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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喝多了?有人问光。严格来说,喝多了由主观和客观两种原因构成,从客观上来看,光确实喝多了,尤其是他还在用啤酒和低度数起泡酒两种酒一起掺着喝;但从主观上来看,他的脑袋还算清醒,至少对比以往他喝断片的经历来看,现在的他至少还知道自己在哪,在干什么,即使他的脑袋从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晕晕乎乎。这种喝酒并非出于自愿,而是一种社交的必要,虽然他喝多了,正在跟一些人勾肩搭背,但实际上,放在平常,他们即便面对面经过也不会互相打招呼。光不是很想和任何人打招呼,他上星期和捡垃圾的流浪汉打招呼,结果被对方尾随到了家里,砸烂了玻璃,事后还被其他人嘲笑说,哪有人会和流浪汉打招呼的啊!光不想失去自己的工作,所以他被迫参与到眼前这场活动之中,他明白,如果不和他们打招呼的话,变成流浪汉的就会是自己了。
有些时候,他很难控制自己脑子里产生一些极端观念,比如极端地想要闯进便利店,抢走里面所有的临期食品,第二天被人在家发现吃撑而死。不过这些观念往往都一闪而过,否则他也不会现在还坐在这里,和一群不太熟的人喝得脸红脖子粗。这时有人提议说,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光刚抓了一把玉米片塞进嘴里,就被很多只手推着向前,接着很多个声音在他耳边同时响起:“前辈,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光迷迷糊糊地又被一只手举着罐子往他嘴里灌啤酒,大半酒液都顺着嘴角流下来,把他衣服前襟打湿了一片。或许这些人是想看他出丑,又或许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但光已经没有能力去分辨了。他昏昏沉沉被推搡着来到桌前,那上面胡乱扔着一堆折叠的纸条,需要他抽取其中一张。光在伸出手的那一刻,脑子里忽然像过电一样劈过一个念头:真心话绝对不可以!他两腿一软,像一团萎靡不振的抹布一样躺在地上,眼前,无数张面目不清的脸如同蒸汽云一样在他头顶打转。
“前辈,你怎么了?”
“绝对不可以......真心话......”
一阵嗡嗡的笑声此起彼伏。
“这可由不得前辈呢,你抽到哪个就算哪个!”
光的太阳穴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他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几点了。好像是周五的晚上,被拉到了烧鸟店来聚会——这样的话,不管喝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有人责怪了吧?他仰面朝天躺了片刻,又好像躺了一万年,有一个人慢慢在他身边蹲下,他的脸像是从海拔极高的地方穿越了云雾缓缓向他靠近。他猛地哆嗦了一下,眼角余光有粼粼的蓝一闪而过,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店家贴的蓝色底清酒广告。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眼前天旋地转,没有人扶他,也没人帮他解围,他只能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抓桌子上的纸团。如果把这个比喻成刮彩票的话,此时此刻,他正在刮自己人生中的霉运大奖,不过以他的运气,就算是霉运的话,他也不会中头等奖。他就是这样的一类人,如此普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的视线模糊,不得不像老花眼一样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看出来上面写的是什么:大冒险。
按理来说,光应该长舒一口气,但事情永远都不会这么简单。他再次因为如释重负仰面朝天摔在榻榻米上的时候,一只手从他手里抢过了纸条,然后大声朗读起来:“和你遇到的第一个人做一日恋人吧......这可太有意思了,前辈!”那声音就像耳鸣的嗡嗡声一样,和接下来七嘴八舌的声音混在一起,让光难以分辨其中的含义。在这个时候,他想着一个人,但他无法开口,在他最难堪和最幸福的时候,他都会率先想到那个人。
“喂,你们有没有看过那个?”
“哪个哪个?”
“就是那个,超级有名的恐怖片,叫做《鬼来电》的!”
“哦哦,当然看过啊!”
