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1.
帝国历481年,一封信件被送到莱因哈特手中。信是用羊皮纸写的,包在奶油色信封里,封口系着柔软的银色丝带,下面有一枚小小的、浅粉色蜡印。
亲爱的莱因哈特:
抱歉,这封信来得太迟。最近陛下爱上了收藏古董星图,我花费很多时间去整理和修复它们。那些珍贵的宝物需要细致的呵护,白天的时光几乎全耗在上头。此外,我还需要陪陛下接见一些地方来的领主,尽管繁文缛节是必要的,却让我深感疲惫,也使得我更加思念我们过去,那些真实而纯粹的日子。
皇宫的晚冬格外漫长,我日夜思念着你和齐格,不知你们在士官学校过得怎样。军务训练想必十分辛苦,你天赋出众,但切记不可逞一时之气,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务必健康、平安。
我很高兴,齐格一直在你身边。他是你最可靠的盟友,你的臂膀。倘若遇事不决,务必要相信他,倾听他的建议。你们的情谊,比世上任何一件宝物都要珍贵。
亲爱的莱因哈特,我知道你的志向比谁都更高远。你必须忍耐,必须等待,也须时刻记住:只有心怀善良与怜悯,你的强大才具备真正的意义。
代我向齐格问好,愿好运与你们同在。
爱你的安妮罗杰
帝国历481年12月,于奥丁
士官宿舍很暗,唯一光源是头顶的一盏军用吊灯。莱因哈特坐在桌前,双肘支在桌面上读信,读得极慢。安妮罗杰清秀的笔迹躺在光线里,笔画边缘柔和,收笔处墨水在羊皮纸纤维上淡淡晕开,温暖、柔软。他把信件来回默读了几遍,将它一丝不苟地对折好,拉开抽屉,从最里层取出一个毫无装饰的金属盒。盒子的表面是哑光银灰色,既没有锁扣,也没有花纹。他轻轻掀开盒盖,将柔软的羊皮信纸小心翼翼放入其中。
他的右手边摆着另一封信件,是早上收到的任务传令书。纸张一角微微翘起,边缘处有几道用力捏过留下的浅浅的折痕,旁边散落着几片火漆蜡的碎屑。纸上写着下一次任务的内容,是一项针对帝国边境一处贫困殖民星的维护治安与武装清理。任务的指挥官阿尔布雷希特·冯·施塔登少校,年龄三十出头,是名高登巴姆王朝的狂热拥护者。他鼻梁高挺,但缺乏力量,嘴唇纤薄,轮廓僵硬,眼睛总保持着半垂、半眯的状态。同行的还有几十位同期生,吉尔菲艾斯也在其列。
窗外正一刻不停地下着雪。尽管已是深夜,外头仍然很亮。路灯在雪地投下朦胧的光斑,大地与天空交界处低垂着一条模糊的、乳白色的光带。云杉的影子和灰蒙蒙的夜雾融合在一起,笼罩在凝滞的半透明的白夜之下。莱因哈特出神地向窗外望着,风卷起冰晶似的干粉雪粒,仿佛羊皮纸上黑色字母间延展不尽的空白。忽然宿舍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吉尔菲艾斯走了进来。
吉尔菲艾斯刚从军务本部回来,怀里抱着一沓厚重的军务资料,装在深红色皮革封套里,顶部边缘落了雪,沾上淡淡的潮湿。莱因哈特叫了他一声,起身到他面前,拂去他发丝凝结的冰晶。他从封套里抽出米黄色纸质文件,就着吊灯苍白的光展开,在莱因哈特面前念了起来。
“任务的最高权限指挥官是任务的指挥官阿尔布雷希特·冯·施塔登少校,主要任务有三:一,协助驻地军队,对殖民星的地球流民武装叛乱进行全面镇压;二,护送战略性物资抵达驻地;三,对被捕暴乱者进行身份核实,因情况就地处决。”
他停顿片刻,看了一眼莱因哈特。
“军务部在这份文件的附注上,将行动的危险等级定为‘中-高’。但同时,他们要求优先使用‘非致命武器进行威慑’。这些要求本身,就说明了这些‘匪徒’不具备正规军的抵抗能力。
“把枪对准不具备抵抗能力的平民进行全面武装镇压,莱因哈特,这是种族清洗。”
战争、流血、恐惧,与之相关的词汇从莱因哈特出生起就与他相伴相随。最初的时候纠缠他的还只是大贵族的傲慢,亲切的姐姐离开后,纷繁杂乱的事务、无止无休的厄运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他从父辈的厄运里了解了尊卑,又从帝国的命运中明白了残酷、野蛮和人类最原始的诅咒。
人类总在废墟重复建立新的废墟,谎言之中的高登巴姆王朝还能延续多久呢?他想他很快就会知道。
2.
