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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音室的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莱因哈特头也没抬地说:“吉尔菲艾斯,我觉得B段第四小节开始的两句还能再改,太长了,很难抓气口。”
春天发凉的空气短暂地凝滞了片刻,仿佛是特意为了谁提供呼吸而留出来的一样。没能立即得到回复的金发年轻人挑了挑眉毛,诧异地回过身去——几乎是同一时刻,自他眼神的落点,一道温和的嗓音轻轻抽出芽来。
“我知道了,莱因哈特大人,只是那可能需要等到晚些时候才能进行了。”说出这句话的红发青年正站在门边,视线相触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侧了侧身,让本来被偏暗的楼道光笼住的一道漆黑的身影步入屋内,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有客人来访。”
在这样的深夜么?莱因哈特低头瞟了一眼电子琴的显示屏,这才发现它并没有显示时间的模块。他还记得自己上一回查看手机信息是晚上十点一刻的事,而在与吉尔菲艾斯讨论编曲、调整歌词细节时,时间总是以小时为单位流逝的。
这座录音棚离他们租住的公寓只有十多分钟的脚程,设备还算齐全,而且管理者算是他的人(意思是,他们签过一些经济意味上的长期书面合同),因此他们总是乐意在注定有曲子成型的那些灵感之夜,揣上移动硬盘、钥匙与外套就匆匆跑来这里,用好音响为乐句添上漂亮的羽翼。公寓不算大,离市中心也有一定距离,却胜在隐蔽性强;而莱因哈特确信这间录音棚被出租给其他乐手的频率比他感冒坏嗓子的概率还低。
身在法治社会,这个人又是借助了怎样的手段,调用了几层关系,才找到这里来的呢?而原本只是到茶水间续热水的吉尔菲艾斯,之所以选择将这浑身漆黑的不速之客放进门来,必然也已经细致、全面地权衡过了利弊。他相信自己的友人绝不会做出对他们不利的抉择。
莱因哈特又看了一眼正在用手肘合上房门的红发友人:后者手里还端着热水壶,动作显得有些生硬,却依然在他看过去时迅速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深夜打扰,实在抱歉。我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目前从属于黄金树经纪公司旗下的布伦瑞克(Braunschweig)*工作室,此次来拜见,是有要事想要拜托您——缪杰尔阁下。”
不速之客身量修长、气质典雅,连说话时采用的语气和称谓都古典得让人仿佛重返十九世纪黑鹰有力的鸟爪之下。他长着一张莱因哈特半月前刚在《Esquire》*五月刊的封面上见过的脸,右眼与他的薄风衣一样黑,左眼则转动着沉静的蓝,眼窝深陷,细长的眉像穿着黑色纺线的针。他一手拿着刚摘下不久的软檐礼帽,另一手则将一支到他腰间的、近似于圆锥形的尼龙袋下端作为支点,撑在吸音的软木地板上。
察觉到打量的视线,他主动解释道:“这是长柄雨伞的伞套。”
“哦?”莱因哈特笑了,把手里的乐谱轻轻搭在电子琴的键盘上,“也就是说,里面装着的,既可能是一把被春天的暴风雨打湿的雨伞,也可能是一把锋利的长剑咯?”
罗严塔尔没有直接反驳他带刺的话,只是优雅颔首:“那得先看您是否愿意承担打开包装袋的风险了。”
一如所料,年少成名的金发歌手脸上瞬间绽放出了比刚才更耀眼的笑容。吉尔菲艾斯松了口气,当然了,莱因哈特大人向来喜欢迎难而上,需要战胜的未知风险于他而言与藏宝图指向的宝箱无异,这无疑是一块很好的敲门砖;他身旁这位披着一身料峭寒意的黑发男子又怎么会不清这一点呢?他侧了侧头,男人的肩背依然紧紧绷着,刻入肌肉记忆的优美体态反倒使他有如一把低音提琴,正沉默地等着指挥棒扬起。
而后,指挥家把乐谱卷在手中,手指在电子琴的操作台上轻快地点按了几下,这才指示道:“吉尔菲艾斯,带他到休息室去。之后我还想再在这间录音室做音乐呢!”
