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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的阴沉天色,让积有薄薄一层雪的地面也无法因白色而显得亮堂,与积雪较薄处露出的地面交织成惨淡的灰色。南烈将手上推着的轮椅停在玄关处,关上门的瞬间,充足的热空气打在面颊上有灼烧的错觉。南烈为轮椅上的人取下围巾和西装外套,拿掉腿上的薄毯。在将它们收进玄关衣柜时等身后传来声音。“送我去卧室。”藤真说。
坐在轮椅上的人,当然只能被“送”到位于二楼的卧室,南烈将藤真横抱起走上楼梯。藤真固执地将住所地布置保持在身体还健全时的模样,拒绝将必要的活动场所都移动到一层,也拒绝安装便于他独立上下楼的设施。南烈猜测这是身体缺陷导致的心理失衡,他始终没有接受自己现在的样子。
南烈将藤真抱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去衣柜里为他找居家服。藤真揉揉太阳穴,一整天的市政会议让他头疼得厉害,他闭着眼睛喊:“花——”话刚出口又及时打住,改口说:”南,帮我拿阿司匹林。”
南烈将阿司匹林和水放在藤真手边,看他仰头灌下,心中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动一点心思,明天就会看见年轻议员于家中中毒身亡的头条,不过他没有必要这样做,藤真得活着。
“什么时候回去?”藤真放下杯子问。
“下周。”
“叫你的人低调一点。”
这发号施令般的口气让南烈皱起眉,但一时无从反驳,他们上一把干得有点过火,南烈的人各个是一样的暴脾气。如果藤真决定收手,他的损失就太大了。
真让人不爽啊,这种被牢牢把持的感觉,明明自己伸手就可以把他掐死。
“我知道了。”南烈说。
南烈为他收走水杯和药,他已经适应了这种照顾他人起居的日子。年纪更小的时候他这样照顾过病重的恩师,现在他照顾自己心怀鬼胎的同伙。他曾经对这个安排提出抗议,但他杀掉了本来做这些事的人,现在代替填补那个人留下的空缺,无论其中是否含有对他的报复心态,确实是个不被怀疑地跟在藤真身边的好办法。只是听起来宽容得令人诧异,毕竟如果他没失手,如果那天他能找到更好的位置,或者他的枪技再好一些,如果花形晚了零点几秒注意到异常,死在枪下的就是藤真了。
对着人群进行演说的年轻竞选者,漂亮的外表,诚恳的神色,富有鼓动性的语调,哪里都写着年轻有为,却偏偏坐在轮椅上。但这份缺陷造成的反差让人们对他更加同情又亲近。南烈的视线隔着街道从商厦顶楼用于藏身的树冠后跟随着他,在扣下扳机的那一刻,议员身边身材高大的随行医生忽然注意到那个方向异常的反光,冲上前扑向轮椅上的年轻人。那颗子弹斜着穿透医生的胸腔,议员和轮椅一起被掀翻在地上。南烈暗骂一声。
围上来的安保让他不可能有机会再出第二次手,他只能在街道被封锁前迅速离开。
南烈十天后在药房中接到一个电话,他本以为会是药商或是预定药品的居民。在他说出“这里是南龙生堂”后,对面说:“我是藤真,藤真健司,”像是怕他不记得自己一般,又加了一句,“我们见过。”
南烈有一瞬间的惊慌,但他很快意识到,既然对方已经找到自己的地址,如果他想要自己偿命,那根本无需事先打这个电话。
药房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忽略身下的轮椅,藤真在药房中坐着的样子仿佛他才是接待客人的主人,尽管额头上绕着一圈绷带,脸色十分差,唯独眼睛里还亮着光。藤真向他讲明自己的来意。既然南烈与他本人并没有直接的纠葛,只是想通过杀掉一名参选者作为沉寂的组织重回战场的讯号,那么不如与藤真合作。藤真可以为南烈提供一些趁手的渠道,南烈在藤真不方便直接伸手的地方为他做些事。这个提议过于慷慨宽容,但南烈知道一旦拒绝,他就没机会将门口挂着的营业牌翻开了。
他们的谈判持续到太阳落下又升起,与藤真随行的高个子为他盖上外套,到最后藤真已经挡不住一脸疲惫,思路却依然清晰活跃。他们只谈下最初步的内容,但成果足够让他们放自己暂时去休息。南烈看着藤真和大个子趁着天色没完全亮起离开,慢慢踩着木制楼梯走上用作生活起居的二楼。
“真是听得我捏一把汗啊,”岸本蹲在楼梯拐角平台处说。
“辛苦你一直等着了。”
“趾高气扬的家伙,”岸本从嘴里拿下滤嘴咬得打弯也没点起的烟,“你的打算呢?”
