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敖丙最后一次见到李云祥,是在一场火灾事故中。具体的时间以及地点,敖丙现如今都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李云祥竭尽所能,将一个女婴送了出来。他亲眼见证李云祥消散在了那片火星子落下的雨中,而后行尸走肉般地抱着怀里的襁褓,一直等到了李云祥的家人赶来现场。
“云祥呢?云祥呢?”
总有这样一句问话回荡在他耳边,敖丙颤抖着手,指了指那片灰烬。
消防员李云祥为工作牺牲,年仅30岁。
敖丙带着怀里的婴儿远走高飞,离开了东海。他没有想过将孩子交给李云祥家中的女性成员抚养,因为每当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那天夜里的李云祥。
这是他和李云祥唯一的链接了。
所以,拜托,让孩子留在我的身边吧。
敖丙这样想。
可他不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好父亲,他常常将自己和李云祥比较:要是李云祥在的话,会怎样教导孩子呢?敖丙不缺钱,不缺权,他什么都不缺,但他唯独在感情上缺了点敏感。
因此,被孩子打趣着说他在某些时刻挺笨的时候,敖丙就会笑笑,说:“我笨吗?可是我能把工作处理得很好呢。”
他笨吗?不。作为德兴集团三少爷,天之骄子的敖丙,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放眼东海也找不出比这更优秀的了。他还时常被他的老师用“聪慧”、“灵巧”这样的词语形容。所以敖丙真心地感到疑惑,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虽然他的生命中曾路过无数行人,但他没办法将李云祥也划入其中,因为李云祥和他们不一样。
李云祥和敖丙是竹马,两个人都还只是小屁孩时就互相认识了。
起初,李云祥还总叫错敖丙的名字。他听见敖丙家里的人会“敖冰”“敖冰”地喊他,误以为他就是这名字,很长一段时间,李云祥都叫他敖冰。
“不是敖冰,我要再和你强调一次。”彼时刚上三年级的敖冰气鼓鼓地叉着腰,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云祥,神色十分严肃。
“就是敖冰呀,我听见李伯伯就是这样喊你的名字。”李云祥十分欠揍地扯了扯敖丙的红领巾。刚才他趁敖丙认真说话的时候观察了一下,如果把他叉着腰的手掰开,那他一定会气红了脸。所以李云祥只能对着敖丙的红领巾起坏心思。
结果如他所料,敖丙被他打断,果然不再执着于刚刚那个问题。而是紧着眼前的功夫,惩罚李云祥这双不安分的手。
这个他前不久才认识的朋友,总是喜欢在他认真的时候欺负他,敖丙早就对此感到愤怒,但每次都被李云祥狡猾脱逃。这次,好不容易抓住李云祥的双手,敖丙怎么也不肯松开。
“你放开我嘛,放开我嘛。”
这还是敖丙第一次遇上撒娇的李云祥,他愣了一下,只这瞬间,李云祥就挣脱开了一点点。敖丙当即感到一阵危机感,又使了点劲将李云祥箍在怀里。
“不许动。”
一向温和有礼的小少爷第一次说了重话,他想他必须告诉李云祥,不喜欢别人记错自己的名字,而作为他的朋友的李云祥,则更不被允许。所以敖丙才出此下策。他半拖半拽着李云祥走到学校操场上的沙土坑旁,这里时常有人锻炼。
敖丙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他蹲在李云祥身旁,两个人几乎是肉贴着肉,夏季的晚风总是燥热,敖丙第一次感到不太自在。然而他没有放弃,他捏住李云祥的手,将自己细窄的指头插进去与李云祥的紧紧贴合在一起,而后他动作了起来。
“你不要乱动。”
他几乎有些严肃。
敖丙教会了李云祥写他的名字。
敖丙,不是敖冰。
李云祥记住了,他叫敖丙,但李云祥依然没改。
上了初中,两个人的关系更加紧密了。他们从小学彼此陪伴,一路升到了初中,更凑巧的是,他们还在同一个班上。
“敖小冰,小冰,三公主,少爷。”
李云祥给敖丙起了各种各样的外号,虽然敖丙在很早之前就勒令李云祥不许在别人面前这样喊他,但是这人就是死活不改。
他尤其喜欢在人来人往的时候,突然凑到他耳边喊他的外号,而后欠收拾地跑走。敖丙每次都气急败坏,但又对李云祥无可奈何。
他总是想,算了,由着他去吧,他每天要应付那么多课外兴趣班,没时间跟李云祥计较。然而有一次他破例了。因为李云祥在被一个陌生女孩表白的时候,告诉对方,自己叫“敖冰”。
那个女孩眨着大大的眼睛问他:“你真叫这名字吗?和你本人好不一样哦!”李云祥在心里偷笑,当然不是啊,这可不是我的名字。
这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敖丙那里,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气得好几天放学都没等李云祥,憋着一口气,自顾自地回家了。李云祥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因为往常,他总要和敖丙勾肩搭背地在回家路上买两只海盐冰棒作为学习了一天的奖赏,然而他第一天晚上没等到敖丙,第二天也没有。
李云祥挠挠头,露出十分不能理解的表情,“啊?他白天还和我说话啊,为什么晚上不等我?”别的同学哪知道为什么,李云祥也没处说去,只能趁敖丙逃走之前将他拦截了下来。
“敖丙,你为什么不等我?还是不是兄弟啊!”李云祥习惯性地将手臂搭上敖丙的肩膀,却被那人撇开了。
“不想等。让开,我要回家了。”
“为什么?你生气了?你为什么生气?”
敖丙朝他翻了个白眼,这让李云祥感到一丝安全感:敖丙朝他翻白眼了,他熟悉的敖丙又回来了。
接着,他在李云祥的课本上写下了“敖冰”两个大字。“我说过很多遍……”敖丙越说越生气,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仍然选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什么也不懂的李云祥愣在原地。
那天晚上的钢琴课,敖丙很不在状态。他的老师看得出来,他一心二用,索性也不再强迫敖丙继续练习枯燥的曲目。他借口出去抽根烟,好让敖丙休息一下调整状态,实际上,他看见了掩在草丛后面的李云祥。
孩子总是需要私人空间的嘛。但是敖先生叮嘱过他,不能对敖丙太宽松,所以他只好谎称自己想抽烟咯。
李云祥从窗户爬了进来。看到这一幕时,敖丙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来。好在他心理素质还算不错,将震惊压在了心底,但开口说话时仍然暴露出来了他的情绪。
“你来干嘛?”
“来给你赔礼道歉。”
于是敖丙便看见李云祥从兜里拿出了两根融化得差不多的海盐冰棍。
……
“化了。”
李云祥挠挠头,略显尴尬。敖丙盯着他没说话,片刻后,自顾自地从他手中夺过了另一根。他揭开裹在冰棍外那层薄如蝉翼的包装纸,冰棍上化开的甜水顺势流到了他的手上。一滴、两滴……敖丙淡然自若地走到一旁,抽了张纸擦了擦手心,随即淡淡地开口:“你不应该这样做。”李云祥愣了一下,而后很快反应了过来。
“我当时也不知道脑子抽什么风了嘛,哎,就当是帮兄弟挡一挡桃花,回头她要是找上你,一定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敖丙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怎么能这样?你不应该这样!”
李云祥听得稀里糊涂的,敖丙这两句话有什么区别吗?他一时之间没理解透彻,但眼看着眼前这人的情绪似乎高涨了起来,可他来这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他生气,他只是打算解释清楚而已。
李云祥连忙摆摆手,向敖丙低头,“好好好,我错了,我保证下次不会这样了,你原谅我吧!好吗?”
梦境戛然而止。敖丙在一片嘈杂与混乱中醒了过来。近来他总是感到身心疲惫,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无力感。他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试图将过去的记忆从脑子里甩出去,无果,敖丙余光瞥见了正坐在边上那张沙发上的,安静地看着大屏幕中放映的节目的敖晓蝶。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睡了多久?”敖丙掀开毯子,慢吞吞站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敖晓蝶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很是乖巧。
“不久之前啦!敖丙同志,你又在沙发上睡着了,这样很容易着凉哦。”敖丙瞥了一眼这个机灵古怪的丫头,让他常常觉得和年少时的李云祥有些相像之处。或许,她是李云祥的亲生女儿也说不一定……敖丙握紧了杯子,他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今敖晓蝶已经上中学了,他却始终没有给自己当年提出的问题一个答案。
“你可以把声音开大点,我去书房了,自己玩。”即使脑海已经恢复工作状态在思考些别的东西了,然而嘴上还是不忘嘱咐敖晓蝶。十年如一日,他竟然也习惯了。
走到那扇紧闭的书房门前时,敖丙顿住了脚步,他没转过身,背对着敖晓蝶说:“你……想去看他吗?”敖晓蝶没听清敖丙在问什么,她这边正放着综艺节目,扬声器的效果还不错,成功地使敖丙的声音变成了耳边嗡嗡作响的蚊子声响。
“什么?听不清啊!敖丙同志,你说大声点!”
