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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结局,失忆李莲花 x 微病弱抑郁方小宝,微虐,15k+,一发完结。
之一
春来,雀鸣。
风是极为舒适的微寒水汽,天空如一卷澄澈透明的画布缓缓展开,李莲花打了个哈欠,正打算提着水桶去看看前些日子种下的萝卜是不是抽出了嫩芽,促不妨一柄刀从斜里刺出,来者招式刚猛异常,刀锋掠过绿叶纷纷坠落,眨眼就到了他跟前。
但他却似早料到,掌心在刀背上一贴一转,竟反借着这力倒掠出三丈有余。
“笛盟主,你这偷袭还有偷听墙角的本事打算何时改改?”
笛飞声面无表情:“你武功早恢复的差不多了,还不肯与我决一胜负吗?”
李莲花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笛飞声什么都好,唯独武痴这一点从年少时就不曾改过来。现下金鸳盟是武林第一大帮,盟中事物众多,这人却还能三天两头地来莲花楼找他比武。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打发他为好,却见笛飞声罕见地没有继续追问,他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碗热茶,竟似望着袅袅茶烟在发呆。
一直到他去屋内端了两碗早点出来,这人才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若非李莲花眼花,他竟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丝犹豫:“这十年,你医术如何?”
“当不了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治个头疼脑热、风寒侵体总是马马虎虎。”
“如此。”笛飞声颔首,将手中那纸递了过来:“这天机山庄庄主数年来流连病榻,今年入春来病情越发沉重,如今在遍寻天下名医。”
那张画像上青年眉宇间愁思纷乱,李莲花接过,不知怎地手腕竟一沉,这纸被风刮得扶摇而上,眨眼没入竹林而去。
他心中一滞,还没来得及问天机山庄与他有何关联,就又见笛飞声从怀中掏出了一大沓告示,接着道:“我知你会去,便命人把江北二十八城何晓凤贴的求医榜全揭了。”
之二
李莲花忘了一些事。
他跃入东海后伤势再压抑不住,写信时血从口鼻星星点点喷出,最后船夫弃船而去,他迷迷糊糊间只见得海鸟落下又飞起,一人捏着他的肩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但再醒来却在云雾山紫竹环绕的故居,四周冷冷清清,师娘坐在边上守了他七天七夜,他被扶着又喝了一碗气味难闻的汤药,这才得知是笛飞声遍寻东海三月找到了他。
前尘往事就如同褪了色的画布被高高悬起,他记得单孤刀与他的十年纠葛,故居里被折断的玉剑仍躺在曾并排的师兄弟床榻下。但细细望去时,那些过往却又变得模糊生锈。
“忘忧草。”笛飞声对此面不改色地解释:“既为忘忧,何能不忘?你中碧茶之毒十年,如今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运气,这些许过往,你既已早不是李相夷,又有什么放不下?”
李莲花心想他怎么不知忘忧草还有损伤记忆的害处?笛盟主却懒得再言,他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好好活着吧。”
他伤好后兜兜转转又回了莲花楼。
狐狸精在狗窝里睡眼惺忪,见到他亲昵地扑上来讨食。楼前的菜圃嫩芽抽枝,他离开前种下的豆苗眼见着就能下菜了,厨房里苏小慵拿来的米面粮油堆叠整齐,米缸下多了一包银子,他抚过窗框,半点灰尘不沾。
莲花楼在云雾山前从春天停到了夏天,从梨树一丛丛开的时节等到了白雪皑皑,收来的菜很快就能又换几两雪花纹银,山前小径却还是只见竹影婆娑,不见生人。
于是李莲花拜别了师娘。他习惯晨起时先给地里的菜浇水,再给自己学两道新的菜式,空了他还会去集市上摆摊,李莲花这个名字无法再用,于是他便称自己为无名游医,诊金仍是收五两。
集市上刁民众多,多的是看了病连五两银子也不想付的,好在这些年偶尔也能碰见出手阔绰的,看个风寒腹泻竟扔下一袋金子就跑。
说书先生也会议论那李莲花的事,多是说他跌入了东海生死不知,就如同十年前议论李相夷。也有离谱的说那金鸳盟魔头痴恋着李相夷,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魔头寻遍东海后,便把人关在了金鸳盟,真正的李相夷现在正水深火热。
李莲花听着,一口水差点没喷到病人脸上。
下雨天他懒得去出摊时,也会翻过山去河边钓钓鱼。太瘦的不要、刺多的不要,李神医偏爱那肉肥骨鲜的汴河鲈鱼,拎回来再佐以酸汤、卤料,他的名菜红汤烩鱼出锅时,他会慢悠悠地坐在桌边给自己盛上一碗汤,再顺手把鱼眼睛夹到对面的碗里。
马车晃晃悠悠朝天机山庄驶去。
官道两边垂杨挺拔开阔,迎风摇摆——李莲花自然不会没听过这天机山庄的名号,传闻这天机山庄的少庄主天赋出众,十年前就凭一手多愁公子剑战胜了万人册的第三人。后来却不知为何身受重伤,一直在庄内将养着再未涉足江湖。
他递了拜贴就等候在门边,周遭景致却有几分熟悉,他想了一下,终于依稀记得他还是李莲花时莲花楼曾在杭州城外停过许久,李莲花喜欢捻着鱼食在湖边一坐就是一下午,那里莺啼十里,梨树错落有如下了一捧捧雪,而此处竟是照着那时布置的。
进去传信的侍女久候不至,他绕过看门的小厮,足尖一点从墙头掠过。
他并非冲动的人,也早不是会因一句话就挑了看门剑客的李相夷,但从到了这天机山下,心不知为何就不曾静下来过。
院内,一人缓缓转身,他好像很怕冷,初春时分还裹了宽大的鹤氅。他本生了张皇亲贵女都会喜欢的好看脸庞,但此刻却脸色苍白,看着满院梨花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才喊来丫鬟吩咐道:“你去告诉他我已无碍,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再差人把我小姨在江北二十八城贴的求医榜都撤了,我,咳咳......”
