裹在斗篷中,只露出脑袋和脚踝,潮湿的长发披散着,在斗篷上洇出深色的水渍。当寒星走过来,把那堆湿衣服拢起时,他略微偏过视线,抓住斗篷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
寒星将湿衣服拿到院中拧了拧,平铺在竹竿上挂好,又返回屋内,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替他擦拭起湿发。
江无浪端坐着仿佛一尊石像,沉默地任由她摆弄。他微微低着头,视线越过自己的膝盖,落到寒星衣袍下摆的刺绣上。
约莫过了一刻钟,翟娘子挎着竹篮回来了。她一边招呼江无浪过来,一边从篮中取出一套叠得整齐的粗布衣裳。
江无浪接过衣裳道了句多谢,待二人走出屋外关上门,就迅速起身开始换衣服。
寒星与翟娘子在院中闲聊了一阵,江无浪穿着那套粗布短打走了出来。农家的常服让他褪去了几分江湖客的凌厉,平添了些许质朴气息。
翟娘子打量他一番,满意点头道:“穿着正合适,那你们姐弟俩好生歇着啊。”便又端着簸箕忙碌起来。
“来,让阿姐看看。”寒星笑着向他招手。江无浪在人前也不好反驳,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跟前。
她伸手理了理他发皱的衣领,心中想着,若是这天下太平,江叔可能就会是这副打扮,在田间辛勤耕作,终其一生,也不会被卷入江湖纷争。
“……你那件斗篷,我洗后再还你。”江无浪垂眼看着她的手指抚过胸口,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寒星只觉得他太过讲究:“那斗篷本也是用来遮风挡雨的,又不是贴身穿……”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手里动作一滞,转而拍拍他的肩膀,“呃,你想洗就洗吧。”
她又自言自语:“啊,阿姐去帮翟夫人理草药。”说完她就走开了,自始至终没再与他视线相接。
不知为何,看到她这尴尬的样子,江无浪反而放松下来,他故意走到她身边,表示自己也要来帮忙。翟娘子说不需要这么多人,打发了他去晒地瓜。
晚饭时间,翟娘子端上简单的饭菜,她那玩闹归来的儿子与小伙伴们依依不舍地告别后,顶着一身泥点子冲进了屋,引得翟娘子笑骂一句“你这小皮猴儿”,便赶着他去洗净身子再来吃饭。
饭桌上,江无浪说道:“翟夫人,我们原定的行程已耽搁了一日,明日我便与阿姐动身返家。”
寒星也举起以茶代酒的碗:“此番多亏夫人救命收留之恩,没齿难忘。”
“哎,说这些就见外了,”翟家娘子笑着,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你俩往后可不能这么闹脾气了,要平平安安的才好。”
夜色渐深,江无浪揣着那件他白天短暂穿过的斗篷,走向屋外的草棚。翟娘子洗完衣服,带着孩子在竹榻睡下。寒星躺在炕上,听着窗外虫鸣唧唧,难以入眠。
草棚下的江无浪侧躺着,将斗篷团在怀中。说好了洗干净再还给她,所以拿来盖盖也没问题吧,他任由思绪游走,闭上眼睛。
突然间,他听到门轴转动的声响,于是睁开眼探头看去。只见寒星披着棉衣,垫脚挪到屋外,回身轻掩上门,朝着他的方向走来。他心虚地将那斗篷塞到一边,却又见她并未继续靠近,而是爬上草棚旁的柴堆,抱膝坐下。
他困惑地坐起身,却正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明亮而温和,平静如月色。她的眼神仿佛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他紧绷的脖颈与肩背慢慢放松,将他翻涌的不安与躁动悄然抚平。他不再探究她深夜出现在此的原因,只是也这般默默回望着她。
最终,他们只是一同仰头,望向璀璨的银河。
Chapter 17: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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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寒星起床后只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虚弱一扫而空。她见江无浪正在院中劈柴,便扬声道:“阿浪,早呀!”
江无浪闻声放下斧头,转身望来。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些多变的称呼,只是回了句“早”。
吃过午饭,二人收拾好行囊,翟娘子将他们直送至村口,方才回转。
白马津河水汤汤,与来时别无二致。船夫仍是送他们来的那个人,撑篙离岸,舟行平稳。
待船至河心,寒星肘了肘身旁的江无浪,示意他附耳过来,小声说道:“那天我就是在这附近落水的。”
江无浪闻言,忽地抬眼盯着她:“前辈,你不会还没忘了那个人吧?”
“哪个人?”
“就是……你说跟我很像的……”
“啊?啊……”寒星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那不是跟踪你又被发现,怕你觉得我是什么危险人物嘛,我就顺口编了个故人,哈哈……”
江无浪迷茫地眨眨眼,于是又问了一遍:“你是说,你并没有一个牵挂已久的心上人?”
寒星摇头:“没有,老实说我那天编完这个故事,回去难堪得差点把被子里的棉絮全刨出来。”
“可你跟踪我的时候还哭了。”
寒星把脸埋到双手中:“……看到你买围兜,觉得你真是光辉圣洁,一时感动。”
“……那你跟着我……只是想看我吗?”他声音轻得仿佛要淹没在波涛里。
“对啊。”
船舱陷入一片长久的寂静,待她抬起头来,却看到江无浪双颊绯红地望着自己,他那总是微微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眼眸清亮湿润,仿若一池星光。
两人目光相接,他又仓促移开视线,扭过头望向船舱外的景色。
回程的航路要短很多。不像来时可以在不羡仙渡口顺流直下,这次只能先走水路从白马渡到望川坪,再行陆路归家。
下船后,两人并肩走在河岸。江无浪从刚刚莫名其妙的喜悦中缓过神来,他佯装无事发生,继续问道:“那是谁让你气竭落水?”
这次轮到寒星迷茫了:“是这条河啊,我记得醒来就跟你说过了。你理解成什么了?”
“……背叛你的负心汉竟是邪功修炼者,面对你的纠缠,吸干了你的真气将你推入河中。”
“阿浪,你不去写话本子真的可惜了。”
“难道不是你先骗我?”
“……对不起。”
江无浪忽地笑出声,寒星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到他那一向凛冽的双眼中晕开一点笑意,柔软的唇线扬起小小的弧度,露出浅浅梨涡。寒星呆呆看着他,仿佛被这稍纵即逝的笑容摄走了魂魄。
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继续追问:“那河中可是有什么古怪?”
寒星也回过神来:“所以你一直都不知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之前确实没听人提起过前辈,”他转过头看着寒星,“不过既然前辈也决定断绝旧事,我不会追问的。”
他不知道,他原来一直都不知道。
“那你还记得送给香寻的松烟墨是怎么来的吗?”
“那是……”江无浪下意识地要回答,忽然一阵眩晕感袭来。明明他记得曾走入那墨坊之中挑选谢礼,可是昨天她那关于墨坊已关门半年的话,就像一根楔子钉入脑海,让记忆的画面出现了裂痕。
“我是在……”他试图厘清,太阳穴却传来针扎般的剧痛。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抬手按住额角,身体晃了晃,险些跌倒。
寒星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堪堪将他扶住:“这是怎么了?”
“有点……头痛……”江无浪的声音压抑着痛苦,额头已沁出一层冷汗。
寒星忙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将他扶到一旁的石壁边坐下,她半跪在地上,快速地替他把了脉。脉象虽急,但真气充盈,绝非普通病症。
“你察觉到不对劲了是不是?”
“……我的记忆……好像……”
难道,这幻境与他本人关联太深,如果贸然让他觉察,真相的利刃就会伤到他?她心中懊悔不已,握紧了他的手:“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别想了,好不好?”
“……不……”江无浪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她的衣袖。
她心急如焚,声音带着颤抖,替这幻境编织起借口:“是我…我记错了,那墨坊只是临时关门……或者是不是先前玉山君所赠,一定是他早就买回来的……”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试图替幻境掩盖这个漏洞,祈求这能使江无浪从痛苦中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她的话语起了作用,或许是幻境已经压制了他真实的记忆,江无浪紧绷的身体终于慢慢松弛下来,胸膛随着呼吸平缓起伏着,陷入了沉睡。
寒星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沿着小路向山上走去。原本他们是要朝着东北方向走大路到瓷窑,再随着运送酒坛的马车返回不羡仙。可她尚未痊愈,无法负重施展轻功,以现在的脚力走到明日也未必能赶到。
翻过陡峭的山崖,记忆中荒废地窖的上方,还立着一间破败的谷仓,房顶已年久失修破了个大洞,屋门也不知去向。
她把江无浪放在屋顶尚且完好的那一侧墙角,让他枕着自己的包袱,又从他的行囊中取出那件斗篷,给他盖在身上。
待安顿好一切,她在江无浪身旁坐下,借着屋顶漏下的天光,端详他微蹙着眉心的睡颜。谷仓寂静,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和风吹过屋顶破洞的呜咽。
他的手心依然温热,寒星轻轻拂开他前额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刚才险些要失去他的恐慌在此刻决堤,漫过了她的心防。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哪怕知道他只是幻影,看到他这样受苦也会心疼。
“我看你真是昏了头。”小声唾弃了自己的软弱,她走到屋外,开始确认周围是否安全。
Chapter 18: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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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星背靠冰冷的墙壁,数着身旁之人平稳悠长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那呼吸的节奏微微一变,传来一声微弱的呓语。
江无浪缓缓睁开了眼睛。谷仓内已被夜色浸染,只从屋顶透进些许星月微光。
“别动。”他刚有想要撑起身的迹象,寒星的手便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感觉好些了吗?”
江无浪顺从地躺了回去,抬手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我这是怎么了……”他闭上眼,记忆的碎片逐渐拼凑清晰,唯独他回答墨条来源后的部分,如同醉酒一般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空白。那墨条也并无特殊,无非就是陈子奚早前在开封购置,后来转赠于他的,可为何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如同水底的暗礁,硌在他的意识深处。
“你昨日在河边弄得浑身湿透,”寒星见他陷入沉思,立马出声打断,“怕是邪风入体,引发了惊厥。”她将语气放得轻松,打定主意绝不再触碰那可能伤及他的真相边界。
江无浪觉得过于牵强,他自幼习武,身体远比常人强健,若是说区区春日河水便导致惊厥昏睡,未免让前辈小瞧了他去。然而除了这阵残留的头痛,又并无其他不适,让他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将此事暂且按下,继续问出那个他更迫切地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前辈。”
“何事?”
“既无负心背弃的故人,”他斟酌了一下词句,“那你昏迷初醒时所唤的‘江书’,究竟是何人?”