敖丙无奈地摇摇头。没大没小,跟李云祥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算了,既然她没听清,那就不再多说。他扭过头,敖晓蝶正好打开了一包薯片,她正紧着手上的功夫呢,千防万防也没防住敖丙猛然一回头。她尴尬地笑笑,随后毫不犹豫地将番茄味薯片扔进了嘴里。
“我说,一会儿饿了喊你李叔送吃的上来。没大没小的,跟你爸真像。”说话声越来越小,敖丙不确定敖晓蝶有没有听见后半句话,但内心祈祷着敖晓蝶还是不要听见好了。方才,他因为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而莫名生出了点燥热,想到这句话中父亲的角色指的是李云祥,那么与之对应的不就是母亲?敖晓蝶可没有母亲,是自己一点一点把她养大的。一种微妙的感觉涌上敖丙的心头,他竟然借着这句被他引申出歧义的话给牵出了一点旖旎。但回过头,李云祥在世时他没有这样的机会,而他们没有分道扬镳之前,他也不曾有这样的机会。
他只能孤零零地站在李云祥世界的角落里,对着空气诉说自己的爱意。
十几年都过去了,他却也一直没变。
敖丙钻进了书房,打算用工作使自己的注意力被分出去一些。近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季节的更替,他的心情也总在不断地变换,时好时坏的情绪令他有些手足无措,就着窗外的阴风呼啸,他的思绪再次飞了出去。
这次,是高中的那场成人礼。
坏天气。
学校竟然在一个刮着狂风的日子里举办成人礼,时至今日敖丙回想起来,都不得不感叹领导是不是脑子抽风了。竟然挑在这样的日子里送出这份隆重而又珍贵的礼物。
敖丙记得自己翻了一路的白眼。
“你眼睛不累吗?怎么一直在翻白眼?”
敖丙没吭声。不想让李云祥知道自己一直翻白眼是因为沙子和睫毛同时掉进了眼睛里,他只好操着不耐烦的语气,抱怨这无端的天气。
“我讨厌今天,为什么是今天举办成人礼?”
眼睛太难受了,敖丙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他一开口说话便忍不住落了下来。李云祥听着耳边传来的略带鼻音的声音,还以为敖丙被这件事气哭了。
他哪有那么娇气,李云祥一点也不了解他。从小到大。
敖丙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但眼睛还是十分难受。他这会儿确实有点被影响到了,脚下的步伐越发拖沓,结果不过一会儿,他感到身前似乎被一片阴影覆盖。
李云祥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了他面前,“眼睛难受为什么不说?我还以为你不高兴。”
“这有什么好说的。你让开。”
李云祥压根不打算听他的,甚至没向他询问是否允许,就自顾自凑上前来,用一双手夹住他的脸颊。敖丙自然没忍住露出了充满震惊的眼神,李云祥勾起唇角——目的达成。
“唔。唔呜呜——”
两颊被捏住,敖丙没办法利索地说话。他眼前这人——没有礼貌的李云祥,趁此机会拉近了和他的距离。一点,一点。只差一拳之远,他们就要与彼此相贴了。
李云祥灼热的鼻息拍打在他鼻尖,敖丙头一回憎恨自己的五官生得太优越,竟然挂不住被空气融化的温热水汽。他只好用四肢不断挣扎着,以此来向对方示威:不许捏我的脸。
无果。
李云祥轻柔地吹了会儿,此时的敖丙已被眼泪糊满了脸。他没办法控制住鼻腔潮湿的内壁流下水来,可李云祥倒也不嫌弃。他先是松开了敖丙的脸颊,盯着两边印上巴掌印的脸颊洋洋得意,随后从兜里抽了一张手帕纸,一点一点将水分吸附在上面。
“完成。现在还难受吗?”
李云祥自觉做得很好,像个讨要奖励的孩子,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敖丙。可后者却好似不解他意,李云祥没等来想象中的感谢与夸奖,反倒被瞪了一眼。
昏暗光线中,他窥见敖丙的眼睛湿乎乎的,仿佛盛着被熹微日光照射的森林中缓慢消散的水雾。然而,他的嘴唇也好像是才经历了一通蹂躏,竟然肿胀着,泛着可疑的水光。可刚刚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这样的敖丙他从未见过,和他记忆中的敖丙有些许不太一样,但至于是哪儿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敖丙内心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他觉得下一秒李云祥或许会开口问他些什么。由此,还没等对方说些什么,敖丙就赶忙逃离了现场。事后李云祥逮着他套了点话,也都被敖丙一一糊弄过去了。
因为,他在前不久,才确认了自己早已对李云祥这个人无可救药了。
成人礼结束的那晚他的情绪一直不是很高。每当敖丙想起白天李云祥不知从哪变戏法一样地拿出一把梳子,递给一个因大风而导致头发被吹乱的女孩的时候,他心里就被无限的落寞填满。
他距离李云祥是那样近,却又那样遥远。
近的是他们十年如一日地每天结伴同行,远的是他只差一步之遥表明心意但他却做不到。
因为,敖丙从没见过两个男人在大街上手牵手,没见过两个男人一起逛游乐园,更别提亲眼目睹两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劈成了两半,被现实割裂开来,他无法模仿偶像剧里的主角将心上人霸道地拦截而后大声表白,也没办法在李云祥情窦初开对着性与爱有一百分的求知欲的年纪里横插一脚。
他永远都可以与李云祥并肩而行,做他口中人尽皆知的青梅竹马的好兄弟,但他们无法更进一步。
“你在走神。”
十几年来,敖丙的钢琴私教一直没停。仍是当年的老师,只是时过境迁,年岁更替,他不仅没有比同龄人更加沉默稳重,反倒多了点桀骜不驯。敖丙觉得很有意思,他也是头一回见到逆生长的人。
“对不起,老师,我的确走神了。”
所以,这是他对眼前这个男人感到亲近的缘由。除了敖广和李云祥,他是第三个。敖丙有着一种敏锐的直觉,总认为今夜他能从他的老师身上学到些什么。
如他所想,男人并没有责怪他。他看得出来敖丙心不在焉,此刻的他和当年那个一点也藏不住事的小小敖丙在他眼前重合了起来。他在想,这孩子一直没变。
转念又想,也许是因为这孩子的成长环境算得上优渥,才让他一直保持着从前的那股稚气与纯真。多年来不曾改变。
“老师。”敖丙说话的声音有些闷。他很耐心,等待着敖丙将心事全盘托出。
“喜欢一个人究竟要不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敖丙并没有看他,他的手指在琴键上不安分地跳动。他知道,敖丙很苦恼,也明白,他很紧张。
“这个吧,我向来主张随心所欲,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去做咯。”
敖丙沉默了半晌没吭声,于是他不着边际地想,敖先生看着不像是那种封建社会的家长,应该会理解孩子在这个年纪情窦初开。没有了父母的阻碍,那最难过的一关便是自己的心。
“你很犹豫,是因为担心和她没有未来么?还是害怕被他拒绝?”
敖丙按下琴键,“后者的原因更多一点。”指尖在黑白格上翻飞,奏出来的曲调却不堪入耳。
“没心思练就别糟蹋音乐了,放轻松点,大不了就是被拒绝,不过这也很正常,世上哪有那么幸运的事情,你喜欢的人也正好喜欢你呢?”他说完,肉眼可见敖丙的背影更加落寞了。完了,好像把这孩子说得彻底没信心了。于是他立马改口说了点别的,试图转移敖丙的注意力。
“嗨呀,没事的,你看我都一把年纪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我学生时期喜欢了很久的人还是个男生,虽然表白被拒了,但是至少没给自己留下遗憾。”
他本来就是漫无边际地乱说,没想到敖丙听见这话,猛地抬起头来。“什么——”敖丙看上去尤其惊讶。
“什么什么,你反应这么大?”
