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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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收到那封无名信的时候,宝伯特以为那是一个玩笑。
这种事并不少见,当然,作为家里最不招人喜欢的幼子,宝伯特从小到大就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滑稽剧。除了专门捉弄他,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更何况,信里写的那些谎话——什么“我的祖母早年也参与了气候墙的设计”啦,什么“那个笔记本的封面是她绘制的”啦,什么“我真的很想有机会亲眼目睹”啦,什么“求求你帮我这个忙”啦——实在天方夜谭。
众所周知,气候墙由宝伯特的曾祖父一人发明,根本没有什么蛇的参与。宝伯特唯一知道的一条蛇,不仅以杀人凶手闻名,更是畏罪潜逃,背叛了他曾祖父的友谊和信任。
真是太可笑了。
后来,他发现一切真的是个玩笑。
上帝对他开的。
最毁天灭地的那一种。
天地毁灭起源于收到信的第三天,宝伯特在晚餐桌上问了关于蛇的问题。
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在晚餐桌总是准备充分才开口,避免招来父亲的责备(他说的每一句话在父亲眼里都愚不可及)和兄姐的嘲笑(似乎这个家的幸福必须是零和的,宝伯特越悲惨,他的兄姐就越开心)。可是,那封信总是在他脑海里盘旋,蛇,邪恶的、可怕的、诡计多端的蛇,真的曾与他的曾祖父并肩奋斗吗?真的会请求他——宝伯特,猞猁家族最扶不上墙的那一个——的帮助吗?
那天,父亲在和哥哥商量设计笔记展览时的安保问题,说道,“尤其要提防爬行动物,那条蛇说不定还有后人死心不改。”
“什么蛇?” 宝伯特问。
餐厅里瞬间安静,一窝猞猁的目光齐齐向他转来,仿佛震惊于宝伯特为什么还在餐桌上。
“什么蛇的后人?” 他又重复了一次。
他父亲眯了眯眼睛,明亮如昼的灯光下,瞳孔缩成细细的一条线,威势逼人。宝伯特知道自己的眼睛也一定是这样,假如不是耳朵也向后缩成飞机耳就好了。比起威严,他那副样子只会显得惊惶不安,拿不出手。
“跟你没关系,小弟弟,” 他哥哥咧嘴笑道,“回去织你的毛衣去吧。”
宝伯特没有动。他父亲终于发话了,“让你知道些也有好处。” 猞猁端起酒杯啜饮一口,“宝伯特,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他抬手示意富丽堂皇的餐厅,“我们拥有的这些财富,是许多动物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嫉妒猞猁的动物很多,其中有一些,会费尽心机想要证明他们也有资格拥有猞猁家族奋斗得来的一切。”
“那和蛇又有什么关系?”
米尔顿笑了,“蛇心思险恶狡诈,他们最喜欢的阴谋就是费尽心机证明气候墙是某条老蛇的发明。”
宝伯特还想继续追问,但是父亲落在他身上的耐心已经告罄。于是他慢慢从椅子上挪开,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餐厅。
所以真的有一条蛇。
站在餐厅门外,宝伯特把耳朵贴在门缝上。猞猁家宅的墙壁一向建得更厚,但他抖抖耳朵,还是能听见父亲和兄长的谈话:
“要不是我们找不到那张旧专利去了哪里,也不会留下这么一桩心腹大患…”
“当时曾祖父派人搜遍了那只乌龟的尸体…”
“唉,祖父还是太心软了,本该把一条蛇家族赶尽杀绝…”
“秘密明明就藏在那个笔记本里,可是所有的解码专家都发现不了…”
“非得找一条蛇来才行…”
一条蛇。他手上不就有一条吗?
不,还没到他手上。
宝伯特听见心脏贴着胸膛怦怦直跳,他紧紧缩起爪子,生怕它们触碰地板发出声音——如果,只是说如果,他能给他父亲带来一条蛇,任其摆布,揭开笔记本的秘密…不,不止如此,假如他能摆布一条蛇,读取笔记本里藏匿的地址,交给父亲…不,不不,这还不够,有了地址,他为什么不可以亲自找到那张传说中的专利,交给父亲?