还能是谁呢?寒星在黑暗中注视着他,如实回答:“是抚养我长大的义父,我从小便唤他江叔,小时候我每次生病都是他守在床边。所以那日醒来,见到你在身旁,恍惚之间,还以为是江叔又来照顾我了。”
江无浪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声音里真挚的孺慕与怀念。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寒星几乎以为他又睡过去了,才轻声说:“是我误解了。”
“无妨。说起来,我已有九年未曾与他相见了,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前辈一定很牵挂他。”
“是啊……就像你带着的小崽子,今后长大了,如果总是见不到你,应该也很牵挂吧。”
江无浪闻言,想象着那襁褓中的婴儿渐渐长成挺拔的少年:“真希望她能不入江湖,无忧无虑,顺遂一生。”
寒星无声地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她在寒姨与江叔羽翼庇护下时,梦想是成为大侠,锄强扶弱,快意恩仇。可自从一夜之间失去家乡,独自跌出桃源,才发现江湖之路何其崎岖。
“……嗯,香寻那么喜欢她,她一定能快快乐乐地在不羡仙长大。”
两人都没再说话。夜色深沉,谷仓外的风似乎也渐渐息了,只余下彼此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寒星闭上眼睛,暗自思量着今后的打算。好在江无浪醒来后看起来并无大碍,可如果不能把他作为幻境的突破口,那么就无法告知他实情,也无法寻求他的帮助。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以为两人已结成心照不宣的同盟,在夜空下分享着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秘密,彼时她心中满怀希望,以为今日就能将这幻境凿出个窟窿。可现在看来,他能平安无事,而且没觉得自己奇怪,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说到奇怪,她还真没见江叔情绪起伏那么大过。诚然,旁人眼里冷面冷心的江叔,总是会对自己露出春阳化雪的一面,只是今天……
寒星回想起船舱中江无浪望向自己的脸,还有他在河岸边的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并不是迟钝之人,或者说,她曾经在别人的故事中见过。就比如那的萧衙内先头说着“大侠带我闯荡江湖我给大侠做牛做马”,见到沈姑娘的第一面就是这副脸红的样子,而现在估计正一口一个沈姐姐,守着她编撰访查见闻。
然后,她听到身边的江无浪悄悄起身,将斗篷披在自己身上,仿佛怕惊了她的好梦。
“江叔,千万别怪我啊,这人现在真的一点都不像你,我被迷了心智也是人之常情。”她默念着,“或许等从这梦中醒来,我就已经变得很老很老了呢?”
她依然闭着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中轰鸣。
“那样的话,也不错啊……”
……
第一缕曙光穿过屋顶,投下细细的光柱,让寒星从浅眠中清醒。她睁开眼睛,却发现江无浪不知何时换到了她对面的位置,长剑横于膝上,正透过门框注视着外面渐亮的山林。
听到动静,他立刻看过来:“醒了?”
“……你后半夜一直没睡?”寒星十分懊恼,昨天想着附近还算安全,自己就没有彻夜警戒,“你才从那般头痛中缓过来,怎么撑得住?”
江无浪脸上却没有多少倦色,眼下甚至看不出青黑的痕迹:“我歇过了,不碍事。”他收起长剑,走过来向她伸出手:“前辈大病初愈,才该好好休息。”
寒星借他的手站起身,顾不上拍掉身上的草屑,就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还难受吗?是我疏忽了,枉你还叫我一声前辈。”
“我早就没事了,”他略微低下头,看向她的眼睛小声回答,“不用担心。”
寒星总觉得不能和他对视太久,于是错开视线:“下次可不能再逞强了。”
两人简单收拾后,便踏上了归途。林间萦绕着薄薄的雾气,枝头传来鸟雀的鸣唱。晨露未晞,将脚下的路浸得泥泞。
待走到隐月山脚,寒星停下脚步,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我先送你回家。”
江无浪下意识想要拒绝:“前方不远处便是不羡仙,到了之后我自行回去……”
“不行,”寒星打断他,“我必须亲眼看到你安然回到住处才能放心。走吧,莫要推辞。”
江无浪见她如此执拗,终是没再拒绝。两人另择了小路,并肩朝东方而行。
将江无浪送至竹林小屋,寒星站在院中,看着他打开门锁。
“好好睡一觉。”她站在门口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江无浪站在门内,回头望她,晨光为她的脸庞镀上一层浅金。他点点头:“前辈也一路小心。”
寒星看着他关上屋门,又在院外静立片刻,这才转身,独自一人踏着温暖的春风,朝不羡仙的方向走去。
Chapter 19: 第十九章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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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不羡仙已有两日,江无浪的头痛未再复发,让寒星总算安下心来。经此一事,她担心若从寒姨或者其他人直接入手,试探的代价可能会像上次一样,波及到他们自身。这幻境简直如同一张蛛网把她困在中央,越是挣扎,就越被紧紧禁锢。
连绵的阴雨将神仙渡笼罩在潮湿的雾气里,让寒星提不起出门的兴致,于是一整日窝在客房中,连窗户都懒得开。伙计中午送来的饭菜,她也觉得无甚滋味,就连离人泪那熟悉的梨花香气,闻起来也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寒香寻在柜台后翻看着账本,时不时用余光打量着那个几乎快要把门槛踏平的青色身影。
江无浪最近来得实在有些过于勤了。
这两人前日从开封归来后,他也没把孩子接回竹隐居,却总能寻出由头来这里晃悠。前天是送些新挖的嫩笋,昨天又说路过顺便打壶酒,然后自以为很隐蔽地在屋内快速扫视一番。若是恰巧碰到寒星在,也不见得要上去搭话,只是一边抱着孩子逗弄,一边又偷偷瞄她几眼。
而今天寒星一整日都没出房间,于是他就在那很忙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日昳之时,寒香寻清完了账,终于按捺不住,敲开寒星的房门想要问个究竟,却发现她脸色颇为憔悴。
“阿星,可是身上不爽利?”她担忧地问,“这脸色比打霜的菜叶子还蔫,要不让天不收过来给你瞧瞧?”
寒星勉强扯出个笑容:“只是春困懒怠罢了。”
“嘴硬。”寒香寻嗔她了一句,“今日厨房恰好炖了当归乌鸡汤,我给你端一盅来。”
寒香寻去而复返,把手中托盘放在桌上,揭开炖盅的盖子,浓郁的香气瞬时溢满了整个房间。她先用小碗盛出,又拿汤匙舀了一勺递到寒星嘴边:“趁热喝。”
寒星喝掉那口汤,才抗议道:“香寻,我年纪还比你大呢,怎好让你喂我。”
“哟,我们阿星姐姐这会儿知道自己年长啦?”寒香寻复又舀起一勺,“那就更该懂得爱惜身体!”
寒星无奈地接过汤匙:“好好好,我还是自个儿来吧。”毕竟十岁以后就没再让寒姨喂过,如今这样,倒真让她有点难为情。
寒香寻在她对面坐下,单手撑着下巴看她小口喝汤,冷不丁说道:“你是不知道,这两日江无浪上午来了下午来,指不定就在外边儿蹲着呢。”
寒星一口气上来被汤水呛住,顿时咳嗽连连,引得寒香寻忙过来给她拍背。待她顺过气来,寒香寻又问:“你俩到底怎么回事?从开封回来就不太对劲儿了。”
寒星擦了擦眼角呛出的泪水,才搪塞道:“也没怎么,脆弱的工友情变质了呗。”
“嘁,糊弄谁呢,是那江无浪对你动了什么心思吧?”
碗中金色的油花晃了晃,映出寒星失神一瞬的脸。她先前不是没有起过贪恋,想过干脆就沉溺在这温柔乡中。可是……
她将那碗汤一饮而尽,脸上已挂起戏谑的笑意:“东家,我这般风采,江湖上来来往往,迷倒的年轻后辈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少年人好感来得快,去得也疾,等他再长几岁,自然知道如今这点朦胧心思,不过是镜花水月。”
寒香寻为自己倒了半盏酒,笑着抿了口:“哦?我们阿星自然是极有魅力的。只是这镜花水月,有时才更惹人惦念呢。”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收敛起笑容,“不过嘛……他带的那孩子,莫不是欠下的什么风流债?”
“啊,那孩子倒也并非他亲生。好像说是天下大雨,路上捡的。”
“……他倒是热心。你要是不感兴趣,我去帮你说就是了。”
“你、你别去。”
寒香寻掩唇一笑:“那就是喜欢了?好坏啊阿星。怎么,想多吊吊他?”
“……不是,”寒星叹了口气,只好藏头漏影地说,“他以后应该会带着孩子在这里生活,可我却不会一直留在此处。香寻,若你明知会以虚妄收尾,还愿意开始吗?”
“为什么不愿意?”寒香寻立马答道,“你看不羡仙迎来送往多少心事重重的江湖客,要是谁都惦念着离开后的事,还如何享用这杯中热酒,桌上佳肴?阿星,你平日里瞧着洒脱,怎的到了这事上,反而畏首畏尾……”
寒星仰头望着她,突然问:“香寻对此颇有心得,难不成有心上人了?”
寒香寻闻言忽地顿住,她诧异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你怎么看出来的”。
强烈的酸楚涌上了寒星的眼眶,她佯装打了个哈欠:“哎呀,难怪劝我,原是自己吃上甜头了。”她心中泛起细密的刺痛,想到了褚清泉,不知道寒姨十六年后听到他的死讯,会不会后悔曾经相遇。
寒香寻见说不过她,拉着她抬脚就往门口走:“你这鼻子这么灵,不如来品品我新得的香膏?”
寒星轻叹一声,跟着走出了门。小径的石砖上积了些水,映出两侧被新雨洗得碧绿的梨树叶鲜嫩欲滴。
原来梨花已经落了吗?她想。
两人一前一后迈入寒香寻的住处,只见那妆奁台上一溜儿摆了好几个瓷瓶,寒香寻一一介绍:“这些都是最近天不收给我调的,喏,梨花味儿的,青竹味儿的,还有芍药味儿的,来闻闻吧。”
寒星随手挑了个瓷瓶,拔掉红布塞子,用手轻轻扇动嗅闻着:“唔……天大夫的手艺真不错呀,东家,不考虑把他招成上门女婿?”也好过让隐月山顶一别成为你的痛楚。
寒香寻白了她一眼:“乱点什么鸳鸯谱,天不收跟我可不是那种关系。”
“是吗?那谁有这个福气和香寻是内~种关系呀?我看呐,准是个相貌堂堂,光风霁月的大侠。”
这番调笑让寒香寻红了脸,直把她往外赶:“去去去,亏我还念着让你出门透透气儿,你净拿我寻开心。”
寒星被推搡着只觉得有趣,她举着手中的瓷瓶继续拱火:“东家,不是说邀我来品香,怎么还急眼了呢!那大侠到底长啥样啊,带回来给我见见呗……诶,香也不要了?”
