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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某位旧识这种事如果发生在日本，虽然还是几率很小的可怕事件，但也非不能想象。
“太可怕了。”黄前久美子说。
“嗯？什么？”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前辈？”虽然二人早就不再是前后辈的关系，但有的称呼在顺口之后就很难改掉——其实倒也不是说真的多么顺口，毕竟久美子这么称呼田中明日香的合理时间也只有不到一年而已。人们愿意保留旧日回忆的理由有很多不是吗？
“小黄前，你是不是要配副眼镜了？那边的站台，啊不对，五米远的地方就有一块牌子写着这一站的地名哦。”
一顶浅色的宽檐帽，一件相当清爽的浅色上衣，一双和晴天大海差不多颜色的蓝眼睛。明日香在盛夏的海牙散发着清冽的冷气。这其实是一句非常不顺心的赞美。久美子并非有意想要关注明日香，当然，异国他乡的不把目光放在一个很有可能是同乡人的背影上好像不太可能。等到她发现这个人就是那个谁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总之，许久不见了，久美子觉得已经过去一百年，明日香依旧是一副非常清淡，却绚丽夺目的形容。她的眉眼非常锋利，又非常明艳。海牙的阳光只能称得上温热，落在明日香身上连那点可怜的温度都马上消散了。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明日香拉着她的手走进人流，没走几步就来到开阔的岸边。此前久美子并不知道海牙是这样靠近大海的城市——又或者，海牙这个名字本来就源于海滩，但她对此并没有概念。过了一会，她反应过来那只是一条河。盛夏的流水波光粼粼，几只海鸟张开了翅膀。明日香拿出手机拍照。
“前辈。啊。还是和以前一样。”
“什么？”
风吹过来，相当温暖。明日香偏过头，不知道是没听清楚还是明知故问。低地夏季的风总是非常清爽，能将教人不快的低气压一扫而空。即使只不过是一个恍惚的瞬间，明日香的脸在那轻快温和的风中像一束玫瑰。随着仲夏的旋律张开怀抱，花瓣上还有一些透明的露水，没有时间，没有死亡，一束梦中的玫瑰。
“下次也会在哪里遇见您吗？想想还是很可怕。”久美子于是说。
“可我还准备带你去吃好吃的诶！这样我很受伤，小黄前……”
鸡同鸭讲，是鸡同鸭讲没错。
“有人说，”久美子斟酌着，“意外死亡的话弥留之际会梦到讨厌的人，至少是不想见到的人，是真的吧。”
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冢本秀一——此时正握着一把小水果刀在笨拙地削皮。秋季的阳光干燥且温和，像烤熟的栗子。秀一听见她的话停下动作，歪着头的样子有点好笑。
“只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是不会死的。”秀一无情指出这个事实，顺便把好不容易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虽然刀工总的来说不敢恭维，但竟然能勉强看出兔子的形状。秋是温柔食物的季节。
“梦倒是不会挑时候。梦到什么了吗，久美子？”
“好歹多关心我一点啊？明明我在说不好的梦，怎么你听起来那么轻松。”
秀一笑起来。和少年时候一样，让人想起宇治的河川。很容易就忘记，忘记之后又很容易就能记起。可以的话久美子愿意长久地重复这个忘记又记起的过程。总觉得和舒缓的曲子一样温柔。
“因为听起来其实没有不愉快的成分啊。最多算是……有点沮丧吧？”
是这种感觉……吗？
苹果的味道非常清爽，而且很甜。是青森的苹果吗？久美子和友人结伴去过几次青森的乡间。因为不是秋季，并没有什么苹果丰收的景象。有的只是蓝色晴空下绿色的视野，和偶尔迎面拂过的风。因为轻松且充满生机的植物气味环绕，风似乎也染上了许多颜色。
闭上眼的话，温暖明快的图景就会出现。希望不要再见到一脸无所谓的明日香了。
明日香似乎也喜欢苹果。她们最后一次相见，不知是多久以前，明日香手里拿着一个还带着水珠的苹果。
抱歉抱歉，久等了！刚才这家伙不小心滚到地上去了，明日香指了指看上去很好吃的苹果，所以就先去那边的公园找了水龙头。
请在电车到站之前吃完，前辈。不过即使是您，也不会在电车上随便吃东西吧？
喂喂，我在你眼里是这么糟糕的……不对，小黄前！既然还叫前辈为什么不干脆做到底，好歹有点后辈的自觉啊？！
“过几个星期，那时应该完全恢复了。要再去一次吗？”
“再去？”
“嗯。啊，现在提起这个，抱歉。不过，一定是梦见了她吧，久美子。其实是个相当美丽的梦呢。”
愣愣地看着盘子里最后一个兔子苹果，久美子叹了口气把它叉了起来直接举到秀一脸上(不，不，并没有贴着他的脸。贴到除了手以外的皮肤上最后还要吃掉的话总觉得有点恶心)。
“啰嗦。与其说美丽，不如说无奈吧。我又不想做那样的梦。夏天还梦见荷兰，闷热的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倍了。”
秀一只是非常宽容地笑笑，仿佛已经将久美子一半的灵魂看穿。
久美子的确去过海牙。她不确定是在明日香死前还是死后，因为其实没有太多的区别。她和那位无从捉摸的前辈平时也不会见面，无论是否在同一座城市。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上低音的旧梦似在昨日，而她的少女青春仍在。她的少女青春里有一些明日香，这就是她们关系的全部了。她应该有问过明日香这样的问题——
被我这样的人看穿，虽然不是全部，而且只是那个时候。前辈偶尔也会觉得讨厌吧？
这话当然不是在自贬，而明日香当然理解了她的意思。
还记得学生时代的理科知识吗，小黄前？
谁会记……话说前辈是文系的吧？！
明日香从长椅上站起来，把手里的小石头丢到身后的河里。平静的河面顿时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纹，折射的阳光也从单纯的白金色变成了七彩玻璃一般。
再丢一颗石头的话会怎么样？
久美子讨厌物理学，但若是不回答，明日香大概会围着她坏笑一整天，更坏的情况是对她完全失去兴趣然后不管不顾地一个人走开。想了半天，久美子挤出一句“大概波纹很快会消失吧，因为干扰”。
明日香等了一会才把第二颗石头丢下去。围绕着第二个中心，一圈一圈的波纹平和地扩散开去。遇到早先的那些之后，水波像是有了意识，生出了树木与泥土一般的共鸣。它们交融在一起，向更远的地方延伸而去，像是没有极限，没有边界一样。
干扰和共振是一样的啊，小黄前。再说，你不是很喜欢我吗？
明日香嘻嘻笑着，那张清秀又艳丽的脸在太阳之下闪着琉璃的光彩。她拿下帽子，作势要往久美子头上戴。
等一下前辈——
久美子睁开眼睛，面前行人来来往往，远一点的地方是城市轻轨的站台。更远的地方，坐着的话其实看不清楚，大概是海牙中心车站大楼。阳光落在她的眼皮上，稍微有些刺眼。风也吹起来了。
她站起来，想要把帽子戴上——浅色宽檐帽的一角握在她手中。低地夏季的风总是非常清爽，能将教人不快的低气压一扫而空。
“去吧。”久美子说。
“真的吗？”
“嗯。”
医院窗户外的风景总是非常吸引人。久美子望着树上尚还挂着的叶子，觉得初秋也非常美丽。学生时代被迫记住的一些俳句让她久违地感到悲伤，季节和景色本身却饱含着轻盈昂扬的曲调。
“秋天本来就是扫墓的季节。何况，你说得对……刚才有说这句话吗？不管了。总之是啦，我是很想念。那是一个美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