即使演艺圈内部仍然存在隔行如隔山的现象,相距几道凹凸不平的丘陵,他们也很难对罗严塔尔这个名字毫无印象。模特出身,凭借独特的冷冽气质、优越的身高和三维轻松挤入超模名列,在职时是国际四大时装周的常客,还给Saint Laurent的大秀做过好几次开场模特,但那也只是让他在相应的圈层中小有名气而已。
真正使他声名大噪的,是他转行演员后出演的一部爱情电影——或者说是奇幻情感片,罗严塔尔在其中扮演一位错以为被情人背叛而消沉已久,却在还没等误会解开时便因公殉亡的男二号,其在整部电影里的戏份与男主演几乎不相上下。直到他正直、热情的好友(也即男主演)匆匆地从地球另一端赶来吊唁他时,观众才得以见到他死前最后的模样:即使深知友人亦是导致他落至如此下场的间接推力,可他并无埋怨之意,只是身着一套据说来自他私人衣柜的高定西装,在夕阳的残照中,对着未能与友人共饮的最后一杯波本威士忌吐出破碎的遗言,而后永远地闭上了那双叫人过目难忘的金银妖瞳。
他在荧幕上流露出的遗憾——还有那张苍白、英俊的,染着鲜血的面庞,实实在在地叫这颗星球上万千女性动容了。正巧,此人过去参与走秀和杂志拍摄时留下的大量影像记录,刚好满足了为他疯狂的女人们心中缤纷多彩的贵公子妄想,于是她们纷纷涌入他基本只有黑白灰三色的Insgram与油管账号的评论区,希望他能继续回到T台,做聚光灯下冷脸行走的XL号衣架——回应她们的,则是罗严塔尔参演连续剧的官宣。冠在连续剧剧名前的tag是惊悚、悬疑,还有犯罪,涉事者依旧一身黑西服搭立领风衣,嘴角噙着的笑就像此类剧目正邪两方相击时反派手中匕首的反光一样。
至于他最后为何抛下如鱼得水的模特事业,而是转而投向影视业,个中缘由似乎与他本人如毛线团般纷乱、纠缠不清的私生活离不开干系,但,这就不是莱因哈特需要关注的了。
演员与歌手一样,要想成事、成名,成为金字塔顶的人,资源与实力缺一不可。一个路人缘不错,演技也可圈可点的演员,背靠业内知名的工作室,再加上这已经是他转型的第三年,罗严塔尔手头不可能没有相应的资源和人脉,情况到底是糟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让这样一个人低声下气地来拜托他伸出援手呢?
休息室的窗紧紧合着,莱因哈特侧耳听了一会儿雨点猛烈撞击玻璃的声响,只拉上了一侧窗帘。
靠墙处设有谈话用的单人沙发组,吉尔菲艾斯正把用热水冲开的冻干咖啡放在沙发组间岩板材质的洽谈圆桌上,被托盘一起带来的盒装牛奶与剪刀也整齐地落在了空座位所对的咖啡杯旁。蒙着水雾的薄风衣挂在了进门处,而它只身着衬衫马甲的主人正将咖啡杯移到自己右手边,垂眼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
刺目的闪电擦过窗前,莱因哈特不再停留在原地,成为了第二个入座的人——吉尔菲艾斯站在桌旁,一直等到他落座,并拿起剪刀剪开牛奶盒的封口后,才坐到了余下那只沙发上。一片沉默中,莱因哈特十分自然地把牛奶沿杯注入咖啡,用杯托上的小勺将没入深棕的白搅成和谐的焦糖色,不紧不慢地举到嘴边抿了一口后,开口道:“说吧,你来找我,是为了谁的事?”
罗严塔尔抬起眼睛,缓缓说道:“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与我同属特洛普工作室的渥佛根·米达麦亚?”
