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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12-24
Words:
10,026
Chapters:
1/1
Kudos:
4
Hits:
21

【明主】Christmas Eve Once More

Summary:

让我再见到你一次,在我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天。

平安夜快乐。

Work Text:

被压趴在直升机底部的感觉并不好受,明智吾郎龇牙咧嘴地想,幸好用不着忍耐多久他就可以解脱了。舱门外宛如极昼的光芒令所有人闭目躲避,女生和坂本的尖叫绕着脑袋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播放,他无奈地叹气,然后——不,当然没有然后,连让他意识到自己消失的时间都没有,抹消如同呼吸一般普通自然,谁都没注意到拥挤的直升飞猫里少了个人。

嘈杂的世界猛地按下静音键,下个瞬间眼前由明转阴。明智吾郎也理所应当地呼出方才吸入的这口氧气。他睁开眼,公寓的天花板映入眼帘……不,好像有哪里不对。

等下,我不是在宫殿?

……为什么回家了?

时间被抽离,吊诡的事实令他霎时间呆若木鸡。思考是他紧急状况下的本能,明智双目圆瞪地抄起床头柜的闹钟——这算什么?!显然他没有做梦的余地,他拒绝接受现实,大脑和眼睛却不顾主人意见地飞速运作出组合技:是的,你回到了二月二号的早晨。

死人是无法回味死掉一刹的感觉的,但明智吾郎此时此刻回过神来细细品尝,断定自己那时的断片应当就是死了——准确地说是从世界上消失,这个概念教他如芒在背,记忆的罅隙里空无一物,恰如他莫名其妙去为雨宫莲顶罪的平安夜,一模一样。原来这就是死,但这不重要。总之,他不该被命运玩弄着复活,第一次是丸喜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是,那第二次是什么?总不能是救世主在一对一搏击中独自成神,这是他许下的首发愿望?

无论如何,明智吾郎受够了。

说服自己的速度比预料中快,毕竟还有什么没见过?明智吾郎,一位心态疲惫身体却充满朝气(做好忙碌一整天的准备)的高中生,在空荡荡的公寓中大骂,为什么倒霉的又是自己?

搞不明白原理,因而日子暂且按部就班地过。他相信在原本的时间流中他们已经获得胜利,至于不知为何回溯至过往的他,无论做出什么行为都不应当对结果产生影响。不过明智依然打算保守地度过这个二月二号,白天独自打发时间,晚上去卢布朗,果不其然又见到莲和丸喜,然后对台词似的道出同样的话语,应该就足够了——

“我现在就要听到明确的答案,”明智拍了拍大衣上不存在的灰尘,“你打算怎么做?”

原本的漫长沉默被削减,莲答得很快:“……活在丸喜的现实中。”

“你说什么?”

他差点要哈出一句反问。明智自那双灰亮的眼瞳中洞察出几分捉摸不透的狡黠,冷静如他也不由得慌神一瞬。什么意思,雨宫莲在想什么,难道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上次这家伙不是选择要和丸喜战斗吗?为什么这次就屈服了?

“我是认真的。”面前的人垂下眼眸,令明智吾郎思绪纷乱如麻:正是因为确定过他坚定反抗的信念,才更对此时的背叛而迷茫。沉默一拖再拖,莲不是能被轻易劝服的人,事已至此,除了将其解读为平行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明智别无他法,他站在原地懊恼了好半晌,最终只愤愤挤出沉重的鼻息:没救了。

他立马扭转思路,按照原计划明天他会独自去对付丸喜拓人,还没试过,所以结果尚不可知,不能完全说是没有希望,况且他现在已经清楚丸喜的底牌,是死是活都要放手一搏。

死了也比赖活着好。

“明智,”莲低声打断他的思路,明智尴尬地发现自己竟然忘记转身离开这家令人遗憾的咖啡店,然后,服务生慢吞吞地说,“我会在这里等你。”

你等什么?他很想这么质问,但连口都懒得开,更没空观察雨宫莲的微表情。从此往后的发展就不是他所能观测的了。明智吾郎在旋身抬步和留下辩论之间选择了前者,毕竟和雨宫莲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他猜测莲是想等自己回来,实在好笑,他明知回来相见的是虚假的明智吾郎,也还是要等吗?等的是什么?等他被丸喜拓人清除这些糟糕的记忆之后,一无所知地融入这群笨蛋天真又愚蠢的幸福中吗?凭什么连这个人——唯独是他无比重视的家伙,也要侮辱他?

