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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看电视吗?”
克林特走出浴室,满不在乎地甩着没完全擦干的头发。他从冰箱中拿出两瓶啤酒,又挤到巴尼躺着的沙发上,挨着巴尼因无聊而撑起的胳膊肘坐下。
巴尼将手肘向外推挤:“你过去点。”克林特没有动。“你最好别选些无聊的片子,”巴尼补充:“看黄片都好”。
“去你的,那喝酒吗?”
“给我来一个。”他向克林特招手。
克林特晃晃手中的啤酒,才递给巴尼,他用空出来的手按下频道九。去年圣诞节时克林特和楼下的孩子一起看过这个频道,很不巧,此刻里面正在放映巴尼口中最幼稚的卡通片:红黄的标题跳出,一行花形大字写着:《斯利与黛米冒险记》。
“老天,这玩意居然还在播。”克林特在一旁怪叫起来,巴尼瞥他一眼,扯开易拉罐拉环。“已经是,三十年了吧?也对,你都老成这个鬼样子了。”克林特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仍在细碎地自说自话,巴尼则顺手将手上的浮沫抹到克林特那边的沙发,再将拉环立起放在沙发上,等着某人被扎到后的大呼小叫。
“妈妈,斯利去哪里了?”剧中的男孩恰时发问。巴尼喝起啤酒,正播着的不是续集,让人不明白为什么这神经兮兮的频道要在圣诞重播老剧集。而他还记得下一句,克林特多半不了。
*
母亲的肚子最近鼓胀起来,当她站起时几乎需要一手托住,另一手扶腰了。她的脊背在擦拭地板或做饭时常常弯成沉重的弧度,巴尼隐隐觉得他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征兆出现的那天阳光很晃眼,他从漏开一条缝的主卧房门间窥到一条细瘦人影——母亲坐在床上,眼睛肿胀,面色苍白。当时他收起想与母亲分享今天的趣闻的心,安静地将门合上,因为他能感觉到这是母亲所希望的。在她眼里这扇门就是关上的,诚实地保守秘密,而孩子什么也没看见。
巴尼将这一幕留在了心里,而之后帮他破解母亲秘密的是电视——里边怀孕的女主角的外形和母亲的一模一样,但这反而让巴尼的困惑更多了,由母亲究竟怎么了进一步变为:这意味着什么,又是为什么。
前一个问题的答案他潜意识里记得,怀孕就意味着妈妈会变得陌生,未来某天他会多出个弟弟或者妹妹,然后妈妈会变回来。但是从一开始,这是为什么呢?与电视剧中不同,这几年里父亲与母亲并不相爱,他们不会像男女主角那样在深夜窃窃私语,连牵手都没有,两人最亲密的样子也不过是在外出遇见镇上熟人时,母亲会挽住父亲的臂膀罢了。并且母亲好像并不快乐,比起剧中迎来雨后天晴一样的女人,她像是被锁在了雨天里。
他肯定是错过了什么,巴尼努力回想,想起来更多的细节。他记起壁橱被推倒时砸在地上的巨响,当时自己多半就藏在里边,瑟瑟索索的,不敢尖叫也不敢哭出声;他想起父母争吵时面对面的怒吼,父亲因愤怒而变得浮夸狰狞的脸,红艳艳的口中露出完整但不齐整的两排牙;他好像看见母亲摔倒时额头上流出的血,从父亲的拳头上滴下的血,一群细小的蜘蛛在地上爬行,从木板间的缝隙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像伞尖的雨水。
这些不对,巴尼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脑袋,他应该想起的是父母相爱的点滴,是所谓幸福的生活瞬间,不然他要怎么看待这个他无力改变的、不知哪天就要出生的弟弟或妹妹。难道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只能困于问题里,一遍一遍问自己了吗——这样的两人,为何能再诞下另一个孩子,他们又为什么要生下它?也许只能如此了。等到它出生,长到能够说话后,它一定也会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问巴尼、问母亲要个答案。到那时他再会作为哥哥,一遍遍地告诉它:不知道、没想过、本来就没有任何理由。
它不会幸福的,巴尼不禁想。但那和自己没有关系,他现在该关心的是怎么装作毫不知情。巴尼在母亲面前表现如常,每天在午餐时分享早上遇见的人,在睡前卧在母亲的身侧、兴高采烈似的聊下午进了几个球、捉到了怎样的小虫子、见到了长得好奇怪的树和花。结束了一天忙碌的母亲这时总是笑着,很安静地听。
巴尼知道她其实没真正听进去多少,很快就会忘记他说过的琐事,她的心根本装不下这么多的事。但她还没擦干的头发上留有洗发液的香气,刚洗过衣服的手上有香皂味道,靠在她身边也很暖和,他相信没有什么会改变这些。所以每晚巴尼都要说:“妈妈,晚安”,她则说:“妈妈永远爱你。”
但在家之外的地方,事情却会起变化。巴尼今年五岁,刚开始上小学,当他看到某些年长、谈吐间好像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所有事的老师时,他心中的某个地方还是会骚乱不断。他们肯定知道,就像掌握功课答案一样拥有其他的答案,对吧。巴尼问的第一个人是他的班主任,老师人到中年,有些秃顶,但从入学起就对学生们很亲切。巴尼找到他时,他正在办公位上涂涂写写。面对巴尼的疑问,他从作文间抬起头,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但同办公室的有些老师已经吃吃地笑起来。