“前辈,我们也来玩这个吧,”一阵咯咯的笑声传来,“给你手机打一个空号,你手机自动跳转到通讯录里哪个号码,你就跟谁玩这个大冒险吧。”
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鬼来电呢......”又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不过这对于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的脑子在酒精的阻碍下仍然拼尽全力地回忆着,他究竟存过哪些人的电话号码。同事的话,应该是没有存过的,他至今还记得某次临时要开会,老板叫他通知同事,结果其中一位接起电话第一句就是问他是谁。当然,以光的思维方式并不会觉得这种事情尴尬,一般来说,他只会让别人觉得尴尬。到底自己都存过谁的电话,除了那个人,对,除了——
“不管是男是女的话,前辈都要认真去谈恋爱哦!”这句话明显是对他性取向的一个嘲笑,不过光也没听出来。他三十五岁还是个光棍,于是公司里流传着他是同性恋的传闻,光知道这件事,但他也从未否认。有的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究竟是同性恋,还是只是他喜欢的人恰好是个男的。不管怎样,他这辈子估计都没机会和对方修成正果,所以他取向到底是什么也都无所谓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的一辈子要如何过完也都无所谓了,并不是说光是什么恋爱脑,只是他确实没太把自己当回事,活着只是因为人需要活着,而且找死是件很麻烦的事,他现在都没把活着这个生命体首要任务完成得太好,也自然没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他没看过《鬼来电》,自然不知道他同事们所说的是什么。他脑袋发沉,迫切地想找个地方直接昏睡到天明,差点没听到接下来的那句话。
“备注是‘A’,看不出来是谁诶......”
听到这个字母,光浑身一激灵,酒顿时就醒了大半。还没等他说些什么,电话就已经被按下了免提。忙线声响了一声,两声,然后通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光,就好像他是个被人抓到现行的杀人犯。
“喂,哥?”
众所周知,光多少沾点洋人血统,主要体现在他的蓝眼睛和拗口的姓上。他的名字(Hiroshi)在日本属于烂大街类型,但论起他的姓,全公司绝大部分人都念不准确。那个姓像是游戏设定集里逼格很高的角色才配拥有的复杂外国姓氏,不知道为什么安在了光的头上。光说,这是沾了他弟弟的光,这句话就更奇怪了,若是他当真有个弟弟,也应该是先有了他,再有了他弟弟。然而光从没多做解释,也没人见过他口中这个所谓的“弟弟”,因此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只是在公司里所有人,不管跟他熟不熟,都只叫他的名字,而不叫他“希尔菲斯特”君。
此时此刻,光显得难堪到了极点,但没人知道这份难堪里还包含着某种见不得人的情感,就像成熟到极致的水果被掰开,露出里面介于腐烂与甜美之间的鼓胀果肉一样。不过人类的天性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有几个年轻后辈开始兴奋地交头接耳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曾经叫过多少次的名字现在就像鱼刺梗在他的喉咙里,卡得他喘不上气来。
“喂?说话啊?”
“......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不耐烦起来,“这么晚了你去哪了?”
“我——”光一时语塞,周遭在这一瞬也都集体没了声音。要叫他看到吗?自己现在这幅丑态?这并非关乎任何自尊心的问题,他也早已基本没有了这种东西,但倘若还仅存那么一点的话,他便是不愿叫电话那头的人因为自己感到难堪。
他猛地把电话挂断了。
这场酒一直喝到半夜,自光挂断电话之后,对方也没有再打回来,因此他的同事也很快失去了兴趣,迅速将话题转移到了别的上面。散场后光一个人晃晃悠悠地下楼,扶着电线杆子想吐又怕罚款,只能憋屈地在地上软做一团。这时对面大灯的光明晃晃打在他脸上,照得他睁不开眼。他以为自己不小心躺马路中间了,刚连滚带爬地准备爬起来,大灯就已经近在咫尺,强光烘得他脸上直发烫。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他睁开眼,看到两条紧紧拧在一起的英武的眉。