语至中途,这少爷似被什么扰了心绪,他一口血喷出,如红梅点点溅落尘泥。
李莲花心下一动,这一瞬手竟比心念更快要去抓这庄主的手腕,婆娑步到了他这个火候天下本该少有人能及,但他这一出手,却扑了个空。
方多病只见墙头飘下一个人来,这人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扬州慢让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一双多情目却幽暗深沉如一潭望不见底的泉水,他这一眼扫过来,方多病只觉心口如遭擂鼓,有什么压抑不住就要撕开回忆挣脱出来。
没了碧茶之毒,李莲花的内力不在当年之下,方多病又要防着他以指代剑去截他手腕的相夷太剑又不能太过显山露水,几招之内就露了疲态。
他勉强提了一口气,右手虚晃一招去点李莲花的肩,这才寻了空隙落在赶来的众护院后。
“你放肆!”
李莲花心念一动——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庄主使得最后一招,竟像是他相夷太剑中的游龙踏雪。但眼见着护院里三层外三层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李莲花自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当即抱拳,笑得人畜无害:“在下无名游医李氏,乃是揭了山下的求医榜,来给庄主诊治的。”
言罢,他还挥了挥笛飞声给的一大沓求医榜。
方多病当然不是不知道自己小姨的性子,但他又如何能让李莲花断他的脉?他掩去心中巨浪,边上的丫鬟看懂了眼色立刻上来解释了不过是误会,他们即刻就会撤下求医榜云云。
李莲花正想说他不介意,方多病却似早猜到了他的心思,开口堵他道:“也非是我不愿让先生替我诊治,实是我明日就有要事要离开,此去不知归期,不敢耽误先生。”
要事,什么要事?
但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方多病,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李莲花见他一脸不愿他接近的模样,直觉再说什么这人也会拒绝,但又觉得这人唇边的艳红刺眼得很。思索了片刻,他忽地捂住胸口咳嗽起来,人也往方多病的方向踉跄了几步。
果不其然,方多病见他不适脸上的冷然立刻挂不住了,走了两步才想起两人是素不相识的关系,他停住脚,听他断断续续狡辩:“李某一路风尘仆仆,只为医者仁心想替庄主断个是非,庄主若就此赶李某回去,岂非让李某白跑一趟?”
“李某近日无事,庄主若要出门,可否让李某随行?”
他皱着眉又道:“实不相瞒,李某此番前来也是受了朋友之托。我这朋友本是江湖闻风丧胆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出发前替我揭了这江北二十八城的求医榜,直言我若不能得不到这求医榜的赏金定要打断我的腿扔到江上,下半辈子不用上岸了。”
......
一顿胡扯,编的故事还不忘踩笛盟主两脚。眼见方多病脸上有了松动之色,李莲花又道:“庄主若实在不愿让李某诊脉,李某只求能与庄主同行。”
他边道边面色不改地掐住了自己的神阙,心中轻叹一声: 你再不答应,我就只能逆行扬州慢吐几口血出来了。上门治病的大夫旧疾发作,天机山庄总不会那么无情把人扔出去吧?
但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姿势往方多病身上倒,就听他道:“罢了。”
他喊来侍女吩咐道:“把追云车撤了吧,行装一切从简,明日我便坐他的莲花楼走。”
莲花楼?
李莲花一笑,神色阴晴难辨,他果然知道——
他就是李莲花。
之三
天机山庄的人天还未蒙蒙亮便将莲花楼里三层外三层改了个透,粗陋的桌椅被铺上了厚厚的貂毯,漏风的窗被重新糊上,他们似对莲花楼很熟悉,甚至给二楼的客房新搬了一张锦榻,连厨房里的米缸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换成了今春雪白饱满的新米。
离儿放下最后一包行李,朝他投来极为复杂的目光:“李神医,我们家少爷性子倔,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路上还请你多多包涵。”
李莲花忙点头应是。
方多病直到日上三竿才上车,他似是很困倦,眼下一片惹人心疼的乌青。他今日未曾披大氅,反而衬得整个人更加单薄,天机山庄上的风更盛一些,多愁公子只怕就要被吹散了。
狐狸精似很亲近他,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这些年远不如之前爱动,但看到他仍步履蹒跚地从窝里蹦出,方多病摸出两把牛肉干逗他,李莲花扫了一眼,还是狐狸精最喜欢的盐熏味。
莲花楼缓缓步下山去,耳边是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李莲花赶着车问:“方庄主,我们这是上哪儿?”