“送你了!”说完寒香寻就一把关上了门,差点碰到寒星的鼻尖。
寒星还在门口乐了一阵儿,才将那瓷瓶揣进怀里,背着手离开了。
她漫无目的地闲逛着,那几条蜿蜒穿过不羡仙的溪水在雨后淌得比平日更急,潺潺的流水声裹挟着泥土与草木的气味,漫入周遭寂静的梨树林里。
顺着溪流,一路走到酒香塔南侧的大梨花树下才停住脚步,满树繁花已化为地上白雪,枝头残留的花蕊嵌着水珠,枝干上已冒出簇簇新叶。雨后初晴,阳光透过交错的树冠筛下斑驳的光影,在她雪青色的衣袍上轻轻摇曳。
“阿浪,有什么事吗?”她并未回头,只是对着身后轻声问道。
江无浪这才从粗壮的树干后现身,他有些局促地绕到寒星面前,掂了掂手中的包袱:“上次前辈借给我的斗篷,我浆洗过了。”
寒星顿时起了些捉弄的心思:“怎么不直接同我说?是不是看我长得挺像故人,这才情不自禁一路跟着我?”
“不是……”他也想起了之前寒星那个跳脱又狗血的借口,不由得笑起来。寒星这才注意到他饱满的卧蚕末尾缀着一颗小小的痣,衬得他一双笑眼格外惹人怜爱。
“劳烦前些日子前辈照顾我,这个……”他将包袱挎在手臂上,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素色手帕包着的物件,打开来是一只木簪,通体深黑,打磨得十分光滑,簪头被雕刻成一片舒展的银杏叶。
寒星刚有些惊讶他会挑选这么直白的礼物,只听他又说:“希望前辈健康长寿。”
她一下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已变成鹤发童颜的慈祥老太太,于是顺势抬手摸了摸他略微低垂的头,甚至有点想给他塞个红包。
江无浪也没动,站在那里等她摸完后接过了簪子,不知为何变得更有底气了。他抬起头露出亮亮的眼睛,说:“前辈要回房间吗?我送送你。”
“……阿浪。”
“嗯?”
“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她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他垂眼片刻,复又迎向她的目光,语气赤诚:“前辈做自己想做的就好。”
……
于是她立马做了想做的事,飞快溜回了自己房间。
寒星抵在门后,心脏像长了翅膀般在胸口扑腾,她用双手按住胸口,却后知后觉手中还攥了一只簪子,让她呼吸一滞,差点没背过气去。
她发出小小的尖叫,然后在房间里像蜜蜂跳收获舞一样打着转:“不行,不行,我必须马上出去,不然我可不是什么定力很强的人呀!”
正当她吱哇乱叫时,敲门声伴随着江无浪的声音响起:“前辈。”
寒星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从来不知道江无浪是这种步步紧逼的类型,就像他的剑一样不知退让?
她拉开门,眼前的人捧着包袱,居然还带着一丝好整以暇的笑意:“你的斗篷忘拿了。”
“……”
“我看前辈也在阅读《天下百晓》,书中有些地方我不甚理解,可否请前辈赐教?”
“不教!自己看!”她一把夺过那包袱,然后学寒香寻那样利落地甩上门。
这可真是报应。
Notes:
【Reference】
[1]诗话.别录.惊鸿影.
Chapter 20: 第二十章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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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那扇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带起的微风拂乱了江无浪额前的碎发,他站在原地,手中还残留着方才递出包袱时,擦过她滚烫指尖的触感。
之前寒星从他面前毫无征兆地逃开,连引以为傲的轻功都忘了施展,只凭着最原始的本能,转身就跑,像一只被火燎了翅膀的鸟急着冲回巢穴。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怀里抱着这本该还给她的包袱,忐忑不安。
“前辈做自己想做的就好”这句话是他的真心,他不在乎她以前是什么人,也不在乎她将来是否会离开,他只知道现在每次看到她,哪怕只是远远一眼,就仿佛有一朵棉桃成熟到极致,外壳清脆地骤然迸裂,吐出绵绵暖意填满胸腔。
所以他迟疑片刻,还是捧着那包袱,一路跟到她客房。正当他站在门外不知所措时,却听见里面兵荒马乱的动静。她好像在高兴,又好像在压抑,独自咕哝完什么“来都来了”、“人之常情”,又用严厉地训斥自己是“没用的东西”。
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人方寸大乱。他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勇气与欣喜,于是他敲响了门扉,又一次站在了她面前。
所以此时此刻,吃了闭门羹的江无浪并没有感到挫败,她开门时那如临大敌的表情,叫他只觉得心间又软了几分。他转过身,沿着来时路不疾不徐地离开。小径的积水反射着阳光,他踏入其中,留下一串潮湿的脚印。
江无浪越走越轻快,仿佛连日的思念都找到了归处。
他回想起稍早些时候,自己揣着昨日刚买的发簪,背着那件洗好的斗篷,拎着几尾刚钓的鲜鱼,来到不羡仙。他刚将鱼送到厨房,正打算去其他地方晃一晃,却远远看见寒香寻过来,跟伙计说着寒星脸色不太好,要端一盅汤给她喝。
忧虑覆盖了再次见面的期待,他悄悄跟在后面。不多时,又见两人一起出了门,一路说笑打闹去往寒香寻的住处,寒星的脸色看起来略有些疲惫,精神头却还不错。后来两人在屋里也不知说了什么,寒香寻将她推了出来,而她被关在门外也不恼,肩头微微耸动,居然是在偷笑。
他那时本该现身,送出手里的东西,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凝望她氤氲在梨树林中的背影。
直到她停下轻声唤他。那一瞬间,成千上万的棉花在他胸中噼啪绽放。
她是何时发现的呢?又或许他那些频繁来访的拙劣借口,她早已了然于心了吗?不愧是前辈啊。他的舌头开始僵硬,一种被纵容的窃喜却窜上了他的脊背。
递出木簪时他极力遏制住了颤抖,可手心的汗水还是险些浸透了包裹着簪子的手帕。幸好她接了过去,甚至还摸了摸他的头。明明他讨厌被人当小孩,可却暗中渴求着她多摸一会儿,沉迷于她手掌抚过头顶时,带来的那一阵阵微麻的战栗。
江无浪就这么一路回味着走到了竹隐居,不知不觉已是夜幕降临。他掩上屋门,点燃桌上的油灯,晕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隅黑暗,却让屋外的夜色更加浓重。
与此同时的不羡仙中,寒星缓缓走到窗边,举目望去,竹隐居的方向是一片沉寂的黑暗,她在春日微凉的夜风中陷入思索。
近日她已将所有觉得关键的地点重新探查过,隐月山顶黄钟未立,丹崖湖底空无一物,春秋别馆也未曾迎来悬剑的驻扎。
她抬头仰望天边那一轮满月,如此寻常,既没有巨大到遮蔽一半天空,也没有城邦虚影浮现其中。她穿梭过的众多幻境都存在着一目了然的扭曲,即使是柏楚玉故意给她设下圈套的那次,也很快被她察觉出异样。
然而,连酒香塔地下她都来回跑了三遍,结论一如既往,这幻境就像是复刻了谁在二十余年前亲眼见过的景象,真实得让人恍惚。
“等一下,酒香塔……?”寒星顿时灵光乍现,她翻出那件陈旧护臂。十六岁那年,她将此物从酒香塔地下取出时,其上的标记已被磨蚀的痕迹布满,只能依稀看到一个“燕”字。然而初到此地,她掏出护臂取信于江无浪时,那标记却清晰完整,宛如新刻。
当时她只道是幻境中的物品也随时光回转产生了变化,并未深究。
她将护臂摆到桌上,又想起江无浪在白日里提到的百晓书,她从包袱中取出那纸页已略微泛黄的薄本,缓缓翻看。
批注,署名,私印,再往后每一页的字里行间都有江叔留下的指引,与她记忆中分毫不差。
不对劲。
幻境若是基于当下的时间,百晓书里不应该满是江叔写给自己的字句;若是基于她的回忆,那护臂上的标记她根本不知其原样,又如何将它复原?
还有那松烟墨。大概现实中的江叔彼时的确去过开封,所以幻境中的江无浪也如此声称,但却带回一样江叔未曾购入的东西。这或许还能解释为闯入者所引发的微小偏移,比如在“寒星”不存在的现实中,江叔可能没有那么快与寒姨熟络起来。
真正蹊跷的是,幻境既然如此粗糙地填补了一份本不存在的谢礼,墨坊闭店这种她毫不知情的细节,又何必一丝不苟地还原?
它究竟是以什么在维系运转?
不止如此,幻境为何不安排江无浪直接去一趟开封呢?难道说,他并不是往来边界的钥匙,而是因为自己身在清河,所以他也不能离开?这是否证明他与自己一样,也须受这幻境制约?
百晓书从她手中跌落。
他不是这幻境的产物。
她曾以为自己因九年的分离生出了执念,又在河西这本就是余梦构筑的世界中,才催生出了此方天地。可若是那些未曾亲历的细节并非是全然旁观,那些鲜活至极的画面也并非由她的认知构建,而是基于另一个人不可复得的旧日时光,那么供给这幻境生长的土壤,另有其人。
更糟的是,那人还被封锁了意识,只放出一个年方十九单纯无辜的江无浪,独留她面对围绕他编织出的,这场宏大精密的镜花水月。
灯火摇曳,她想起河岸边江无浪如烟花般短暂绚丽的笑容,又想起石壁中画睛兄近在咫尺的冰冷尸体。
“所以江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回答她的,只有窗外的风声。
Notes:
【Reference】
[1]万事知.清河.敲钟老人.
[2]侠迹.清河.卷四·红尘无眼.
[3]势力.清河.悬剑.
[4]残章.河西.我的朋友.
Chapter 21: 第二十一章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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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夫魂梦相接,其道幽微。共鸣者,若黄钟对玉瓯,清响互渗。
寒星乘着风朝竹隐居方向疾行,如一只掠过低空的夜鸮。
她已十分确信,与自己魂梦相接的就是江叔本人。虽然不知缘由,但从他的意识被限制来看,恐怕是陷入了危险。
她想起十六岁那年,被一个身手极佳的黑衣人突然袭击,取走了随身携带多年的镇冠珏。那人虽目的明确,却毫无杀意,指导了她几招就扬长而去。寒姨得知此事也显得很平静,只说人没事就好。当时她就猜测,那黑衣人或许与江叔有关。
后来她才了解镇冠珏的特殊,能令佩者叠梦互济,如盐入水,不见其形但存其真。又别名“金桃”,曾引得各方势力为其纷争,在江湖中掀起轩然大波。她那冤种朋友柏楚玉手里也有一块,借由此物,柏楚玉善于编织幻境,还差点让她栽了个跟头。
而此处的幻境中,应该就有一枚镇冠珏。她已去翻过自己的襁褓,确认并未随婴儿放在一处,那么就只剩下在江无浪手中这一个可能。
子时过半,万籁俱寂,寒星谨慎地在竹林边缘落地,并以风声为遮掩,缓缓靠近静卧在夜色中的竹隐居。她屏息凝神,确认四周再无其他动静,方才悄悄推开窗户。
此番也是无奈之举,上次仅仅是提出一个小漏洞就足以让江无浪晕厥,她担心这赤裸的真相会伤他更甚,或许还会反噬到现实中的江叔。她既无法告知实情,也没有理由直接索要,只能希望他正睡得安稳,让自己顺利偷到手了。
寒星如一片落叶般轻盈地翻窗而入,室内一片晦暗,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口投下一块冷白。她俯身向书桌的方向走去,余光扫过内室的方向,门开着,榻上被褥整齐,空无一人。
她心下猛地一沉,直起身来。不在?难道他深夜未归,或是……
正当她疑惑之际,身后传来衣袂破风声,一道身影自房梁落下,堵死了她的退路。
江无浪衣着整齐,长发束起,眼睛如鹰隼般紧紧盯着寒星。
“前辈?”他的声音格外低沉,“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江无浪本就因白日种种而心绪激荡,未曾睡下,故而在屋外出现动静时已然觉察。他正欲出其不意先发制人,却从风声中听到了熟悉的律动。
是她。还未等那一丝欣喜涌上心头,就察觉到她身上带着陌生的肃杀之气,可却并未携带惯用的兵刃,也不太像来加害自己。他悄然隐入房梁的阴影之中,看到她翻入窗内,就直奔那书桌而去。
“我……”寒星只觉得喉中仿佛被塞了棉球,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此种情形下,任何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最终只能艰难道:“我需要一件东西,事出紧急,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见谅。”
这种拙劣的解释无法让江无浪动摇半分,他向前逼近一步:“何物需得夜半来取?前辈若有用处不妨直言,我又岂会吝啬?”