莱因哈特点了点头:“《奥丁苍穹下》*的男一号,想必为黄金树工作的人没有不知道这部只有一步之遥就能拿下金栟榈的电影吧。呵,可惜最终只得了最佳导演奖,导演还是所谓的‘外人’……”
这正是那部让罗严塔尔一战成名的爱情电影。米达麦亚比罗严塔尔晚一年进入影视业,二人虽然毕业于同一所表演艺术学院,他们的友谊却并不起于象牙塔内,其中大概也有后者早早地被明眼的星探挑去参与模特工作(换句话说,是拥有丰富的旷课经历)的缘故。
第一次合作时,他们甚至还不属于同一个工作室,双方拿到的台本都薄得约等于只是去走几次过场。那是部传记历史片,剧本本身虽然没被编剧蹂躏得多么不成样,但——导演亲自相中的主角,偏偏是位惯于耍大牌的人物。
历史类的本子算得上是他二人的舒适区,米达麦亚总在扮演战火纷飞中心怀坚毅信念的青年军官,罗严塔尔则往往身陷于非要用爱对抗阶级的凄美悲剧中,总的来说,他们以往的戏路基本不在一条线上。可这一次,凄美悲剧的主角另有其人,所以最终发到罗严塔尔工作邮箱里的,则成了一位青年将领的故事——而这位将领每一次出场,几乎都与另一个军官角色绑定在一起。
他福至心灵般地没有推掉这份工作。于是,历史片拍摄周期里少不了的大量外景与满是伤疤、血迹的特效妆容便一视同仁地关照他和米达麦亚,等待剧组开工一小时后仍然不见踪影的主演的烦恼也一并缠上他们,更别提称得上人类公敌的寒冷、疲惫与睡眠不足了。即便如此难捱、如此黑暗……身边有这样一个能一起靠着保姆车的车门聊聊天气、胃口和今天偷偷往保温杯里装了什么酒的朋友,纵使心里曾经有着再多的不满与愤懑,最多也不过是张被揉皱的纸罢了,随时都能就着米达麦亚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点燃,烧得一干二净。
米达麦亚本人,与从时尚圈的全世界路过的罗严塔尔不同,是个纯粹的演员。有他那般扎实的台词功底与富有爆发力的演技的,在同期的二十代演员里实在屈指可数。他的团队与他一样,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主打的就是全心全意、速战速决,把时间花在刀刃上。
他在社交平台上的账号完全都是本人运营,总愿意不要钱一样地往外发生活照,间或夹杂着几条对妻子的思念与爱——是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经营所谓“最具有消费潜力”的女友粉群体,而是早早发帖声明自己已经有了圈外的爱人,希望来看他的观众朋友们能只是专注作品,而不是探究渥佛根·米达麦亚在荧幕以外的私生活。
虽然说不上工作稳定,但至少他精神稳定、业务能力扎实,还有着屹立不倒的爱妻家人设,像这样凭借自己的努力稳扎稳打地为自己和团队打拼出一片立足之地的人,莱因哈特其实是打心底欣赏的。事实上,状态稳定从来不代表着毫无野心,但这样显然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摩擦,不容易招仇恨或树敌,也不用费尽心思地思考如何站队……而本来就身为新势力领队的莱因哈特自己,身上早就汇聚了数不清的敌视与嫉恨,如果说米达麦亚是通过遵守自己的风向标来合理地规避靠向渡口的需要,那么他就只是不在乎水有多深、多湍急而已。反正迟早都会征服整条河,乃至整片大海的,不是吗?
然而,这一回,问题大概就出在这里。只管仰头去看“风向标”的米达麦亚,没能及时发现前方的河道里有一处在水面下同河岸相连的河心岛:米达麦亚撞破了一起正在发生的性胁迫,于是直接出手揍了主犯,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布伦瑞克工作室内部举行的一场庆功宴后。
彼时,整好去补录镜头的罗严塔尔并不在场,他所知的一切都来自探望病房里的友人时得到的转述,而那已经足够他将这件事称为一场犯罪。主犯也是布伦瑞克工作室的演员,平时只接一些基本只会赔钱的网剧配角,月度工作报告上更是一片荒芜,平日罗严塔尔见到他的五次里有三次是在搭讪到影棚完成拍摄工作的女模特,两次是正拎着空了一半的酒瓶从杂物间走出来……这样的人,却仍然能从向来竞争激烈的演艺圈里分一杯羹。
当然了,米达麦亚与这个人的工作领域几乎不相交,他本身也并不喜欢在背后随意评判不熟悉的同事,只是偶尔会在私下里同罗严塔尔说起,纵使这些人现在还能心安理得地收下与自己的努力不对等的报酬,总有一天,也会为自己早年的声色犬马、荒淫度日而后悔吧。
并非在做预言,但米达麦亚是带着充分的不安说出这些话的。行事自由的背后是权力,为这个人放权的会是谁?黄金树集团下的组织结构太复杂,他是很想安安分分演戏,但这样一个结构的受益者竟然就与他挂在同一枝树杈下,他很担心几乎从未站队的自己与友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被逼到了无法独善其身的那一步。
彼时,二人面面相对,从对方脸上读出了程度相当的苦涩意味。不必多时,这份苦涩就被迫下沉,随即转换成了更辛辣、更深邃的晶体。
撞破现场自然不是米达麦亚的本意,可主犯与几位从犯(讽刺的是,这些人的脸米达麦亚竟然都隐隐约约有些印象),竟然能堂而皇之地在宴会厅外不远处的逃生通道里,压着一位刚入行不久、还在跟着前辈老师跑场地的年轻女演员,笑着、闹着,用搭配礼服的丝巾堵住她的嘴,逼迫她点头答应在庆功宴结束前就跟他一起到楼上酒店的房间去,为她没有被错误的抉择所“耽误”的前程再续一场欢庆会。
与女演员的前辈老师私交不错的米达麦亚,在发觉女孩离席的时间久到异常时,便立刻起身前去寻找。介于他们身份的敏感性,工作室包下了整个大宴会厅,就连传菜的服务员都全被屏退了——这也就是逃生通道的门能保持大开,而这群家伙连放风的人都没留的原因吧?