借着月光,宝伯特翻出一封滑稽的剪报拼凑出的信。他不需要开灯就能看清字里行间那种露骨的渴求。正如父亲所言,蛇的确擅长阴谋诡计:这封信没有署名、没有笔迹,任谁也无法证明它的的确确就是一条蛇写的,而不是其它动物造成的恶作剧。可是现在,知道了背后的真相,宝伯特相当确定,这一定就是那条老蛇的后人,贼心不死,要借着笔记本的展出搅动风云。
这是唯一一次,他拥有他的兄姐所没有的机会,唯一一次,他可能做到他们连想都没想过的事。他怎么能放过?
亲爱的蛇先生,
不行,这样太直接了。
亲爱的朋友,
这样还不错。
亲爱的朋友,
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愿意帮助你。
还是不对,他“不应该”知道一条蛇家族是被冤枉的,他为什么要同情这个家伙?
亲爱的朋友,
你在信里说,只要能靠近那件遗物一点点,只要能亲眼看到,你就什么苦都能吃。我相信你不是说说而已。
你想进城,不作任何身份记录,不被任何边检察觉,我有个小小的办法。去xxx港口,xxx码头,找到一批即将发往 Zootopia 外围保税区的集装箱货船。那艘船的舱单上,表面是“杂货混装”,但其中有两个箱号,我已经打过招呼。其中一个,会给你留出足够藏身的空间和一小格透气口,箱门从外面看,不会有任何异常。那艘船上载着很香的猫薄荷,大约可以掩盖住蛇的气味。
航程大约 7 天。这七天里,你必须一直呆在那个集装箱内,不能擅自出去、不能敲门、不能与任何船员接触。千万记住,你不是乘客,不是偷渡客。在任何正式文件里,你都“并不存在”。
在船靠岸以后,我会接你进城。如果你同意,请尽快回复,以便商议下一步计划。
你的朋友,
P·L
那条蛇很快回了信,在信里对这位“朋友”千恩万谢,痛快答应了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动也不见光的条件——宝伯特才知道,这些对猞猁而言九死一生的可怕境遇,对蛇来说着实不是什么难事。两人约定等货船靠岸,宝伯特亲自开货车到码头接盖瑞,接头暗号是“为了朋友”,“在所不辞”。
与盖瑞通信的几个星期里,宝伯特坐立难安。盖瑞写信日渐频繁,越来越敞开心扉,他告诉宝伯特自己的真名,告诉他自己是一条蓝绿色的漂亮蝮蛇,体长十米*,还说了自己怎么盘在椅背上搭乘长途大巴来到码头所在的城市(毕竟蛇不能系安全带,鳞片又很滑,车一减速他往往就自动飞出去了)。宝伯特则写道他会在接洽的货车上准备一个装有软垫的盒子,用来装盖瑞,还忍不住向盖瑞抱怨父亲的责骂和兄姐的嘲笑。真奇怪,他总是被教育弱者饱受羞辱天经地义,不该有怨言,可是向盖瑞抱怨吐槽的感觉真的很好。
【盖瑞体长十米,见zootopia wiki网站】
因为这场刺激的密谋活动,从前枯燥难耐的邮件收发室现在变得像是装满逗猫棒让他心神不宁,兄姐还很奇怪为什么宝伯特工作突然这么积极。他们不知道,每一封寄来的信件都可能是盖瑞的信,装满千奇百怪的海外见闻和可爱的小小抱怨,每一次有人叫宝伯特的名字,都可能是共谋拆穿,大祸临头。
随着展览的日期将近,盖瑞和宝伯特的计划也逐步推进,终于,在最后一封抵达码头的信后,盖瑞不再回信了。他们必须各自挨过七天的航程,等待会面或者失败。
宝伯特再次翻开藏在邮件收发室抽屉里的一本书。那是他第一次收到盖瑞来信的几天后,从家族图书馆找到的。
《气候演变与控制基本理论》作者是艾格尼嘶·一条蛇。
这本书如今在动物城里早已沦为禁书,众所周知是由于里面的许多常识错误和偏激的种族主义观点,但宝伯特通读全书,除了知识部分看不懂一点之外,实在没看出哪里表现了什么种族观点。从家族馆藏里,他还看到了不少照片和画册,是近些年爬行动物大批离开动物城时期的宣传作品,里面的蛇瞪大灯泡似的眼睛,呲牙咧嘴,凶猛邪恶。
宝伯特靠着那些图片想象盖瑞的样子,他对着镜子,咧开嘴,露出两颗利齿,把胡须捋直,惨白的灯光照着一双竖瞳炯炯瞪视。
他看起来不像一条蛇,像米尔顿。
——这就是盖瑞的样子吗?像他父亲?
