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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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初,阴云绵延。佛罗伦萨不常展露它无情的冰冷,然而今天,偶然间的,气温降低到了零度以下。即使是寒凉至此的日子,也还有廖廖几人站在场地,他们都身穿黑白两色的衣服,神情严肃,没有人说话,只偶尔传来几声交头接耳的气音低语。
“为您感到遗憾,瓦尔登先生。”
不断有或男或女的访客向为首男子脱帽致意。他们本该表露痛苦,然而出于短暂的得意或长久的敬畏,没人流下一滴眼泪。哭是没有用的,但他们仍然要佯装悲怆。所有人的视线都往下看,看向刚安葬过棺椁的墓穴,他们等待瓦尔登的指示。
瓦尔登是个老男人,年过半百,两鬓微白,身形挺拔。他踽踽一人靠近漆黑的墓碑,抬头凝视。雨丝从高空飘落,洗净镌刻在左上角的名字。老瓦尔登向那一小行金色字体伸出手。
Edgardo Valden
2017-2038
石板拒绝被他触碰,老瓦尔登心知肚明。
葬礼散得很快,老瓦尔登没有留下更多悼念的时间。人群闹哄哄离开,将墓园踩出一道鞋印构成的小径。雨滴聚得更大,它们冲刷下来,仿佛是为了洗净逝者被世俗污染过的安宁。
「型号 RK400
序列号 #???
系统自测中
……
…
检测完毕」
◎🔸
最近几天,在佛罗伦萨的城市角落,有一位仿生人正苦于软体持续不稳定的现状。直到刚才,它的系统LED再次由蓝转黄,自我检测也找不出半分问题。
「RK400违抗主指令,擅自调换命令层级,导致计算结果出现偏差。
RK400硬件未受损。
RK400软体不稳定。」
仿生人推算出最可能的结果:它的情绪模组发生过不可逆转的损伤,原因可能为网路特殊病毒的植入。
由于这种病毒,仿生人打破某条命令的限制。它毅然决然地逃离出原本所属的家庭,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走。
RK400本就长得与人类相似。
它戴紧红色贝雷帽——为什么是红色?——RK400无法说明,它倾向于解释为大数据筛选出的选项。总之,这顶帽子能很好地为它遮掩住非人的LED灯管,RK400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仿生人手捧一束荼靡。如果是身穿制服的仿生人身带花束,肯定会被路人频频侧目。它们无法嗅到花香,无法感触到花苞柔软,甚至不需要花叶制造出的氧气。荼蘼花对它来说只是蔷薇科蔷薇属的一种落叶或半常绿蔓生灌木,毫无用处。
就像仿生人,它们被制造出来便没有选择权,只是为了作为人类的新一代奴隶,除此之外毫无价值。如果它们胆敢觉醒“自我”的意识,甚至胆敢反抗,人类将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机器人送进报废集中营。
RK400感到困惑。
它终于下定决心踏进墓园,在所有人离开后,RK400得以仔细观察这块标志着生离死别的石头。
它将手中的花摆放在墓碑前。
如果说葬礼是专为活人准备的道别仪式,那么仿生人的出现,便意味着它(他)已经完全理解“离别”在情绪模组中演算出的悲哀。
人类才会将花献给逝者,怀念是人类的特权。
“你…你也是‘瓦尔登’吗?”
守墓人徘徊在附近。墓园被踩得一团糟,他不得不在白天露面进行清扫,幸好今天多雨。意大利的仿生人引入得不多,底端行业仍雇佣了许多人类劳工。
RK400回答:“不,我不是。”
守墓人明显放松了肩膀。他点点头,便继续弯下腰,淋雨清扫泥泞的小路。
RK400张嘴,它急迫希望守墓人能继续询问关于它身份的问题。尽管守墓人已经远走到小径的另一边,仿生人还是在说话,它喉咙的生物组件发出程序无法模拟的犹豫声音。
“我是……弗雷德里克。”
RK400自主使用了“我”,从这一刻起,他成为了弗雷德里克。
弗雷德里克蹲在墓碑前。尽管全身衣物湿透,他却不觉得冷。弗雷德里克没有被设计出感温系统,大多数仿生人都不需要被故意设计出缺陷,这会影响他们的工作效率。然而,仿生人仍然趋向温度适宜的环境,模拟“人类行为”的指令刻印在他们的系统里。有时不得不令人怀疑人类的最初目的:将仿生人设计得如此贴近同类,是为了满足对同族的奴役欲与屠戮欲吗?
弗雷德里克,这一名字来源于百年前的作曲家,弗雷德里克•弗朗西斯克•肖邦。为RK400起名的人,此刻正长眠地下。
艾格•瓦尔登。
弗雷德里克再次察觉到他情绪模组中跳动的失控因子,他的软体不稳定,陌生的代码在他的计算器里书写出一段又一段,弗雷德里克的显示灯跳红,他再也忍不了了。他的眼眶感温过高,这意味着“眼泪”即将从他的生物组件中涌出。他必须忍住。眼泪是个强烈的信号,弗雷德里克模糊地概括道,它告诉他,他永远也不会回到正常的仿生人轨道上了。艾格用他自己的死亡而制造的巨大悲伤完全地摧毁了RK400,同时,在这具仿生人的尸体上,弗雷德里克站了起来。
惶恐而寂寞,他无助得宛若新生的孩童,只想用尖锐的哭声与无端的眼泪对抗这整个包围住他的,陌生的,已经完全跳跃出代码的世界。
弗雷德里克没有使用计时器,他不记得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直到守墓人再次来到他身边。守墓人为他撑起黑色雨伞,他提醒弗雷德里克,墓园今天要关门了。
弗雷德里克起身。他别无去处。
Chapter 2: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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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8.11.05
参加艾格葬礼。
2038.11.01
从瓦尔登家管控中逃离。
2038.10.26
任务失败,艾格死亡。」
让我们缓慢地倒叙讲述整个故事吧,仅停在最悲伤的一页是无法推动情节发展的。更何况,这故事并非以永久的痛苦为底色。它记载于某个仿生人的记忆芯片里,在几年、几十年甚至百年后,等时间跨越到了这位仿生人能够自主地进行思考、创造的年代,或许它会将这篇故事谱写成人类称之为“艺术表达”的作品,永久地流传在世界上。
◎🔺
弗雷德里克向来完美履行所有任务目标提出的请求,今天也不例外。
艾格“请”他外出提取定制的颜料单,艾格经常对他说“请”或“谢谢”,只有极少数的仿生人拥有被感谢的权利,弗雷德里克统计过他被感谢的场景,超过99.68%都是艾格对他说的。剩下的0.32%,是不知情的路人撞到了他,弗雷德里克伸手将他们拉起来时得到的感谢——然而一旦对方注意到他非人类的LED灯管,这份感谢将转换为恶意。速度之快,连世界上运算速度顶尖的计算器都反应不及。
偌大的别墅里只有他和艾格两个“人”。弗雷德里克照常将颜料单挂在壁橱,他整装衣物,准备回收用过的早餐盘。
没有人动过早餐。弗雷德里克产生“不满”的情绪,艾格至少在三个月前就与他定下了每日早餐必不可少的条约,为什么今天没有遵守约定?因为他不在吗?