身后是清脆的铃声,以及后背也足以感受到的灼人视线,烫得他脊背发毛。可明智吾郎没有回头。踏出卢布朗的那一刻他首先感受到冷,寒风的巴掌扇过他因愤怒而升温的脸颊,冷冽尤甚,其次是将整颗心脏灼燃的不甘,叫他几乎要被烧死。明明只要和同伴一起选择战斗就能赢,却又要他出去单打独斗,造物主究竟是何居心,要把他独自打发回来遭受如此恶趣味的折磨?雨宫莲又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这次偏偏要背叛他?

……光想也没用。他压平怒气,艰难地朝地铁站迈开腿。先回家睡觉,明天再去丸喜的宫殿。

 

十一个小时后,明智吾郎惊恐地发现电子屏的日期来到了二月一号。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困意全无。

 

慧眼的侦探不需要三次也能推导出现状。明天变成昨天,亦或是前天,总之净是些让明智记忆错乱的代词,时间流驶的方向和事实相悖,他必须反直觉地复刻自己先前的行动。所幸手机是诚实的,他还可以通过查看群聊和私信回顾当天该发生的日程。后一天是一月三十一号,这点在二十四小时后符合预测地实现了,于是明智吾郎的日期倒流(甚至不是时间倒流)之旅变得无趣起来。

没有太多意外发生,他仅仅是在无聊地重活一遍。

二月二号前的两周平淡又乏味,白天仿若无事发生地上课(丸喜貌似很希望他去读书,翘课甚至会被班主任久违地关心,明智吾郎几乎忘记了这种感觉),放学后基本在白花花的印象空间度过,晚上时不时被请去打台球或爵士酒吧。事件发生频率与回忆差别不大,顶多是雨宫莲邀请他的次数稍多一些,而他每次都要收下对方投己所好的礼物,克制不住头顶的三个音符却还要板着脸叫他别为这种事浪费时间——事实上明智有点不确定这算不算浪费了,是的,他们曾经在未来胜利过,所以现在随意些许也无所谓吧?反正日历是倒着翻的。

“我不认为这是在浪费时间。”

一月二十五号,当他坐在吉祥寺那家咖啡厅的伞棚里收下雨宫莲送来的第五罐万能维他命时,对方捧着他的手如是说。明智吾郎以为他至少不该碰自己的手,哪怕隔着手套。

“随你怎么说,”面对意料外的台词他本能地追击反驳,说实话,他也是头一次发现莲的语料库里还有固定回答以外的东西,搞了半天不是三选一啊,这让明智放任自己的手指在对方掌心间多窝了十秒钟,“别忘了,当前最重要的任务应该是让丸喜认输。”

莲盯着明智的指尖,眼皮都不抬地淡然答道:“他已经输了。”

明智吾郎听见自己的心脏“咯噔”往胃里一坠。

两人不约而同地无言了十秒钟。早就萌生的疑念自此接连成串,侦探抽回手,隔着真皮反复摩挲光滑的杯柄,指尖的触感却并不真实——他的注意力凝聚在雨宫莲身上,而那温热的瓷杯在他手中宛如一颗透明的心,他正在触碰它。

“所以,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莲瞥见明智的眼眸逐渐眯得令他后背发紧,连忙逃避似的玩起自己的额发,对面说的话却一个字没听漏,“你也是。你一直在等我?”

“嗯。”

“莲,你没有别的要说?”