在将虚情假意的觥筹交错声抛在身后的一瞬间,米达麦亚突然觉得,那些漂浮不实的东西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他拿出手机,打开摄像键,在将它揣回口袋的同时大步流星地走入楼道,于围观者、举着手机作势拍摄者与起哄者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毫不客气地踹在了上述参与者的腘窝或侧腰上,拎起主谋的后领,直接给了他侧颈一个手刀。
“至于为什么最后在医院的是米达麦亚……”罗严塔尔用食指背部碰了碰白瓷杯的杯壁,剩下的半杯咖啡已经凉了,“他没怎么受伤,不过那位公子哥最后的确到了能进医院的程度,毕竟在我认识米达麦亚之前,他就已经有在练习散打。那一下手刀打偏了些,公子哥没晕,但他回过头的第一句话却不是服软,而是高声说,他有一个爸爸……”
他强迫自己垂着眼睛看雪白的杯沿,顶着莱因哈特十分明显的冷哼声继续道:“……米达麦亚说他对户口调查没兴趣,哪知这位公子的下一句话是,他爸是布朗胥百克先生——也就是与我所属的工作室同名的那一位——的表弟。”
原来如此。莱因哈特眉头一轻,他差不多明白罗严塔尔的难处在哪里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大约48小时,业界的舆论风向却连往艺人行为不端、有暴力倾向的方向偏斜一下的倾向都没有,依然像过去那样只顾着娱乐至上,捧新人、忘旧人。全职演员短期内没有新动向是常事,一旦进了需要到外地拍摄的组,三天两头地交手机、倒时差就已经够他们受的了;然而,人身活动被限制在病房的米达麦亚却是会定期在网络上发布问安与生日祝福博文的人,他的家人、团队与粉丝指不定就会在布朗胥百克方决定走法律程序之前,先察觉到意外事态,反过来为米达麦亚的失联而拨打110*了呢?但倘若此事先被布朗胥百克方报告给了警方,作为公众人物的米达麦亚陷入舆论风波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仅他多年积累的好名声会被全部抹黑,甚至还有直接被封杀的可能。
因此,罗严塔尔想要的,就是在布朗胥百克方做出决定前,请出足够有力的第三方作中介,使两边达成私下和解。目前同样背靠工作室的他,最多只能牵制事态,很难决定事情的走向,所以才会前来拜见现阶段与他们没什么利益关系,也不会轻易站队的莱因哈特。
黄金树下的布朗胥百克工作室是出了名的向心力强。原因并不在于他不值一提(这是莱因哈特的看法)的个人魅力,而是在布朗胥百克这个人总能无情地割舍掉核心骨干之外的成员,无论是艺人,还是幕后人员,大部分都无法在他手下久留。
他当然也可以断尾求生,抛掉这个血缘关联不远不近的表侄,不过据说后者曾不止一次地在公开场合夸耀他与布朗胥百克的这层关系,不解个中水深的人听完尚能一笑而过,可事实上他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布朗胥百克之名威胁漂亮的女性演员与模特,如果她们不把对被猥亵的拒绝吞回肚子里,就会请求他的表叔移走提供给她们的全部资源。
这当然不现实,但用来唬住还没成名的年轻女孩,也已经绰绰有余了。罗严塔尔仅仅托模特圈的旧友有心无心地探查了不到二十四小时,手里就已经有了一厚沓相关人士的联系方式,以及一些角度刁钻、光线不佳,却能瞥见主犯手上明晃晃的金板指的视频。任谁查到这一步,都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下一秒就会因为“知道的太多”而被封口……可是身处险境的,毕竟是米达麦亚,他无可替代的友人啊。