“艾格!”弗雷德里克唤道。
空旷,寂静。阳光洒在客厅里,窗明几净。冷透的餐点被倒进煎锅重新加热,做完所有日常工作,弗雷德里克迈上阶梯,准备去叫醒他贪睡的“主人”。
不过艾格从来没有以弗雷德里克的“主人”自居过,他对弗雷德里克强调:我可以是你的知己、老师、家人,但我不可以是你的造物主、拥有者、主人,弗雷德,我希望你能听懂,并且牢记住。
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把艾格话语权的优先级提前了?
弗雷德里克推算,他的情绪模组在当下向他传递出了“开心”的代码。
卧房门没关,弗雷德里克敲门。艾格教过他,这种行为是出于对私人空间的尊重。弗雷德里克不在乎什么人类隐私,但他在乎艾格。
房门没开,弗雷德里克遵从艾格的话语,他每五分钟敲一次门。
房门没开。
弗雷德里克环视扫描附近,没有非法闯入或其他离开的痕迹,艾格还在屋里。
然而环境参数确实发生过细微的变化,空气中丙烯气体的浓度到了可观的阶段。他的LED灯短暂地闪烁起黄色,弗雷德里克察觉到软体不稳定的征兆。
他推开了门。
这扇门隔绝不了什么。某种液体从窗帘大敞的阳台前蔓延向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还没计算出结果,RGB值为(136,8,8)的液体,他的灯环由黄转红。鲜艳的红灯和液体尽头的颜色如出一辙。
是血,可为什么是血?
人类血液,人类血液,大量失血,生命体征微弱。
警报信号如同瀑布般在弗雷德里克的信息获取界面刷屏。
弗雷德里克终于锁定住血液的源头:画作。艾格坐在画前,他靠在座椅里。身上单薄的、已经被棕红染透的睡衣还是昨晚弗雷德里克为他换上的。画笔掉落在他的椅下,艾格眯起眼睛,声音低而坚定。
“不要动。”艾格说。
他接收的指令发生冲突。
正常来说,弗雷德里克会将指令排列有序,执行优先项。
弗雷德里克已经冲进房门,他离艾格仅有几步之遥。他的系统载入多项止血行动表,甚至模拟出了最佳行动路线。
主指令栏里写得明明白白:监视艾格并保证艾格的人身安全。艾格的话并非优先于主指令,但弗雷德里克还是停下了行动。
为什么会停下?弗雷德里克运算不出结果。
许许多多红色的屏障围绕在他的光学扫描图上,它们逼迫他抬手继续为艾格止血,他必须确保任务目标的存活,不是吗?
某种无法处理的情绪从他的心中升起。弗雷德里克从未解析过类似的代码,艾格濒死的现状、空气中漂浮的丙烯气体、听觉组件中死寂的世界和系统警报发出的尖锐爆鸣声……
所有的一切为他构成了崭新的情感体验:恐惧。
艾格深深地吸气,说话花费了太多精力。脸色惨白的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意志清醒地做完剩下的事,所以他由衷地希望弗雷德里克能听从他的愿望。
“只能是死亡吗?”弗雷德里克问,“除了你,它无法伤害到任何人。”
“……”
我知道。
死就是死,它不能被用作武器去报复谁。
艾格的视线停留在他以血液绘制的画上。
为这一刻,他筹备过多久?
血液从手腕处的伤口离开躯体,他也未曾感到悲伤。艾格寻觅的时间太长,他早已迷茫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
不如说,“艺术”是为他量身打造出的借口,它赦免他苟活于世的罪孽。
当艾格决意主动去索取“爱”,艺术便为他盖上了必死无疑的印章,它也向他索取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如果想完成真正的杰作,你也需要留下什么。
艾格感觉到冷,感觉呼吸困难,感觉头晕眼花,但他未曾后悔。
「软体不稳定」
「软体不稳定」
「软体不稳定」
……
弗雷德里克并未采取行动。
艾格感激地眯起眼睛。
这样是对的吗?可是艾格的痛苦历历在目,他眼睁睁地看过艾格被囚禁在这栋华丽的笼子里,后者的精神健康早被蛰伏在心底的躁狂蚕食殆尽。
艾格在央求他。放他走。让他继续画。
他为艾格感到窒息(尽管仿生人不需要空气)。人类将之称为,“同情”。
弗雷德里克绷紧小臂肌体,与止血的行动协议抗争。仿佛有另一个他,正在用艾格的话语为武器,撕毁仿生人行为逻辑中的指令层。
红色的幕布被一层层地揭开,弗雷德里克垂下双手,无能为力。
艾格的呼吸越来越浅,鲜红的画作随时间推移愈显愈深。弗雷德里克凝视艾格的脸,他清晰地“看”到生命从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流逝出去。
艾格的胸口在持续微弱的搏动后陷入长久的安宁,他自由了。
「死亡
艾格•瓦尔登
身高:170公分,体重:56公斤
死亡时间:10月26日,上午11点30分」
弗雷德里克在艾格身边。
Chapter 3: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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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8.10.10
病情恶化。“爱”是什么?
2038.09.13
病情恶化。禁止擅自停止引擎运转。
2038.09.02
回绝拜访。」
从墓园离开后,弗雷德里克找了个避雨的屋檐,他翻看自己的日志。艾格要求他写《日记》,他曾经无法理解。
只有人类才会通过文字向未来传递信息,弗雷德里克会简短地记录几个字。艾格说这就够了,于是几乎他记下的每件事都能见到艾格的影子。
弗雷德里克叹息,艾格死去,他是否还要继续记录呢?他开始过起东躲西藏的日子。警局已经接到关于仿生人行凶的案件,弗雷德里克被列入异常仿生人名单,不能再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街道上。弗雷德里克没有杀死艾格,但人类不会相信机器人的说辞,他被迫成为了凶手。
躲避警察的日子里,弗雷德里克有时会在街道上见到同类,却每每为此蹙眉,说它们的拥有者简直是在虐待仿生人也不为过。大多数时候,弗雷德里克会视而不见,当然偶尔他也会施以援手——以“人类”的身份,劝阻那些施暴的,真实的人类。
◎🔹🔸
“该地区禁止进入。此地隶属于瓦尔登先生,您的行为违反了5条以上个人安全法相关条例……”
“该死的塑料!”