他的班主任最后挠着脸,颇为尴尬地回答:“巴顿同学,你的这个问题我不太好回答,你还是问其他老师吧。额,最好是女老师。”
巴尼这才反应过来,这种问题好像确实应该问女人。但老师不是已婚吗,巴尼还经常看见他开车载女儿上学,有什么不能回答的。切,装什么,转身离开办公室时,巴尼还忍不住在心里小声嘀咕。
他之后又陆续问了一些大人,但大部分人都支支吾吾,说着“你长大就懂了”,或是干脆用撞鬼般的眼神看巴尼。唯有一个答案比较特别,来自与巴尼相熟的保健室老师。相熟的原因当然是巴尼常去,打架或摔伤后都会去见一面,班上还没人比他去得更勤。
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原因是:这位老师与他的父亲沾点亲缘关系,私下在学校外碰见时也会招呼巴尼路上小心、早点回家。当巴尼问起时,她先是皱眉,思考片刻又从抽屉里抽出几张人体解剖图,用手指做指引向巴尼一一讲解——可惜巴尼一句也没听懂,只是盯着画中的肌肉和骨头看得起劲,心思早已飘到了我也想长这么多肌肉上。
意识到这是在浪费时间后,她放下解剖图,转而用平常亲戚聊天般的语气对巴尼说:“伊迪斯最近怎么样?她过得不容易,特别是最近要尤其注意,平常记得对你妈妈好一点。”
巴尼说她很好,父亲也很好。
走出保健室,在巴尼心中回荡的却是:这下明白了,原来妈妈只是瞒着他,其他人早都知道了——他白白准备家里养的母猫生崽的借口了,虽然他们家根本没养任何宠物——从一开始就没人在乎他怎样想。意识到这点后,巴尼的脸上忽然热起来,他逃似的跑走了。
那天巴尼在放学后没有第一时间回家。他逃向街边的小吃店与冰淇淋车,吃完墨西哥卷又舔手指,舔完又买甜筒冰淇淋,草率吞进去冻得上下嘴皮起皱打架,又把手上搞得脏兮兮黏糊糊的了。他干脆一把抹到石砖上,正巧辗到小蚂蚁,又捂死三四五六只,其中有一只顺着他的手指爬,临死却咬了他好大一口,痛得他哭起来。摸了又红,挠了又痒。而眼泪鼻涕沙拉酱奶油在一张脸上混来杂去的,肯定很不好看。
回家后,巴尼继续扮演无知,母亲也心照不宣地默许。但最终先一步坦诚面对的却是母亲,她忽然有一天开窍了,笑了,在巴尼百无聊赖地等动画播出时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握住巴尼的手,让他从屏幕中会讲话的猫狗上移开视线。她问,你有没有想过有个兄弟。你们可以一起玩,一起经历未来的很多事情。但巴尼只听出她的意思是他不用再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看电视了。他差点下意识地大喊,他压根不需要那些玩意,这些事情明明你也可以做到,别再骗我了。
但是他没有,因为说这些话时母亲的嘴角不再失意地下撇,眼角的泪痕上叠着笑纹,让巴尼看着就觉得她此刻很开心,简直是几个月来最快乐的一次,如果巴尼忘掉这些日子里半夜醒来时听到过多少叹息的话,他现在一定会拥抱她,在她耳边反反复复地承诺他有多么希望在家里见到张更稚嫩的小脸,带着白痴一样的笑容说他想要个可以摆弄的小东西、想要个玩伴、想要个兄弟,就像他的母亲不知为何想着第二个儿子一样。但他却伸出手压住那些弯弯曲曲的蚯蚓似的、比哭起来还难看的笑纹,让下面盖住的、属于眼泪的、更真诚的东西露出来。这很冒犯,也很不合时宜,他从母亲错愕的神情里看出自己果然做错了。但是在自责之前,他还有一句想说的。
“妈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声音透着十足的困惑与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怨愤。
母亲的身体一颤,一贯晴雨分明的神情转为某种介乎中间的复杂模样,眉头拧着,嘴角卡在笑容般的弧度。她的眼眶很快红了,但随之而来的并非责骂,而是一只覆上头发的手掌。顺着掌心的纹路和轻微的力量,巴尼感到自己的脑袋好像轻飘飘地晕乎起来,又一路向下沉,最终停在母亲的被衣服遮掩的隆起腹部上。像依靠着温暖的山峦,巴尼下意识闭上眼睛。山里孕育着小小的心脏,隔着层层云雾在他耳边湿漉漉地跳动,简直如同在潮水中生长,他突然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他知道,他觉察到,再多的困惑在此刻都输给了那只爱抚着的手掌,但那里边并没有答案。那双手宽慰着,告诉他以后只能自己去寻找。
随着撕下的日历,母亲的预产期近了,巴尼的生日也快要到了。家里的氛围最近意外得平和,自母亲在一场聚餐上,于哄笑中向所有亲戚朋友正式介绍了新的家庭成员(父亲打着酒嗝决定男孩就叫克林特,女孩就叫艾拉)以来,巴尼没再见过父亲对母亲挥拳。
他的酒喝得也比以前少,此前在父亲下班后不敢打开的电视现在也能放些吵吵闹闹、主角全是小孩子的动画了。巴尼与父亲还会每天早上一起上街,走到落着叶子的十字路口时再分开,父亲挥手后转头向屠宰场的方向走去,自己则在通向学校的路上哼着歌将叶子踩得咔哧咔哧。巴尼注意到有些以前碰上时仅会对父亲点头致意的同镇居民,现在时不时会问候一句:“早啊,哈罗德。你也早啊,小巴尼。”