随着七天之期逐渐逼近,他又开始想象见到盖瑞之后会发生什么。可是一条蛇啊!一条长满鳞片、无声爬行、冰冷残忍的蛇啊!
提问:猞猁能吃蛇吗?
GPT5.1:可以。猞猁是机会主义捕食者,主要吃兔子、啮齿类和鸟类,但在野外也会捕食爬行动物,包括蛇。只要体型适中、威胁不大,它一般都能处理。
…好吧。宝伯特松了口气。
提问:体长十米的蛇能吃猞猁吗?
GPT5.1:可以。一只猞猁大小的猫科动物,对 10 米蛇来说绝对在可吞范围内。体长十米的蛇,在现实中已经属于极端巨型。在这种体型下,吃猞猁在生理上是可行的,但要看几个前提条件。
…
提问:蛇怎么吃猞猁?
GPT5.1:巨蛇捕猎猞猁,基本就是用隐蔽 + 伏击 + 缠杀 + 整吞这一套,只是场景和细节可以有不同版本。比如,巨蛇一般是缠杀型而不是毒杀型:
1. 伏击猞猁(在水边、林缘、倒木附近)。
2. 突然一扑,用身体缠住,几圈勒紧。
3. 猞猁在几十秒到几分钟内失去反抗能力(窒息 / 循环受阻)。
4. 巨蛇确认不再挣扎后,从头部开始整只吞下。
——宝伯特读到此处,倒吸一口冷气,双爪抱住自己的脖子,从厚厚的毛使劲摁下去,想象被大蛇缠住的感觉。他焦虑地舔毛,不小心吃了一点自己的毛,噎得直翻白眼,赶紧拿出化毛膏嘬了两口,吐出一团有点恶心的毛球。
真是太可怕了。
偷渡过程一波三折,货车还被一只兔子警察截住去追所谓的走私案,不过宝伯特对警察不屑一顾,无能的政府官员而已,家族会摆平的,警官想查走私案也不可能拿得到任何把柄,他早就看惯了那匹老马在父亲面前点头哈腰的嘴脸。
现在宝伯特唯一关心的只是盖瑞。
他从来没有如此焦急地吃完一顿晚饭,往日总是竭尽全力在餐桌多留一刻,让父亲多看他一眼,今天都无所谓了。等我见到那条蛇,等我做到这一切,父亲会正眼看我的,他想。到时候再告诉父亲一切,现在…现在先去见他。
他搭车去了山区,打发走司机,四脚并用爬上陡峭的山坡,期间一只嚼多了花的老山羊朝他咯咯求助,往日宝伯特总会拍拍他的背,今晚他无暇顾及。
就在山顶上,那个叫做蜜月小屋的地方,是他和盖瑞约定的plan B接头地点,也是他准备藏匿盖瑞的地方,直到计划结束。
盖瑞就在那里,宝伯特知道。他抬眼望着燃灯的阁楼窗户,辉光中映出一袭如弓的漆黑蛇影。
他轻轻走上楼梯,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清脆悦耳的嗓音说道(不是低沉的嘶嘶声,宝伯特后来知道,盖瑞只有愤怒至极的时候才会发出那种声音,然而那要是许久以后的事情了)。
他伸手开门,门却自动开了,露出…什么也没有。
在看不见的地方,猞猁尾巴根的毛倏地全炸了起来。宝伯特慢慢走进房间,转身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一根奇怪的绳子,目光顺着绳子一路穿过整个房间,通往一盏巨大的结实吊灯,挂着一尊奇怪的花纹装饰和两盏黄澄澄的灯泡,他仰头去看,灯泡突然动了,宝伯特原地蹦了起来。这才发现他以为是灯泡的东西其实是一双眼睛。
“嗨!” 雕塑慢慢顺着吊灯垂下来,伸出吊灯的部分越变越长,终于一端倒转过来,两只眼睛下面咧开一张猩红的嘴,吐出细长的舌头,说,“我是盖瑞!”