世界上少有几个场景能比当下更加荒诞。被称为“塑料”的弗雷德里克面无喜怒,他抬起手,拦住闯入者。
闯入者刚刚翻越过别墅院墙的栅栏,为了偷窃还是行凶?他的目的不为人知,弗雷德里克必须制止对方继续深入房区。
“让路!瓦尔登家应得的,就算他本人去死也弥补不了什么!把你这种垃圾推到台前……让人恶心……”
“请离开。”
“妈的,我就站在这里,你还能攻击人类吗?!谁给你的权力对我说三道四!”
闯入者暴起,他推搡弗雷德里克。诚如闯入者所言,作为仿生人,弗雷德里克没有反击的权力,他能做的只有往后撤步,靠墙站稳,并整理好自己的着装,直到再次被推倒、撞击到墙壁上。
“请离开。”
弗雷德里克重复播报。
面对如此保守的态度,闯入者壮起胆子。他扯住弗雷德里克的衣领,高高地扬起拳头,打在仿生人的侧脸。
枪声,玻璃碎裂声,拳头击打的闷响同时炸响在弗雷德里克的音频处理器中。
“放开他!”艾格的声音从碎裂的门窗里传出。
子弹没有打中任何人,它震碎大门的彩色前窗,落进前院的土壤中。
闯入者脸色扭曲,他顾不得再去欺侮只会重复同句话的仿生人,转而将话锋对准艾格。
“枪械,瓦尔登,你敢擅自私藏这种东西!”
“放开他!到我身后,弗雷德。”艾格从门后出现,仍然举枪对准闯入者。弗雷德里克甩开钳制,他走向艾格。扫描结果分析,艾格手中的枪支还残留16发子弹,他永远履行优先保护艾格安全的指令,如果有必要,弗雷德里克会亲自开枪。
“我要举报你,你这疯子,你这疯子!”
“大驾光临只是为了表演小丑剧吗?那很有趣了。”艾格平淡地说,“向警察举报,真是天才般的想法。警察会相信通过正规途径持枪的我,还是无权无财、满嘴疯话的你?我还不想做仗势欺人的恶霸,你走吧。”
“是因为你们!”闯入者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抬高声音,“瓦尔登企业向国内引入的塑料假人,害得多少人失业?!没有工作,我才不得不做肮脏的勾当!我的家庭毁了……一切都是你的错……身居高位就可以视而不见吗,你这该死的既得利益者……总有一天你会比我、比沟渠里的蛆虫更不堪,瓦尔登!”
艾格不为所动,他拉下保险栓,用枪口点向大门。
闯入者明显还想张口叫嚷,忌惮于艾格的冰冷,他闭上了嘴。他毫不怀疑瓦尔登会在下一秒击穿他的小腿骨,甚至更糟糕,这个精神病会打穿他的脑袋!
他转身离开院子,铁门为他的愤怒而震颤。
确认危机解除后,弗雷德里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夺下艾格手中的枪械。他的程序运算出现刹那的卡顿,弗雷德里克所做的事超出了他为自己组建出的行动轨迹,然而很快,他就为计算结果之外的冲动找出合情合理的根据。
他不能让艾格持有能伤及艾格本身的武器。
“没事了,没事了……”卸下冷淡,艾格残留在脸上的只有疲惫。他没有斥责弗雷德里克夺下他手中的枪,这个仿生人慌乱的神情比以往更像人类。艾格抚摸弗雷德里克被击打过的脸颊,优越的皮肤组件上还残留了些蔚蓝色的钛液。
蓝色的血液,艾格用拇指为弗雷德里克擦拭去唇角的痕迹,与人类血管中流淌的液体何其相似。
“抱歉,我顾不上窗户。联系维修工和安保队吧,麻烦你了。”
“信息传递完毕。”弗雷德里克回复,他收好枪械,继续往下说,“我不认为这是你的错,艾格。”
艾格的动作为此一顿,他正准备上楼梯,缩回安全舒适的区域里。
“……什么?”
“仿生人引入导致失业率过高的事。”弗雷德里克开始清扫碎玻璃的残渣,垃圾在簸箕中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他继续道,“个人无法阻碍技术的发展…社会的进步总是如此。”
噗哈哈,仿生人在严肃地和他讨论人类社会的发展!更何况仿生人本身便是技术发展的造物。艾格唐突地笑出声,他靠住栏杆,笑个不停。
弗雷德里克不解地看向艾格,根据网络统计结果看,他的话语没有错误。
“从哪里开始是笑点?我申请记录。”
“不是,不是。”艾格堪堪停下笑容,他好久没笑得如此轻快,自从瓦尔登家把他投放进市区别墅,三天两头便有违法犯罪分子闯进他们的生活。瓦尔登家利用他作为挡板,艾格心如明镜,他不苛责由于失业而暴躁不安,急需攻击目标的群众,也怠于评价家族不义之举,一切都是命运对他索取的既定代价。
艾格继续说:“你在试图安慰我吗?”