上哪儿?
他又如何说他本无出门的打算?天机山庄在视野里越来越远,春寒料峭,透窗而来的寒风让方多病打了个哆嗦,他轻叹一声:“先往南走吧。”
他说完便上楼去了,但却是休息也休息不好,迷迷糊糊间听得山脚浣衣女的歌声,枝头黄鹂鸣叫,他仿佛还在十年前的小楼,阿飞一顿饭就能吃上三人数日的菜钱,李莲花拎着锅盖连他一起骂,他又急又醋和阿飞打成一团。
他再醒来月亮已爬上了中天,红汤烩鱼、清炖羊排、香菜牛肉、猪肚鸡和莲子羹摆了满满一桌,李莲花身旁放了个小火炉,菜快冷了他便热一下,方多病下楼时,他正很有耐心地在复热第三锅糖水。
方多病尝了一口,菜均未放卤料和胡椒,咸淡正好。满桌菜香扑鼻,他道:“看来李神医这些年过得不错。”
李莲花道:“哪里,这鸡其实是邻村的方婶儿送的,牛肉是别人充诊金抵的,至于这鱼嘛......是我下午从山下的清溪河钓来的。”
想着他身披蓑衣钓鱼的模样,方多病眼中多了一点笑意。他忽道:“我有一个朋友,他也喜欢钓鱼。”
“哦?”
“从前他常说,此生所愿就是游山玩水,空了种种花、钓钓鱼,等看够了风景,小院还有发了芽的豆苗冒了头的萝卜在等他,他有一人、一壶酒、一轮明月对饮,就已足够。”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梨花笑,道:“那会我老觉得这人呐......未曾去过那高处看一看、未曾仗剑逍遥过天涯,又怎么能算活过?我说要闯荡江湖,同他行侠仗义的时候,他就看着我笑。”
“后来呢?”
“后来......”方多病眼神一凝,想说后来他才知道他的笑不过是长辈看着小友说大话时的善意鼓励罢了,这人只管身死魂消,什么破案、退隐不过都是骗他的。
但他扫过莲花楼四周,却又见桌椅粗陋干净,厨房里米面粮油堆叠,锅旁还放着两包莲子糖,狐狸精啃着午饭剩的窝头已经快在窝里睡着了。他又道:“后来,他也算得偿所愿了吧。”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语调空远:“身外倘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其实这一世短如蜉蝣,他能好好活着,是在闯荡江湖还是钓鱼又有什么区别?”
李莲花没有回答。他咀嚼着这句诗,抬眼却见眼前人已经离开了,他给他堆得如小山尖的米饭没动几口,梨花笑却是少了半坛。
方多病这一觉却睡到了三天后,李莲花上楼喊他,门却是被方庄主不知何时做出的千机锁锁上了。若还是十年前,他自有一百种方法破了这锁,但此刻听着屋内人均匀的呼吸,想了一下,还是下楼做饭去了。
三天后他们路过采莲庄,多年前单孤刀假死就是在这庄中发现,庄主以新娘血浇灌一池莲花的秘密被传开后,这里曾一度渺无人烟。但现下却是天机山庄的私产,采莲庄仍叫采莲庄,甚至是池内仍栽满了娉婷摇曳的一池莲花,远远望去锦簇成团,粉红雪白连绵一片。
这人身体不好,却似对这池莲花很有感情,他又是施肥又是浇水了一下午,连池旁的风水石也不曾放过。
他蹲在那石头边看了半天,似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起身时眉眼又舒展了几分。
这南下的路漫长的几乎看不见尽头,两人离了采莲庄,一路踩着桃花烂漫入了江南,莲花楼又晃晃悠悠就停在了玢城外。
李莲花对这江南小城没什么印象,他跟着方多病七绕八绕,抬起头时一妇人正在脂粉铺前愁眉苦脸摇着薄扇。
她本该生得有几分姿色,衣着却粗陋得很,言谈间似是嫁了个有痨病的丈夫,一个月吃药就要二钱银子,家中只靠她一人卖些胭脂水粉,孩子到了请先生的年纪却只能在学堂外偷听。李莲花打开香膏嗅了嗅,是一阵熟悉的芙蓉花淡香。妇人拭完泪,终于注意到铺子前还有一个人,她上下打量着李莲花,却是一脸如同见了鬼的神情,提着裙摆就要拜。
“碧儿,故人已矣。”
方多病不动声色地扶住她,但妇人却是怎样都不肯收他的银两,那锦绣云纹的绸缎荷包在两人手中被推搡了半天,方多病最后不得不提了一大包胭脂水粉只当是自己买下。
两个大男人提着一大包姑娘用的妆红在路上走,但更尴尬的却是日落时分,做糖葫芦、小馄饨的推着小车大声吆喝,说书先生正挥着把扇子,唾沫横飞地又在讲那李相夷的传奇——从城东走到城西的功夫,李相夷和笛飞声的东海决战已经变成了笛飞声对李相夷下了金鸳盟中药,能让李相夷连天下第一美人乔婉娩都忘了,只记得自己生是他笛飞声的人,死是他笛飞声的鬼。
“这说那奇药也确实神奇,那李相夷忘了所有和昔日恋人有关的记忆,从此就被关在金鸳盟最深处每日与那魔头厮混,这笛飞声大权在握,美人在怀,好不快活!”
