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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一定要让亚瑟选出自己最反感的一类人,答案必然是那些无论见谁都笑脸相迎、仿佛随时能拿出十二分热情的家伙。他疲于应付这些人的虚情假意,分明只是初次见面或萍水相逢,却摆出一副故作熟稔的表情,害得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对待,若不以同样的真诚回馈对方,倒显得是他失礼似的。
他的私教老师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午后阳光从窗口涌入屋子,使这片空间完全浸泡在放松的气氛里,令人心生倦意。圆珠笔摩擦纸面发出窸窸窣窣的杂声,偶尔中断数十秒、几分钟后又再次响起。终于,握笔者彻底停止书写,他带着些许迟疑地点下一个小点作为整场思考的结尾,随后神色镇定地把草稿纸从桌面推至身旁的人面前。
扎着低马尾的黑发青年面容沉静地从上至下阅读完步骤,他以一种欣慰的目光注视亚瑟,又用笔尖指在草稿纸上某处,温声细语道:“不错的思路,但是细节方面仍需注意。你看,如果这样考虑……”
这是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纪,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娃娃脸。乍看像未成年,仔细看也像未成年,却是亚瑟的父母为确保他能在IB考试中取得满意成绩而特意请来的数学私教。青年名叫王耀,拥有一个听起来就光辉灿烂的名字,性格却犹如被潺潺溪水打磨过后变得细腻的鹅卵石——触摸时只觉圆滑,因为失去棱角而隐没了攻击性,可仍是块能将你砸得头破血流的小型岩体。
先不论中国人数学好是否算是一种刻板印象,至少就读于英国某QS排行前列的名校数学系的王耀显而易见地符合这种印象。亚瑟的父母对其就表示十分满意,起初本来想找专业教师,可亚瑟对这事一直十分抗拒,他们就想着要是年纪相仿的人,或许能少点矛盾。只是没想到在短短几个星期内,亚瑟的数学得到了显著提升,如若能继续保持这种势头,那么考取心仪的院校也就不在话下了。
至于亚瑟本人如何看待他这位勤勤恳恳的小老师,那就另有一套评判标准。
和他曾见过的绝大多数亚裔一样,当王耀第一次出现在亚瑟家被鲜花点缀得温馨舒适、富有生活情调的客厅里时,他脸上也挂着与那些人如出一辙的礼貌微笑。即使没机会拿量角器测量,亚瑟也敢说误差绝不大于三度。
尽管已经无数次在心中腹诽自己并不需要特意请人来家里补课,可亚瑟仍旧无法制止他父母的行动,只能被迫接受自己未来一年恐怕都要和这个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亚裔青年作伴的现实。
好吧,或许他应该庆幸对方至少不是个愁眉苦脸的小老头或者怒目圆瞪的中年人?
完全遗忘了在见面之前父母特意交代过的礼节问题,亚瑟双手抱臂在最远处,他的眼珠像泡在冰水里的薄荷叶那样浓绿,这目光最后冷淡地停在那个穿着一身米白色卫衣搭黑色休闲西裤的年轻人身上,令对方敏锐地体察到一丝不快。
可惜这严肃中隐含抗拒的姿态没能保持太久,当他凭借余光察觉到母亲和善的表情逐渐变得暗藏危机时,亚瑟终于无法再故作镇定,只好不留痕迹地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靠过去。
“你好,我是亚瑟。”他刻意避开对方的目光,干脆利落地自我介绍,没有再额外补充些什么的意思。
朴素且单调,这是亚瑟对王耀的第一印象。身量纤细,个子不算高,但脊背挺得很直,黑发看上去很柔顺,没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
是个无聊的人。亚瑟轻率地做出判断。
像这样的中学生,王耀不是第一次见,也有远比他更刁钻的。相比之下,亚瑟也只是对他的到来表现得没什么兴趣,这种程度的低温尚不至于将他冻伤。因为见识过更轻蔑的眼神,亚瑟这份堪称乖顺的叛逆在他眼里,反倒显出几分可爱。
他默默向亚瑟父母投去一个理解的眼神,仍是笑眯眯地望着对方,柔声说:“你好,我叫王耀,怎么称呼都可以,随你习惯。很高兴认识你。”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碰面。说不上愉快,但也没什么格外不顺心的,平常得就像在街头人潮中与某个陌生人匆匆一瞥。
直到某天忽然重逢,才终于明白,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他一直保持微笑,不会累吗?