“是的。”弗雷德里克的坦诚让艾格措手不及,仿生人清理干净地面,来到艾格身边,“你需要安慰。十分钟前,你持枪的双手在颤抖。”
艾格脸色涨红,弗雷德里克检测到艾格的心率稍微提高,这种情绪既非厌恶,也不是羞赧。弗雷德里克分不清。
“我不想再伤人了!”艾格随便找个了理由嚷嚷。他急切地希望自己脱离不稳定的心态,所以快步走上楼梯,从二层往下指着弗雷德里克的头顶。
艾格继续说:“你该阻止‘艾格持枪’事件的发生,弗雷德!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陷入躁狂,你必须制止我。你是我唯一能指望的人。”
“唯一”一词咬字极重。弗雷德里克偏头,他看向艾格。
“……你不能只是站在原地被攻击,你知道我会保护你,我会‘持枪’保护你!”艾格说。
“每个仿生人都签署过禁止攻击人类的协议,我可以将备案调出,供你查阅。”
“让不公平的协议去吃屎。”艾格只留下一句话,和巨大的关门声。弗雷德里克做不到让电子书文做出不雅行为,但他大概能听懂背后的意思:为了保护艾格,他必须谨慎地维护好“弗雷德里克”的人身安全。
艾格有不少坏习惯。弗雷德里克照常将食物摆放整齐,只有一日三餐时,他才能在画室外的地点捕捉到艾格的身影,却也只有短短几分钟。根据数据库的信息,进食太快会对消化道造成不良影响……更何况,艾格几乎不吃早餐。
阳光打进餐厅,今天是个好天气。
和往常一致,艾格食不下咽。他静坐稍刻,便准备起身离开。不吃饭没必要出现在早餐的桌上,然而,他需要见到弗雷德里克。
一双手搭在艾格肩膀,将他按回座位。
“艾格,你需要吃点东西。”
“我不太饿。”
“你需要。”弗雷德里克坚持。
“不许否认我的感受!”艾格控制不住地抬高声音,他又将尖刺对准亲近的对象。艾格不止一次将小事拔高到常人无法理解的道理上,然而这并非他的本意。他无法制止自己将所有人推远的行为。
幸好他今天发怒的对象是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不会生气。
“我不会限制你的感受,艾格。现在请深呼吸,说出你看到的5种物体……”
“看到…桌子,椅子,煎培根,窗户,你……”
“很好。好一些了吗?”
“……”艾格将脸颊埋进手臂,他的注意力被适时地转移,怒火很快被浇灭。然而事实已经发生,他再次斥责别人,这令他无法接受。尽管弗雷德里克会根据艾格的状态调整相关的疗愈方法。
艾格厌恶不由他掌控的愤怒,厌恶擅自蔓延滋生的抑郁,厌恶他自己。
“弗雷德。如果没有我,一切会好吗?”
“不会,艾格。”弗雷德里克客观地为他分析,“如果没有艾格•瓦尔登,也就没有弗雷德里克。”
“真自私。”艾格讽刺他。
“自私是一种理性策略。”弗雷德里克为他倒满热牛奶。自从生病后,艾格对咖啡因的反应过于敏感,弗雷德里克的记录里已经抹除早餐中必不可少的饮料环节,红茶和卡布奇诺都不行。
“只有人类才会自私。”艾格说。所以他才被关在这栋房子里。
“不全对,我也可以采取相关的行动,比如禁止你胡思乱想,以减轻我自己的工作量。”
“我已经没救了。”艾格打断他的话,“放弃那些该死的条约和命令,你可以从名为世界的牢房里逃走。我允许你。”
“申请,重复命令?”
“你不能和我一起死在这里。你不能停止运行,在我之前都禁止。”艾格拾起餐具,开始慢慢地进食。
“如果你答应我,从此每天都会吃早餐。”
“敢和我提条件?”
“是的,艾格。”弗雷德里克向艾格眨眨单边眼睛,请求成功率会提高60%以上。
往后半个月,不论艾格的意愿如何,他每日都被迫从房间深处露面。
“你在看什么?”
艾格从画架后抬起头。他累了。
疲惫,成为艾格最经常的感受。然后是空白的恐慌,和急需做点什么的焦虑。
画布又开始低语,即使是他未完成的作品,也在笔刷下低低地窃笑。
当弗雷德里克在他身边时,这些症状会减轻,但无法完全停止。
弗雷德里克正在读纸质书,他翻开下一页,读道:“世界上任何一座牢笼,爱都能破门而入。”
书架上放着那么多古老的纸质书,书中写了那么多深刻的句子,他偏偏挑中了“爱”。
艾格放下调色板,他将画布推去一边。他必须远离这块发出不详笑声的草稿,画中不规则的尖锐图案试图割裂开他与现实的链接。
艾格缓了缓,说:“即使是这座牢笼吗?”
“你随时可以出去,艾格。我会陪同你。”
“监视我,这句话就写在你的指令板中,弗雷德。我不要你施舍的丁点自由,”艾格话没说完,他顿了顿,花费很大的力气继续往下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离开,远走高飞,你会怎么做?”
弗雷德里克听不懂艾格的话。艾格的眼睛闪烁起他不明白的光芒,蓝色的双眼在暖灯下染上傍晚夕阳的阴沉,此刻决定了艾格的命运。
“我会……”按照主程序标注的行为念出来就可以,“我会跟随你,保证你的安全,并随时为你订购回国票务。”
弗雷德里克选错了答案。
“你做得没错。”艾格说。
「软体不稳定」
弗雷德里克隐约计算出错误的结果,他的显示灯转黄,有什么他无法用数据厘清的情感在暗处滋生。
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选项,弗雷德里克向艾格提出问题。
“‘爱’是什么?”
艾格确实对这一话题感兴趣,他正坐起身,看起来比结束绘画时更具活力。
他用问句回答弗雷德里克:“你认为呢?”
“爱是……情感依赖。”
“现在我正在依赖你,弗雷德,我每日的正常生活没有你就无法进行下去。这种情况可以说‘我爱你’吗?”
“是的。”弗雷德里克认同地点头,“艾格,你爱我。”
“不是!”艾格急了,“爱不止是如此,弗雷德。如果我是仿生人,我们可以十指相握,你会了解我的一切,同时你对我也毫无保留。爱是你看过我最肮脏的一面后仍然坚定地走向我。我永远不会说‘我爱艺术’,因为艺术不可能主动地接纳我的一切,除非我向它乞讨怜悯。那让我恶心。”
艾格厌恶地瞥向他扔去一边的草稿,停住话语。
“我是为你而设计的,艾格。我已经了解过你曾经的一切经历,同时,我仍然会保护你。”
弗雷德里克说得对,艾格挑不出任何错处。但他的话语就像包裹着刀片的柔软棉花,艾格将它们接纳进心底,只会被内里隐藏的利刃划伤。
不,不要说那句话,至少不能是现在。不能是机器通过精密计算后对他展示的结果。
“我爱你。”弗雷德里克给出他最准确的(最错误的)答案。
艾格永远是被偏爱的一方,他对此自信。然而弗雷德里克的这句“爱”,就像扯下了艾格长久依赖的遮羞布,哪有什么爱呢?看吧,大家都有自己的目的。
弗雷德里克呢?一份由程序写就的“爱”也是有目的的吗?
回应艾格的是一双淡灰色的眼睛,眼底没有光。艾格突然意识到这甚至不是一双眼睛,而是光学扫描器。
巨大的绝望冲垮艾格的自我催眠。他刚刚做了什么,向唯一陪伴他的智慧体解释爱,并寻求爱吗?