李莲花听得眉心直跳,他扫了一眼方多病,却见对方不知正在想什么,他眸色沉沉,脚底还加快了几步。
这一路往南走,天气逐渐转暖,方多病的身子却没见几分起色——光打在他脸上总转出一片病容,李莲花给他盛汤时触碰到的手腕永远是冰冷惨白,他不着大氅时也会裹上厚重的冬衣,像是很怕被人看见他的脖颈和手腕。
他有时夜半会被楼上压抑的咳嗽声惊醒,这人断断续续地咳,空气中有了淡淡的腥味,他在楼下枯坐,总觉这月色也走得慢。
后来又有一日,方多病对着满桌的菜昏昏沉沉,却是手边一暖,这人不知何时给他盛了碗醒神汤。
李莲花眼神像在叹息,又像在心疼,他忽问:“方庄主,你觉得我这莲花楼如何?”
方多病敷衍了几句,李莲花又道:“多年前我蒙难,这莲花楼初时不过几片木板拼接而成,要重修葺极费银两功夫。但偏偏我每有缺银两时,总能碰见出手阔绰的病人,看个风寒还能扔下一袋金子,你说奇不奇怪?”
他顿了一下,像在等方多病的回答。无果,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了数个钱袋,这些钱袋上做工极为精美底部还绣了个“何”字,他道:“直到你前几日给这碧儿姑娘银两,李某才知这么多年的大好人竟是方庄主。”
方多病勉强解释:“我天机山庄行善不留名,你怎知不是见你这游医可怜凑巧罢了?”
“那碧儿姑娘也是凑巧吗?她衣着粗陋,所卖香粉却极尽华丽复杂,其中一味芙蓉粉,恰是从前阿芙蓉膏的药引。女宅的姑娘们曾被关在香山侍奉客人,说她们是这全天下最解风月之人怕也不为过。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照料她们的生活。”往事如雾气蒙蒙扑来,李莲花道:“怎么,你还要说我们其实从未见过吗?”
话音未落,他忽地闪电般出手点了方多病的穴道,方多病一惊之下终于被他捏住了手腕。李莲花以指代剑,眼前人衣服即如碎步片片散落,他不愿说的秘密终于被一层层揭开——冬衣下红纹如跗骨之蛆密密麻麻爬满了白皙的肌肤,脖颈和手腕,几乎无一片完好。
手中脉象熟悉,李莲花只觉心沉沉坠了下去:“果然是......碧茶之毒。”
整个人被制在桌子上,周身穴道被点,方多病眼见着方才煮的丹桂醒神汤翻了一地,汤汁顺着木板淅淅沥沥滴到土地里。
他脸上的慌张之色只一闪而过,他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记起来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记起?
真是个好问题。
李莲花想着这人蹲在采莲庄风水石前怀念又酸楚的笑容,转身时却又总和他保持着几步之遥的距离,方多病有时好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有时又好像一潭没了生机的死水只等着阳光照彻池底被慢慢晒干。
他觉得心痛,往事便三三两两从心底浮起来。
但他怔忡之下,方多病却不知何时冲开了一部分穴道,此刻并指为掌,向他双眼抚来——这动作轻飘飘的,如风吹涟漪,但视线不过被挡了些许,他竟忍不住松开了钳制,后退了一步只想躲开。
锦衣翻飞,方多病落在窗边,他似松了口气,又似有些感叹,道:“看来你还未......”
还未什么?
李莲花只觉他这模样眼生得很,像是从前追着他跑的少年脱了一层皮,骨子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的东西。他正想追问你和笛飞声到底还做了什么,却见方多病眼皮一抬,竟直接承认了:“不错,确实是我以扬州慢为引,将你身上的碧茶之毒过到自己身上的。”
他道:“十年前在莲花楼中,我曾答应要救你。”
方多病自嘲一笑:“你的承诺或许可以不作数,你对四顾门说要护住他们,就连最后一点内力都给了云彼丘。对我说你不会死,你会等我,却从来只是一句空话。”
李莲花一噎,心下一时苦涩难抑,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但是我说要救你,就是要救你。你不愿岑婆以命相换,我可以用自己的换。你从不愿亏欠于别人,那我宁可你什么都不记得只当个家有余粮、归乡时有孩子来讨糖吃的乡野村夫。”
李莲花见他说着脸上竟多了几分凄楚之色,忙要去拉他,方多病却足尖一点,整个人竟如一朵云朝窗外飘去。
之四
方多病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林中,与夜色融成一片。李莲花有心要去寻,但又担心迫得他用了内力之后毒发更厉害,这一时之间是前进也不得后退也不得,只觉当年在当铺外捏着四顾门门主令要不要换银子时都没这么纠结。
此时月光如被剪碎了的影子,天地间一片雾茫茫——李莲花忽地就想到那年也是这么好的月色,他和方多病坐在屋顶上饮酒,少年接过他递来的酒左看看右看看,生怕这黑心的江湖游医又给他酒里加点料。
末了,他却如同认命一样一饮而尽,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道:“你若再扔下本少爷,本少爷也有的是法子追上你,李莲花,天涯海角,本少爷绝不放你一个人。”
少年心性最狂妄,那时的方多病也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会逃到比天涯海角更远的地方,一个他彻底追不到的地方。
肖紫衿在悬崖边迫他决一死战时,他心中的嘲讽曾到了一个巅峰——走吧,走吧,他想,李相夷的人生不过是一个笑话,这人世间,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但他再醒来时,却莫名其妙觉得自己的命很贵。
他忘了方多病,前尘往事被束之高阁又积了厚厚一层灰,但他看着满院果蔬时,耳边是一个声音让他好好等萝卜长大,洗干净萝卜叶,加上香菇、料酒、火腿可以炖成补气的萝卜汤。他炖莲子羹时,这个声音又让他少放点糖,他听话的加了红枣和桂圆,喝得时候才想起他现在未有吐血之症,何苦吃这些补血的食材?