光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想吐,于是赶紧用手把嘴巴捂上。阿尔博特也没跟他多废话,面色不善地把他扔在摩托车后座上,又把他烂泥一样软塌塌的两条胳膊拉过来环住自己的腰,一轰油门便上了路。光的脑袋沉沉地倚在对方的后背上,此时正是晚夏,阿尔博特穿了件无袖黑背心,脖子上戴了个铆钉项圈,露出的其中一条胳膊上还有个形状挺奇怪的黑色纹身图案。光说这像恐怖电影里的邪教符号,问他是不是偷偷去做了什么教主,阿尔博特也没理他,后来又若无其事地给自己涂了黑指甲油。他做事一向我行我素,光现在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干什么,只是不管怎么样,他俩每天晚上都要躺在一张床上睡觉,这是从他俩生下来的时候就开始的,到现在也未曾改变。
呕吐感渐渐褪去,而眩晕感则愈演愈烈,在这样的氛围下,人很容易不受控制地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直到现在为止,阿尔博特一句话都没说,即便这种沉默不会让光觉得尴尬,但他凭空生出了一些醉鬼的勇气,总想胡言乱语些什么。他先嘟囔了一句“我好想吐”,阿尔博特还是没说话,他悄悄搂紧对方的腰,把脸贴得更近了些,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我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
他不确定阿尔博特有没有听到,但他的嘴巴已经不受控制了,他必须得说出来,即使所有逼他出丑的人现在都不在周围。他说,阿尔博特,我要跟你做一天的恋人。
阿尔博特猛踩了一下刹车,光毫无防备,脸重重撞在阿尔博特后颈突出的颈骨处,疼得他龇牙咧嘴了好半天。但他没有松手,不知为何,喝酒给他带来的莫名勇气在此时竟烟消云散,让他不敢去松手。他只听到阿尔博特平静地问了一句,只有一天吗?光回答说,对。接着他突然被揪着从后座扔到了马路牙子上。光天旋地转,以一种相当丢脸的方式屁股着地摔了出去。他看见阿尔博特线条流畅的小腿,被带着金属扣的马靴紧紧裹着,然后那只脚抬了起来,用力踩在了他一边大腿的内侧。光穿着不合体的西裤,裤子很薄,阿尔博特的靴底又硬邦邦的,这一下好悬没把他眼泪给踩出来。他抬起头,阿尔博特背着路灯的光,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看到两只鬼气森森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像两个瞄准他的枪口。
“你就因为这种事挂我电话,还恶心得要吐了?”
“什——”光迟钝的大脑转了半天,“我没有......我喝多了难受......”
话音未落,一股呕吐物已经从他的喉咙里涌出,在最后关头,光把脑袋扭到了一边,这才没弄脏阿尔博特的靴子。他吐得险些虚脱,但有一只手替他顺着后背,轻轻拍打着,在他差点栽倒在呕吐物里的时候及时把他拎了起来。隔着一层泪光,光看到阿尔博特的表情变得相当复杂,尔后对方从他兜里摸出一包纸巾,轻轻给光擦了擦嘴角。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重新让光跨上后座的时候给他套了个头盔。光没有余力去想刚才阿尔博特盛怒的时候是否想让他从摩托车上掉下来摔死,他坐在后座上,疼得叫了一声,阿尔博特刚才那一脚似乎把他大腿内侧给踩青了。
“怎么了?”
“没事,”光把头盔摘下来,发了好一会儿呆,“不想戴。”
“那随你便。”
“你别生气了好吗?”
“现在没有。”
“那个真心话大冒险,其实是同事闹着玩的。”
阿尔博特没回头,他的后背像一张绷紧的弓。
“你也觉得是闹着玩吗?”
“我......”光轻声说,“我愿意当真——”
他紧紧盯着阿尔博特锋利的眼尾。
“——我宁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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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现在是周六的早上八点,若放在平时,他一定会在床上一直酣睡到自然醒,然后脚步虚浮地来到厨房觅食,看阿尔博特给他留下了什么食物。阿尔博特平日的行踪不定,如果他还在家的话,他会给光做一份简单的早午餐,如果他不在的话,他至少也会给光留下一个煎鸡蛋和两片烤吐司。自从大学毕业后,光就没搞懂对方一直在从事什么职业,就算问阿尔博特,对方也只是敷衍地给了一句“反正没有在做牛郎”,然后就不再多说。光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只要不是贩毒,就算偷偷抢银行也没关系,阿尔博特听完后哭笑不得,对他说,你少撒癔症了!