那目光让她如芒在背,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她后退两步,忽又身形一闪,朝书桌方向扑去。江无浪没料到她竟会直接动手,心中惊怒交加,右手化掌为爪,直取寒星肩胛,想要先制住她再问分明。寒星反身架住他的手臂,腰间发力,矮身避过。
初次交手一触即分,两人隔着方桌蓄势待发。他们明明不久前还曾在此处把酒言欢,如今却已似褪色的往事,不堪追忆。
江无浪率先发起攻势,飞身跃过方桌使出擒拿手,寒星早有防备,身形微侧,右掌已顺势劈向他肘部,两人瞬间战在一处。
江无浪变招极快,他见无法制住寒星,手腕一翻扣向寒星脉门。寒星不退反进,欺身而上,掌下运气向他胸前挥去。
桌椅板凳被碰撞移位,杯盏壶碗震落在地应声而裂,拳掌相交,腿影翻飞,往来间劲风激荡,吹得桌案上书页哗哗作响。两人在狭小的屋内赤手空拳地缠斗,兔起鹘落,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快速交错,相撞的闷声如同急促的鼓点,一时竟难分高下。
战至酣处,江无浪虚晃一招,引寒星来攻,随即身形暴退,撞开房门,掠至院中。他反手抽出了悬在腰后的长剑,直指寒星。那剑身映着月光,流淌着秋水般的寒芒。
他眼中的挣扎之色一闪而过,白日里她抚摸发顶的触感犹在,在察觉到她夜访时自己居然还抱了一丝难堪的幻想……引得他被愚弄至此,她最好是真的有什么理由!
他目光一凛,肩背骤然绷紧,单薄的衣衫下映出鼓胀的肌肉线条,如虎豹般再度发起攻势,长剑化作一道银蛇,已无半分留情。
寒星余光瞥见靠墙放着一把锄头,那是江无浪平日里用来侍弄菜地的工具。她足尖一挑,将那锄头勾到手中,生生接下这满含怒气的一击。
江无浪被挡开后调转势头,蹬着身后的竹竿凌空而起,返身而刺。寒星腕力一沉,锄头精准地勾住剑身卸去力道,顺势向下滑去,直削江无浪握剑的手,逼得他不得不回撤自保。
江无浪的武功根基扎实,悟性更是天纵奇才,出招刚猛凌厉,常年的沙场搏杀赋予了他一往无前的锐气。而寒星则是由未来的江叔亲自教导,并在江湖游历中博采众长,更添几分灵动与诡变。加之她对江无浪的一招一式了然于心,往往他剑势甫起,她便已窥得后续变化,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巧妙化解。是以她虽持农具,却以长击短,未曾落得下风。
铁锄与剑刃铮鸣相击,火星四溅,闪转腾挪间卷起竹叶纷飞如雨。在被那锄头连破几招后,江无浪越打越是心惊,他发现自己的每一次进攻都仿佛撞入一团云雾,对方的应对不仅精准,更带着一种近乎预知的娴熟。而她看透了所有招式,却依然以防御为主,让他愈加焦躁。
寒星终于等到了他破绽显露,在他一剑未收却因急于进攻又起一势之际,锄头虚晃一招引开长剑,左手双指并拢,电光石火般点向他的阳白穴。江无浪只觉浑身一麻,整个身体瞬间僵硬,动弹不得。
“为……为什么?”他的声音因穴道受制而含混不清。
寒星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快步走进屋内,径直来到那张熟悉的书桌前。六年前她才发现这书桌中竟然还有个暗格,江无浪大概也会习惯将重要之物藏于此处。她摸索到桌腹下方机关,轻轻一按,抽屉底部的木板无声滑开,里面却只叠放着几张墨迹犹新的信纸。
她不甘心地搜查了枕下与橱柜,这小屋中能藏物的地方寥寥无几,却都不见镇冠珏的影子。
她转身走向被定身在院中的江无浪。他还保持着挥剑的姿势,双眼中盛满了深深的质问。
“镇冠珏,”寒星迎着他的目光,“你放在何处?”
江无浪闻言,顿时怒目圆睁,额上青筋暴起,双瞳如被灼灼烈火洗练。镇冠珏是他必须守护的秘密,而她居然早就暗中觊觎有所图谋,蛰伏至今才露出真容!他恨自己轻信于人,才会落到如今境地。
他艰难地从喉间发出低吼:“……卑鄙!”
寒星将他的失望与愤怒看在眼里,心中抽痛却无计可施。但情势紧迫已容不得犹豫,她闭了闭眼睛,向前一步:“得罪了。”
她的手先捏了捏他以赤色细绳绑束的袖间,又探向腰间悬挂着零碎物件的革带内侧,动作快速而细致。
“快说!”寒星小声威胁,“你也不想我一点点搜过去吧?”
“休想……!”江无浪气的眉心直跳,内心的屈辱感犹如实质,让他透不过气。
寒星也料到他不会说,手移向他胸前交叠的衣襟。他的外衫之内仅着一件中衣,她小心地探入两层衣服之间摸索着,尽可能不去冒犯他,掏向他胸前右侧的内袋。她陆续从中拿出了手帕、伤药、荷包,直到指尖摸到一粒硬硬的东西,才确定那玉玦不在内袋之中,讪讪抽回了手。
江无浪闭着眼睛,不受控制的殷红一路蔓延至脖颈。他试图用意志力压下这具不争气身体的本能反应,但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这寂静之夜里清晰可闻,皮肤下的温度节节攀升,他只得咬紧牙关,不发出任何丢人的声音。
她又摸向左边,指尖马上就触到了一枚圆形物什。原来是以细绳穿过了中衣内侧的扣绊,挂在心口处,这做法的确谨慎。
她用手指挑起细绳,避免碰到他的肌肤,将那枚带着他体温的镇冠珏勾到外面。那玉玦温润剔透,在她的手中竟发出莹莹微光。
寒星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没有解开细绳,任由玉玦悬挂在江无浪身上,转而从他手中取下了那柄长剑。
江无浪瞳孔骤缩,以为她夺宝之后便要灭口,却见她只是将剑插回他腰间的剑鞘中。
“阿浪,今日之事,恕我不能言明。”她替他抚平被弄皱的衣襟,掌心传来他鼓动的心跳。
“你、究竟是……?”
寒星不想他被定在这儿吹冷风,于是扛起他走向屋内,一边安慰他道:“我并非站在你的对立面,要夺那镇冠珏。况且我也算是知情人,当初将军中了梦傀之毒,身故于辰时三刻,而你辰时五刻赶到,他才将此物托付于你,得以安息……”
她在一片狼藉的屋里寻了个空地,将他摆好:“但你不能知道我是谁,抱歉。”
说完,她绕到江无浪身后。他无法回头,只能僵硬地站着,感受她的气息逐渐靠近。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紧攥的左拳。另一只手从他右臂下穿过,执起他胸前的镇冠珏。
冰凉的触感让寒星心神稍定,她紧紧将玉玦握在手心,闭上双眼,将意识凝聚其上。
“保重,阿浪。”她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轻得像一声叹息。
话音落下的瞬间,镇冠珏光芒万丈,将室内照得恍如白昼。江无浪感到她的手仿若流沙般飞速逸散,那个刚刚还站在他身后的身影也如同风中轻烟,不见踪迹。
那枚刚刚被寒星握在手中的镇冠珏直直跌落,如一记重锤砸在他心口。
Notes:
【Reference】
[1]奇遇.清河.死生错.
Chapter 22: 第二十二章
Chapter Text
光芒如潮水般退去,耳鸣声渐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剧烈的眩晕。当了太久“寒星”的游侠猛地睁开眼,异常的头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潮湿的空气带着陈旧木材的味道涌入鼻腔。视线逐渐聚焦,她发现自己正站在那间狭小逼仄的井下小屋中央,眼前的陈设与她去往河西前别无二致,连蜡烛也未曾燃短一分,仿佛那漫长的光阴只是一场过于真切的梦。
然而,待转过身来,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就在墙角,一个青色身影脸朝下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游侠几乎是立刻扑跪过去:“江叔?!”
指尖触碰他的颈侧,皮肤是温热的,脉搏还在跳动,却缓慢而微弱,仿佛风中残烛。他脸上毫无血色,眉头紧锁,似乎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游侠的双手遏制不住地颤抖。都是因为她过于沉溺幻境,这么久才找到突破口,才让江叔如此命悬一线。要是她能早点发现……
不,现在不是后悔慌乱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将江无浪的身体翻过来放平,他的衣衫上只是沾了些尘土,并无血迹或破损。她又把了腕脉,翻看了眼皮与舌苔,也没有中毒的迹象。而不管原因为何,井下小屋并非久留之地,这里阴暗潮湿,不利于救治,必须立刻带他离开。
游侠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眶的酸涩。她正准备搬起江无浪,却发现他右手中紧紧攥着什么,定睛一看,是那枚刻着她名字的镇冠珏。
或许应该立刻切断江叔与它的联系,思及此处,她使劲掰开他的手指,将那玉玦从他手心里抠出。刹那间,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仿佛终于脱离了折磨。
“江叔!你醒醒!”她试图将他唤醒,但他依然双目紧闭,身体沉重而僵硬。
游侠只好把他的双臂搭在自己肩上,将他背了起来,或许是壮年的江无浪长得更结实,居然比想象中要沉。她走到井口下方,双脚运起轻功,沿着井壁突起的石砖几个起落,跃到了地面上。
眼下急需天不收的诊治,但此处离活人医馆还有一段距离,背负江叔长途跋涉风险太大。冬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着眼睛辨明方向后,呵出一口白气,身形如离弦之箭,向竹隐居直射而去。
很快,熟悉的竹林映入眼帘。这竹隐居虽荒废过一段时日,但她四年前因念着江叔归来时能有个住处,已修缮翻新并悉心维护至今。眼下,正好迎来了它曾经的主人。
她快步进屋,将江无浪安置在榻上,又给他喂了些水,姑且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江叔,你坚持住。”她片刻也不敢耽搁,转身冲出门去。
游侠的脚程极快,不到一刻钟便赶到活人医馆,带着天不收匆匆返回。
天不收虽然已在熟识的人面前袒露身份,但或许是为了少生事端,依旧贴着小胡子,以男人的身份在运营活人医馆。她一进屋就坐到榻边的圈椅上,二话不说开始为江无浪诊脉,随后又仔细检查了他的周身。
“天姨,如何?”