后来,他还曾去看过他的师父。
那里嫩芽抽枝,新芽长成,他给师父拔了坟前杂草,听雀鸣落在枝头,春天的青草香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
他对师父说: 原来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这江湖来来去去,总有一日在说书先生嘴里李相夷也会成了那老掉牙的古董故事,连市井闲谈都放过了他,他又何苦不放过自己?
若十年前李莲花能明白这个道理,或许可以更豁达一些——若他还是李莲花,又是否能让他少伤心一点?想到方多病,他只觉眼前黑白交错,内息充盈的气海仿佛要碎裂一样疼。
他三步并作两步掠上莲花楼顶,正想借着月色辨了方向再去找,却见林边一个人跌跌撞撞,这人似受了伤步履瞒珊,又似毒发作已经寸步难行,不是方多病又是谁?
之五
一直到把人抱回了屋,察觉手中脉搏稳定了一点,李莲花才敢稍稍松了口气。
掌心的血已经凝固,眼前却还是青年消失在夜色里又在林边昏倒吐血的模样,他只觉手烫得骨头也要烧灼起来,这血洗也洗不净。
他神思恍惚,险些把二楼炖着药的炉子都打翻了。那厢方多病却睡得不安稳,碧茶之毒发作时人如坠冰窟,他哆嗦着连牙齿都在打寒战,李莲花几乎寻了屋内所有的棉被给他盖上,他捏着青年的手腕想输内力让他暖和一点,方多病却连连后退,他神志不清却还一脸惊慌,如同受了惊的小鹿。
李莲花沉默了一下,终于道:“别怕,我不会用扬州慢替你解毒,只是内息运转,会让你暖和一点。”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是真的,我绝不骗你。”
方多病这才肯躺在他身边,喝了几口热茶,他疼得昏昏沉沉。未曾注意抱着他的那个人用手指虚摹过他的眉眼,鼻子,下巴,滚动的喉结,他似想要触碰,又收回了手。
幸好,还是热的。李莲花想。
只是瘦多了。他又想。
印象里丰润的娃娃脸只剩了一把空骨架,青年睡梦中仍眉头紧皱,不再年轻的脸上愁思几多纷扰,竟真成了多愁公子。
这十年,你是怎么过得?方多病上半身虚靠在他的臂弯里,他右手垫在他的腰下,这是一个很难说是否越线的距离,李莲花只觉心被什么细细揉碎又一点点拼起,他忍不住问: 方小宝啊方小宝,你是和谁学的那么狠心?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莲花楼安安静静,只有风吹开窗框的凛冽呼啸声。
快天亮的时候,笛飞声来了一次。
李莲花去屋外取水的功夫,就见一青衣人抱着刀站在屋檐上不知已听了多久,他冷淡地扫了一眼,笛飞声也不恼,只问他:“想起来了?”
“看来还差一点。”笛飞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道:“我本不想帮他。”
他的感叹难得有了些复杂,他一生为追求武道巅峰,所见爱恨也不过是角丽谯极致的控制欲——他曾以为,世人就是如此贪婪,爱不过是打着自私的名义,把一个人强留在自己身边。
但这人背着李莲花险些跪下求他时,一双眼清清亮亮,他明明万般不舍,却还是做了决定。
李莲花一怔,怀中就多了一包药材,恰是他现下需要的驱寒防风的几味药。他只听得一句“你若还是东海上的那个李莲花,迟早会明白的”,屋檐上两只青鸟正踩着瓦片梳理自己的羽毛,哪里还有笛盟主的身影?