而后,他很缓慢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糟糕的是,他竟然在无意识中把自己的性取向说了出来。
他再一看敖丙的神情。没有鄙夷,没有轻视,没有打量,也许他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更多的情绪是讶异。他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敖丙和他是同一种人。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他想到敖丙硕大的家族企业,想到也许德家仍然需要传宗接代,想到了很久远以后的事情……然而这些东西与他无关,他操什么心呢?可是他没法鼓励敖丙走上一条不归路,且头也不回地坚定走下去,那样一来,他便成了始作俑者,他不能背负这个罪名,他无力承担。
话锋一转,他说:“继续练吧。”
敖丙是被冷醒的,他方才不知不觉睡着了,甚至没来得及盖上薄被。他站起身,背对着身后的书架,窗外接连亮起来的灯光令他触碰到一丝实感。不禁感叹这几年身体越发差劲,似乎一直在走下坡路。也因此夜长梦多,对许多事情感到越发力不从心。
敖丙扭头,用一种好似要洞穿这道屏障的目光盯着深棕色的木门。门后,是他年少的女儿,敖晓蝶。他时常会看着她发呆,时常从她的身上窥见李云祥的影子。敖丙说不出她究竟是哪儿和李云祥相似,只是偶尔会从这个孩子身上得到一种很神奇的体验,类似于在某个瞬间被施了一道神秘的魔法,将思绪和动作都定格在那里。而往往这个瞬间有关于他过去的记忆,有关于李云祥。
“咚咚咚”——门外传来几声清脆的敲门声,敖丙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进。”说完,很快拿起一份文件,佯装自己一直在工作。敖晓蝶两手交叉在一起便走了进来,“下周我要回金祥叔家,在此之前我想先去看看他。”敖丙自然清楚敖晓蝶说的这个“他”是谁。他托了托眼镜,很轻地“嗯”了一声。但得到允许后敖晓蝶并没有立刻离开,她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有话要说。
“要说什么?”敖丙摘下了眼镜,其实他视力还不错,只是莫名习惯了戴眼镜和拖眼镜的动作,这令他看上去有些严肃。敖丙年轻的时候是个冷面心热的帅小伙,只不过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并非表面上那样难相处。但上了一些年纪之后,敖丙越来越少和人打交道,一张脸上虽说没什么岁月的痕迹,但多了几分严厉与肃穆。
敖丙这时才看清敖晓蝶的怀中竟然还抱着一样东西,难怪她会将双手交叠在胸前。敖丙不以为意,却听敖晓蝶道:“你不一起去吗?”敖晓蝶的语气怪怪的,敖丙竟然从中听出来一丝苛责。
这也怪他,当年李云祥的离开令他太不能接受,他将所有的情感都转移到了这个孩子身上,一看见那张冰冷的墓碑就潸然泪下。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向别人解释他汹涌的感情。说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好兄弟倒也不假,只是鲜少有一方去世另一方为其伤心欲绝的例子。毕竟生活还得继续,人总得往前看,不可能日日夜夜守着一块墓碑而丢掉自己的生活吧。虽说敖丙不需要考虑这个,但也没理由因为李云祥而一直踌躇不前。
所以,敖丙在外人面前的表现都极为克制,甚至连敖晓蝶问起他和李云祥的关系时,他也只是看着好似释怀了一般地说了一句:“永远的好兄弟。”那时敖晓蝶还很小,听不出他话里的苦涩。可敖丙唯恐李云祥的家人听出来些什么。
想了半天,敖丙认为,作为曾经的手足,他多少还是得去看看李云祥的。给他烧点纸钱,或者陪着他在墓园里多说几句话,跟另一个世界的李云祥聊聊如今晓蝶的情况,也好。
“去,干嘛不去,你爸可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兄弟。”
他自认为说得很洒脱,没叫人察觉出任何端倪。然而敖晓蝶的神色显得有些古怪,她皱着眉头,眼睛也微微眯着,嘴巴却往下压,敖丙一时弄不懂这孩子是个什么表情。突然,敖晓蝶在安静的空气中开口问他:“你和我爸……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成功让敖丙停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事情,成功地让他从一心二用、心不在焉的状态中脱离,态度瞬间严肃了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刚刚我不是都说了吗?好兄弟。”一般人遇上这种问题,肯定会直接严明两人的关系,反正这个东西肉眼都能看得出来,又有什么必要要去隐瞒。再不济便是认为这种问法很奇怪,敖丙显然不属于任何一种情况。
他的眉头骤然紧蹙,握在手中的笔也顿时停住,敖晓蝶眼尖,心思又敏捷,她迅速察觉到了什么。
“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对不对?”
她还小,很多事情还不能理解,如果这个时候对她说真话,那只怕也是无用之功。敖丙如是想到。不过敖晓蝶显然出乎他的意料,因为他听见她正操着方才那副一模一样的口吻说话:“我发现了你的这个本子。”
高中毕业后,两人彻底地分道扬镳了。敖丙对那段时间最深刻的记忆或许就是大学开学前的那个相聚在KTV的夜晚。
敖丙高中时期跟周围的同学关系都不算特别紧密,但是他长得帅又大方,关键是性格不算太差,至少在同学们眼里和各自想象的有钱人家嚣张跋扈的小少爷不太一样,所以同学们也都还算挺喜欢他。那晚,他被周围同学起哄着,要他也唱一首给大家助助兴。德艺双馨如敖丙,虽然也学过一段时间唱歌,但被大家注视着,他莫名张不开嘴。
当他被人群簇拥着,忍不住往外投去求助的目光时,恰好和李云祥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help!help me!
敖丙相信李云祥一定能看明白他的眼睛在说什么,可李云祥非但没搭理他,还跑来人群里和大家伙一起起哄。
“唱一个吧!敖丙!你不是唱歌可好听了吗!”
李云祥的眼睛很亮,在KTV跃动的光影下捡着星星的碎光看着他。敖丙鬼使神差地放弃了挣扎,鬼使神差地拿起了话筒。他坐到了一众人中间,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首歌。
他在大屏幕上搜索着,果不其然找到了这首老歌,而后他将它加入待唱列表,安静地等待旋律响起。
“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虽然你影子还出现我眼里。”
“不要把残缺的爱留在这里,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不该有你。”
有人惊呼,有人小声尖叫,敖丙情不自禁矜持地笑着,余光瞥见竟然还有人在为他拍照。
李云祥。
他一边将歌词从口中唱出,一边侧着脸去看李云祥。他用一双手,四根手指搭建了一个取景框,而他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嵌进他的相框里。
敖丙自顾自笑了起来,丝毫不顾身边的同学的反应,他感到自己也陷进了这场游戏这场梦里,在心里和李云祥千呼万应。
他攥紧了厚衣服口袋里那张被小心翼翼封存着的,李云祥的证件照。
那个夜晚如梦似幻,转眼即逝,在那一晚,敖丙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他想在喧闹的人群中他和李云祥四目相对时内心的悸动,足以接下来各奔东西的人生里让他回味一辈子了。因为他最终没有勇气将向李云祥表明心意,只好将这个夜晚当成一份礼物珍藏在自己心底。
他后来把证件照贴在了一个专门拿来存放大家的照片的册子里,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将那张仅有的证件照撕了下来,贴在了相册书的扉页。
“哦,怪不得你刚刚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敖丙垂了眼,并不看敖晓蝶。他其实已经快忘记那个本子里到底还有什么东西了,毕竟那也是十几年前留下来的相册本了。连敖丙精心为它套上的书衣都开始泛黄做旧,不必捧在手上细看,敖丙大概也能想象出书页的味道。
想了想,他又认为敖晓蝶这个行为不太礼貌。捡到别人的东西不应该第一时间交还给原主吗?敖晓蝶不仅放纵了自己的好奇心,也成功地让敖丙被迫想起了这个他不知丢在哪个角落的本子。“你先……拿过来给我。”
敖晓蝶第一次没有听他的话,她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在和某个敖丙看不见的伙伴在玩一二三木头人。敖丙感到奇怪,他忍不住站起了身,朝那边走去。等他走到敖晓蝶身前地时候,才发现她的眉头深深地皱起,双唇紧闭,只怕连她自己也没察觉。敖丙这下可好奇了,不就是发现了他从前的日记本,至于反应这么奇怪吗?