上升到侵犯的性暴力与单纯的物理暴力之间到底有着不小的差距,只要人身权被侵害的女孩们真的愿意拿出相应的证据,布朗胥百克再想为这份名声作保,也很难一只手包圆。综上所述,于他而言的最优选,似乎是在医院“创造”另一个意外,不仅可以将他不省心的表侄赶出演艺圈,同时还能向比他位置更高的决策者提供封口米达麦亚的最佳时机……
这很不法治,但……莱因哈特与吉尔菲艾斯对视了一眼,从后者眼中读出了他想要的了然。
……这很演艺圈,也很黄金树。这棵大树在圈子里一家独大太久了,枝繁叶茂、根深蒂固,荫蔽之下的子公司与艺人工作室实在是数不胜数,其中尤以品类繁多的影视业最为明显。即使各个分部的规矩有所不同,可一切都是为框架下的旧体系服务而存在的,以布朗胥百克为例,他本人并不是艺人,充其量算是资历很深的经纪人,明明手里已经有能直接脱离黄金树自立门户的资源和团队,却死心塌地地坐守那一亩三分地,一步一步,守成了树下最深的根系,原因无他,单纯因为他觉得黄金树会永远地需要他——仿佛只要有他在,体系里的秩序就不会轻易崩坏一样。莱因哈特认为,大概在布朗胥百克的理解中,米达麦亚的行为并不是单纯的以暴制暴,而是在挑战他,即所谓黄金树体制的象征;这才是他出手干涉事态的理由。
这所谓的“体制”,也正是莱因哈特从拿起乐谱与麦克风的第一秒起就已经在试着着手去改变的、黄金树的症结所在。
莱因哈特摇晃着杯底发白的咖啡液,将它一饮而尽。他把空杯放回底碟上,抬眼道:“也就是说,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帮助你,把他从被封杀的境地拯救回来咯?”
“正是如此。”
“我与你二人非亲非故,本职也不尽相同,你却要我去与黄金树旗下规模最大、跨界最多的工作室的领导交涉么?”
“是的,阁下。”
“代价呢?”
“代价是,我与米达麦亚两人的忠诚和协助,”罗严塔尔神色自若地说(莱因哈特听得有些点牙酸,心里又不知为何意外地舒坦),“以及帮助我们二人在影视圈立住脚跟的团队——整个团队,我们都能一并带来您的麾下。您正在着手创作新专辑吧?我愿意送您一支MV,我亲自出演,从导演到摄影、妆造,甚至影棚的负责人都在转型前就与我合作,水平皆是一流的。”
吉尔菲艾斯快速眨了眨眼睛。莱因哈特挑起一边眉毛,没说话。上一道响雷的尾声隆隆地震颤着,滚过罗严塔尔的心底。
“……好的,以后只要您有需要,便可以随时联络我。”罗严塔尔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反正以后的事还能以后再论,“这样您是否还觉得不满?”
莱因哈特猛地向前倾身:“不,我怎么会不满呢?能得到盛名的罗严塔尔、米达麦亚两位电影人的……忠诚,与信赖,自然是件令我高兴的事。”
话音落在最后一句的情绪词上时,笑意才重新出现在他的唇角。罗严塔尔用余光捕捉到窗边闪入的半片白光,那长条形的光堪堪笼住圆桌的一小节桌边,却没有落到桌旁的任何人身上。
“不过,是什么让你如此想要拯救你的朋友——即使冒着葬送占据了自己一半生命的演艺事业,和你们二人份的前途的风险,也要到我这里来求取一个回应呢?”
他话音刚落,罗严塔尔便立即勾着唇角说道:“他是一个十分清爽、利落的人。《苍穹下》的男主角完全是他本色出演,得知那届的最佳男演员竟然没有属于他的那一刻,这颗星球上最诧异的人想必是我吧。世上如果少了这份爽快的活力,创世纪时那场绵延四十天的大雨,或许永远也就不会停下了。”
这话虽然听着是在咬文嚼字,可他的神色和语气中,却存在着一种真切而坚实的感情,仿佛洪水褪去后,逐渐展露出真正躯体的陆地。如此想着的吉尔菲艾斯转过头,又一次稳稳地接住了莱因哈特投来的视线——他的思绪微妙地向上浮了一节:莱因哈特大人会知道他在思绪走入死路时,为重新确认出发点而压着眉头投来的视线,与安妮罗洁大人家里那只不到一岁的挪威森林猫安静地观察如何才能跳到人肩上时的神色,其实是相当接近的吗?