“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南烈转转肩膀放松僵硬的后背,但是想到日后必然受人牵制,又感到极大的担忧和不快,但无论做什么事,风险都是必须面对的。
“要大干一场了呢,”岸本将烟扔开,“我去弄点吃的吧。”
“嗯。”南烈席地坐下,看着周遭普普通通的布置忽然有些惆怅。
以后用上这里的机会会很少了吧。
南烈的药剂师身份让他较为顺利地接手死掉的前任者的工作,尽管这个新职位只是个幌子。枪击案的罪名被安给一个小型组织的成员,为当地的警署送去一项成绩,也让南烈得以进行他的第一次领地扩张。从那时开始,他们相处的时间已经有两年了。
南烈将前两天的报纸扔进纸篓中,向上的那面刊登着议员前往福利院看望儿童们的报道。照片上议员的笑容坦诚温和,低头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孩子们。与他一同在场的南烈能够证明那些小孩的笑容绝非虚假,藤真实在很擅长轻易取得他人的喜爱。在他们路过福利院小小的篮球场时,一个失控的篮球朝藤真飞去,被南烈迅速挡下。那个丢了球的孩子慌慌张张地道歉,藤真说没关系,伸手接过南烈手中的篮球把玩了几下抛给那个孩子,对他说“我中学的时候也打球呢”,便与他聊了起来。
南烈当时以为只是客套话,但现在看到报纸忽然又想起,便问:“你真的打过球吗?”
“当然,有什么必要编造这个,”藤真闭着眼睛慢慢揉着太阳穴说,“学校里现在应该还有我参加过的比赛记录,要是一直打下去的话,说不定也能做个校队的队长呢……”
“那为什么不打下去了?”南烈随口问。
“没告诉过你吗?我的腿是在高中受伤的。”
他们之间鲜少谈论往日“正常”生活,南烈对藤真那部分生活的仅有的了解来自藤真入学时与花形的合影。照片里藤真坐在轮椅上,花形扶着轮椅的靠背,弯腰将脸靠在与藤真很近的地方,两人一起笑着看向镜头,背后是名号响亮的大学招牌。南烈在关于枪击报导的新闻看到它,旁边印着两人自学生时代起的漂亮履历和多年相识的友情。不知道那张合照是被记者挖出还是由藤真主动提供,但在好友被杀后便立刻决定与凶手合作,这样冷酷的人,把与朋友的珍贵记忆凭证放上展架以换取市民对自己的同情,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你呢,高中的时候在干什么?”意求公平,藤真问。
自己的中学时期在做什么?南烈最后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是照顾重病的老师,然后老师去世,他浑浑噩噩中勉强升了学,过着普通的生活直到他决定主动踏回“那边”的世界。
“那时候我的老师去世,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南烈不想多提。
“这样。”
藤真依然疲劳地撑着头,南烈帮他解下领带,一颗颗松开衬衫纽扣,将他得体的外皮一点点褪下。身背重望的优等生,一路顺利地升学毕业从政,为公民们谋取利益。但他带着光鲜的外表与得体的言行出现在报纸杂志和电视新闻时,他们可知道那双在函书上签下姓名的手,除了签字笔,也会握着枪交给南烈,好让他去制造混乱与流血?
南烈忽然改了主意,他将藤真抱去床边的地毯上,让他跪着被自己从后解开西裤的腰带。无力支撑的双腿让藤真只能匆忙抓住被褥。南烈啃咬着藤真的脖子,他不在意是否会留下进行健康检查时会被发现的痕迹,反正藤真的专人医生也是他的自己人。腰带扣带着西裤一齐滑下时发出金属的碰撞声。南烈手指掐进藤真的大腿皮肤里,他问:“你能感觉到吗?”