二楼“哐当”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他慌忙冲上楼,却是方多病又陷入了什么梦魇,他口中呢喃“不要”“别死”,惊慌地一下坐了起来,他手上的药也被一把打翻。
李莲花只好安慰他他不会死,青年却一下贴了上来,碧茶毒发有如置身万年冰窟,他下意识地寻找身周的热源,他把脸埋在他的颈项旁,李莲花又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吐息的麻痒热意几乎将他灼伤——两人还在游历江湖时,方多病这缠人的功夫也是得了他娘亲真传,他夜里不适时少年就抱着棉被守在他床边,半夜和棉被缠作一团翻到榻上,他的脸贴在他的手边,连睡梦中的嘟囔都有着惊人的生命力,轻飘飘拂过他掌心。
他若还是十年前的李莲花,定会不动声色地将人推远一点。李莲花只管清醒敷衍,其实每一步都在告别。方多病睡眼惺忪醒过来时,留给他的也必定只有一室微冷的空气。
但此刻抱着这么个人,他竟又生出这样也不错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三天后碧茶之毒缓缓退去,那个会喊他的名字求他不要走的小少爷也不见了。
李莲花在桌边清醒过来,守了数天,他如今眼下也是一片青黑。方多病正在一件件捡散落地上的衣物,疼痛的余味让他全身颤抖,半晌才穿戴整齐。
“李莲花。”
他平静地喊他名字,一样的三个字,一如当年知道他是李相夷的方多病在喊“李门主”。
之六
回忆是就如同进匣子的蒙尘明珠。
李莲花不记得时,只觉那也可被轻轻放下,但打开匣子后却只见明珠熠熠生辉,再难移开眼——他记得香山以指代吻的姑娘名唤西妃,女宅案后百川院跋山涉水将她送回了家,地里金黄的麦子如海浪翻涌,村口小儿玩着蹴鞠,她头发花白的父母仍每日里等在村口,等唯一的女儿回来。
方多病背着他上云隐山时一路荆棘丛生,他左手托着他,右手就拿刀一刀刀去砍,碰到砍不动的就徒手用内力去掰,他双腿双手都被划得鲜血淋漓,他还要笑着和他说一点也不痛。
但他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想问起城中说书先生胡说八道的逸闻,笛飞声走之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只觉藏在重重迷雾后的记忆仍凭空断去了一截,他被招进皇宫后一切变得模糊久远,是在哪里少年曾抱着他恳求又悲伤,那个李莲花震惊极了,他垂着头,第一次无法再敷衍克制地对他笑。
他想问方多病是否还在怪他,但这人醒来后又成了那生人不近的模样,他似乎并不为自己曾瞒着他的事感到不妥,他在楼下赶车时,这人在楼上沉默地休息,他想给他送一碗驱寒防风的药,这人门上的千机锁还多了三把。
李莲花想真是天道好循环,从前是他这徒弟追着他跑,如今他想给人压制一下毒性还要看人脸色。偏偏他还只能哄着人来,否则这人若再和他生气跑出去,只留给他一个吐血昏迷的背影,只怕他的命也要跟着交代一次。
他又想这人果然不能话说得太满,他才在师父面前说放过了自己,这小少爷就跳出来打他脸,像一个大石头投入了他这潭安静许久的池水——方多病毒发时,他竟会想若是世上没有碧茶之毒该多好,他竟还会怪研究出这毒药的人,还会恨多管闲事的云彼丘。
可他明明多年前就该放下了。
他只管自己心头纷乱如麻,莲花楼却还踩着春天的尾巴一路漂流,这日不知漂到了哪儿,外面狐狸精吠了几声——这狗自从吃了方多病的牛肉干就如回春了一般,快九十的年纪,也不懒洋洋睡觉了成日里就绕着方多病的脚下讨食,李莲花有一天醒来时,竟见狐狸精在和外面的四匹马一起赶车,这画面纵是他再长个十岁,怕也是要感叹一声“稀奇稀奇。”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去。
窗外却不知为何亮起了一片灯火连绵,连天上的明月都被这火光惊得失色了一瞬。两人吃了饭,面前的茶杯冒起袅袅热烟,竟是方多病不知何时给他倒了杯水,他自己也喝了一口,难得问他:“立春前后是扬州城的灯火节,要去看吗?”
原来已不知不觉到了扬州。
李相夷少年心性,曾最喜放河灯,他在扬州城顶一剑动天下时,曾买下了一城的兔子花灯送给乔婉娩。
后来他坠入东海生死不知,乔姑娘因不相信他已死,十年不肯为他点一盏往生灯。
而如今扬州城在夜色中娉婷摇曳,仍是多年前悱恻的一片温柔模样,冥冥之中失去的,又被命运推波助澜着送回身边。他跟着方多病下楼,河边人声嘈杂,信男善女相互扶持着把一盏盏莲花灯沉到河中,簇簇火焰都似落在河面上,晚空清亮,几乎见不到水色和星子了。
河岸几株海棠招摇,还是萧瑟的春日,树枝上如今却寄满了祈愿的红飘带,灯色下明媚艳红,竟有几分过年的气息。
两人路过小贩时方多病也买了盏莲花灯,他将灯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陪着他沉默,方多病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终于道:“我并非全然是因为在怪你。”
他感叹道:“我只是觉得......少年心性,曾说过要去塞北看雪,闯过西域黄沙漫天,看最美的舞姬跳舞饮一口那比刀子还烈的鹿血酒。等到了这个年纪才发现你说得对,有些事当初听的人或都也忘了,说的人又何必执着?”
你怎知听的人真的忘了?