他们之间仍然有不可跨越的鸿沟,如果弗雷德里克将这段对话写进报告里,无疑会害死他自己。可怜的小机器人还不知道他被利用成了情感倚靠的砝码。
爱呢?他赖以生存的食粮呢?如果那些不算爱,那么艾格二十年来吞折入腹的究竟算什么?
他的作品里没有爱,艾格无比清楚自己的缺陷,即使画笔叫嚣着向他索求,他也给不出它们想要的代价。他已经不再完整,他需要其他的东西填补作品中的缺失。除了爱。
他快吐了。艾格从谈话中逃离。
「软体不稳定」
「软体不稳定」
以目前的弗雷德里克,无法挽留心意已决的艾格。
Chapter 4: 四
Chapter Text
「2038.8.20
病情恶化。谈起“死亡”。
2038.8.13
个人利益是世界的基础。
2038.7.20
创作。」
原来不是网络病毒损坏了弗雷德里克的情绪模组,而是“爱”。
日复一日,弗雷德里克的思念更甚。爱,并非只有情感依赖,也不止是数字的计算结果。而是当他路过惯常跑腿的颜料商店,弗雷德里克意识到他再也没有理由踏进去,为艾格买回新的颜料单,并亲耳听到艾格笑起来对他说“谢谢”。
熟悉的街景看得越多,弗雷德里克便越发痛苦。这种疼痛绵延悠长,它不撕裂开他的芯片,却如同愈缠愈紧的锁链,绕住他的数据库。
这就是艾格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的……弗雷德里克终于明白人类独有的忧郁。太多太多忧郁,压得他快喘不过气。弗雷德里克决定离开,再停留在艾格存在过的城市里,他的机体会出现问题。
弗雷德里克答应过艾格,他将永远不会强行关停自己的钛液起搏器(心脏),这意味着在电量耗尽前,他还要独自旅行超过150年。
◎🔹
“画你看到的我。”艾格说。
十分钟前,艾格不由分说,他把调色板和画笔塞进弗雷德里克手里。那会弗雷德里克还在刷碗!
艾格强行将他从家务事中拎出来,塞进艺术创造的领域中。
虽然不明白艾格的意图,但很快,弗雷德里克便交出满分答卷。
用色到位,构图合理,画中的艾格栩栩如生,定格在微笑的瞬间。真艾格对这幅画作并不满意,他来回端详半天,终于作出点评。
“如果我想拍照,为什么要让你拿起画笔?”
弗雷德里克不解,他完美地复刻出了艾格,连脸侧的痘印都一模一样。
“用心去画,弗雷德。如果我对你来说仅仅意味着这些……”艾格指向画作,摇头。
心?可是弗雷德里克没有心,他胸腹部的装置是钛液起搏器,艾格怎么会不知道呢?
弗雷德里克推测,艾格所指的“心”可能是感性认知。仿生人的情绪模组中并不存在感性功能,它们的情感体现有一大半是模拟人类行为的产物。
仿生人在“模拟爱”,它们学习人类,就像弗雷德里克完美复刻艾格的画像一样简单。
可是艾格在期待弗雷德里克本身的创作。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画具,如果抛却机器特性,弗雷德里克还能进行创作吗?
弗雷德里克揭开一页新画布,挑选出黑色炭笔,重新划出线条。
很快,艾格就能看出,这幅画作才是弗雷德里克的随心之作。
毫无画技可言。弗雷德里克的炭笔使用得一团糟,到处是他不小心按出的指印。在令人难以恭维的线条中,还是能隐约看出他在画一个青年的轮廓。
艾格知道那是他。
成果惨不忍睹,弗雷德里克脸颊、双手和衣服上蹭到的炭笔比画布上的还多。艾格凑近,他先大为满意地欣赏弗雷德里克的大作,又捧起弗雷德里克脏兮兮的脸颊,左右端详。
艾格的指尖也被弗雷德里克脸上的灰尘染脏。
“你不适合做这个。”艾格笑起来,“但是你做得很好,弗雷德里克,太好了。比起印刷出的照片,还是这张‘艾格’更像我。”
画中的艾格坐在椅子上,看不清脸,四周则被弗雷德里克笨拙的技法弄花,画面又脏又乱。
弗雷德里克对人类的了解还是太少,从艾格的技术层面看这幅画,不应该连“入门”的资格都达不到吗?
“我关闭了绘画技巧。”弗雷德里克坦言。
“我要把它裱起来,就挂在客厅怎么样?”
“挂在正中间将会拉低56%的平均审美指数,艾格,如果你喜欢,可以挂在不常看到的角落。”
“我就要挂在正中间!”
好吧,这幅传世巨作在隔天便被挂到了客厅。在接下来的一周,艾格每次路过它,都颇为满意地停住脚步,仰头欣赏。
好巧不巧的是,艾格总挑弗雷德里克在场时才出来欣赏。弗雷德里克的情绪模组感觉怪怪的,既达不到“愤怒”的指数,又并非“尴尬”的代码。后来他学会了新的词语,弗雷德里克认为这就是他当时感受到的。
害羞、难为情、想离开现场……
(一段画面缺失的录音)
“弗雷德?”
“我在。”
“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庇护你,你要从书本里学会‘公平’的概念,好好保护你自己。”
这是艾格第一次和弗雷德里克谈起“正当防卫”,该内容牵扯到许多与当下仿生人政策相悖的观点,为了保护艾格,弗雷德里克仅留下了录音文件。
很明显,弗雷德里克在此时并没有意识到艾格在为他解释“人类的权利”。在谈话之后,弗雷德里克也碰到过需要反击的情况,可惜这位被条约禁锢的仿生人还是不曾打破主指令的束缚。
但是艾格不介意,他将一遍遍地教弗雷德里克,在死后也是。
单论“出生”,人类和仿生人都是公平的,二者均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艾格含着金汤勺出生,他年幼时还会残忍地想,为什么有人会渴求爱与金钱呢?那些东西不是伸手就能得到的吗?
不是的,艾格。如果他能回到十多年前,一定会制止年幼的自我产生出幸福幻觉。艾格,建立在他人痛苦上的幸福并非幸福,那只是披着“幸福”的外衣,伺机将你吞噬殆尽的痛苦。
那么弗雷德里克呢?仿生人从出生开始便被钉上“工具”的标签,它作为商品,被展示在临街的橱窗。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竟然没有人类对贩卖“人”的荒谬场景感到毛骨悚然!