不得不说,那感觉好极了,简直像是回到了他更小的时候,当时出门被父亲背在肩膀上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一起去家后的小河里捉鱼摸虾,趁着父亲不注意将水泼在他的背上,或者仅仅是趟着河水一遍遍跳来跑去,用湿透的脚踩在松软的草地上——他也还记得这些,都是些很熟悉但是又遥远的事了。
母亲去医院做检查的这天巴尼与父亲都跟去了。一进医院,巴尼就闻到那股奇怪的消毒水味,墙面很白,让他想起被抓着打针的时候面对的一片空白。因为是周末,医院里挤满了各种病人,当然其中很多神色紧张的应该与他和父亲一样只是家属。巴尼与父母并排坐着等待就诊。
医院里的排队很漫长,最开始一切都还好,父亲与母亲接替着与巴尼聊天,两人时不时越过中间的巴尼说一些他听不懂的东西,音量时高时低,但总归不是争吵。不过渐渐地,巴尼感到坐在左侧的父亲身上越来越烫,连带着自己也浑身冒汗,身下的长椅被父亲不断抖动的腿带得乱晃。男人抖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手掌徒劳地扇着风,喉咙里不时发出烦闷的咒骂,邻座的人也不时侧头看向他们。直到父亲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放进嘴里,再点火,那种不经意似的眼神彻底变成皱着眉头的鄙夷。一位女护工路过时叫住父亲,说先生你应该去外边抽烟,这里是妇产科,都是禁烟的。父亲将烟夹在手里,却是要起身和护工争论。母亲连忙拦下父亲,她向护工道歉,向邻座连声抱歉,还对他们身旁和巴尼年纪相仿的孩子笑了笑。
“伊迪斯.巴顿——”,母亲的名字终于被叫到时,连巴尼都已经昏昏欲睡了。母亲先一步进了诊室,父亲慢悠悠从椅子中起身跟上,又留下巴尼一个人在外边等待。最后两人出门的顺序与进门的相同,母亲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中途就突然一把推开诊室的门,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居然完全没有看巴尼一眼。
巴尼赶忙跟上,看见母亲靠在卫生间旁的墙角佝偻着身子,像是要呕吐。巴尼安静地走近,小心地握住母亲的手,上面汗涔涔的,很冰冷。
之后一切如常,汽车在父母的沉默中平稳地向家驶回。前排的空调开得很凉,一缕凉风从平视前方、不言不语的两人中间吹进闷热的后排,让巴尼堪堪呼吸。车子路过家门口的橡树时有人开口,是父亲,他喊母亲与巴尼下车,说他的老板催他回厂子里。下车后巴尼先一步推开家门,他想径直走进去,但母亲一直没有跟上来。他回头,正看见母亲站在橡树下,面朝车轮离开的方向。橡树很高,秋天里的叶子已经黄绿相杂,有几片落在母亲的肩膀上。在愣神的片刻间,又有一片挂在他的牛仔裤上,他捡到手上——是绿色的,绿色的叶子也已经被风吹了下来。
巴尼跑去拽住母亲的袖子,想将她拉回家里。母亲起先任由他拉扯也毫无动作,又忽然如同大梦初醒,反而牵住他的手,快步走进门又将门很紧实地锁好。巴尼踮起脚想将她肩上的落叶拍掉,她却很快将叶片扫掉,将袖边上沾着的污渍连带着纠缠不放的线头一起揪起来,扯不掉的地方就用剪刀剪掉。
咔嚓咔嚓,细碎的布料落地,巴尼下意识伸手想要接住。他知道不论如何,在父亲回家之前母亲一定会收拾干净。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想。
母亲的检查结果出得很快。巴尼好奇地看着母亲的超声图,一片模糊的黑白剪影间能清晰看到一个大得突兀、一点也不完美的脑袋,还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细细带子。巴尼打量着,不知怎的又回想起剪刀的声响,咔嚓咔嚓。他听说这条人人都有过的带子叫脐带,医生会用剪子将它剪断,然后所有人才算来到了世上,由活着的玩意成了男男女女、或大或小、有轻有重的婴儿。然后他手上拿着,眼睛端详着的这个还要再特殊一些,因为这个名叫克林特的男孩或者名叫艾拉的女孩将会无可避免地成为他的家人,和他分享同一个家。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他们还会一前一后地过生日,收到礼物,你切开我的蛋糕,我吹灭你的蜡烛,如此度过一二十年或是七八十年。
巴尼的房间已经被母亲清出了一半,原本堆着他的足球、篮球、各种球拍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张婴儿床,更糟的是那张床头上还摆着做工糟糕、咧嘴露齿的小熊布偶。巴尼现在起夜时都避免看向那个方向,不然他迟早得不敢独自上厕所。他的衣柜也被还没现身的小东西扫荡一空,父亲不由分说地将巴尼的衣服一股脑塞到了下层,但还没有填上合适的婴儿服,于是他每次拉开衣橱时都得与剩下空落落的上半层对眼。婴儿床里倒是堆起了玩具,还好都是巴尼小时候玩腻了的,不知道被母亲从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用来填充一点期待,显得这里很适合新生儿一样。
说实话,巴尼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种忙碌,他们费心地准备,好像什么都考虑到了。吃的、喝的、睡觉、玩耍;他、她、它,他们,似乎这个家中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只有巴尼留在原地,还是想象不出来这个黑白不清的孩子未来会怎样在这间房子里哭与笑,自己又该如何对着这家伙说出第一声自我介绍。也许是傻乎乎的嗨,这里是哥哥。