要说什么呢,事到临头怪盗团团长开始犯怵,要告诉明智他们是如何回来的?还是和他一起时光倒流的原因?亦或是……他在对自己瞒了这么久却不分享情报而不快?熟悉的三选一,他咽了口唾沫,语气仍是言之凿凿:“我也不知道原因……不过,能和明智重新度过这些日子,我很开心。”

“你在瞧不起我吗?”他桌下的小腿蹭到明智的鞋尖,对方貌似是换了条腿跷,“在我面前不要想着撒谎。如果你也不知缘由,第一天就该来找我商量方案,而不是说‘我会在这里等你’这样的怪话,那会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你所期待的。我当时没想太多,只以为你又在胡言乱语,失策了。”

不愧是明智。雨宫莲又默默饮下一口热咖啡。能瞒他一周真的尽力了……好吧,也怪自己憋不住。

与明智吾郎交流情报无需耗费太久。迎着对方不善的面色,雨宫莲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清楚他所知的事实:和丸喜的对决结束后不知为何突然穿越回前一天起床,再然后的经历与明智的相同,两个人在同一条回返的时间线上度过了数个日夜,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貌似是他自己。

对此,明智用扭曲的眉毛表示不满。他看出莲的踌躇,因而又问他,依据是什么?

“没有依据,”雨宫莲直视着他自白,这对明智吾郎无异于缓刑,“那时,我有种一切就要结束的预感……我选择了战斗,但那不代表我想要明智消失,实在是很自私,对不起。”

明智露出“你也知道啊”的表情,示意他继续说。

“具体的缘由我并不清晰,但直觉上大概是执念使然。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你的愿望,也不是丸喜老师的,所以只能属于我。”

他听见明智手指点在台面的声音,如同精确的秒表,还没有加快速度,听起来还有温声商讨的余地。对面的人沉默一分钟用于消化事实,最后只对愿望实现的形式作出评价。“很荒谬,但想到是你就不觉得奇怪了。而且说到底,没有比日期倒流更好的超自然力量了吗?既然是你的愿望,你至少该知道我们会一直倒退到哪天吧?”他停顿片刻又说道,“我早就该死了。”

雨宫莲留给他的东西与生命毫无关联,对已死之人而言这莫过于空无。那仅仅是时间,无垠而广袤的时间,独处其中时孤独得无可复加,真有人相伴了又巴不得抓紧去死——明智还没有试过自杀的选项,抛开未查明的真相不谈,他一直担心出现什么意外差错(比如无法死去,像小说一样永远徘徊在逆流的时间里)。现在就没这么多心事了,他甚至可以即刻进行自杀实验,前提是雨宫莲对此不多置喙。

“……十二月二十四号,”莲低声坦白,“我猜,回到那一天再完成我的愿望,大概就可以结束了。”

今天东京晴朗无雪,日光淡薄却干净明亮,把明智和莲的半边身体都烤得发暖。他想起平安夜那天的日程,睁开双眼时已是日上三竿,隐约直觉要去做什么却谈不出行为逻辑,直觉推着他去跟踪雨宫莲,却在飘雪的涩谷见到他被劝诫自首的一幕。依照法律程序和因果报应来看,比起雨宫莲,显然明智吾郎与这样的结果更相称。明智吾郎的良知不是死了,只是通常不拿出来用,他当然知道怪盗团的正义团长向来与作奸犯科之事无缘。如果这便是他需要完成的使命,他接受就是了,没什么不好,而且看起来比以死赎罪更大胆,不算逃避责任的胆小鬼,更不会被人怜悯“要是明智还活着就好了”。

另半边身体很冷,指尖咖啡杯的热度却足以熨透他。他呼出一口朦胧的白雾,半张面庞自莲的视野中徐徐隐去。由此说来,明智吾郎推断对方的愿望除了和他度过平安夜,应该也不会有其他可能性。毕竟他们擦肩而过的仅有短短顷刻,下回就要到年后的洗衣房。

他还没有傻到读不明白莲的心意。

唉,明智好想扶住额头,好幼稚……

经过这一周多他迅速摸清时间倒流的规则。严格来说,他所重新度过的每一个“今天”,与日历上的“昨天”和“明天”都是独立互不影响的,因为后者是他们早就经历过的时间,在概念上无法被改变。比如说在明智吾郎的印象中,真正的一月二十四号,雨宫莲同他们约好第二天进入丸喜的宫殿;而二十五号,也就是“今天”,他们竟然视约定不顾光明正大坐在吉祥寺约会;可二十六号,也就是明智刚刚经过的“昨天”,日程是建立在“他们昨天去过宫殿”而展开的,因为雨宫莲用这个理由把他约出来看电影了。昨天的选片很差,他半夜躺在床上眼前都是荧幕的闪回,根本睡不着。