他们用了一周时间穿越晦暗的星域,来到殖民星。抵达驻地的第一晚,他们就遭到了袭击。敌人背靠广袤的森林,兵线散布在林子边缘,前方是裸露的草地。莱因哈特在草地另一侧遭遇敌人的炮火,他谨慎地趴在一块大石头背后,敌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他能看清他们的脸,都是些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他握着轻型合金制的光束枪,手指贴着握把上方的卡榫。
天气恶劣得超乎想象,大片乌云盖在头顶,急风卷扯着枯树枝,漫天飞舞着黑色的煤烟。莱因哈特仔细地观察靠近的敌人,不轻易开枪。一方面,每名士兵的弹药是有限的,必须珍惜;另一方面,怜悯之心使他同情着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他尽量避免射杀他们,但无论怎么小心,避开这一个,另一个就会像撞上他枪口一般窜出来。交战持续了大半个夜晚,天边泛起迷蒙的亮光,枪响停了下来,莱因哈特从掩体后方艰难地探出脑袋,一名士兵压在他小腿上,他喊了几声,不见响动。他只能用力把腿往上一蹬,抽出右腿。身上那人毫无抵抗地滚到一旁,已经没了呼吸。
随队医疗兵用担架把两个躺在正前方的伤员抬走,剩下一个在稍靠后的位置,没有声音,可能已经死了。为了证实这一点,莱因哈特解开他的外套和内衬趴上去听,里头已经没有心跳了。他注意到死者外套夹层系着一个护身符,布袋外层已经沾上死者的鲜血,莱因哈特把它摘了下来。护身符里装着几张边缘磨损的纸片,大部分字迹已模糊不清。他挑出尚能辨认的两张,借着行军照明灯摊开,上面写着一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有好几处拼写错误。
幸运的是,我蓦然想起你,那一刻,我的境况,
就如破晓时分,从阴沉大地振翅而飞的云雀,
在天国之门高唱赞美之歌;
诗的最后两行不见了,或许被撕成碎片,整首诗就这么蓦然停在这里,写着天国之门的地方。莱因哈特回头注视被打死的少年,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纯粹的天真。他看上去不到十四岁,睁着眼睛,瞳孔完全散了,分辨不出视线最后落下的方向。莱因哈特俯下身,替他合上双眼,照着地球教的祈祷方式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等伤员搬运得所剩无几,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解开大衣,从内侧夹层取出一个扁平的袖珍匣。匣子右上角挂着一枚银丝编织而成的六芒星,六个尖端各点缀着一颗微小、色泽温润的珍珠。他轻轻掀开盒盖,盒子最上方躺着一张纸片,边缘微微泛黄。上头也是十四行诗第二十九首,不过是用漂亮、标准的手写体誊上去的。去年生日,安妮罗杰夹在生日贺卡里,一并送给他。
草地忽然传来呻吟。莱因哈特迟疑了一会儿,拨开遮挡的杂草丛,在乱石堆成的掩体背后看见了卧倒的少年。他穿着劣质纤维拼凑的破布,上头满是粗劣的缝补痕迹,裤子尺寸大得出奇,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靠一根麻绳捆住裤腰才勉强不掉下来。身上的装甲是用旧金属碎片和塑钢板拼成的,连接处用螺栓和电焊固定,几处已被子弹打得四分五裂。
这孩子还活着,但莱因哈特陷入犹豫,他拿不准如何处理这个孩子。俘虏绝无可能活着被带回奥丁,要就地处死他吗?莱因哈特看了一眼手上的枪,或许让他无痛苦地死去才是一种救赎。但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没人知道这还有个活着的敌人。莱因哈特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男孩身上,唤来医疗队,把尚未恢复意识的少年抬上担架。
回到驻地后,他向吉尔菲艾斯坦明了一切。他们去了驻地陈尸房,在堆积如山的士官遗体里找到一具体型和男孩相似的。莱因哈特脱下他身上的制服,解开领口扣子时,看见领子内侧用浅蓝色细线工整地绣着“埃德蒙”的字样。
“他母亲很爱他。”
吉尔菲艾斯站得不远,余光瞥见了一切。他拿着登记死亡人员的手册,在第二页找到了埃德蒙的名字,用墨水笔将其划掉。莱因哈特一声不响地凝视死者的脸庞,指腹顺着目光滑过脸颊皮肤。他用近乎自言自语的声调低喃:“她一定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满心欢喜地等他回家。”
“我们应该换一个人,一个无亲无故的亡魂?”