“奇也怪哉。他并未受伤,脉象却虚弱迟缓,看起来像是心神耗费过巨,如同连日不眠不休,心力交瘁到了极致。”她转向游侠,“你是在哪里发现他的?当时是何情形?”
游侠将她陷入幻境又脱离,并发现江叔昏迷在井底的事,简要叙述了一遍。
天不收听完,若有所思:“或许,江无浪本想去找你,却不知何故反被幻境所困,乃至精气耗损,昏迷不醒。你且放心,目前看来他脱离了幻境,已无性命之虞。”
她起身来到书桌旁,一边写方子,一边继续道:“他看着还知道吞咽,你给喂点流食。我回去抓几副药,让药药送过来。”
游侠送走天不收,从河边打来清水,劈柴生火煮了稀粥,又打扫了屋内浮灰。她忙得脚不沾地,似乎怕稍有闲暇,就会被忧虑淹没。她刚把江无浪的外衫浆洗晾好,竹林中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杏黄裙袄的少女朝这边走来。
“少东家!听说江叔回来啦?”姚药药提了提手上的药包,“我来帮你把药煎上。”
游侠心头一暖,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有劳药药了。”
“客气什么!”姚药药熟门熟路地把一个红泥小炉搬到院中,“你别太担心,我都听师父说了,江叔肯定会没事的。诶,说起来,师父还说过你小时候一件趣事……”
她一边手脚麻利地处理药材,一边绘声绘色地将那个九岁的游侠见江无浪昏睡了三天三夜,哭着要给他风光大葬的故事讲了一遍。
“江叔醒来后那个表情,可精彩了!”
“……说的跟你亲眼见过似的,你那时才多大点儿。”
“哦对,师父说他当时是这么讲的”,姚药药板起脸学江无浪,“‘你倒是孝顺’。”
游侠回忆起当时江叔那副哭笑不得的神情,原本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是啊,这次他也一定会醒来。
两人聊着童年趣事,冲淡了些许在屋内弥漫开来的苦涩药味。待药煎好,游侠用肩膀支着江无浪,掰开他的下巴,先往里灌了些米浆,又接过姚药药递来的瓷碗,喂他喝完了药。
担心他被回流的药液呛住,游侠将枕头垫高了些才扶着他躺下,掖好了被角。
姚药药收拾好了药罐,与游侠道别:“那我先回去啦,少东家。”她指了指桌上剩余的药包,“药按时喂,有事随时来医馆找我们。”
“好,路上小心。”游侠将姚药药送到门口,朝她挥了挥手。
屋内恢复了寂静,她端来清水,坐到榻边的椅子上,为江无浪擦去脸上的灰尘。
一别九年,眼前的男人鬓角已经泛白,记忆中带着些柔软的脸颊被打磨得如刀凿斧刻,眉心的浅川与眼尾的细纹都是历经风霜的痕迹。
这是已届不惑之年的江叔。
一滴滚烫的水珠毫无征兆地砸在游侠手背上,紧接着是更多的泪水无声滑落。她仿若未觉,只是继续轻柔地擦拭,直到视线再也无法聚焦。那株在幻境中破土而出的幼芽,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养分,与那个昙花一现的笑颜一同枯萎在心底。
她无意识地握住已经挂回脖子上的镇冠珏,用力到掌骨凸起。幻境中的一幕幕与眼前的现实不断交织,她本以为自己一直保持着清醒,在离开幻境时也做好了准备。可为何一想到那个鲜活的人,已经随着她和江叔的离开而消散,心脏就仿佛被掏空了呢?
她失魂落魄地僵坐了片刻,放下巾帕,到院中掬水洗了脸,又走到书桌前铺开信纸。
“江叔昏迷不醒,盼归。”
Chapter 23: 第二十三章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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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抱了一坛松醪酒,独自坐上竹隐居的屋顶。冰凉的檐角硌着她的脊背,辛辣的液体灼过喉咙,却冲不散心中寒意。
她无法入睡,一闭眼,就会看到那人的眸中华彩,信赖的、羞怯的、欢喜的……然后是震惊的、盛怒的、迷惘的。
她仰头,银河光芒璀璨,自九天倾泄而下。那个聆杏村的晚上,夜色似乎也是这般好,两人相顾无言,一同分享星空下的静谧时光。
现在看来,他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大概也没有什么心照不宣的默契。他那时在想些什么呢?只是礼貌地陪着一个行为古怪的前辈?抑或是也曾有过片刻,觉得那晚风温柔惬意?
一定还是开心的吧,他看了星星又侧过头来看她,双眼亮晶晶的,好像把星光都捧到了她跟前。
“好蠢啊,仿佛在做什么花前月下的事……”游侠又给自己灌下一大口酒,“你说的对,这镜花水月,我真的惦念极了……”
“可我亲手……打碎了……”
她就这么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含混不清地自说自话,任由醉意涂抹掉她的意识。她劝自己,醉吧,醉一场也好,至少在这一刻,去尽情想念那个昙花一现的人。
酒液浇湿了衣襟,意识逐渐朦胧,可她始终没能醉倒过去,摆脱那份清晰无比的痛楚。
她就这么倚在屋脊上,看着月轮西斜,启明星亮起,天光将夜色稀释成灰白。直到朝阳东升,被晨曦的光线晃了眼,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正试图挪动有些僵硬的身体时,酒坛被失手碰倒,叮呤咣啷地滚过瓦片,掉下去摔得粉碎。
竹林小径传来了脚步声,寒香寻和天不收并肩走来,一眼就看到了屋顶上那个烂醉如泥的家伙。
“兔崽子!”寒香寻几步走到屋檐下,指着游侠骂道,“你给我下来!长本事了啊你,给老娘写信说江无浪出事儿了,自己喝成这样!晚上天寒地冻的,你还要不要命了?!”
游侠被这久违的叱责震得醉意都醒了两分。她本能地想站起来挨骂,却差点滑倒,只好呆愣愣地坐在原地。
天不收见状,轻轻拉了拉寒香寻的衣袖,劝道:“看你,又急。孩子都这么大了,自有分寸。”她这话看似在替游侠开脱,实则是舍不得寒香寻大动肝火,伤了身子。
“分寸?她这叫有分寸?你看看她这副样子!”寒香寻驳斥了天不收,又转过头对着游侠继续输出,“好的不学,净学江无浪爬屋顶喝酒!要是摔下来,是指望你天姨顺手给正个骨,还是指望屋里躺着的那个能接住你?”
游侠在这亲切的问候中,挪到屋檐边慢慢滑了下来,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她耷拉着头,不敢看寒香寻的眼睛,声音因宿醉而沙哑:“寒姨……我、我就是睡不着……”
寒香寻看她眼睛通红,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回屋醒醒酒,你江叔还等着你照顾,别逼我抽你。”
游侠低低应了一声,俯身收拾了酒坛的碎片,蔫蔫地领着两人进门。
屋内燃着铜制暖炉,驱散了冷气。寒香寻走到榻边,看着直挺挺躺在那里的人:“……江无浪这一别六年,音讯全无。此次现身,怕是查到了极其关键的线索。”
游侠正拨弄灶膛中的引火炭,闻言诧异抬头:“六年?寒姨,江叔他不是已离开九年了吗?”
寒香寻转过身来,无奈地叹了口气:“九年前他离开是真,但在你十六岁那年,他曾悄悄回来过一趟。”她的视线落到半掩在游侠衣襟中的镇冠珏上,“当时取走你这玉珏的黑衣人,就是他。”
“为什么……”游侠忽地止住话头。她本来想说为什么江叔不直接来见我,他要那镇冠珏我难不成还会不给?……可脑中突然响起一声质问——“前辈若有用处不妨直言,我又岂会吝啬?”
她垂下眸去,忽然间明白了为何少时寒姨总是把自己拘在神仙渡,鲜少同意让她出去闯荡。恐怕除了不想让她接触太多江湖事,也有确保让镇冠珏不现于世的考虑。
寒香寻也到灶边蹲下,往渐起的火堆中添了两根柴:“先前江无浪把镇冠珏留给你当个玉佩戴,也是掩人耳目,而且好歹是在我的地盘上,反倒比他带着东奔西走更为稳妥。”
“那后来江叔又把玉抢走,是因为不稳妥了吗?”
“他那次不知从何处探得消息,匆匆给我递了信儿,说绣金楼的触角已伸向不羡仙,不得不防。我本想借着开坛宴让大家收拾细软,举家搬迁……”寒香寻的声音低了下去,“可终究是晚了一步。”
游侠沉默地看着火舌将木柴舐成焦炭,仿佛又回到那个地狱般的夜晚。火光冲天而起,不羡仙的天空都被染成猩红一片,梨花林在烈焰中扭曲。手无寸铁的乡亲们多数还在睡梦之中,就成为绣金楼杀手的刀下亡魂。小红线为了引幸存者们逃出迷阵,独自爬到高处以红布为旗,却被千夜射杀。还有说好了要一起去开封的刀哥,最后关头拼死把她送了出来,自己却……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思绪,然后又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寒香寻拉着她站起身来,温声道:“去吧,把茶壶拿过来,我们喝点热水。”
游侠抹了抹被烟熏疼的眼睛,走向墙角的橱柜。
天不收将银针收好,宣布了诊断结果:“身体底子尚在,脏腑经络也无大碍。至于何时能醒……难说,端看他自身的意志与造化。”
三人围着方桌落座,杯中茶水冒着热气。许是这样相聚的时刻难得,游侠打开了话匣子:“我在江叔旧物中看到过一封信,是九年前魏仁浦写给他的,以梦傀之灾的线索为交换,请他助一个叫田英的义士逃出南唐。”
寒香寻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变得难看:“哦,悬剑的人。”
天不收在一旁点点头:“所以江无浪九年前离开,就是去救他了。”
“嗯,我后来在佛光塔遇到过他,话都没来得及问上一句,他就连踹了我好几下,我只好跟他打了起来。最后却教他坠落深潭,尸骨无存……”
“你那时应该没那么大能耐吧。”天不收提出质疑。
“确实,”游侠睁开刚刚回想往事时闭上的眼睛,“总觉得最后他还冲我笑了一下,指不定隐姓埋名,又去做什么大事了呢。”
寒香寻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冷笑一声:“呵,他倒是能活着。”
而有些人已经掉进黄河里,再也回不来了。
游侠忙岔开话题:“那江叔既然六年前就从南唐回来了,他又在忙些什么呢?你们有再联系过吗?”