但他想开口时,却见蒲公英的羽毛在月下微光闪烁,飘呀飘呀,落到了方多病的肩上,这美景如星河倒垂人间,又触之即碎。
他有一刻竟怕他随这银羽飘走,等他手中的花灯顺流而下,晃入一片连绵的夜色,李莲花缓缓道:“ 我知你不想让我想起这些。”
“是。”方多病大方承认了,许是夜深露重,他声音也有几分湿漉漉,他道:“当游医和天机山庄庄主,不好吗?十年......世事已然一轮回,如今你陪我一起见过这满城的灯火,也算你还了当年要游历江湖的诺言。”
李莲花负袖而立,只觉这人说的话刺心,那花灯上“李莲花长命百岁”的几个字也刺眼。但晚风吹露,兰草结霜,灯火连绵的河畔又黯淡下来,结伴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开,边上卖李相夷逸闻话本的小贩数着微薄的收入,也垂头丧气回了家。他的心中终于一片明明堂堂,有什么想不通的三三两两串联起来,他道:“是无心槐吧。”
方多病通体一震。
“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世上并无第二株忘川花。”他垂下眼:“以你当日心思,想必也是要千万百计掩去替我解毒一事。而这药本就是南胤皇室在祸乱时控制人心所用,四顾门中早些年还有传闻,施药者甚至能消除受药人关于自己的记忆。角丽谯死后,想必是落到了笛飞声手上,何况药魔还是金鸳盟中人,只不过谁也不会想到那么多年后......”
我竟听到天机山庄仍觉得熟悉,即使毫无记忆,见到你的画像也会心痛。方多病,你当真是很好......闭了闭眼,李莲花涩声又道:“我只问你,我到底还忘了什么?”
他眼神淡淡,道:“你应当知道受无心槐影响的记忆只是被封印,并不是消去,所以当年笛飞声中了那么重的毒,你对他说金鸳盟中事,他仍有三三两两的记忆。你若不说,我也会自己去寻。”
两人迎着小路走回去,莲花楼仍在林边的空地等着他们,夜深人静,狐狸精已经趴在窝里睡着了,方多病停在门口,他转过头叹了口气,像是妥协,又像是怀念。
方多病想: 罢了,反正是最后一晚,事已至此,也非是他不说能躲过的。
李莲花只见他一双修长葱白的手朝他伸来,他曾下意识躲开这个动作,但微凉落在他眼皮上时他才明白——那或许不是想躲开,是一种曾经无法回应的逃避。
视线被朦朦胧掩上,有什么温热的落在他唇上一触即分,意识到那是什么时他全身巨震,夜风又很快吹尽了这丁点温度。
他竟觉得冷。耳畔方多病道:“那天你在我怀里吐了好多血,我打开千机锁却发现你把忘川花送人了,我从来没这么绝望过,我求你跟我去找第二株忘川花,我说天下之大总有能治你的良方,你却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李相夷早就死了,如今李莲花心愿已了,人是不能强留天要收之人的。我怕极了,于是我......”似也不想回忆这段过去,他闭起眼:“我吻了你。我说我喜欢你,是我爹对我娘的喜欢,是想和你一生闯荡江湖、四海为家的喜欢。如果你可以为了救四顾门的人耗尽最后一点内力,为了替云彼丘平反,还要变作李相夷从东海上回来,那你为什么不能为我活下去?”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自嘲,听得人心疼极了:“可我去找关河梦的那会功夫,你就又不见了。你明明伤得那么重,还要强行用内力离开。我神思恍惚地回到莲花楼,只见到了狐狸精和那本冷冰冰的剑谱。”
没有只言片语的告别,这最后一次,他又被丢掉了。
“李莲花,你果然是......李莲花。”
他的最后一点尾音被吞进了夜风中,风呼啸着,又扯出了如丝如缕的悲伤。
被撕碎的挂历缓缓成了旧时模样,回忆的最后一块拼图放下,李莲花心头巨震,只觉平地一声惊雷,几乎要站不稳。
他想起那个吻,他想起方多病找到他时的又哭又笑,他背着他走过千山万水,三刻便要探一下他的鼻息,一个时辰就听一下他的脉搏,那路呀迢迢遥遥,他没日没夜的走,最后自己双腿都打颤了却还不肯休息,他们从半山腰摔下,这人全身被碎石划得鲜血直流还要扑过来先把他护在怀里。
他想,原来真相揭开时也可以不用山崩地裂、飞沙走石,也可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他道原来是这样,所以你如此不愿我想起,所以你明明知道我在装病却还是心软,入了莲花楼却处处避着我。
他只觉这一刻心被什么狠狠破开,他晃了一下,下意识想去拭方多病眼角的泪,指尖一点麻木燃起,李莲花一惊,方多病适时扶住他。
他只听他接着道:“那时我绝望极了,我拿着画像四处找你,却只见采莲庄荒无人烟,元宝山庄被烧尽的柴火都有了几人高。我想,李莲花,这次你是真的丢下我了......”
他如同在说别人的事:“说来好笑,我不怕鬼不怕神,那时却第一次信了神佛。我见庙即拜,路过道观就要进去上香。我对佛祖说是我太贪心了,如果李莲花不想要这喜欢,那我宁可从未说过这些话。他不愿以命换命,我宁可他忘了这些伤心事。普渡寺下的村民说能提灯油上山燃长明灯之人就能得偿所愿,我便从山脚一路三跪九叩,挑着灯油过了三千级青石阶,我想佛若真怜众生皆苦,我只求他能护你。”
“说来也好笑,那之后没多久,我竟真找到了你。”
方多病低笑一声,那天天高海阔,他跟着海鸟飞起又落下,远远只见一条小舟漂泊晃晃悠悠停在他面前,他找了半辈子的人就在上面。
“我背着你去找笛飞声,可这世上又哪来第二株忘川花呢?恰好那时我过了单孤刀的千机阵,药魔说我的功力也勉强可一试了,只是这法子太过痛苦,还需角丽谯留下的药为引。我便想到了无心槐,我想,那就让你做李莲花吧......没了单孤刀,忘了我,也许你还会因为地里冒出嫩芽的菜高兴,为自己养活了一人一狗而自豪,有什么不好?”