“本子给我。”敖丙不由得紧张起来,毕竟他实在不记得里面都写了些什么了,但愿不要是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才好。他说着,随即向敖晓蝶张开了手,只等着她将本子稳稳当当地放在他的手心。
敖晓蝶这才抬眼看他,她墨迹了一会儿,当着敖丙的面一把翻到了某一面。敖丙起先有点错愕,他思索着接下来他要教导敖晓蝶这绝不是一个好习惯,甚至可以说是不礼貌。然而当他觑着眼扫过去的时候,他愣住了。
照片虽然是反着的,但他怎么可能用相反的答案去诠释他和李云祥曾经的人生。敖晓蝶沉默地将本子递给他,由此,方向调转了过来,这下他终于不用费劲心思地去回想照片下的那行字是什么了。
“今天是一个不适合说爱你的天气。”
这行字的正上方,是趴在桌上睡觉的李云祥的背影。
是那天的成人礼。
敖晓蝶很难去形容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她没有想象中的生气,也没有对敖丙是个同性恋这事感到恶心,她只是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她今年已经初三,明年的上半年她即将参加升学考试,学业上带来的压力已经足够让她烦躁,更别提自己前段时间经历了一件令她难以接受的事情。
由于早熟,敖晓蝶觉得自己比同龄人对男女之间的关系都要更敏感一些,也因此比别人要更早地对异性产生了别样的感情。最开始她发现自己对同桌和对别人都不太一样,后来在多方资料的结合已经自己愈发明晰的第六感的促使下,她懵懵懂懂地将它称之为喜欢。
敖晓蝶会写小纸条,在他们学校不允许带电子设备也不准上课说话的情况下,传纸条是一种暧昧的链接。她将对方的回信都贴在了一个本子上,到后来,她甚至因为他开始学着写情话。虽然大多是一些缠绵悱恻的诗词和诗歌的化用,但这也会令她心脏噗通直跳,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再后来,敖晓蝶鼓起勇气表明心意,但却被对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但她也没想到对方竟然那样诚恳,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我只对男生有感觉。”
敖晓蝶当然不相信,她翻开那本贴满小纸条的册子,将以前的小纸条一条一条捡起来看,然而脱离了迷恋对方的视角来看,他对自己的态度和对其他女生的态度并无不同。
原来一切都只是她一厢情愿。
敖晓蝶隔着一个性别,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自作多情,她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或许有一点恨意吧,却不知道从何而来。
如今,同样的事情却发生在了她的抚养人敖丙同志和她爸李云祥身上。敖晓蝶觉得自己不太能接受。显然,敖丙也不太愿意强迫敖晓蝶接受。
“你是怎么想的?”他没打算逃避,比起支支吾吾地藏着,直截了当地将事实摊开来讲才是他如今的作风。
“不能接受。”敖晓蝶坐得离他远远的,在此之前,她从没对他表现出这么强烈的距离感。
敖丙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这杯茶轻放在茶几上,“意料之中。”良久,他和敖晓蝶谁也没有说话。其实在敖丙心中,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和敖晓蝶相处,因为他不太清楚将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作为敖晓蝶的父亲吗?他似乎没在她面前树立过威信。他和这个孩子之间一直以一种微妙的,介于朋友和亲人之间的,又稍稍有些疏离的关系。
“你想回到你的亲生母亲身边吗?”
敖丙用一种近乎陈述的语气询问着,他本来还在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多此一举,但这个意外的发生无异于一只推手,将他推到了自己最犹豫的那条路的路口。
敖晓蝶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敖丙会突然这样问。她脑海乱糟糟的,心里的杂念有很多,难以言表的情绪堆积在胸口,最终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说完,自顾自离开了。
要联系敖晓蝶的生身母亲,除了通过李金祥他们别无他法。敖丙当年去得仓促,离开时也很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了解就带着敖晓蝶远走他乡了。既然如此,下周趁着敖晓蝶回去地时候便一道过去好了。
敖丙揉了揉眉心,这些事情无形中消耗着他的心神,令他被巨大的压力吞噬着,身心俱疲,连抬手都觉得很费力。他闭上了眼睛,不着边际地想:也许他应该再睡一觉。
这次他又做梦了,毫无预兆地梦到上大学之后他和李云祥的一次线下见面。因为两个人的学校天各一边,要不是李云祥恰巧来这边旅游,也许他们一整个大学期间都不会见面。也许会有人好奇,他们既然是青梅竹马,就说明曾经住得地方很近才是,难道逢年过节两个人也遇不上吗?答案当然是否。
李云祥上高中时,家里遭遇了一场变故,使得他原本的家庭顿时变得支离破。因此,李云祥和家人只好搬离原来的住宅区。距离一远,碰面的机会就变少了,更何况李云祥还顾及着帮衬家人,所以常常在外跑兼职。哪怕是上了大学之后也不例外。
敖丙很少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到李云祥,更别提逢年过节,本就是个赚钱的最好的机会,李云祥又怎会缺席。
“所以,真的很难得啊,高中毕业后竟然还能再见你一面。”
他们约在一家小酒馆。虽说是酒馆,但实际上应该算是一家清吧,氛围还不错,音乐也恰到好处的悠扬,很适合两个人谈天说地。
李云祥捻起酒杯,抿了一小口,“要不是我同行的好友恰好经过这边,我又想到你好像在这边读书,就趁这个机会给你发去了短信,没想到还真把你约出来了。”
“你可真是个奇葩,咱俩家挨得也不算远,竟然连逢年过节都碰不上面。”李云祥的神色在敖丙说完这番话后肉眼可见地落寞了许多,敖丙一瞬就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错了话。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很早之前的李云祥可不过现在这种日子,敖丙也不过是一两年没碰着李云祥,竟然连怎么聊天都不太会了。
他适时地打住,抬手喊来服务员以缓冲此时的尴尬。只听李云祥突然毫无预兆地说:“哎,敖丙,上了大学之后你有遇到喜欢的人吗?”
他愣住了,李云祥怎么突然这样问?敖丙自己心里很清楚答案,当然是没有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还是很喜欢李云祥。且这种喜欢与日俱增,尤其在天各一方的时候更加想念。
为了搪塞李云祥,敖丙随口回答了一下,“有吧。”
“有吧是什么意思,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李云祥用一种责怪他敷衍的语气说道,敖丙听了却只感这人莫名其妙。难道李云祥看不出来他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么?敖丙索性装得一本正经,给足了李云祥面子和态度。
“有好感的人,不出意外的话,毕业我会和她结婚。”
敖丙瞥见李云祥挑了挑眉,对他这个回答似乎不感到意外。他一时半会真的弄不清这人到底什么心思,这是在暗戳戳地打探他的感情生活吗?
“那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李云祥耸了耸肩,“还是先解决好家里的事情再谈婚论嫁吧。”
敖丙摇晃着酒杯,颇有些漫不经心,“假如,我是说假如,你爱上了一个根本没法在一起的人,你会怎么做?”
李云祥来了兴致,“为什么没法在一起?原因?”
敖丙若有所思,“世俗,约束,总之很多原因。”
李云祥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是这种情况,那最好还是不要在一起了。万一一方有承担风险的能力,而另一方没有呢?”
“嗯,你说的对。”
敖丙之前似乎没有考虑过这方面。但是此刻,因着李云祥的话,他仔细地想了想。万一李云祥没有和他一起承担风险的能力怎么办?敖丙知道自己的担忧有些太过多余,毕竟他连李云祥是什么心思都不清楚。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哪会去想那么多?只稍稍在边缘试探了一番就以为自己了解了对方的整个世界。
这不失为一种傲慢,却也是敖丙亲手送给李云祥的保护伞。
气氛有些沉寂,李云祥察觉到了,立马笑嘻嘻的,又朝敖丙露出他从前看了无数次的贱兮兮的笑容,“结婚了记得请我吃酒!”
“八字还没一撇,你等着吧。”
敖晓蝶拍了拍敖丙。她支支吾吾的,连拍完敖丙之后的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显然还不知道怎样从那个惊天秘密中转圜。“我想知道当年的事情。”敖晓蝶的语气很别扭。这些年来每每来看望李云祥,她心里的感情都淡淡的。一是因为她的确没和墓碑上这个人产生任何情感的连结,好比将一个陌生名字生硬地塞进她的生命,再被告知这人和她有着千丝万缕极为紧密的关系一样刻意。但敖晓蝶还是欣然接受了。第二是因为,或许在这么多年的相处中,她早就潜移默化地被敖丙影响了。
他们从不以父女相称,她可以开玩笑似的喊对方同志,而敖丙也可以喊她同学。有时候她的伙伴也会朝她递来艳羡的目光,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贯穿了她过去的整个人生。
敖丙叹了口气,他突然很想抽烟。一时间,他自己都忘记这个坏习惯是什么时候染上的,只是迷恋着烟雾缭绕大脑放空的感觉,但自从把敖晓蝶接来家里后他就没再摸过香烟了。敖丙在心里算了算,敖晓蝶如今已经十五岁了,而他是二十五岁时将她带回家的,嚯,竟然有十五年之久了。
“当年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你是那场大火中,李云祥用性命换来的孩子。”又是以前一贯的说辞,敖晓蝶发誓自己已经将这段话听了不下十遍。紧接着,敖丙竟然又开口了,“我没想过找寻你的母亲,因为我在逃避。”
纵使敖晓蝶早熟,自负地认为自己能够理解这其中的意义,但却总感到敖丙说的这话云里雾里的。逃避和带她寻找生母这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敖晓蝶不明白,或许真相只有等回到金祥叔家里的时候,向喀莎姑姑和金祥叔叔讨要个答案的时候才能知晓。
她转过身,背对着身后的敖丙,暗自在心中和另一个世界的李云祥对话。
哎,老李头,你要是在那边能听见我说话,就给我支个招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和敖同志相处了。虽然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但是我也做不到毫无芥蒂。所以……我应该怎么办啊。
很快到了回李家的那天。
喀莎得知晓蝶要回来,一早就守在门口等待。她和自己这个性格活泼开朗的小外甥女格外投缘,之前她们就一直保持着联系。喀莎作为一代歌星,常常会给敖晓蝶寄各种圈里人的限定专辑与签名,这让敖晓蝶在朋友面前赚足了面子。
不过喀莎经常会告诉她,低调低调。
敖晓蝶这才收敛了许多。
她还是很听自己这个姑姑的话的。
知道这次回家是喀莎来接,她脸上写满了兴奋。这种情绪冲散了她近日来和敖丙之间的距离感,她才一坐上车,敖丙就不自觉被她外露的愉悦所感染。
“这么开心?”