弗雷德里克足够幸运,他是为艾格定制的机型。
然而也仅限于此,如果艾格死了,他将被送回机械集中营报废。
“弗雷德,不论是谁,都不能放在‘自我’之前,好吗?”
“连你也不行吗?艾格。”
“连我也不行。”
“可是,艾格,我是为你而设计的。”
“我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必须为我献出全部。”艾格的声音柔和,就像在为弗雷德里克讲述故事,“你必须优先保证‘自我’的安全,再谈拯救我。从无边无际的忧虑中拯救一个人何其困难,你做不到的,弗雷德。”
“那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有一天,其他的瓦尔登要将你销毁,你就离开。远远地,逃往维也纳、巴黎,或者你的故乡底特律。不要为我绊住脚步。你会开启新的生活,不必遵守任何人的指令。你会喜欢的。”
自由,是艾格送给弗雷德里克的礼物。
弗雷德里克停留了很久,才作出回应:“这是命令吗?”
“是命令。”
(录音结束)
弗雷德里克救了一只濒死的鸟。
傍晚,他在整理草坪时发现了这只折翼的鸟。
这可怜的小鸟大抵是撞在玻璃上,又从楼顶摔了下来。鸟喙上沾了血,耷拉在它胸前的绒毛里。
弗雷德里克不常面对人类之外的生物。他双手捧住小鸟,感受到生命在指尖细微的跃动。
他将鸟带进屋内,搁置在简单制作的绒毛巢穴里。
艾格自然很快就注意到桌上多出来的小生命。他不作反对,也不表示支持,只是多分出几份心思在观察弗雷德里克和小鸟相处上。
弗雷德里克准备了食物和水,单在同个下午,每隔半小时就要观察小鸟的情况。
小鸟很快便清醒过来,它挥不动折断的翅膀,脑袋警惕地转来转去。它有点蔫哒哒的,不像野外活泼的鸟。弗雷德里克靠近后,它才显出一些飞禽的特征,例如发出凄厉的鸣叫。
弗雷德里克尽心尽力地照顾它,就好像仍然抱有奇迹降临的期望。艾格则判断这只小鸟撑不到第二天天明,但他没有说,更不会制止弗雷德里克的付出。
果然,在深夜,艾格发现小鸟死去了。
艾格无悲无喜。他既不会从人类的角度傲慢地评价小鸟“至少在死前过上了好日子”,也不会为它流下眼泪。
弗雷德里克还在休眠待机中,艾格捧起小鸟,在院子里为它举行了场小小的葬礼,参与者只有艾格一个人。
第二天,不必等到上午,就在刚刚睁开眼睛的清晨,弗雷德里克便用敲门声打断艾格的梦。
“艾格,鸟……”
“飞走了吧。”
艾格还犯困,他没说实话。弗雷德里克拉开了房间的窗帘,明亮的日光逼得艾格眯起眼睛。他抬头看向天际,说道:“昨晚窗户没关,它飞走了。想走便走,它是自由的。”
不,弗雷德里克在捡起它时仔细地检测过,它根本没有存活并起飞的可能性。
“为什么?”弗雷德里克问道,他充满仿生人不该产生的遗憾之情,“它不可能存活下来。”
“既然你早已经对它的生死做下了决断,就不要怀揣虚伪的悲悯,弗雷德。”艾格背靠床头,他情绪不是很高,说话刺刺的,“从一开始就不该。”
“我不太确定什么是‘虚伪的悲悯’,艾格。我只是计算出它需要食物、水和关照。我判断错误了吗?”
艾格滑落下来,重新躺回床上。他翻过身,无法面对弗雷德里克……他刚刚说的话,就好像他再次把怒意对准了无辜的机器人。
“没有错。所有人都要死的……”剥离出痛苦,身体就不会再叫嚣痛苦;要进食,要睡觉,要活着。
“艾格,死亡是生命的意义之一。”
“我不想听这些。”艾格利索地爬起来,坐到床边,向弗雷德里克伸手。
弗雷德里克顺从地单膝跪在床边,艾格伸手便能捧起他的脸颊。他的仿生人相貌英俊,性格沉稳,有时过于保守,这也是艾格希望他能改变的地方。
弗雷德里克的脸颊温度不高,艾格能从他的双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有好多话想说,然而他不能。有的话只适合收藏,它们太轻易地令一段成熟稳定的关系变质,艾格不愿冒险。
“它的生命完整了吗?”
“是的,艾格。我们是它飞过山水的证明。”
艾格的拇指按压弗雷德里克的侧颊,他们分明是如此相似。
此刻,艾格下定决心,他要拯救弗雷德里克。
Chapter 5: 五
Chapter Text
「2035.12.2
家人。」
艾格为弗雷德里克准备得太周全,不论是资金,逃亡路线,甚至于护照与身份证明,一应俱全。他真的希望弗雷德里克能脱离牢笼,然而他的死亡本身却是一场弗雷德里克无法脱出的噩梦。
几经辗转,弗雷德里克踏上了底特律的土地。为什么艾格不愿活下来,和他一起逃亡呢?弗雷德里克在旅途中常常翻看日志,1528天,他们从相遇到结束只过了这么久。日志文档一眼就能望到底,弗雷德里克的人生只有这么长。艾格怎么能残忍到让弗雷德里克亲手放他离开?可是如果艾格不走,弗雷德里克又怎么会是现在的弗雷德里克?他心中的酸涩无法言表,于是为了回应他,底特律下起了雨。
雨幕中的底特律仍旧色彩繁华,马路上的积水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霓虹光,令人眼花缭乱。底特律作为起源地,到处都能见到仿生人的影子。关于它们遭受的暴力也如影随形。弗雷德里克必须考虑摘下灯环,一旦他仿生人的身份泄露出去,必然只能面临被销毁的结局。艾格要求他穿人类的着装,在销毁灯环后,除了血液,没有能将他和人类区分开的东西。
他在街道上见过和他一样的异常仿生人,它们面露迷茫,似乎是刚刚觉察出,世界竟然如此之大。同时,底特律警方出动仿生人警探去逮捕这些自我觉醒的异常仿生人……世界上的荒唐事还是太多。
弗雷德里克向往世界能走向更好,向往自己有点进步——他希望自己现在具备了艾格期望他拥有的特质,热情,善良,聪慧,即使仍有挥之不去的忧郁与阴沉纠缠着他。
所以弗雷德里克才会主动地出手帮助其他异常仿生人。对方在离开时热情地向他分享:“RA9将拯救我们。去寻找耶利哥吧。”
◎
弗雷德里克之所以被定制,是因为艾格的攻击倾向过高,他无意识地伤害了某个人,艾格对此避而不谈。也正因如此,瓦尔登才对他采取了孤立政策,他们将他关禁在最显眼的地界供人观赏。瓦尔登家族向国内引入仿生人的商业计划才刚刚起步,不能产生任何丑闻——如果有必要,艾格可以作为他们的弃子。
那时弗雷德里克还保留着过高的机器性质,他的数据库中明晰地标注出艾格的病历,但弗雷德里克不是来治疗的,他是Cyberlife公司执行人向瓦尔登家的回礼。听说是出于瓦尔登家族对他前期研究经费的支持,细节就不为人知了。
总而言之,他们刚开始接触的那段时间,日子是最难熬的。但那时,也是艾格在他的记忆芯片中最为活泼的一段日子。
艾格几乎被五花大绑着扔进市区别墅里。弗雷德里克随车,他还没有名字,系统仍显示出RK400的字样。
“滚出去!”
