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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南海的第三百一十七天，练俊杰收到了杨昊的明信片。
分发信件的战友朝他挤眉弄眼的，很快从一摞信封里挑出张花花绿绿的明信片。是用照片印制成的，杨昊戴着一副很夸张的奥运五环样子的墨镜，一手拿着金牌，冲着镜头笑出了一排白牙。翻过来配文只有两个字：拿下！
练俊杰吧明信片放进胸前的口袋，心想，好吝啬的人，一张明信片从巴黎辗转来到南海的舰艇上，中间要经历数不清的关卡，他却只肯给我两个字，连地址信息都占据了大部分的版面。他又对着阳光仔细地观察邮戳，7月29日，原来是下了领奖台迫不及待拍的照片又打印的明信片。如果是这样也不是不能原谅只有两个字的“冷酷”行径了。
小没良心的，那天我连采访都等不及，升完旗赶忙拍的照，还拜托队友去奥运村里帮忙印出来，在采访间隙偷偷写的字留的地址又急匆匆寄出去，才能保证邮戳是我夺冠当天的日期啊！他们法国人的办事效率我可不敢高估，再晚点放进信箱说不定就要第二天才能寄出去了。
每次弥足珍贵的通话，基本都是这样杨昊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的不停嘴地说，练俊杰只是一直嗯嗯的回应。打电话的时间有限，还要留给他时间去问候家里人，杨昊恨不得写好八千字的发言稿来迎接每一通神秘电话——每次都不同的来电号码让他不敢开启任何手机屏蔽措施，导致他已经荣膺队里骚扰电话和垃圾短信最多的人。队友们最喜欢看的节目之一就是他带着压不住的嘴角躲到一旁去接电话结果接通三秒后就是“不办卡/不买课/没小孩/没兴趣，谢谢”之后恶狠狠地挂断，嘴里嘟囔的应该是“死练俊杰”。
其实应该要当面恭喜你的。练俊杰轻轻地说，好羡慕那些能在现场见证你夺冠的人呀。
杨昊本来计划着用三分钟时间大肆吐槽一下奥运村难吃的饭和难睡的床，听到练俊杰可怜兮兮的话被完全打乱计划，一时间急得有点语无伦次：“那你之前又不是没看过我跳水和拿金牌！哎呀虽然奥运会是不一样吧但是你这不是特殊情况吗……况且又不一定是我唯一一次奥运会，你看我们队里那老曹，还有谢哥，都快三十了不还是当牛作马的拿金牌呢吗。没准我三十岁还能跳的话你就能来现场看我了，啊不是说你三十岁就非得转业的意思我是很支持你多奉献几年的……”
练俊杰很喜欢听杨昊讲话。刚要来海上的时候，他偷偷录了几通他们的通话语音，被杨昊发现了之后半是害羞半是恼怒地把他骂了一顿。后面还是心软了，给他录了几首歌和训练时候的视频，在送练俊杰离家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把u盘塞给他说在海上无聊了可以听听。后来这枚u盘成了陪伴练俊杰度过晕船的良药，直到现在，他已经不会晕船了，也总是在碧波荡漾中回忆起杨昊别扭的歌声。
班长在他身后敲了敲墙，示意通话时间剩得不多了。练俊杰点了点头，打断了杨昊的车轱辘话。“你的手腕还痛得厉害吗？队里有没有安排治疗？”
痛，怎么可能不痛，做6组动作的时候他整个上半身都在抖。可杨昊还是嘻嘻哈哈的，“你当跳水队是打黑工啊？队医都给我看过了，奥运结束了我能休息一段时间系统治疗一下，我还年轻着呢，小伤小病的恢复快得很，你多操心操心自己吧！最近好好吃饭了吗？能不能让你们战友给你拍张不泄密的照片寄给我啊，我看看你是不是又瘦了……”
是真的没有时间了，练俊杰恋恋不舍地听着杨昊的念叨和不切实际的想象。“我也很想你，杨昊。你要好好养伤，等我回去。”
好像突然被按了暂停键，杨昊卡了几秒钟，知道是时间快到了，别别扭扭的，“知道了知道了，你注意保护自己，别太想我……挂了吧挂了吧，别让人家催你了。”
挂断电话之后，杨昊回到咖啡厅座位上。林跃打趣他，“昊哥，神秘来电结束了哈？”