亚瑟做聆听状,心思却活跃于其他地方。
淡淡的皂角味儿不经意间飘过亚瑟的鼻尖,他注意到王耀似乎从不爱用香水,身上却永远萦绕着一股清爽的气味。这比那些精心调制的人造花香更沁人心脾,并不使嗅闻者感到烦腻,不知不觉中便习惯了这种香气。
但亚瑟仍觉得讨厌:王耀永远不会知晓他生活中的无心之举对他人造成了怎样的影响,这倒显得好像是亚瑟自己有意去记忆这味道似的。
他不希望自己在超市挑选香皂时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王耀的脸,然而这似乎已形成条件反射,亚瑟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不知不觉便又想起对方。
还有他的头发,留得太长了。亚瑟又不禁抱怨起来。
有时促狭的风会卷起王耀垂在颊边的发丝,挠痒般贴近亚瑟的脸,叫人可恶的却是罪魁祸首对此一无所知,还满心专注于讨论那些枯燥的题目。这时亚瑟只能假装无意地伸手去拂开那扰乱他心意的事物,略带怨恼地暗暗瞪他一眼,还得注意切勿使对方察觉到自己的眼神。
除此以外,那双在阳光下犹如蜂糖般透亮甜蜜的眼珠、认真地看着人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微笑时无意间抿起的淡粉色嘴唇,无一不使亚瑟心烦意乱——为什么王耀的眼神不管看谁都是这样含情脉脉?他可以不要再笑了吗?
千思万绪在青少年狭窄的胸膛里纠缠、发涨,耳畔那道清亮的声音还在不急不缓地讲解,成为无形的催化剂,使一种焦躁又混乱的情绪在心中无限扩张。这一切胡思乱想只不过闪现于数秒之内,却使亚瑟仿佛度过了一段无比漫长的时间。
他的恍惚很快便被王耀捕捉到:“亚瑟?留神些。”
该死,他怎么能又为这些东西而分心。
亚瑟因意识回笼而重新聚焦的目光径直撞上王耀关切的眼神,对方并无责备之意,见他神态不再飘忽,就象征性地提了提嘴角:“你要是累了,我们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他面露倔强:“……我不累。”
“是吗?还是歇一歇吧。已经讲了不少东西了,我也该留些时间让你消化一下。”王耀很是体贴地补充,将草稿本妥帖地交还给亚瑟后便站起身来,说,“数学毕竟有些枯燥,走神也是正常的。我看,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你要走了?”亚瑟下意识问道。
“咦?”没预料到学生会这样说,王耀惊讶地眨了下眼,开玩笑地说,“亚瑟,我真高兴你喜欢听我讲课,不过劳逸结合也很重要——无论对你还是对我。”
亚瑟有点泄气,暗自想到,这个人为什么总是那么聪明,又如此愚钝。他重整旗鼓,克制情绪,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并无他意。
然而话语脱口而出时总是真诚的,他无法阻挠自己提出心中最急需解答的问题:“那,你明天还来吗?……我是说,我还有点问题没弄懂。”
明天是周日,计划中本来没有课程安排,但他们偶尔会约好额外增加一天任务。亚瑟的父母对亚瑟出人意料的勤学很欣慰,便补上了这份计划外的开支,王耀自然也没什么好反对的,反正只是多上两三个小时,还额外加了课时费。
王耀双手合十贴在胸前,做了个讨饶的动作:“放我一天假吧,你难道不想给自己留出一天自由时间吗?”
“听你这话,看来你明天有事要办?”
“是啊,应该算是有场约会吧。”
“约会?”
亚瑟心中警铃大作。他可从没听王耀提起过有什么可约会的对象,从他的社交账号透露出的信息里也搜刮不出任何存在暧昧关系的人物,那么这所谓的约会难道只是玩笑?可如果是他,有约会邀请似乎也不是什么完全出人意料的事。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好奇。”
试探的话语卡在嘴边,亚瑟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该以什么身份去探究王耀将要和谁约会?他们充其量只算是用朋友身份相处的师生罢了。想到这里,亚瑟忽然感到有些苦闷,想说的话就彻底被压在心底,发不出声。他放弃这个话题,平顺的语气中仿佛又压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劲儿:“既然这样,祝你约会顺利。”
语罢,亚瑟也站起来,二人便走出卧室,通过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迈入安静的客厅。他稍稍落后半步跟在王耀身后,偷偷瞧对方走动时发尾在空中划过的弧线。经过厨房时,亚瑟脚步一滞,终于再次张口:“耀,如果下午没什么事的话,要不要留下喝点茶?”