“来不及了,吉尔菲艾斯。”
莱因哈特将埃德蒙的制服搭在右手小臂上,指腹轻轻摩挲着领口的绣字。他转头最后看了一眼躺在陈尸柜里的人,将白布重新盖在他脸上。
3.
战争一直没有停,枪炮声从树林一端传到另一端,不断有伤员被抬进营地医院,病床严重不足,药品也只剩下碘伏、石炭酸和扑热息痛。医疗队在报告里希望借用酿酒厂的蒸馏设备,毫不意外被拒绝。一些士兵从当地人家那里弄来些奎宁和蓖麻油,用来治疗疟疾和腹泻。
莱因哈特走进病房,被他带回来的孩子已经醒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他换上了医院的病号服,之前套在他身上的绣着“埃德蒙”字样的制服被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的另一侧。
少年名叫奥利弗,长着一头深褐色、接近黑色的天然卷发,深棕色瞳孔,皮肤略黑,会说一些简单的帝国语,但不流畅,口音很重。他对莱因哈特充满防备,几乎从不开口与之对话。几个医疗兵一起看护他,等稍有好转,他就得重新回到部队。
一天前他从昏迷中清醒,向吉尔菲艾斯表示自己仍将回到地球教。莱因哈特对此并不在意,那时战争已经进行了一个星期,一名帝国被俘士兵死了,尸体像示威一般被一匹马拖在地上,拉到帝国营地。莱因哈特见到时他已面目全非,左手和右腿被砍了下来,残肢被绑在背上,和血肉模糊的躯体一起,在树林地面拖出一道长长窄窄的血痕。
目睹一切的人愤怒极了,怒火点燃了原本蔓延在军营的颓败与悲凉。所有人想象着那个失去胳膊与腿的人在敌营中遭受的折磨,悲伤和对命运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为了摆脱死者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造就的幻象,人们发疯似的用光束枪不分敌我地攻击着周围。战火点燃白桦树的枝叶,火光映照出细细的树枝顶部,宛如一行难读的古文。
高大的冷杉下堆着难分阵营的尸体,躯体残破不堪,莱因哈特试图从他们内衬的绣字辨认身份,但大多数人的衣服都被火烧光了。一名士兵尚存呼吸,莱因哈特俯下身,双膝跪倒在地,趴在他耳边,想听清他说的话。他依稀听见几个类似“家乡”“母亲”的词汇,没等他作出回应,那可怜的人便咽了气。莱因哈特从地上爬起来,安静地注视丛林的燃烧,身后的人一刻不停地从他身边穿过,尖叫着、奔跑着。漆黑的密林仿佛望不到尽头。
战争最后以一种诙谐的方式结束了。一个早晨,奥丁来信,殖民星上根本不存在“暴乱者”,所谓暴徒只是地球居无定所的流民。驻地总指挥官下令收兵。帝国士官像潮水一般从贫瘠的土地上褪去,身后是烧焦的白桦林。
从殖民星撤离前,莱因哈特将奥利弗带到一片无人荒野。少年身上还穿着帝国军装,怀里抱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外套。他面对着莱因哈特,向后退了两步,脚踩在树枝上,发出断裂的响声,顷刻他如惊弓之鸟一般吓得跳了起来,环视四周,平静的荒野只有枯草随风飘摇,铅黑的初冬天空不停地飘落雪花。他心有余悸地深呼吸,雪粒沾上他染了汗珠的深色发丝,也沾在莱因哈特刺眼的金发上。
“我不会感谢你的。”
他用生硬、毫无语气的帝国语对莱因哈特说。
“我知道。”
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走回营地的路上,莱因哈特路过之前遇见的、堆满尸体的冷杉。树下的遗体已经被清理干净,树根被埋在雪里,靠近底部的枝干还染着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纷飞的雪花很快掩埋了裸露的土地,再过几个小时,白桦林会被冻上,大雪抹去一切,等到下个春天,草木初生,万物复苏,森林恢复生机勃勃的模样,一切平静得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4.