宝伯特哈他*。
这绝对不是他有意为之,事实上,宝伯特从来没哈过任何哺乳动物,他不是一只有攻击性的猞猁。他只是吓坏了。
“抱歉!” 盖瑞叫道,双眼微微闪烁,有点不安的样子。现在他整条蛇完完全全从吊灯上下来了,规规矩矩地盘在房屋正中,上半身直立,眼睛和宝伯特的眼睛差不多高。宝伯特合上嘴,用柔软的嘴唇盖住牙齿,捋顺了炸开的胡须,后退一步,站定,平视着他。
猞猁与腹蛇,这对各怀鬼胎的天敌,第一次真正面对面看清彼此。
“我吓着你了吗?” 盖瑞很小声地问,“我真的很抱歉!我妈妈总是说别的动物会觉得蛇很可怕,所以一定要小心些、温柔些,我一路上排练了好多遍要怎么跟你打招呼,结果还是吓着你了。我真的很抱歉。” 他又说了一次,摇头晃脑,弓起前面几节脊椎,放低额头,宝伯特后来知道那是盖瑞表示歉意的方式,类似哺乳动物低头致歉的举动。
“没关系,” 宝伯特的心还在砰砰直跳,蓬松的毛发之下,腹部一鼓一鼓的。但是他后退一步,笑起来,伸出一只手,“你好,盖瑞。我是宝伯特。”
——宝伯特·林雪猁,注定摧毁最后的证据,浇灭整个爬行动物余孽春秋大梦,得到父亲认可的英雄。
盖瑞的尾巴尖从门把手上滑下来,一路经过地毯、台灯、床、扶手椅,最后放在宝伯特伸出的爪心里,在肉垫上戳了戳,和他握手。
宝伯特的掌垫几不可闻地瑟缩一下,但他克制住了,没有伸出利爪。他轻轻握住盖瑞的尾尖捏了捏,蛇尾光滑、清凉、闪烁着蓝宝石般的光泽。
他的姐姐曾开玩笑说想要一只蛇皮包包。
盖瑞后来不再从天花板倒吊下来跟人打招呼了。
【关于哈:给没养过猫的朋友,就是猫吓坏了会本能地发出巨大的哈气声,恐吓敌人,我也不知道猞猁会不会哈…就是觉得很萌】
盖瑞甚至给宝伯特带了一束花,是山里随处可见的金黄野花,用一根朴素的丝带绑着。他身无分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充作谢礼。宝伯特收下了花,放在窗边的陶土花瓶里。花的颜色很像盖瑞的眼睛。
盖瑞非常天真,也非常善谈,刚认识几小时就把一路上的所有经历见闻像倒豆子似的一股脑说给了宝伯特听。宝伯特静静地听着,被盖瑞的幽默逗得很开心,越听越放松。他在心里警醒自己,他才没有被盖瑞纯善的外表迷惑,现在只不过是耐住性子,先赢得这条蛇的信任,然后才能顺理成章从他口中得到笔记本的秘密,找到专利,然后——
——盖瑞用身体缠住他,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
缠杀。宝伯特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嘶吼,四足绷紧,利爪全出——
“对不起!” 盖瑞尖叫,全身骤然弹开,远离宝伯特,像离弦的箭那样窜到房间另一头,盘成小小的一团降低自身的威胁性,“只是这里太冷了,” 他很小声地说,又打了一个哈欠,“我好像要冬眠了。”
宝伯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长着厚厚的毛,还穿着毛衣,而盖瑞身上什么都没有,还是一只冷血动物。