寒香寻缓缓摇头:“那次之后,他便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恐怕只有等他醒来,亲自解答了。”
游侠抬眼望向床榻上盖着两层棉被,只露出一个头的江无浪,思绪如河水支流,向远方蜿蜒漫溯。
自建隆三年,官家采纳赵普先南后北之策,挥师南下以来,先后平定荆湖,攻灭后蜀,收降吴越,一统之势已如滚滚车轮。时至今日,南方大片疆域渐次抚平,各地盗贼作乱有所遏制,商路渐通,百姓总算盼来几分安宁。
游侠听闻就在前不久冬至,官家于南郊祭祀,改元开宝,并大赦天下,似乎也昭示其经略四方的决心。她行走江湖,和那赵大哥虽不常相见,却已风闻他似有驱兵岭南的意图。 一旦南汉覆灭,局势必将更为紧张。而这枚金桃在如此微妙的时刻随着江叔归来……也是福祸难料。
Notes:
【Reference】
[1]暗涌.清河.最终故事.明暗之间.
[2]奇遇.开封.雪夜定策.
[3]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起太祖开宝元年正月尽是年十二月.
[4]元.脱脱.宋史.卷二.本纪第二.【Remark】
(1)田英更名黎中兑一事,游侠选择不予和盘托出。
(2)本文优先遵循游戏设定,即默认雪夜定策发生在建隆三年,而非史书所著的开宝元年。
Chapter 24: 第二十四章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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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哔剥,茶香袅袅,阳光转过廊柱,将三人笼罩其中。游侠紧绷的神经在两位姨平和的对话声中渐渐松弛,昨夜几乎未眠,加之酒意未散,她眼皮开始发沉,脑袋一点一点。
寒香寻见她强打精神的模样,嘴上依旧不饶人:“困了就去躺着,在这儿啄米呢?”
游侠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也没逞强,依言走到墙角屏风后的躺椅边,和衣瘫了下去。脑袋沾上软枕的瞬间,沉重的倦意便将她拖入了梦乡。
寒香寻对天不收无奈地笑了笑,示意她小声些。又起身拿了条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梦中斑驳的光影散去,游侠便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幻境。打翻的桌椅,散落的杂物,还有那个被她定在原地的人。正是她握着镇冠珏消失之后的那个瞬间。
江无浪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他眼中的困惑还未完全褪去,又浸满了巨大的恐慌。他努力想转动眼珠看向身后,但穴道受制,连这微小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阿浪!”游侠呼喊着,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奔上前去,手指徒劳地穿过了江无浪的手臂。
她彻底变成了无法干涉的旁观者。
梦境中感受不到时间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江无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束缚解除的瞬间,他甚至来不及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便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同锐利的剑锋,急速扫过空无一人的背后,和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前辈?”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无人回应。
他跌跌撞撞地拉开虚掩的橱柜门,探身看向床底。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他都找遍了。
什么都没有。
“前辈!”他的呼喊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慌乱。
他又快步走到院中,屏息聆听着四周的风声。竹林寂寂,月色空空,哪里还有第二个人的气息?
他攥住胸口的镇冠珏。她不是来夺走它的。那她是为何而来?为何在兵戎相见后又凭空消失?
完全无法理解。
“你不是说总有一天会离开吗……怎么今晚就走了?”
他脱力地单膝跪倒在地,深深地垂下了头,像一只受伤后找不到归途的鹿。
游侠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却什么也做不了。直到一阵轻微的晃动传来,眼前的景象如同水中倒影般开始扭曲,她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寒香寻看着刚刚在睡梦中啜泣的游侠,有些担忧:“这孩子是不是忧思过重了?”
天不收提起茶壶给她添了点水,安慰道:“兴许只是做噩梦了,你看,这不就平静下来了嘛。”
两人不再说话,从角落的木箱中取出棋盘,消磨时光。
申时过半,游侠才悠悠转醒。这一觉睡得沉,似乎还做了被人捅刀子的梦,醒来时心中都隐隐作痛。
院中隐约传来交谈声。她起身推门出去,只见寒香寻和姚药药正坐在小凳上,面前放着两个竹筐,一边唠嗑一边理菜。平日里最不耐烦琐事的天不收挽着袖子,守在角落的小药炉旁,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目光却总是不自觉飘向寒香寻的方向。
“醒啦?”寒香寻抬头看她一眼,“药药送了菜来,晚上正好就在这儿吃。”
姚药药也转过头来:“少东家,你要是还晕乎,就再歇会儿。”
游侠冲她们笑了笑:“好多了,晚饭我来做吧。”
她麻利地挽起袖子,备好姜片与蒜瓣,又从竹筐中拎出一条红肉甩到砧板上,切成薄厚均匀的肉片,码入碗中淋酒腌渍。等到蔬菜理好,她锅铲翻飞,小屋内顿时弥漫起家常饭菜的香气。
四菜一汤上桌,天边泛起胭脂色的霞光,众人简单地用了晚饭。
饭后,寒香寻放下碗筷,对游侠道:“今晚我留在这里看顾,你回不羡仙休息吧。”
游侠立刻摇头:“我下午睡足了,正好守夜,这里交给我就好。”
寒香寻知她性子,也不再多劝,只是叮嘱有事定要立刻去寻她们,三人方才一同离去。
小屋彻底安静下来。游侠收拾好碗筷,添了次炭火,又坐回榻边的椅子上,给江无浪喂了药。夜色深沉,唯有灯花偶尔爆开一丝轻响。
就在这片寂静之中,她耳廓微动,敏锐地捕捉到院外正在接近的陌生脚步声。
游侠警觉地按上剑柄,一跃而起,到窗口侧身细看,只见一个戴着帷帽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她松了口气,上前打开门:“真是稀客啊,朋友。”
柏楚玉喜欢这个称呼,她微微扬起下巴,勾了勾唇角:“你的镇冠珏有异动,我反正也没事做,过来看看。”
游侠戏谑道:“哟,不是来取金桃的?”柏楚玉手中有另一块成对的玉玦,两人相识时还处在敌对立场,如今却已经可以拿往事来开玩笑了。
柏楚玉没理会这句调侃,自顾自走进屋落座,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水:“说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游侠将铜壶灌了水放在灶上,在柏楚玉对面坐下,大致说了说自己本来通过井下小屋中的画卷重游河西,中途却被卷入了其他幻境的事。她虽最终脱身,并拿走了江叔手上的镇冠珏,可江叔至今未醒。
柏楚玉双手搭在桌沿上静静听完,问道:“具体是什么样的幻境?”
“我推测是基于江叔的记忆搭建的,一进去就看到了年轻时的他和襁褓中的我自己。时间一开始是开运三年冬,很快又换到了次年春天。”
“可有其他蹊跷之处?”
“逼真得不像是幻境,可比你当时搞的燕北盟盟主靠谱多了。除了……有些反常。”游侠突然说得含糊了起来,她无端想到最后那天下午,江无浪把斗篷还给自己时,那个有些乘胜追击的笑容。
柏楚玉的注意力被游侠前半句损人的话吸引,于是白了她一眼,继续问:“怎么个反常法?”
游侠面上依旧镇定:“我是说,江叔和我一样都是从现实进入幻境的人,但是他却对此毫不知情,也只有截至幻境时间的记忆。”
柏楚玉伸手缓缓转动着桌上的烛台,跳跃的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游侠几乎以为自己的心事被她看穿了,她才抬眼说道:“我有个猜想。”
“……你说。”
“你既顺利脱出,且镇冠珏现已在你身上,照理说联系已断,他早该醒了才对。如今这般情形,或许是因为,你江叔的一部分意识,随着玉珏的分离而滞留在了那片幻境之中。他现实里的躯壳神魂未全,自然无法苏醒。”
游侠面色一沉:“你是说,现在镇冠珏本身变成了载体,困住了江叔的意识吗?我该怎么做?”
柏楚玉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的头发:“你啊,只有再回去一趟了。”
“啊?还可以再回去吗?”她的音调忍不住高了几分。
柏楚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在兴奋个什么劲儿……总之,你要带着那一部分意识一起脱离幻境才行。”
“可我之前在幻境里试图跟他讲明真相,他看起来无法承受。”
“你怎么讲的?”
“我注意到一个幻境的漏洞,说与他听的时候,他变得很痛苦。”
“那个时候镇冠珏在你江叔身上对吧?你作为外来者,体质特殊,幻境解决不了你这个提出问题的人,只能折腾他了。如果由你佩戴玉珏,说不定可以避开这些。”
“或者除了说服,还有什么更直接的办法吗?比如把他打晕了塞回去?”
“……应该不行吧。”柏楚玉思索了一阵,“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铜壶水开发出嗡鸣,游侠突然被踩到尾巴似的跳起来。她熄了灶火,将热水注入茶壶,才说:“我觉得不太妥。虽然幻境中数十天,现实也才弹指间……但我担心有什么意外,所以你得留下来,帮我看着江叔。”
柏楚玉兴致缺缺:“唉,早知道这么没意思,我就不来了。”
游侠给她倒了杯热茶,挑眉一笑:“来都来了。”
Notes:
【Reference】
[1]侠迹.河西.终卷·凯风徐来.