三月初春,生机盎然的绣球花长成一道稠密的篱笆。莱因哈特沿着这道开满鲜花的篱笆走着,每隔一段路就有一道人造流水景观,麻雀围着水流啁啾不止。林荫道上,黄鹂用婉转、清脆的嗓音唱出三种高低各异的曲调。空气漂浮着馥郁的花香,他走过两个街区,右转穿过小巷,在巷尾找到了绿色的铁皮邮筒,将淡黄色信封推进扁平的金属收信口。
他从士官信息中心里弄来了埃德蒙的家庭地址,开始以埃德蒙的名义给他的母亲写信。信每周末寄出,次周就能收到回信,随信寄来的还有埃德蒙家乡的特产。莱因哈特把它们存在宿舍的储物柜,没过多久,这个柜子就满得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他只能写信给埃德蒙的母亲,请求她迟些再寄。
他有一本埃德蒙生前的日记,每一次写信都会把它摊在面前,模仿里头的语气和字迹。他在信里复述着日记里的内容,一开始是严格遵循日记内容,时间线也尽量保持一致;没过多久,他厌倦了无止尽的故事誊写,开始加入改编,删掉许多毫无意义的抱怨,增添了士官学校的轶事,使信的内容更加生动有趣。就这样,他写了四个月,从日记的第一页写到最后一页。随后日记结束了,讲无可讲,莱因哈特就开始讲自己的事。
埃德蒙的母亲是个仁义善良的妇人,真实而虔诚地感激一切。在信里她感激天空、感激大海,感激自然的馈赠,也感激高登巴姆王朝。有一次,莱因哈特忍无可忍地请求她停止对高登巴姆王朝的感激,老人闻言,并未仔细追问,但在之后的信里却不再提及。
上一封埃德蒙母亲寄来的信里,老人说再过几个月,悬崖上的野胡萝卜花要开了。莱因哈特想起那是一座南方的滨海小镇,海水包裹着温柔的海岸线,漫上沙滩时白色的充满气泡的浪花像溢出瓶口的碳酸饮料。大片红树林扎根在潮间带上,悬崖、礁岩的缝隙到处都是银叶菊和野茴香。那座城市从来不会下雪。莱因哈特扬起脑袋,迎着阳光,想起殖民星下的第一场雪。
三天前他在报纸上读到地球流民叛乱的消息,帝国军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将其镇压,俘获敌军三十六人,当场处决。他在处决名单的最后一行看见了奥利弗的名字,这是他们分别后,他第一次得到与他有关的消息。莱因哈特望着印有大幅处决图的首页沉默了很久,屋外天色逐渐变暗,这一天的傍晚格外寂静。天际是浅灰色的,靠近地平线的部分被晚霞映成暗红。沿着晚霞,暗色背景勾出一排整齐的白桦树的乌黑轮廓,分明是三月,气温却像下了雪。他提笔,开始给埃德蒙的母亲写信。这一次,他用的是自己的名字和字迹,信的内容是埃德蒙的讣告。
没有回信从埃德蒙的家乡寄来。
5.