敖晓蝶点点头,“当然,你不知道我和喀莎姑姑有多投缘,我们关系可好了。”
敖丙和李家人一直不算太亲密,因为有敖晓蝶这层关系,才让他和李家人有话可说。“行,知道了,系好安全带,出发了。”
敖晓蝶照做。随后,敖丙目视前方但不忘开口问道:“这次去玩两天,再商量你母亲的事情吧?”敖晓蝶点点头。
想到不久的将来要与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见面,敖晓蝶不知从哪涌上一阵激动。这种感情和她得知自己还有一位父亲的感情是不太一样的,或许是因为后者是死讯,而前者则给了她希望吧。
敖丙坐在主驾座,开着车向李家驶去。他们两人的家离得本不就太远,只是不到特殊的日子或者过节敖丙都不会带着敖晓蝶回去。结果两人拢共也没回过几次,敖晓蝶跟李家人的各方面交流都局限在一个手机里面。
在敖晓蝶成长的过程里,她并不觉得孤独,虽然听上去和家人只能靠着一部手机保持联系有那么一丝可怜,但胜在对方足够有趣,常常聊着聊着就把敖晓蝶拐到天南地北去了,这令她常觉得自己在天地间游荡了一圈。
“喀莎姑姑!”
喀莎披了一件风衣,嘴里叼了一根棒棒糖,头发绑成丸子耷在耳后,整个人看上去既清爽利落又不失美丽。敖晓蝶发自内心地崇拜自己的姑姑。
此刻她正扒着车窗,才瞧见站在路边整理衣袖的喀莎,就迫不及待摇下车窗和人打招呼。
“哎!蝶蝶!好久不见你!又变漂亮了!”
喀莎的嗓子是拿来唱歌的,此刻却毫不吝惜地用来呼喊着敖晓蝶——她这个姑姑总是这样,想怎样就怎样,敖晓蝶喜欢的也是喀莎的这个性格。
敖丙将车停在了路边,检查完一切之后才允许敖晓蝶松开安全带下车。“好久不见。”敖丙提着从后备箱中拎出来的几份伴手礼。
“嗨,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见外。”喀莎性子直爽,但通常说的都是真心话。敖丙心里明白,因为她眼中流露的感情还是和从前一样。可敖丙也将这个养成了习惯。
“不知道这次的味道你会不会喜欢。”敖丙将手中的香氛递给喀莎,那人接过,凑近拿手扇了扇风,令香氛的味道自然而然地流入自己的鼻腔中。
“还可以啊,闻着挺优雅的。”
敖晓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扒拉着喀莎的风衣衣服边,“你们在聊什么?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吗?”喀莎被她这一问逗笑,她在心里平静地想:和李云祥真像。
于是喀莎又用余光瞄了一眼敖丙。怪不得敖丙会希望这孩子能够留在他身边。
但是,关于敖晓蝶,有一个敖丙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的秘密。喀莎不知道要怎样跟敖丙坦白,如果有一天敖丙知道了真相,是否会觉得命运对他不公?又或者觉得他们老李家的人都并不是他想象得这样美好。
“走吧,先进去,金祥哥做了好吃的。”
喀莎其实不常回这个家住。她如今事业有成,在东海最繁华的市中心买了一套房子,况且已经独自生活了许多年,只有闲来无事的时候会回来串个门,跟李金祥维系一下感情。
李金祥很早就和妻子结了婚,却只生了一个女儿,因为年长敖晓蝶几岁,现在正在外边上大学,也不常回家。敖晓蝶觉得和这个表姐似乎没什么话可说,她冥冥之中总感觉自己和对方不是很合得来。谁料还果真如她所想。
“金祥叔!”
敖晓蝶一进门就和正打算出门的李金祥撞上,她激动地喊了一声。对方应该是没想到她和敖丙这么快就来了,穿一身围裙,手上正拿着一把锅铲,颇有些不知要去哪的意味。
果不其然。李金祥两指夹住锅铲,不自然地挠了挠头,“哎呀,你们这么快就到了,我这缺了点食材,等等我吧!”
喀莎摆摆手,“没事啦,金祥哥你快去忙你的,我们先进屋坐一会儿,坐等被投喂哦。”喀莎说完还和敖晓蝶对视了一眼。没错,这后半句正是敖晓蝶的杰作。
李金祥点点头,随即就往门外走去,喀莎只好先替李金祥安顿好两人。“晚上你们要在这住下吗?”问这个问题前,喀莎还犹豫了一下自己问出这句话是否合适?但左右又觉得没什么问题,索性也不再多想。
敖丙沉默了,看上去似乎在心里思考着可行性,好一会儿喀莎才听见他说:“也行吧,你给我随便安排个房间就行。”
“那怎么行,你可是我们家的贵客,哈哈哈……”
喀莎往门外探了探,没有寻得李金祥的踪迹,估摸着李金祥应该还有一会儿才回来,就招呼着敖丙先去房间休息一会儿。
她引着敖丙上了二楼。
二楼一共有东南西北四个房间,中间以一块巨大的空地隔开。东边那间是她在李家的房间,而北边的则是过世的李云祥的。
“那间是我哥的,他走之后我们把他的东西全部收拾好放在了他的房间,那之后再也没进去过。不过我们还是会定期给他打扫,否则他在那边要是发现我们对他这么不上心,在地下都得气死了。”
喀莎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这才让敖丙有了岁月蹉跎的感觉,想当初,喀莎是一众人里最不能接受自己这个哥哥去世的那个。而现在竟然对李云祥的死感到释怀了,时间真是无情。
她带着敖丙进了其中一间,“这间是我们家拿来招待别人用的客房,我一会儿收拾一下,你今晚就在这休息吧?”敖丙轻轻点了点头。说罢,喀莎便就着方才说的话忙活起来,她静悄悄退了出去,在心里盘算着要要去拿一床被子,一只枕头……
敖丙便留在了房内。
他将这间房间扫视了一圈——瓷白的墙壁,天花板离地面的距离不算太远,敖丙感觉自己站在椅子上踮着脚伸出手去够应该能碰到墙面。整间房间的布置风格都偏温馨,敖丙借着眼前的这间房间,似乎能窥见李家私下的一隅。
这样想来便觉得有些可惜,他和李云祥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李云祥来过许多次德家,他却很少去李云祥家。但转念一想也是,一个“家”是怎样的,很大程度上能够影响到一个人。在他的记忆里,李云祥的气质和这里极其吻合……他突然有点羡慕李云祥。
“找了一床新的床上四件套,我给你铺上?”喀莎抱着一套蓝白格的四件套用品,敖丙见此笑了一下,“不,我来吧,辛苦你了,你去陪晓蝶玩吧。”
喀莎愣了愣。她貌似是第一次从敖丙口中听到这种话,毕竟此前她只和敖晓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对敖丙这个人的了解可以说非常片面与单薄。但总觉得这种话不会从他的口中说出,可……敖丙竟然如此自然地流露了出来。
“不用谢……那,我就过去了,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吧?”她像询问着敖晓蝶似的问敖丙,后者笃定地点点头,脸上极尽温柔。
喀莎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她心中酸涩,犹豫着要不要将李云祥的一些过往告诉敖丙。可是斯人已逝,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徒增伤悲。所以喀莎压抑住自己倾诉的欲望。就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好了,不过她想,总有一天敖丙会知道的,也许那一天很快就会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敖丙在晚饭之前,随意地将床上收拾了一番。下楼时,他的心情有些难言。
李金祥早在他和喀莎畅谈的时候就已回到家中。他准备了不少自己的拿手好菜,诸如水煮肉片、凉拌黄瓜、葱烧豆腐、番茄鸡蛋还有酱排骨等等……
敖晓蝶盯着满满一桌的美味菜肴口水在心里直流,不过她还是要面子的,虽然肚子一直在咕噜叫,但总不能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否则她将多么难堪!