他把度假小屋床上的毛毯抖开,让盖瑞躺进去,自己拿了一盒火柴去点壁炉。其实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他的曾祖父改变了气候墙的设定,现在没有一个区域的气温适合爬行动物,盖瑞才会觉得这么冷。可是盖瑞没有提这些。他只会拼命道歉,并且后来每一次拥抱之前都会事先提问。
炉火噼啪作响,明灭的火星旋转着飘升,宝伯特忍不住在壁炉前的地毯蹲下,用爪垫去抓那些飞舞的星星。盖瑞裹着毛毯来到他身边,他全身缠满蓬松布料的样子有点可爱,一扭一扭的,像一条毛毛虫,又像宝伯特小时候喜欢的毛绒玩具。
从那团柔软的毛毯里,露出一对灿金蛇瞳,两颗尖锐的獠牙,美丽而危险。在他的家族里,保存着大量提取或是化学合成的蛇毒,宝伯特身上就带着一支。难以想象,如此致命的液体居然来自如此天真可爱的生物。
宝伯特心想好奇害死猫,但是盖瑞就这么盯着他,毫无反应。他身上真的很好闻,带着一身猫薄荷的味道——这条蛇在集装箱里密封保存了七天,早就腌入味了——宝伯特越凑越近,鼻翼翕动,胡须一抖一抖的。如果这时他张开嘴,就可以把盖瑞的整个蛇头咬进嘴里,然而盖瑞毫无反应。过了一小会儿,他睁大的眼睛慢慢移动,两只眼珠朝不同方向转去。宝伯特笑出了声。
盖瑞睡着了。
宝伯特叹了口气。这条蛇就这样在家族死敌、注定摧毁他终生目标的对手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了。如果宝伯特现在抓住他,把他塞进上锁的后备箱里,一路带回猞猁家宅,带到那个笔记本面前,强迫他读出上面的秘密定位,然后直接去找那张旧专利,又会怎么样呢?
他望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想起家中明亮辉煌的灯火,想象着父亲认可的表情和兄姐终于挫败的神情,想象把这条蛇塞进冰冷的后备箱里。
最后,宝伯特为盖瑞掖了一下毛毯,在地毯上蜷成一团,把脸埋进肚子毛里睡着了。
盖瑞的存在打破了宝伯特对动物的全部定义。
与宝伯特毛绒绒的身体不同,盖瑞全身覆盖鳞片,但又不像金属甲胄那般坚硬,当宝伯特把敏感的爪垫覆在上面,甚至可以隔着皮肤感受到血液的搏动。那些鳞片完美相接,就像一组精密排列的艺术品,然而每一颗都明朗灿烂,如同最昂贵的蓝钻。
“我家里人有个很经典的游戏,” 他们认识的第二天,盖瑞摊开自己,像一只糖果卷似的在宝伯特周围的地上绕了好几圈,“你猜我有多少片鳞?”
“这怎么可能数得清?” 宝伯特震惊了,“要不你来猜猜我有多少根毛?”
“这不一样,” 盖瑞雀跃地说,“你肯定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根毛,但我可是知道自己有多少片麟的!猜猜看?”
“嗯…” 宝伯特原地转了几圈,目光扫过盖瑞渐变的蓝色鳞片,仿佛一小片海,他依稀记得自己五岁的时候,父亲为姐姐拍下了全动物城历史上最贵重的钻石礼服,裙子上镶嵌着三百颗钻石,“三百片?”