尽管宣传做得清新文艺,爱情片落于俗套的内里也难以改变,明智吾郎笃定雨宫莲选这部电影绝对是为了恶心他。

鬼使神差地,他却抽出笔记本写下什么,撕下纸张面无表情地推给雨宫莲,后者的眼睛都快发光了。

“你的地图也该拓展一下,”明智吾郎不紧不慢地陈述,眼看着雨宫莲瞪大眼的同时宛若少女漫画一般捂住嘴巴,这令他心烦意乱,“是我公寓的地址。冬天的东京太冷了,我没有受邀陪你乱跑的义务。”

还没等对方道谢,他又轻声补上一句:“敢告诉别人就等死吧。”

 

把话摊开说是好事,他们行动自由度显著提高了。高中生步伐轻快如飞鸟,东京的小雪与晴空皆被甩在车窗外,与时间一同潺潺泻过,转眼就临近飘雪的年关,虽然是倒退回来的。明智吾郎又不觉得自己活得很无聊了,毕竟身边有位日程紧凑的救世主,哪怕被同伴约去单独谈话、二次觉醒人格面具都要事无巨细地汇报一遍(根本不关心他想不想听)。为了维持在怪盗团前的体面和礼节,明智主动忽略了许多私密内容。

雨宫莲的生活更大程度地曝露在他的眼目之下,而这与跟踪监视迥乎不同,明智起初对他理所应当的毫无保留还有些无措,到现在也能把玩得如鱼得水。他厌烦既无止尽又无意义的残存,所以为了决定自己的命运搏过一次命,但现今的余命早就一眼望到头,不需要拯救恢复原貌的世界,更不需要拯救无所牵挂的自己,需要他明智吾郎——无论在哪条时间线都绝非英雄的存在——拯救的另有其人,而这个人甚至连想要他实现的愿望都没具体形容出来。至于他自己善心大发的原因,明智将其归咎于心底“既来之则安之”的逃避。

假设他的使命是做雨宫莲的圣诞老人,明智有点好笑地自说自话,那么雨宫莲的袜子或烟囱究竟藏到哪里了?

“莲的袜子?吾辈记得就在杂物箱里,”摩尔加纳有头有脸地回他这没头没脑的自言自语,抬起后腿挠了挠猫脸蛋,“好像少了一双……明智,该不会落在你家了?!说到底,莲到底什么时候知道了你的地址……”

他们白天去明智公寓消磨时间的事并没有瞒住摩尔加纳,所幸它明天就不记得了。而此刻,猫的主人正在楼下泡咖啡。明智吾郎战术性沉默片刻,从奶牛猫脸上乍然读出名为嫌弃的情绪。

唯有他们两个不必复制粘贴地过日子,雨宫莲常常抱怨如果摩尔加纳也在就好了,现下只能自责那晚顾得上明智顾不上猫,后悔莫及。八号到三号那周,无需重复调查丸喜的明智吾郎被迫同雨宫莲一道把东京逛了个遍:不是旅游,他作为观众,在安全距离外欣赏了七场莲的引导型嘴炮秀。

打心底讲,他并不关心怪盗团其他人在丸喜的现实里具体活成什么样子。在雨宫莲动身之前他就碰到过几位,凑巧而已,没有任何刻意去找的念头。在这浮光跃金的冬天里唯独不幸徘徊着的游魂最惹人注目,因此想剥离出明智吾郎再简单不过了,其他屈服于伪愿的人则与背景板无异……然后,他在这块灰色的背景板中捕获了几个熟悉的影子,光是如此就足够扰人清净。坏消息是他的嫉妒心依旧丝血存活,好消息是只剩血皮。

为了转移这缕不足挂齿却确凿存在的烦躁,他索性把振动传递给雨宫莲的心弦。

不过,机械运动是呈周期性循环往复的,现在那点搬不上台面的情绪又塞回了明智吾郎的牙缝。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出现在此地的意义。