别说了。
李莲花闭上了眼,有些模糊的眼前一片光影交错,他满嘴苦涩,只想问: 那你呢?
他又做了李莲花,你可做了方多病?你可忘了篝火旁那个仗剑走天涯,说要扫尽天下不平事的少年了吗——他也曾是锦衣玉带的翩翩公子,只见得一眼药方就识破了牛头马面的真面目,见到枉死的姑娘会给她理好衣服,决定的一瞬间用不了蝴蝶一个交睫,从此却隔开了十年江湖两茫茫。
他想,李莲花啊李莲花,你好狠的心。你只管在生与死之间选了放下,却从不管身后之人能不能真正放下。
但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方多病适时过来揽住他把他扶到榻上去,他知他困惑:“我知你没喝那杯茶。但都那么久了,我也不能只用你的手段骗你......天机山庄特制的药是下在杯沿上,你只要拿过,就中招了。”
李莲花心头巨浪翻滚,第一次觉得自己出口的气音都带了几分咬牙切齿,他道:“方多病,你......”
“我什么?大逆不道?没大没小?”方多病轻笑一声,手下却十分麻利地替他脱了鞋袜、掖好被角,他的笑容又安静下来,轻叹道:“我前日就已传信天机山庄令追云车在城门等我。你我都心知肚明,我若不走,你是绝不会坐视我毒发去死的。”
而他,又怎么舍得?
他最后缓缓望过这十年没有回来的地方——这一刻风竟也清明,水竟也温柔,这破旧的小楼竟处处透着留恋。厨房边上也还是晚饭没有上桌的两碗藕粉圆子,多年前李莲花在这里做饭时,他曾等在台阶下一边嫌弃着难吃,一边等饭菜香袅袅升起,迫不及待端去了桌上。
而十年后,这人竟还记得他教他的这道红汤烩鱼,一锅鲜香扑鼻的酸汤上桌时,他还会把鱼目先夹给他。
这一生还能有数两月相处,他还活着,他还能有什么所求的?
李莲花只能眼睁睁见这人走到了门口,他来时车水马龙,坐的椅子都要垫上绣金貂绒,他去时却孑然一身,只拿了床头一只碧笛,腰间一把尔雅剑。
他攥紧了拳头,只觉四肢百骸如浸冰水,想要用内力却怎么也提不上力气,他咬着牙勉强,真气过处经脉如涨裂般疼痛。
这一刻心也如被万蚁啮咬,他惨笑,竟觉得当日东海之上碧茶毒发形如痴傻的痛又算什么,还不及如今的万一。天上一轮月圆,方多病最后转过头来,他语调轻且坚定:“别来找我了,我答应你,我绝不会死的。”
他如同在承诺,又如同在说,倘若身份互换,他绝不会这么轻易赴死,为了能让他再做回那个种种花、浇浇水无事一身轻的李莲花,他拼着一口气也要活下去,即使这条路千难万险,即使前方是比死还要痛的刀山火海。
眼前也是一片血色,李莲花拼命凝起一点力气想最后再喊一声“不要”,出口却只有被风吹散了的气音。
恍惚也还是片刻前笑得那么认真、虔诚的方多病,他在花灯上写下了“李莲花长命百岁”几个字,自己却随着夜色模糊缠绕远去,这一去,就像要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之七
方多病走过林边,走过淌着波光粼粼水落如珠的小河,小草随着风来回摇摆,松鼠“吱吱”蹿上了苍劲大树。他想最后一次回望这莲花楼,却促不妨背后一股巨力袭来,他被抵在粗糙磨砺的树干上,蓦然遭此冲击,他嘴里不免有了血腥味。
他抬眼却见李莲花发髻也乱了,衣领也散开来,这人一向最爱干净,快死了还要穿戴整齐,眼下却披头散发,双目赤红——许是催动内力太过的缘故,他忍了又忍,还是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血顺着脖颈流入衣领,方多病被烫得一抖,下巴却同时被捏住,有什么狠狠压了上来。
从未与人如此过,他只觉四肢发软,却又偏偏被卡着腰无法动弹,他几乎要昏厥过去,只听得这人竟在咬牙切齿,又像是在妥协流泪,他说: 你真是天底下最懂李莲花的人,也是天底下最不懂李莲花的人。
他赶走你,他等在楼前盼你踩着夕阳第一缕尾巴回来的身影。他嫌你烦,他见你絮絮叨叨连一粒糖也要和狐狸精抢时笑。
方小宝呀方小宝,你终究是不明白,若没有你,这满园的梨花笑无人共饮,这满桌的汴河秋鱼宴无人共他尝一筷——
李莲花这人世百年,也不过是百岁长戚戚。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