盖瑞放声大笑,“这也太少了!” 但他看起来不像是受到了羞辱,或者准备拿宝伯特的无知令他出丑,他只是看起来很高兴,很骄傲。于是宝伯特又放松下来。
“一千?” 他试探着说。
“嗯哼,” 盖瑞尾巴夹在地上拍了拍,“还要更多呢。”
难怪他们都说蛇皮价值连城。宝伯特想,我算不算是与蛇谋皮?
“两千片,” 他轻柔而笃定地说,就像几个月前,在拍卖场上为他父亲报价时那样。
“三千片!” 盖瑞开心地大叫。然后很骄傲地告诉宝伯特,他拥有448片头鳞,160片腹鳞,和整整2392片背鳞*。【根据Disney wiki网站的设定】
盖瑞的身体是冷的,每当他睡熟了,全身一动不动,腹部也不像哺乳动物那样随着呼吸起伏,就像一尊僵硬的雕塑,宝伯特都担心他是不是死了。
有一次,他忍不住伸出爪子放在盖瑞的心脏位置,想知道它是否还在跳动。盖瑞微微动了动,宝伯特一惊,下意识担心他会把自己视为正在试图谋杀蛇的可怕凶手,然而盖瑞没有反抗,没有尖叫,甚至没有醒,只是扭动着身体慢慢地爬到宝伯特身上,脑袋深深埋进厚厚的下巴毛里,打起了小呼噜。
作为一只冷血动物,他真的过于贪恋温暖了。
在蜜月小屋的那段时间,宝伯特发现他和盖瑞有三个共同点。
首先,他们都不喜欢吃青菜。宝伯特一直对餐桌上的猫草深恶痛绝,他热爱吸食猫薄荷,但那和咀嚼干巴巴的草是两回事。而盖瑞心里一直对他姥姥包的野菜馅饺子敬谢不敏,只是表面上大加称赞,因为他是一条善良的小蛇,所以每次野菜馅饺子都是他吃的最多。
第二,他们都不喜欢独自入睡。作为一只猞猁,宝伯特其实很贪恋小时候靠在妈妈温暖肚子边的时光。长大以后,他总是在自己的床上堆满抱枕和毛毯,被兄姐说像个没长大的小屁孩,也被父亲视作软弱幼稚的象征。
盖瑞则是纯粹喜欢宝伯特散发的热量。每次宝伯特到蜜月小屋看他,他都要千方百计哄骗宝伯特上床(根本没有什么伎俩,宝伯特觉得,他一开口宝伯特就同意了,假如换一只猞猁的话,不仅绝对不会同意,说不定还要把这条蛇折成麻花,打个结,扔出窗外去)。
盖瑞要宝伯特躺在床上,还要在猞猁身上绕上好多圈,全身上下都要贴着,尾巴尖插进宝伯特的袜子里,头埋进下巴毛里(不知道盖瑞怎么得出的结论:右边的下巴毛比左边要蓬松。有一天,宝伯特对着镜子熟悉打扮,舔干净爪子之后仔仔细细地梳理右边的下巴毛,还因此又被哥哥嘲笑了一次)。
就着这个姿势,盖瑞五分钟不到就会睡着。宝伯特可以悄悄走开。作为猫科动物,他几乎可以从任何桎梏里抽身而退,但他告诉自己现在时间太早,回去肯定又要迎头撞见约会回来的姐姐;告诉自己,盖瑞有点可怜,再陪他一会儿更好骗取信任;又告诉自己,这个姿势也没有那么不舒服…就这样拖了一个又一个小时。
直到他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对上盖瑞微微摇晃的眼睛,被朝阳映得璀璨如灯。宝伯特有点没睡醒,下意识开始舔毛,连带着盖瑞一起舔。盖瑞浑身上下一根毛也没有,鳞片愣是让宝伯特舔得溜光锃亮。他倒是没什么意见,慢悠悠溜下床,尾巴绕着床柱盘好几圈才走完,脑袋已经搭到床边吃早餐去了。徒留宝伯特对着他尾巴经过之处留下的口水痕迹大眼瞪小眼。
第三个共同点是,他们俩都不会开车。
这就涉及到窃取笔记本计划的关键环节:他们该怎么带着那个笔记本逃跑?