而且如果它长得太丑的话怎么办,自己会不会连打招呼的心情都没有了。还有,还有,他要是哪一天问起来为什么,那自己又该怎么回答?在知道它将会具有的名字后,巴尼没法像以前一样笃定自己的答案——不知道、没想过、本来就他妈的没有任何理由。看来这段时间里他的确还是成长了,答案都比以前多出了一个他妈的。如果再给他一点时间,说不定回答会变成一声最最真诚的:妈的,我也不知道。
母亲分娩的当天巴尼在学校,毫不知情地经历了母亲的生产。母亲在街上临产,幸好被邻居及时送去了医院。有人想起来联系了还在屠宰场上班的哈罗德,不过没人想起去小学叫上巴尼,所有人都默认一个小孩子在这种事情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该了解那么多。
等到巴尼因为和前桌打架被挠花了脸,他才从保健室老师嘴里知道了这并不怎么新的家庭新闻。原来她在中午就接到了哈罗德打来的电话,但正值午休就忘记了,见了巴尼又想起来了。
巴尼赶到时母亲正满脸冷汗,面色苍白地靠在病床上,怀里抱着一个用毛巾包裹的东西。头戴白帽的护士在一旁摆弄屏幕复杂的仪器,而父亲居然在床边安静削着苹果。窗边摆着一株红色郁金香,纤细的叶片将阳光渡入白墙包围的产房。看见巴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母亲虚弱地笑一下,说这是你的弟弟。巴尼本能地后撤一步,他控制住自己没有后退第二步,而是凑到床前,用尽可能清晰的声音说:“嗨,克林特。哥哥在这里。”
见鬼的,话音刚落巴尼就不禁想,这开场白比他预想的还要蠢,刚出生的小孩子也比想象中的还要难看。本来在襁褓中安安分分的婴儿却突然开始挣扎,嘴一张,大口呼气又吸气,似乎要大哭起来。母亲连忙嘘声安慰,巴尼则后知后觉地遮住自己脸侧的划痕。
他摸到一点湿湿的,鲜红又零星的,与整洁干净的产房很不相符。他在裤子上抹了一把,打算干脆走远一点。但婴儿却挣扎得更厉害了,甚至开始挥动粗短的双臂,巴尼试探性地将手放在那点细小的手指上,惊讶于那是多么轻与小。
一瞬间两人的动作都停止下来,巴尼的眼睛对上刚刚睁开的,还没适应光亮且发育不完全的无神双眼。它们是蓝色的,尽管什么都还看不清却诚实地映照出巴尼的影子——在他自己看来只是一个棕红头发乱糟糟、脸被狼狈地抓伤、刚说了蠢话的男孩,却不知道一直面向他的婴儿此刻看到了什么,会是更丢人的模样吗。巴尼安静下来,不敢再轻易尝试离开,奇怪的是婴儿也随着安静下来。母亲欣慰地点点头。
在母亲的注视下,巴尼小心握住那双小小的手,过了半晌,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奇怪的孩子——有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稀疏金发、蓝色眼睛很淡、哭与不哭时脸都皱巴巴的——而他会幸福的。在这一刻不知为何他真的这样相信。
巴尼缩在母亲的床边度过了剩下的下午,直到晚上父亲回到医院将他接走。当他问起为什么妈妈与弟弟不跟着一块回家时,父亲支支吾吾,旁边顶着黑眼圈的护士替他做了解释:产妇的生产不太顺利,产后需要留院多观察几天。新生儿暂时留下也是出于健康的考虑。
“不太顺利……还要几天,那到底是几天?”,巴尼回问。护士反而先瞥向一旁的父亲,才接着说大概是五到七天,产妇有不适的话可能还会更久,说完又忙碌起其他工作。巴尼只好与父亲暂时退回家中。
说是暂时,是因为巴尼仍然每天心神不宁,总是不等老师说完最后一句啰哩啰嗦的结语就第一时间背起书包,冲出校门,跑进医院。母亲不在的日子里,家和学校都不那么亲切了。家里少了母亲显得空荡荡,尽管巴尼喜欢现在这个不怎么喝酒、愿意下厨的父亲,与他面对面吃早饭或晚饭时的沉默还是很尴尬。不知所谓的、总是莫名拐回仍在医院中的母亲与克林特的没话找话更是让巴尼头皮发麻。
食物也贫乏无味,只是最简单的速冻食品,让巴尼在咽下一口没煮透的、还掺着塑料味道的意大利面后,无意中感叹起“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能回家。”他在反应过来后立刻感到后怕,好在父亲似乎没注意到。几天后父亲也开始谈起母亲在家时的种种好处,提到其中感受真切的,还眯着眼好像看向远方,脸上露出怀念似的神情。
学校中倒是一切平平淡淡,没什么不寻常的,但巴尼还是感觉这几天的自己与前几天的不同,忽然就融不进其他同学了。他总觉得其他人一定会用与以往不同的方式对待他,因为在每天准时上学按时放学的表象下是一个变了的人——一个对自己的卧室都会感到陌生的人。但玩伴仍然像以前一样向他打招呼,空闲下来就想拉他去踢球。讨厌他的人也还是一样烦人,找准机会就要挑衅,非得被踹到小腿上才老实下来。
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改变,巴尼偶尔会感到困惑。想来想去,只能是第一次不在家的母亲,只要她从病床上起来,搬回熟悉的床铺给他讲耳熟的睡前故事,一切很快都会变回早就习惯了的样子。但是,巴尼的脑中闪过一片母亲流着泪淌着血的剪影,那会是好的样子吗,还是就此改变会更好?