Chapter 25: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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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楚玉虽然嘴上说着无聊,却还是同意了自己守在这里。
游侠清楚她的脾性,于是摆出虚心受教的样子,听她讲解本次行动的要点:“这次主动进入镇冠珏中残留的幻境,你应该会返回到此前中断的时间点。我没记错的话,你没有过搭建幻境的经验吧?那么最好是以梦为媒介,会更加安全。”
游侠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办法听着挺好,就是我下午刚睡醒,这会儿真有点睡不着。”
柏楚玉瞥了她一眼,没接话,只是抬手解下腰间悬挂的一只锦囊,从中取出一只镂刻着蝴蝶纹样的银制垂香球,上下分开,又捻入一粒深褐色的香丸,用火折子点燃。一缕淡蓝色的烟雾自镂空的蝶翼中缓缓溢出,在空气中盘旋沉降,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香。
“喏,我恰好带了这个小玩意儿,”柏楚玉将重新合拢的垂香球在游侠眼前晃了晃,“这香除了能催人入眠,还能让你带着清醒的意识沉入梦乡。省得你没办法集中精神,被幻境挡在门外。”
游侠眼睛一亮,十分殷勤地夸赞:“还是楚玉有办法呀!”说完她立马在躺椅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睡好,把薄毯拉到下巴,跃跃欲试地望向柏楚玉。
柏楚玉满意地轻哼一声,将那只垂香球挂在了旁边的屏风角上。淡蓝色的烟雾如纱幔般漫延,轻柔地将躺椅和上面的人包裹其中。
游侠吸了吸鼻子,适应着这奇妙的香气,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纱橱里有杏子蜜饯,你尝尝……”话还没说完,一个哈欠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眼皮沉沉垂下,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
柏楚玉抱臂站在一旁,看着她睡着时唇角竟还微微上扬,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这人可真是没心没肺,前去行如此吉凶未卜之事,竟也能乐得出来。
烟雾缭绕,仿佛浸透了游侠的每一寸意识,带着她不断下坠。她努力集中精神,在脑海中勾勒着离开幻境前曾虚虚抱在怀中的,那个人的身影。当失重感骤然消失,脚底传来略带潮湿的泥土触感时,她闻到了竹叶的清香。
她以寒星的身份,再度睁开眼。
月光穿破云层如水银泻地,将竹隐居的小院照得纤毫毕现。就在她前方几步之遥,那个本应该被定身在室内的人,背对着她跪倒在地。
对于不再记得那短暂梦境的寒星来说,空间的微妙错位让她产生了些许疑惑,但立刻被重逢的激动一冲而散。
她向前迈出一步,脚下碾过一片枯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在一片死寂中清晰得如同雷鸣。
江无浪身体剧烈地一颤,难以置信地回过身来。他从不信鬼神之说,可短短半个时辰内,寒星毫无征兆地消失,却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早已超出了他对现世的认知。
他踉跄着站起身,顾不得什么礼节矜持,扑到寒星面前,双手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她发出一声痛呼。
江无浪像是被烫到一般,手指微微松了些,却仍没有放开,掌心传来的触感温暖又坚实。他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害怕一眨眼她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这如此凄楚的模样让寒星心中酸涩,刚刚入梦时想的开场白已忘到了九霄云外,却见他嘴唇翕动,说出一句:“你……不会是什么妖怪吧?”
她失笑一声,双臂向前环住了他的背,将他整个人拉入怀中。她的下颌枕在他明晰的锁骨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汗水味道,一股失而复得的暖流漫过全身。
“……前辈?”江无浪的双手悬在了空中。
“对啊,”她压抑着哭腔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我可是修炼了很多年的大妖怪了,道行高深着呢。”
她又在胡说八道。真是奇怪的人。
他本应无法理解的,其实从头到尾都无法理解。
然而她仿佛劫后余生般的情绪如此浓烈,完完全全侵染了他的心。最终,一种难以言喻的本能让他缓缓地将手放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这温柔的安抚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寒星强忍至今的闸门。她将脸埋在他颈窝,泪水夺眶而出,抽噎得句不成句。
“阿浪……”
“之前、之前没能好好跟你告别……”
“对不起……还对你动手……我真的好过分……”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好高兴……”
江无浪总觉得,她所说的似乎并不止是刚才消失的这短短片刻。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更紧地回抱住她,任由她的眼泪顺着自己的颈侧流下。
最终他只是说:“没事的,前辈,你也没把我打伤。”
月光静静地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无声地见证着这场梦中重逢。
Chapter 26: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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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声渐止,汹涌的情绪渐渐平息,只余下彼此相贴的心跳。寒星后知后觉地开始有点难为情,她在江无浪衣服上偷摸把脸上的泪水蹭干,松开手打算拉开些距离,却仍被他箍在怀中。
他低头看着她,鼻梁上的伤疤近在咫尺:“前辈,我现在可以听到你的解释了吗?”
寒星眨了下眼睛,错开他的目光,太近了,视线有些无法聚焦。但她又不好意思开口让他放开,只能委婉地说:“那我们进屋详叙?”
“屋里很乱,是前辈打架的时候弄乱的,所以可能不太方便。”江无浪没有动,他显然已经迅速掌握了应对她的技巧,看来他的悟性不止用在了武学方面。
“……我之前好歹还把你搬进去了,你就让我在这里吹冷风吗?”
“会冷吗?如果冷的话,我帮前辈挡着风好了。”他面无表情,“况且前辈看起来并不冷,甚至有些烫。”
他这副一本正经又毫不退让的样子让寒星一时语塞。她放弃抵抗般一头撞在他胸口,闷闷地说:“我本该把所有的事都向你说清楚,可是那样的话,我就得离开了。”
江无浪心跳乱了一拍,也忘了刚刚打算维持的淡然,问:“你还是要走吗?”
寒星埋在那里点点头。
江无浪的手臂缓缓垂落下来。片刻后,他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站稳,转身朝屋里走去:“那前辈也告完别了,恕江某不远送。”
寒星追上去,下意识想去抓住他的手:“不行,我……”手在空中停住,她又想到,幻境总要散去,自己就是为此而来的,怎么能越陷越深?
江无浪停下脚步,问:“你还会留在这里多久?”
“……”多久?她确实可以在这儿留个十天半个月,甚至一年半载。但既然总有一天会与他分别,又有什么意义呢?
见她沉默,江无浪也没追问,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道:“至少下次走之前,要好好与我告别。”又拉起她的手,“要来帮我收拾屋子吗,前辈?”
她跟着走进屋内,将四处翻倒的家具一一摆正。他用苕帚将地上的碎瓷片扫在一起,又归置进门外的竹筐。少顷,屋内大致恢复了原样,他们关好窗户挡住夜风,点燃了窗台上的蜡烛。
谁也没有提接下来怎么办。江无浪与寒星并排坐在榻上,两只手试探着触碰,然后交握在一起。
“……我并非此世中人,”她踟蹰着先开了口,又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江无浪的反应,见他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才继续道,“我消失的时候,回到了遥远的未来。”
江无浪打量着她的表情:“前辈又在说笑了。”
寒星摇头:“是真的,所以论起来,你才是我前辈。”
真是惊世骇俗的解释,江无浪想,本来还以为她会说是什么大变活人的独门戏法。不过倒也不像在撒谎,否则从她以往的作风来看,肯定会找更顺理成章的理由……他甚至也不太想知道真相了,如果她可以不用离开的话。
他没有表现得太诧异,只是一心凝望着她映着熠熠烛火的眼睛。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直到蜡烛燃尽,室内失去了唯一的光源,仿佛所有感官都被阻断,只有对方握在手中的体温。
“……然后呢?”江无浪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宛若耳语。
“今天,就只说这些。”
江无浪失笑:“是打算每天给我讲一点儿吗?”
“嗯,”黑暗总是会给人勇气,“因为我舍不下你。”
……
嗯?刚刚没过脑子说了个什么东西?!寒星屏住呼吸,可话已出口再难回撤,甚至太过直白,已经没有找补的余地。更让人焦灼的是,都过去了半盏茶的时间,江无浪没有给出任何回应。难道是自己唐突了?二十年前互表心迹的形式更保守吗?早知道提前问问寒姨跟褚清泉是怎么搭上的了,是不是应该从互赠手帕开始才对啊……
她尴尬得想夺门而出时,江无浪从榻上起身,半跪到她跟前,牵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上。那颗心脏快速撞击着她的手掌,仿佛要从胸膛中跃出。
“前辈,”他的声音轻如梦呓,“它差点折在你手上。”
“……你是、怎么学会说这种话的?”
“无师自通,毕竟前辈总是让我方寸大乱。”
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顺着骨骼与肌肉传至她的掌心,酥痒一路扩散到她的心间。
她悄悄吸了一口气,定下神来,伸出空着的左手梳理他的头发:“那现在呢,还乱吗?”
“一直乱着,从听前辈在屋顶上怀念故人的时候,就未曾平息。”
寒星赧然:“哈哈……你那时还安慰我来着。”
“那也是多亏了前辈演技太好。”
“原来是从吃醋开始的吗……”
“不,被前辈吸引的时间,更早一些,”他的指腹摩挲着她右手虎口上的茧,“可能是……你帮我把摇篮扛到这里的时候。”
“哦,原来你是被我的力量所折服。”
“或许吧,”江无浪的低笑声传来,“那前辈呢?”
“……对不起,”寒星一想到自己明明清楚他未来会变成江叔,结果还见色起意,道歉的话脱口而出,“我好像要更肤浅一点。”
江无浪捉住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所以是在何处?”
他的皮肤并不光滑,脸上有大大小小十几道伤痕,大多数都是几个月前那场逃亡中才新添上的。想象着他过往的每一次身陷险境,她心里一软,还是如实答道:“在回清河的船上。”
“原来是因为前辈骗了我,坦白时对我愧疚。”
“不是……”
“那是为何?”
寒星的指尖探向他左额上那道斜斜指向眉心的深疤,在黑暗中想象着他那双此时看起来肯定很无辜的眼睛,没有说话。
江无浪总觉得那疤痕有一点痒,却也忍着没阻止她,只是问:“是打算明天再告诉我吗?”
“不,明天也不会告诉你。”
“好,那便不说。”他闭上眼睛任由她的手指游走,“前辈总有许多道理。”
室内重归寂静,他的呼吸渐渐放缓,在她掌心下原本激荡的心跳,不知何时已恢复了平常沉稳有力的节奏。
寒星知他一整夜未曾合眼,情绪又经过了大起大落,此刻身体的疲惫终是占了上风,于是伸出双臂将他扶起:“丑时都过了,累了吧?”
江无浪顺势倒在她身上,放心地托付着自己的重量。他把头埋进她的肩膀,应道:“是有点。”
困倦让他带上了浓浓的鼻音,浅浅的呼吸喷洒在她颈后,每一下都会引来脊柱触电般的颤栗。她闭了闭眼睛,有种想去院子里舞剑的冲动。
但是怀里还有个人呢,于是她站在那里没动。
直到他好像真的睡着了,全身都松弛下来,变得越来越重。
“阿浪。”
“……”
“你就打算这么睡吗?”
没听到回应。她略微蹲下身,环在他腰侧的双臂下移,将他托着大腿抱起来,然后腾出一只手护在他背后,转身稳稳地将他放到榻上,又踢掉了他的鞋子,扶着他的肩膀慢慢躺下。
江无浪本来迷糊着半只脚踏入了梦乡,突然的失重让他清醒了一瞬,然后就发现自己像一袋米一样被她抱了起来。在整个人被放倒后,他闭着眼睛抓住了那只正要抽离的手腕,笑语:“劲儿真大啊,前辈。”
“多谢夸奖。都困成这样了,睡吧。”
“你呢?”