盖瑞很乐观地表示,总可以找到办法搭车的,被宝伯特一口否定。盖瑞是条蛇啊,他可以隐秘地藏在任何地方,宝伯特能怎么藏?盖瑞也沉默了。他从没和哺乳动物一起旅行过。
最后宝伯特想出了办法。他决定去考摩托车驾照。
更具体一点,他买了一辆挎斗摩托车,官方称谓是边三轮摩托车。根据《机动车运行安全技术条件》(GB7258-2017)定义,驾驶员须持有D级摩托车驾驶证。
为了保证在笔记本公开展览之前取得驾驶证,宝伯特必须一次通过考试。因此,他以成年之后从未有过的热情夙兴夜寐地学习,甚至白天在邮件收发室工作的时候也带着参考书咬笔尖。晚上,来到蜜月小屋,盖瑞就成了考官,一个又一个地提问。
或许是因为盖瑞有求于他,或许是因为盖瑞实在没什么气势,宝伯特发现和对待兄姐、父亲那种从不还嘴的敬畏不同,他并不害怕盖瑞。他们有时激烈辩论驾考答案,咬文嚼字地斤斤计较,有时候盖瑞的提问过于刁钻,宝伯特还威胁要把这条蛇塞进酒壶泡酒用。
在他考到驾照以后,宝伯特开始开摩托车带盖瑞兜风,美其名曰提前适应逃跑模式。盖瑞很快乐,他喜欢摩托车翻斗靠近发动机的温暖,而且,他以前从没有在动物城这么繁华的地方生活过,因此宝伯特带他去的任何地方对他来说都犹如仙境,兴奋不已,丝毫没有执行大计、复兴家族的沉重。
在漆黑的夜色里,宝伯特几乎和盖瑞一样兴奋。他握着摩托车把手的爪子甚至连指甲都伸了出来,猫科动物本来就喜爱昼伏夜出,暗夜中的高速驾驶对他更是极其刺激,哪怕是没有夜灯的区域,他也能清晰地看见前路,从地下通道一路开上屋顶,借着月光冲上半空,在两栋高楼的空隙飞跃而过,发出一声长长的嗥叫。
他早就羡慕狼能这么做了。
摩托车落地的时候,盖瑞紧张地用尾巴紧紧勾住宝伯特,宝伯特太兴奋,连被缠住也不觉得丝毫紧张。
回去的路上,他们趁着兴奋余韵谈天说地。宝伯特跟盖瑞吹嘘他的沙漠据点,里面装满宝伯特内心梦寐以求的一切,把盖瑞听得震惊不已,宝伯特就答应以后一定会带他去。
盖瑞给宝伯特讲述自己的海外生活。大漠黄沙漫天,仙人掌是唯一的水源;海岸礁石碎浪,飞鸟成群;平野广阔,沼泽狰狞,山川蓊郁。
宝伯特惊觉盖瑞原来是这么丰富的一条蛇,这么有见识,他游历过的世界比宝伯特读过的所有书本加起来都更广阔,比父亲用钱能买到的一切都更有趣。而宝伯特没有任何童年经历值得吹嘘,他的学习成绩平平无奇,长大后也没有任何为人称道的成就——所有公司的项目都属于他的兄姐——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和盖瑞一起离开,去那辽阔又狰狞的世界当一只野猫。
然而盖瑞不会离开。因为盖瑞不要远方,盖瑞要回家,而那就意味着揭穿猞猁的过往,毁掉宝伯特父亲的声名,夺走宝伯特的家。
“我有点冷了,” 盖瑞说,“我们回家吧。”
他指的是那间蜜月小屋。宝伯特想,他和盖瑞没有共同的家。
在蜜月小屋那座壁炉前,宝伯特教盖瑞怎么煮茶,怎么优雅地喝完一杯红酒。盖瑞没有爪子,他用尾巴尖小心翼翼举起一只高脚杯,连续三次,全都把细细的杯柱挤碎了。宝伯特叹气,没关系,反正他带了一套八只。
捏碎六只酒杯以后,盖瑞终于成功学到了关窍,他用尾巴缠住杯碗,稳稳举高,骄傲地咧嘴笑,冲宝伯特露出两颗虎牙。
宝伯特举起桌上仅剩的高脚杯。他们用最后两只酒杯碰杯,一直喝到半夜。