起了这个念头后,巴尼开始频繁做梦。他梦见变得形销骨立的母亲,胸脯是干瘪的,头上却盘着金黄的花朵。但他梦到最多的是克林特,就像一晚接着一晚的连续剧,剧中的主角在一个和睦又美满、所有人都爱着彼此的家庭里不断长大,等到终于高出父亲一个头、伸手就能摸到门楣时已经长成了一个能够没心没肺笑着的快乐的人——也许还是一个幸福的人。
母亲最后住了七天院,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巴尼一路上拽着母亲的裤脚,快踏进家门时却特意让她先一步进去。一把五彩的花瓣和彩带从头顶洒下,落在母亲披散着金发的背影上。欢迎回家!在她的身后,巴尼难掩兴奋地喊道。
见母亲没有动作,他从门后扭进半个身子,瞄了眼母亲的表情,放下心来;再看向她怀里还安分着的婴儿,小脸上现在拍了两片黄色花瓣,稀松的头发上挂着一条蓝色彩带。噗嗤,巴尼不知怎的忍不住想笑。然后婴儿哭起来,巴尼手忙脚乱,母亲熟练地哄睡小的后再抱住大的。她抱得很用力,几乎让巴尼双脚离地,像个没上学的小孩一样被整个抱到空中。巴尼窘迫但隐隐期待地等着最后被母亲抛起来再接住的一下,还没等到就被松开了。
父亲也为母亲的回归置办了礼物。他难得逛起了沃尔玛,从这个货架上拿条印着姜黄小猫的围裙,从那个专区买套新烤炉,还顺带着买了瓶不知道价值多少的红酒回家。
作为庆祝的象征,母亲从橱柜中翻出落了灰的高脚杯。晚餐时两人分别关上前门与后门的灯,再依次点亮两根蜡烛。他们面对面坐下,然后杯沿与杯沿相碰,在桌布上空奏出很清脆的声响。巴尼坐在中间,看着火光跳动与杯子在他眼前来去,也不自觉笑起来。
巴尼的日常生活也如他所想,随着母亲回家逐渐步入正轨。每一放学,等不到别人主动来找他,巴尼就先喊起那一个个在这一周里变得有些陌生的名字。约翰、巴特、查克,来不来踢球!他边喊边招手。
再次跑在公园的空地上时,巴尼感到格外自由。他追着滚走的球跑进下坡路,一溜烟地顺着草地滑下几米,痛得闭眼,睁眼看到的却是粉蓝的天空。一大团毛茸茸的云被风打散再汇成马,有好多匹。他深呼吸再吹气,它们就一个推着一个,追着赶着去咬前面的尾巴,最后一起变成数不清的雨点掉下来。踩着雨回家,将头发擦干,巴尼将一天中经历的看到的通通讲给母亲,她怀里的克林特睁大蓝眼睛,好像也听见了。巴尼说得兴起时语速会加快,母亲这时总会语气平缓地让他慢些,再慢点,让克林特也能听清。
巴尼看她逗弄怀中只冒了一点牙尖尖的家伙,她说你多听一听,以后每天也会过得像哥哥的一样精彩——她用说完话的同一双唇吻了吻蜷曲的金发。
但新的情况又出现了。半夜里克林特总是莫名其妙哭起来,如果不理他就会由断断续续的呜咽变成撕心裂肺的尖叫,让巴尼的魂都要被叫掉了。他没法想象那么小的身体是如何发出这么响亮的声音的。虽然仅有一墙之隔的母亲总是第一时间赶过来,用恰到好处的摇晃与奶水让克林特安静下来,但巴尼还是逐渐起了搬出自己的房间,换母亲住进去的想法。在无法克制地冲母亲大喊我不想再和他住在一起了后,巴尼抱起被子,卷了铺盖,干脆搬到沙发上睡觉。
以他现在的身高在沙发上伸直脚还绰绰有余,垫子也不硬。只是很快巴尼发现在房间里和房间外都是一样的,照样每晚都能听见克林特又哭又闹。一天晚上,哭叫声持续了很久,比往常的还要难熬许多,巴尼终于忍不住爬起来小心推开卧室门。床上母亲沉沉地睡着,丝毫没有被旁边的吵闹惊醒的迹象。巴尼不想叫醒母亲,自己也想睡个好觉,所以只好模仿着母亲的样子将克林特抱起来,这里晃晃那里摇摇,再慢声细语一些他也说不清有什么意味、呓语一样的安慰。
他本以为会事与愿违,要把父亲也吵起来将他们俩一手一个扔出窗户,没想到克林特很配合地在他手中睡着了,不一会就变成一团均匀呼吸着的小玩偶。安心下来,巴尼又蹑手蹑脚地躺回沙发。他之后又反复试验几次,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该以怎样的力度与角度抱住克林特,又该如何轻轻摇晃才能让他咯咯发笑。偶尔,当克林特刚刚喝饱奶、酣睡着、难得安静的时候,巴尼也会坐在克林特的婴儿床旁,轻轻握住克林特细小的手指。他在打量这个不速之客——全然不知自己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中。只一次,他在克林特快要醒来,眼皮颤动时自语般说着:你究竟因为什么而出生?