你为什么带我来?明智隔着几丛人流注视杏、志帆和莲,在黑漆漆的男高中生拨开五颜六色的羽绒服向自己走来时如是说。雨宫莲牵住他的手——是的,他又自然而然地扯住明智吾郎,这让后者咬牙切齿——然后什么也没说。

你到底为什么让我看这些?在上野美术馆展区二楼他遥遥打量祐介和莲,以及他们身侧的画作,目睹一人愤慨离去、一人慢慢踱回他身边时,又问了一遍。雨宫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眨眨眼,说,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时间想和明智度过。于是明智吾郎就这么半推半就地得过且过,再一再二再三,从始至终。

他放弃了,跟雨宫莲和解了,没问出第三次。秀尽校门口被伙伴簇拥的龙司也大同小异,讲了些明智不太了解的田径社种种,然后是地铁站偶遇的冴和真,他难得想上前攀谈两句,又觉得检察官不好糊弄,只得躲在不远处的拐角后静观其变。当然,不是每场旁观都万事顺利——心理层面的,明智吾郎必须承认在亲自目睹春与双叶与至亲团聚的笑靥时,他不受控制地想要移开目光。

祈求死去之人复活,多么纯粹又脆弱的愿景,是这闪闪发光心愿中最不切实际、无药可医的那一批。明智吾郎自诩杀人如折芥,一根或一把都无所谓,他早就没有类似的念想了,可他也没不近人情到不明白所谓只要人活着便还有念可想的道理,不至于落入一死就有万事告终的穷途末路。他的心中对于无仇无怨地杀死春和双叶的亲人多少有些无关悔恨更无关自责的歉意(哪怕奥村邦和本身罪不可赦),这种心情在和她们相识后与日俱增,不过并未越过足以让他开口表述的阈值;他又不由得想到早早逝去的母亲,想到如果她活得再久一些……后面的可能性再无法展开了,明智吾郎的脑袋里有一团五彩斑斓的黑,雾一般拢住他,不让他往前进:道理是道理,放在个体身上谈论便是另一回事,他再清楚不过就算活着也无法幸福,多久也一样,活命无非是在底层挣扎。他就是这么一个无法给母亲带来幸福的孩子,因而如今的结果尽管不幸,却已经是最大程度的止损。没有必须扭转命运的需求,这大抵是丸喜没有实现他什么愿望的原因吧。

又或许,他已经是因某人的愿望而复活的人,做不到套娃似的继续实现愿望,那样绝对要无穷无尽了。明智吾郎盯着自己咖啡杯里的面容,唇角正在为这点幽默勾起六个像素点,一边三个。

“明智在笑什么?”

一抹高饱和的深蓝色掠过,雨宫莲在他对面入座。阳光很好,明智吾郎甚至能看清他坐下时身边忽地浮起的,细小的灰尘颗粒,让他生出冬日的实感。窗外是吉祥寺的T字路口,斜对面指向他们常去的飞镖台球厅,春和她的父亲刚刚离开,因莲的话陷入短暂困惑后有说有笑地消失在橱窗的另一侧。

“与你无关。”其实有关。圣诞风的格子围巾被解下,明智双手捧住微微发烫的瓷杯,暂时没有饮用的倾向。他抬起眼皮,发觉莲貌似偷窥他好一会儿了,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对面的眼神显而易见并不坦荡。

他突然补上一句:“我现在能猜到你非要拉着我来的原因。”

“既然如此,可以说出来看看,比对一下推理结果。”雨宫莲说。

他看见明智吾郎那抹微乎其微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心底却没为此警铃大作。对面是表情管理的大师,这点雨宫莲见识过数次,熟悉到能判断出明智现在正致力于整理面部肌肉,试图掩藏他的无力、失望和迷茫,并将其转换为无害的冷漠——他这下才笃定明智真的明白了他的心意,至少他终于放弃质问和冷嘲热讽,选择接受他。

雨宫莲认定哪怕是明智吾郎这种人,也不该忍心再将刀刃刺向他。

这句话艰难地从明智的齿缝间挤出来:“你和他们所有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莲点头:“所以我们是怪盗团。”

“你明知这不是重点所在,”侦探不耐烦地皱眉,“你也不肯放弃那虚幻的愿望,真没用啊,对吧?但我无法将其定义为你对我的背叛,再加以指责了。”

