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参军三年,奥托没有被哪怕一颗子弹击中过。
这也许是他运气好吧,但他的射击技术也很差,他不知道自己射出的子弹到底有没有击中过敌人。因此,他既不认为自己杀过人,也不认为杀了很多人的人就有多厉害。不仅如此,奥托还不喜欢那些紧张兮兮、成日酗酒的人,更不喜欢重伤几次被遣返之后还赶着进敢死队的人。
对奥托而言,战争不过是工作而已。不与军官作对,不被士官厌恶,和战友相处融洽。最重要的是,不管做什么事情,可以稍稍偷懒但是别被人发现就好,他知道自己能当上中士不是因为卓越的勇气或是什么英雄事迹,只是因为他的队友们不讨厌他罢了。
此外,从这支小队建立起,只有奥托活到了现在。这大概算是某种奇迹。有些新来的想占他便宜偷他的东西,但这些小家伙很快就消失了。
*****
这家酒馆昏暗但是宽敞,从战壕里捡回一条命的士兵给它带来了兴隆的生意。奥托端着金属杯子,杯子上头坑坑洼洼的,啤酒也是温热的,这时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两个人,看起来都非常年轻,身上穿着的黑外套看起来非常柔软。
其中一个人生着暗色的棕发,面容英俊,但也吓人,目光锐利得令人无法直视。另一人的金发乱蓬蓬的,长着一副娃娃脸,看起来像是刚从军校毕业的学生。奥托猜想他们大概是带着副官的军官,但从二人衣领上的标志判断两人都是上校。他正纳闷衣服上都没沾过泥的军官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下一刻便与金发男子对上了视线。
“奥托·科勒?”
铿锵有力的声音,尽管年轻,却意外地充满自信和威严。奥托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对方会喊出自己的名字,不情不愿地举起了手。“……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他们说在这支小队里,有什么问题的话最好来询问阁下。”
原来是突击检查啊——奥托刚想叹气,最后还是忍住了。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私下找我呢,他在心底牢骚了一声。在这之后如果有人受了罚肯定会怪到他的头上。这些当官的,刚才士官学校里出来,真是一点都不了解情况。
奥托对这两人的第一印象糟透了。
“我们确认记录的时候发现,在近来的战斗中,这支小队的军功确认似乎不太完善,深入调查发现,类似的遗漏在过去曾多次出现。在前线浴血奋战这么多年,这些记录的不完善实在对他们影响太大。所以想来向问问阁下。”
他们走近了这座简陋的的帐篷,金发男子开了口。他自我介绍说叫沃尔夫冈·米达麦亚。竟然没有“冯”,奥托有些惊讶,这就意味着他连下级贵族都不是,也只是个平民罢了。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地位,难免让人怀疑到底靠的是关系还是实力。
“一般来说,这是玩忽职守的问题,但是高层方面始终忽略也有责任。我们在此先代他们道歉。”
面容英俊的那人开了口,他的声音很动听,尽管语调中有一丝傲慢,却也不乏歉意。上校本该是指挥军团的角色,别说道歉,奥托甚至觉得他们对自己这样的角色连招呼都不会打一个。光是这个事实就另奥托惊讶无比,更别提这人接着自我介绍说他叫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他还是个贵族,这更说不通了,奥托没见过有哪个贵族会和平民军官走在一起的。
“如果想稍微改善部队的待遇,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强迫你的。”
“罗严塔尔,你这样让科勒中士很难开口。”
这两人像是在扮演鞭子和蜜糖,而且态度自然得让奥托分不清到底是刻意还是无意。而且,平民和贵族这样亲密,让人更难看出他们到底是不是在演戏。
“在之前的战役中,埃斯科尔斯中尉牺牲了,在幸存下来的人中,阁下军衔最高,所以应该履行报告的义务。”
罗严塔尔上校说得没错。埃斯科尔斯中尉和克雷姆尼茨少尉都死了,就没有能写报告书的人了。这个责任本该落到他的头上,但奥托实在做不到。口头报告是不行的,可是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只是勉强会写而已,更别提写报告了。
“……”
正当奥托因事态的转变无言以对的时候,面前的人开了口。“那些就不必了,你说就好了。”他拿起了笔。奥托弓着背,不停地往腿上擦着汗津津的双手。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兵,他此刻的动摇让人很难想象被新兵们崇拜的人竟是他这副模样。
“我们也不是要吃了你和你的队友,喝咖啡吗,口渴的时候也很难说话吧。”
米达麦亚上校轻轻拍了拍奥托的肩膀,动作熟稔,足以证明他对自己的手下也是这样亲密吧。
“我的那份也拜托你了,不过要威士忌。”
“喂,罗严塔尔……算了,我就知道,你不喝酒就不好好干活。”
金发男子歪着脑袋,耸了耸肩,看起来十分友善。之后他便走出了帐篷,只留他们两人在一起,突然之间,安静的氛围变得十分沉重。面前人态度自然,仿佛习惯了等待。高阶军官不得不等待好几个小时才能见到他们的上司,这也许是现实。最后,奥托忍受不了沉默,开了口:“……本来是该下官来整理报告的,但是我做不到——呃,我不会写字。”
在前线三年,奥托也许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难堪。无关痛痒的报告书让新兵写好自己签字就好了,上头有长官的时候,他们自然会在报告里夸耀自己的功绩。他本来以为可以这样混过去,于是就放弃了学习读写的打算。
“不会写字的士兵并不少见。不会读写这并不只是阁下的问题。”
意外地,这句话听起来相当温柔,也许因为他的确了解底层士兵的情况。帝国下层阶级和边境地区的人民,更倾向于将子女视为劳动力,因此许多人从没上过学。据说招募的士兵里有一半都是文盲。即便如此,只要会签自己的名字、能进行简单的计算,在军队生活中是没有问题的。
奥托低下了头。他因自己不会写字而感到羞愧,但一想到有人愿意听他讲述,他几乎在发抖。
“好酒来了。”
米达麦亚上校回来了,把两个杯子放在桌上。他向其中注入琥珀色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香气。确实是好酒,在前线难得的好酒。
“一说要和科勒中士喝酒,那家伙就把藏起来的东西拿来卖给我了。这支部队里的人胆子大的倒是不少嘛。”
米达麦亚上校爽朗地笑了,但奥托隐约能猜到是谁做了这愚蠢的交易。一个刚招进来的新兵,来自富商之家。他是怎么和“上校”说话的啊,一想到这,奥托出了一身冷汗。那孩子连尉官以上的军衔都没见过。
“抱歉,长官,有很多新兵还没接受完整训练就被分配到了这里,他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好啦,我知道的。”
意味着前线情况很严峻啊,他轻声说。另一个人也点了点头。
“在无能的军官只会的部队里下面补充的都是毫无经验的新兵,这并不稀奇。”
“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改变这个事实,让它变得稀奇。”
米达麦亚上校用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奥托面前的酒杯。
“感谢您多年的奉献。我听说,如果没有你,这支部队将不复存在。”
奥托不由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的。如果不是战友的浴血奋战不畏牺牲,我这个胆小鬼也没法活下来。此刻,他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了。士兵被当做耗材在前线用完就丢。将失败归咎于死者,胜利则属与那些安全地在高处看着的人。
于是他开始用缓慢的语调一一叙述战友们的功绩。渐渐地,他的声音大了起来,死者和生者此刻似乎一同活在他的身上。
在奥托的面前,罗严塔尔上校一字不漏地将士兵们的名字记录下来。虽然奥托看不懂那一串串字母的含义,但他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他刚才说出的话语。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