之后巴尼又等了几天,还是向母亲提出想把卧室换回来,理由是他还是舍不得里面许多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回到自己房间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一股脑流向大脑。
不知不觉中,巴尼的生日快到了。虽然期待礼物有点幼稚,但不知道今年他会收到什么,巴尼咬着大拇指上的倒刺,回想去年收到的。一套爱荷华狼队的球衣,尽管买的是最小号,但还是像睡裙一样没气魄地一直耷拉到地上。这一幕被母亲带笑纹的眼睛记录下来,照片则被她藏在某个声称巴尼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前年的则简单些,只是一组木制的拼图,母亲奔着益智的由头而特意买回来,再手把手带着他拼完。
再往前的他就全部不记得了。所以不论父母如何看待,巴尼还是把这当成第三次的生日而偷偷等待着。
日子照常忙碌,父母各有各的事要做。母亲在照顾克林特的同时似乎下决心要让家里焕然一新。每一天的家都与前一天的不同,起初这些变化显而易见,仅仅是起床后的第一眼就让巴尼怀疑自己还在做梦,梦游中闯进邻居的家。之后的就琐碎而微不足道了,只有在巴尼循着习惯而行动时才软绵绵地击中他的脑后,让他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漱口杯从黑色变成白色的了、那个水杯由塑料换成陶瓷制的了、这条以前在客厅里总是碍事绊倒人的光缆不知道被扯进哪个角落、那簇在门口比草坪平白高出一截的白草现在齐齐整整的,一切看起来好极了。而父亲具体在忙些什么,巴尼并不清楚,但他待在厂子里的时间越长,回来后的眉头就越紧,仅仅这点巴尼还是知道的。
甚至克林特都显得很忙碌,在巴尼看来他可以说是现在任务最多的一个。他忙着哭、忙着嗷嗷待哺、急着赶着多长一块肉一厘米骨头,他想要跑又想要跳。这些还没完,巴尼知道他正在飞速地学习,一切放在他手边的东西都是玩具,都可以放进嘴里咬一咬,靠在婴儿车的边上敲一敲。
至于巴尼么,他很清闲,每天除了看别人埋头苦干,就是自己埋头在课本间打瞌睡,做的梦也都是白花花一片。
墙上的日历停在克林特出生的那天,没人费心每天走到那片只挂了个日历的白墙前,专门去撕那玩意。不过巴尼还是自己数着日期,当然只要他的生日一过他也不会再坚持,而他数出来的时间就是今天。早餐与午餐的氛围很平常,平常到让巴尼在学校里就问起同学与老师来确认今天是今天,被问到的人全都满脸困惑,但还是老实回答没错,他记的没错。
巴尼回家时晚饭还没准备好,电视开着,一辆婴儿车放在厨房门外,大概是方便母亲注意情况。巴尼瞄了眼餐桌,上边很干净,看不见一丝早上或中午留下的油垢,上面也没有摆任何多余的装饰,只简单铺着一张灰桌布。巴尼闻到厨房里传来熟悉的香气,晚餐也会是可口而熟悉的一餐。
巴尼将婴儿车推到沙发旁,顺势在沙发上坐下。电视上放的不是母亲一贯爱看的西语情感剧,却是一部色彩鲜艳到有些廉价的动画,泛滥的红黄蓝三色让画面显得很明亮,也很简陋。随着几声过于戏剧性的登登登,一行大字跳到巴尼眼前,夸张地告诉他这是部冒险故事。之后上演的一切都毫不意外,有会说话的狗;有因为好奇心掉进井里的小男孩,向井口的青苔叫唤救命;还有探出一个脑袋,顶着一头漂亮金发还蠢兮兮地自卑的眼镜女孩。巴尼怀疑如果他坐在这里看到海枯石烂,那在三百六十五集过后男孩与女孩可能会对视着,对视着,然后一片树叶飞过来挡住他俩对嘴,多烂俗的桥段。
但一旁却传来了咯咯的笑声,克林特正因为里边的情节哇哇乱叫,挥舞着手指。巴尼将婴儿车搬到电视前,空中挥着的手指更忙更快了,所以他停下换台的动作,说那我们再来一集,对吧,很有意思。对,其实我也想继续看下去。此时正好一集结束,屏幕暗下来,才又重新将集间广告的光拍在巴尼的脸上,明暗交替反而显得刺眼,让他忍不住抬起手闪躲。
生日就这样过去了,就在巴尼以为他的下一份礼物还在三百多天后等着时,伊迪斯却在一个早晨看向日历,发出懊恼般的叹气,似乎记起来了什么。她很快将麦片混着牛奶冲好,玻璃杯碰在桌板上的声音让巴尼抬起头来,看清她脸上有些犯难的表情。
她很应景地说:“巴尼,妈妈很抱歉。你今天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妈妈给你去做。”他们都清楚她在为什么抱歉。
巴尼接过牛奶,说他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只是想要个补偿,但是她得先答应不能生气。母亲没有迟疑,立刻承诺起可以,没问题——但你究竟想要什么,难不成是新球衣?她说起猜想时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很显然是想起了去年的事。巴尼却摇头,说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想知道一件事。他问,妈妈,你在小时候叫什么,祖父祖母起了个怎样的小名?我来不及见上他们一面,更来不及亲自问一问。但如果我可以同时是巴纳德与巴尼,妈妈你呢?
母亲的眉头皱起来,看起来十足的不解。她回答道:“巴尼,你的祖父母就叫我的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你真的没有别的想要的了么?”