“嗯?”王耀一愣,随即笑着说,“好啊。”
“其实我一直觉得英国人都爱喝红茶只是个夸张的说法呢,现在的年轻人好像更喜欢咖啡了。但是你好像很在行。”
“差不多是这样吧,不过……”亚瑟感到有点古怪,还是没忍住吐槽的欲望,“耀,我一直都觉得,你有时候说话真不像个大学生。”
“觉得我讲话太老气横秋了吗?”王耀若有所思,“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我想是因为习惯吧。”
他无奈地笑了笑:“毕竟我在家里是老大,不学得古板一点,很难管住弟弟妹妹啊。”
亚瑟:“之前没听你提起过,我还以为你也是独生子。”
“说到这个——我不是和你说明天有约会吗。虽然这么说也没太大问题,不过其实是我弟弟来看我了。因为他最近正在这边研学,明天能空出一些时间。看你之前那个反应,不会是以为我谈恋爱了吧?”
心事忽然被人戳中,亚瑟白净的脸颊因尴尬而飘起红晕,他不自觉地摩挲起茶杯杯壁,掩饰地低头抿了口红茶。“一般提起约会,不都会想到那个吗。”他小声嘟囔道。
王耀放下杯子,他稍微弯下腰,盯着亚瑟因窘迫而撇向一边的脸,好奇地问:“你很关心我和谁约会吗?”
“谁会关心这个啊!”
亚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反驳道,只是视线与王耀交错的刹那间,嘴角微微抽动,皱起的眉头堆满了纠结,拧巴得让王耀忍俊不禁。
“看来是我误会了。”王耀状似恍然大悟地扬起下巴。
他怎么回事?亚瑟眉心一跳,方才某个瞬间,他几乎疑心王耀其实早已看穿了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小心思。可对方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什么言外之意。难道只是他多心了?
在遇到王耀之前,亚瑟对恋爱这事并无太大兴趣,更从未设想过喜欢上老师这种蠢事竟也会发生在他身上(虽然这个老师比他也大不了几岁)。
亚瑟向来觉得所谓恋爱不过是青春期的激素作用,无论身边多少人出双入对,他都不认为有什么值得羡慕的——高中生的恋情大多难以维系,少则几天,多则数月,谈得再怎么轰轰烈烈,也不过是聊以消遣。
至于为什么会对王耀产生好感……这个问题无数次盘旋在亚瑟心中,他思来想去,最终也没得出结论。或许是因为王耀太狡猾,用那样单纯无害的表情,轻而易举地就绕开了他构筑已久的防备。又或许喜欢这事本来就不讲道理,只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已经足够迷惑一颗冷漠的心。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亚瑟赌气地回答:“是的,你误会了。”
王耀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回答逗笑了,他心想亚瑟大概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好懂。中学生总以为自己能完美地掩饰自己所有的情绪,可当他们再长大几岁后,就会意识到当初的自己是多么自视甚高,多么天真无邪。
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一点呢?——关于亚瑟似乎暗恋他这件事。
也许是因为直觉,也许是因为某些细节:譬如对视时总率先弹开的目光、下意识靠近又拉远的距离,以及永远学不会坦率却又早已从眼睛里偷溜出来的情绪。
当然,最直观的证据要数他某天偶然发现亚瑟在草稿纸边缘写下的心事:也许只是烦躁时随笔一写,转头便将这份潦草的心事抛诸脑后,可能书写者自己也不记得了,却没想到最终会被其他人看见。
发现这件事后,王耀一时间心情复杂。尽管只是做做兼职挣点零花钱,可他发誓自己绝对坚守职业道德,更不可能出现类似于“引诱学生”这种一听就该被抓起来从重处理的恶劣举动。王耀第一次给高中生补课,为此他自认为付出不少心力,毕竟这是个情绪敏感的年龄段,相处模式和更小的孩子截然不同。
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王耀就知道,亚瑟远没有他父母说得那么难对付。所谓的脾气差只是自我保护的方式,寡言少语是因为不被人真正理解,几乎所有青少年都会度过这么一个别扭的时期,王耀自己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状态,时至今日也能对那种沉闷而压抑的心绪感同身受。而成年人离自己的青春太远,以至于往往不能理解这种心情——他们早已将过去的自己遗忘在那个遍布灰尘的回忆角落。
他怜爱亚瑟,就像怜爱那时的自己。
不过会变成如今这种情况,也的确在王耀预料之外。他不想把对方的心意视作青春期的浮躁,也并不因此感到被冒犯,他唯一有点担忧的是,这会不会影响到亚瑟的生活。当一个人拒绝将真心袒露出来,固执地隐瞒自己的心意,难免变得郁郁寡欢,使旁人看了也深感同情。尤其在这个思想最丰富、情感最激烈的年岁,每个少年都是颗脆弱的宝石,需要慎重对待。
假如他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和漠视对方的心情有什么区别?