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他就在和阿尔博特睡一张床了,那时他俩还挤得下一张单人床。后来两个人上了初中,纷纷开始抽条般长个子,一张单人床就显得无比局促。光至今还记得那段穷得揭不开锅的日子(虽然说现在也没好到哪去,但至少温饱不用发愁),连买张双人床他都要犹犹豫豫。财务大权掌握在他手里,阿尔博特从来不过问。两人逃课在二手家具城里转悠了一下午,左看看右看看,好不容易找到一张不到三十的双人床,光却没能咬牙付钱。他对阿尔博特说,这钱得攒着咱俩过生日用呢,又说,没事,我打地铺就行。听完这话,阿尔博特如临大敌,说什么也不让他打地铺。两人第一次因为这事发生了口角,最后阿尔博特从他手里把钱抢了过去,付了买床的钱,从那时便显露出光打架打不过阿尔博特的苗头。光眼睁睁看着阿尔博特志得意满购入了双人床,顿足捶胸道,这下没法在生日的时候去市里吃肯德基了!阿尔博特讶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后来他俩还是在生日当天共赴了肯德基,分了同一份套餐,光还把自己炸鸡上鸡皮都撕下来给了阿尔博特吃,他说鸡皮有味道,好吃。当天晚上两人在新买的旧床上一起渡过了十五岁的第一夜,光半夜被尿憋醒的时候,发现阿尔博特枕着他一条胳膊睡得正香,把他半边身子都压得发麻。当他起身时,对方甚至在睡梦中不满地嘟囔起来,于是光理解了为何阿尔博特执意要买双人床的原因。
他又想起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阿尔博特一反常态地哪都没去,居然还躺在他身边,并且明显是醒了很久的模样。见到光醒了,阿尔博特连忙翻过身背对着他,紧接着又把身子翻回来,侧躺着,似乎在从他身上期待着什么。光也不明白,自己宿醉刚醒的时候难受得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为什么能从阿尔博特的脸上看出这些细节,就好像对方早就是自己体内的一部分,闭着眼睛都知道其状态如何一样。
又或者是,自己也早就是阿尔博特的一部分。
“......早。”
光刚一发出声音,就觉得自己的嗓子仿佛遭受了三年大旱的耕地,疼得几乎要裂开。阿尔博特点了点头,但他期待得显然不是这个。光费劲巴拉地把充满血丝的眼睛重新睁开,琢磨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难道阿尔博特想要吃他做的早饭?
老实说,他做饭的手艺不算太好,做出来的东西也勉强只能入口而已。自从他入职后,他每天回家的时间更不固定,因此做饭这个重任不知不觉就落到了阿尔博特身上。虽说阿尔博特没贴心到给他做便当带上班的份上,但至少在他半夜十二点回来的时候还愿意让他挤到被窝里。冬天的夜晚寒冷又漫长,光携着一身冷气回来,把外套一脱就往阿尔博特身边钻,抱着对方温暖的胳膊就开始哼哼唧唧。阿尔博特被他冰得直倒吸凉气,却也没把胳膊从他怀里抽走,只是拉开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活像一个被自家狗抱住大腿的无奈主人。
阿尔博特喜欢吃......喜欢吃什么来着?光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结果头重脚轻,一下子又栽了下去,这回正好栽到了阿尔博特怀里。光没闻到所谓“衣服刚洗干净时肥皂和阳光的味道”,只有冲天酒气灌满他的鼻腔,而散发这股难闻气味的正是他本人。此时此刻,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完美符合了惹人嫌的酒臭大叔这一形象。虽说男的上点岁数基本不可避免被此趋势淹没,但倘若有权有势,至少还能让旁人面子上点头哈腰,他这样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在公司被当做谁都能踹上一脚的烂罐子也是情有可原。这时他抬起头去看阿尔博特,发现对方也正定定地回望着他,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对他身上酒味的嫌弃,反倒是有些......忐忑?
光干咽了一口唾沫,被阿尔博特这样抱着好舒服,他忍不住这样想,如果他的头没有那么疼就好了。对了,阿尔博特到底喜欢吃什么来着?肉的话,他好像都爱吃,不管是全淀粉的烤肠还是扎实的烤羊排,只要肉味够重,阿尔博特都会吃得很开心。但一大早就吃肉不太好吧?做点什么呢,做点什么呢......?
光张大嘴巴,他忽然发现,在阿尔博特无言的注视下,他的心也莫名跳得越来越快,就仿佛对方包裹着他的体温是一片沼泽,他正在其中缓缓下陷。他忍不住问,阿尔博特,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阿尔博特的脸竟然慢慢泛红了起来,然而他依然努力端着处变不惊的架子,故作狡黠地反问说,你猜?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光绞尽脑汁地在混乱的大脑里翻找着,慢慢地,一个大象版庞大而可怖的念头浮现了出来,并挤占了他的全部思绪。
“我去,我好像跟谁表白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阿尔博特脸上有些奇异的害羞慢慢被吃惊掩盖。在他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总是会亮得慑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跟谁表白,”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光的话,“只是跟谁表白吗?”
“嗯......”光一开始努力回忆,他的大脑就像罢工似的疼个没完,因此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昨天喝太多了,就记得好像对谁说了‘请你做我一天的恋人吧’,至于是谁......”