她夹起一块排骨,先是讨好般地放进了喀莎碗里,在得到喀莎温柔的抚摸之后,又笑眯眯地夹起一块自己品尝。
“这也太好吃了……唔、唔——”
敖晓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克制,但还是忍不住边吃边称赞李金祥的厨艺。她对面的李金祥笑着倒了一杯酒,用寻常口吻开口说道:“要是你爸在世,你应该会更喜欢他做的菜。他的厨艺可比我好了不止一倍。”
敖晓蝶眨着眼睛向喀莎求证,她的姑姑缓缓点了点头,敖丙则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随后举起杯子敬了敬李金祥和喀莎。
桌上的菜应该是才端上来没多久,还蒸腾着热气。敖丙一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餐桌上的热菜,眼里有似有若无的水汽。他似乎也被这烟火人间氤氲了,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儿发呆。
他回忆起自己从叠成方块的四件套中摸出这张照片时的震惊。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白色的边框都已经蹭上了星星点点的污渍,覆膜的相纸变得粗糙,使得正中间印刷出来的画面也模糊了许多。
这应该是很多年前的。敖丙心想。
他又细细观察了一下照片上的画面。由于被压在不知名的角落太久,加上时间的流逝,原本只摄制了一个若隐若现背影的照片愈加模糊,敖丙无从辨认照片中这人到底是谁。
不过敖丙对窥探别人的隐私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他想或许是喀莎的,或许是李金祥的,或许也有可能是李云祥的。他们都在某个不知名的时刻随意地将这张相片扔进了这道夹缝里,使得这段往事被封存了太久。
李家人这点倒是如出一辙的相似。犹记得李云祥上学时期也总这样粗心。
敖丙正打算将其放在一边的桌上,继续手中的事情,他计划在喀莎或者敖晓蝶让他下楼之前将这些事情通通做好。本就不是多麻烦的事情,他也不想假手他人。
于是他将相纸翻了个面,恍惚间瞥见泛黄的相纸背面写了一行小小的字。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冥冥之中注定如此,敖丙竟然违背自己的行事原则,凑近瞧了瞧这行字。他越是盯着,就越觉得眼熟。貌似……他猛地想起来从前和李云祥一起读书的时候,偶尔李云祥犯懒,他就会主动帮李云祥做作业。每每翻开那人的作业本,他总要吐槽一句这人的字真是狗爬样式儿的。
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十几年前相处的片段却如同崭新的话本桥段一样浮现在脑海中。他还是无法彻底放下李云祥。
敖丙确认了这行字的主人就是李云祥。他便对内容有了深深的好奇。转眼间,他摸上了那行字。虽然写得很小,但足以让人看清。敖丙将它捧在手中,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
“天气不好,拍得也不好,嘻嘻,幸好他没发现。”
敖丙甚至能想象到李云祥说这话时的语气,凭他对李云祥的了解,一定是充满着俏皮,但却令自己很满意的。这行字后面紧跟着一个被蹭花了的颜文字,敖丙紧盯着不放,生怕错过一笔一划,但眼眶却有些酸涩,泪水情不自禁地要流出眼睛。
他颤抖着手将照片翻了过来。
刚刚发现的时候,他只是草率地看了一眼,由于条件的限制,他甚至没仔细思考过画面中的这个背影究竟是谁。现在却不一样了,他发现了这行被特意写下的文字,等同于窥探到了李云祥学生时期不为人知的过往。
原来他在和敖丙一起上学的时候就心有所属了,可怜敖丙自始至终从来都不知道。他替自己感到心酸,又因此多添了一分怅惘。回忆一直紧追着他不放。
敖丙自认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直面他最不愿面对的过往。他这回将这近乎重影的画面看了个一清二楚:那似乎是个阴雨天,或许还是个多云的日子,总之没有太阳,天气算不上太美好。李云祥跟在这人身后,被人群推搡着,颤颤巍巍举起了相机。
“咔嚓”——
机身因为手持相机的主人并不稳定而摇晃了一瞬,一张重影的照片就此诞生。往细了看,李云祥的技术也并不怎样。他将被偷拍的人拍得又矮又胖,一颗原本算得上清秀的后脑勺在画面中显现得圆鼓鼓的。但敖丙却看出来了。他看细了,看清了,看明白了,猛地想起来了。那本是一个不太美好的日子,他和李云祥又吵了一架,索性便不打算等李云祥一起回家。他游走在人群里,自以为是地认为他跟李云祥怄气,所以那人便不会再追上来了。事实却并不如此。
敖丙没有回头张望李云祥的身影,心中依然是被苦闷的愤怒充斥着,背着一只没什么存在感的书包跟周遭放学的学生们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地回家。
他抬头在心里骂了一通这令人不快的天气。正是这阴沉的天气,令他原本就不满的情绪变得更加不满了,而他也并不打算再给李云祥机会,就那样走在人群里。他想他要回家,他不想再看见李云祥。却不知道李云祥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而这张照片就是证明。
如果他回头看看,也许李云祥会拍到他皱起的眉和紧抿着的嘴。
但那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往日里频频回头的他却一次也没回过头去。难道这就是命运的捉弄?敖丙仔细回想了一番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怎样了。他想起来了,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了。敖丙极为刻意地将那段过往遗忘,把那个误会抹灭,似乎这样他和李云祥之间就从没有被任何人影响过。直到后来大学唯一的一次见面,结果仍是不欢而散。
“没有其他人……从来就没有其他人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开口向我解释?为什么不否认?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真实的心意?”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这是敖丙最后一次思念李云祥了,敖丙在心里发誓。
回过神来,眼下却有一个棘手的问题——关于敖晓蝶的身世。
敖丙不清楚现在是不是个好机会,但也许过了今天,他将会失去这样的勇气。况且原本他就知会了李金祥他们他这次带敖晓蝶回来的目的,一面是为了回李家玩几天,和喀莎他们联络联络感情;一面也是因为李金祥在得知他的意图之后,告诉他他们有关于敖晓蝶身世地消息。因此敖丙才选择了将两件事同步进行。
饭桌上,敖丙握着筷子的手顿住了,这一动静令周围几双眼睛都被他吸引了过来。敖晓蝶首当其冲地问:“你怎么不夹菜了?难道是金祥叔叔的厨艺让你不满意吗?”李金祥闻言轻轻拍了拍敖晓蝶的头,“你这丫头,怎么光挑拨长辈之间的关系。”敖晓蝶“嘻嘻嘻”地笑了几声。
“不是。”敖丙的筷子重新动起来,“我只是在想这件事我究竟要不要在饭桌上开口。”他语气平淡,看样子这不会是件令人多么愉快的事情。遗传了李云祥在世的聪明机智的敖晓蝶立马想到了让敖丙难以开口的事情。
“是……关于我的生母吗……”
敖丙掀起眼帘看看她,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不愧是李云祥的女儿,你跟你爸都一样地鬼灵精。”
“可不是吗?听金祥叔叔和喀莎姑姑说,你年轻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成熟稳重!”
敖丙有点无奈,明明在聊李云祥,怎么反倒把他也搭进去了。然而他突然感应到什么,下意识地去寻找喀莎和李金祥的双眼,却发现两人的眼中没有使人犹豫的难言,倒是平静如水。看来他们对这个话题已经脱敏了,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必要再用这件事束缚住他自己的心了。
“喀莎,金祥,我来之前也和你们说过的,我打算带晓蝶回来跟她的生母相认。”
敖晓蝶一动不动了,像是等待着审判一样面对接下来几人之间的谈话。但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回答,喀莎率先叹了口气。紧接着,李金祥也变得有些沉默。敖晓蝶肉眼可见气氛不太对劲,她想阻止这种气氛变得更差,不过谁也没给她机会。
喀莎轻柔地揉了揉她的头,顺手滑过她的秀发,“蝶蝶,你先出去好不好?一会儿再和你说这件事情。”
以敖晓蝶的脾性,她当然不愿意,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也能够承担生命的一些未知风险了,所以又有什么必要瞒着她呢?何况还是如此这般的光明正大。
“不,你们就在这张桌子上说吧,我哪也不会去。”
“嘶……”喀莎倒吸一口气,比敖丙更难对付的角色原来是她这个亲外甥女敖晓蝶。“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她有点奇怪,不明白他们让她做好什么心理准备。关于她这个从没见过一面的亲生母亲,敖晓蝶已经在脑中自行拼凑了一个对方的模样,也渐渐地接受了她的存在。所以……
“晓蝶是孤儿。”
“什么?”