杨昊撇了撇嘴没作声。神秘是够神秘的，不能说是在哪，不能问是在哪艘船上，唯一知道的是在海上。王宗源曾对此发表评论：在海上好啊，地球表面百分之七十都是海，你男朋友的定位可太精确了。他懒得搭理总拿自己感情生活当谈资的好友，只是连自己男友胖了瘦了都得靠猜确实不是一般人会有的恋爱体验。不过练俊杰倒是能从电视或网络上看到自己比赛和各种采访，要不要多参加几场直播呢，这样他就能多看见我几次了。杨昊这么琢磨着，想着回去要不要联系下队里的经纪人给自己多安排几场商务。
话又说回来，作为军属最共同的经验应该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有次领队突然给他放了两天假，还已经买好了往返广西的机票。杨昊还没来得及为意料之外的假期窃喜，心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手抖的不行接过两张机票，领队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无奈地说是好事，你给他家里打个电话吧。练俊杰姐姐告诉他，是练俊杰立了二等功，要回乡接受表彰。领队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知道他们两人一年多没见过了，特意批了两天假。谢过了姐姐，杨昊还是不放心。就像是运动员才知道金牌的背后是多少伤痛和磨难，他听到二等功的第一时间并不是与有荣焉，而是想着练俊杰有没有受伤，以及对自己一无所知的无力和恼怒。
很正常的衣锦还乡的场面，战友举着“二等功臣之家”的牌子，练俊杰穿着白色的海军军装，戴着大红花走在前面。杨昊站在人群里，感觉有点滑稽，又有点想流泪。等人潮散去，各路领导也都离开，家里人很贴心地留给他们两人独处的空间。练俊杰把军功章在裤管上擦了擦递给杨昊说，送你的礼物，喜不喜欢？
亮闪闪的军功章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杨昊五味杂陈的心情终于找到个出口，他恶狠狠地说，我不要你的东西，别给我！练俊杰看见他突然掉下来的眼泪有点手足无措，把军功章硬塞进他手里，伸手去捧他的脸，低低地说，我回来的一路上都在想能不能见到你，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我好想你、好想你。杨昊很没出息地破涕为笑，用力地抱住练俊杰，我也想你，我更想你。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一对最普通的情侣。今年四月份人民海军成立七十五周年的时候，练俊杰想申请随队去山东参加舰艇开放日的活动，争取一个回到陆地上离杨昊近一点的机会。最后他的申请没批下来，杨昊也因为备战巴黎的集训根本离不开队里。虽然他们已经习惯了别离，但仍不想放弃每一次能够见面的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奥运会杨昊夺冠的那场比赛直播的时候，练俊杰正在执勤，他是先得知了比赛的结果才看的回放。恰好那天班里给每人发了一套明信片，是媒体中心那边新拍的一组军舰和大海的宣传照（幸好不是战忽局那种比例过于诡异把舰艇拍成小渔船的照片），这样算起来，他的明信片和杨昊的明信片其实是差不多时间寄出的。
练俊杰邮的地址是北京跳水中心杨昊的宿舍，导致他归队了才看到这张明信片。正面是一望无际的碧蓝海域和壮观的宏伟舰艇，海鸥的翅膀划过水面激起一阵涟漪，背面也只有一句话：恭喜夺冠，期待相见。
明信片的角落里印着一些标语，这张上写的是“人民海军，走向深蓝”。杨昊想到跳水池里的水，硫酸铜染出的浅蓝色和大海并不相似，但每次从十米跳台坠入水中的一刹那，杨昊总感觉池水变成了深蓝色的海水，汹涌地将他淹没。
世上所有水都是相通的。杨昊想，我们其实从未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