“可以,我不是说过吗?”藤真将手伸到身后抚摸南烈的头发,他沉重麻木双腿仍保有微弱的知觉,在拐杖或他人的支撑下也能缓慢地搬动它们。但藤真无法容忍那迟缓臃肿的模样,在躺在病床的几个月里他已受够了被看到那种样子。他宁愿以坐着轮椅却精干的模样示人,狼狈的样子只给康复训练的医生看到就够了。
摇摇欲坠的感觉让藤真不舒服,南烈按照他的要求将他拖去床上,按住他从皮肤深处沁着冷意的双腿,将自己缓慢推进他的身体里。藤真仰头抱着南烈的肩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时间留下的痕迹。他只在刚搬进这间讲究的住所时将它略微休整了一番,那时他拒绝采纳将生活范围移动到一楼的建议,于是之后几年里都得由别人将他背上二楼。后来那个人不在了,但很快有人替代这个职位,你看没有什么角色是不能被接替的。
南烈的呼吸越发粗重,藤真的手指插进他密密的短发里,南烈忽然停下了动作,伏在藤真颈窝里喘着气,他的重量都压在藤真身上,就好像藤真拥抱着他。藤真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健康状况不佳的议员生活上有诸多禁忌,比如需要远离烟草,藤真只能通过想象猜测南烈抽烟的模样。
“还要再来一次吗?”南烈闭着眼睛听到他问。
“不用了。”
“那去浴室。”
如果你的一切生活日常包括洗浴和穿衣都要由别人帮忙,你的身体被人一览无余地看到是每天的日常,那你得需要做出些心理上的调整才能让自己坦然接受这幅样子,南烈这样相信。要么与对方需要亲近到让你不介意展露自己身体上的无能,要么把自己或对方其中之一视为无需在意的物件,或者二者兼有。而作为照料者的那一方,长年累月面对一个将整个身体交付给自己的人,是否也会难以将这具身体视为一个与自己相同的人?
南烈曾经问藤真,花形并非出身与他们一样的“那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必要明知有丧命的风险也要跟在他身边,藤真说:你不懂理想对我们的意义。理想,南烈对这个词发出嘲讽的笑声,任何人说这个词都不会比藤真更可笑。到底是背叛了自己的养育和提拔者,将铁锈与火药的气味尽数抹去后假惺惺地过上行走在太阳下称得上是理想,还是扮演着民众的拯救者,却仍与自己出走的那个世界藕断丝连称得上是理想?不过那时南烈已经学会控制自己不去与藤真发生冲突了,所以他只是说,如果遇到那种情况,我可不会为你挡枪的。
藤真回答,那也太不专业了,你不是应该在对方动手之前先把他干掉吗?
南烈在浴缸边上将手伸进藤真的两腿之间为他清理自己留在里面的东西,藤真靠在浴缸壁上闭目养神。南烈为他清洗身体,抓过他的手在胳膊抹上泡沫。那些期盼着藤真为他们带来更好生活的人,可知道这双手不仅回握着签字笔和枪,也会握着南烈身上的某处?
南烈放掉浴缸的水,为藤真擦干身体,和入浴时一样弯下腰让藤真搂住自己的脖子好把他抱出。如果两人的手不够稳,藤真就可能摔回水里,呛水、撞到头、淹死……南烈每天有无数机会假装不经意地让他死去。
为藤真关上卧室灯和门,南烈觉得此刻他们像是家人,真是讽刺。南烈在隔壁的房间躺下,关掉烟雾报警器想点烟,想了想又打开。他得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明天天不亮时他便要去码头接一批药房的进货,以及藏在它们中的一批家伙,核对清点它们是个大工程。两年前在药房的货仓里,藤真挑了一把枪递给他说这把更适合你。南烈知道如果此刻他不用这把能够像机枪一样连发的俄制手枪将面前的人打成筛子,他以后很久都不会再有机会和决心这么做了。
今天是南烈对藤真唯一一次扣下扳机后的第……总之七百多天,他没有杀死藤真,也没有被藤真杀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