舌尖很苦涩,雨宫莲想,这一定不是咖啡的错,是明智的错。他直视那双鸽子血般鲜艳的红眼睛,愈是看着他,心情就愈发复杂难解,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份自私的正确性,因为它让两个人同时被甜蜜和痛苦束缚了,这是他想要的吗?不能说不是,因为并非没有预见到,当惩罚真切地降临时谁都会有这种悔意,神也不例外。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所以我——”

“是你创造了这次‘最后的’机会,”明智无情地戳破他,“它本来不会有,也不该有。”

“……你刚才还说不会指责我。”雨宫莲的语气放软了。

明智吾郎的态度具有环境自适应性。“我不是……算了。总之,我勉强可以理解你在战胜丸喜之后对这条道路迟来的渴望——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确胜利过,所以我原谅你。”

“也是因为明智清楚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吗?”

“……算是吧。”他又捏起眉心。毫无疑问,他不情不愿地认识到雨宫莲像怪盗团其他人珍惜身边最可爱的亲友、珍惜最宝贵的梦想一样珍重他。他曾经嫌弃过沉溺于幻象的其他团员,嫉妒他们哪怕无能至此居然还恬不知耻地站在他身边,也为唯独自己与莲能看破这阵迷雾而骄傲过,可现在他认识到莲也无法抗拒如此甘美的诱惑,他一方面失望而愤怒,另一方面虚荣心居然也诡异地得到满足:这种被重视的快感叫他无法割舍,但当他谨慎反刍过几次后他惊觉这一切远没有“重视”那么简单,倒不如说明智吾郎终于参透了所谓重视背后的逻辑。

毕竟没有人总会毫无距离感地去牵对方的手,女人是如此,男人更不用说。

更让明智吾郎冷汗涔涔的接踵而至:那我根本不躲他,还邀请他去我家,我又算什么?

他不再细想了。

这几天都没有想。

一时半会儿没有人说话,在维护摇摇欲坠的窗户纸方面也异常默契。明智开始动用他炉火纯青的转移话题技术,讨论年初他做笔录的那几天雨宫莲要怎么度过。后者表示就按照原本计划度过吧,为了明智劫狱也不太现实,有点可惜的是没法一起去新年参拜。

那样就有一周没法见面了,明智平和地阐述现实,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商量一下平安夜你想怎么过。

莲想了想便道,保险起见,我不能被冴小姐找到。

他紧接着完整复述了战胜伪神的全流程,最后敲定不要在涉谷的广场久留,也不回卢布朗,要去一个不可能被任何同伴或敌人找到的地方。

“那不就是我家吗?”明智冷笑着回答他。

 

如果要他选伪神和丸喜哪个更难打,他还是会选前者,后者有明智和霞的协助,再怎么说也轻松一些。十二月二十四号准时到来,雨宫莲早上七点在温暖的被窝睁开眼,第一件事是翻个身叹气:人生中最累的一天又开始了,却也是他和明智的最后一天,情义两难全,难全也要全。

莲那时提出了几个希望明智替他实现的愿望,什么蛋糕灯球彩带雪人圣诞树一股脑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气得明智吾郎几乎要把热咖啡泼到他脸上:你把我当圣诞老人了?到最后明智也没有透露具体如何替他准备平安夜,只说让他按时前来,虽说不会让他失望,也别抱太高期望就是了。

周六的课按时结束,圣杯也不复存在,着急忙慌地拯救世界后,天已黑得像被油漆桶泼过,雨宫莲只觉得自己大半条命已被累得飞出肉体。当他大喘气地冒着小雪从地铁站飞奔到明智吾郎的家门口,他抚着胸膛站定好一会儿才敢抬手敲门。额头耳朵都冻得发红,唯有鼻子以下半张脸被围巾护得暖烘烘,眼镜上甚至蒙了层自己呼出的水雾。雪花漫天,红绿交错的街景下他的心砰砰直跳,期待着会让他心跳得更快的圣诞礼物,只希望不要幸福得晕过去才好……天啊,明智会给他准备什么?