“是的。”
敖丙设想过许多可能,但几乎没把这种可能纳入自己的一众猜想中。敖晓蝶是孤儿?不不不,但既然如此,她也应该有自己的亲生父母的信息才对,难道说……
“是,晓蝶是云祥捡回来的。起初,我们也有替她找寻过亲生父母,却发现对方双双去世了……”李金祥说到这,声音颇有些颤抖。即使到他这个年纪了,什么生离死别没见过?但亲口将这些事实说出来的时候,尤其是当事人正坐在一旁,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他的时候,他不免觉得有些过于残忍。
“原来我……早就没有爸爸妈妈了吗……”
喀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姑娘,她只好将她搂近怀中,“不是的,你有喀莎姑姑,有金祥叔叔,还有敖丙哥……云祥哥也会一直爱你的……”
令敖丙出乎意料的是敖晓蝶的态度。她看上去比自己要坚强得多,即便知道了真相却也没有哭闹。她心里在想什么呢?敖丙无比后悔提起这件事情,他发觉自自己总是做出错误的决定。
他怎么能这么自私呢?这件事是他的私心,隐藏在这件事之后的真相也是他的私心。
“抱歉,我们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给晓蝶和我一些时间来接受吧。”
敖丙承认自己有些睡不着了。他躺在自己亲手铺好的床上,脑海中不断闪过白天看到的那张老照片及令人猝不及防的真相。为什么在那场大火之前李云祥什么都不与他说呢?他好像有点恨李云祥沉默,总在不该沉默的时候极尽沉默,甚至表现得不近人情。可在那些该沉默的时刻,李云祥却扮演着一个坏家伙频频捉弄他。
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曾对李云祥有过这样强烈的愤恨。敖丙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假想敌,因为自以为李云祥不能回应他是因为他心有所属,所以过去他一直活在虚幻的痛苦中。直到今天,直到发现那张老照片与了解真相之前,他仍在心中恨恨地嫉妒着那个并不存在的爱人。
但当真相被揭开之后,敖丙却感到深深的无力,自己一直活在这种无人知晓的痛苦中,而始作俑者早早就离他而去了。敖丙彻底睡不着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选择翻身坐起来。
是了,他下定决心,要趁天没亮的时候去见一面李云祥,再不动声色地回到这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来迎接第二天的朝阳。
敖丙离开前仔细地将自己收拾了一下,虽然下巴上仍有一丝丝胡茬,手边没有工具,他也无可奈何。
“你也不责怪我准备不周全吧?”
他自言自语道。
夜里寂静,只有四下的蝉鸣还没休息。敖丙快步走在路上,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李云祥坟前。明明前两天才来过这里,然而此刻的心境却和之前大不相同。
他觉得自己貌似眼花了,竟然看见那里燃起一簇青黄色的火苗。听人说这种颜色的火一般是鬼火,只有刚死没多久的人才会留下这种火星子,表示他们仍不愿离开人间。
敖丙一步拆做好几步往前走去,越是靠近,心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越是伤心。他的一颗心被清冷的月光照到了,在冷夜中破碎成几瓣,最后他甚至是跌跌撞撞地跪坐在了坟墓旁。敖丙下意识伸出手去抓那簇火苗,事实却并不让他如愿。他眼睁睁看着青黄色的晃眼的小火苗在手心骤然消失,留下了一丝寒夜的寂静与萧瑟。
“李云祥,我想和你回到一起上下学的日子,现在还来得及吗?”
敖丙心里知道,不会有人再回应他,李云祥的心意跨越了几十年才姗姗来迟到他的生命里。而他时至今日,才敢正视这块灰色的墓碑。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抚摸墓碑上刻下的字迹,一只蝴蝶飞来停在他的指尖。
敖丙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了,我会永远爱你。在不适合爱你的天气里。”
他下意识转过头,一眼便望见了人群中为他拍照的李云祥,于是这次他选择不再赌气了,他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Chapter 2: 《人妻小冰和他的死鬼老公》
Summary:
水煎。但是因为其实我没看过几篇水煎,怎么想的就怎么写了,依旧是很稚嫩的🚗技。
Chapter Text
敖丙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一扇门前,推门而入后,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正举着相机为他录视频。男人嘴唇张张合合,似乎在对他说话,只不过敖丙听不见罢了。
然而这画面转瞬即逝,敖丙很快又醒了过来。当他醒来时,天空才刚刚泛起鱼肚白。
还早,敖丙起身走到摇篮边。
自李云祥死后,他把敖晓蝶带回家里已经两年之余。这两年里,敖丙每日无微不至地照顾这孩子,不过晓蝶似乎并不给这位新晋爸爸面子,一到晚上就准时准点开始哭泣。
哎,敖丙叹叹气,才刚往床上一瘫就又得起身哄孩子。不过他甘之如饴。毕竟敖晓蝶是他自己执意要带走的。
这天,敖丙也依照以往,将步骤走了一遍。他今天实在累得有些不堪重负。连日来高强度的工作加上回家后又不停歇地照顾孩子,足以击垮敖丙愈渐虚弱的身体。
他倒在床上,只想一睡不起。
本以为这将会是绵长的一觉,然而敖丙又梦到了那扇门。当然,也和之前一模一样,他推开那扇门后,发现那儿仍然站在那个男人。敖丙走近,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唔,是他中学时期经常从李云祥身上闻到的清新的洗衣粉香味,还掺杂着一点木屑的气味。
敖丙很依恋这个味道。他放下一颗警惕的心,慢悠悠朝男人走去。
结果,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敖丙意料。
他被男人牵引着,走到了床边。这时他才打眼朝四周看了看。这间房间的布置实在是太温馨了,像极了敖丙在童话绘本上看到的为公主布置的房间。不过整体的色调是清新的水蓝色,而唯一一点粉则是摆在这张床旁边的另一张小床。
敖丙猛地惊醒过来——这是他的卧室。
他坐起身,心中感慨着这段时间果真是疲惫,连做个梦都足以让他心惊肉跳的。敖丙索性脱了衣服,只留下一条四角内裤,扯过薄被准备入睡。
这次他不想做梦了。
半夜,敖丙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他也说不清自己是真的醒过来了还是仍然身处于梦中。他意识混沌间感到睡前穿着的四内裤似乎被脱了去,紧接着,一只冷得人发颤的手悠悠地抚上他大腿内侧的皮肤。
唔,敖丙感觉不太舒服,他本来仰着头面朝天花板睡觉,因为这只手的缘故他不得不侧过身,以此来驱赶那只作祟的手。
此时的思绪转动得太慢,彻底醒来后敖丙只后悔当时他为什么没有钻进被窝看一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家伙似乎并不给敖丙面子。即使敖丙已经翻了个身,让人颇为无懈可击了,那家伙却也不肯放开他。它又狡猾地钻回了敖丙雪白大腿的内侧。那里掩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它生前尚未来得及知晓的秘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它思念极了这副身体。
它轻柔地撇开了敖丙垂在一侧的手,继而将自己没有一丝温度的舌头贴了上去。它尝到微微的汗味,这大概是因为这具身体的主人前不久才劳作了一番,不过它不在意。它依依不舍地贴着大腿内侧雪白的软肉往上攀爬着,直到来到了那个秘密的入口。是了,是敖丙的性器。
它眼前赫然垂着男人的性器。
它的舌头一路滑到了敖丙的性器处,而后它停了下来。
它较为警惕地抬了抬头,敖丙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很香,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下的风景早就叫人一览无余了。
算起来,这应该是它第一次观察敖丙的这东西。和敖丙这人一样令他喜欢得紧。作为鬼魂的日夜里它在敖丙身边飘荡了太久,也垂涎了太久。活着的时候没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也没能将他占为己有,那是他生前的遗憾。
今晚,他要将自己的遗憾通通弥补回来。
它索性继续将舌头作为自己的工具,然后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敖丙的性器。嚯,原来敖丙的滋味是这样,令即使变成鬼魂的也感到了一丝心神荡漾。
自己真是太没出息了,这才哪到哪。
它自顾自笑了笑,又拿出它那一双有如寒冰的双手,而后以两指缓缓地裹住了敖丙的两颗睾丸。动静似乎有些大,它生怕敖丙中途醒来,于是赶忙抬起头。
敖丙稍稍皱起了眉头,口中低低地呢喃着什么。睡颜柔和,但依稀看得出来有些疲惫。自从变成了鬼之后,它的听力一直就不太好,要知道敖丙说了些什么,唯有凑到他嘴边听听。
它这样做了。
它手脚并用地缠上眼前的男人,将自己的耳朵伸了过去。
“唔……嗯、啊……”
它得逞般笑了,方才的动静不仅没有惊醒敖丙,反倒让他产生了情欲。现下,他正在它的眼皮子底下低低地喘息。
叫得可真动听,如果能喊着它的名字……
“嗯……李云祥……”
它惊了一瞬,随后低下头,在敖丙脸上落下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吻。
他不会知道自己曾吻过他,因为如今它已经成为一只孤魂野鬼,再无处可说。
吻,它身子缩回了原处。它要亲吻敖丙的性器,亲吻他的睾丸,含在嘴里玩弄。脑海中是怎样想的,它便这样做了。
才将那物送进自己的嘴里,它就听到耳边传来敖丙的一声短而急促的喘叫。敖丙似乎被惊醒了,缓慢睁开了眼睛却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它知道,他这并不是醒来的模样。如它所想,敖丙太过操劳,很快又闭上了眼睛,方才那人睫毛轻颤而后睁开的双眼犹如昙花一现。
它勾起唇角,细细地舔舐着阴毛遮盖中的两颗睾丸,心想:最好永远不要醒来,这样我还可以趁你睡着的时候操你一千遍。
哎。它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诧,它生前可不是这样的人。是什么改变了它呢?或许是自从成为孤魂野鬼。
它将敖丙的体毛舔的湿润,黏糊糊地团在一起,于是它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而在此过程中,敖丙的性器一改先前的萎靡状态,直直地挺立着。
它要转移目标了。
它颇有些疯狂地亲吻着敖丙的性器,大有要将他拆吃入腹的冲动。与此同时,它双手把玩着两颗睾丸,配合着吮吻的动作,手法极为娴熟地服侍着睡梦中的敖丙。
如果还在世,它大概就听到敖丙质问它为什么能把他弄得这么湿润。然而即使那样,它也只能笑笑说我是天赋异禀。毕竟它死前都还是个处男。它为敖丙守身如玉一辈子,到头来还没等表明心意,就先葬送了自己的这条性命。
如今它成了孤魂野鬼,总得在敖丙身上讨点好处回来。
可怎么是它服务敖丙?