被红发青年好端端地装在眼里的人当然不知道,他沉吟片刻,在抬眼的瞬间抛出疑问:“那如果我拒绝呢?”
“我不认为您会这样做。”
“哦?这可不好说呢。站在我的立场上,与其冒着风险接受你们的请托,难道你不觉得直接去奉承几句布朗胥百克先生,一切都会来得轻松不少吗?”
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罗严塔尔皱着眉头说:“我不认为那是您的本意。”
两相对视,他们都在无声中听见了冰面破裂的声音。这个城市的春天来得很晚,直到每年的四月,大大小小几十条穿城而过的河才依次解冻。这一晚前的一个月,他们每天都行走在这样清脆的冰层破裂声中。
“你,是如何看待现在的黄金树经纪公司的呢?”
落雷的轰鸣声搅动空气,为这个夜晚最重要的问句铺上一层不住摇晃的底色。并未直接参与进眼神交战的吉尔菲艾斯,同样也在室温的轻微波动中产生了某种颤栗的预感。他认真地看向他金色头发的友人,视线短暂停留了一瞬,很快又回到了桌子的对面。他能感觉到,那份颤栗正轻轻回落,加深、变缓,最终与心脏同频共振。
沐浴在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严肃的目光里,罗严塔尔微微挺起胸,向后转动开肩,在说话之前,先将因长时间谈话而略为形变的体态重新调整成了谈话刚开始时的样子。
“数十年不加限制的疯长,撑起黄金树这过度膨胀的形体的,是内部业已腐朽、变形的框架,早就该以外力进行矫正,去腐生新了。封闭的温室里全是污浊的二氧化碳,留给它的氧气已经所剩无几,这个时候,就算将其从中拦腰砍断,也不会再带来更多的恶果了,反正迟早要耗尽氧气而死——即使是扬言此生都将与这娱乐帝国共命运的鲁道夫……”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莱因哈特举起右手,中止了他的叙述。虽然打好的腹稿没能被完全展示令他提起的那口气有些找不到地方放,可这一回,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指挥者的调度。
“哼,很好。我明白了,就让我尽全力去回应你,以及米达麦亚的期待吧。”莱因哈特微笑着说。那并不只是礼节性的微笑,其中确有如同碎钻般闪烁着的某些实在——是来自地球深处的,由高温、高压淬出的,冷冷地燃烧着的什么。
他正准备起身鞠躬,只见莱因哈特向左歪了歪头,一直保持沉默的红发青年立即站起身,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
“先与吉尔菲艾斯交换联系方式吧,稍后他会把我的号码推给你。”莱因哈特说,而他红发的助理贴心地接着他的话音道:“之后的事主要由我来跟进,您直接从Whatsapp添加我就好。中午十二点前我会起草一份合同发给您,请务必及时查收。”
尚未把余下的腹稿消化完的罗严塔尔蓦地体会到了一种诡异的哑然。但这并不妨碍他先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向莱因哈特鞠了个四十五度的躬,然后默默地添加了红发青年的账号。
键入手机号后,蹦出来的个人主页写着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名字,头像是一个腼腆微笑着的红发少年,比账号的主人看起来还要小几岁。一只手从拍摄者的方向伸去,将一片漂亮的红色枫叶举在他颊侧卷曲的发丝旁。
他没敢多问,因为他乍一加上这个账号,一连串消息就已经发了过来。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六,窗外的雨还在下,看起来毫无变小的趋势,但不知从何时起,春雷已经不再落下了。
吉尔菲艾斯将罗严塔尔送到录音棚门口,得到了他不会随意暴露这处安全屋的所在之处的保证,然后看着他打开雨伞套,从里面取出了一把似乎是24骨的长柄雨伞。虽然在温暖、干燥的室内放了好几个小时,但到底没有撑开晾干,所以这时候,漆黑的伞面上仍然挂着晶莹的水珠。