不会是一个吻吧?莲无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嘴唇。或者是告白?不对,总觉得明智不像会主动告白的人……

门毫无预兆地敞开,雨宫莲甚至没来得及收回手。

“圣诞快——你在想些什么?”明智一眼便看穿他肚子里的算盘,表情逐渐变得玩味,“很遗憾没有你想要的礼物,进来吧。”

他悻悻地跟在明智身后进屋,暖炉的热度令他霎时间重回春日,客厅中央的被炉大概率是明智今天新添置的,莲先前来时并没见过这种有人味的东西。对方身穿一如既往的家居服,线条平而挺的肩膀撑着薄薄一片布,和房间里白漆的装潢融为一体,既没顺着雨宫莲的意换上圣诞老人套装,也没抱着礼花筒对他说“欢迎回来”,他吸吸鼻子,甜点的香气也没有,明智真的准备了什么吗?

被他暗暗埋怨的人察觉到他的小动作而转过身来,面对着那张称得上可怜兮兮的脸蛋,嘴巴张张合合只叹了口气。他指指厨房:“买了,还没拆封。”

“什么?”

“圣诞节的蛋糕啊,”明智自顾自地把它拎出来,放上被炉中央的矮桌,“最后一个了,甚至是其他客人退订恰好剩下的,你可真是走运。”

“原来双叶买的是最后一个蛋糕……”

“你说的是上次度过的平安夜吗?”明智又推来两瓶汽水,先莲一步钻进热乎乎的被炉,看起来很享受,而洗过手、脱下外套并跟着窝进其中的莲也马上体验到了这种幸福,“还没听你讲过呢,说说吧。”

随后是拉开易拉罐的脆声,二氧化碳在铝罐里嘶嘶吐气,啪啪炸裂。隐约能听见嘈杂热闹的街头,没关门的商场依旧大声播放着圣诞颂歌,音质传到这里徒留某种古典的喑哑。

雨宫莲还在搓胳膊,明智吾郎已然着手切起蛋糕,他于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柔软的奶油如何在屋主的刀下绽开。门外是冷的,进屋是温的,在被炉里又是格外滚烫的,心脏与四肢都被捂得软绵。窗外雪绒愈下愈大,吉祥寺周边狭窄的一人居,一盏暖黄的落地灯就足以填充整片客厅。

莲毅然决然地说:我没有女朋友。

这我知道。明智看都不看他。

所以平安夜和双叶、老板一起度过了。双叶用很少的钱买到了火鸡和蛋糕,是托了购物券的福,应该是圣诞老人的礼物吧。

嗯?那不是很好吗,可惜这次只有蛋糕,将就一下吧,至少不会冻死你。

雨宫莲的视线随明智朝他推来的那盘蛋糕挪移。

的确比上次来的时候暖和多了,他赞同道,而且,只要是和明智一起,那我的平安夜就是有意义的。

明智吾郎瞟一眼时间,十点半,距离末班车还有一个小时,他不太确定对方准备如何度过,大约是不准备回家了吧……但继续待在这里,吃完蛋糕又能做些什么呢?难道他在最后打算迈近一步,跨越横在两人中间许久以至于快要被时间抹消的界线了吗?

他没接话,突兀的停顿后冒出一句:“奶油很甜。”

“嗯,圣诞快乐。”怪盗的招数同样出其不意,他趴得离侦探的鼻尖愈来愈近,以至于明智能闻到莲的呼吸、从灰眼睛里瞥见自己的脸。他的目光太真挚了,明智愤恨地想,这让他根本无法逃避,除却面对别无他法——他真的要那么做吗?明明还什么都没有说?

一阵微妙的怒火席卷了他,促使明智不留情面地将莲推远。

“怎么了,明智?”雨宫莲无辜地趴在自己的手背上。

“还问怎么了……你想干嘛?”

“我以为你知道的,”他坐直身体,俨然一副大义凛然模样,“当然是,我想亲明智。”

明智吾郎感受到自己的脸不受控制地被血液和激素刷红了。

兴许过去了三分钟,或许是更久,总之无所事事的时间跑得最快,雨宫莲凝望着对方一言不发往嘴里优雅地塞蛋糕胚。直到一半蛋糕都被明智吞吃入腹,他终于又打断他:“真的不可以?”