其实还想要去旅游,去哪都好,巴尼想,他的嘴却说着好吧,既然如此,伊迪丝,伊迪丝,伊迪丝。他起先还收敛着,像是担心母亲恼火,见她只是无奈但没有怒色后就大胆起来。似乎只通过这名字他就清晰瞥见一个在镇上活了大半辈子,一直规规矩矩,由安分守己的祖父母养大,将金色长发扎成平整马尾、只在洗澡或睡觉时才随意披散的女孩。
然而声音还是渐渐小了,巴尼抬眼小心地瞄母亲的表情,却被逮个正着。母亲摆摆头,说她没有生气,只是在想还是要为巴尼补办一个生日。见巴尼还想开口,她先打断:“不是因为愧疚,妈妈没有那么想,只是你值得过一个开心的生日。”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半晌,母亲再次打破沉默。
“等到克林特再大一点,等你也放假了,你爸爸也有空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出去旅游吧,去纽约和旧金山看一看。”她摸上巴尼的头发。
纽约,旧金山。夜里,巴尼咀嚼着这几个在熟人嘴里听过、在电视上见过的名字,看向被帘子遮起的窗户。他将被子扯起,一直盖到有些僵硬的下颌,旁边婴儿车上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摇荡在飘忽升起的夜晚中。爱荷华现在是夏天,学校外的树木环着人工湖长了一圈,站在二楼能看见树上的鸟巢,跑到四楼则能望见拐过道路与街巷后的居民房。他想,等到他们一家去到纽约的时候应该会是冬天。
“该吹蜡烛了。”
巴尼翻身,睡着了,梦中仍在做白日梦。梦里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似乎有人在呼喊,有更多的人在争吵。
日历上多了个用红笔圈起来的日子,这一天里巴尼放假,父亲不用加班,母亲与克林特一如既往地在家。当天巴尼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已经接近正午了。他走出卧室门,还没揉醒迷蒙的睡眼,脱口而出:“这些都是今晚要用的吗?”
母亲闻声看向他,将怀中的彩带、打气筒、一袋子干瘪的氦气球放在地上,边抹汗边点头。巴尼却注意到桌子上还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看起来并不便宜的盒子,旁边放了一把刀,几把塑料叉子。巴尼拿开盖子,一阵奶油香气扑鼻而来,他的头上也忽然重了一点。他奇怪地摸上脑袋,却摸到一圈纸质的,扫得他的头皮有点痒的东西。
“嗯,大小刚刚好。”母亲在他身后赞许,就像在她眼中他真的戴上了王冠。
巴尼将那条纸带子扯了下来,其实他并没想让它断掉,但这实在很脆弱,一道裂口绷开,随后彻底折成两截。巴尼将它们递给母亲,他没抬头,让有些遗憾的眼睛从头顶掠过。
父亲在日出前就回来了,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播起某场球赛的集锦。他喊巴尼帮忙拿瓶啤酒,并在巴尼完成后想回房间时叫住他,拍拍身旁还有空位的沙发。巴尼坐下来,觉得浑身不自在。父亲的喉结一升一沉,几口酒在里面流过后,他才又开口。
“所以你的生日就这么过了?”巴尼点头。“今天你妈想给你重新过一个,你应该知道吧。”巴尼继续点头。 “其实要我说根本没有必要,你是个大男孩了,还是个男子汉,肯定也没哭哭啼啼地要过这些。你妈妈太自作多情了。要我说每个人都会过生日,为此大惊小怪的都是没见识的东西。”巴尼没法用肢体表达更多赞同,所以他说:“是的,其实压根没什么所谓,是妈妈想多了。”哈罗德为此欣慰地捏捏他的肩胛骨,每一下都让他缩进沙发里。
之后哈罗德又难得关心起巴尼的学习,问他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新朋友,和同学起没起过冲突,打赢了吗?巴尼的答案全都是:是的。末了,哈罗德将手中已经快见底的酒瓶递给巴尼,“尝一口,就喝一点点。”他用手指比划起来。巴尼盯着瓶底的那点棕黑液体,一口气全灌了进去。尝起来很苦,很辣,他没忍住打了个嗝。哈罗德因他的反应而大笑。巴尼也擦掉嘴角那点没咽下的酒痕,随着笑起来。
他们一起看了半场足球赛和半场海钓大赛,哈罗德显然心情不错,期间一直滔滔不绝地向巴尼讲解球赛的规则,时不时回想起他像个业余球星一样到哪都有女孩追着的时间。还有爷爷是如何带着他去河边,先把手指放进水里,凉意尖尖地冒上来,然后将装着鱼食的塑料瓶放在砂石下边,等着鱼撞进去。虽然开了口但它们绝对游不出来。
哪天我也得带你去河边再好好转一圈,哈罗德挠着下巴说。巴尼用绝对真诚的期待回应。
一家人真正都坐到餐桌上时,太阳还执拗地挂在地平线边缘。当哈罗德结束关于他多么自豪成为一位父亲,并且很高兴第二次成为父亲的致辞后,窗外有些路灯开始亮起。
母亲为父亲倒了一杯酒,他说这下超过他的最新每日饮酒标准了,再一饮而尽。饭菜很可口,做的全是巴尼喜欢的菜式,甚至包含一些家里平常不常见的菜,因为它们第一次端上来的时候哈罗德拧起了眉头。现在他那张冒着热气、红着的脸上露出了相同的表情,虽然很快又收了回去,巴尼还是下意识放下了叉子,等风险过去才又吃起来。