算了。鬼的脑子想不通太多事情,它只知道它想和敖丙亲密就是了。
敖丙大概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闭上眼就梦见了那个男人。那个在他梦里面目模糊的男人。他使劲睁了睁眼也看不清男人长什么样,只听见男人温柔的声音,像一只裹满了糖霜的鱼钩,只等着他亲自咬上去。
而敖丙真的如男人所愿。
他心甘情愿地走进男人的房间,虽然他发现这个房间和自己的房间如出一辙,心想他的潜意识太不严谨,竟然在造梦这方面用现成的东西偷懒。不过敖丙没心思和自己的潜意识计较。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男人身上。
他几乎忍不住靠近男人。男人身上有他痴迷的皂角香,还有一点被雨水打湿过后的木头渗出的气味。
男人令他感到熟悉。
于是,梦里的他几乎认定了这就是自己爱慕的某个人,索性不假思索地将自己剥了个干净。
但男人并不着急跟他做些什么。他坐在柔软的大床边上,一把将敖丙拉到了自己的怀里,随后强迫他低下头来和自己接吻。
男人的唇舌都很冰,和活人的温度没有任何关系,敖丙心想眼前这人应该是个男妖怪。还是个主动勾引他的男妖怪。
但敖丙并不排斥男人将舌头伸进来,即使有那么一瞬他被寒气冻得似乎清醒了许多,但也依然放纵自己沉迷在这场情欲里。
唔。男人的吻技娴熟。他的舌头在自己的口腔内穿梭自如,将他的每一寸软肉都细细舔舐过,直让他双腿发软,忍不住跌入男人怀中。
事实上他也的确没能稳住身形。只感到浑身筋骨酥酥麻麻的,男人见此便一把将他搂入怀里。
而后男人将手指伸向了那里。终于要来到了那里,敖丙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他疯狂渴求着男人伸进他的身体里,把他错乱的五脏六腑都正一正位。
敖丙哑声,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远没有在梦中说话的能力。于是索性便用身体来回应。他急切地扶着男人的手填满了自己。紧接着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平日里他只能当个毫无生理欲望的家庭主夫履行自己作为父亲的职责,却没有机会能够抚慰自己。眼下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即使是在梦里,敖丙也要放肆地让自己满意。反正没人知道。
但它通通知道。它目睹着敖丙又重新躺在了床上,主动地打开双腿,就像在邀请它进入一般。它心中很得意,这都是它努力的结果。它要让这一次的经历成为一道令敖丙刻骨铭心的记忆。
它抵着那处捻磨,敖丙似乎有所感应,他猛烈地颤抖了一瞬,却完全没有要醒的样子。接着,它又送出自己的湿润的舌尖。这上面刚才沾上了敖丙的性器顶端流出的体液,它舔了舔,却舍不得吞咽下去。它打算将这作为润滑的工具。
“嗯……好热……”
敖丙自言自语道。他大概想不到,自己的梦呓悉数被它听了去。它迫不及待地想为敖丙缓解身体的燥热。所以它将自己整个湿润的灵魂都贴了上去。
它听见敖丙怦然有力的心跳,他剧烈跳动的脉搏,他慌乱不稳的呼吸,以及他说。
李云祥,我好想你。
它还要如何自矜呢?还要怎样犹豫呢?它几乎生出贯穿这具身体的心思,似乎唯有此才能与他合二为一。
它将舌头伸了进去。刚才它可是历经好一番前戏,才使得敖丙的后穴放松了些许。这会儿它品尝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汲取着穴里的清液犹如在吮吸一颗苹果的香甜汁水。
敖丙的后穴动情地一张一合,它的舌头被吸附在其中,竟也随之一起欢乐。这对它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它过去的人生不曾体会过的,在它死后应了验。
“唔……云、云祥……”
它还是第一次从敖丙的口中听见这样的称谓,于是它越发卖力地伺候起敖丙。它将后穴奸得足够放松时,转而换上了另一副工具。
敖丙被男人猛地压在身下。他嗅到空气中缓缓飘散的木屑气味,是那样令自己安心,于是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了出去。
然而他虽然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谁,却不管不顾地喊着李云祥的名字。
“李云祥……云祥……”
他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在此刻无尽地释放着,如果眼前这人是李云祥,那也算满足了自己多年的心愿,如果不是……此时的敖丙自己也无法掌控自己的情欲,就让自己短暂地在欲海中沉沦一时半会儿吧。
敖丙喘息得越来越动情,他彻底融化在男人的身下,而身上的男人还桎梏着他的双手下身快速地挺动。
敖丙被男人操得汁水横飞。男人将他的身子折了过来,面朝着他恶狠狠地长驱直入。敖丙似乎能够看清男人的面孔了,他胡乱地摸着,不慎摸到了一手他被男人操得飞出来的汁水。
即使在梦中敖丙也感到一丝难为情,他脸上酡红不止,身下便愈加忘情地淌着汩汩的水。
啊……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敖丙的双腿被男人摆成了一字形大敞着,而当他自喉咙中发急剧而又尖利的叫床声时,与之而来的便是高潮。
他的双手攥紧了身下的床单,而脚趾也因为高潮的过分刺激狠狠地蜷曲起来,将一片整齐的区域弄得皱巴巴的,看着淫乱不已。
它远没有想到敖丙的反应竟然这么大,然而他已经陷入了高潮痉挛中却也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它不禁望了望一旁睡得香甜的敖晓蝶,心里埋怨着,都是这个小家伙的错。
可留给它的时间不多了。
它和敖丙足足缠绵了半个夜晚,它抬起身瞥见窗外似乎有晨光的照影,心想也是时候离开了。于是它准备离去了。
虽然它想在临走前将敖丙的床收拾干净,抹灭掉它占据了他一整个晚上的证据,然而它只是一个没有影子的野鬼,它无能为力。
它走到摇篮边,想摸一摸这个当年他从大火中救出来的孩子,但是这也没能让它如愿。
好吧。它已经心满意足了,但愿敖丙醒来不要大骂它是个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哈哈哈。它又转身回到了敖丙的床边,俯身欣赏着他恬静的睡颜。敖丙终于不再皱着眉头,不再那么疲累了。它想敖丙应该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虽然……时限只有短短的后半夜。

YiBii0017 on Chapter 1 Wed 26 Nov 2025 12:18PM UTC
Comment Actions
lily02143928 on Chapter 2 Thu 27 Nov 2025 07:54AM UTC
Comment A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