吃蛋糕的人根本没注意舌尖上残留了什么味道,他的脑袋一团乱麻,比放了十种香辛料的卢布朗咖喱还混乱。他原想反驳,说为什么要在平安夜做这种事,又反应过来或许平安夜最合适做这种事,且这件事本身就是雨宫莲愿望的一部分——不对,没有陪他实现的义务。

“你竟然喜欢我?”明智用尽毕生力气和脸面挤出那两个音节。

“应该是‘果然’,”莲推了推眼镜,“在我面前撒谎也没有用,明智。”

明智吾郎压根没有被雨宫莲戏耍的羞恼,唯有不快。他何尝揣测不到对方这步棋,单纯不想任凭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而已——这样期望着的他,却没出手阻止雨宫莲的每一步试探,因而结局从一开始便已注定,他们绝对会走到这里。到底想要他这样,还是不想?明智简直受不了优柔寡断的自己了。

他会变成这样百分之一百都是雨宫莲的责任。

最后的时间,仍在遵循世界意志地流逝。他想出言反抗,却仿佛有什么力量扼住他,八成是良心一类的什么,酝酿不出任何可以用于攻击莲的刻薄词句。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死要面子地不去倾听自己的心声,尽管那更胜呐喊,叫嚣着要他宣之于口,可理智还是拒绝了。

不知怎的,明智吾郎忽然就福至心灵,可以接受和雨宫莲接吻了。原因无他,首先他耗费了这么久无意义的时间回到今天就是为了陪雨宫莲实现他的平安夜愿望;其次,如果没实现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永远重复这一天也说不定,那必将成为他人生里最尴尬的污点;最后,他承认自己也想,他也想这样做,他愿意做这件事,也仅限于完成这件任务。

他一把抢过莲的眼镜。对面的人条件反射一惊,随后是了然于胸的狡黠笑容,看了只叫明智吾郎不爽。他托着腮,像是在问他,明智终于想好了吗?

“收下你的礼物吧。”他撑着桌面起身。

雨宫莲没闭眼,这毋庸置疑是他的初吻,他要用一辈子记住明智的脸是如何靠近的:从十厘米缩短到零,随即一片柔软温凉的触感,还携着奶油的香甜。明智的眼睛倒是闭得很紧,睫毛不安地颤抖,尽管亲过来的时候相当坚定,却没停太久就撤开了。

雪下得恍若要将世界淹没,也许已经要将这间小屋淹没,要把两个人的心淹没了。

“不说喜欢我吗?”他的愿望实现了,明智会立刻消失不见,还是等到零点?雨宫莲不知道世界将会如何运作,他很少慌乱,现在唯一的愿望却是抓住这仅剩的分秒,不要流走,不要带走这条道路的现实,不要带走他——

已死之人的将死时刻,难道还要再对生者留一句喜欢、道一瓣真心,岂不是太不讲道理,也太坏了。明智不动如钟,思忖着究竟要放过雨宫莲,还是要放纵自私占据他的十七岁乃至后半生。答案显而易见,不放过他,但不一定要采取普通的方式。

“算了吧,”他旋即无所谓地耸耸肩,又是那样地,理了理身上不存在的蛋糕屑,“至少我们的约定也算完成了。”

雨宫莲兀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黑手套。

“从哪里开始算完成?”

“现在开始,”明智吾郎大仇得报似的扬起嘴角,“我的答案是否合你心意,你永远不会知道了。而我无论回不回答你,你都会永远记住它,记住那个……感觉。而我并没有这种必要,算将你一军。”因为我要死了,他想,这感觉真好。

“这种事都算?”雨宫莲几乎要被气笑,他常年无波无澜的脸上又因为明智吾郎的主张与脱控浮现复杂的神情。

“怎么不算呢,莲,”始作俑者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抬手指了指门外的地垫,“信箱钥匙在那里,打开之后是家门的备用钥匙。”

救世主发现自己庞大的悲伤已经无处安放了。

没有挥手告别环节,世界在最后一刹猝然关闭,如同关闭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他依稀记得明智最后还有句话没说,光是看嘴型也想不起来……怎么样都记不清,难道是告诫他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吗?

他回到这里,还有想要见到的人吗?