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01
穆晚秋只觉得自己在一片火海中起伏,耳边有个声音宛如延绵不绝的警报一样持续大喊着“火……火……太热了!”但她对此却毫无实感,她只觉得冷,冷得让她打寒颤。她疑心自己已然坠入了教会学校里的修女所说过的地狱。这似乎是个合理解释,否则她为何会又冷又热,体味着冰火两重天?
如果她已经死了,这倒是说得通了。晚秋不怕死,她只是有点不甘心。她踏出了家门,克服了千难万险,决心抛下过去的一切,难道她到死也没法亲自看一眼延安吗?
这半年来,她总是做着一个梦。梦里的她比现在的她更成熟、更坚定,像是找到了自己的方向,看上去像一颗闪亮的宝石,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晚秋最开始以为自己是被日本人在天津的所作所为弄得神经错乱了,但这个梦并非寻常梦境那般诡谲无稽,反倒是像是报纸上连载的小说似的,每晚让她看上两章。晚秋不敢告诉别人,梦里的另一个自己去了延安——叔叔要是知道了,保准吓得魂飞魄散,找人来给她驱邪——和那里的人一起阅读、劳动、欢笑、学习。她更不敢告诉别人她喜欢甚至有点崇拜那个穆晚秋。
梦做得越多,晚秋就越想做点什么。她不愿意一直做这个一无所有、唯余忧伤的穆晚秋。从前她只是忧伤,却不知这愁绪从何而来。如今她知道了,她想改变,改变她自己、改变这个世道;她面前也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领着她往延安去。
但踏出这一步需要巨大的勇气。晚秋受过教育,会读书作诗、弹琴唱歌,也会点英文,甚至还会逢场作戏、与权贵周旋。但她从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如何穿过战区到延安去。更重要的是,晚秋害怕踏出这一步。万一她到不了延安怎么办?万一延安的一切不是梦里的那样怎么办?
顾虑重重的晚秋浑浑噩噩地数着日子过。每个白昼都是模糊的亮光,晚秋记不住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全部心神都用在了等待上,她期待着夜晚到来她能在多看一眼另一个自己、另一种生活。
日子久了,晚秋也习惯了这种割裂的生活。她宛如一具行尸走肉,汲取着梦中的希望来应对现实的失望。
但也许是上帝的安排,祂不许她这样麻痹地活着,打定主意偏要穆晚秋做一回娜拉。
这年元宵节刚过,日本人为了应对前线的失利,决心再宰一波肥羊。晚秋的叔叔穆连成倒是乖觉,早早地献上了一波孝敬。许是马屁拍得到位,再加上多年合作的默契,日本人没有太多为难穆连成。金银珠宝,穆家出得起。但其他富商可没这么好运了。晚秋在学校的好友苏明达家中遭到勒索,苏父不愿意为日本人做事,被日本人一枪打死,财产全被没收。晚秋想帮帮好友,但她求叔父,叔父也不松口。最后晚秋只好把家里给的金银珠宝藏在被褥里,偷偷送给了要离开天津的苏明达。
还没出正月,晚秋便大病一场。病中她又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但这一回她却心中惭愧难安,不敢直视梦中的自己。这个软弱的穆晚秋玷污了另一个高尚的穆晚秋。等到孙先生诞辰纪念日时,晚秋的总算是振作了些。她决心要离开天津,离开穆家。
晚秋头脑里模糊地回忆着这半年来的期待。她想祷告,但手臂如同灌了铅似的,于是只好在心中默念“仁慈的主,请宽恕我和我的家人。”但这祷告安慰不了她,而且她听说延安的人都不兴信上帝。祷告于她已是无用之功。这并非因为她惧怕最后的审判,只是因为她害怕看见更多个和苏明达一样甚至比她可怜千百倍的人。
晚秋从不怀疑自己会遭遇在地狱燃烧的惩罚。晚秋厌恶日本人,也厌恶那些汲汲营营、踩着同胞尸骨的汉奸。偏偏她的叔叔是个为虎作伥的大汉奸,受他庇护的晚秋自然也不是清白无辜的。叔叔抚养父母双亡的晚秋长大,于她有大恩,因此即使叔叔让她周旋在权贵之间,她也能忍着心底的厌恶照做。晚秋明白寄人篱下也需替人消灾。她早已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也料到了自己难以善终。
想到死亡,晚秋获得了一点点平静,但这点平静很快被担忧、恐惧、自责和来势汹汹的灼热感取代。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最后只想知道一件事:她能再见母亲一面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