他在阿尔博特的瞪视下有些不敢开口,因为对方的样子突然变得挺吓人。
“我我......我......忘了——”
“你忘了?”阿尔博特怒极反笑,“你他妈的......”
还没等光反应过来,他松垮背心的领口就已经一把被揪住,然后阿尔博特那张五官凌厉的脸就这样贴了上来。光的心在胸口咚咚直跳,从很久之前他就觉得,阿尔博特的长相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进攻性,仿佛一把利刃,即便不伤人,就算安静地摆在原地,也会叫人本能地胆战心惊。而一旦他动怒,这种进攻性就会无限放大,直压迫得叫人呼吸急促,心慌腿软。他们离得那样近,阿尔博特漆黑笔直的睫毛就如同黑曜石制成的一排尖刺,轻轻一刷就要从光的脸上剮下一层肉来。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惹得对方勃然大怒,难道是他对阿尔博特的对象表白了?说起来,他都不清楚自己的弟弟到底有没有在谈恋爱。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莫名一阵酸楚,随即是铺天盖地的恐慌。阿尔博特跟别人谈恋爱、结婚,然后离开他......这个假设简直让他五雷轰顶。说到底,他从来都没想过如果有一天阿尔博特不再跟他住在一起,他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阿尔博特不再与他同居,也就是阿尔博特不要他了,一想到这是未来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就几近窒息。
然而紧接着,他就真的窒息了,因为阿尔博特揪着他的领口,凶狠地咬上了他的嘴唇,并且泄愤般用舌头胡乱侵占着光口腔里柔滑的黏膜,直至将唾液顶出光的嘴角,顺着下颌缓缓淌下。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吻搞得不知所措,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在本能地迎合。他温顺地仰起头,任凭阿尔博特在他口中发泄(只有他不明白来头的)怒火。阿尔博特还故意用犬齿像嚼橡皮糖一样嚼光的嘴唇,疼得后者忍不住呜呜直叫,眼泪也跟着渗了出来。可这些示弱的行为反倒让阿尔博特愈发暴躁起来,他松开拽着光领口的手,转而用虎口卡住了光的脖子,还充满恶意地将光的喉结像颗弹珠一样上下挤压。光想要咳嗽却又被阿尔博特的吻堵了回去,他的喉结抽搐着,胃里一顿翻江倒海,在阿尔博特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他的时候,他滚到床边吐了起来。
这一下终于把宿醉的后劲吐了个干净,光虽然称不上神清气爽,至少也能正常思考了。然而当他好不容易撑着自己烂泥般的身子抬起头时,却只听到一声巨响,随即屋内一片死寂。
“......阿尔博特?”
没人回应。光顾不上清理自己,连忙踉踉跄跄地在屋里找寻起来。厨房里干干净净,没有早餐,玄关摆鞋的地方少了一双靴子。这下好了,原来刚才是阿尔博特摔门出去的声音。光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比起他不知道跟谁表白更严重的一件事出现了:阿尔博特真的生气了。
他不知道阿尔博特会去哪里,虽然鼓起勇气给对方打了电话,但完全是占线的状态。从小到大,光从未跟阿尔博特像今天这样发生过矛盾,因而此刻他尤其显得六神无主。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一点都不了解阿尔博特。他只知道阿尔博特在睡觉的时候很安静,还喜欢搂着他的胳膊或者腰,他还知道他们两个都在18岁那年长到了现在这个身高,从此以后没再变过;但他并不知道阿尔博特不在家里的时间都在和谁打交道,他在做什么工作,他又为什么给自己的耳骨都穿了洞。他给阿尔博特一连发了几条短信,他说对不起(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道歉),他说你别生气了,他问你在哪,接着他立刻把手机揣进兜里,期待着它能在不经意地时候振动一下。它果然振了,光如获大赦地点开,发现是一条催收话费的短信。
于是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如一条丧家之犬,不知该去往何方。最后他干脆闭着眼睛走,被垃圾桶绊了,就顺着身子歪斜的方向继续走。他想着刚刚阿尔博特亲吻他的时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就好像他们生来就该接吻一样,顺从于阿尔博特的感觉几乎让他幸福得落下泪来。他们早就该这样了,光想着,为什么他们小时候没有一起玩亲吻的游戏呢?在小学的时候,班上曾经流行过结婚的游戏,为什么那个时候他没有在回家的时候蒙上枕巾做盖头,假装阿尔博特的新娘呢?