期间的小插曲是克林特在房中哭闹,在清醒的情况下那声音听起来甚至更尖利,让巴尼都感觉脑后一跳一跳地疼痛。母亲很快离桌去安慰克林特,可是今天这缺席了生日会的家庭成员似乎非常不满,让尖叫与哭闹灌满了整个屋子。在哈罗德的拳头捶上桌子,让上面所有的餐盘跳起来的一刻,巴尼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直到听到一声不耐烦的“啧”并对上眼,他才堪堪踢开椅子起身加入了母亲。终于制服克林特后两人都出了满头汗。
再加入后的餐桌氛围不似原本轻松,巴尼隐隐感到有一团悬了很久的东西要落下,压破笼罩这个家数月之久的一层泡沫。他默不作声地吃着,似乎这样就能躲过一劫。到最后他的盘中已经空空了,母亲的盘里却还剩了一大半。
当巴尼几乎要问起来时,她却先一步说:“只是胃口不太好,不要紧。你先回房间吧,克林特估计也快醒了。”
巴尼回头看了眼酒杯空了又续的父亲与一旁满脸疲倦的母亲,还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好像终于会呼吸了,他的肺贪婪地抓住每一丝从窗户间吹进的新鲜空气。与此矛盾的是他扑到床上的动作,这使他的胸口被挤压,开始发闷,致使一时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等到视线再次恢复清明,他却已经开始说话了。翻过身,巴尼面向天花板,再随意地转身,不在意似的面对床边的那张婴儿床。他絮叨起今天发生的事。这段话这样开头:一切都很好,然后突然一切都变坏了。在说到“变坏了”这几个字时,巴尼甚至提高了声音,他就是故意要让旁边闹够了又自顾自睡着的始作俑者听见,可惜没有反响。
都是因为你,巴尼继续刻意加重发音,而克林特还是闭着眼。巴尼扭转思路,他应该从快乐的部分讲起,并且要让一切在最快乐的时候戛然而止。比方说今天吧,他在讲到哈罗德说很自豪做他的父亲时就会停下,连下半句的尾巴都不会漏出来。这样才不会被听去了自己难堪的时候;也是这样才能让这个襁褓中生长着的不速之客做起有关幸福生活的美梦,等到他长到不必吃力地撑开眼皮、张嘴却只会发出尖叫或哭泣时,他会发现自己被欺骗了,然后愚蠢地问起究竟是谁干的。这是巴尼的报复。为了损失的那些睡眠与时间,也为了今天被破坏的生日,巴尼要这样报复。
“所以我说 :‘那个后卫蠢死了,就这么让人晃了过去,一个大漏勺。’,然后爸被逗得哈哈大笑。是你压根想象不到的那种笑。”
“今早起床时我真是吓了一跳,不是我说,那么多气球得吹到什么时候去啊。结果妈反手掏出来一个打气筒,打的第一个气球就炸开了,差点没崩到蛋糕里。”
“我没想撕开那个头带的,但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裂开了。但也不错,王冠形状的好傻,给你戴还差不多。”
比巴尼声音更高的是门外传来的一声怒吼,以及随之倾泻而下的玻璃摔打声。克林特终于被吵醒,在婴儿床中不安分地挣扎起来。
巴尼抹掉额头的汗,在“你他妈的都没有去工作,却还是连个小孩都看不住!”的喊叫声中扶着床板起身。他凑到克林特的床前,双手乞求般扳住两侧护手,他没有空余的手来捂住任何人的耳朵,所以他只是吸气,呼气,更响亮地说起来。他已经接近在喊了。“妈已经把蛋糕切好了,连你也有份。我偷偷尝过你的那块,奶油顶上有草莓,很好吃,等会分起来也绝对一样好吃。”见克林特还是要哭起来,巴尼伸出手勉强碰到那张皱巴巴的脸,其实他不确定能做什么,只能预备着要擦眼泪与鼻涕。
木门适时地一震,门闩发出呻吟,似乎有什么从外边重重砸到了门上。巴尼飞身将门锁上,又尽全力摇晃几下,确认已经锁紧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坐不住了,在房门的附近来回踱步,口中所说的也跟着颠三倒四起来。不知不觉间由一开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变为不断重复门外的“我的儿子跟着你也变得娘们兮兮了”。一声又一声在房间中盘绕,合着不知何时响起的急促砸门声,最后加入的是婴儿哭声。
听到哭声,巴尼反倒好像冷静下来。他抱起克林特,快步走到距离门最远的位置,根据肌肉记忆的力度轻轻摇晃起来;他甚至抽出空隙来用一根手指戳起那鼓着的腮帮子,直到他自己的肩颈酸痛,与木门一起发出苦闷的吱吱声。好在门外的风暴也在逐渐平息,最开始铺天盖地的摔砸大件家具的动静,逐渐也只剩下零星的声响。巴尼看见一片白的红的热乎着从门缝间洒进来。他的心沉到底,直到蚂蚁不知从哪处冒出来,径直爬进那滩东西,他才反应过来那些曾经是蛋糕,其实也并不热乎。
坐在床上,靠上白墙,巴尼望着那群蚂蚁如获至宝,等着他的门缝底下被清理干净。过了半晌,克林特渐渐由大哭转为呜咽。巴尼又低低地哼起歌来,怀中极小的哭终于变为极小的笑,几颗米粒似的乳牙在他的指边展露。门外最终寂静下来,卧室中仅有吊扇吱呀呀转动的声响。
“她说‘生日快乐’,还每晚都说‘永远爱你’;他今天说他很自豪成为一位父亲,并且很高兴第二次成为父亲。看吧,连他也为你高兴。”在一片静默中仅剩巴尼的念白。
他最后说:“你会感到开心的。”
巴尼握住克林特细小的手指。与他曾经握住过、折断过的东西相比,他手中的那点重量几乎不值一提——又显得格外沉重,让他不禁也弯下腰,俯在婴儿的怀中哭泣了。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