帝国历483年春天,雪刚融化,莱因哈特第一次到访埃德蒙的故乡。冬季刚刚过去,阳光占据了大片空地。不久前这个时刻,天色还很暗,现在却明晃晃的。火车沿着田野边缘的高地缓慢向前行驶,车窗两侧铺满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海,甜腻的花香沿着车窗漫进车厢寂静的空间。
面前是一片白桦树林,列车在那稍作停留。车身靠近时,枝干的影子爬了上来,沿着人们的手臂和面庞,沿着包厢深色橡木的小桌板面,沿着列车两侧深红的侧墙和乌黑的顶棚,沿着小镇站台石灰色干净的水泥月台地面,呼吸一般变换着阴影形状轻轻晃动。
列车离小镇越来越近,莱因哈特的心逐渐激动起来。他想象过许多与埃德蒙的母亲会面的场景,无数次在脑海描摹这位与之通信长达一年的女性的模样。他曾有机会在资料库中调出她的照片,但他放弃了。总有一天他会亲自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他就是那个代替她儿子给她写信的年轻士官。她会责怪他吗?会咒骂他吗?他不知道。
距离小镇还有不到半小时车程,莱因哈特靠在包厢座椅上短暂睡了过去。他梦见挂在老宅墙上那幅风景画,画里是无边无尽的麦田,梦里麦穗的颜色更金更明亮了,他站在画前,睁大眼睛。
画在安妮罗杰进入皇宫前就碎了,在一次激烈的争执中,一枚水晶玻璃杯不偏不倚地砸中了钉画的钉子,画框直挺挺坠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没有人去将它拾起,碎片在老宅地上躺了一个星期,随后被房屋清扫公司当作垃圾处理掉了。“这是一个梦境。”莱因哈特心想,“画早在多年以前就碎了。”
正当他陷入沉思,挂画的绳子忽然断了,画框落到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把他惊醒。一片朦胧之中,他睁开眼睛。天空的湛蓝逐渐清晰,金黄的油菜花田消失在视野,几只海鸥从车窗上方飞过,灵巧地扇动几下翅膀,顺着风滑翔而去。海浪声取代了车厢阒无一人的寂静,火车逐渐停住,滨海小镇到了。
照着信上的地址,莱因哈特找到了埃德蒙母亲居住的房子。屋子坐落在小镇西北角,沿着一座小丘的斜坡过去,在结尾转角处,绕过一座深灰色的房子便是。房子墙面被刷成明黄色,盖有红色漂亮屋顶。不久前才过完冬天,天气仍较为干燥。小镇街头人行道上摆满露天桌椅,天色尚早,阳光不强烈,立在一旁的遮阳伞收着没有撑开。
他走到房子门前,难以控制内心激动的情绪。路边较远的地方几个孩子嬉笑打闹着跑过,莱因哈特深吸一口气,敲响房门。他敲了几次,没有人给他开门。或许出门了?他移动到旁边的窗户上,脸贴着玻璃,想看清里头的状况。
“您找这家的主人吗?”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莱因哈特回头,看见一个带着头巾,脑袋圆圆小小的女孩,脸颊和鼻头红彤彤的,深褐色的眼睛又大又亮。她只齐莱因哈特腰高,因此踮着脚,努力仰着脑袋和他说话。
“她在那里。”小女孩指着一座矮矮的山包说。
莱因哈特照着女孩的指引爬上山包。春天,通往山顶的小径两侧长满鲜花。一簇簇矢车菊和海石竹交错躺在泥土堆上,柔软的花瓣顺着南风轻轻晃动,小小的影子迎风飘摇,正对太阳的那侧茎叶闪烁着明亮的光辉。林子时不时传来几声曲调悠扬的鸟鸣,叫声歇止的间隙,海风夹杂着咸咸的湿意,沿着裸露的肌肤爬了上来。
沉默毫无仪式感地漫了上来,在树木之间,在畦垄出土的幼苗之中,在生命缺乏歌声和仪式的寂静里,莱因哈特拎着军装外套,抬腿一蹬,跨上最后一级土坡。山顶围了一圈茂密的灰绿色沙滩草,上头点缀着许多这个季节并不常见的郁金香。草堆中心是块粗糙玄武岩的青灰色石板,下头埋着一座没有名字的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