“喂,哪来的满身酒气的大叔晕倒在店门口了......”光听到一个女声不耐烦地嘟囔道,接着他被用脚翻了个面,也随即睁开了眼。一个留着短发,打扮干练的姑娘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大叔,能不能麻烦你换个地方发酒疯?你这样会影响我们做生意——”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从头到脚反反复复打量着光。
“呃,妈呀,不是吧......”姑娘脸上的表情介于想笑和震惊之间,然后她扭过头,朝着身后黑洞洞的屋子喊了一声,“阿尔博特,你哥喝多了晕在咱们店门口了!”
光也愣住了。他看到一只手掀开塑料珠帘,那只手就在不久之前死死卡着他的脖子,给他留下了还未消退的红痕。阿尔博特面无表情了瞥了他一眼,就跟不认识他一样,扭头又回去了,只留下光与那姑娘面面相觑。姑娘叹了口气,皱着鼻子蹲下身,把光扶了起来。这时光看到了写着店名的招牌:本店仅支持纹身、穿孔,不负责理发、修脚、采耳,不接待六十岁以上客户。
“还能走路不?”姑娘问,“赶紧进去洗把脸再说话吧,阿尔博特这小子今天脾气挺臭,你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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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打量着眼前的店铺。
他本以为阿尔博特在外面偷偷当飞车党,或是搞地下乐队,更有甚者在给黑帮做打手,不然难以解释他胳膊上的纹身是从何而来。这纹身是突然出现的,也可能没那么突然,只是某天凌晨光在睡觉的时候一翻身,迎面看见雪白的胳膊上横着一片漆黑的图案。那时太阳刚刚升起,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厚实的窗帘缝落在阿尔博特赤裸的肩头,光就着这点微弱的光数着阿尔博特胳膊上的图案,直到对方迷迷糊糊地醒来,用雾蒙蒙的浅蓝眼睛跟他对上目光。怎么了?阿尔博特口齿不清地问,光挠了挠头,最后选择用手指甲沿着对方纹身的边缘开始抠了起来。
“......喂,你在干嘛?”
“抠不掉啊,”光嘀咕道,“我还以为是贴纸。”
阿尔博特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没跟他多说什么,就起来趿拉着步子去洗漱了。直到现在,光也搞不清那图案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觉得和对方的气质很相配,似乎阿尔博特天生就该做一名我行我素的酷哥,随心所欲地去享受生活,而不是像他一样每日为了生计蝇营狗苟,见人就低三下四,吃了上顿没下顿——
“哈?阿尔博特可没跟谁点头哈腰过,”领他进来的那姑娘说,据她自我介绍,她的名字是任妲·芮,“这小子可有个性了,不接待60岁以上客人的店规就是他定的,因为上次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进来非要打耳洞,结果打完他就脑梗犯了,阿尔博特为了这事差点被裤衩都赔光。”
这事光可从来都不知道,阿尔博特也没在他面前表现过。他想着阿尔博特在家的种种模样,似乎在他面前永远都是放松的,能和他嬉笑怒骂的,因而今日才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大动肝火的模样。到了现在,他到底跟谁表白这件事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他的目光在几十平见方的店里搜寻着。出乎意料的是,这家纹身穿孔店的装修相当正常,可以说得上是中规中矩,属于是工商的人来检查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的,和光想象中充满暗黑朋克风的纹身店装修可谓八竿子打不着。
“你这是什么刻板印象啊,”任妲·芮没好气地说,“我们店长可是在正经经营这家店的,不是什么地下生意。”
“店长?”光问,“阿尔博特是店长吗?”
“当然了,这家店他搞了好几年了,我们这些员工也都是他陆陆续续招来的,”任妲·芮说,“现在加上他一共六个人,还是小本生意,不过我现在也挺知足的——”
她话音未落,光就已经迈步向着收银台那里走去。阿尔博特故意背对着他,就好像对身后柜子里陈设的小玩意突然产生了浓厚兴趣一样,就是不肯把脸转过来。光叫了一声,阿尔博特,对方毫无反应,又叫了一声,对方还是当做没听见,于是光继续厚着脸皮说,店长,能不能做打耳洞啊?