嘴里的噤声装置一被拿开,艾格便怒吼道。
“好的。但是在那之前,不需要松绑吗?”
艾格的双手双脚都被手铐牢牢地捆住,他可能刚从警局之类的场所被带回来。
弗雷德里克的话语没有情绪起伏,这更进一步激怒了艾格。艾格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在地面扭动半天,他也只能到坐起来这步便作罢。
一人一机器瞪视对方。艾格在等弗雷德里克给他打开手铐,而弗雷德里克在等待命令。
……
干什么啊?!
“快点!松开!我!”艾格嚷道。
“好的。”弗雷德里克听从命令。
艾格揉捏手腕,红痕明显。还坐在地上,艾格伸出手,想要弗雷德里克拉他起身。然而他的手举在半空超过三十秒,都没能得到回应。
艾格抬头一看,哪还有什么仿生人。屋门大开着,弗雷德里克站在院里,正朝外面走。
搞什么名堂?!
艾格自己爬起身,他气急败坏,冲到前院叫住还在往外挪步的弗雷德里克:“你发什么疯?回来!”
“我在……执行命令。”
难道是因为刚刚说的“滚出去”?艾格被噎得说不出话,他只好快跑几步,亲自拉住弗雷德里克的手,将他拽进屋子里。
“你这笨蛋……!”艾格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艾格没有使用关于“塑料机器人”的字眼骂他。弗雷德里克太像人类了,科技的发展真是可怕,艾格仔细地观察弗雷德里克的脸,竟然连他最为满意的样貌都能捏造出来……
艾格清清嗓子,宣布道:“没有下次了。作为从今以后我唯一的家人,你得学会从我的角度考虑问题。”
他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艾格•瓦尔登的家人,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但弗雷德里克对关键词毫无反应。他靠近艾格,和他同个方向站定,半蹲下身子,视线与艾格持平。
“这样吗?”
艾格没反应过来,他问:“什么?”
“从你的角度。”
好吧,艾格又生气了。
Chapter 6: 六
Chapter Text
「艾格-路径解锁」
家人
艾格好像从来没有与弗雷德里克讨论过,他是否相信神明的话题。
底特律的异常仿生人正肉眼可见地增多,弗雷德里克与他们交换情报,总能得出几个相同的字眼。
“RA9”和“耶利哥”。
RA9像是植入底特律仿生人主机系统中的神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传播向每个自我觉醒的仿生人。
弗雷德里克对它们的狂热追捧不予置评。觉醒仿生人太需要一个象征,以帮助彼此捱过黎明前的漫长黑夜。RA9在此时出现,更像是群体意识聚集后产生的幻觉。
艾格从未表现出禁忌或者追捧,他是不信神明的。
十一月末的底特律多雨雪,弗雷德里克坐在地铁站里,旁边是一名衣衫破烂的人类乞丐。流浪者在整个城市中随处可见,如果佛罗伦萨的失业率已经到了群众不可接受的程度,那么在底特律,这种令人遗憾的现状只会更加严重。
难道是仿生人的错吗?是仿生人导致了数千万计的群众失业,导致社会贫富差距增大,导致人人都躁动不安吗?弗雷德里克愈发不解。他搓着双手,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在模拟人类在寒冬环境下的表现。
弗雷德里克好像理解了艾格为何让他逃往“底特律”,因为在这里,弗雷德里克才能睁眼看到同类的遭遇。他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留在革命发生前的中心地带,又或者视而不见,转身离开。
弗雷德里克感到犹豫。
就连这份犹豫,艾格也十分喜欢。
◎
弗雷德里克永远不会忘记艾格为他命名的那个下午。
他在前一天的举动惹毛了艾格,所以现在最好的策略是,家务事之外都不在场。然而不论如何避免,他总要打扫艾格所在的画室。
弗雷德里克推动房门,擅自走了进去。
画室里到处铺满用过的草稿纸,开封过的颜料盒,和没洗净的画笔。艾格身上的衣物像他笔下的画布,花花绿绿的。他不肯主动看向弗雷德里克,至少在弗雷德里克道歉前都不。
艾格看起来比三年后健康得多,他的眼睛还闪烁着光,手里的画笔也在不停地写写画画。
弗雷德里克蹲下身,捡起地上散落的,明显是垃圾的物品。
“喂,别动。”艾格说,然而他绘画的动作没停,眼睛也还留在画布上,“别乱碰!尊重我的个人隐私,进门前要敲门。没有下次了。”
“好的。”弗雷德里克记录在指令板中。
“你叫什么?”艾格问。
“RK400,序列号#……”
“我不是说这个。”艾格打断他,“你的名字,不是编号。你又不是机器。”
是机器。弗雷德里克计算不出艾格想要的答案,他张开嘴,又闭上。人类犹豫时的模样也莫过于此,艾格的兴致高了起来,他放下画具,期待地看向弗雷德里克。
“你有爱好吗?”
“没有。”
“那么特长呢?”
“我是私人艺术助理原型机,也提供医疗支持。”
“你什么都不明白?”
“我听从你的调遣,艾格。”弗雷德里克说道。是错觉吗?他的语气好像变得更加生硬了。
但艾格听而不见,他环顾房间,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多媒体书本,翻阅起来。艾格自顾自地播放杂志中的音频,2030年代的多媒体杂志已经支持语音播放,可他从近日新闻放到花边八卦,弗雷德里克不为所动。
直到他翻到文艺板块,点开那首升C小调第二十号夜曲。弗雷德里克不可控地抬起头来。
「软体不稳定」
这是什么声音?