盖瑞喝醉了,整个身体像只水袖一样在空中舞动。宝伯特也喝醉了,无法控制住本能,像抓逗猫棒一样去扑蛇尾巴。那些鳞片在他模糊的目光里闪烁、游动。
在宝伯特心里,光总是死的,是父亲手表上僵硬的钻石,母亲项链上冰冷的珍珠,是宴会大厅头晕目眩的觥筹交错。可是盖瑞闪闪发光,盖瑞舞动游曳,盖瑞让光有了生命。
宝伯特给盖瑞织了一件衣服,因为大雪封山,他担心一条蛇可能会被迫陷入冬眠,但是又没地方买盖瑞所说的那种专门给蛇穿的衣服,只能自己动手。
其实宝伯特很擅长做手工活。后来在监狱里,他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成就就是考取了编织工艺证书。在邮件收发室里,他尝试了各种材料,蚕丝,羊绒,羊毛,还在工作日志的边缘画了各种花纹配盖瑞的鳞片,宝伯特个人最喜欢的是蓝白蚕丝,很衬盖瑞湖蓝与松石绿渐变的鳞片。
不过那件衣服从来没能完成,他的兄长发现了弟弟的“不务正业”,报告给了父亲。宝伯特因此被指责“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所有丝线连带着草稿图纸全被丢进了火里。他再也没做过类似的尝试。
后来盖瑞在旧蛇谷的大雪里暴打宝伯特,身上就围着一条不知从哪来的破烂围巾。
再后来,宝伯特有一天在监狱里看杂志,上面介绍了一条豹格利的蓝白花纹丝巾。他一看就觉得很适合盖瑞。于是在监狱的劳动改造部门辛苦工作了两个月,又找善良的河马狱友借了点钱,终于凑足了价格(也就差不多是他以前一周的零花钱),买下了那条丝巾。他把地址填到了朱迪警官家里,附上一封信,告诉她盖瑞的生日快到了,请求她以自己的名义送去,千万不要说是哪来的。
后来他在报纸上看到一篇蛇谷派对的媒体报道,一眼就在画面右上角找到了盖瑞,在一大群海象中间显得很小、很鲜艳。他身上穿着蛇类特有的白色无袖衬衫,领子上系着那条蓝白花纹丝巾。宝伯特看了一会儿,把报纸那张照片剪下来,夹进日记里。
以前的宝伯特想象不出自己会做这些事。相反,他尽可能不去思考未来。
盖瑞带来了许多照片和地图,他们在蜜月小屋立了一块钉板,推断旧专利可能藏在什么地方。那时候宝伯特看着盖瑞期待的目光,努力专心和他一起计划,不去想计划成功以后盖瑞是什么表情。
平心而论,这其实和宝伯特以前的生活没有什么区别。他一直对长大后的人生没有任何期待。他长得不像两个哥哥那么威风,也不像母亲那般美得耀眼。任何项目交到他手上都不尽人意,只能靠哥哥姐姐救场。
但盖瑞觉得他很好,盖瑞会趴在他身上,盘成懒洋洋的一团。盖瑞需要他。盖瑞认为他很重要。盖瑞非他不可。
在蜜月小屋里,他们贴在一起,仿佛一对度假的情人。宝伯特不知道世界上是否有一个角落不同物种不必为了寸土寸金的生存领地而费尽心机,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能真正信任彼此,蛇和猞猁也不必你死我活,可是——盖瑞的身体沉甸甸压在他身上,眼眸灿烂如金、专注地望着他,蛇尾放松地搭在他爪心里,就仿佛他是完美的。
在那虚幻的一刻,他也曾对未来抱有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