天亮之后,应该很快还会再见面的吧?吉尔菲艾斯想着,与一身漆黑的男人握了握手,点头作别。
待到他重返休息室时,莱因哈特已经彻底放下了架子,将身体窝进了沙发椅背与一侧扶手之间的夹角里。他支在扶手上的右手还撑着下巴,脖子也没有完全靠上椅背,大抵是因为他心中还有些没理清的事吧。
吉尔菲艾斯重新为先前被随手放置在流理台上的热水壶注满饮用水,又将其放回底座,按亮了加热键。
在等待水烧开的间隙,他盯着红色的指示灯,重新定了定因精神困倦而有些漫散的心神。在他能把录音棚的地址(从国家开始)从头到尾完整地默念一遍之后,才松了口气,来到友人所在的单人沙发旁。
莱因哈特瞬间卸去了身上最后一点支撑力,后脑勺被他搁上了沙发的软垫顶端,于是那头漂亮的金发就被随意地压在了下方。他的刘海正不受控制地往两侧滑去,露出的一小片额头就像微风吹拂下的湖面般,被思绪轻轻折出了些许皱痕。原本只是准备去收拾咖啡杯的吉尔菲艾斯赶忙弯下腰;他一向是很难忍受莱因哈特仰望的目光的。
莱因哈特倒着看他,他也耐心地接受友人的目光检阅。突然,靠在沙发上的人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向上方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更准确些说,是眼眶下方那一片皮肤。
“要长眼袋了,吉尔菲艾斯。”莱因哈特毫无预兆地说。在用手指确认过红发友人面上露出的苦笑后,他才满意地收手,一边抚着自己的下巴,一边重新拾起脑海里萦绕的思绪。
“真是个不请自来的麻烦……布伦瑞克工作室,吗。与他们心平气和地共享本就有限的氧气,果然还是太难了。难道每一次我想等待时机、积蓄力量的时候,就必定会在一切准备妥当之前撞上不期而遇的转折吗?”莱因哈特喃喃道。
吉尔菲艾斯注视着他冰蓝色的双眼,轻声道:“您是在为计划被迫提前,且敌视您的人必然有所增加而感到忧虑吗?莱因哈特大人。”
“我看起来像是在担心吗?”莱因哈特眨了眨眼。
“并不像。”
“那么,在你眼里,我正在想什么呢?”
“您看起来更像是在为获得了可靠的帮手而高兴。而且……”吉尔菲艾斯弯了弯眼睛,“您还得到了不止一支质量上乘的MV。恭喜您,阁下,至少在您再拿下两到三个较大的、国际性的音乐奖项后,建立个人工作室的申请,一定就会得到批准了。彼时,他二位一定会愿意投身于您的麾下。”
莱因哈特在听他说到一半时就已经露出了微笑,嘴上接的话却仍然不依不饶地点他:“不是说过你平时不会再用这些词的吗?听别人用这种腔调说了几小时的话,你就又学着说起来了。”
可平时称呼您为莱因哈特大人时,好像也没见您像这样发牢骚吧?吉尔菲艾斯正想辩驳一句,却听流理台的方向传来一阵堪称蓬松的撞击声——沸腾的水蒸气开始耐不住寂寞地敲打热水壶的壶盖了。
在他走神去关注流理台的那个瞬间,熟悉的热度便再一次覆上了他的面颊。莱因哈特伸手抚上他的脸,一边用指腹揉他耳前那缕卷曲的红发,一边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说道:“没错,吉尔菲艾斯。无论是早是晚,我们总是要与以错误的方式握住流量与资本的那些家伙对抗的。要想砍倒这棵无处不在的树,驱散其下的阴影,就必须找到合适的切入口,现在正是扬起斧头的最佳时机。你先向罗严塔尔问清米达麦亚目前所在的医院,以防万一,你也在硬盘里留存一份他刚刚提到的那些视频……”
“是,莱因哈特大人。”吉尔菲艾斯一一在心中记下,然后点了点头。莱因哈特本来已经把手拿开,这两下不算重的点头却不知又勾起了他什么念头,随后那只既可以紧紧握住麦克风,又能拨动琴弦、弹奏钢琴,还将在未来捧起无数座奖杯的手半路折返,又轻又快地拍了拍友人的脸——紧接着,它用力撑了一下扶手内壁,使得这只手的主人向下滑动了一截,仅仅为红发的年轻人的视野留下了一个金色的、毛茸茸的后脑勺。
这可真是……吉尔菲艾斯想,但他什么也没说。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给莱因哈特大人再倒上一杯热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