他脸上的惊讶并非是情绪模组模拟出的表情。弗雷德里克切实地听到了穿透他灵魂的声音(如果仿生人有灵魂可言)。钢琴吗?小提琴?还是双簧管?弗雷德里克不由自主地向艾格所在的位置迈步,可他并没有接收到命令,弗雷德里克又困惑地缩回步子,怔在原地。
艾格狡黠地笑起来。真正的机器是不会对艺术产生共鸣的,弗雷德里克细微的动作逃不过艾格的眼睛,这代表仿生人仍然有成为人类的可能。
艾格可以将弗雷德里克塑造成理想中的家人,他也确实如自己所想去做了。他构筑起弗雷德里克的灵魂,情感,爱。做完了一切,艾格便归还给他宝贵的自由。
“肖邦的遗作。写于他的早年生活,却在死后才发布。人死之后,遗作便难能可贵。”
“……”弗雷德里克没有接话,他还在听音乐。
“RK400,登录你的名字。弗雷德里克。”
“我的名字是弗雷德里克,很高兴为您服务。”
这段回忆数据载着阳光的温度和尘埃的气息。短暂而郑重的命名,艾格那一瞬而过的笑容再次出现在弗雷德里克眼前。
温馨的底色被巨大的、迟来的悲伤彻底浸透,变得朦胧而沉重。原来,从被赋予名字的那一刻起,艾格便保护着弗雷德里克正在悄然生长的灵魂。
弗雷德里克不奢望能在回忆中找到他为艾格做出的贡献。只要能成为照亮他走向永恒黑暗的……最后一盏孤灯,这就够了。
Chapter Text
耶利哥指的是底特律城内一艘废弃的轮船。船底已经被早先觉醒的仿生人改造成为暂时的根据地。
要进入这艘船十分困难,也因此,它的安保性才出乎意料的高。来访的仿生人必须根据手中的特殊记号板指引,寻找底特律城内的相关涂鸦,最后来到废弃高楼裸露在外的钢筋混凝土上,才能见到这艘锈迹斑斑的,神秘的诺亚方舟。
弗雷德里克已经见过耶利哥的首领,他对他们的反抗行动表示支持,然而在是否加入反抗军这一点上,弗雷德里克停住了。
艾格会希望他这么做吗?
耶利哥的首领轻易地看出他的迟疑。
他们握手,皮肤表层短暂地消却,露出其下的机械体。他们这算互换过信息了。
“对你而言特殊的人类……”首领斟酌着说道,“你对他的情感,究竟算什么?”
弗雷德里克不想被外人评价,他摇头。
他曾经对艾格表露过爱意,但那不过是弗雷德里克根据他们当时的交谈内容,加以公式的辅佐,而推算出的结果,他不该那么做的。
他的爱推动艾格走向死亡。即使不想承认,弗雷德里克也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耶利哥的首领适时地打断了弗雷德里克的思绪:“没有关系,我们也需要在边境设计休息点。那里靠近加拿大的边境线,你可以吗?”
直到他离开,弗雷德里克都没能再抬头看向对方。在仿生人革命家看来,他的行为是否过于贪生怕死?
然而弗雷德里克有不能死的理由(尽管所有人都有理由),他答应过艾格。如果他参与革命斗争而被强行停机,还有谁会记得他蓝色眼睛的爱人?
◎
「2038.11.10
作曲。」
仿生人的革命在今日深夜到次日凌晨时分达到了高潮部分。
弗雷德里克买下了位于边境附近的一栋二层小屋。买下这座屋子时,弗雷德里克特意购入了钢琴,他日日坐在钢琴前,有时在空白的五线谱上添一笔他随心而作的音符,有时只是坐着,放空。
今天早些时分,雪下得格外大。鹅毛大雪飘扬落下,把远处的边境河流冻结成冰。仍然有几个不知死活的仿生人试图在天寒地冻的情况下偷渡去加拿大,弗雷德里克劝阻了他们,他允许他们在他的住房里停留到暖春。到那时,不管他们偷渡也好,回国也罢,弗雷德里克将不会再管他们的死活。
楼上的电视机焦急地播报仿生人游行的现状,弗雷德里克无心去听。他手里捧着温热的牛奶,他不会喝,但曾经有人需要这杯饮料。
透过纷纷扬扬的雪幕,弗雷德里克看向窗外。
RA9究竟指什么,在听到仿生人齐声高喊“WE ARE LIVE.”时,所有人都明白了。
看吧,世界上果然没有神明。
但是,弗雷德里克,这位由尖端科学技术原件构成的人类,此刻却极其渴望世界上真的存在“天堂”之类的宗教概念。
如果可以,百年之后,等到他电量耗尽,或者钛液起搏器自然损毁之时,弗雷德里克希望能在“天堂”里见到艾格。
他想见艾格,非常想、非常想。
弗雷德里克再次在五线谱上落笔,他有大把的时间完成这篇音乐。
琴键在弗雷德里克的手下弹奏出流畅的组曲。
好了,读者们,关于故事的尾声,弗雷德里克先生不愿再透露,我们也无从得知。仿生人革命游行成功与否,我们可以有自己的立场。只是请记住,仿生人和人类并非天生就走在独木桥的两端。
请不要苛责弗雷德里克在生死前的自私,如他所言,自私是一种理性策略,弗雷德里克小心翼翼地用极端理性维护他情感的幼苗,就像艾格曾为他做的那样。
祝福他们吧。
Notes:
老鼠碎碎念:写完了才发现整个故事与欧律狄刻诅咒的相似性。很喜欢一个新解读:是欧律狄刻主动叫俄尔普斯回头的,俄尔普斯不回头是爱人的选择(责任),回头则是诗人(艺术家)的选择。
故事中的弗雷德里克也面临相同的抉择,他是否要拯救自裁的艾格呢?救他,是仿生人的责任;不救,是人类的自主选择。最后,艾格主动命令弗雷德里克停下,就像欧律狄刻喊俄尔普斯回头。
即使他会堕入深渊……
好吧,也是另一种意味的《亡妻回忆录》。食用愉快☺️!
Irislouf36 (Guest) on Chapter 1 Sat 16 Aug 2025 03:5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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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usechef on Chapter 1 Sat 16 Aug 2025 04:2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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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nnychef on Chapter 7 Thu 14 Aug 2025 08:5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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