“我不困。”
江无浪摸索着与那只手十指相扣:“那前辈……等我睡着再走吧。”
她只好搁置了练剑的念头。
长夜将尽,她坐在榻边的椅子上,放空了自己的思绪。
Chapter 27: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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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隅中。江无浪久违地睡了个痛快觉,醒转时甚至有些恍惚。隔着窗纸都分外明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伸手去挡,掌心温暖的触感却让他动作一滞。他目光顺着那只手臂侧过去,寒星坐在那张硬木椅上,身子微微歪着,已然睡着了。
她一直没离开吗?这样别扭的姿势,后腰都空悬着,醒来一定会浑身难受。江无浪又想起昨夜自己是如何被她囫囵抱到床上,又如何央着她别走……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将自己的反常归咎为太过疲倦。
他悄然翻身下榻,赤足落到微凉的青石地砖上,手臂小心地穿过她的膝弯与后背,将人轻轻揽入怀中,然后沉住腰腹,抱着她直起身来。
寒星非但没被惊醒,反而觉得这臂弯远比硬邦邦的椅子舒适得多,甚至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寻了个更安稳的姿势。
江无浪低头看着她紧贴着胸口的脸庞,她本来束起的长发有些散乱地垂落在颈侧,覆着细密绒毛的双颊上透出红晕。嘴唇显出些干涸的纹路,是因为昨夜哭了那么久而缺水吗?
他只觉得喉咙好像也有点渴,休息了一夜的心脏又开始狂跳。
似是怕这喧闹的心跳吵醒她,江无浪将她放进尚存余温的被窝里,又恋恋不舍地伏在榻边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向灶台。刚要打开米缸,又顾及生火煮饭难免有声响,索性拿了食盒走出屋子。
轻手轻脚掩上门后,他运起轻功向着神仙渡的方向而去,只觉得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连拂过耳畔的风都带着甜蜜的花香。
待他来到村口,却发现往日道路两侧挤得满满当当的小吃摊几乎少了一半,走街窜巷热情吆喝的挑担郎也不知去向。江无浪在码头转了转,买了两碗荞麦冷面,并三对环饼,犹豫片刻,又到街尾的铺子里称了半斤饴糖。
江无浪提着食盒回到竹隐居,推开屋门的声音将寒星从梦中唤醒。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背部僵硬的痛感让她“哎呦”了一下,江无浪闻声赶来:“怎么了?”
她见自己好好躺在床上,又见他拎着食盒跑进内室,就忍不住想调笑他一番:“呀,这不是说要我守着才能睡着的阿浪嘛。”
猝不及防被戳中昨日最难以启齿的回忆,他转身便走:“既然醒了,就来吃点东西吧。”
两人在方桌旁相对而坐,江无浪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碗碟依次端出。寒星觑着他表情漠然的脸,心中觉得好笑,这才是她更熟悉的江无浪,而昨天那个,未免会让人……招架不住。
她扫了一眼面前的食物:“阿浪,你出门买吃食,未发现与平日有何不同吗?”
江无浪思忖片刻,答:“今日的神仙渡的确冷清了些,但我看来往人群并无慌乱之色,也不像有何灾变。前辈是发现什么了吗?”
寒星看他这幅严肃劲儿,心下明了,便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小友既有兴趣,不如拜入老身门下?我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
“不愿意?那……”,她的手越过桌面,覆上他的手背,“随我一同外出看看?”
“……好。”
“那就说定了?”
“嗯,好好吃饭。”
饭毕收拾停当,两人约好申时在曲香坊碰面,寒星便先行离开。
江无浪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准备。她是有什么重要之事相告吗?为什么刚才不能说呢?看她还有心情逗弄自己,也不像是关乎她离去的线索。想来想去,却是烧了热水倒入浴桶,又搬来一只大木盆。
衣服该换了,昨夜不知为何出了好多汗。还有,万一有机会再被她抱住……
屋内热气蒸腾,衣衫褪尽的江无浪露出精壮的肩背与胸膛,与穿着衣服时略显清瘦的身形判若两人。他从案上取过一只陶罐,捻了两粒皂豆,以温水化于掌心,从脖颈开始,自上而下涂抹。揉搓出些许泡沫后,他蹲进木盆,自浴桶中舀了水仔细冲洗。水流带着泡沫蜿蜒滑下,水珠迸射四溅,在正午的阳光下映出隐约虹光。
冲洗完毕,他抬腿跨入浴桶,水波扑向结实的大腿,又吞没紧致的腰腹。当他整个人泡入桶中时,暖意向筋骨深处蔓延,溶化了积蓄已久的疲惫。
手掌掠过那些深深浅浅的刀疤箭疮,以前他从未在意这些,毕竟接连几个月带着孩子毫无喘息之机地亡命奔逃,能全须全尾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这些旧伤又算得了什么?
可昨晚被摸着左额上那道伤痕时,自己居然一瞬间担心她会不会觉得难看。
真是,莫名其妙。
他倚着桶壁缓缓沉下去,直到只露出一双眼睛。未束的长发在水面徐徐铺展,如同张开的渔网,将他兜头罩住。
Chapter 28: 第二十八章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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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六刻,江无浪已经等在曲香坊门口。他的墨发以霁色绸带束在头顶,身着同色交领窄袖长衫。这套衣服还是去岁开春时王清着人为他量身裁造,全套缂丝,领口以金线绲边,绣着黛色四合如意暗纹。牛皮革制的腰封比寻常略窄三分,中间錾祥云装饰,衬得他芝兰玉树,气度非凡。
得益于曾在此处帮忙踩曲,往来的工友多是些熟面孔,路过时纷纷盛赞他的今日穿搭。还有个大哥神秘兮兮地问:“诶,江少侠,是不是要与心上人寒食游春特意准备的呐?”
江无浪这才意识到今日是寒食节。可他也不确定寒星是为何事邀约,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寒星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她灵活地介入两人之间,接过话头:“可惜了江少侠还有事务在身,怕是没有这个空闲喽。”她又转过身客气地朝江无浪点头,“久等了,咱们这就出发考察。”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江无浪走在后面,看着她不疾不徐的背影。她今日穿得很是休闲随意,头发绾了坠髻,斜斜插着那支他送的银杏木簪,槿紫的百迭裙外搭一件丁香色褙子,衣摆飘逸轻盈,看起来完全没有打架的计划。
他们出了曲坊后院,一路向东朝山上走。丹崖上枫树新绿,游人渐密,月湖旁青年们三两成群,或低声私语,或嬉戏行歌。
江无浪疑惑道:“我们来此处是?”
寒星头也没回:“你刚刚也听到了,寒食节,邀心上人踏青。”
江无浪两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盯着她的双眼,嘴上却道:“前辈又在胡说。”
“确实,我适才说和江少侠有正事,就是胡说。”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的寒星强的可怕,她伸出手,假意替他理着一点都不乱的衣襟,“阿浪冰雪聪明,如此用心,早就猜到我的意图了吧。”
他无法开口说其实并没有猜到,只是因她说被自己吸引的理由很肤浅,如此的话,希望她对自己兴趣更甚……听起来会更加欲盖弥彰吧。
他将那只手轻轻握住:“为什么不直说?”
“怕你拒绝。”
“你明知我不会。”
两人相视一笑,沿着月湖岸边的小径缓缓并肩而行,寒星宽大的衣袖款款垂下,遮掩了那双相牵的手。
春风吹拂着盛放的桃花,蜂蝶相逐,落英如雨,惹得湖面皱起涟漪。莺啼芳树,燕舞晴空,恰逢身旁有人执手共赏,也算没有辜负如此好景色。
寒星准备好的台词已经全部说完了,她本觉得自己表现得游刃有余,也算是稳住了前辈的架子。可都怪他今天格外好看,越是牵着他的手,就越不敢去瞧他,只好把头偏向湖面。
那湖面上悠悠泛着一只小船,一对佳偶在船头含情脉脉地对视。看得久了,寒星总觉得那戴着面纱的红衣女子背影有些眼熟,便不由得停了脚步。
江无浪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认出了那个身着圆领白袍的青年:“天泉的人,前辈也认识?”
寒星对此人毫无印象,她入天泉都是十几年后的事了,从没见过与这白衣男子长相相似的人。不过,或许是后来留了胡子也说不准。
她环顾一圈,瞅准了山崖上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枫树,拉着江无浪轻轻一跃,落在了树杈上。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那红衣女子的侧脸,微风拂起她的面纱,那不是她亲爱的寒姨还能是谁?
寒星指了指那白衣男子,用气声问道:“那人是褚清泉?”
江无浪点头。
她啧啧两声,脱口而出道:“百闻不如一见。可真是神秘如夜,温柔如风呢。”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下。侧目一看,江无浪面色如常地望着湖面,脸颊紧绷的线条却出卖了他的情绪。
寒星立刻决定把这初次见面的便宜姨夫卖了,来哄好眼前人。她话锋一转:“你看,对面红衣服的就是香寻。嗬,你是不知道,这褚大侠给她写的那些信有多肉麻。”
人类的本质果然是八卦。江无浪眼中的戒备一下子就消失于无形,投来一个愿闻其详的目光。
于是她接着说:“想不到吧,别看他这会儿往那一站风度翩翩的,可是会说‘仆本恨人,卿须怜我’的哦。”
江无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评价道:“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是吧?嘿,我就一直好奇能说出这话的人长什么样,今儿个终于见到了。”她说着这话,心中却想着昨夜江无浪撒起娇来也不遑多让。
两人交头接耳一番,直到那小船飘远了,才心满意足地从树上下来。
回到不羡仙已是傍晚时分,江无浪将寒星送至客房中。掩上门,隔绝了客栈的喧嚣,两人在熟悉的黑暗中相拥。她忍了又忍,才没说出那句“你好香啊”,破坏这缱绻时刻。
不如让今天就这样结束吧,她抬手将他被风吹乱的碎发捋到耳后,开口道别:“回去路上小心。”
江无浪嗅到了她语气中的退让:“今天的真相,很沉重?”
“阿浪,有时候我真是希望,你那些敏锐的直觉可以收一收。”
“我不知道也没关系,但你本来就是如此计划的吧?”
寒星点亮了灯,从衣领下掏出那枚挂在脖子上的镇冠珏,递到他手中。
挂绳不太长,玉玦还带着她的体温。江无浪不得不凑得更近,有些心猿意马。
寒星看向他迷惑的瞳中:“你看,我也有一块。先前抢你的镇冠珏,是因为要借它之力才能离开,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到这里。”烛光下,她的眉眼带上几分疏离,“我下次走后,就不能再回来了。”
“……嗯。”
“你不问有何办法与我一同离开吗?”
江无浪垂下眼睛:“那孩子,我得看着她长大。”
视界变得朦胧,眼前仿佛出现了江叔的影子,一直泾渭分明的两人短暂重合。她露出微笑:“是啊,这样才公平。”
真为另一个被坚定选择的自己,发自肺腑地感到高兴。
“是我不好,前辈,我才是……”
打断他的,是一个冰凉的、湿漉漉的吻。
Notes:
【Reference】
[1]万事知.清河.神秘的信.【Remark】
(1)已经成年的读者朋友,请点击此处跳转番外。
(2)未成年的读者朋友无需担心,番外基本不影响主篇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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