于是王耀问:“亚瑟,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话音刚落,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亚瑟微微睁大眼睛,刻意透露出一点茫然的神色,可放在膝盖上无意识握紧的拳头已然暴露了他不安。他张口想说点什么,心中分明有很多可以用来掩饰的话语,一时半会儿却不知道该从何论起。坦白当然需要勇气,可他对撒谎也并非驾轻就熟。
无法揣摩王耀的意图,亚瑟只得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耀,你在说什么?是因为我刚才走神,你不高兴了?”
“你明白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责怪你,我总不可能比你学校里的老师更严肃吧。”王耀平静地说,又温和地笑笑,试着舒缓气氛,以放松亚瑟的警惕,“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出于我对你应负的责任,如果你有什么不愿意和父母说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谈谈呢。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特别需要隐瞒的事。”
“……我没什么隐瞒的。”
“真的?”
亚瑟肯定地重复,仿佛这样就能掩藏自己的心虚:“当然,我有什么好骗你的。”
在选择的十字路口停住脚步,王耀面临两个条道路:他可以就此止住话题,这样他们还能继续保持纯粹的师生及朋友关系;也可以戳穿亚瑟的伪装,但这势必会带来阵痛——不仅是对亚瑟而言,于他来说也一样。他清楚对方保持沉默的缘由,毕竟人与人的关系即使再紧密,归根到底也只是两块恰巧对应的拼图,只需外力轻轻一碰,就有断裂的可能。保持现状固然显得懦弱,却是最稳定的方式。
“看来你对我还是不放心,”王耀终于下定决心,“亚蒂。”
这就是他的狡猾之处。亚瑟想。王耀明明从不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叫他,却在这时用这种方式哄他卸下心防。
亚瑟默不作声,连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既不敢直白地诉说心事,只能盼望对方能够察觉,可真到了这一步,他又开始畏首畏尾。
“我明白你的心情,也了解你现在的紧张,但有些话如果不说出口,痛苦的永远只有自己。”
“不、你不明白。”亚瑟倏然打断王耀的话,“耀,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我。这也正是我不愿说的原因。”
“我并没有不喜欢你。不过——”
“不过不是那种喜欢。对吗?”
王耀的声音戛然而止。
也许他犯了个错误——他把亚瑟想得太脆弱了。
“……抱歉。”
没想到最后无言以对的人竟然变成了自己,王耀尽可能地不想伤害到亚瑟,可木已成舟,这预料中的阵痛终将降临。
亚瑟忽然冷静下来,说:“你知道吗,其实一开始我也不喜欢你。”
不等王耀做出反应,他又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可你实在太讨厌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你。”
是想念你。亚瑟在心里说。
“我要是真的讨厌你就好了。”
可这不是你的错。
“其实我早料想到,你这么聪明,肯定会发现的。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
“那么,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耀。”
他是不是该庆幸亚瑟看起来并没有因为他的委婉拒绝而大受打击?王耀试图做一点无意义的弥补:“我说什么才能让你开心?”
“你能这么说就已经足够了。不过你难道以为我现在很伤心?……除非你说永远也不会喜欢我,否则我是不会放弃的。”
果然。这才是真正的高中生。
王耀庆幸又不失遗憾地想。
十匹骏马也拉不回一个即将十八岁的少年追求真爱的心,一时的败北哪能使人绝望,亚瑟·柯克兰在失恋的一刻忽然领悟关于爱情的真理——世上哪来那么多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多半人都是勉强凑在一起彼此磨合,要么都磨成一地残渣,要么就磨成一块相合美玉。假如你遇上一个即使被拒绝也不会心碎的对象,那你多半应该再坚持坚持,一句话就能促使你放弃的,基本也算不上有多喜欢。
他说:“你要想彻底拒绝我,就再也别对我笑。但你要是不讨厌我,就请别吝惜。”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