阿尔博特终于大发慈悲地把头转了过来,一张脸板得吓人。
“干什么?”他冷冰冰地问,就好像和光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不得不说,阿尔博特这幅样子还真挺让人害怕,看得光都有些发怵。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任妲·芮早已知趣地溜之大吉,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他们二人。光干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打了个哈哈,说,我想打个耳洞啊,我给钱的,你总不能拒绝客人吧。
阿尔博特冷笑一声,光注意到他的耳骨上穿着两颗闪闪发光的黑曜石耳钉。这又是什么时候弄得?
“行啊,想打哪?”
光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耳钉,喃喃道:“打耳骨吧。”
“打耳骨?”阿尔博特拧起眉毛,“疼不死你!你还是老老实实打耳垂吧,反正你那肉厚,也不会太疼。”
“你这里不是无痛打耳洞吗?”
阿尔博特一摊手:“我这有些吗?我可从来都没说过,况且就算真的是无痛,也是我无痛,你痛不痛就难说了。”
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确实粗糙又厚实,他自己从来都没注意过,不知道阿尔博特是怎么知道的。这时他又看到阿尔博特说话时从嘴唇下露出的一点虎牙尖,接着他想起几小时前他们的吻,阿尔博特的尖牙是如何抵在他下唇摩挲。他想象着那尖牙压在他耳垂厚实的肉上会是何种感受,连同着阿尔博特温热沉重的呼吸一同落在他的耳畔。光忍不住浑身战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他也没觉得这样有多奇怪,即使阿尔博特是他的亲弟弟。
“怎么了?”阿尔博特嗤笑,“害怕得哆嗦上了?”
“那倒没有,”光老实回答道。不知为什么,他感觉阿尔博特好像更生气了,“现在能开始了吗?”
阿尔博特冷哼一声,似乎把什么东西嚼碎了咽进了肚子里,但他没再多说话。
光躺在手术台上。
他从未做过手术,也没住过院,从小到大顶多感冒发烧,似乎上辈子把身体上该受的罪全都受了一遍,于是这辈子才能艰难地活蹦乱跳。他唯一一次在医院破费还是因为阿尔博特,后者跟同学打赌爬上了一个十几米高的废弃烟囱,结果下来的时候梯子折了,他摔下来的同时被生锈的铁棍戳穿了肚子。医生说,不知道铁棍有没有伤到内脏,要是伤到了,这条命怕是很难保住。光上午跑遍各个寺庙给他烧香拜佛,下午沾着一身香火味回来,浑浑噩噩地在医院拥挤的走廊里行走,绕过一片片白墙和暗绿的瓷砖,以及一张张模糊不清,被各式病痛折磨得几乎没了人形的脸。他想着,倘若我有这么一天,我定会叫阿尔博特让我解脱,但现在危在旦夕的确是阿尔博特,他却只想求对方能活。他站在病房之间,只觉得自己正在缓慢地吸入一种瘴气,让他从头到脚都开始发麻。趁着寺院没有关门之前,他默念着,还是再去拜拜吧。
后来阿尔博特跟他说,他虽然疼得快要死了,可是依然没有失去意识,这简直就是比死还要更加可怕的一件事。当他被推上手术台的时候,麻醉还是没有完全起效,手术灯就这样冷酷无情地悬在他的头顶,好像要用灯光把他的每根骨头都穿透。阿尔博特说,这是他人生中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一件事,说罢他晃晃悠悠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光的。他的手是那种失温过多的冷,从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底下探出来,显得格外不像他,反倒更像是摆在病房里的一个衣架。光在那一瞬间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在那之后的很多夜晚,他都会趁着阿尔博特熟睡时撩开对方的睡衣,用手指反复抚摸当年生锈钢筋留下的圆形疤痕。那里长了增生,但不太明显,和周遭皮肤一样白。
他躺在手术台上。严格来说,这并非手术台,只是一把躺椅外加一盏瓦数很足的灯而已。光说,好像要被开膛破肚了,我要打麻药吗?阿尔博特一边在身后的柜子里准备用具,一边不忘了呛他,说打个屁,出血量还没有你被纸划破手多。即便他穿着无袖马甲,露着胳膊上张牙舞爪的纹身,手腕上还叮叮当当挂着设计奇特的配饰,他依然一本正经地戴上了乳胶手套,将一次性穿孔用具整齐地摆在无菌托盘里,端着向光走来时,还真挺像电影里拍的那种专门给人抠子弹的地下医生。光翻着眼看他,突然笑了起来,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就算你准备挖走我的肾去卖钱,我也认了。阿尔博特早已习惯他的胡言乱语,理都没理他,把脸凑到光的耳畔,用手指这摸摸,那摸摸,问,想打在哪?
光一语不发,忽然伸出手探进阿尔博特的衣服下摆,这一下可把阿尔博特吓得一激灵,脚一踩,身子连着转轮小凳子嘎吱吱飞出去好远。
“你干什么?”
“我想摸摸你。”光小声说。
“神神叨叨的,摸什么啊?”
光便不说话了。阿尔博特看着他,好像逐渐意会了他的意思,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无可奈何起来。他说,这有什么好摸的?但又坐着小转椅蹭过来,重新回到光的身边。光摸着他腹部那处伤疤,喃喃道,穿耳孔的话,也跟这个差不多喽?阿尔博特回答说,你要非得这么想的话,也确实是一回事,只不过你不会留疤,你找个耳钉塞住,就只有一个洞了。光说,当年要是没把你救过来,我也就只能守着你肚子上这个大洞了。这话让阿尔博特心里很不是滋味,先前大动肝火的架势已经没了大半,他叹了口气,说,过去多久了,还提它干什么?光看着他笑了笑,把手收回来,指了指自己耳垂的正中央。
他的臆想很快变为了现实:阿尔博特的呼吸近在咫尺,即便没有含住他的耳垂,无菌笔的笔尖落在耳垂上的触感也足够让他想入非非。阿尔博特眼睛一眨不眨,专心致志地又拿起托盘里的穿孔钳,瞄着他刚刚画下的记号轻轻夹住。这一瞬间就好像光想象中那枚狡猾的虎牙正在叼着他耳垂的软肉咀嚼戏弄,一股奇异热流下涌的同时,光的额头也微微渗出一层薄汗。阿尔博特嘟囔道,你别紧张啊,说话时眼睛仍然没有眨过一回,就像一颗硕大的蓝色天体悬在光的余光里,似乎随时都可能用巨大的引力将光绞得粉身碎骨。越是这样,光越拼命绷紧了身子,他突然想到:他宁愿被缩小成千上百倍,被丢进一个废弃的玻璃瓶口,阿尔博特的眼睛在瓶口窥视他,他仰起脸,以为那是蓝色的太阳。
一枚针瞄准了他的耳垂。
“就一下,不会太疼。”
“等等,阿尔博特——”
他余光里那只白色的手停住了。
“怎么了?”阿尔博特声音有些戏谑,“没想好戴什么耳钉?我可以把我的先借给你用用。”
光觉得嗓子里干得难受。
“之前同事拉着我玩的那个什么一日恋人,我不太想当回事了。”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极快地牵引向巨大的、蓝色的天体,行星,或是太阳。那片蓝色或许是永不止歇的风暴,也可能是引发无数核聚变的高温。光的身体正在四分五裂,化作无数细碎的陨石,逐渐被拉扯成一条细细的星云带。
他耳垂上的疼痛逐渐收缩成了一个尖锐的点,然后止步不前。
“什么意思?”
阿尔博特的声音相当冷静,他的手也纹丝不动,仿佛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塑。
“就是,”光清了清嗓子,突然之间,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来是他本人在讲话,“我不是酒喝多了,然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嘛......现在想想,如果我真的跟除了你之外的人做了什么一日恋人的表白,那我绝对不要算数,因为我的第一次告白要留给你。”
他情不自禁地顿住了。他耳垂上的那枚针也没有动,堪堪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皮肤。
“如果我是对你表白了然后忘记了......”光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那我就是个大混蛋,对不起,以及,我不止要跟你做一天的恋人,我想永远,永远。”
他眼前的所有东西都渐渐模糊了起来。大概是酒劲又开始上头了?他也不知道。他的眼睛干涩得难受,叫他想要闭上眼,就此睡去,逃离这一切。他顺从了,闭上眼,然后在一片漆黑中,他听见阿尔博特笑了一声,那笑声就和很久之前,他们两个一起举着木棍垫着脚尖努力粘树上的蝉,最后总算成功的那一次一模一样。接着那悬在高空久久不落的,属于阿尔博特的一瞬疼痛,终于在下一刻刺穿了他。
全文完

saltyriverlake on Chapter 2 Mon 06 Oct 2025 03:05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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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ragon on Chapter 2 Mon 06 Oct 2025 07:19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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